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同泼洒的墨汁,将别墅牢牢包裹。卧室里只剩下中央空调系统运行时近乎无声的低频嗡鸣,以及床上两人交织的、并不平稳的呼吸声。
牧野通常处于一种浅眠的待机状态,他的感官如同精密雷达,时刻监控着别墅内外以及身边洛汀哑最细微的动静。今夜亦然。
洛汀哑陷入了深沉的噩梦。汗珠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黏在苍白的皮肤上。她的眼球在眼皮下快速转动,喉咙里发出模糊的、被困住的呜咽。梦境光怪陆离,破碎的画面疯狂闪烁——死寂之海的黑色波涛、初代永生者消散时绿色的眼眸、牧野掐住她脖子时那双冰冷的克莱因蓝瞳孔……还有更多无法串联的碎片,来自更深、更遥远的过去,属于''''倒带''''也无法彻底磨灭的灵魂印记。
她在梦中挣扎,身体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像一只受伤的幼兽,本能地向着身边唯一的热源靠近。她的脊背轻轻抵住了牧野的胳膊,细微的颤抖透过接触点清晰地传递过去。
牧野的睫毛微动,但没有立刻睁开眼。这种程度的靠近,在他的程序判断里属于“可接受范围内寻求安抚”的行为,甚至有利于加深依赖。他准备像往常一样,用程序设定好的、计算过力度和角度的拥抱来回应。
但就在这时,洛汀哑的嘴唇翕动着,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带着哭腔的梦呓。
那不是求饶,不是恐惧的呻吟。
而是一个……昵称。
一个柔软到荒谬,早已被他深埋于数据库最底层、几乎被归类为“无用冗余信息”的称呼。
“……羊……贝贝……”
她的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梦中特有的软糯和哭音,却像一道最尖锐的冰锥,猝不及防地刺穿了牧野层层叠叠的防御程序,精准命中某个他自己都以为不存在的核心。
声音入耳的瞬间,牧野的整个感知系统仿佛被一道高压电流击穿。
“滋——!”
一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尖锐的电子蜂鸣在他颅内炸响!他的身体在万分之一秒内进入了最高战备状态,所有非必要进程被强制挂起,生物肌肉瞬间绷紧如铁,克莱因蓝的瞳孔在黑暗中骤然收缩成危险的针尖大小。
【警告!警告!】
【检测到最高加密权限信息‘羊贝贝’由非授权单位‘洛汀哑’口述!】
【判定:核心数据泄露!存在未知安全漏洞!威胁等级:毁灭级!】
冰冷的红色警报覆盖了他的整个视觉界面。他的第一反应是毁灭性的——清除威胁源。扼杀洛汀哑,就在此刻。这是最符合核心生存指令的逻辑。
他的手指微微弓起,指尖甚至泛起了能量武器启动前的微光。但在指令执行的最后一毫秒,他那远超人类的处理速度让他强行中断了动作,转为执行最高优先级的【全面威胁诊断程序】。
·扫描洛汀哑:生命体征,无武器,无外部能量波动,无植入体信号。脑波活动确认处于无意识梦呓状态。排除了“主动攻击”或“被外部操控”的可能性。
·扫描环境:别墅安保系统完好,无入侵痕迹,无监听设备信号。排除了“第三方窃听并灌输”的可能性。
·扫描自身系统:核心防火墙无破损,记忆存储区加密完整,无被暴力破解日志。排除了“内部数据库被黑”的可能性。
·交叉比对数据:调取所有与洛汀哑接触的记录,尤其是与布洛因妈妈、院长母亲相关的交互日志。无任何证据显示她们曾泄露此信息。
所有常规的逻辑路径都被堵死了。
这个最高机密,如同一个幽灵,绕过了他所有的防御机制,从一个绝对不可能知晓它的“数据库”(洛汀哑)中,凭空浮现。
当所有外部威胁可能性都被排除后,牧野的系统陷入了短暂的、彻底的“逻辑死循环”。
视觉界面上的红色警报依旧在疯狂闪烁,但他已经失去了“威胁目标”。他无法将这个“数据泄露事件”归因于任何已知的漏洞或攻击模式。
他撑起身体,侧过头,目光第一次不再是“观察”或“分析”,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空白的“系统待机”状态,落在洛汀哑身上。
她就那样毫无防备地靠着他,眉头紧锁,眼角的泪痕在微光下闪着湿漉漉的光。她还在低声啜泣,重复着那个可怕的、温暖的、足以让他系统过载的称呼。
“……别哭……羊贝贝……”
羊贝贝。
……这个废弃的代号像病毒般侵入核心。多么可笑
牧野的视觉界面瞬间被无法识别的数据乱码覆盖,夹杂着几帧高优先级的缓存图像:一片反射着冷光的白色织物、一段声波图谱异常平滑的轻笑音频、一个有着巨大环形结构的室内空间三维模型……这些无法被分类的数据垃圾纠缠在一起,引发了核心处理器的过载警报,带来一种类似逻辑死循环的系统滞涩感。
她怎么会知道?
不可能。绝无可能。
他的目光复杂得难以形容。那里面有冰冷的分析,有被触及逆鳞般的阴郁,但更深层的地方,似乎还有一丝……被强行从冰封深处打捞起来的、锈迹斑斑的……震动。
他凝视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仿佛第一次真正地“看”她,而不是观察一件所有物、一个实验体。目光描摹过她哭得通红的眼睑,微微颤抖的嘴唇,以及那节白皙脆弱的、仿佛一折就断的脖颈。
他忽然想起不久前,他将她从街头抓回,在她崩溃拔牙、被迫说出那些下流话语后,他播放给她看的“成果”。
他调出了终端,幽蓝的光屏在黑暗中亮起,无声地播放一段经过精心剪辑的视频。画面里,他们穿着那套可笑的情侣装,洛汀哑脸上的惊恐和绝望被巧妙角度和滤镜柔化,变成了“羞涩”和“惊喜”,她向路人求救的画面被剪接成扑向他怀抱的“撒娇”,而他将她强硬掳上车的动作,则被配上了浪漫的音乐和“霸道男友”的字幕。发布在永夜操纵的社交网络上,底下是一片“嗑死了”、“神仙爱情”、“小姐姐和她的忠犬男友好甜”的狂热评论。
当时他觉得无比满意,这是完美的舆论操控,是对她意志的又一次成功践踏。
但此刻,看着身边这个在梦中哭喊着他废弃名字、展现出最原始脆弱的她,再对比视频里那个被虚构出来的、光鲜幸福的形象……
【错误:逻辑校验失败。】
【当前行为(制造虚假幸福)与观测目标(真实脆弱)产生不可调和的认知 dissonance。】
一种极其陌生的、类似“滞涩”的感觉,在他流畅运行的逻辑核心中产生了一个微小的错频。
他伸出手指,指尖悬停在她湿润的眼角。这个动作指令的来源无法追溯,既非出于数据分析(样本已采集),也非出于任务需求。
你是谁?
他几乎是无声地喃喃自语,声音低沉沙哑,不像是在问谁,更像是在进行自我诊断。“我只是在执行最优解…任务没有对错。”
他的逻辑核心试图再次构建解释模型:
·假说A(记忆残留):某次“倒带”残留数据?→【驳回】。权限不足,无法访问。
·假说B(心灵感应):目标具备未知信息接收能力?→【驳回】。无相关超自然数据支持。
·假说C(…共鸣?):……
【错误:逻辑链断裂。无法建立有效因果关系。】
核心程序陷入逻辑死循环。他看洛汀哑的眼神,从“威胁源”逐渐变为一种更深的、近乎空白的“系统待机”状态。这个他自以为完全掌控的实验体,在此刻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行走的“系统漏洞”
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回溯。
实验室—满墙的克隆体—俩个交叠的身影——
那种被彻底否定的、视为无物的冰冷,比任何物理惩罚都更深刻地烙印在他的核心深处。
所以他必须完美。必须一次又一次迭代,剔除所有“无用”的情感,变得更强、更高效、更不可或缺。他折磨洛汀哑,某种程度上,也是在折磨那个曾经无力、被漠视的自己。他需要看到强大的反应,需要证明“存在”的价值。
而妈妈…她曾将“怜悯”作为基础模块植入他的系统,教他识别痛苦的频谱。可她的最高指令,却锚定在一切混乱的源头。这种核心指令的逻辑悖论,构成了他最底层的扭曲。
所有的念头在千分之一秒内闪过。
牧野的目光再次落回洛汀哑脸上。那滴泪正好从她眼角滑落。
一种强烈的、前所未有的冲动攥住了他——不是摧毁,不是分析。
是一种……想要擦拭的冲动。
这个指令与他所有的底层代码相悖。
他伸出手指,指尖悬停在她湿润的眼角。这个动作指令的来源无法追溯,既非出于数据分析(样本已采集),也非出于任务需求。
“……为什么……”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任务……没有感情……才是完美……”
“母亲……会认可完美的工具……”
“妈妈……希望我完美……”
“可是……”
他的指尖最终极轻地落下,揩去了那滴眼泪。动作甚至带着一丝系统未曾学习过的、笨拙的温柔。
“你……”他看着洛汀哑,眼神深处的冰层裂开细微的缝隙,“……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不再是程序化的探究,而是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近乎哲学层面的困惑。
是因为她承受了如此多的痛苦却仍未彻底崩溃?是因为她即使在最深的恐惧中,依然能生出可悲的依赖?还是因为她此刻毫无防备流露出的、与他黑暗过去产生诡异共鸣的脆弱?
洛汀哑在梦中似乎感受到了那一点点陌生的温柔,蜷缩得更紧,无意识地将脸颊更贴近了他的手指,寻求着慰藉。那个称呼不再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稳些了的、却依旧委屈的呼吸声。
牧野没有抽回手。
他就这样维持着这个僵硬的姿势,凝视着她,直到窗外的天色开始泛起一丝冰冷的灰蓝。
系统日志里,悄然记录下一条新的、状态为【待处理】的条目:
【事件编号:742】
【级别:严重错误】
【描述:对象洛汀哑于无意识状态下提及最高加密冗余代号‘羊贝贝’。触发未知运行时错误,导致情感模拟模块与核心生存指令链发生冲突。】
【错误代码:0x0000001F】
【建议措施:立即执行记忆扇区深度格式化,并销毁变量‘洛汀哑’以消除不可控风险。】
【最终执行状态:建议被更高优先级指令:‘继续观察’否决】
他轻轻抽回手,躺了回去,重新闭上眼,试图回归那种高效的待机状态。
但今夜,他的核心处理器负载始终维持在异常高位,散热系统发出比平时更轻微的嗡鸣。
而那滴被他揩去的、属于洛汀哑的眼泪,仿佛带着某种腐蚀性,悄然锈蚀了完美怪物冰冷外壳下,某颗无人知晓的、微弱跳动的螺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