茶轩内,荀玉薇端坐案后,凤眸锐利打量刚落座的谢无意和元雪心:“说说吧,怎么回事?”
谢无意挺直腰板,面上堆起讨好的笑:“东家,我前些日子在荀家不慎出了些纰漏,被撵出来了。”
一旁垂眸静坐的元雪心睫毛微微一颤:荀家?他何时去的?怎从未提过?
“哦?”荀玉薇慢悠悠端起茶盏,垂眸吹了吹浮沫,“什么纰漏?”
谢无意眼神飘忽,支吾起来:“咳……东家,这事儿实在不大光彩,可否……揭过不提?”
荀玉薇眼皮一掀,嘴角勾起讥诮:“怎么?招惹我侄女了?”
话音未落,元雪心倏然抬眼,清冷目光直直盯向谢无意,眸底似有碎冰炸裂。
谢无意后颈一凉,慌忙冲着荀玉薇摆手,告饶的眼神却急急瞟向身侧:“东家!这话可万万说不得!天地良心!借我八百个胆子也不敢肖想荀姑娘啊!”
元雪心见他急得面红耳赤,这才缓缓敛去眸中寒意,鼻尖轻哼一声,赌气般别开脸去。
荀玉薇将这眉来眼去尽收眼底,不动声色放下茶盏,微微眯眼:“少废话!痛快说,到底干了什么勾当?”
谢无意生怕这位东家再语出惊人,忙不迭坦白:“起初,荀公不肯告知我身世,我心下难安,瞧见他书房似藏着秘密,一时……昏了头……”他声音低下去,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夜里就……摸进去了,结果当场被拿住,当贼打了出去。”
“就这?”荀玉薇挑眉。
“就这。”谢无意直视她,坦荡一笑。
荀玉薇盯着他那张赤诚的脸看了半晌,紧绷的神色略微松动,嗤笑一声:“行啊谢无意,出息了,都学会做贼了?活该!”
“东家,您就别臊我了。”谢无意立刻摆出痛心疾首的模样,语气恳切得能拧出汁来,“自打离了醉香楼,我方知东家待我那是恩重如山!是我眼皮子浅,不知好歹,忘恩负义!东家,我真知道错了!念在往日情分,您大人大量,可否再赏我们俩一口饭吃?”
说着,他肩膀轻轻碰了碰元雪心。元雪心会意,目光望向荀玉薇,努力显出几分恳求之色。
荀玉薇目光转向她,细细打量。这姑娘容色绝丽,肌肤莹润生辉,通身清冷中透着难言的贵气,绝非寻常乡野能养出的模样。她眉头微蹙:“这姑娘瞧着十指纤纤,倒像是哪家精心娇养的闺秀。谢无意,莫不是你拐带出来的?”
“东家说笑了!”谢无意亲昵揽住元雪心的肩,眉宇间尽是炫耀,“她便是我那心上人,与我自小青梅竹马,来年便成婚!”
元雪心被他揽着,颊边飞起淡淡红霞,方才那点小性儿顿时散了。她微微侧首,目光盈盈落在他侧脸上,银眸里漾开柔柔水光。
荀玉薇心中了然。
这女子容色靓绝,身段窈窕,竟比前朝那艳冠后宫的美妃还要昳丽几分,堪称国色天香。若逢乱世,只怕会引来滔天祸事。难怪这小子能为她那般寻死觅活。
她语气放缓了些:“姑娘怎么称呼?”
“元雪心。”她稳重答道,声音清泠如玉。
“元?”荀玉薇眼波微转,“前朝乱世时,倒有个元氏,乃庶民出身,因从龙之功官拜太仆。可与你家有关?”
元雪心神色平静:“我是孤儿,被收养那日恰是元夕,故随了‘元’姓,与贵人门第并无瓜葛。”
“会做些什么?”
“端茶奉水,洒扫浆洗,皆可做得。”元雪心顿了顿,补充道,“我曾在乡间经营过小酒肆,略通买卖,也识得些酿酒的门道。”
“倒是个伶俐的。”荀玉薇沉吟片刻,终是松口,“罢了。给你们个机会。谢无意,你还做你原来的跑堂。元雪心,我身边正缺个打理细务、记日用账目的丫头,你可愿意?”
元雪心看向谢无意,见他含笑点头,才转向荀玉薇,唇角弯起浅笑:“谢东家收留。”
谢无意忙不迭接话:“东家放心,阿雪最是细心妥帖,定会尽心做事!”
荀玉薇瞥他一眼,似笑非笑:“只要她手脚干净,我自然放心。”
谢无意讪讪一笑:“东家,我们还能住在楼里么?”
“可以。”荀玉薇扬声唤道,“幕涟!”
幕涟应声而入,恭敬垂手侍立。
“带他们下去安置,规矩交代清楚。”
“是。”幕涟利落福身,引着他们退出茶轩,步履轻快地带往后院,一路喋喋不休,“小谢,你照旧和大伙住通铺。小元姑娘,以后你叫小元,听我差遣,随我做事,住南厢二等丫头那屋。东家性子急,交代的事麻利点办!做错了挨训也莫要顶嘴,低头认错便是。东家的首饰衣裳收放、每笔花销去处,都得一笔笔记清爽,半点儿马虎不得,东家随时要查问……”
元雪心安静听着,心中微哂:这人间酒楼的规矩讲究,倒比翠章宫宫规还要繁琐几分。
幕涟引着他们匆匆看过庖厨、仓房、柴院和住处,最后停在后院一间空屋内:“你们先在这儿候着,刘管事稍后来立契。晌午前收拾妥当,午饭和大伙儿一起用,饭后便得上工,不得延误!”交代完,她便风风火火离去。
院中伙计们正穿梭忙碌,吆喝声、水声、碗碟碰撞声交织成一片。元雪心望着外头热火朝天的景象,低声道:“这人类驱使同族做事,竟比翠章宫驱使下神还要严苛些。”
谢无意在她身侧轻笑:“他们若有神力傍身,做事便能轻省些了。”
元雪心微微摇首:“翠章宫有令,处理日常琐事须摒弃神力,亲力亲为。那些下神多视翠章宫为家,做完分内事,自可抚琴赏花,或结伴游玩。虹沧……与我娘,亦极少苛待迁怒他们。”
谢无意眼中流露出向往:“若你爹娘做我东家,倒好了。”
元雪心神色淡了淡:“虹沧非我生父。”
空气静了一瞬,谢无意干咳一声,拉着她往案几旁坐下:“管事的不知何时来,咱们坐下等!”
“谢郎,我问你,”元雪心落座,抬眸望向他,“你何时去的荀家?为何不与我提?”
谢无意笑容依旧明朗:“那是新年时的事了,都过去了,提它作甚。”
元雪心眉间凝起一丝忧色:“你分明有事瞒我!莫不是,你在那受了委屈,才不肯说?”她抬手抚摸他面颊,“雪域重逢后,我见你憔悴许多,每每问起,你总是含糊其辞。想来,那夜被当贼拿住,你定是受他们苛待了……”
谢无意见她眸中痛惜几乎要溢出来,掌心覆上她清凉的手背,微微侧了侧脸,用脸颊蹭了蹭她掌心,唇角努力牵起一抹安抚:“有你心疼我,那些苦头都算不得什么了。况且,本就是我行事莽撞,合该被误认作贼,他们略施惩戒,也是应当。事情都过去了,你莫再为我计较,好不好?”
元雪心定定凝视他含笑隐忍的眉眼,半晌,终是无奈轻叹:“也罢。今后有我在,任谁也别想再欺负你。”
“那我这辈子,可就赖定阿雪了!”谢无意笑眼弯弯,“对了,方才幕涟姐姐说得快,有些门道我再与你细说说,省得你初来乍到吃了暗亏……”
元雪心静静听着他絮叨,望着他神采飞扬的样子,不觉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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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刘管事摇着纨扇,扭着丰腴的身子迈进屋子,圆润白胖的脸上满是烦躁不耐。谢无意赶忙拉着元雪心起身,堆笑作揖:“刘嫂子,许久不见!辛苦您大热天为我们操劳!”
刘管事顿时眉开眼笑,纨扇摇得欢快:“哎哟,还是我们小谢嘴甜懂事!”她精明的眼风在元雪心身上溜了一圈,径直走到案边坐下,“啪”地将两份墨迹犹新的契书摊开,又摆上朱砂印泥,“喏,规矩都在这上头了,月钱、食宿、活计,写得明明白白。东家待人向来宽厚,你们画押便是!”
谢无意接过,飞快扫了几眼,两份契书内容一致,确是醉香楼惯用条款。他将一份递给对元雪心:“阿雪,你也瞧瞧。”
元雪心瞧得仔细,纤指点向其中一行:“冲撞宾客,后果自负?若宾客无理欺辱在先呢?岂非任人拿捏?”
刘管事眼皮一翻,纨扇摇得更急,嗤道:“咱们楼里的客人,皆是有头有脸的体面人!真遇着那等不开眼的浑人,自有东家替你们做主!轮不到你瞎操心!”
谢无意忙笑着打圆场:“阿雪,刘嫂子说的是,东家最是护短公道,断不会真让咱们吃亏的。”
元雪心秀眉微蹙,指尖又移向一处:“工钱随酒楼经营酌情浮动?酌情是何意?若是无缘无故克扣,又当如何?”
“啧!”刘管事不耐地用扇柄敲敲案面,“咱们东家向来赏罚分明,怎会无缘克扣?这‘酌情’嘛,自然是依着楼里生意好坏、你们各自表现来定,若白纸黑字写死了,反倒不近人情!”
元雪心目光落在最后一条“契内未尽事宜,悉由主家裁断”上,抬眸望向谢无意。青年眼中满是安抚笑意:“放心,东家待人义气,画押罢,画了收拾东西去。”
见谢无意爽快按下指印,元雪心迟疑一瞬,终是蘸了印泥,在契尾缓缓按下。朱砂印痕落在纸上,鲜艳得格外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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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收拾停当,日头已高。后院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饭菜香,勾得人腹中辘辘作响。
谢无意拉着元雪心,熟门熟路直奔后院东头大敞厅。刚掀开一道厚重的蓝布帘子,一股混着饭菜香与汗味的热浪便扑面而来。几十个跑堂、帮厨、小厮挤在长条桌旁埋头扒饭,碗筷叮当声与谈笑声混成一片。
“阿雪,这边有座!”谢无意眼尖,拉着元雪心挑了个靠边的位置挤下。桌上用粗陶大盆盛着热气腾腾的饭菜,香气浓郁扑鼻。
元雪心拿起木箸,目光扫过周围那些或狼吞虎咽、或大声谈笑的年轻面孔,颇觉新奇。
“东家嘴上是凶,饭食上从不克扣,比别处强多了。”谢无意麻利地为她盛了满满一碗米饭,又夹了好几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堆在碗尖,再浇上一勺浓稠汤汁,“饿了吧?快尝尝,掌勺师傅手艺可好了!”
元雪心望着眼前堆成小山的饭菜,又瞥了眼邻座伙计碗里的分量,竟觉有些赧然。她夹起一块红烧肉送入口中,肉质软糯酥烂,咸甜适口,比她曾在乡野尝过的滋味不知精细多少。
正吃着,一个身量高挑的侍女走到元雪心身后,拍了拍她肩膀,细声细气道:“小元,幕涟姐姐吩咐,叫你饭后随我去茶轩。你吃完了就在此候着,莫乱走。”
“好。”元雪心含糊应着,目光随着那侍女身影投向厅堂深处。那里立着一扇素面屏风,隐约可见后面人影晃动,案上似乎摆着更精致的碗碟。她不禁问,“谢郎,方才那女子是?”
“那是郁金姐姐,”谢无意咬了一口翠绿时蔬,“屏风后头,是东家的贴身大丫鬟们和几位大掌柜、管事们用膳的小间,菜肴更精细讲究,幕涟姐姐则跟着东家在小花厅里吃。像咱们这样的,还有那些二等以下的丫头小子,就都在这儿了。”
元雪心收回目光,望着粗陶碗里谢无意又夹过来的金黄炊饼,若有所思地低语:“这京城瞧着光鲜繁华,死板规矩也着实繁多。”
说罢,她咬了一口炊饼,酥脆软香入口即化,却比刚才少了几分滋味。
“好吃么?”谢无意咽下饭,献宝似的问。
“嗯。”元雪心应着,也夹了一块最厚实的红烧肉放进他碗里,唇角温柔弯起,“你当跑堂辛苦,多吃些。”
“哎!”谢无意笑开了花,低头大口扒起饭来,吃得格外香甜满足。
元雪心继续慢条斯理地往嘴里送饭,目光始终牢牢放在他身上,银眸漾起一抹踏实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