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房的细微声响吸引了他。推开门,水汽扑面。他看见那个女护工,一个在深夜水槽边显得过于美丽也过于专注的侧影。她的肌肤在水汽和灯光下仿佛散发着柔光,与周遭不锈钢的冰冷坚硬形成奇异对比。
她转过身。表情被绝对自然的冷静覆盖,一个暖心的微笑在她唇角绽开,自然得令人心悸。
“这么晚了还没下班?”她的声音平稳,像温过的牛奶。
小丑歪着头,油彩后的目光难以捉摸。“快了,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我还是那句话——这工作啊,做不完的!”声音透过面具,沉闷,带着一丝倦怠的扭曲,与她记忆中某个尖锐癫狂的声线似是而非。
他吱嘎作响地离开了,那荒诞的口哨声渐行渐远,最终被医院的寂静再次吞噬。
女护工缓缓松开紧握的刷子,指节发白。水面倒映着她看似平静的脸,眼底深处却是一场尚未平息的深海地震。
十年了。那三颗子弹留下的不仅仅是身体的疤痕。它们像冰冷的种子,在她灵魂深处孕育着某种东西,某种与她昔日特工冷静特质截然不同的、更幽暗的存在。
她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消毒水和陈年血污的空气刺痛了她的肺。她继续工作,动作机械而高效,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重新压回那口深井。
医院三楼的312病房。一张病床是空的。被子凌乱。
靠窗的那张床上,乍格正艰难地试图将自己塞回被子里。他的动作笨拙而急促,额头上覆着一层细密的冷汗,不仅仅是因为病体的虚弱。他刚完成一次短暂的违背所有医嘱的“夜游”。并非想去哪里,只是……病房太闷了。
那种被四面白墙和死亡预期缓缓挤压的窒息感,让他难以呼吸。
走廊外传来了轻微的、有节奏的摩擦声。
吱——嘎——
乍格的心猛地一跳,几乎窜到喉咙口。不是护士查房那种轻快规律的脚步。这声音……拖沓,粘滞,带着一种不紧不慢的压迫感,正沿着走廊缓缓靠近。
门被轻轻推开了。
不是医生,也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个护士。
是那个新来的女护工。她推着清洁车,手里拿着一把长长的拖把,水桶里的水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荡。她的头微微低着,浓密的黑色瀑布长发垂落,遮住了部分脸颊。
乍格僵在床上,屏住呼吸,希望自己变成墙壁的一部分。
她似乎并没有立刻注意到他醒了,或者说没在意。她开始拖地,动作熟练而安静,拖布吸饱了消毒水,在地面上留下湿润的痕迹和一股更浓烈的、刺鼻的气味。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被放大,吱嘎……吱嘎……像是在磨蚀着时间本身。
她拖到了他的床边。
乍格无法再假装下去。他喉咙干涩,几乎发不出声音。
女护工停了下来。她缓缓抬起头。
灯光下,她的脸完全显露出来。乍格之前只是模糊地知道来了个新人,此刻才真正看清。太……标致了。像瓷器,光滑,白湛,没有一丝瑕疵。眉毛如烟,嘴唇像刚摘下的樱桃,饱满而色泽天然。但她的眼睛……那双眼睛极其明亮,却深不见底,看着你,又好像穿透了你,看着你身后更遥远的什么东西。
她看着他,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微笑。极其温和,甚至称得上甜美,但在这一刻,在这死寂的深夜病房里,却让乍格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那微笑太完美了,像是精心练习过的面具。
“回来啦?”她轻声说,语气自然得像是在问候回家的家人。
乍格一愣,心脏又是一缩。她看到了?看到他偷偷溜出去了?
“我……我刚去了趟洗手间。”他哑声撒谎,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被单。
女护工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接受了他的说辞,又仿佛根本不在意真假。“我刚给你换了一壶热茶。”她说着,目光瞥向床头柜。那里果然放着一个白色的保温壶,取代了之前那个已经凉透的旧壶。壶嘴还微微冒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热气。
“谢……谢谢。”乍格讷讷地说,心里的怪异感越来越浓。一个如此漂亮的护工,如此周到,在深夜……这本身就像某种志怪小说里的情节。他努力想驱散这种荒谬的念头,都是生病生的,人都变得疑神疑鬼了。
“你好面生,新来的吧?”他试图用对话打破这令人不适的气氛,也确认一下自己的记忆。他记得之前的护工是个总皱着眉头的壮实女人。
女护工点点头,手里的拖布又开始缓慢地移动,擦拭着床边的地面。“嗯,刚来不久。”她的声音很轻柔,像羽毛拂过,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
“习惯吗?这医院……晚上挺瘆人的。”乍格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或许只是想听听活人的声音,哪怕对方只是个陌生的护工。
“还好。”她回答很简单,动作不停。“习惯了就好。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声音。”
这话听起来有点怪。乍格没接话。
拖地的声音停止了。她直起身,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像是陷入了某种短暂的沉思。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空气中的某一点。
“我曾经,”她忽然开口,声音飘忽了一些,“在中环路11号线附近被人击中了三枪。”
乍格完全愣住了。这突如其来的、极度个人且血腥的倾诉,从一个刚刚还在微笑拖地的漂亮护工口中说出,显得如此超现实,如此不协调。他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中环路11号线?枪击案?好像没听说过。
他看着她的脸,那张完美无瑕、甚至显得有些过份年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是凝固的平静,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鬼使神差地,他接了一句自己都没完全过脑子的话:“噢,你后来抢救过来了?”问出口的瞬间他就后悔了,这问题听起来既愚蠢又冷漠。
女护工缓缓地将目光移回到他脸上。那深不见底的瞳孔,似乎收缩了一下。
“是。”她吐出一个简单的音节。没有庆幸没有后怕,只有一种确认事实般的平淡。
“什么人?为何要对你开枪?”乍格被这个故事吸引了,暂时压下了心里的不适感,追问道。是劫匪?仇杀?那场枪战的原因众说纷纭。
女护工没有立刻回答。她抬起一只手,用白皙得几乎透明的手背,轻轻地、缓慢地抹过自己的额头,仿佛那里有并不存在的汗水。动作有些僵硬。
“我也不知道,”她的声音变得更轻,更飘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
她的手指缓缓下移,掠过眼睛。就在那一刻,乍格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他看到,在她抹过之后,她那原本完美无瑕、吹弹可破的脸颊上,竟然出现了两道清晰的、粘稠的、鲜红色的痕迹!
正从她那双过于明亮、过于深邃的眼眶里,缓缓地、源源不断地涌出……不是泪水。
是血。
浓稠的、猩红的血泪,划过她雪白的肌肤,像两条狰狞的红色溪流,无可阻挡地向下蜿蜒,滴落。一滴,两滴,落在她浅色的护工服前襟,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而她的脸,就在这血泪涌出的瞬间,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如同她刚刚拖过的、被消毒水反复冲刷的地板一样,死白,僵硬,没有一丝生气。只有那两行血泪,愈发鲜红,愈发触目惊心。
她的眼睛依旧看着他,但里面所有的光似乎都熄灭了,只剩下两个空洞的、映照着病房惨白灯光的黑潭。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那把原本轻柔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像是生锈的金属在摩擦,冰冷,没有任何语调起伏:
“我就是在这里……被抢救的……”
这里。圣保罗医院。
哇啊——!!!
一声极度恐惧、撕裂喉咙的尖叫猛地从乍格的胸腔里迸发出来,压榨出他肺部最后一丝空气。所有的病痛、所有的虚弱在这一刻被最原始的、面对超自然恐怖的惊骇彻底碾碎。他眼前的景象疯狂旋转,那张流着血泪的惨白脸孔无限放大,如同最深的梦魇从地狱浮现。
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动作,只觉得一股冰冷的黑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后脑勺上。视野骤然塌陷,意识瞬间被掐断。
他身体一软,重重地向后倒去,后脑磕在坚硬的床头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随即整个人瘫倒在病床上,彻底失去了知觉。
病房里再次陷入死寂。
只有女护工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脸颊上的血泪仍在缓缓流淌,但她似乎毫无察觉。她低头看着床上被吓晕过去的病人,那张死白流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几秒钟后,她再次抬起手,用手背擦过脸颊。
那两道狰狞的血痕,就像被橡皮擦抹去一样,瞬间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她的脸颊恢复了光洁白皙,只是那双眼睛,依旧深黑得不见底。
她看了一眼打翻在地的拖把和水桶,水正慢慢漫延开来。
然后,她转过身,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步伐平稳地走向门口,去拿新的清洁工具。
吱嘎——吱嘎——
那拖沓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
走廊尽头,那荒诞走调的口哨声,又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与小丑离去时的旋律,诡异地重合……
昏黄灯光下,湿热的空气弥漫着香茅与茉莉的暖香。墙壁铺满深绿榕叶纹瓷砖,水珠顺着金色藤蔓雕花的铜质花洒溅落,在磨石地面积成浅洼。角落悬着一小尊象神瓷像,前肢合十,身披水渍与光斑。窗外,一丛芭蕉叶影摇曳,蝉声与水流声交织,氤氲中恍若置身热带雨林。
澡房里白蕾妮打湿头发,忽然听见门外传来吧嗒吧嗒的脚步声……似乎有人进来了?她顿时心里咯噔,莫名有些发毛,水声哗哗……显得这小小的空间格外寂静。
是馨蒙?想起今天刚刚认识的新朋友,不对呀,她明明说有事出去了呀。
她迅速关掉水,侧耳倾听。宿舍里静悄悄的,只有水管里隐约传来遥远的嗡鸣。
“有人吗?”她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在狭小的浴室里撞了一下,显得干巴巴的。
无人回应。
大概是听错了。不会有什么人。她继续胡乱地用清水冲了冲头发,心里那点不对劲的感觉却越来越清晰。水汽更浓了,镜子糊成一团白雾,门外的景象也完全看不清了。
就在她准备关掉水龙头时,眼角的余光无意瞥见浴室门底下的缝隙……
一只惨白的、指节粗大的手,正无声地将一瓶全新的、甚至没开封的洗发水,从门缝外塞进来。动作缓慢、平稳,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炸的诡异从容。
那瓶红色的洗发水立在门内的水渍里,瓶身崭新,标签鲜艳刺眼。
白蕾妮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疯狂地擂动着胸腔。她死死盯着那瓶凭空出现的洗发水,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冻住了,头皮一阵发麻。
谁?!
无声无息。门外没有任何脚步声,没有任何呼吸声。只有那瓶洗发水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不怀好意的宣告。
极致的恐惧攫住了她,下一秒,肾上腺素飙升带来的冲动压倒了一切。她猛地扯过衣服裹住自己,湿漉漉的头发还在滴水,也顾不上了。她颤抖着手,一把拧开浴室门锁,拉开门冲了出去!
“谁……在那儿?!”她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尖利,划破了宿舍的寂静。
空荡荡的走廊。昏暗的光线从尽头的窗户照进来。
就在视线捕捉到的那一刻,走廊尽头,一个模糊的黑影极快地一闪,消失在楼梯拐角!那身影很高大,动作快得几乎不像人。
白蕾妮僵在原地,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冷意顺着脊椎爬满全身。不是幻觉!真的有人!
她不敢追过去,甚至不敢在走廊多待一秒。她猛地退回宿舍,反手“砰”地一声重重关上门,手忙脚乱地反锁,后背死死抵在门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腔火辣辣地疼。
过了好几秒,惊魂未定的心跳才稍微平复一点。她环顾这间刚刚辛苦打扫干净的宿舍,莫名的,却觉得比刚才更加寒冷,一种无形的窥伺感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
她的目光扫过房间,然后猛地顿住——
床上。
那套她原本铺着的、洗得发白的旧床单被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崭新床上用品。素雅的淡色花纹,面料看起来柔软舒适,和她那套旧的形成鲜明对比。
它就那么安静地放在床铺正中央,像一份早已备好的、不容拒绝的“礼物”。
谁放的?
什么时候放的?
她洗澡的时候?那个人……不光塞了洗发水,还进了她的房间,换了她的床单?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她刚刚在洗澡,毫无防备……如果有人进来……她甚至不敢往下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她颤抖着,一步步挪到床边,手指发僵,甚至不敢去碰那套崭新的被褥。它看起来完美得过分,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她的视线惶惑地移动,最终,落到了房间里那个老旧的木质衣柜上。
衣柜门关着。
但她记得清楚,她打扫时打开过衣柜通风,后来……关上了吗?好像关上了。又好像没有?记忆因为恐惧变得模糊不清。
一种更加强烈的、近乎本能的恐惧感驱使着她。她伸出手,指尖冰凉,轻轻搭在了衣柜冰凉的把手上。
吸了一口气,猛地拉开!
——唰。
一整排衣服赫然映入眼帘。
全是裙子。血一样刺眼的红色长裙,密密麻麻地挤满了衣柜,款式老旧,却崭新得像刚从工厂制作出来。
一股陈旧的、类似樟脑丸和灰尘混合的怪味扑面而来。
白蕾妮的瞳孔骤然缩紧,呼吸彻底停滞。
那些红裙静静地挂着,纹丝不动。每一件的领口内侧,都钉着一个白色的尺码标签。
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她的目光无法控制地、一件一件地扫过那些标签。
上面没有数字。
只有两个字。
一遍又一遍。每一张标签上,都清晰地、工整地印着同一个名字——
她的名字。
白蕾妮。
白蕾妮。
白蕾妮。
……
冰冷的恐惧像无数细密的针,瞬间刺穿了她每一寸皮肤,扎进骨髓里。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整个人像瞬间被扔进了冰窟的最深处,连血液都凝固了。
那些血红的裙子,那些写着她名字的标签无声地悬挂着,填满了整个柜膛,仿佛一张巨大而诡异的嘴,正对着她无声地狞笑。
她猛地向后退去,脚跟撞到床架,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目光死死钉在衣柜里那片刺目的红上,无法移开。
就在这极致的死寂和恐惧中——
吱呀——
身后,宿舍那扇她明明已经反锁了的门,发出了一声老旧合页才有的、缓慢而清晰的摩擦声。
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推开。
“啊!啊!啊……”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桑矾逸拿着一些生活用品刚走到楼下,听见女孩尖声惊叫马上意识到不妙,拔腿奋力跑上楼朝二楼东面那间亮灯的宿舍跑去,“白蕾妮!怎么了?白蕾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