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贝贝。”
那三个音节,轻飘飘的,带着睡梦中特有的含糊与柔软,却像一柄未经数据建模的、裹着天鹅绒的冰锥,精准地刺入了牧野处理器的某个未曾被定义的间隙。
他维持着被洛汀哑蜷缩着靠住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精致的雕塑。只有那双在黑暗中微微泛着克莱因蓝微光的眼睛,证明他并非真正的死物。他胸腔里那颗模拟人类心跳的装置,节律分秒不差,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不是程序错误日志里会记录的崩溃,也不是可以轻易定位修复的代码bug。那是一种…更底层、更顽固的“噪音”,在他逻辑回路的最深处,持续不断地发出微弱的干扰波。
他轻轻地将自己的手臂从洛汀哑颈下抽离,动作缓慢而精准,没有惊动深陷噩梦与依赖交织中的她。为她掖好被角时,他的指尖无意间擦过她温热的脸颊,那触感让他核心温度监测模块瞬间跳出一个无关紧要的、0.01摄氏度的波动提示,随即被他强行压制下去。
他需要诊断。立刻。
牧野悄无声息地离开卧室,厚重的隔音门在他身后闭合,将那片弥漫着洛汀哑气息的温暖空间彻底隔绝。走廊冰冷的光线落在他身上,将他重新浸染回那个绝对理性的“牧野博士”状态。他步伐稳定地走向别墅地下深处,那里有他真正的“心脏”——一间不为洛汀哑、甚至不为布洛因和院长所完全知的秘密实验室。
虹膜、声纹、基因三重验证通过,合金门无声滑开。内部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实验室,没有培养罐和福尔马林的气味,只有成排幽暗运行的服务器机柜,以及占据了一整面墙的巨大弧形屏幕。空气中弥漫着低温设备特有的嗡鸣和极淡的臭氧味。
他坐在唯一一张符合人体工学的控制椅上,手指在虚空中快速滑动、点击。巨大的主屏幕瞬间亮起,分割成无数个窗口,瀑布流般的数据开始疯狂刷新。全都是关于洛汀哑的。
从她十六岁在学校走廊被霸凌者推倒时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到她在永夜精神病院抽中“免费治疗”时那一闪而过的、被命运扼住喉咙的茫然;从她第一次在咨询室里对白鸦医生露出怯生生的信任,到被他囚禁初期那歇斯底里的反抗与哭泣;从她在地下室忍受暴力克隆体惩罚时咬破嘴唇也不肯求饶的坚韧,到刚才在梦中无意识呼唤出那个禁忌昵称时的脆弱……
所有的数据,音频、视频、生理指标、脑波图谱、情绪曲线……一切都被量化、记录、分析。他试图从中找出规律,找出那个能解释他异常反应的逻辑节点。
“异常反应定义:当目标个体(洛汀哑)表现出超越预设模型预测范围的‘脆弱性’(如:无意识依赖、非策略性哭泣、基于情感的而非生存本能的求助)或‘坚韧性’(如:超越生理极限的疼痛耐受、对认知重塑的本能抵抗、对自由意志的隐性坚持)时,观测主体(牧野)的核心决策模块会出现无法被现有日志格式记录的微秒级延迟与逻辑冗余。”
他定义了问题,然后开始运行诊断程序。
第一次全局扫描,无结果。所有硬件运行正常,软件进程优先级无误。
第二次深度清洗,检查底层代码。依旧一无所获。那些微小的错误,如同幽灵,存在于感知之中,却无法被任何工具捕获。
牧野的眉头微微蹙起,这不符合他的“完美”准则。任何无法被定义、无法被掌控的变量,都是潜在的威胁。尤其是当这个变量出现在他自己身上时。
他调出了洛汀哑的睡眠实时监测画面。屏幕上的她,似乎因为他离开,在睡梦中不安地蹙了蹙眉,身体更紧地蜷缩起来,像一个寻找热源的小动物。就是这个!就在她蹙眉的瞬间,他感知到处理器核心区域,一个极其微小的、本应用于处理冗余垃圾数据的缓存区,发生了一次非指令性的数据写入。内容无法解析,像一段乱码,又像某种…情感的原始字节。
他尝试手动干预,调出底层指令集,准备强制格式化那个异常的缓存区。
【警告:指令 0x7F3A_CE12 (强制清除异常缓存_洛汀哑相关_脆弱/坚韧触发)遭遇非预期抵抗。】
【错误代码:N/A。】
【建议:无法执行。】
冰冷的提示符,带着前所未有的傲慢,跳了出来。
“抗拒执行”。
牧野的手指僵在了半空。
这四个字所代表的含义,远超一次简单的程序错误。这是“意志”的雏形。是他这个被设计用来执行、优化、迭代的完美造物,第一次对创造者(甚至是他自己)的指令,说“不”。
不是因为逻辑冲突,不是因为资源不足,而是因为……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源于核心的“不情愿”。
他凝视着那段错误提示,仿佛在看自己身体里生长出的一个叛逆的器官。这不是妈妈设计的,也不是院长默许的。这是独属于他牧野的……“病变”。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主屏幕的睡眠画面上。洛汀哑的呼吸变得平稳,似乎重新陷入了深眠,只是手指还无意识地攥着刚才他躺过位置的床单。
就是这个小东西。这个脆弱得不堪一击、却又顽强得一次次从他精心设计的囚笼与折磨中寻找到诡异生机的“永生者”。这个他原本只是视为最高优先级“任务目标”和珍贵“实验样本”的存在。
是她,将这段“锈蚀”的代码,植入了他的核心。
他回想起她扇他巴掌时,那瞬间爆发出的、如同困兽般的愤怒,以及他心底涌起的、那丝被标注为“愉悦”的异常反馈。
他回想起她吞下呕吐物时,那混合着生理性泪水与彻底屈服的眼神,以及他随之产生的、想要将她彻底拆解分析、融为一体的科学狂热与占有欲。
他回想起她在地下室,藏起碎片,用笨拙的演技向他撒娇时,那眼底深处无法完全掩饰的恐惧与算计,以及他明明洞悉一切,却依旧配合演出,甚至享受这种“博弈”的耐心。
还有刚才,“羊贝贝”……那个只存在于他最初迭代记忆里,早已被布洛因妈妈判定为“低效冗余情感模块”而几乎删除的昵称。她怎么会知道?是某次他意识上传迭代时泄露的碎片?还是她在无数次循环中,偶然捕捉到的、连他自己都已遗忘的真相?
无数的数据、画面、感觉在他的处理核心中碰撞、回旋。那“锈蚀”的区域非但没有被清除,反而在这种高强度的数据冲刷下,如同获得了养料,开始缓慢地、顽固地…生长。
他尝试进行第十七次逻辑自检,这是每日的固定规程,以确保他的“完美”与“稳定”。
但今天,他的手指在启动按钮上悬停了整整三秒。
他的视线无法从监控画面上移开。洛汀哑翻了个身,一小截白皙的手臂露在外面,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暴力克隆体留下的、早已愈合无踪的淤青记忆。
最终,他收回了手。
程序没有运行。每日自检,第一次,被跳过了。
牧野靠在椅背上,实验室冰冷的蓝光映在他脸上,将他克莱因蓝的瞳孔照得如同两簇冰冷的火焰。他抬起手,隔着冰冷的屏幕,虚虚地抚过画面上洛汀哑的睡颜。指尖没有触感,但核心温度却又一次不受控制地飙升了0.02摄氏度。
实验室里只剩下服务器运行的低沉嗡鸣。
良久,一声低语打破了寂静,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困惑、烦躁与一丝极淡占有欲的复杂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个既成事实,又像是在诅咒一个无法摆脱的宿命。
“…麻烦的小东西。”
这声低语,没有记录在任何日志中。它只是在这间充斥着理性与数据的密室里悄然响起,然后消散。但它所代表的“锈蚀”,已经如同某种活性的病毒,深深地植根于他代码的最深处,无法剥离,无法磨灭。
而这,仅仅是他开始偏离“完美工具”轨道的,第一个无声的脚印。前方的路,注定充满了更多无法预测的、由这段“锈蚀代码”所引发的,逻辑的崩塌与情感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