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踏上前往靖安城的路途,祝无酒的心境与上一次已截然不同。
上一次,他肩负着磐石城存亡的重任,怀揣着利用情报和利害关系说服(或者说威慑)靖王的决心,虽然表面冷静,内心实则绷紧了一根弦,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而这一次,他的步伐依旧沉稳,眼神依旧清冷,但内心深处,却是一片经历过惊涛骇浪后的死寂与……一种近乎淡漠的坚定。
诏狱一个月的酷刑,京城那个华丽而冰冷的囚笼,以及这半年在药王谷看似宁静、实则时刻感受着外界压迫的休养,早已将他在现代社会中形成的某些认知彻底打碎重塑。他不再对所谓的“公道”、“正义”抱有任何幻想,也不再天真地认为可以凭借一己之力或超越时代的知识去改变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
他清楚地知道,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无关理想,无关大义,仅仅是为了最原始的生存。为了磐石城那些信赖他们的军民能有一条活路,为了他和顾柏舟能够拥有一方可以真正喘息、不再担惊受怕的容身之地。
马车颠簸,窗外是不断后退的、略显荒凉的秋日景象。苏晏在一旁低声与他推演着见到靖王后可能的各种说辞和应对策略,分析着朝中局势的最新变化。祝无酒安静地听着,偶尔提出一两个关键问题,思路清晰,切中要害。
然而,无人知晓,在这副冷静理智的外表下,他此刻心中最真实、最柔软的渴望,并非什么谈判的胜利或未来的权柄,仅仅只是……一碗顾柏舟亲手做的、带着那个世界熟悉味道的热饭菜。
他想念那个在磐石城简陋厨房里,围着粗布围裙、笨拙却又认真地为他尝试还原现代菜肴的顾柏舟;想念那个在药王谷听竹轩,因为他不爱惜身体而气得跳脚、却又在深夜紧紧拥着他入睡的顾柏舟。那些充满了烟火气的、琐碎而真实的瞬间,才是支撑他走过黑暗、面对眼前这一切艰难险阻的真正力量。
谈判?博弈?不过是通往那份安宁的、不得不经历的荆棘之路罢了。
数日后,一行人再次抵达靖安城。与上次的暗中查探不同,这一次,他们直接递上了拜帖,以安王特使的身份,求见靖王。
靖王似乎早已料到他们会来,很快便在自己的书房接见了祝无酒和苏晏。
书房内,檀香袅袅,陈设古朴而奢华。靖王顾柏铮端坐于主位,比起半年前,他似乎更显沉稳,眼神深邃,让人看不透其心中所想。
“祝司丞,苏先生,别来无恙。”靖王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磐石城之事,本王已有耳闻。朝廷……确实有些操之过急了。”
祝无酒微微躬身行礼,开门见山:“王爷明鉴。朝廷连番逼迫,加税征役,律法严苛,意在瓦解磐石城根基,使其不攻自破。长此以往,非但磐石城数万军民无法生存,恐怕北境防线亦将出现缺口,届时若外敌再犯,后果不堪设想。安王殿下与在下,此番前来,仍是恳请王爷,念在边境安宁、生灵涂炭的份上,施以援手。”
靖王捋了捋胡须,不置可否:“援手?如何援手?上次本王冒险进京,已是惹得陛下不快。如今朝廷明发诏令,名正言顺,本王若再强行干涉,岂非坐实了与安王‘勾结’的罪名?”
苏晏接口道:“王爷,朝廷此举,名为整顿边务,实为排除异己,其野心昭然若揭。今日是磐石城,他日未必不会是靖安城。唇亡齿寒,古有明训。王爷乃国之柱石,岂能坐视朝廷如此倒行逆施,自毁长城?”
谈判桌上,唇枪舌剑。祝无酒和苏晏据理力争,从边境安危谈到天下大势,从顾柏明的猜忌谈到藩王唇齿相依的关系。靖王则始终保持着一种超然的态度,时而表示同情,时而强调困难,时而暗示需要更大的“诚意”。
祝无酒冷眼旁观,心中雪亮。靖王这只老狐狸,根本不在意什么边境安宁或百姓死活,他在意的,始终是他自身的利益和在这场权力游戏中的位置。他是在待价而沽。
几次公开的会谈,皆是无果而终,气氛一度陷入僵持。谈判桌下,亦是暗流涌动。靖王府的幕僚、甚至靖王的几个儿子,都或明或暗地前来接触、试探,言语间充满了各种暗示与交易。
祝无酒应对得体,既不轻易许诺,也不完全拒绝,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他知道,真正的关键,在于靖王本人。
终于,在祝无酒等人抵达靖安城的第五日深夜,一名靖王的贴身内侍,悄无声息地来到驿馆,传达了靖王的口信:请祝司丞一人,至王府后园“静心斋”一叙。
密谈的时刻,到了。
静心斋是靖王府内一处极为僻静的所在,周围竹林掩映,仅有心腹守卫。斋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孤灯,靖王独自一人坐在棋枰前,似乎在独自对弈。
“祝司丞,请坐。”靖王指了指对面的位置,语气平和,仿佛只是邀友手谈。
祝无酒依言坐下,目光扫过棋局,黑白子纠缠,局势复杂。
“祝司丞觉得,此局胜负如何?”靖王落下一子,状似随意地问道。
祝无酒看着棋局,淡淡道:“棋局如世事,不到最后一子,难言胜负。但执棋之人,若心无定见,左右摇摆,则必陷于被动,为人所制。”
靖王执棋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祝无酒,昏黄的灯光下,这位年轻“王妃”的面容显得格外清俊冷静,那双眸子,仿佛能洞穿人心。
“好一个‘心无定见’。”靖王放下棋子,不再绕圈子,“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朝廷如今对安王步步紧逼,其意已决。本王可以出手,设法周旋,甚至……铲除朝中那些力主对磐石城用兵的‘弊病’。”
祝无酒心中一动,知道正题来了。他不动声色:“条件?”
靖王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将来,若有时机,安王需助本王……登临大宝。”
纵然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裸的、等同于谋逆的话语,祝无酒的心还是猛地沉了一下。他抬起眼,直视着靖王那双充满了野心与算计的眼睛。
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许久,祝无酒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可以。”
靖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干脆。
但祝无酒的话还没完:“但,我们也有一个条件。”
“讲。”
“他日,若王爷果真如愿,登临九五。”祝无酒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刺入靖王的灵魂深处,“无论彼时局势如何,必须放安王顾柏舟与在下,安然归隐山林,永不再涉朝堂之事。王爷需立下血誓,天地为证,若有违背,人神共弃,江山永失!”
他的条件,不是高官厚禄,不是裂土封王,而是……自由。是彻底脱离这权力漩涡,回归平凡生活的承诺。
靖王愣住了。他预想过很多种可能,索要兵权,索要封地,甚至索要未来的宰辅之位……却唯独没想到,对方要的,竟然是这个。
他仔细审视着祝无酒,想从他那张过于平静的脸上找出丝毫伪装的痕迹,但他失败了。那双眼睛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对权力毫无留恋的淡漠,以及一种为了达成目的不惜一切的坚定。
一时间,靖王心中竟生出几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不解,有轻视,但隐约间,竟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羡慕。
“呵呵……哈哈哈……”靖王忽然低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诡异,“好!好一个归隐山林!顾柏舟倒是找了个……妙人。”他收敛笑容,神色变得郑重,“本王答应你。若得二位相助,他日功成,必放你们归去,绝不相扰。天地共鉴,若有违此誓,教我顾柏铮,死无葬身之地,江山基业,付诸东流!”
说着,他竟真的取出一把匕首,划破指尖,将一滴鲜血滴入面前的茶盏之中,然后推向祝无酒。
祝无酒看着那盏殷红的血茶,没有犹豫,同样划破指尖,滴入自己的鲜血。
两滴血在茶水中缓缓相融。
无需更多言语,一场决定未来格局的密约,就在这昏灯孤斋之中,以最古老、最郑重的方式,达成了。
祝无酒端起那杯血茶,一饮而尽。腥甜之气弥漫口腔,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与靖王的命运,便真正捆绑在了一起。前路是更深的泥潭,还是通往自由的荆棘小径,犹未可知。
但他别无选择。
为了那一碗或许再也吃不到的热饭菜,为了那个可以并肩看云卷云舒的承诺,他愿意,再入这局中,搏一个渺茫的未来。
心若磐石,诺重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