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王府旧邸,虽名为王府,实则不过是一座被查封多年、早已荒废破败的宅院。朱漆剥落,蛛网遍布,庭院里杂草丛生,透着一股人去楼空的凄凉。顾柏舟和祝无酒被安置在这里,名义上是“圈禁”,实则与等死无异。
两人被随行的、由靖王留下的一名老军医和两名仆役抬进府内,安置在唯一还算完整的卧房里。他们伤势极重,高烧不退,伤口大面积溃烂感染,生命体征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京城里的太医被顾柏明严令不得插手,仅靠那老军医和一些粗劣的药材,根本无力回天。
苏晏和林逸在京城眼线传来消息,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强行劫人?无异于自投罗网。正当绝望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机出现了。
药王谷的人,找到了他们。
原来,林逸在动用江湖关系试图营救时,也暗中联系了药王谷。药王谷虽隐世,但并非完全不通外界。谷主与几位长老商议后,感念当年顾柏舟与祝无酒在磐石城收留林逸等谷中弟子之恩,更敬佩二人在北狄入侵时力保边境、在诏狱中铮铮铁骨的气节,决定冒险出手相助。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几名药王谷的精锐弟子,凭借高超的医术和轻功,悄无声息地潜入安王府旧邸,用特制的迷香放倒了看守的少量兵丁和仆役,将奄奄一息的顾柏舟和祝无酒,连同那名忠心耿耿的老军医,一同带离了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一路小心翼翼,避开官道关卡,专走山林小径。当顾柏舟再次恢复些许意识时,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带着竹叶清香的屋顶,和窗外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潺潺溪流与鸟鸣声。
药王谷。
他们又回到了这里。
与上次作为求医者、经历问心阶屈辱不同,这一次,他们是以贵宾的身份被迎入谷中。谷主亲自出面接待,将他们安置在谷中环境最清幽、灵气最充沛的一处独立小院“听竹轩”内。林逸的师父,那位曾为顾柏舟诊治腿伤的林逸的师叔祖,更是亲自出手,为他们联合会诊。
“经脉受损严重,气血两亏,外伤感染引发内邪……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师叔祖把着顾柏舟的脉,眉头紧锁,语气凝重。他又查看了祝无酒的伤势,尤其是肩头那道反复撕裂、几乎坏死的箭伤和烙印,更是连连摇头。
药王谷拿出了珍藏的秘药,林逸和几位擅长外伤、内调的师叔伯轮番上阵,金针渡穴,药浴熏蒸,内服外敷……用尽了谷中最好的资源和最高的医术。
治疗的过程,漫长而痛苦。清除腐肉,接续断骨,疏导郁结的经脉……每一次换药,每一次施针,都伴随着难以忍受的剧痛。顾柏舟和祝无酒都展现出了惊人的忍耐力,他们咬着软木,汗出如浆,却始终一声不吭,积极配合着治疗。
身体的痛苦尚可忍受,更难熬的是心理的创伤。
诏狱一个月的非人折磨,在那金碧辉煌的京城里经历的背叛与冷酷,以及沈烁的死、万千将士的牺牲……如同噩梦般,时常在夜深人静时袭来。顾柏舟会突然从睡梦中惊醒,浑身冷汗,仿佛还能听到皮鞭破空的声音和狱卒的狞笑。祝无酒则更加沉默,有时会对着窗外发呆良久,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
药王谷的宁静与祥和,与外界那个充满算计与血腥的世界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故地重游,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他们曾在这里学习岐黄之术,享受过短暂的安宁;也曾在这里被迫跪叩问心阶,感受过屈辱与无奈。如今,他们带着满身的伤痛和一颗饱经沧桑的心,再次回到这里,心境已然完全不同。
一日,顾柏舟在祝无酒的搀扶下,慢慢走到院外的竹林边散步。阳光透过竹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空气清新得让人想要落泪。
“还记得吗?”顾柏舟看着那高耸入云、曾让他和祝无酒受尽屈辱的问心阶方向,语气带着一种历经劫波后的平静,“当初我们爬那台阶的时候,我在想,等老子腿好了,一定把这破台阶给拆了。”
祝无酒顺着他目光望去,清冷的眸子也闪过一丝复杂,淡淡道:“现在呢?”
顾柏舟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释然和一丝疲惫:“现在觉得……没必要了。有些规矩,存在即有它的道理。当时的屈辱是真的,但药王谷后来的收留和如今的救治,也是真的。”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无酒,经过这么多事,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祝无酒看向他。
“我们来自那个世界,”顾柏舟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带着所谓的‘现代思维’,总觉得人人生而平等,生命至上,公理和正义应该得到伸张。我们一开始想回去,后来想在这里做出一番事业,甚至……还想过那个位置。”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但现在看来,是我们太天真了。这个时代,有它自己根深蒂固的运行规则。皇权、门阀、世家、军队……盘根错节。所谓公理、正义、大道,在绝对的权力和利益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顾柏明可以弑父杀弟,可以坐视边城危急,可以颠倒黑白,将功臣打入诏狱……而我们,能活下来,已经是侥幸中的侥幸。”
祝无酒沉默地听着,顾柏舟的话,也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他曾经以为凭借超越时代的医术和知识,可以改变些什么,但现实给了他沉重的一击。在这个时代,个人的力量,在庞大的权力机器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所以,”顾柏舟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祝无酒,眼神认真,“等我们养好身体,就回磐石城吧。不要再去争什么了,也不要再卷入那些是是非非。就做个闲散王爷和王妃,守着我们那一亩三分地,种种田,看看病,教教学生……安稳度日,了此余生,可好?”
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曾经的雄心壮志,在接连的打击和看清现实后,渐渐冷却。他累了,也怕了。他不想再看到身边的人因为权力斗争而死去,不想再让自己和祝无酒陷入那样的绝境。他只想过平静的生活,和身边这个人一起。
祝无酒看着他眼中那份卸下重担后的疲惫与渴望,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他何尝不累?何尝不想安定?那些宏大的理想,在生存与安宁面前,似乎也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他伸出手,轻轻拂去顾柏舟肩头落下的一片竹叶,动作自然而轻柔。
“好。”他应道,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坚定。
一个字,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顾柏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个真正放松的、带着暖意的笑容。他握住祝无酒的手,两人并肩站在竹林边,看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谷,心中一片宁静。
此后,两人在药王谷安心养伤,心态也发生了彻底的转变。他们不再焦虑于外界局势,不再谈论朝堂争斗,仿佛真的将那些纷扰都隔绝在了山谷之外。
顾柏舟有时会跟着林逸去药圃,辨识草药,学习一些养生之道;有时会与谷中年轻弟子切磋一下拳脚(当然是点到即止),活动筋骨。他甚至跟着祝无酒,重新捡起了那些现代医学知识,与林逸等医师交流探讨,将一些无菌操作、解剖学基础等理念,以更符合这个时代认知的方式,潜移默化地传递出去。
祝无酒则大部分时间依旧沉浸在研究和绘制中,但他画的不再是城防工事或武器图纸,而是改良的农具、更有效率的水车、以及一套他构思许久的、结合中西医理念的、适用于战地和平民的基础医疗手册。他的神情专注而平和,少了以往的清冷孤高,多了几分沉淀后的温润。
他们就像一对真正退隐山林的神仙眷侣(虽然身份特殊),在药王谷这片世外桃源中,慢慢地疗愈着身体的创伤,也抚平着心灵的褶皱。
孤狼收起了利爪,猛虎细嗅着蔷薇。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看透了权力场的虚无与残酷,他们选择了另一种方式,来安放他们这来之不易的第二次生命。
然而,树欲静而风是否真的会止?他们渴望的安宁,又真的能如此轻易地得到吗?这一切,或许只有时间才能给出答案。但至少在此刻,在这片与世无争的山谷里,他们找到了久违的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