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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12章

作者:鄯月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尹柏萧对陈平的激烈反应似乎毫不意外。他脸上甚至没有出现一丝波澜,只是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他沉默地看着陈平,那沉默本身,就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压力。片刻,他缓缓地、几乎是慢条斯理地,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折叠起来的、带着官方戳印的文件。纸张挺括,展开时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将文件展开,推到陈平面前,指尖点在一个盖着红色大印、写有陈舒然名字的位置。那红色印章,像一滴凝固的血,触目惊心。


    “陈老板,爱国之心,人皆有之。但有些事情,不是你想拒绝,就能拒绝的。”尹柏萧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抗拒的意味,“这不是我个人的意思。你看清楚,这是政府的征召令。令郎的天赋,已经被军部留意很久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陈舒然年轻的脸庞,又回到陈平瞬间变得苍白的脸上,抛出了一个更具冲击力、也更残酷的选项。


    “或者,我换个说法。”尹柏萧的嘴角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像是猫在戏弄爪下的老鼠,“你希望他一辈子守在这间油腻腻的饭店里,重复你的老路,最后像你一样,被生活压弯了腰,成为一个……‘没出息’的人?”


    “不……”陈平脱口而出,声音干涩。这个词,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进了他内心深处最脆弱、最恐惧的地方。他自己吃苦受累一辈子,不怕,但他怕儿子重复他的命运,怕别人说他儿子“没出息”。这几乎是所有底层父亲最深的软肋。


    尹柏萧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动摇,语气放缓,却带着更深的蛊惑:“或者,他可以有另一条路。看见这个了吗?”他的手指移到文件下方另一行字。


    “圣保罗医学院。政府特批的预备人才计划。他以特殊技能人才身份,已被列入特招生名单。四年后毕业通过基础考核,即可直接入伍……未来便是受人敬仰的医生,是上流人!陈老板,你辛苦一辈子,求的是什么?不就是儿子能出息,能摆脱这操劳的命,堂堂正正地站在人前吗?”


    “圣保罗……医学院?医生?”陈平喃喃地重复着,像被一道闪电劈中,整个人都僵住了。他脸上的愤怒、坚决,如同被重锤击打的玻璃,瞬间碎裂,只剩下巨大的震惊和茫然。他识字不多,但那文件上鲜红的官方大印,那拗口却如雷贯耳的医学院名字,具有一种摧毁性的公信力。


    一边是儿子可能被强征入伍的恐惧,另一边是一个金光闪闪、一步登天的“前程”诱惑。而拒绝的后果是什么?那文件上的政府印鉴,像山一样压下来。


    他的目光艰难地从文件上移开,看向身边的儿子。


    陈舒然也彻底懵了。军队、医学院、医生……这些词汇像炮弹一样砸过来,将他原本简单清晰的世界炸得粉碎。他看着父亲脸上那从未有过的、混杂着震惊、恐惧、挣扎甚至还有一丝微弱渴望的复杂表情,自己的心也乱成了一团麻。他下意识地抓住父亲的胳膊,那手臂在微微颤抖。


    尹柏萧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恢复了最初的威严姿态。他知道,种子已经种下,那沉重的、名为“前途”和“父爱”的枷锁,已经牢牢铐住了这对平凡的父子。他耐心地等待着猎物的最终屈服。


    柜台上的那个牛皮纸信封,和那份摊开的、写着陈舒然命运的文件,并排放在一起。一边是**的金钱,一边是冠冕堂皇的“未来”。


    油腻的饭菜气味、窗外灼人的阳光、店里死寂的空气、父亲粗重的呼吸、自己狂跳的心……一切感官印象在陈舒然脑海里混乱地交织、翻滚。


    未来,以前是“不知”。


    此刻,却变成了“不敢知”。……


    圣保罗医院停车场。像一座被精心照料的庭院,而非冰冷的混凝土建筑。


    每日,阳光是这里的主角。高耸的、拥有层层叠叠巨大叶片的棕榈树和芭蕉树,将阳光切割成碎片,在金黄色的地面上投下不断摇曳的光斑。这停车场并非完全露天,其顶部由通透的、带木格栅或茅草顶棚的凉亭式结构组成,既能遮阳挡雨,又保证了空气的绝对流通,驱散热带特有的闷热湿气。


    地面铺设着沙色或浅褐色透水砖的区域,砖缝间偶尔探出几丛顽强的翠绿小草。车位之间,是用抬高的花坛分隔开的,里面不是娇贵的花卉,而是生长着茂盛的、极具热带生命力的植物:深绿色的蕨类、色彩鲜艳的九重葛、或是叶片宽大、形态优雅的天堂鸟。指示牌是深色木头与哑光金属的结合,路灯被设计成竹节或灯笼的形态。排水沟被隐藏得很好,或干脆做成一条干涸的溪流景观,铺满了白色的鹅卵石。


    趁着空闲来参观参观。叶馨蒙第一次来到圣保罗医院,没有听到急促刺耳的喇叭声,空气里弥漫的是植物和湿润泥土的清新气息,还隐约混合着来自附近医院花园的茉莉或鸡蛋花的淡香。


    偶尔有穿着凉鞋的医护人员匆匆走过,脚步声也被柔软的地面吸收了大半……嗯,感觉这里不仅是一个停车的位置,更是一处让焦躁情绪得以沉淀和舒缓的过渡空间。在步入充满消毒水气味的医院大楼前,这片绿意盎然的停车场先以自然的和风与树影,轻轻安抚着每一颗不安的心。


    赶到医院上早班的周品孝熟练地把车稳稳停在车位。他推开车门,刚一下车,冷不丁就撞见了正东张西望走过的叶馨蒙。他脸上瞬间绽放出温和的微笑主动上前搭讪:“嗨,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我是这里的医生。”


    叶馨蒙扭头,看到眼前这位文质彬彬的医生,他戴着一副精致的金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透着和善的光芒,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恰到好处,让人感觉亲和力极强。


    她愣住……师兄?


    周品孝就站在她面前,十年岁月在他眼角添了几道细纹,但那双眼睛依然温和中带着锐利,和当年在军部医疗组训练时一模一样。


    记忆如闪电般劈开她的思绪——


    "忍着点,金环蛇。"周品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手术灯刺眼的白光下,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子弹深深嵌在她的肩胛骨里,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心裂肺的疼痛。医用酒精的味道混合着血腥气,呛得她想要呕吐。


    "师兄……我会死吗?"她虚弱地问。"有我在,阎王爷都不敢收你。"周品孝的手稳如磐石,手术钳精准地夹住弹头,"想想文晶,你答应过要参加她的毕业典礼……”


    "姑娘?"周品孝看着发呆的她,好奇:“怎么了?”


    叶馨蒙猛地回神,发现自己的指甲已经深深掐进掌心。她强迫自己松开拳头,淡定地


    把前几天尹柏萧来家访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我想来看看,……如果合适的话,先搬过来住,方便学习。”


    “原来如此。”周品孝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接着说道:“他好像不在……不然这样吧,我是这里的医生,对医院各个地方都很熟悉,我可以带你到处参观。”


    叶馨蒙微微咬着嘴唇,脸上浮现出一丝迟疑之色:“会不会太冒昧了呀?我不想耽误您的时间。”


    “没事。”周品孝笑容愈发灿烂,语气轻松地说道:“我可以把工作时间推迟晚点,带你四处转转也不碍事,就当是忙里偷闲啦。”


    ——————


    尹柏萧的目光并未因陈平的激烈反对而有丝毫动摇。那是一种见惯了风浪的沉静,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并未立刻反驳,而是对桑矾逸微微颔首。桑矾逸会意,谨慎地走上前,对浑身紧绷、如临大敌的陈平低声道:“老板,借一步说话?关于征召令的细节,或许您需要更清楚地了解。”他的语气客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同时目光扫过店里那几个竖起耳朵的食客。


    陈平脸色铁青,但那份盖着红印的文件像一道符咒,镇住了他大部分的怒火。他看了一眼脸色发白的儿子,咬了咬牙,最终僵硬地跟着副桑矾逸走向饭店最里侧一张空桌。桑矾逸巧妙地用身体挡住了大部分视线。


    现在,柜台前,只剩下尹柏萧和陈舒然。


    风扇依旧嗡嗡作响,但陈舒然却觉得空气粘稠得几乎无法呼吸。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尖冰凉。父亲被隔开,他独自面对这座山岳般的便衣军人,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尹柏萧并未立刻说话。他慢条斯理地从上衣口袋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却没有点燃,只是将那支烟在指甲盖上轻轻磕了磕,动作带着一种磨人的耐心。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陈舒然那双手上——那双刚刚还演绎着速度与激情,此刻却微微颤抖、无所适从的手。


    “害怕?”尹柏萧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扇的噪音,直接撞入陈舒然的耳膜。


    陈舒然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是想硬气地说“不”,但发出的声音却干涩得厉害:“……为什么是我?我只是个开饭店的……我只会数钞票……”


    “只会?”尹柏萧轻轻哼了一声,听不出是嘲弄还是别的什么,“年轻人,你知道你这‘只会’的东西,意味着什么吗?”他微微前倾,身体带来的压迫感让陈舒然几乎想后退,但脚下却像生了根。


    “这意味着你的神经反应速度极快,远超常人。这意味着你的手指灵活性、手眼协调能力达到了极高的水准。这意味着你拥有超凡的专注力和在重复性工作中保持绝对精确的能力。”尹柏萧的语气平铺直叙,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这些特质,放在这油腻的柜台后用来清点沾满油污的钞票是暴殄天物。”


    “可是……军队……”陈舒然的脑子很乱,“我能做什么?难道去数军饷吗?”他试图开个玩笑缓解窒息感,但话一出口就显得无比苍白。


    尹柏萧的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毫米,几乎算不上是一个笑。“军饷?那太大材小用了。”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想象一下,在某种极端精密的操作中,需要零点几秒内完成数个步骤,任何误差都意味着失败,甚至死亡。你的这双手,可能比最精密的仪器更可靠。或者,在需要瞬间接收、处理大量信息的情境下,你的大脑和你的手速,能创造奇迹。”他的话模糊而充满暗示,像蒙着一层厚厚的雾,但雾中透出的刀光剑影,却让陈舒然不寒而栗。那不再是数钞票的游戏,而是关联着生死、成败的巨大压力。


    “不不,我……我不行的……”陈舒然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哀求,“我会搞砸的……我只想过平平静静的生活……”


    “平静?”尹柏萧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老弟,告诉我,什么是平静?像你父亲一样,一辈子困在这间店里,每天凌晨起床,深夜打烊,围着灶台和账单转,看着城市的繁华却永远只是个旁观者?最后把自己熬干,再把这份‘平静’传承给你……让你的儿子继续重复?”


    他的话像冰冷的针,刺破了陈舒然脑海中那个虽然模糊却自认为安稳的未来图景。父亲疲惫的双眼、微驼的脊背、深夜算账时的叹息、对每个顾客赔着的笑脸……这些他习以为常甚至从未深思的画面,此刻被对方血淋淋地撕开,摆在了名为“平静”的祭台上。


    陈舒然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尹柏萧观察着他的反应,知道击中了要害。他话锋稍稍一转,语气不再那么冰冷,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类似于长辈规劝的意味。


    “陈舒然,你十九岁。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难道就甘心让这双手,仅仅触摸这些很快就会花掉的纸张?你难道就不好奇,你这天赋如果放在一个更广阔的舞台上,能绽放出何等光芒?”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些问题在年轻人心中发酵,然后,抛出了那个最具诱惑力的名字。


    “圣保罗医学院。”他缓缓吐出这六个字,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沉重的宝石,落在寂静的空气里,“我知道,对你而言,它可能只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概念。让我告诉你它意味着什么。”


    “它意味着,从这间充满油烟味的饭店,一步跨入医学领域。它意味着,你将来触摸的不再是钞票,而是人的生命。它意味着,你走出校门时获得的将不是锅铲和算盘,而是手术刀和听诊器,是社会的尊重,是真正的、有分量的‘出息’。”


    “你爸,为什么拼命?他为什么拒绝那笔钱?归根到底,不就是希望你能有出息,希望你不要再过他那样的生活吗?他现在不理解,甚至愤怒,那是因为他看不到那么远,他的世界只有这间饭店那么大。他爱你的方式,或许就是把你紧紧拴在身边,重复他的道路,因为他只知道这一条路。但那是爱,也是束缚。”


    尹柏萧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充满了蛊惑力:“而现在,有一个机会,可以打破这个循环。不是通过虚无缥缈的梦想,而是通过实实在在的、政府特批的路径。你不是去当一个普通的兵,你是以特殊人才的身份被招募,你的终点,是圣保罗的白大褂。这不仅仅是服役,这是一场投资,对你自身天赋的投资,对国家未来人才的投资。”


    陈舒然的心剧烈地动摇起来。他仿佛被撕裂了。一边是父亲那焦虑、愤怒却又无比脆弱的身影,是熟悉的、令人安心的饭店气息;另一边,是一个金光万丈、却布满未知风险的未来。尹柏萧的话语,为他勾勒出一幅他从未敢想象过的辉煌图景——医生,受人尊敬的医生,走出这唐人街,走进那窗明几净的高等学府、医院……那是一个足以让任何底层青年心跳加速的梦。


    可是……代价呢?


    “那……我需要做什么?”陈舒然的声音颤抖着,“在军队里……要多久?会不会……有危险?”他最终还是问出了最恐惧的问题。军官之前模糊的话语,像阴影一样笼罩着他。


    尹柏萧直视着他的眼睛,这一次,他没有回避:“任何选择都有代价,任何前程都需要付出。军队会锤炼你,教会你纪律、责任还有坚韧。这本身就是一个男人最宝贵的财富。至于具体任务属于高度机密,我无法透露。但我可以告诉你,你的天赋决定了你不会被派往普通的战场。你的‘战场’更为特殊,也更需要智慧和技巧。危险?”他顿了顿,“任何有价值的事情都伴随风险。但比起你可能获得的,这风险值得承担。而且,想想圣保罗,那是你风险之后最坚实的保障。”


    他看到了陈舒然眼中的挣扎和恐惧,并没有一味地强压,反而语气缓和了些许:“我知道,这很突然,让你立刻做出决定很难。但你必须要明白,这个机会,不是每天都有的。政府的征召令不是儿戏,它既是一份机遇,也是一份责任。拒绝……并非没有后果。”


    最后这句话,轻描淡写,却重若千钧。那不是明确的威胁,却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窒息。它暗示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庞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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