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雪心足尖轻点,踏上久违的人间土地。空旷草原上,微风裹挟着熟悉的尘土气息拂过面颊,她却下意识后退半步。阔别一年半,这方承载过她无数悲欢的土地,此刻竟让她心头掠过一丝惶惑。
“怎了?”谢无意立刻察觉,手掌覆上她微凉的手背。
暖意熨帖掌心,元雪心抬眸,迷茫凝望他:“从前,一旦恢复妖身,我便避居雪域,极少踏足人间。如今我这般模样,还能回来么?”
她乌发如墨,只松松绾了个云髻,斜插两支素净银簪,一缕青丝柔软垂落颊边,衬得那银灰眼瞳愈发清冷剔透。一袭素白金丝纱裙笼着纤细身姿,行走时如烟似雾,更添几分飘逸脱俗。
他细细端视,抬手替她拂开鬓边碎发,笑容温柔笃定:“阿雪,在世人眼中,你就是个擅酿酒、懂营生、舞姿绝伦的美貌姑娘,”他紧了紧交握的手,“何况,有我陪着你。”
“这眼睛……”她仍有些踌躇。
“京城这一年半,我见过碧眼卷发、棕发蓝眸,甚至还有黑皮肤的异域人士,”谢无意温言安抚,促狭一笑,“你这模样,只道是异域风情,这有何奇?若真有人大惊小怪,我便说,这是月神赐予的印记,叫旁人羡慕不来。”
“但愿你说的月神,不是我认识的那位,”那点惶惑悄然散去,元雪心唇角弯起,“可想好去处了?只要不是桐花县,天涯海角我都随你。”
谢无意沉吟片刻,终是将身世托出:“……安顿之前,我想去看看我爹,让他安心。”他商量着,“我们先在京城住些时日,可好?我之前的东家是爹的故交,我先回酒楼落脚,寻个稳妥时机,与他好好道别。之后,再寻一处山明水秀之地,开我们的酒楼,如何?”
元雪心眼波流转,爽快应下:“也好!正好再瞧瞧那‘金粉楼台,笙箫百里’的光景!”她掂了掂鼓囊囊的包袱,狡黠一笑,“京城居大不易,你那点工钱怕是不够看,我也得寻个营生,叫这些压箱底的宝贝见见光。”
谢无意失笑:“我去做工是为方便行事,你何须辛苦?使个障眼法……”
“既入人间,便要守人间规矩。不然,这红尘百味,岂不失了真趣?”她亲昵挽住他胳膊,清冷眉宇间染上俏皮,“走,去问问你那东家,可愿多收一个会酿酒、懂算账的帮手!”
谢无意被她挽着,耳根微热,低声道:“阿雪,这般……是否太……”
“太什么?终身都定了,挽个胳膊还要挑时辰?”元雪心眸子微眯,眼底促狭带着点娇蛮劲儿,“京城里莺莺燕燕太多,我得看紧些,叫她们都晓得,你有主了!”
望着她眼底毫不掩饰的独占欲,谢无意那点赧然尽数化作浓浓宠溺,轻轻捏了捏她手心:“好,随你挽着。挽一辈子才好。”
元雪心唇角笑意更深,胳膊自然环住他腰身,银眸浮现狡黠:“谢郎,你怕不怕在天上飞?”
谢无意望着她眼底那“不怀好意”的光芒,下意识挺直背脊:“你……飞得快吗?”
“不算顶快。一炷香,大约……”元雪心微微偏头,眼底笑意恍若星光揉碎,“能飞越两个州罢。”
谢无意瞧着她难得流露的鲜活灵动,那句拒绝在舌尖滚了几滚,终究化作认命般的轻叹:“好。我不怕。”
为了博她一笑,这点不适算什么?
元雪心眼底笑意明快绽开,广袖轻挥,平地清风骤起,拖着他们轻盈离地,直入云霄。谢无意只觉脚下骤空,下意识攥紧她肩头。
云雾在身侧飞速掠过,凛冽的高空之风被元雪心周身的无形屏障温柔隔开。谢无意起初尚能强作镇定,直到他无意间垂眸一瞥,但见重重云海下,苍茫大地缩成棋盘般大小,瞬间四肢冰凉,双腿发软几难站立!
“噗嗤——”一声轻笑在耳畔响起。谢无意僵硬侧过头,元雪心正望着他,那寒冰堆成的银眸里,此刻盛满了明媚笑意。她促狭哄道,“谢郎,若是怕了,便闭眼靠着我。”
谢无意被这笑容晃得耳尖更热,面皮却绷得更紧,强撑着嘴硬:“谁、谁怕了?我只是……只是不习惯!”
“哦?”元雪心眼底笑意更浓,臂弯收拢,将他牢牢圈在身侧,“如此便好。放心,摔不着你。”
“嗯……”谢无意含糊应着,努力凝神紧盯她清丽冷艳的侧颜。飞了约莫半炷香,最初的惊骇渐渐平息,他不由得放松身子,感受清风拂面的自在舒爽,侧头问,“阿雪,你倒是认得去京城的路?”
元雪心眸光迅速掠过一丝心虚,扭头望向云海,语气平静:“不认得啊。”
“……”怪不得他总觉得在原地兜转!
元雪心转回头,笑得坦然无辜:“我寻思着让你在天上多适应适应,才多飞了会儿。现在,”她下巴朝前一抬,“你指路。”
谢无意瞧着她这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无奈一指方向。元雪心立刻依言飞去,只是这次速度陡然加快,风驰电掣间,谢无意刚攒下的那点悠然瞬间被颠得七零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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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他们落在京郊一处僻静密林。脚刚沾地,谢无意立刻甩开元雪心的手,踉跄扑到树旁,扶着树干呕得天昏地暗。
元雪心立在他身后几步远,瞧他这般狼狈,清冷银眸里,掠过一丝恶作剧得逞后的小小得意,随即又涌上无措歉意。她迟疑着上前半步:“……怎会如此?我自认飞得……还算……稳当?”
“你那也叫稳?!”谢无意艰难回头,脸色惨白地控诉,“故意绕路便罢了!见着成团浮云便一头扎进去,每一个急转弯都恨不得将我甩出去!”
话音未落,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转回身,继续与老树“亲密交流”。
“……我难得畅快飞行,一时兴起嘛。后来见你着急,怕你害怕,才想着快些……谁曾想……”元雪心神色飘忽地辩解,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在他满含哀怨的目光中,乖乖抿紧了唇,默默立在一旁,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袖。
谢无意吐得几乎脱力,靠着树干喘息,元雪心默默变出清水给他漱口,又小心对着他额角释放清凉寒气,驱散他脑中眩晕。谢无意很快觉得头脑清明,身上也恢复了些力气。
元雪心收回法术,见他面色好转,才小心凑近,努力讨好一笑:“可好些了?”
“嗯。”谢无意斜睨她一眼,瞧着她眸中那笨拙可爱之色,扶着树干慢慢站直,小声嘀咕,“下次,打死也不让你带了。”
“知道了知道了,”元雪心立刻应道,顺手又挽上他胳膊,拉着他便往城门方向走,“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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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相携着排入等候入城的人潮里,周遭窃窃私语飘来,多是“那女子”、“银眼睛”、“瞧着不像真人”。察觉胳膊被挽紧,谢无意垂首,望着元雪心微微低垂的发顶,柔声安抚:“莫理他们。是见你生得太好,惊着了,变着法儿夸你呢。”
“嗯……”元雪心仰面冲他牵了牵唇角,眼底不安并未消散。
轮到盘查,守卒们一见元雪心清冷绝色的姿容,身上懒散劲儿顿消,眼底精光乍现,盯着她上下放肆打量。
其中一个守卒竟伸出手,似要去勾她下巴。谢无意眼神一冷,一步侧身挡在元雪心前面,不着痕迹地格开对方手腕,面上扬起春风笑意:“军爷辛苦,我等是良民。包袱在此,您请查验。”说罢,他顺势取下自己和元雪心的包袱递过去。
那守卒张口欲骂,却瞥见元雪心那微寒银眸里,竟隐隐生出一丝凛冽戾气!他心头莫名一虚,悻悻然缩回手,骂骂咧咧展开画像:“大热天的,急个甚么急!”
元雪心见他一边装模作样扫视画像,一边眼珠子滴溜溜地偷觑自己,那黏腻目光令她浑身不适,不禁冷声开口:“你再……”
“军爷!”谢无意用力捏了捏她指尖,朗声笑道,“这天确实燥热,军爷辛苦!一点酒钱,莫要嫌弃。”说话间,他已熟稔地从怀里摸出一小锭碎银,飞快塞入对方掌心,指尖在他腕骨麻筋处轻轻一按。
守卒感受着腕上那一下力道,又捻了捻银子,惊疑地重新打量这对气质不凡的男女。尤其那白衣女子身上隐隐散发的压迫感,绝非小户人家。他眼珠转了转,将银子飞快揣进怀里,后退几步,不耐烦地大手一挥:“行了行了,快走!别挡道!下一个!”
谢无意背起包袱,回身拉住元雪心:“阿雪,走。”
元雪心依着他前行,仍有些不忿:“方才那人好生讨厌……”
“京城鱼龙混杂,这点小事难免。”谢无意低声哄慰,带着她快步穿过城门洞,“别管他,待会子,我带你好好逛逛这信天城!”
元雪心望着眼前渐次铺开的繁华街景,唇角重新弯起:“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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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甫一踏入街市,瞬间吸引了四面八方的目光,窃窃私语和惊叹声几乎将他们淹没。
青年一身浅衫墨带,身形挺拔,面容秀美风流竟胜娇娥,眉眼间自带一股朗朗清气;身侧女子白衣胜雪,容色清绝,银眸流转间天然带着疏离冷意,气质飘逸脱俗,令人不敢逼视。他们亲昵并行,容光惊人,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偶有认出谢无意的旧识,也因他身侧这过于耀眼的女子与大胆行径而迟疑不敢确认。
谢无意起初被瞧得耳根发烫,可臂弯间传来的柔软依偎,令他不自觉挺直背脊。元雪心感受着那些或惊艳、或好奇、或含酸的视线,非但不恼,心底反而生出一丝隐秘欢喜,唇角悄然上牵。
看罢,这清风朗月般的玉郎,是她的!
他们顶着探究的目光走进一家当铺,片刻后又被伙计们热情送出门,直至寻了间热闹面馆坐下,周遭注视才稍稍被喧闹隔开。
“嚯,好标致的一对儿!瞧着面生,不是本地人吧?”
“瞧那亲热劲儿,是新婚的小夫妻?”
“那小兄弟瞧着好生面善呐?”
“得了吧你!见着美貌的便说认得,连男人都不放过!”
热腾腾的面条上了桌,谢无意将分量更足的那碗推到元雪心面前,又细心拌入她喜爱的芥末蒜蓉。元雪心挑起一箸送入口中,那层清冷疏离瞬间被热腾腾的烟火气冲散,银眸倏地亮了:“汤头醇厚,面条爽滑。这京城的面,果然筋道鲜美!”
谢无意见她吃得眉眼弯弯,莹白的腮边溅了一点油星,不禁莞尔。他抬手,指腹轻轻替她擦拭:“这算什么?明日带你去醉香楼,尝尝真正的珍馐美馔!”
“嗯!”元雪心含着面条用力颔首,很快便饱了,将还剩小半碗的面碗推给他,“喏,吃不下了。”
谢无意神色自若地接过来,毫不介意地继续吃。元雪心托着腮,目光悠悠投向窗外。
走街串巷的货郎吆喝声此起彼伏,白面书生与粗豪屠夫为几钱肉的肥瘦争得面红耳赤,花娘在街角冲画娘得意地晃着新簪子,几个孩童举着风车嬉笑着追逐打闹,刚出笼的包子蒸腾着诱人白气,远处深巷隐约传来几声慵懒犬吠……
她望着,听着,心底一股暖融融的眷恋之情正悄然滋生、蔓延。她本是为伴他而来,可这久违的人间烟火,丝丝缕缕,竟再次将她缠绕包裹。身后那片冰封千年的孤寂雪域,仿佛也被这热闹景象蒸腾得模糊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