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王谷的日子,如同山涧清泉,宁静而舒缓。半年光阴弹指而过,在谷中精心的调养和灵秀之气的滋养下,顾柏舟和祝无酒的伤势终于大为好转。
顾柏舟身上的伤痕虽未完全消退,但已不再影响行动,久违的力量感重新回到四肢百骸,只是眉宇间沉淀了些许挥之不去的沧桑,少了几分昔日的锐利张扬,多了几分内敛的沉稳。祝无酒的肩伤也基本愈合,虽然阴雨天仍会有些酸胀,但已无大碍。他那清瘦的身形依旧,但脸色红润了许多,眼神中的冰封似乎也融化了些许,偶尔在无人时,对着顾柏舟,甚至会流露出几丝极淡的、真实的柔和。
他们似乎真的习惯了这种与世无争的生活。每日读书、制药、研讨医理、侍弄药草,或是 simply 在竹林溪边漫步,看云卷云舒。顾柏舟那点现代医学知识,在与林逸等医师的交流中,常常能碰撞出意想不到的火花,甚至间接帮助药王谷解决了几例疑难杂症,赢得了谷中上下更深的敬重。祝无酒绘制的那本图文并茂的《基础卫生与急救手册》也已初具雏形,林逸看过之后大为赞赏,认为若能推广,必能活人无数。
这半年,他们刻意屏蔽了外界的消息,仿佛磐石城、朝廷、靖王……都已是上辈子的事。他们甚至开始认真规划,待身体彻底康复后,如何悄无声息地返回磐石城,如何将那座饱经创伤的城池,真正建设成一个他们理想中的、可以安然度日的家园。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们渴望的安宁,在这个波谲云诡的时代,终究是一种奢望。
这一日,苏晏和林逸联袂而来,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忧愤。他们带来了这半年来,来自磐石城和朝廷的数十封密信。
顾柏舟拆开信件,越看,脸色越是阴沉。祝无酒在一旁默默看着,清冷的眉宇也渐渐蹙紧。
信中的内容,触目惊心。
自他们离开后,朝廷对磐石城的“关照”便从未停止,且变本加厉。这半年来,以各种名目下达的诏令、公文,竟有数十条之多!
加征税负:磐石城刚经历大战,百废待兴,朝廷却以“犒赏三军”、“重建边关”等名义,连续加征了三次税赋,数额一次比一次巨大,几乎掏空了城中所剩无几的库银和百姓刚刚恢复的一点元气。
加征徭役:要求磐石城抽调大量青壮,前往数百里外修建新的军事堡垒和官道,美其名曰“巩固边防”,实则是在不断削弱磐石城自身的防御力量和恢复生产的能力。
加严律法:派来了新的“监察御史”,带着一套极其严苛的律法条文,对磐石城的大小事务横加干涉,动辄以“违制”、“僭越”等罪名抓捕官员、士绅,搞得城内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更有一条密令,要求磐石城交出所有北狄之战中缴获的战利品和武器装备,并由朝廷派员“整编”安王旧部。
“王爷,祝司丞,”苏晏声音沙哑,带着深深的疲惫与愤怒,“朝廷这是要活活逼死我们啊!加征的税赋,我们已是砸锅卖铁,甚至动用了之前靖王援助的部分,才勉强凑齐。徭役更是抽走了城中最主要的劳动力,春耕已受影响,秋收恐怕……至于那律法和整编,分明是想彻底瓦解我们在磐石城的根基!”
林逸补充道:“城中百姓,怨声载道。不少人家已是典当家产,甚至卖儿鬻女……再这么下去,不用朝廷来攻,磐石城自己就要从内部垮掉了!雷焕将军几次想要抗命,都被我等强行压下,但军中不满情绪也已日益高涨……”
顾柏舟猛地将手中的信纸拍在石桌上,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怒火燃烧,却又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本以为退出争斗,便能换来一方安宁,却不想,顾柏明根本不曾想过要放过他们!他这是要用软刀子杀人,一点点地放血,直到磐石城油尽灯枯,不攻自破!
“欺人太甚!”顾柏舟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祝无酒拿起那些信件,一一看过,脸色也愈发冰寒。他看着信中描述的百姓惨状,看着那条要求交出武器装备和整编军队的命令,仿佛又看到了诏狱中那冰冷的刑具和顾柏明那张虚伪而残忍的脸。
他放下信件,抬眸看向顾柏舟,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事实的冰冷:“他从未想过放过我们。所谓的圈禁,所谓的等待审理,不过是麻痹我们的幌子。他真正的目的,一直是彻底铲除我们,收回磐石城这块战略要地。”
磐石城,地处陇西咽喉,易守难攻。上次北狄倾国之力都未能攻克,其战略价值不言而喻。这样一个地方,顾柏明怎么可能允许它长期掌握在顾柏舟这个“前朝余孽”、“心腹大患”手中?之前的按兵不动,不过是碍于靖王的干涉和北狄之乱后的舆论压力,如今风波稍平,他便立刻迫不及待地动手了。
“我们……不能再退让了。”顾柏舟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退一步,不是海阔天空,而是万丈深渊。磐石城的军民信任我们,追随我们,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逼上绝路。”
可是,如何反抗?直接竖起反旗?以磐石城如今内忧外患的状况,无异于以卵击石。
苏晏沉吟道:“为今之计,恐怕……还是要借助外力。靖王……”
如今,有能力、也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制约朝廷的,只剩下北方的靖王了。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落在了祝无酒身上。上一次,是他孤身入虎穴,说服(更准确地说是威逼利诱加情报震慑)了靖王保持中立。这一次,情况更加复杂,朝廷的压迫是阳谋,靖王的态度也更难揣测。
祝无酒没有立刻说话。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在微风中摇曳的翠竹,思绪翻涌。他想起上次去靖安城的经历,想起靖王那老谋深算、左右逢源的姿态,想起金銮殿外那艰难的一跪……他知道,再次游说靖王,难度极大,风险也更高。
但他更知道,他们没有别的选择。为了磐石城那些眼巴巴期盼着的军民,为了他们好不容易才保住的、那一点点安身立命的希望,他必须去。
他转过身,看向顾柏舟,眼神清澈而坚定:“我去。”
顾柏舟的心猛地一抽。他张了张嘴,想阻止,想说自己去,但看着祝无酒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知道,祝无酒是最好的人选,无论是智慧、胆识,还是那份能洞察人心的冷静。他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身体状况和身份,都不适合再次冒险离开药王谷。
他走上前,紧紧握住祝无酒的手,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沉重的叮嘱:“一切小心……平安回来。”
祝无酒点了点头:“放心。”
没有过多的儿女情长,也没有慷慨激昂的誓言。简单的两个字,承载着彼此的信任与牵挂。
这一次,祝无酒没有带太多人。他只带了苏晏(负责分析局势、准备文书)和两名沈烁旧部中最为机敏可靠的江湖好手(负责护卫和传递消息),再次扮作行商,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药王谷,向着北方那座决定着磐石城命运的城池而去。
顾柏舟站在谷口,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蜿蜒的山路尽头。山风拂过他日渐恢复英挺的面容,带来一丝凉意。
他明白,他们渴望的闲云野鹤的生活,或许从一开始,就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在这个弱肉强食、权力倾轧的时代,只要你手中还握有值得他人觊觎的东西,只要你还有需要守护的人,就永远无法真正地置身事外。
树欲静而风不止。既然风雨不肯停歇,那么,他们也只能再次迎风而立。只是这一次,他们的目标,不再是争霸天下,而仅仅是——活下去,带着他们在意的人,一起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