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清霄静静凝视她眼中的痛苦挣扎,唇边那抹笑意愈发温和包容:“……都……记起来了?”
“嗯……”元雪心艰难应声。
“无妨。”他声音被晨风吹得飘渺,却异常平静释然,“我本就是他未了的遗憾所化,是他对你的刻骨爱意催生了‘云清霄’。你便当是……是他借着这副形骸,最后来见你一面,偿他未尽的心愿,也……全了我的念想。”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悠远:“曾几何时,我耗尽心力,试图将‘云清霄’与‘他’剥离开来,证明我只是‘我’。直至鬼界那次,我方才醒悟,原来我早已爱上你。自那时起,‘他’即是我,我即是‘他’。对你的感情,再无需,亦无法区分。”
元雪心向前一步,虽与他近在咫尺,泪水却阻隔了视线:“你……该早些告诉我……”
他深深凝视她,眼底流转着浓烈的眷恋:“若你早知真相,以你的性子,如何承受?你虽是千年雪妖,心却脆弱易碎。我怕你……”他低下声音,近乎卑微地恳求,“答应我,待我走了,好好和他在一起。”
元雪心用力颔首,泪水滑下眼眶:“我答应你……我会……努力放下……好好待他……”
远处,谢无意默默伫立,望着元雪心为另一个“他”落泪。她眼中那浓烈的悲哀眷恋,扼得他几乎窒息。
云清霄为她付出的一切,那未曾谋面的前世郎君对她的刻骨深情,皆令他感到难以企及。纵使她此刻因这冲击而心意动摇,他亦无话可说。终有一日,当她忆起所有前尘,在她心中,又能剩下多少位置给他谢无意?
此刻,他竟生了退缩之念。
云清霄仿佛感知到他此时的煎熬,目光越过元雪心,落在他身上:“无意,你已尝过失去她的痛苦。这一次,握紧她的手,莫再松开了。”他顿了顿,垂眸望向脚边的琴,“这琴,留给你。日后若遇见蓝氏,替我转告一声:阿清早已不怪她了。”
谢无意默默应允。
云清霄再次望向元雪心,唇边笑意凄凉:“时辰到了。阿雪……”他卑微探问,“我可以这样唤你一次吗?”
元雪心早已泣不成声,只能拼命颔首。
一滴晶莹的泪,终于从云清霄眼角滑落,瞬间被晨光蒸发殆尽:“前世,总是你为他起舞,他在一旁抚琴,日复一日,那定是极美的光景。”他眼露向往祈求,“今日,你可否为我跳一次?只为我——云清霄。”
“……好。”元雪心用力抹去眼前水雾,踉跄着向后退开几步。
云清霄盘膝坐下,指尖再次抚上琴弦。这一次,琴音不再呜咽悲鸣,而是清越婉转,每一节音符都承载着祝福与诀别。元雪心银眸含泪,随着琴音翩然起舞,衣袖翻飞间,仿佛欲将所有哀思、感激、愧疚都倾注在这方寸雪地中。
舞动中,一个模糊画面陡然撞入脑海:同样是无垠雪域,细雪纷飞,一个身影盘坐抚琴,望着她赤足旋舞。每一次目光交汇,那份爱意纯粹炽热,仿佛能消融万载寒冰……
可惜,那终究只是一个温暖却无法触及的轮廓。
此刻,眼前抚琴的身影在晨光中渐次稀薄透明,仿佛要与记忆中的“他”一道离去。她心尖一痛,旋舞间冰晶随袖扬起,像要网住那流逝的光尘!
数道光芒穿透云清霄身子,在雪地上投下斑驳光点,琴音变得断断续续,最终彻底喑哑。他轻轻哀叹一声,目光贪婪眷恋地凝望雪地上那为他独舞的身影,嘴唇无声开合。紧接着,他整个身子化作点点细碎光尘,被晨风温柔卷起,融入无垠天际。
“咚”地一声,古琴轻轻坠落在地。
元雪心舞步未停,泪水早已流干,脸上唯余近乎空茫的悲恸。直至最后一丝力气耗尽,她才重重摔在雪地里,手指深深抠进积雪中。她挣扎着撑起身子,目光空洞地投向那孤零零的古琴,银眸再度盈满痛楚,却淌不出一滴泪。
谢无意强忍着煎熬,轻轻走至她身侧,默默跪坐下来,小心拥她入怀。他的下颌沉沉压着她的发顶,呼出的白气瞬间被晨风吞没:“以后,我陪着你。或许,我做不到如他那般爱你。但,此生此世,我绝不负你!”
“嗯……”元雪心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将脸深深埋入他怀中,身子稍稍回暖。她疲倦地阖上眸子,往这怀里又陷了陷,依恋地汲取这独属于她的温柔。
这细微回应,瞬间给予了他莫大的支撑。他更紧地回抱住她,仿佛要将她揉入胸膛,目光沉沉投向雪地中那张孤琴,眼底无声立下誓言。
良久,怀中身体的颤抖终于平息了些。他察觉她微微动了下,默契地松开怀抱,扶着她坐直。她目光依旧空茫地望着虚空某处,眸底唯余一片荒芜。
谢无意默默起身走至古琴旁,缓缓蹲下,指尖轻轻触碰琴身——
嗡!
一股奇异悸动刹那传来,顺着指尖直抵体内深处,触发一阵短暂而强烈的眩晕!
仿佛,有什么潜藏在琴身深处的东西,与他体内产生了共鸣!
谢无意微微怔住,震惊疑惑地打量古琴,百思不得其解。随后,他按捺犹疑,小心翼翼将琴抱入怀中,起身回望雪地里那道独自伤感的白影。
他想:阿雪,纵使你此生再无法忘记他,我亦会坚定陪你左右。
晨光渐炽,暮霞漫天,渐渐披上夜色寒星,清冷月光洒落雪原,更添无边萧瑟。
元雪心终于动了动僵硬的身子,缓缓起身,回眸望向那始终守在她身后的身影。星夜下,他身披月光,怀抱长琴,目光清冷哀戚。
她微微一怔,眸光瞬息黯淡,下一刻,随着脑海中一道模糊身影疾速消退,那黯淡复又亮起。她面上努力扬起浅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我没事了。谢郎,我们回家。”
“好。”谢无意朝她走来,眼底流露疼惜。他一手抱琴,一手与她十指紧紧相扣,一步一步并肩走下山崖。身后积雪上,留下两道紧密相依的长长脚印。
在寂静的雪地里走了许久,元雪心忽地侧过头,努力弯起眸子,却显得有些力不从心:“算着时辰,该用饭了?”她声音刻意扬起一丝轻快,“我给你打下手,可好?”
“如此甚好!”谢无意凝望她眉间又厚了几层的风霜倦意,努力令语调听起来轻松些,“这一年多我在酒楼里可没白混,偷学了好些拿手菜式,保管让你赞不绝口!”
“嗯。待我再调息数日,伤势彻底好了,我们便回人间去。”在他微讶的目光中,她望着远方沉沉夜色,眸底流露真切怀念,“阔别一年半载,真想念那烟火气啊……”
谢无意握紧她冰凉的手,眼底笑若春水:“行!人间确实比这热闹,有生气。”
“嗯,雪域是太冷清了。”她低声应和,随即想到什么,促狭望向他,“对了,这一年半载,你攒下多少积蓄了?可够开间像样的酒楼?”
谢无意脸上笑容骤凝:“呃……”
她眯起眼,银眸微寒:“莫非……一文钱都没攒下?”
“……咳,”他尴尬地别开脸,耳根微红,“一个……铜板都没。”
“……”她板起脸,佯装薄怒,“那你当初死活闹着要去京城,图的是什么?喝西北风么?”
“咳,我……我反省……”他小心翼翼回望她“严肃”的目光,眼底流露出熟悉的可怜与讨好。
“噗嗤——”望着他这副久违的模样,她仿佛再度回到昔日那间相依为命的小屋,脸上扬起无奈轻笑,眉间冰霜似乎也融化了几分。
他们相视而笑,牵着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两道身影紧紧依偎,在漫天星光下缓缓前行,断断续续的笑语声渐渐融入远方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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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元雪心伤势彻底痊愈,与谢无意一道收拾行装,准备启程返回人间。她打开内室衣柜,望着里面流光溢彩的各色衣裙,指尖抚过冰凉丝缎,神情有些恍惚。
谢无意站在她身旁,好奇拉开旁边一个柜门,惊讶道:“咦?这里竟还有男子的衣袍?”他取出数件锦袍,料子柔软贵重,用银线绣着雅致云纹。
元雪心望着那些男装,眼底漫上伤感:“这些都是前世,他从人间带回来的。那些胭脂水粉,金簪玉钗,亦都是他给我搜罗的。”她目光扫过殿内妆匣、冰柱、屏风,仿佛每一处都残留着往昔温度,“当年他欲在此处给我做顿热乎饭食,我便依着他,为他筑了那间庖厨。我们只做了短短三载夫妻,可这三载,却是前世七千年里,令我最快活的时光……我似乎没法忘记……”
谢无意放下锦袍,走至她身前,温柔地握住她手:“无妨。阿雪,没有他,便没有舅舅;没有舅舅,或许我们此生都无法相遇、重逢。我会陪着你,一起记着他们。记着他对你的好,记着舅舅为你付出的一切。”
元雪心回眸,凝视着他眼中毫无芥蒂的温柔与理解,哽咽着用力颔首。
“我试试这件。”谢无意拿起一件晴山色锦袍,走到帷幔后更换。片刻后,他再度走出,那衣袍剪裁得极其合身,仿佛本就是为他量身定做,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修长,更添几分清贵疏朗之气。他张开双臂,眉眼含笑,“如何?”
元雪心上下打量,眼中掠过一丝恍惚,随即笑道:“果然很合身。他向来喜好搜罗这些上好料子,你穿上,倒真像个世家贵公子了。反正我们要在人间待很久,你多挑几件喜欢的带走,省得再费心置办。”
“好。”谢无意应着,仔细挑选了几件款式简洁大方的衣袍,小心叠好放入行囊。
“啊!差点忘了!”元雪心忽的想起什么,拉着谢无意绕过几道回廊,来到宫殿一扇不起眼的厚重冰门前。她指尖凝力,推开冰门——
刹那间,珠光宝气几乎晃花了谢无意的眼!但见成堆的金锭银锭垒成小山,未经雕琢的各色宝石散发着璀璨光芒,数卷古画随意丢在金银堆上,笔墨皆出自名家手笔,件件价值连城。
谢无意惊得倒吸一口凉气:“阿雪,你非但住着这般大的宫殿,竟还是个深藏不露的大财主?”
元雪心却已蹲下身,在珠宝堆里随意翻拣,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一筐石头:“我五千年前定居于此,这些东西皆是千载来随手积攒的,其实算不得很多吧?”说罢,她拿起一块拳头大小的深蓝宝石瞧了瞧,似不甚满意,又随手丢回金锭堆里,“虹沧,就是我那继父,亦断断续续送了些字画古董过来,有些我不甚喜欢,便都丢这里了。”
她回眸,见谢无意仍自愣神,催促道:“别傻站着了,快过来挑挑,看看带哪些走。回头置办了新酒楼,手里总要有些丰厚积蓄才好周转。”
谢无意依言蹲下,眼前金光闪闪,一时竟有些无从下手。他目光粗略扫过,忽的被一抹奇异金色吸引,遂伸手,用力从一堆宝石下抽出一根……足有成人手臂粗细、沉甸甸的……金铸骨头?!
“这……你连这么大的金骨头都有?”谢无意掂量着这分量十足的金骨,哭笑不得。
元雪心注视那根金骨,眼露惆怅:“那是很久以前了。曾经,我养过一只雪兽。这骨头,是它最心爱的玩物。”
“雪兽?”谢无意好奇追问,“后来呢?它去哪了?”
“死了。”元雪心声音冷了下来,“它生平作恶多端,终招致杀身之祸……死有余辜。”
然而,是谁杀了它来着……
罢了,想亦无用。
谢无意望着她眼中落寞,默默将那金骨重新埋回珠光宝气深处。
他们挑拣许久,连同衣物一道,打成了四个鼓鼓囊囊的包袱。临行前,谢无意目光扫过梳妆台,眸子映出光亮:“待回了人间安定下来,我再去为你添置新的胭脂,天天为你画眉梳妆。”
元雪心眼露羞赧,银眸重现几分往日的灵动光彩:“我们走罢。”
“嗯。”谢无意微笑着牵起她手,与她并肩踏出冰殿,向着充满烟火气的人间走去。
就在他们离开后不久,洞穴附近一处看似平静的雪地,倏然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厚厚积雪表面,诡异地向上拱起一个小包,紧接着,一条花青细蛇猛地破雪而出,金瞳转向洞穴方向,嘴里吞吐出猩红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