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舒然感到一阵眩晕。他下意识地望向父亲的方向。陈平正激动地与副官说着什么,双手比划着,脸色通红,但副官只是冷静地、偶尔回应几句,父亲的身影在那份冷静面前,显得那么无助和……渺小。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席卷了陈舒然。他忽然意识到,或许从这两个便衣军官走进店门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已经偏离了原来的轨道。所谓的选择,可能早已被限定在某个框架内。
尹柏萧的话,像一把精巧的钥匙,一层层撬开他心理的防线。对平凡未来的不甘、对辉煌前程的渴望、对父亲艰辛的心疼、对未知危险的恐惧、以及对强权的无力感……所有这些情绪在他心中疯狂地搅拌、发酵。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自己的手上。这双被称赞为“天赋异禀”的手。它们曾经只属于钞票和碗碟,此刻却被赋予了沉重的意义和未知的使命。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有一瞬。
陈舒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带着饭菜的余温,却无法温暖他冰凉的胸腔。他抬起头,迎上尹柏萧那深邃而平静的目光,仿佛能洞穿他的一切犹豫。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真的……能去圣保罗医学院?”
他问出了这个问题,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这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是一种最后的确认,一种试图为自己即将做出的决定寻找一个最光明、最正当的理由。
尹柏萧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个清晰可见的、极淡的笑容。那笑容里,有满意,有掌控一切的从容,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别的什么。
“文件为证。”他指了指柜台上的那份东西,语气斩钉截铁,“这不是空头支票。这是国家对你未来的投资和承诺。”
陈舒然闭上了眼睛。眼前闪过父亲苍老的面容,闪过医学院模糊而神圣的白光,闪过自己数钞票时那飞速舞动的手指……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底的挣扎并未完全褪去,却多了一丝认命般的、破釜沉舟的决绝。他避开了父亲那边可能投来的目光,极其缓慢地,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着尹柏萧,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动作微不可查,却重若千钧。
“……我……答应。”
两个字,轻如叹息,却瞬间改变了许多东西的命运。
尹柏萧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陈舒然的肩膀。那手掌厚实而有力,带着军人的粗糙和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然后,他转向里侧那张桌子,提高了声音:“陈老板,看来,我们可以详细谈谈令郎的‘前程’了。”
陈平猛地转过头,看到儿子苍白的脸,和尹柏萧搭在儿子肩上的手。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仿佛整个世界,在他眼前无声地崩塌了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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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象区的空气总是弥漫着一种令人不适的黏稠感。那是一种奇特且难以消散的混合气味,熟透榴莲所散发的甜腻香气,与排水沟里积水散发的微腥气息相互交织,仿佛一双无形的手,一旦钻进人们的鼻孔,便死死纠缠,再也不肯离去。巷子两侧的店屋,像是岁月长河中饱经沧桑的老者,墙面斑驳陆离,油漆如同患了皮肤病的老狗身上脱落的毛发,一块一块地剥落,露出底下粗糙灰暗的墙面。二楼的窗户大多隐匿在黑暗之中,犹如一只只紧闭的眼睛,偶有几扇窗户透出电视屏幕闪烁的蓝光,那幽蓝的光线映出屋内人模糊的剪影,给这略显破败的场景增添了几分神秘与诡异。
巷底,一盏孤零零的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仿佛在与黑暗进行着一场微弱而顽强的抗争。灯下,四个身影围聚在一张摇摇晃晃的木桌旁。蚊虫似乎受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召唤,在昏黄的光晕中疯狂地飞舞,它们的翅膀快速扇动,发出嗡嗡的声响,仿佛正在进行一场绝望而又狂热的仪式。
“一对三。”陈老头将两张牌用力甩出,伴随着纸牌与桌面的碰撞声,他手背上的老年斑在灯光的映照下,犹如撒落的芝麻般清晰可见。岁月在他的手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每一块斑点都像是一段尘封往事的印记。
“要不起。”林伯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轻轻扇开眼前围绕的飞虫,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沮丧。这些蚊虫似乎也在干扰着他打牌的心情,让本就不太顺利的牌局更添几分烦闷。
“过。”李爷缓缓地摇摇头,他脖颈处的皮肤松垂下来,如同斗牛犬的褶皱,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他的眼神中带着一丝疲惫,似乎对这局牌已不抱太大希望。
徐燕风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笑意,他的眼神中闪烁着灵动的光芒,轻轻放下两张牌,声音沉稳却又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得意:“王炸。我又赢了。”这简短的几个字,打破了牌桌前的平静。三位老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沉默如同一团厚重的迷雾,在湿热的空气中缓缓蔓延开来。此时,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只听得见远处高速公路传来的模糊车声,那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为这寂静的场景增添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背景音。
“你这小子,”陈老头终于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在粗糙的木板上摩擦,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岁月的沧桑与磨砺,“今晚手气也太好了。”他的语气中既有对徐燕风好牌运的惊叹,又隐隐夹杂着一丝怀疑。
徐燕风只是耸耸肩,脸上依旧挂着那副轻松的表情,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散落桌上的零钱。硬币相互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在这条破败而寂静的巷子里,这声音显得格外突兀,仿佛是打破沉闷氛围的一记重锤。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衫,右袖口还有一处破洞,那破洞像是在诉说着他生活的不易。然而,他的眼睛却亮得惊人,犹如夜空中闪烁的星辰,与周围略显破败灰暗的环境格格不入,透露出一种别样的生机与活力。
“天不早了,回去睡觉了。bye。”徐燕风将钱小心翼翼地塞进口袋,站起身来。伴随着他的动作,椅子发出一阵刺耳的吱呀声,仿佛在抗议被突然挪动。这声音在狭窄的巷子里回荡,愈发显得突兀。
“站住!”陈老头突然一声大喝,他枯瘦的手猛地拍在桌上,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震得纸牌都跳了起来。他的眼神中透露出愤怒与怀疑,紧紧盯着徐燕风,仿佛要将他看穿。
另外两位老人也迅速站了起来,他们的动作虽略显迟缓,但却带着一种坚定。三人形成了一堵看似脆弱却又充满威慑力的肉墙,将徐燕风围在中间。李爷的呼吸声粗重得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气吸气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声,仿佛在为这场对峙积蓄力量。林伯则眯起眼睛,努力做出一副威胁的表情,试图从气势上给徐燕风施加压力。
“交出来!”陈老头伸出手,掌心向上,他手掌上的纹路深如刀刻,记录着他一生的经历与沧桑。此刻,这只手坚定地伸在徐燕风面前,仿佛在索要着一个答案。
徐燕风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蚊虫在他头顶盘旋,嗡嗡声不绝于耳,仿佛给他戴上了一顶由无数生命组成的活着的王冠,为他增添了几分神秘的气息。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一秒,两秒……时间仿佛被拉长了。远处传来醉汉含混不清的呓语和野猫尖锐的嘶叫声,这些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仿佛是这场紧张对峙的背景音乐。然后,男孩不紧不慢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牌。
“是这个么。”这不是问句,而是一种肯定的陈述。徐燕风用两根手指夹着那张扑克,动作优雅而从容,将它举到灯光下。那是一张黑桃A,牌面已经有些磨损,边角微微卷起,看得出这张牌经历了不少岁月的洗礼。“给。”他将牌轻轻放在空中——没有任何支撑,然而,那张牌却如同被无形的线吊着一般,稳稳地悬停在那里。三位老人的眼睛同时睁大,眼神中充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在昏黄的灯光下,那张牌静静地浮在半人高的位置,仿佛违背了自然的规律,展现出一种超现实的奇妙景象。
徐燕风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扬长离去。他的脚步声在窄巷中回荡,起初还清晰可闻,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巷子的尽头。而老人们仍呆呆地盯着那张牌,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般,一动不动。林伯揉了揉眼睛,又戴上老花镜,试图确认自己没有看错。陈老头张着嘴,露出稀稀落落的黄牙,脸上的表情凝固在震惊之中。李爷下意识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尽管他已经三十年没进过教堂,但此刻,面对这不可思议的一幕,他仿佛在寻求某种超自然力量的庇护。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巷子尽头传来摩托车发动的轰鸣声,那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寂静,随后某扇窗户后婴儿开始啼哭,声音尖锐而响亮,仿佛在宣告着这个世界的喧嚣与生机。一滴水从空调外机滴落,在寂静中发出清脆的声响,如同在这沉默的画卷上轻轻落下的一笔。
大约过了三十秒,那张牌终于动了。它开始缓缓旋转,如同秋日里的一片落叶,在微风的吹拂下,不情愿地告别枝头,悠悠飘落。它在空中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划着螺旋形的轨迹向下飘落,最后无声地触地,牌面朝上,黑桃A在路灯下泛着微弱的光泽,仿佛在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不可思议的故事。
三位老人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还沉浸在刚才那一幕的震撼之中。
最后是陈老头先弯下腰,他的骨骼发出一阵脆响,仿佛在抗议主人突然的动作。他捡起那张牌,用手指轻轻摩挲着牌面,仿佛在确认它的真实性,感受着它的纹理和质感。“这小子,”他最终喃喃道,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与惊叹,“越来越厉害了。”林伯凑过来看了看牌,眼神中充满了疑惑:“是去年失踪的那副牌里的吗?”
“不像。”陈老头缓缓摇头,他的目光仍停留在那张牌上,“那副牌没这么旧。”
李爷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望着徐燕消失的巷口,眼神复杂,其中既有对刚才奇异景象的震惊,又似乎对徐燕风这个神秘的年轻人充满了好奇与担忧。
三位老人沉默地收拾牌桌,他们的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撼中完全恢复过来。椅子被拖回原处,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空饮料罐被扔进垃圾桶,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们彼此没有道别,只是各自点了点头,便朝着不同方向蹒跚离去,身影在昏黄的路灯下被拉得长长的,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
路灯闪烁了几下,像是一位疲惫的守夜人在努力挣扎,最终彻底熄灭……巷子瞬间沉入黑暗的怀抱,只剩下那张黑桃A静静地躺在路中央,它就像一个无人能解的谜题,散发着神秘的气息,等待着有缘人去揭开它背后的秘密。而在两百米外,徐燕数着兜里的零钱,嘴角带着笑意。他并不知道,也不会关心,那张牌在老人们离开后,又自己翻了个面,仿佛在继续着它神秘而又奇妙的旅程。
巷子外的世界是另一番光景。仅仅拐过一个街角,潮湿霉腐的空气就被空调外机排出的、带着香水味的冷风取代。阿明脸上的得意劲儿还没完全散去,他指尖捻着那几张皱巴巴的零钱,盘算着明天该去买包好烟还是给那台破旧的二手游戏机充点值。
“真的吗?太好了!”徐燕风出电梯还没走到自家门口,老远就听见男人的说话声,还有阿嬷欣喜若狂的声音:“哎呀,尹先生,你来得可真是时候……不瞒你说我家老太婆,一把年纪了还要为那小子操心!他爸妈,就是我儿子儿媳,很多年前就跑了,至今没消息,这小子缺少管教,整天就是惹是生非……唉哟,造孽哟,造孽哟!”这熟悉的声音,让徐燕风的脚步微微一顿,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仿佛又想起了那些不愿提及的过往。
谁呀,来客人了?徐燕风疑惑地推开门,看见一个陌生男人坐在沙发上。“燕风!快过来!”阿嬷看见他,喝叫道:“这位是政府派来的专员,尹先生。快打招呼。”徐燕风不以为然:“专员来我家干什么,分到大房子了不成?!”
阿嬷:“胡说八道什么……”“徐燕风。对吧。”尹柏萧心想这男孩挺有意思,说话声音平稳,不带感情,却自带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徐燕风心里咯噔一下。对方不是警察,不是学校训导主任。是政府的人。他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自己最近干过的所有“好事”——偷牌骗老头应该不至于惊动这尊大佛吧?难道是前几天和沈俊晗打架那件事?他下意识地站直了些,把手里那点零钱悄悄塞回裤兜:“是我。什么事?”
“徐燕风,19岁,号称怪才,学痞。上课总是趴在最后一排睡大觉,可若是老师突然提问,竟能迷迷糊糊站起来,不仅答得上来,还能引申出你没讲到的内容。数理化生几乎全是满分,文科也不差,总排名年级前十。更怪的是,吃喝玩乐样样精通。篮球打得漂亮,游戏段位高得吓人,还组乐队,自己写歌。老师亲眼见过在数学考试前十分钟还在操场上打篮球,满头大汗地冲进考场,结果还是全班最高分。”
阿嬷听着觉得丢人……这样的学生,简直是对常规教育的一种挑衅!徐燕风则皱起眉。这些成绩是他刻意抛在脑后的东西,是另一个平行宇宙里的徐燕风,不是这个在贫民巷底骗老头零花钱的徐燕风
“根据你的学业表现、体能测试记录(虽然只是中学基础的)以及……综合评估,”尹柏萧目光再次锁定他,“你已被列入圣保罗医学院的特招名单。恭喜你。这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机会。”他顿了顿,似乎在等待徐燕风脸上会出现预想中的狂喜、激动或者至少是荣幸。
但这小子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有一种冰冷的、逐渐凝固的东西。客厅里安静得可怕,只有老旧冰箱压缩机启动的嗡嗡声。尹柏萧似乎把这沉默当成了震惊,继续道:“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不去。”三个字。清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懒洋洋的调子,打断了尹柏萧的公式化的陈述。
空气彻底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