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哈二将》 第1章 无影灯碎胭脂烫 现代社会的最后记忆,是消毒水气味里炸开的焦糊味。 祝无酒记得自己正进行一例高难度的脊柱肿瘤切除手术。无影灯下,他手中的持针器稳如磐石,精准地分离着粘连在神经根上的肿瘤组织。监护仪规律作响,手术已进行到最关键的部分。 然后,他听见了顾柏舟的声音——那个和他从医学院争到主治医师资格,连手术台排班都要争个先后的男人,正站在他对面,担任着这场手术的一助。 “祝医生,黄韧带部分黏连严重,是否需要扩大切口?”顾柏舟的声音透过口罩,带着惯有的、让祝无酒牙痒的从容。 “保持原计划。”祝无酒头也没抬,镊尖探入更深的层次。他们师出同门,技术不相伯仲,但理念时常相左,这种微妙的竞争关系持续了十余年,早已成为医院脊柱外科人尽皆知的“风景线”。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头顶的无影灯猛地爆出一团刺目的白光,伴随而来的是令人牙酸的电流嘶鸣和刺鼻的焦糊味!监护仪发出尖锐得近乎凄厉的警报,整个手术室的灯光疯狂闪烁! 意外发生的刹那,祝无酒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见顾柏舟戴着无菌手套的手,竟下意识地越过界限,猛地按在了病人暴露的硬脊膜上,试图用最原始的方法隔绝可能存在的污染风险——都这种时候了,这混蛋还忘不了彰显他的存在感和那套“过度防护”理论! 剧烈的麻痹感如同潮水般从头顶灌入,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意识在绝对的物理力量面前不堪一击,迅速沉入黑暗。 …… 最先恢复的是嗅觉。 一股浓烈到呛人的甜香蛮横地钻进鼻腔,是混合了多种花香、脂粉香以及某种暖昧膻麝的味道,与他早已习惯的清冷消毒水气味截然不同。祝无酒被呛得喉头发紧,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他撑着虚软的身体坐起,手掌触及的是冰凉滑腻的绸缎面料,而非医院粗糙消毒过的棉织品。视线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繁复的雕花床栏,水红色的纱帐从头顶垂下,边缘缀着细密的流苏。 咳嗽声引来了动静。一个穿着桃红色襦裙、发髻梳得油光水滑的中年妇人掀开珠帘走了进来,见他醒来,立刻堆起夸张的笑容,手中的团扇轻轻拍打他的肩膀:“哎哟我的儿,可算是醒了!这都睡了大半天了,妈妈我还担心你误了今晚的大事呢!” 祝无酒僵在原地,大脑有瞬间的空白。儿?妈妈?大事? 他环顾四周。房间不大,陈设却极尽精巧香艳,梳妆台上摆着打开的胭脂水粉盒,铜镜擦得锃亮,墙角还立着一把琵琶。这绝非医院,更不是他所知的任何地方。 见他愣神,那被称为“妈妈”的妇人只当他还没完全清醒,又絮絮叨叨起来:“今晚可是你的大日子,多少达官贵人等着捧你的场呢!咱们‘醉春风’的头牌公子□□夜,这排场可不能小了去!你赶紧收拾收拾精神,待会儿让丫鬟给你好好上妆……” □□夜?头牌公子? 几个极具冲击力的词汇砸进脑海,祝无酒猛地抬头,视线落在梳妆台那面清晰的铜镜上。镜中映出一张完全陌生的脸——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肤色极白,唇色却偏淡,一双眼睛生得极好,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天然的清冷疏离,只是此刻那双眸子里盛满了与他本人如出一辙的惊愕与难以置信。乌黑的长发未束,柔顺地披散在肩头,衬得那张脸愈发小巧精致。 这不是他!他祝无酒年近三十,虽因长相斯文常被病患夸赞,却也绝无这般……这般雌雄莫辨、我见犹怜的少年气质!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己的喉结——触感依旧,但轮廓似乎柔和了许多。镜中人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他,祝无酒,国内顶尖三甲医院的脊柱外科骨干,似乎、可能、大概……穿越了?而且还穿成了一个……南风馆里待价而沽的……小倌?! 就在这时,窗外隐约传来喧闹声,夹杂着男人醉醺醺的调笑:“妈妈——!无酒公子今日初夜竞标,怎的还藏着掖着?快让他出来见见客,让爷们儿瞧瞧值不值得掏银子啊!” 无酒公子…… 祝无酒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松垮的月白色寝衣,以及那双骨节分明、却明显小了一号、细腻得不像常年握手术刀的手,一颗心沉到了谷底。所以,这具身体的名字,也叫无酒?祝无酒只觉得荒谬绝伦,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那妇人,也就是鸨母,见他脸色煞白,只当他是紧张,又安抚(或者说威胁)了几句,便扭着腰肢出去张罗了。 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祝无酒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他尝试回忆现代医学知识,思考任何可能导致意识穿越的物理原理,却一无所获。他猛地站起身,试图寻找这个房间里任何可能带有“系统”、“老爷爷”或者穿越指南之类的东西,结果自然是徒劳。 视线最终落在梳妆台上一支尖锐的银簪上。一个极端且不符合他医生身份的念头冒了出来:如果强烈的濒死体验是穿越的触发条件,那么再来一次,是否有可能回去? 这个想法一旦滋生,就迅速蔓延。比起留在这里沦为玩物,他宁愿赌一把! 他抓起银簪,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对准自己颈部的颈动脉窦位置——这里是压力感受器,受到强力压迫可能导致心跳骤停,理论上……或许有用。 就在他咬紧牙关,准备用力刺下的前一刻—— “圣旨到——!” 一声尖利悠长的通传如同冷水泼入滚油,瞬间打破了“醉春风”内外的喧嚣。 …… 与此同时,三十里外。 一座虽显陈旧却不失威严的王府寝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顾柏舟是在一阵仿佛被千万根针同时刺扎的剧烈痛楚中恢复意识的。饶是他意志力远超常人,也忍不住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玄黑色帐顶上用金线绣出的蟠龙纹样,古朴而威严,绝非医院纯白的天花板。 身体的感觉异常诡异。除了那无处不在的、源于肌肉和神经的尖锐痛楚之外,还有一种沉重的、不受控制的剥离感,尤其集中在双腿。 瘫痪? 几乎是本能,属于顶尖外科医生的职业素养让他立刻开始自我诊断。他尝试集中意念,调动右腿的股四头肌——毫无反应。再尝试左脚踝的背屈——依旧石沉大海。 然而,就在他几乎要接受这个残酷事实时,一股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颤动感,从右脚的大拇指末端传来,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颗微小石子,漾开一圈几乎可以忽略的涟漪。 顾柏舟的呼吸骤然停滞! 这绝不是幻觉!这具被御医判定为终身瘫痪、毫无希望的身体,分明还存在着极其微末的神经反射!这意味着……脊髓损伤并非完全横断?至少,有一部分神经通路可能只是受到严重压迫或处于休克状态,并未彻底坏死! 巨大的狂喜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内翻涌,几乎要冲破喉咙。但他立刻强行压制下去。情况未明,环境陌生,绝不能轻易暴露。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打量四周。古色古香的房间,陈设简单却用料讲究,只是隐隐透着一股萧索之气。一个穿着古代服饰的小厮正靠在远处的桌边打盹。 这里是……古代?他穿越了?而且穿成了一个瘫痪在床的……王爷? 记忆的最后片段,是手术室里爆开的电火花,以及他下意识按住病人硬脊膜时,祝无酒那双隔着护目镜都能感受到惊怒的眼睛。那家伙……不会也……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门外传来的急促脚步声打断。 “王爷!王爷!宫里有旨意来了!”一个管家模样的老者急匆匆进来,脸上带着混杂着惶恐和一丝……古怪的神情。 顾柏舟迅速收敛所有外露的情绪,让自己看起来如同一个久病缠身、心如死灰的废人。他哑着嗓子,模仿着原主残留记忆里的语气,虚弱地问:“何事惊慌?” “是……是赐婚的圣旨!”老管家语气艰涩,“皇上……皇上将‘醉春风’的那位头牌公子,祝无酒,赐给您做正妃了!” 祝无酒?!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顾柏舟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是他知道的那个祝无酒吗?那个和他争了十几年,连咖啡机里最后一杯咖啡都要抢的祝无酒?!他也穿越了?而且还穿成了……南风馆的头牌?!并且被皇帝大手一挥,塞给自己当……男妻?! 饶是顾柏舟心理素质过硬,此刻也感觉自己的CPU快要干烧了。这信息量实在过于庞大且魔幻。 他强忍着嘴角抽搐的冲动,以及内心深处那点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荒谬绝伦的“他乡遇故知”的诡异欣慰感,面上却依旧维持着瘫痪病人的麻木与死气沉沉,任由下人们将他搬上轮椅,推出去接旨。 太监尖细的嗓音宣读着拗口的文言圣旨,大致意思就是皇恩浩荡,体恤他这个瘫痪在床的皇叔孤苦,特赐美眷(男)相伴云云。 当听到“祝无酒”三个字被清晰念出时,顾柏舟几乎能百分百确定——就是那个祝无酒!除了他,还有谁能配得上如此“别致”的穿越开局? 宣旨太监离开后,寝殿内陷入一种尴尬的寂静。下人们面面相觑,显然无法理解皇上为何会给自家王爷赐个男妃,还是出自那种地方。 顾柏舟却低垂着眼,看着自己无知无觉的双腿,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沙哑,带着几分病气,却又隐含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殿宇,望向了三十里外那个叫做“醉春风”的地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 “准备接诊吧,祝医生。这次的‘病人’,好像是我们自己了。” …… “醉春风”内,此刻已是一片鸡飞狗跳。 赐婚圣旨如同一块巨石砸进池塘,掀起了惊涛骇浪。鸨母的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紫,她精心培养、指望着一夜捞回本钱的摇钱树,就这么被一道圣旨轻飘飘地摘走了?还是个瘫痪的王爷?!这让她如何甘心! 可圣旨如山,抗旨不遵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她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强挤出笑容打发走了宣旨太监,回头再看祝无酒时,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 祝无酒本人,则在那句“赐婚于安王顾柏舟为正妃”传入耳中时,就彻底石化了。 安王……顾柏舟…… 如果说“祝无酒”这个名字还有重名的微小可能,那么“顾柏舟”这三个字连同“安王”这个封号一起出现,就彻底击碎了他最后的侥幸。 真的是他!那个顾柏舟!他们不仅一起穿越了,还一个成了南风馆头牌,一个成了瘫痪王爷?而现在,他们要被皇帝强行绑在一起,结成夫妻?! 荒谬!离奇!不可理喻! 祝无酒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头顶,烧得他眼前发黑。他甚至宁愿刚才那一簪子扎下去了!与其去给顾柏舟那个混蛋做什劳子王妃,他不如当场自尽,看能不能穿回去! 接下来的几天,“醉春风”被迫忙碌起来,为“无酒公子”的出嫁做准备。说是出嫁,其实一切从简,毕竟男方是个瘫痪的王爷,而男妃之礼本就非比寻常。 祝无酒全程冷着脸,如同一个提线木偶,任由丫鬟婆子们给他试穿那身不伦不类的男式嫁衣,脑子里飞速运转着各种逃跑或“重启”的方案,但都被严密的看守和孱弱的体能一一否决。 期间,他不动声色地打听过安王顾柏舟的情况。得知这位王爷是在半年前一场意外坠马后瘫痪的,性情大变,深居简出,太医署判了“终身难愈”。祝无酒听着,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终身难愈?有他祝无酒在,只要那混蛋的脊髓没烂成豆腐渣,就未必没有希望……不对!他凭什么要救那个宿敌?让他瘫着才好! 这种矛盾的心态,一直持续到大婚当日。 没有喧天的锣鼓,没有热闹的迎亲队伍。一顶略显寒酸的花轿将祝无酒从“醉春风”抬到了安王府。王府门前冷清,只有几个老仆出来迎接,府内张灯结彩的痕迹也少得可怜,透着一股子敷衍和暮气。 婚礼流程极其简化。祝无酒被引到一间布置成喜房的殿宇,看到了轮椅上的顾柏舟。 他穿着大红色的喜服,衬得脸色有些苍白,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双眼紧闭靠在轮椅上,似乎连坐直都需耗费极大精力,看起来倒真像个命不久矣的病痨鬼。 但祝无酒是谁?他和顾柏舟打了十几年交道,对这混蛋身上每一块肌肉的细微动作都了如指掌。他敏锐地捕捉到,在他走进房间的刹那,顾柏舟搭在轮椅扶手上的右手食指,几不可查地跳动了一下。 他在装! 这个认知让祝无酒心头火起,同时也暗暗松了口气——还能装,说明情况或许没那么糟。 繁琐而短暂的仪式在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下人尽数退去,偌大的喜房里只剩下红烛噼啪燃烧的声音,以及两人之间那无声涌动、几乎凝成实质的尴尬与敌意。 祝无酒一把扯下头上碍事的盖头,走到轮椅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依旧闭目装死的男人,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顾、柏、舟。” 轮椅上的男人缓缓睁开眼。那双熟悉的、总是带着几分戏谑和挑衅的眸子,此刻在跳动的烛光下,竟深邃得有些摄人。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穿着大红嫁衣、更显得肤白如玉、眉眼如画的祝无酒,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其欠揍的弧度。 “哟,新娘子还挺标致。” 祝无酒额角青筋一跳,强忍着把合卺酒泼到他脸上的冲动,冷声道:“别装了!你到底怎么回事?” 顾柏舟叹了口气,似乎很是无奈:“如你所见,半身不遂,瘫痪在床……”他顿了顿,视线意有所指地扫过祝无酒紧绷的身体,语气带着他那特有的、让人火大的调侃,“以后……恐怕要辛苦王妃了。” “你——!”祝无酒气得浑身发抖,正要反唇相讥。 突然! “轰——!!!” 一声巨响从王府外墙方向传来,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兵刃碰撞声和凄厉的惨叫声,如同潮水般瞬间打破了夜的宁静! “城破了!叛军杀进来了!快跑啊——!” 混乱的尖叫由远及近,伴随着火光骤然亮起,映红了半个夜空! 变故突生! 刚才还瘫在轮椅上一副要死不活模样的顾柏舟,眼神瞬间锐利如鹰隼!他猛地一把掀开盖在腿上的薄毯,动作迅捷得完全不似瘫痪之人,在祝无酒震惊的目光中,竟直接从那轮椅上站了起来! 虽然站起的姿势略显僵硬,双腿似乎还有些支撑不稳的微颤,但这绝不是一个瘫痪半年之人能做到的! “你……!”祝无酒指着他的腿,惊得说不出话来。 “腓总神经压迫而已,真当老子废了?”顾柏舟语速极快,一把抓住祝无酒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别愣着了!想活命就跟我走!” 他拉着还在震惊中没回过神的祝无酒,几步冲到寝殿内侧的一排书架前,熟练地扳动机关。书架无声地滑开,露出后面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一股带着霉味的冷风从里面吹出。 “进去!”顾柏舟将祝无酒往密道里一推,自己紧随其后,反手又触动了机关,书架缓缓合拢,将外面的喊杀与火光隔绝。 密道内一片漆黑,只有两人急促的呼吸声交错。 祝无酒靠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心脏还在狂跳,一半是因为突如其来的追杀,另一半则是因为顾柏舟这惊天逆转。黑暗中,他感觉到顾柏舟温热的身躯紧贴着他,手腕还被对方死死攥着。 “你果然是装的!”祝无酒咬牙切齿,试图甩开他的手,却没能成功。 顾柏舟低低地笑了起来,温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耳廓,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沙哑,和毫不掩饰的戏谑: “现在轮到我问了,祝医生……”他的手指,精准地按在了祝无酒腕部剧烈搏动的桡动脉上,语气带着令人恼火的探究,“怎么连桡动脉都跳得这么乱?是吓的,还是……因为我?” 第2章 密道暗涌桡动脉 黑暗中,桡动脉处传来的精准按压和顾柏舟那混着戏谑的询问,像一根点燃的火柴,丢进了祝无酒本就翻腾的情绪里。 “滚!”祝无酒猛地抽回手,手肘下意识向后顶去,撞在身后坚实的胸膛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用的力气不小,顾柏舟闷哼了一声,抓着他手腕的力道却丝毫未松,反而就着姿势将他更紧地压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嘘——!”顾柏舟的声音贴着他的耳畔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你想把叛军引下来,跟我在这里做一对亡命鸳鸯?” “谁跟你是鸳鸯!”祝无酒压低声音反驳,身体却因头顶隐约传来的兵刃交击和惨叫声而僵硬。外面的杀戮是真实的,死亡近在咫尺。他纵然有满腹的现代医学知识和与顾柏舟斗争十几年的傲气,在这冷兵器时代的血腥屠杀面前,也显得苍白无力。 “不是鸳鸯,那也是合法夫妻。”顾柏舟的声音里依旧带着那股让人牙痒的劲儿,但祝无酒能感觉到,紧贴着他的身体同样紧绷着,处于高度警戒状态。“圣旨为证,拜堂成亲,流程齐全。” 祝无酒气得想笑,却又不得不承认,在这未知的险境中,身边这个唯一的“故人”,哪怕是他最讨厌的顾柏舟,也成了眼下唯一可以依附的浮木。这种认知让他倍感屈辱。 “你的腿,到底怎么回事?”他强行转移话题,试图忽略两人之间过近的距离和那过于清晰的体温。作为医生,他对顾柏舟刚才展现出的运动功能恢复程度极为震惊。腓总神经压迫可能导致足下垂和行走障碍,但顾柏舟刚才站起和行走的姿态,虽然略显生涩,却远不止是腓总神经的问题那么简单,更像是……长期卧床后的肌无力加上某种伪装? 顾柏舟似乎低笑了一声,气息拂过祝无酒的颈侧:“祝医生这是……在关心我?” “我是怕你瘫在半路连累我!”祝无酒冷声道。 “放心,死不了,也瘫不了。”顾柏舟的语气稍微正经了些,“坠马是真的,脊柱确实受了冲击,当时下肢完全麻痹。这里的太医水平有限,断定脊髓损伤不可逆。但我自己能感觉到,不是完全性的。这半年,偷偷摸摸做复健,肌肉没完全萎缩,神经功能也在缓慢恢复。” 他顿了顿,带着点难以言喻的嘲弄:“不过,要不是‘瘫痪’这个护身符,我可能活不到今天。宫里宫外,想让我这个先帝幼弟、曾经手握兵权的‘安王’彻底消失的人,可不止一两个。” 祝无酒沉默了片刻。政斗?这超出了他的专业范畴。但他听懂了顾柏舟的潜台词——瘫痪是伪装,是自保的手段。“那赐婚……” “羞辱罢了。”顾柏舟的声音冷了下来,“一个瘫痪失势的王爷,配一个南风馆出身的男妃,绝佳的折辱手段。背后是谁的手笔,大概也能猜到几分。”他没有明说,但语气里的寒意让祝无酒明白,这桩荒唐婚姻的背后,是冰冷的政治算计。 就在这时,头顶的喧闹声似乎更近了些,甚至有脚步声和翻箱倒柜的声音隐约传来,显然叛军已经搜到了这间寝殿。 两人瞬间噤声,屏住呼吸。 顾柏舟的手无声地滑到祝无酒的腰间,将他更紧地搂向自己,几乎严丝合缝地嵌进怀里,共同隐入墙壁一处更深的凹陷阴影里。祝无酒浑身僵硬,属于另一个男人的气息霸道地笼罩着他,带着淡淡的药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属于顾柏舟本身的清冽气息,与他记忆中手术室里的消毒水味道截然不同,却同样具有强烈的侵略性。 他试图挣扎,却被顾柏舟用眼神和加重的力道制止。黑暗中,他只能看到对方近在咫尺的、轮廓分明的下颌线,和那双在极度微弱的光线下依然反射着幽光的眼睛。 上面的搜索持续了一会儿,似乎并未发现书架的机关,脚步声渐渐远去。 直到确认暂时安全,顾柏舟才稍稍放松了钳制,但依旧没有放开他。 “还能走吗?”祝无酒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怪异感,尽量用专业的口吻问。他需要信息来判断形势。 “短距离问题不大,长距离或者快速奔跑,会露馅。”顾柏舟回答得很干脆,“这密道通往城外,但出口具体在哪里,我不确定。原主的记忆有些模糊。” 原主?祝无酒捕捉到这个词汇。所以顾柏舟也继承了这具身体的部分记忆?那他呢?为什么关于“祝无酒”这个身体的记忆几乎是一片空白,只有一些零碎的音律知识和……伺候人的技巧?这个认知让他脸色更黑。 “先离开这里再说。”顾柏舟显然不打算在此久留,他适应了一下黑暗,拉着祝无酒,沿着狭窄潮湿的密道,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摸索。 密道似乎废弃已久,空气污浊,脚下不时踩到碎石或滑腻的苔藓。顾柏舟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显得谨慎而略微吃力,祝无酒能清晰地听到他压抑的喘息声,以及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的细微颤抖。这家伙,刚才站起来和行走,恐怕已经是极限了,现在完全是在硬撑。 祝无酒抿了抿唇,没有戳穿。他反手扶住了顾柏舟的手臂,看似是被动地被他拉着走,实则暗中分担了他一部分重量,引导他避开脚下的障碍。 顾柏舟脚步微顿,侧头看了他一眼。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但祝无酒能感觉到他手臂的肌肉似乎放松了一瞬。 “没想到,祝医生还有这么体贴的一面。”低沉的声音在密闭空间里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闭嘴。”祝无酒冷声道,“我只是不想背着一个累赘。” 顾柏舟从善如流地闭上了嘴,但祝无酒总觉得那无声扬起的嘴角格外碍眼。 两人不知在黑暗中行进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更久。饥饿、寒冷和疲惫开始侵袭。祝无酒这具身体本就娇生惯养(虽然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娇养”),体力消耗极大,脚步越来越沉。顾柏舟的情况更糟,他的双腿显然已经到了负荷的极限,几乎大半重量都倚在了祝无酒身上。 就在祝无酒觉得自己也快要撑不住时,前方隐约传来了一丝微弱的光亮,以及潺潺的水声。 “快到出口了。”顾柏舟精神一振。 他们加快脚步(或者说,祝无酒拖着顾柏舟加快脚步),朝着光亮处走去。出口隐藏在一个河岸边被藤蔓遮掩的洞穴里。顾柏舟谨慎地拨开藤蔓,向外望去。 天色已经蒙蒙亮。外面是一条不算宽阔的河流,两岸植被茂密,远处隐约可见城郭的轮廓,但那个方向依旧有黑烟袅袅升起,显示着动乱并未平息。四周寂静无人,只有鸟鸣和水声。 “暂时安全。”顾柏舟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身体晃了一下,差点栽倒。祝无酒下意识地全力扶住他,两人一起踉跄着靠在了洞口的岩壁上。 顾柏舟的额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呼吸粗重。祝无酒皱眉,伸手想去探他的脉搏,却被顾柏舟避开。 “死不了。”他喘着气,扯出一个有些难看的笑容,“就是……腿有点不听使唤。” 祝无酒没理会他的逞强,强行扣住他的手腕。指尖下的脉搏快而无力,显示着体力严重透支和可能的疼痛应激。他又蹲下身,不顾顾柏舟微弱的抵抗,撩起他那身碍事的喜服下摆和里裤。 借着洞口透入的微光,可以看到那双修长却略显消瘦的腿上,肌肉正不受控制地轻微痉挛着,尤其是大腿和小腿后侧的肌群,僵硬得像石头。这是典型的过度劳累和神经控制不良的表现。 “再硬撑下去,肌肉拉伤或关节损伤,你就真离瘫痪不远了。”祝无酒冷着脸站起身,从自己那身同样繁琐的嫁衣内衬上,“刺啦”一声撕下几条相对干净的布料。 顾柏舟看着他动作,挑眉:“祝医生这是要……?” “临时固定和放松。没有药物,只能物理处理。”祝无酒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在对待一个普通的病人。他蹲下来,用撕下的布条,以专业的手法,快速地将顾柏舟的双腿在比较舒适的位置进行简单的包扎和固定,避免肌肉继续异常收缩,同时按摩几个关键的穴位和肌群,帮助放松。 他的动作精准、利落,带着医生特有的冷静,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传递到顾柏舟紧绷的神经上。 顾柏舟靠在岩壁上,低头看着祝无酒专注的侧脸。晨光熹微中,这位曾经的“宿敌”睫毛低垂,鼻梁挺秀,唇线紧抿,明明是一张昳丽绝伦的脸,却因那清冷专注的神情而透出一种别样的……可靠感。 这种感觉很新奇。过去十几年,他们要么在学术上争锋相对,要么在手术台上暗中较劲,何曾有过如此……“亲密协作”的时刻? “看什么?”祝无酒感受到他的视线,抬起头,眼神依旧冰冷。 “看你手艺不错。”顾柏舟勾起嘴角,“以后我的‘下半身’幸福,就全靠祝医生了。” 这话歧义太大,祝无酒耳根一热,手上故意用了点力,按在顾柏舟腿上一个酸胀点。 “嘶——!”顾柏舟倒抽一口冷气,“轻点!谋杀亲夫啊!” “你再废话,我不介意让你体验一下什么叫真正的下半身不遂。”祝无酒甩开他的腿,站起身,走到河边去清洗手上沾到的尘土和汗渍。 冰冷的河水刺激着皮肤,让他混乱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他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那张陌生的、属于“祝无酒公子”的脸,以及身上那件皱巴巴、沾满污迹却依旧刺眼的大红嫁衣,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再次席卷而来。 穿越,乱世,宿敌成“夫妻”,前途未卜……这一切都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顾柏舟看着祝无酒站在河边的背影,单薄,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落寞。他收敛了脸上的戏谑,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喂。” 祝无酒没回头。 “既来之,则安之。”顾柏舟的声音平静了许多,“至少,我们还活着,而且……不是一个人。”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在祝无酒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圈微澜。不是一个人……是啊,在这完全陌生的时空里,身边这个他最看不顺眼的人,竟成了唯一的同类和纽带。 这算不算另一种形式的“吊桥效应”? 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惯有的清冷:“当务之急,是弄清楚现在的形势,找到安全的落脚点,以及……”他的目光扫过顾柏舟被布条包裹的双腿,“尽快让你恢复行动能力。装瘫是策略,真瘫了就是累赘。” 顾柏舟笑了笑,这次的笑容里少了些玩世不恭,多了点认真的意味:“同意。那么,祝医生,接下来你有什么计划?” 计划?祝无酒看着茫茫的荒野和远处的硝烟,眉头紧锁。他一个现代外科医生,在古代乱世求生,能有什么完美的计划? “先离开河边,找个隐蔽的地方休息,补充体力。你的腿需要至少几个时辰的彻底放松。”祝无酒做出了最符合当前状况的决定,“然后,想办法弄点吃的,再打听消息。” 很务实,甚至有些保守的计划。但在此刻,却是最稳妥的。 顾柏舟点了点头,没有异议。他尝试着动了动被固定好的腿,疼痛和酸胀感依旧明显,但那种不受控制的痉挛确实缓解了不少。他看向祝无酒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或许,这场荒谬的穿越和婚姻,并不全是坏事? 在祝无酒的搀扶下,两人艰难地离开了河岸,钻进了密林深处,寻找暂时的栖身之所。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在他们身后拖出两道相互依偎、踉跄前行的影子。 红衣与喜服虽狼狈,在这荒郊野岭之中,却构成了一幅诡异而又莫名和谐的画卷。 未来的路布满荆棘,但无论如何,他们的“婚后”生活,在这亡国逃难的第一天,以一种谁也没料到的方式,正式开始了。而那句关于“桡动脉为何而乱”的问题,似乎也暂时淹没在了求生存的紧迫需求之下,只在两人心底,留下了些许微妙的、亟待发酵的涟漪。 第3章 荒林野趣与王爷的腰 林深苔滑,两人相互搀扶(或者说祝无酒单方面承担了大部分重量)跋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找到一处勉强可以藏身的山坳。几块巨大的岩石天然形成一个凹陷,上方有茂密的藤蔓垂落,能遮风,也相对隐蔽。 祝无酒将顾柏舟安置在岩石下相对干燥的地方,自己则累得几乎脱力,靠着岩壁滑坐下来,剧烈地喘息。这具身体实在太缺乏锻炼,只是这点路程就让他心跳如鼓,四肢酸软。 顾柏舟的状况更糟,双腿的疼痛和疲惫让他脸色煞白,额上冷汗涔涔,连维持坐姿都有些困难,几乎瘫软在地。 “水……”他哑着嗓子,嘴唇干裂。 祝无酒瞥了他一眼,认命地站起身。他记得刚才路过不远处似乎有溪流的声音。撕下嫁衣另一块相对干净的内衬布料,他循着水声走去,很快找到一条清澈的小溪。他先自己饱饮一顿,冰凉甘甜的溪水暂时缓解了喉咙的灼烧感,然后用布料浸透清水,小心地捧了回去。 回到山坳,顾柏舟已经闭着眼,眉头紧锁,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苦。祝无酒蹲下身,将湿布递到他唇边,挤压着水滴滋润他干裂的嘴唇。 顾柏舟本能地吮吸着,喉结滚动。几滴水珠顺着他苍白的下颌滑落,没入凌乱的衣领。 喂完水,祝无酒看着他被简单固定的双腿,沉吟片刻。没有药物,物理降温或许能稍微缓解肌肉的炎症和疼痛。他再次用湿布,小心地擦拭顾柏舟的小腿和大腿,避开关节和伤口(如果有的话),利用水分的蒸发带走部分热量。 微凉的触感让顾柏舟紧绷的肌肉微微放松,他睁开眼,看着祝无酒专注而认真的侧脸,眼神有些复杂。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享受到祝医生亲手伺候。”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那股欠揍的调侃劲儿又回来了几分。 祝无酒手下动作不停,头也不抬地冷声道:“闭嘴,保留体力。如果你不想因为高热或缺水死在这里的话。” 顾柏舟从善如流地闭上了嘴,但目光却一直落在祝无酒身上。看着他因为奔波而散乱的乌发,沾染了尘土却依旧难掩精致的眉眼,以及那身皱巴巴、甚至被撕破了几处的嫁衣……这画面实在有些超现实。他们昨天还在现代手术室里为了一个手术方案争得面红耳赤,今天却在这荒山野岭,一个扮瘫痪王爷,一个当“落难王妃”,真是造化弄人。 “看够了没有?”祝无酒感受到他黏着的视线,抬起头,眼神冰冷。 “看不够。”顾柏舟扯了扯嘴角,“祝医生穿这身,别有一番风味。” 祝无酒手一抖,湿布差点按到顾柏舟腿上的痛处,换来对方一声夸张的抽气。 “你再废话,下次就用这布堵你的嘴。”祝无酒语气森然。 顾柏舟似乎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居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牵动了腿上的伤,又疼得龇牙咧嘴,表情十分精彩。 简单的处理之后,疲惫和饥饿如同潮水般涌来。两人靠在岩壁上,相对无言。肚子里传来的咕噜声在寂静的山坳里格外清晰。 “得弄点吃的。”祝无酒陈述着显而易见的事实。他环顾四周,除了树就是草,还有偶尔窜过的小动物。打猎?他没工具也没技能。采摘野果?他不确定哪些有毒哪些无毒。 顾柏舟显然也面临着同样的困境。他一个养尊处优的王爷(虽然是装的),原主或许学过骑射,但野外求生知识显然不在他的技能列表里。 “或许……我们可以尝试钻木取火?”顾柏舟提出一个颇具建设性但也极其不靠谱的建议。 祝无酒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然后呢?烤空气吃?” 顾柏舟摸了摸鼻子,讪讪道:“总得有点希望。” 最终,还是祝无酒站起身:“我去附近看看,有没有能果腹的东西。你老实待着,别乱动。” 顾柏舟看着他单薄的背影,下意识道:“小心点。” 祝无酒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很快消失在藤蔓之后。 顾柏舟一个人留在山坳里,尝试活动了一下腿脚,疼痛依旧尖锐。他靠在岩壁上,看着头顶藤蔓缝隙里漏下的天空,思绪纷乱。穿越,政敌,追杀,还有……祝无酒。这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的戏剧。他和祝无酒,两个恨不得对方立刻从眼前消失的宿敌,如今却成了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不得不相依为命。这算不算另一种形式的“捆绑销售”? 他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伴随着祝无酒压低音量的呵斥:“别动!” 顾柏舟心中一紧,下意识就想撑起身子,腿上传来的剧痛让他倒吸一口冷气,又跌坐回去。 很快,藤蔓被拨开,祝无酒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只拼命挣扎的、肥硕的灰毛野兔?他的另一只手还抓着一把绿色的、像是野菜的植物,袍角沾了不少泥土和草屑,看起来有些狼狈,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你……怎么抓到的?”顾柏舟难掩惊讶。这兔子看起来活蹦乱跳,祝无酒手无寸铁,难道是用美色诱惑的? 祝无酒将兔子和野菜扔在地上,拍了拍手上的灰,语气平淡无波,却难掩一丝细微的得意:“它自己撞到树桩上,晕了。” 顾柏舟:“……” 这运气?到底是祝无酒运气太好,还是这兔子运气太差? “守株待兔?”顾柏舟失笑,“古人诚不欺我。” “少废话。”祝无酒踢了踢那只刚刚苏醒、试图逃跑又被他一脚踩住尾巴的兔子,“处理它,或者我们继续饿着。” 处理?顾柏舟看着那只毛茸茸、还在蹬腿的生物,胃里一阵翻腾。让他拿手术刀解剖人体组织他眼睛都不眨,但处理一只活生生的兔子……这触及到了现代都市精英的知识盲区和某种心理障碍。 祝无酒显然也面临着同样的困境。他皱着眉,盯着兔子,似乎在思考从哪里下刀比较符合解剖学原理,但又觉得哪里不对。 两个顶尖的外科医生,对着一只野兔,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最终,还是顾柏舟叹了口气,带着一种壮士断腕般的决心:“我来吧。”他不能真让祝无酒一个人承担所有。他示意祝无酒把兔子递过来。 祝无酒犹豫了一下,将兔子递给他。顾柏舟接过那只温热的、还在微微颤抖的生命,深吸一口气,回忆着不知从哪里看过的野外求生知识,找了块边缘锋利的石头,比划着…… 过程十分惨烈,且极不专业。 当顾柏舟终于勉强将兔子皮剥下来(破损严重),去除内脏(场面血腥),得到一块勉强可以称之为“肉”的东西时,两人身上都沾了不少血迹,脸色也都有些发白。 “……下次还是我来吧。”祝无酒看着那块卖相凄惨的兔肉,语气复杂。至少他的解剖技术比顾柏舟熟练得多。 顾柏舟看着自己沾满血污的手,苦笑道:“同意。” 火源依旧是个问题。钻木取火被证明是徒劳的。最后还是祝无酒想起了穿越前偶尔看过的科普,尝试用顾柏舟喜服上镶嵌的、某种疑似玉石的装饰物,对着阳光聚焦,折腾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终于点燃了一小簇干燥的苔藓。 小心翼翼地添加上细小的枯枝,火堆终于生了起来。 当兔肉被串在削尖的树枝上,架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散发出诱人的焦香时,两人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饥饿已经战胜了一切对食物卖相的挑剔。 没有盐,没有任何调料,烤熟的兔肉味道寡淡甚至带着点腥味,但对于饥肠辘辘的他们来说,无异于珍馐美味。 顾柏舟将自己那份烤得相对好一些的兔腿递给祝无酒:“喏,功臣先吃。” 祝无酒看了他一眼,没客气,接过来默默吃着。肉质粗糙,但能补充急需的蛋白质和体力。 顾柏舟自己也撕下一块肉,嚼了几下,眉头微皱,但还是咽了下去。他看着祝无酒小口却快速地吃着兔肉,火光映照下,那张沾了点灰烬的脸庞少了几分平日的清冷疏离,多了些烟火气。 “没想到,祝医生不仅会守株待兔,还会钻木取火,野外生存技能点满啊。”顾柏舟忍不住又开始了。 祝无酒咽下口中的食物,冷冷道:“比不上顾王爷,装瘫演戏,忍辱负重,演技精湛。” 顾柏舟被噎了一下,随即笑道:“彼此彼此。祝公子南风馆头牌的风采,也是令人印象深刻。”他故意加重了“头牌”二字。 祝无酒拿着兔腿的手紧了紧,眼神如刀般射向顾柏舟。 顾柏舟立刻举手做投降状,岔开话题:“好了好了,和平共处,一致对外。我们现在是难夫难夫。”他故意把“难夫难妻”说成了“难夫难夫”。 祝无酒懒得理他这拙劣的文字游戏,吃完自己的那份,又去检查顾柏舟的腿。经过休息和食物补充,顾柏舟的脸色好了些,但腿部的状况依旧不容乐观。 “明天必须找到更安全的地方,你的腿需要更好的休息和可能的草药。”祝无酒得出结论。长时间的逃亡和恶劣环境,不利于神经功能的恢复。 顾柏舟点了点头,看着跳跃的火光,眼神变得深沉:“叛军破城,京城现在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我们得尽快弄清形势,那些想让我死的人,不知道会不会趁乱派人追杀。” 这是一个现实而残酷的问题。他们不仅是亡国奴,还是某些势力眼中的钉子。 夜色渐深,山林里的温度降得很快。两人只有一身单薄的喜服,虽然靠近火堆,依旧觉得寒意刺骨。 祝无酒将采来的那些野菜(他凭借有限的植物学知识,挑选了记忆中似乎无毒的几种)放在火堆边烘烤,希望能去除一些可能的毒性,明天充饥。然后他坐在火堆旁,抱着膝盖,试图保存体温。 顾柏舟看着他微微发抖的肩膀,沉默了一下,往他这边挪了挪。 “靠过来点吧,暖和。”他的语气难得正经,没有调侃。 祝无酒身体一僵,没有动。 顾柏舟叹了口气:“都这种时候了,还讲究什么?两个大男人,难道还怕我占你便宜?”说着,他不由分说地伸出手,将祝无酒往自己怀里揽了揽。 祝无酒下意识地挣扎,但顾柏舟的手臂很有力,而且……他不得不承认,另一个人的体温确实有效地驱散了一些寒意。挣扎了几下无果,他最终僵硬地靠在顾柏舟身侧,尽量保持距离,但属于对方的、带着药味和淡淡血腥气的体温还是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 这种感觉极其怪异。他们曾经是恨不得离对方八丈远的宿敌,现在却被迫在生存的压力下,分享着最基础的体温。 “你说……我们还能回去吗?”寂静中,顾柏舟忽然低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 祝无酒看着跳动的火焰,没有回答。回去?怎么回去?那场电击事故的原因尚且不明,穿越的机制更是无从谈起。希望渺茫。 他的沉默,似乎就是答案。 顾柏舟也不再说话,只是将祝无酒又往怀里拢了拢,下巴几乎抵着他的头顶。 祝无酒身体更加僵硬,却也没有再推开。或许是因为太累,或许是因为这陌生的时空带来的巨大不安,或许仅仅是因为……寒冷。在这一刻,宿敌的体温,成了唯一真实可依靠的热源。 夜里,祝无酒睡得并不安稳。半梦半醒间,他感觉顾柏舟似乎动了一下,然后一条手臂更紧地环住了他的腰,将他整个人往怀里带了带,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颈窝。 他瞬间惊醒,正要发作,却听到顾柏舟均匀的呼吸声,似乎只是无意识的动作。借着微弱的火光,他看到顾柏舟熟睡的侧脸,褪去了平日的戏谑和锋芒,显得有些疲惫和脆弱。 祝无酒盯着他看了几秒,最终还是没有推开那只手,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心中五味杂陈。 而在他闭上眼后,本该“熟睡”的顾柏舟,嘴角几不可查地,微微勾了一下。 第二天清晨,祝无酒是在一阵腰酸背痛和某种奇怪的触感中醒来的。他发现自己几乎整个人被顾柏舟圈在怀里,而顾柏舟的一只手,正不偏不倚地搭在他的……臀上。 祝无酒的脸瞬间黑了。 他猛地挣开顾柏舟的怀抱,站起身,动作大得惊醒了对方。 顾柏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看到祝无酒站在不远处,脸色铁青地整理着(已经破烂不堪的)衣袍,耳根却泛着可疑的红晕。 “早啊,王妃。”顾柏舟打了个哈欠,慵懒地撑起身子,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越界”行为,甚至还故意活动了一下腰,感慨道,“不过这地睡得……本王这老腰,有点吃不消啊。” 祝无酒看着他那副故作无辜又暗含得意的样子,气得牙痒痒,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腰不好就少动手动脚!再有下次,我不介意帮你做个腰椎间盘切除手术!” 顾柏舟看着他气呼呼的样子,心情莫名大好,低低地笑了起来。这亡命天涯的路,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第4章 泥泞断桥与掌心温度 晨雾在林间弥漫,带着沁入骨髓的湿冷。昨夜的篝火早已熄灭,只余下一堆灰烬和残留的焦糊味。 祝无酒黑着脸,将烤干的野菜分了一半给顾柏舟,自己默默嚼着那苦涩寡淡的叶子,味同嚼蜡。顾柏舟倒是神色如常,甚至还有心情点评:“清热降火,就是口感差了点,下次争取改善伙食。” 祝无酒懒得搭理他,快速吃完,便去检查顾柏舟腿上的临时固定。布条已经有些松散,他重新拆开,发现腿部肿胀消了一些,但肌肉依旧僵硬,尤其是膝关节和踝关节,活动度明显受限。 “能走吗?”祝无酒问,语气是纯粹的医者询问。 顾柏舟尝试着动了动脚踝,眉头微蹙:“短距离慢走应该可以,但不能像昨天那样急行军了。”他顿了顿,看向祝无酒,“或者,祝医生愿意再背我一程?” 祝无酒面无表情地拿起一根较为粗壮的树枝,递给他:“拄着。想让我背?等你真瘫了再说。” 顾柏舟接过树枝,掂量了一下,笑道:“拐杖也不错,符合我病弱王爷的人设。” 两人收拾停当(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再次踏上路途。根据顾柏舟模糊的记忆和太阳的方向,他们需要向东南方向走,据说那边有几个相对安稳的城镇,远离叛乱中心。 林间的路并不好走,露水打湿了衣摆,泥土湿滑。顾柏舟拄着树枝,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稳,但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显示他并不轻松。祝无酒走在他身侧,看似随意,实则时刻留意着他的步态和平衡,在他偶尔踉跄时,总能及时伸手扶一把。 “右边臀中肌发力不足,重心向左偏了三分。”祝无酒扶住他一次后,冷不丁地指出。 顾柏舟挑眉:“祝医生连步态分析都这么专业?” “职业病。”祝无酒松开手,语气平淡,“不想留下后遗症就注意姿势。” 顾柏舟笑了笑,没说话,却暗自调整了发力的方式。这家伙,嘴硬心软。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树林渐稀,前方出现了一条颇为宽阔的河流,水流湍急,上面架着一座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木桥。这是通往对岸的必经之路。 两人刚走近桥头,就发现不对劲。桥面上聚集着十几个人,大多是衣衫褴褛的百姓,面带惶急,对着河对岸指指点点。而那座木桥,在靠近对岸的三分之一处,竟然从中断裂了!断裂处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东西强行破坏的。 “造孽啊!这桥怎么断了!” “绕路得走两三天啊!这可怎么办!” “听说叛军快追上来了!” 难民们的议论声充满了绝望。 祝无酒和顾柏舟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桥断了,意味着他们要么冒险渡河,要么花费数倍时间绕路。而时间,对他们来说同样宝贵。 “水流太急,泅渡危险。”顾柏舟观察着河水,摇了摇头。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下水等于自杀。 祝无酒没说话,目光落在断裂的桥面上。断裂处距离他们所在的这边桥头大约有十几米,缺口下方是汹涌的河水。如果桥体结构还算稳固,或许…… “我过去看看。”祝无酒说着,小心地踏上了桥面。桥身发出“嘎吱”的声响,但似乎还能承重。他一步步走到断裂边缘,向下望去。断裂处参差不齐,几根主要的承重木料还连着,但显然无法承受一个成年人的重量直接走过。 他蹲下身,仔细检查断裂面的痕迹,又看了看对岸。对岸的桥墩似乎完好。 “怎么样?”顾柏舟在桥头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祝无酒站起身,走了回来,眉头紧锁:“桥是被人为破坏的,切口很新。主要承重结构受损,但没完全断开。如果小心一点,或许能爬过去。” “爬过去?”一个难民听到,立刻摇头,“太危险了!那几根木头谁知道牢不牢靠!掉下去就没命了!” 顾柏舟看着祝无酒:“你有把握?” “没有。”祝无酒回答得很干脆,“但绕路更危险,你的腿撑不住长途跋涉,而且叛军动向不明。” 这是现实。顾柏舟沉默了片刻,看着那湍急的河流和摇摇欲坠的断桥,又看了看祝无酒坚定(或者说固执)的眼神,最终点了点头:“好,听你的。” 决定已下,两人不再犹豫。祝无酒率先再次走上桥面,他需要先过去,在对岸接应。他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几乎是匍匐前进,双手紧紧抓住两侧的栏杆(如果那几根歪斜的木条能算栏杆的话),一点点地向断裂处挪动。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到了断裂处,祝无酒深吸一口气,看准那几根还连接着两岸的主要承重木料,其中一根相对粗壮一些。他调整姿势,双手抓住那根木头,身体悬空,如同过单杠一样,慢慢地向对岸移动。身下是轰鸣的水声,冰冷的河水气息扑面而来。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充分运用了核心力量和上肢力量。这具身体虽然缺乏耐力,但柔韧性和基础力量似乎还不错。 终于,他的脚触碰到了对岸的桥板。他用力一撑,翻身爬了上去,安全到达对岸。桥这边的难民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和赞叹。 祝无酒喘了口气,看向对面的顾柏舟,朝他点了点头。 轮到顾柏舟了。 他拄着树枝,一步步走上桥面。他的步伐比祝无酒更慢,更谨慎,因为他的双腿无法提供足够的力量和稳定性。每走一步,桥身的晃动都让他心惊肉跳。 走到断裂边缘,他看着下方汹涌的河水,和那根需要徒手攀爬的圆木,脸色有些发白。这不是演戏,是真实的、致命的危险。他的腿部肌肉因为紧张和之前的劳损,开始微微颤抖。 “顾柏舟。”对岸传来祝无酒清晰冷静的声音,“看着我。” 顾柏舟抬起头,对上祝无酒的目光。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里,此刻没有任何嘲讽或不耐,只有纯粹的冷静和……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相信你的手臂力量。忽略你的腿,把它们当成挂件。”祝无酒的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水声,清晰地传入他耳中,“就像你当年挂在单杠上,死活不肯下来,非要跟我比谁坚持得久一样。” 顾柏舟愣了一下,随即失笑。那是医学院时候的事了,两人为了争一口气,在单杠上挂到手臂脱力,最后一起摔下来,被导师臭骂一顿。 久远的记忆冲淡了些许恐惧。顾柏舟深吸一口气,将树枝扔到一边,俯下身,学着祝无酒的样子,双手抓住了那根圆木。 手臂的肌肉瞬间绷紧。他尝试将身体重量转移到手臂上,但双腿的无力感和心理的恐惧让他动作滞涩。就在这时,腿上一阵痉挛般的疼痛传来,他闷哼一声,手一滑,差点脱手! “啊!”桥头传来难民的惊呼。 对岸的祝无酒瞳孔一缩,心脏几乎停跳。 千钧一发之际,顾柏舟猛地咬紧牙关,凭借强大的臂力和核心力量,硬生生稳住了身体,双手死死扣住圆木,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别慌!慢慢来!”祝无酒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镇定,“手臂交替移动,目视前方,别往下看!” 顾柏舟依言而行,强迫自己忽略腿上的疼痛和身下的激流,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手臂和前方的对岸。他一点一点地,艰难地向前移动。速度很慢,姿势也称不上好看,但他确实在前进。 祝无酒在对岸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随时准备出声指导或……虽然他也不知道如果顾柏舟掉下去他能做什么。 时间仿佛被拉长。当顾柏舟的手终于够到对岸的桥板时,祝无酒立刻俯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几乎是同时,顾柏舟也奋力向上挣扎。祝无酒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往上拖拽。顾柏舟的腿在桥板上无力地蹬了几下,终于,在祝无酒的帮助下,狼狈不堪地爬上了对岸。 两人瘫倒在桥板上,剧烈地喘息着,浑身都被汗水和河水溅起的水雾打湿。劫后余生的庆幸让心脏狂跳不止。 顾柏舟看着头顶的天空,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带着喘息:“妈的……比做十台……脊柱融合手术……还累……” 祝无酒侧头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汗水沿着鬓角滑落,沾湿了凌乱的发丝,昂贵的喜服更是破烂不堪,哪里还有半点王爷的雍容?他扯了扯嘴角,想嘲讽两句,最终却只是淡淡地说:“还行,没给我丢脸。” 顾柏舟转过头,看向祝无酒。刚才那一刻,祝无酒抓住他手腕的力道,和他眼中未曾掩饰的紧张,都清晰地印在他脑海里。他伸出手,不是之前那种带着戏谑的揽抱,而是轻轻握了一下祝无酒还微微颤抖的手。 “谢了。”他说,声音不高,却足够认真。 掌心相触的瞬间,温暖而略带薄茧的触感传来。祝无酒身体微僵,迅速抽回了手,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硬:“能走了吗?别浪费时间。” 顾柏舟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掌,笑了笑,也撑着站起身。腿依旧疼,但似乎……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对岸的难民见他们成功过去,有的羡慕,有的依旧不敢尝试。祝无酒和顾柏舟没有停留,互相搀扶着,继续向着未知的前路走去。 阳光穿过云层,洒在泥泞的道路上,也洒在这一对衣衫褴褛、却莫名显得无比坚韧的“新人”身上。断桥与激流未能阻挡他们的脚步,反而让某种无形的纽带,在生死边缘,悄然系得更紧。 而前途,依旧漫漫。 第5章 雨夜破庙与体温相依 渡过断桥后,路途并未变得平坦。相反,天空不知何时积聚起了铅灰色的乌云,沉闷的雷声在远方滚动,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雨。 “得找个地方避雨。”顾柏舟抬头看了看天色,眉头紧锁。他的腿最怕受寒受潮,一旦引发旧伤或加重炎症,后果不堪设想。 祝无酒也明白这个道理。他环顾四周,旷野茫茫,除了几棵稀疏的树木,并无理想的避雨处。两人加快了脚步,希望能赶在雨落下来之前找到庇护所。 然而,雨来得比他们预想的更快、更急。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瞬间就连成了雨幕,天地间一片白茫茫。雨水冰冷刺骨,很快便将两人本就单薄的衣衫彻底浸透。 “那边!”顾柏舟眼尖,透过雨幕看到前方似乎有一处模糊的建筑轮廓。 那是一座废弃的土地庙,很小,门窗歪斜,屋顶甚至塌陷了一角,但在这荒郊野岭,已是难得的容身之处。 两人踉跄着冲进破庙。庙内蛛网遍布,神像蒙尘,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尘土的气息。但至少,头顶有尚算完整的瓦片遮住了大部分风雨。 “咳咳……”顾柏舟被灰尘呛得咳嗽了几声,拄着树枝靠在一根相对稳固的柱子旁,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冰冷的雨水带走体温,让他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双腿更是传来一阵阵钻心的酸痛。 祝无酒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的身形,冷得嘴唇都有些发紫。他顾不上自己,第一时间蹲下身检查顾柏舟的腿。 撩起湿透的裤腿,只见那双修长的腿因为寒冷和之前的劳累,肌肉僵硬得像石头,皮肤冰凉,甚至有些泛青。祝无酒眉头紧锁,这样下去不行,血液循环不畅,神经恢复会更困难,甚至可能引发更严重的问题。 “必须把衣服弄干,让你身体暖和起来。”祝无酒站起身,快速在破庙里搜寻。幸运的是,他在神像后面找到了一些可能是之前乞丐或路人留下的、还算干燥的枯草和几块破木板。 生火再次成了难题。钻木取火在潮湿的环境下几乎不可能。祝无酒尝试用之前的方法聚焦阳光,但外面大雨滂沱,根本没有阳光。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顾柏舟虚弱地开口:“试试……我的腰带扣。” 祝无酒疑惑地看向他。顾柏舟示意他解开自己的腰带。那腰带的金属扣材质特殊,并非寻常金银,反而像某种坚硬的合金,边缘打磨得颇为锋利。顾柏舟让他用金属扣的边缘,对着一块干燥的木片边缘,用另一块坚硬的石头快速敲击。 “燧石……取火的……原理。”顾柏舟喘着气解释,“这扣子……应该可以。” 祝无酒依言尝试。几次失败后,终于,几点微弱的火星溅出,落在了准备好的、被小心撕成絮状的干燥衣料内衬上。一缕青烟升起,紧接着,微弱的火苗蹿了出来! “成了!”祝无酒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小心地添加上细小的枯枝,火堆终于再次燃起。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驱散了些许庙内的阴冷和黑暗。 他将顾柏舟挪到靠近火堆的地方,让他背对着火焰烘烤湿透的衣物。然后,他毫不犹豫地开始解自己身上那件同样湿透的嫁衣。 顾柏舟愣了一下:“你……” “衣服不脱下来烤干,等着得肺炎吗?”祝无酒语气平静,动作却不停,很快将外袍和中衣都脱了下来,只穿着一条湿漉漉的亵裤,露出白皙却并不瘦弱、线条流畅的上半身。他拿起树枝,将衣服架在火堆旁烘烤。 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的脊背,肩胛骨的形状清晰优美,腰线收束,带着一种属于男性的、柔韧而有力的美感。水珠从他湿透的黑发梢滴落,沿着脊沟滑下,没入裤腰。 顾柏舟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移开了视线,感觉脸颊有些发烫,也不知是火烤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也开始动手解自己的湿衣服,动作却因为寒冷和腿疼而有些笨拙。 祝无酒烤了一会儿自己的衣服,回头看见顾柏舟还在跟衣带较劲,眉头微蹙,走过去,蹲下身,一言不发地帮他解开了复杂的衣结。 “抬手。” 顾柏舟下意识地配合。湿透的王爷礼服被褪下,露出同样精壮却因久未锻炼而略显清瘦的上身,以及那双因为伤病而显得有些脆弱的长腿。 祝无酒的目光扫过他的腿,眼神专注而专业,没有任何狎昵之意。他伸手摸了摸顾柏舟腿部的皮肤,依旧一片冰凉。 “血液循环太差。”他得出结论,然后做出了一个让顾柏舟意想不到的举动——他直接坐在顾柏舟身后,伸出双臂,从后面环抱住了他,将自己带着些许暖意的胸膛贴上了顾柏舟冰凉的后背。 顾柏舟身体猛地一僵,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你干什么?!” “别动。”祝无酒的声音贴着他的耳后响起,冷静得如同在陈述一个医学事实,“没有干衣服,也没有足够的燃料长时间维持火堆。直接体温传递是最高效的复温方式。你腿部神经和血管需要热量,单靠火烤表面不够。” 他的手臂环在顾柏舟腰间,手掌则贴在他冰凉的小腹上,试图温暖那靠近核心区域、支配下肢血液循环的腹主动脉区域。另一只手则绕过他的腿弯,小心地避开痛处,将他冰冷的双脚拢在自己同样光裸的腿侧,用体温去温暖他冰凉的足部。 这是一种极其亲密的姿势,远超之前为了取暖的简单依靠。顾柏舟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紧贴的胸膛传来的、逐渐升高的体温,能闻到祝无酒身上混合着雨水、尘土和一种独特清冽气息的味道。祝无酒的呼吸轻轻拂过他的颈侧,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你……”顾柏舟想说点什么来打破这诡异又暧昧的气氛,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 “闭嘴,保存热量。”祝无酒打断他,语气依旧不容置疑,“不想真瘫了,就配合治疗。” 顾柏舟闭上了嘴。他能感觉到,身后和腿脚处传来的温暖,正一点点驱散那刺骨的寒意,僵硬的肌肉似乎也在这持续的温暖下缓缓放松。疼痛虽然还在,但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感确实在消退。 这是一种非常奇特的体验。被自己十几年的宿敌如此“呵护”,对象还是他,地点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破庙里。荒谬,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 庙外风雨如晦,雷声隆隆。庙内火光摇曳,映照着两个相拥取暖的身影,空气里只剩下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彼此逐渐平稳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顾柏舟感觉自己的身体暖和了许多,腿部的疼痛也减轻了些。他微微动了动,低声道:“好多了。” 祝无酒闻言,松开了手臂,起身去翻动烘烤的衣服,动作自然,仿佛刚才那个亲密的拥抱只是例行公事。但他的耳根,在火光的映照下,似乎一直带着未褪的薄红。 顾柏舟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那种怪异的感觉再次浮现。这家伙,明明心软,却非要摆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衣服烤得半干后,两人重新穿上,虽然依旧有些潮气,但比之前湿透的状态好多了。祝无酒又将那些烘干的枯草厚厚地铺在神像后的一个角落,做了一个简易的“床铺”。 “今晚在这里过夜。你睡那里,能暖和点。”祝无酒指了指那堆干草。 “你呢?”顾柏舟问。 “我守夜。”祝无酒在火堆旁坐下,添了根柴火,“这地方不安全,需要有人警戒。” 顾柏舟看着他被火光勾勒出的、带着疲惫却依旧挺直的侧影,沉默了一下,然后撑着身子挪到干草堆上,却并没有躺下,而是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过来。” 祝无酒皱眉看他。 “轮流守夜。”顾柏舟语气平静,“你需要休息。而且,这草堆够大,足够我们保持距离。”他顿了顿,补充道,“这是最合理的安排,祝医生。” 最后三个字,他带上了点熟悉的调侃。 祝无酒与他对视片刻,似乎在权衡。最终,疲惫和理智战胜了那点莫名的别扭。他走到干草堆的另一侧,和顾柏舟隔着一小段距离,和衣躺下。 身体接触到干燥温暖的枯草,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庙外风雨声依旧,庙内火光摇曳,映照着两张同样俊美却风格迥异的脸。 顾柏舟看着祝无酒紧闭的双眼和微微颤动的睫毛,知道他并没睡着。他低声道:“今天……多谢。” 祝无酒没有睁眼,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顾柏舟又道:“等我们找到安稳的地方,我给你弄套新衣服。这嫁衣……穿着行动不便。” 这次,祝无酒连“嗯”都懒得给了。 顾柏舟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下去,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等我的腿好了,就不用你这么辛苦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倦意。长时间的精神紧绷和身体痛苦消耗了他大量精力,此刻在相对安全温暖的环境里,困意终于袭来。 听着身边逐渐均匀的呼吸声,祝无酒缓缓睁开了眼睛,侧头看向已然熟睡的顾柏舟。睡着的他收敛了所有的锋芒和戏谑,眉眼间带着一丝难得的平和与脆弱。 祝无酒看了他片刻,轻轻起身,将自己的外袍盖在了顾柏舟身上,然后重新坐回火堆旁,添了柴,抱着膝盖,警惕地听着庙外的风雨声,也守护着庙内这一隅短暂的安宁。 雨还在下,夜还很长。但在这风雨飘摇的破庙里,两颗曾经壁垒分明的心,似乎在这极致的困境与相互依存中,悄然松动了一丝缝隙。 第6章 陌路相逢各怀志 破庙一夜,风雨渐歇。次日清晨,天光透过破损的窗棂照入,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清新和未散尽的霉味。 顾柏舟醒来时,发现身上盖着祝无酒那件半干的外袍,而祝无酒本人则靠坐在火堆旁,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火堆早已熄灭,只余灰烬。他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显然守夜耗神。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顾柏舟心头涌动,酸涩又带着暖意。他轻轻挪动身体,试图不惊动对方,但腿上传来的僵硬和酸痛让他忍不住吸了口凉气。 这细微的声响惊醒了祝无酒。他立刻睁开眼,眼神瞬间恢复清明,看向顾柏舟:“醒了?感觉怎么样?” “还好。”顾柏舟尝试活动了一下腿脚,比昨天稍微灵活一点,但离正常行走还差得远。“就是这腿,还得劳烦祝医生多费心。” 祝无酒没接话,走过来例行检查了一番,然后将自己那件外袍穿好。“能走就出发,这里不宜久留。” 两人用庙里积存的雨水简单洗漱,嚼了几口昨晚剩下的、又干又硬的烤野菜,便再次上路。雨后的道路更加泥泞难行,顾柏舟拄着树枝,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祝无酒依旧在他身侧,适时扶上一把,或是出声提醒脚下。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日头升高,气温回暖,两人已是汗流浃背,饥渴交加。昨日那只兔子带来的能量早已消耗殆尽。 “得想办法弄点吃的。”顾柏舟喘着气,靠在一棵树上休息,脸色疲惫。他的腿支撑他行走这么远,已是极限。 祝无酒也蹙着眉。守株待兔的好运不可能天天有,这附近似乎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果树。他正思索着,耳朵忽然动了动,隐约听到前方传来兵刃交击之声,夹杂着呼喝怒骂。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警惕。 “绕路?”祝无酒提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顾柏舟凝神听了一下,摇了摇头:“声音不算太激烈,人数似乎不多。去看看,万一……能捡点漏?”他指的是可能遗落的干粮或财物。这话从一个曾经的王爷口中说出,带着几分落魄的自嘲,却也是现实所迫。 祝无酒沉默片刻,点了点头。生存面前,面子不值一提。 他们小心地循着声音靠近,躲在一丛茂密的灌木后向外望去。 只见前方一片林间空地上,四五个穿着统一黑色劲装、蒙着面的人,正在围攻一个穿着靛蓝色布衣的年轻男子。那男子约莫二十出头,身形挺拔,手持一柄长剑,剑法灵动迅捷,显然身手不凡。但他似乎有伤在身,动作间略显滞涩,左肩处的衣物已被鲜血染红,在围攻下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另一边,靠近路边的地方,还停着一辆看起来颇为朴素的马车,车辕上坐着一个穿着灰色文士袍、约莫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他面容儒雅,此刻却脸色发白,紧紧握着手中的一卷书简,紧张地看着场中的打斗。马车旁,还倒着两个车夫打扮的人,生死不知。 “是江湖仇杀,还是……”顾柏舟眯起眼,仔细观察着那些黑衣人的招式路数,他们的配合默契,攻防有度,不像是寻常的土匪流寇,倒更像是训练有素的……死士或者私兵。而那个文士,气质不像普通人。 就在这时,那蓝衣男子为了格开劈向文士方向的一刀,后背空门大开,一个黑衣人瞅准机会,手中钢刀狠辣地向他后心刺去! “小心!”那文士失声惊呼。 千钧一发之际,祝无酒眼神一凛,几乎是本能地,从地上捡起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手腕一抖,石头如同出膛的子弹般激射而出! “嗖——啪!” 石头精准无比地打在那黑衣人持刀的手腕上!黑衣人吃痛,闷哼一声,钢刀偏了几分,擦着蓝衣男子的肋下而过,划破了他的衣服,却未能造成致命伤。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双方都是一愣。 蓝衣男子反应极快,趁此机会,剑势暴涨,逼退身侧两人,同时目光锐利地扫向祝无酒和顾柏舟藏身的灌木丛。 黑衣人也发现了他们,其中两人立刻调转方向,朝着灌木丛扑来! “麻烦!”顾柏舟低咒一声,知道藏不住了。他看了一眼祝无酒,两人眼神交汇,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帮那个蓝衣男子和文士!那些黑衣人看起来绝非善类。 祝无酒再次捡起几块石头,连连掷出!他手法刁钻,专打关节、手腕、脚踝等脆弱处,虽不致命,却有效地干扰了黑衣人的行动。 而顾柏舟,则在那两个黑衣人冲到近前时,猛地将手中的树枝当做长枪,灌注全身力气,一个精准的突刺,戳向当先一人的膝盖侧方!那里有个穴位,受到重击会剧痛并导致腿部暂时麻痹。 那黑衣人没想到一个看起来病弱(顾柏舟为了伪装,依旧显得很虚弱)拄着拐棍的人会有如此刁钻的攻击,猝不及防下被戳个正着,惨叫一声,单膝跪地。 另一个黑衣人挥刀砍来,顾柏舟灵活地(相对而言)向后撤步,同时将树枝横扫,攻其下盘。他的动作带着现代格斗的技巧,简洁有效,虽然力量不足,但配合祝无酒的远程骚扰,一时竟也缠住了一人。 他们的介入,为那蓝衣男子赢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他压力大减,剑光如匹练般展开,瞬间刺倒一人,伤了一人。剩下的黑衣人见势不妙,互相对视一眼,果断发出一声唿哨,扶起受伤的同伴,迅速退入林中,消失不见。 战斗骤然停止,空地上只剩下喘息声和血腥味。 那蓝衣男子还剑入鞘,先是快步走到文士身边,关切地问:“先生,您没事吧?” 文士摇了摇头,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镇定,他整理了一下衣袍,朝着祝无酒和顾柏舟的方向,郑重地拱手行礼:“在下苏晏,多谢二位义士出手相助!” 那蓝衣男子也走了过来,他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一股江湖人的英气和磊落,同样抱拳道:“在下沈烁,多谢二位!若非二位及时援手,沈某今日恐怕要栽在这里了。”他的目光在祝无酒和顾柏舟身上扫过,带着审视和好奇。这两人,一个看起来清冷文弱,手法却精准得吓人;另一个病恹恹的,招式却古怪有效,实在奇怪。 顾柏舟靠在树上,微微喘息,摆了摆手,声音虚弱:“路见不平,举手之劳……咳咳……”他适时地咳嗽了几声,将一个体弱多病、勉力出手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祝无酒则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他的目光落在沈烁流血的左肩上:“你的伤,需要处理。” 沈烁这才感觉到肩头火辣辣的疼痛,咧嘴笑了笑:“皮外伤,不碍事。倒是二位……”他看着两人狼狈的样子,尤其是顾柏舟明显不良于行的双腿,和祝无酒那身与气质格格不入的、破烂却依稀能看出原本华美的大红衣衫(嫁衣),心中疑窦更深。 苏晏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些细节,他儒雅的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二位义士似乎有所不便?若是不嫌弃,我们车上有伤药和些许干粮清水,可暂解燃眉之急。” 这无疑是雪中送炭。顾柏舟和祝无酒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两人,一个像是江湖侠客,一个像是落难文人,看起来不像恶人,而且刚刚并肩作战过,暂时可以信任。 “那就……叨扰了。”顾柏舟露出一个感激又带着几分羞惭的笑容,“在下顾……柏,这位是内子,无酒。”他临时编了个假名,并将祝无酒的身份含糊地定义为“内子”。毕竟两人穿着喜服,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内子”两个字让祝无酒的嘴角几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但在外人面前,他并没有反驳,只是周身的气压更低了。 苏晏和沈烁听到这个介绍,都愣了一下,目光在祝无酒那张昳丽绝伦却冷若冰霜的脸上和顾柏舟身上转了转,随即露出恍然又带着几分理解(或许是误解)的神情。男风在南朝并不罕见,只是这般落魄的“夫妻”倒是少见。 “顾兄弟,祝……公子。”苏晏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请上车吧,此地不宜久留,那些贼人可能去而复返。” 四人将昏迷的车夫搬上车(只是被打晕),马车虽然朴素,内部空间却不小。苏晏取出伤药和干净的布递给祝无酒,祝无酒也不推辞,熟练地帮沈烁清理伤口、上药包扎,动作专业利落,看得沈烁和苏晏暗暗称奇。 顾柏舟则靠在车厢壁上,由苏晏递过水囊和干粮,慢慢补充体力。他一边吃着,一边状似无意地与苏晏攀谈。 “苏先生这是要往何处去?那些黑衣人为何要追杀你们?” 苏晏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忧色:“不瞒顾兄弟,在下本是江州府衙的一名小小书记官,因不愿与某些人同流合污,揭露了本地官仓亏空之事,遭人构陷,被迫携卷宗上京告御状。这些黑衣人……恐怕就是那些人派来灭口的。”他言语谨慎,并未明指“那些人”是谁,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顾柏舟心中一动,江州?那是东南重镇,鱼米之乡,官仓亏空……这背后牵扯恐怕不小。他看了一眼苏晏紧紧抱在怀里的书筒,那大概就是所谓的“卷宗”了。 “原来苏先生是位为民请命的义士,失敬。”顾柏舟拱了拱手,语气真诚了几分。 “惭愧,只是尽本分而已。”苏晏苦笑,“倒是连累了沈兄弟一路护卫,还险些……” 沈烁一边龇牙咧嘴地忍着祝无酒清理伤口的疼痛,一边豪爽道:“先生说的哪里话!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就是我辈分内之事!何况先生高义,沈某佩服!” 通过交谈,顾柏舟得知沈烁是江南一带小有名气的游侠,偶遇被追杀的苏晏,便仗义出手,一路护送至此。 “顾兄弟和祝公子……这是遭遇了变故?”苏晏看着两人的情形,委婉地问道。 顾柏舟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悲戚之色:“实不相瞒,我们本是京城人士,家中做些小生意,不料遭了兵灾,家业毁于一旦,我与内子在逃难途中失散,好不容易重逢,我又不慎伤了腿……唉,只得往南方投奔亲戚,苟全性命。”他编造了一套合情合理的说辞,将王府和南风馆的身份完全隐去。 苏晏和沈烁听了,都露出同情之色。乱世之中,这样的悲剧比比皆是。 有了马车代步,行程快了许多,也免去了跋涉之苦。顾柏舟的腿得到了休息,祝无酒也不用再费力搀扶。苏晏提供的伤药效果不错,沈烁的伤势稳定下来。四人一路同行,倒是暂时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同盟。 沈烁性格豪爽,对祝无酒那手精准的“投石”功夫和包扎技术赞不绝口,时常找他说话,虽然祝无酒回应冷淡,他也毫不在意。苏晏则博闻强识,与顾柏舟颇为谈得来,从各地风土人情到时政利弊,顾柏舟往往能凭借超越时代的见识,提出一些独到的见解,让苏晏惊叹不已,引为知己。 祝无酒大多时候沉默着,或是闭目养神,或是观察着路况和顾柏舟的腿伤恢复情况。只有在需要换药或者顾柏舟腿疼难忍时,他才会主动出手,动作依旧精准冷静,仿佛不带任何私人感情。 但顾柏舟却能感觉到,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比如他因为马车颠簸而皱眉时,祝无酒会下意识地调整坐姿,替他挡住一些晃动;比如在他与苏晏谈论时局,偶尔流露出属于“安王”的锋芒时,祝无酒会淡淡瞥他一眼,带着无声的警告。 这种细微的、下意识的关照,比任何言语都让顾柏舟心头微动。 夜幕再次降临前,他们抵达了一个规模不大的小镇。镇子看起来还算平静,似乎并未受到京城叛乱的大范围波及。 “今晚就在此歇脚吧。”苏晏提议道,“找家客栈,好好休整一番,顾兄弟的腿也需要找个大夫看看。” 沈烁也表示同意:“对,顺便打听打听消息,看看京城那边到底怎么样了。” 顾柏舟和祝无酒自然没有异议。能找到城镇休整,对他们的现状是极大的改善。 看着眼前略显简陋却充满生活气息的小镇,顾柏舟轻轻吐出一口气。逃亡之路似乎看到了一点曙光,而身边多出的这两个“朋友”,是福是祸,还未可知。但他知道,他和祝无酒不再是孤身两人面对这陌生的世界了。而他和祝无酒之间那微妙的关系,也在共患难与结识新友的过程中,悄然发生着变化。 第7章 落魄客栈与伤腿惊变 小镇名为“清水镇”,镇口一条小河蜿蜒流过,河水还算清澈,给这饱经战乱传闻困扰的小镇带来几分安宁的假象。 四人寻了镇上唯一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客栈,名为“悦来”。客栈不大,门面有些陈旧,但好在里面收拾得还算整洁。 掌柜的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见有客来,热情地迎了上来,目光在四人身上扫过,尤其在穿着破烂喜服的顾柏舟和祝无酒身上多停留了一瞬,但并未多问,只是笑容可掬地安排房间。 “要两间上房。”苏晏开口道,他虽落魄,但气度犹在,言语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 “抱歉啊客官,上房只剩一间了。”掌柜的赔着笑脸,“还有一间通铺,您看……” 通铺是给行脚的苦力或穷困旅人准备的,大通炕,条件简陋,鱼龙混杂。 顾柏舟立刻道:“我们住通铺便可,苏先生和沈兄弟住上房。”他看得出苏晏和沈烁并非大富大贵之人,但比起他们这两个“逃难夫妻”,手头应该宽裕些,而且苏晏身负重要卷宗,需要相对安全的环境。 苏晏还想推辞,沈烁却拍了拍他的肩膀:“先生,就听顾兄弟的吧,你和卷宗要紧。”他性子直爽,觉得顾柏舟说得在理。 最终定下,苏晏住上房,沈烁坚持要了一间普通单间,就在上房隔壁,方便护卫。而顾柏舟和祝无酒,则被引到了后院那间嘈杂的通铺。 通铺里弥漫着汗味、脚臭和烟草的混合气味,十几个形形色色的男人或坐或卧,看到进来两个穿着破烂红衣、容貌气质却迥异于常人的“夫妻”,都投来好奇、探究甚至不怀好意的目光。 祝无酒的眉头立刻皱紧,周身寒气四溢。顾柏舟则神色不变,拄着树枝,看似虚弱地靠在祝无酒身上,低声道:“忍一忍。” 他们找了个靠墙的、相对干净的角落坐下。祝无酒几乎是立刻就开始检查顾柏舟的腿。连续几天的奔波,即使有马车代步,但颠簸和姿势固定,对伤腿依然是巨大的负担。 撩起裤腿,顾柏舟的小腿肿胀比之前更明显了,皮肤紧绷发亮,按压下去会出现凹陷,并且他本人对按压的痛感反应加剧。 “水肿加重,炎症反应没控制住。”祝无酒语气凝重,“需要抬高患肢,严格休息,最好能有冰块冷敷,或者利水消炎的草药。” 然而在这嘈杂混乱的通铺里,抬高患肢都是奢望,更别提冰块和草药了。 “先弄点热水敷一下,促进循环。”祝无酒起身,想去向掌柜的要些热水。 就在这时,通铺的门帘被掀开,一个喝得醉醺醺、满脸横肉的汉子摇摇晃晃地走进来,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的顾祝二人,尤其是祝无酒那张过于出色的脸。 “哟!哪儿来的小娘子?长得真标致!怎么跟个病痨鬼挤在这儿?”那醉汉喷着酒气,摇摇晃晃地就要伸手来摸祝无酒的脸。 祝无酒眼神一寒,正要动作,旁边的顾柏舟却比他更快! 只见原本“虚弱”靠在墙上的顾柏舟,猛地探出手,精准地扣住了那醉汉的手腕,向下一拗!动作快如闪电! “啊——!”醉汉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酒醒了大半,疼得龇牙咧嘴。 顾柏舟抬起眼,目光冰冷如刀,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那股骤然爆发的气势却让周围的嘈杂瞬间安静下来。他盯着那醉汉,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滚。” 那醉汉被他眼神所慑,又手腕剧痛,色厉内荏地骂了几句,悻悻地甩开手,灰溜溜地跑到通铺另一头去了。 顾柏舟松开手,仿佛耗尽了力气,重新靠回墙上,微微喘息,额角渗出冷汗。刚才那一下,牵动了他的伤腿,一阵尖锐的疼痛袭来,让他眼前发黑。 祝无酒扶住他,感觉到他身体的微颤,低声道:“逞强。” 顾柏舟扯出一个苍白的笑:“总不能……真让他碰你。” 祝无酒抿了抿唇,没再说什么,只是扶着他坐稳,然后起身,冷着脸扫视了一圈通铺里那些被震慑住的目光,直到那些人纷纷移开视线,他才出去找热水。 最终,他用身上仅存的、从嫁衣上拆下的一颗小珍珠(顾柏舟喜服上的装饰),跟掌柜的换了一盆热水和几条干净的布巾。 回到通铺,他无视周围或好奇或畏惧的目光,专注地用热布巾给顾柏舟敷腿,按摩肿胀的肌肉,促进血液循环。他的手法专业,力道适中,顾柏舟闭着眼,感受着腿部传来的温热和恰到好处的按压,疼痛似乎真的缓解了一些。 “手艺……真好。”顾柏舟半真半假地感慨。 祝无酒手下不停,淡淡道:“等你好了,付费。” 顾柏舟低笑:“以身相许行不行?” 祝无酒按在他腿上某个穴道的手指骤然用力。 “嘶——!轻点!祝医生,你这是谋杀亲夫!” “再废话,下次按断它。” 两人的低声斗嘴在嘈杂的通铺里并不起眼,却奇异地冲淡了这恶劣环境带来的压抑感。沈烁过来看了一眼,见顾柏舟情况不好,又去找镇上的郎中来看了看。 那郎中是个胡子花白的老者,看了顾柏舟的腿,也是连连摇头:“公子这腿伤耽搁太久,风寒入骨,气血瘀滞,甚是棘手啊。老夫开几副活血化瘀的汤药,先吃着看看,但切记,万万不可再走动,需得静养至少半月。” 半月?他们现在身无分文,居无定所,如何静养半月? 郎中开了药方,沈烁二话不说掏钱抓了药。苏晏也拿出了一些银钱,塞给顾柏舟:“顾兄弟,先应应急,治伤要紧。” 顾柏舟看着那些散碎银子,心中百感交集。想他堂堂安王,何时为几两银子发过愁?如今却要靠着新结识的朋友接济。他郑重接过,道:“苏先生,沈兄弟,大恩不言谢,日后必当报答。” 苏晏摆摆手:“顾兄弟言重了,同是天涯沦落人,互相扶持是应该的。” 当晚,祝无酒借了客栈的小厨房,亲自给顾柏舟煎药。浓重的药味弥漫开来,他守着小小的药罐,看着跳跃的火苗,神色在氤氲的蒸汽中有些模糊。 顾柏舟躺在通铺坚硬的炕上,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鼾声,腿上的疼痛一阵阵袭来,让他难以入睡。他看着祝无酒端着药碗走进来,在昏暗的油灯下,小心地吹凉,然后递到他唇边。 药汁苦涩难当,顾柏舟皱着眉一口口喝完。祝无酒又递过一杯清水给他漱口。 “你也休息吧。”顾柏舟看着他眼下的青黑,低声道。祝无酒为了守夜和照顾他,几乎没怎么合眼。 祝无酒没说话,只是在他身边和衣躺下,依旧保持着一点距离,但在这寒冷的夜里,彼此的体温成了唯一的慰藉。 夜深人静,顾柏舟因为腿疼和环境的嘈杂,睡得极不安稳。半梦半醒间,他感觉祝无酒似乎坐了起来,然后,一双微凉的手轻轻按上了他肿胀的小腿,开始缓慢而持续地按摩。 那力道温柔而坚定,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耐心。顾柏舟在朦胧中,仿佛回到了现代医院的理疗室,只是这次的“治疗师”,是他最意想不到的人。 他迷迷糊糊地想,或许……穿越也并非全是坏事? 然而,命运的残酷往往不因人的心态而改变。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客栈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喧哗! “官府查案!所有人都不许动!” 紧接着,一队手持兵刃的衙役冲进了客栈,为首的是一名穿着捕快服、面色冷厉的中年男子。 “搜!仔细搜!看看有没有画像上的人!”捕快大声下令。 衙役们立刻开始粗暴地搜查各个房间,通铺更是重点关照对象。睡梦中的人们被惊醒,一片鸡飞狗跳。 顾柏舟和祝无酒心中同时一沉。难道是冲着他们来的?安王和南风馆头牌,无论哪个身份,都足够引人注目。 衙役拿着几张画像,挨个比对通铺里的人。当看到顾柏舟和祝无酒时,那衙役的目光明显停顿了一下,仔细看了看画像,又看了看他们,似乎在犹豫。 就在这时,楼上传来呵斥声和打斗声!是沈烁的房间! “抓住他!他就是沈烁!那个江州案的同党!” 紧接着,兵刃相交之声激烈响起,伴随着沈烁的怒喝和苏晏焦急的劝阻声。 顾柏舟瞬间明白,这些衙役是冲着苏晏和沈烁来的!江州案背后的人,手眼通天,竟然连这偏远小镇都布下了罗网! 通铺里的衙役听到楼上的动静,也顾不上仔细核对他们俩了,留下两人看守,其余人都冲上楼去帮忙。 机会! 顾柏舟和祝无酒对视一眼,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必须趁乱离开!否则一旦被卷入苏晏的案子,后果不堪设想! 顾柏舟强忍着腿上的剧痛,在祝无酒的搀扶下站起身,试图趁看守的衙役注意力被楼上吸引时,从通铺的后窗溜走。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靠近后窗时,楼上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似乎是沈烁撞破了栏杆,然后便是捕快的大吼:“放箭!” 数支弩箭从楼上射下,目标直指试图从二楼跳窗的沈烁! 沈烁人在半空,无处借力,眼看就要被射中! 千钧一发之际,顾柏舟想也没想,猛地将祝无酒往旁边一推,自己则因为用力过猛,伤腿承受不住,“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他一声压抑的痛呼,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地! 而一支流矢,擦着他的脸颊飞过,深深钉入了他身后的墙壁! “顾柏舟!”祝无酒被他推开,踉跄几步站稳,回头就看到顾柏舟摔倒在地,脸色惨白如纸,抱着左腿,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汗珠,而那声轻微的“咔嚓”声,让他心头猛地一沉! 骨折了?! 楼上,沈烁凭借高超的轻功,险险避开了大部分箭矢,只有一支擦过了他的手臂,他落地后毫不犹豫,拉起被衙役围住的苏晏,撞开客栈大门,夺路而逃!衙役们呼喝着追了出去。 混乱中,没人再注意通铺里这两个“无关紧要”的逃难夫妻。 祝无酒扑到顾柏舟身边,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你怎么样?” 顾柏舟疼得几乎说不出话,嘴唇颤抖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腿……好像……断了……” 祝无酒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小心地触碰顾柏舟的左腿,果然在小腿胫骨的位置,摸到了不正常的突起和骨擦感! 真的是骨折了!在原有神经损伤的基础上,又添上了严重的骨骼创伤!雪上加霜! 客栈内外一片混乱,衙役追捕苏晏沈烁的声音远去,其他客人惊慌失措,掌柜的在一旁叫苦不迭。 祝无酒看着怀里疼得几乎晕厥的顾柏舟,再看看这混乱的局面和空空如也的口袋(刚才买药几乎花光了苏晏给的银子),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感攫住了他。 前路漫漫,危机四伏,而唯一的同伴,此刻重伤在身,前途未卜。 命运的残酷,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他们刚刚看到一丝希望的曙光,便再次被无情地推入了更深的黑暗。 第8章 绝望医者与强颜欢笑 悦来客栈的混乱渐渐平息,衙役们未能抓住沈烁和苏晏,骂骂咧咧地撤走了,只留下一地狼藉和惊魂未定的掌柜与客人。没人再关心通铺角落里,那个痛得几乎昏死过去的“病痨鬼”和他那面色冰寒的“妻子”。 祝无酒将顾柏舟半抱半拖地挪到通铺最里面、相对隐蔽的炕角,让他靠墙坐稳。顾柏舟的左小腿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肿胀得更加厉害,皮肤青紫,触手冰凉,那是骨折后血运受阻的迹象。 “别……别碰……”顾柏舟冷汗涔涔,嘴唇失去血色,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腿上的剧痛,但他仍强撑着意识,不想在祝无酒面前彻底失态。 祝无酒抿紧唇,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眼下情况的严峻。开放性骨折?不,皮肤暂时完好,算是闭合性。但骨折端明显移位,必须尽快复位固定,否则轻则畸形愈合,留下终身残疾,重则可能引发脂肪栓塞、骨筋膜室综合征等致命并发症! 在现代医院,这需要立刻进行X光检查,明确骨折类型,然后在麻醉下进行闭合或切开复位内固定手术,术后辅以石膏外固定和抗感染治疗。 可在这里,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 没有X光,没有无菌手术室,没有麻醉药,没有髓内钉、钢板螺钉,甚至连一副像样的夹板、一卷干净的绷带都没有!有的只是这污浊的空气,粗糙的土炕,和周围或麻木或好奇的目光。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水般浇透了祝无酒。他空有顶尖的脊柱外科知识,却对着一条简单的胫腓骨骨折束手无策!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医者难治无药之伤! 他猛地站起身,冲出通铺,找到那惊魂未定的掌柜,语气急促:“我需要夹板,绷带,还有酒,越烈越好!有没有镇上的正骨大夫?” 掌柜的哭丧着脸:“客官,这……这兵荒马乱的,郎中都跑了!夹板绷带倒是能找到,酒也有,可是……” 祝无酒不等他说完,一把扯下自己身上那件破烂嫁衣上最后一件值钱的配饰——一枚小小的金扣子,塞到掌柜手里:“快去!” 掌柜看着金扣子,眼睛一亮,连忙点头哈腰地去准备了。 祝无酒回到顾柏舟身边,看着他因剧痛而蜷缩的身体,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处,用手掌感受着他腿部的温度,观察着远端的血运和感觉。 “祝……无酒……”顾柏舟虚弱地开口,声音气若游丝,“我是不是……要瘸了?” 祝无酒动作一顿,抬起眼,对上顾柏舟那双因疼痛而显得有些涣散,却依旧努力聚焦的眸子。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冷声道:“保存体力,别说话。” 顾柏舟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要是……真瘸了……你……会不会嫌弃我?不要我了?” 这话带着明显的玩笑和自嘲,但在这种情境下说出来,却格外刺心。祝无酒的心猛地一抽,一股无名火夹杂着酸涩涌上心头,他恶声恶气道:“闭嘴!你再废话,我现在就把你扔出去!” 顾柏舟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牵动伤口,又变成一阵压抑的抽气,但他依旧断断续续地说:“凶……还是这么凶……不过……你着急的样子……还挺好看的……” 祝无酒气得想给他一拳,但看着他惨白的脸和满头的冷汗,终究只是咬紧了牙关,别开了脸。他知道,顾柏舟是在用这种方式强撑,是在故作轻松,不想让他有太大压力。 很快,掌柜送来了几块粗糙的木板、一些破布条和一坛劣质的烧刀子酒。这就是全部了。 祝无酒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他必须先进行手法复位,尽可能将骨折端对位对线,然后用夹板临时固定,防止二次损伤。 “听着,”祝无酒打开酒坛,浓烈刺鼻的酒味弥漫开来,他看向顾柏舟,眼神锐利而专注,“没有麻药,会很疼。你必须保持清醒,不能乱动,明白吗?” 顾柏舟看着他那双仿佛凝聚了所有星光的眸子,点了点头,扯下自己一截相对干净的里衣袖子,团了团,咬在嘴里,含糊道:“来吧……让我……尝尝祝氏正骨……的厉害……” 祝无酒不再犹豫,将烧刀子酒倒在破布上,简单清洗了自己的双手和顾柏舟伤腿周围的皮肤,算是聊胜于无的消毒。然后,他凝神静气,双手稳稳地握住了顾柏舟的小腿。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此刻却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这不是在手术台上,没有无影灯,没有监护仪,没有助手,他只有一双手,和一颗悬到嗓子眼的心。 凭着对骨骼解剖结构的深刻理解和触感,祝无酒开始进行手法复位。他需要先进行牵引,克服肌肉痉挛,然后运用端、提、按、摩等手法,将错位的骨折端重新对合。 “呃——!”当祝无酒开始用力的瞬间,一股撕裂般的剧痛猛地窜遍全身,顾柏舟眼前一黑,牙关死死咬住口中的布料,额头上、脖颈上青筋暴起,整个人如同离水的鱼一般剧烈地颤抖起来,汗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通铺里其他人都被这动静吸引,看得龇牙咧嘴,感同身受般别开了脸。 祝无酒的心也跟着那颤抖狠狠一缩,但他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稳定、精准、持续地发力。他知道,此刻的心软只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他必须快、准、稳! “忍一忍……很快就好了……”他低声说道,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 顾柏舟已经疼得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全部的意志力都用来对抗那潮水般涌来的痛苦。他死死地盯着祝无酒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紧抿的唇,微蹙的眉,和那双专注得仿佛世间只剩下他这条伤腿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祝无酒感觉到手下骨骼传来一声轻微的“咯噔”声,移位的骨折端终于回到了大致正确的位置。 他立刻停止手法,快速用准备好的木板(内侧垫了些破布)在伤腿的前、后、内、外侧进行固定,然后用布条层层捆绑,打结。他的动作飞快,却井然有序,每一个结都打在合适的位置,既保证固定效果,又避免压迫血管神经。 做完这一切,祝无酒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后背也早已被冷汗浸湿。他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顾柏舟额头淋漓的冷汗,发现他口中的布料已经被咬得稀烂,嘴唇也咬出了血印。 顾柏舟虚脱般地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神还有些涣散,但剧痛过后,一种虚弱的轻松感慢慢回归。 “……结束……了?”他声音嘶哑地问。 “嗯。”祝无酒应了一声,拿起剩下的烧刀子酒,递到他唇边,“喝一口,缓缓。” 顾柏舟就着他的手,艰难地咽下一小口烈酒,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反而让他混沌的意识清醒了几分。 他看着祝无酒依旧紧绷的侧脸,以及那双因为过度专注和紧张而微微泛红的手,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虚弱却带着真实的愉悦。 “笑什么?”祝无酒皱眉看他,怀疑他是不是疼傻了。 “我是在想……”顾柏舟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要是……医院的……那些人……知道……咱们祝大医生……在这破地方……用木板和破布……给人接骨……会不会……惊掉下巴?” 祝无酒愣了一下,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紧绷的嘴角几不可查地松动了一丝微小的弧度,但很快又恢复了冷硬:“总比某个王爷瘸着腿,连南风馆都回不去强。” 顾柏舟被他噎住,随即笑得更厉害了,牵扯到伤腿,又是一阵龇牙咧嘴,却还是忍不住道:“回不去……也好……反正……我有你了……我的……王妃……” “闭嘴!”祝无酒耳根微热,没好气地打断他,“再胡言乱语,下次换药我用酒给你洗伤口。” “别……祝医生……我错了……”顾柏舟立刻告饶,但眼神里的笑意却未减分毫。 他知道,他的腿伤很重,前途未卜,甚至可能真的会留下残疾。但在这一刻,看着祝无酒为了他殚精竭虑、强作镇定的样子,听着他依旧冰冷的、却带着鲜活气息的斗嘴,那些对未来的恐惧和绝望,似乎都被冲淡了些许。 至少,他不是一个人。 至少,这个嘴硬心软的宿敌,还在他身边。 祝无酒不再理他,起身去处理那坛所剩无几的烧刀子和染血的布条。他背对着顾柏舟,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心中那份因为无能为力而产生的绝望,似乎也因为刚才那番毫无意义的斗嘴,而悄然散去了一丝。 医者不能自医,但或许,彼此的存在,就是这绝望困境中,最好的良药。 夜色再次降临,通铺里鼾声四起。顾柏舟因为疼痛和不适,睡得极不安稳。祝无酒靠坐在他身边,不敢深睡,时刻留意着他的情况,偶尔在他因疼痛而呻吟时,轻轻调整他腿下垫着的破布,或者用手掌覆上他冰凉的脚背,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长夜漫漫,伤痛沉沉。但在这污浊混乱的角落里,两颗心却在绝境中靠得前所未有的近。那是一种超越了宿怨、超越了身份、甚至超越了性别的情感纽带,在血与痛、绝望与强韧的浇灌下,悄然生根发芽。 第9章 桃源虚影与残腿千里 接下来的几天,是顾柏舟记忆中最漫长也最煎熬的时光。 骨折初期的剧痛如同附骨之疽,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的神经。即使在祝无酒手法复位后,那种深层次的、源自骨骼本身的钝痛和肿胀感,依旧让他夜不能寐,食不知味。通铺环境恶劣,空气污浊,每一次其他旅客的走动、喧哗,甚至沉重的呼吸声,都可能牵动他敏感的伤处,引来一阵压抑的闷哼。 祝无酒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守着他。他利用那点可怜的烧刀子酒,每日数次为顾柏舟擦拭伤腿周围的皮肤,预防感染,同时仔细观察着远端脚趾的颜色、温度和感觉,警惕着骨筋膜室综合征这一定时炸弹。他没有草药可以内服活血化瘀,只能凭借记忆和有限的观察,向客栈伙计打听,弄来一些具有轻微消肿止痛作用的本地植物,捣碎了外敷。 这些土方子的效果微乎其微,更多是心理安慰。顾柏舟的腿依旧肿得像发面馒头,青紫蔓延,好在血运和神经功能似乎没有出现急剧恶化,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祝医生……你这中西医结合……疗效甚微啊……”顾柏舟疼得脸色发白,冷汗直流,却还有力气扯着嘴角调侃。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享受看祝无酒被他惹毛后那强忍怒气、又不得不继续照顾他的别扭样子。 祝无酒正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夹板的位置,闻言,指尖在他小腿某个酸胀的穴位上不轻不重地一按。 “嘶——!”顾柏舟倒抽一口冷气,“轻点!你这是打击报复!” “知道就好。”祝无酒面无表情,“再啰嗦,下次用针扎。” “你还会针灸?” “不会。但找根缝衣针扎你几个痛穴,还是做得到的。” 顾柏舟:“……算你狠。” 贫瘠的物资,恶劣的环境,让祝无酒空有一身现代医学本领无处施展。这种无力感日夜煎熬着他,比身体上的疲惫更甚。他看着顾柏舟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的眉眼,看着那双腿上粗糙简陋的夹板,一种前所未有的焦灼在心头蔓延。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顾柏舟的腿需要真正的治疗和静养,需要药物,需要安全的环境。而这个小镇,给不了他们这些。 就在祝无酒几乎要被绝望淹没时,转机意外地出现了。 那是一个细雨蒙蒙的午后,客栈掌柜揣着些许不安,带着一个人来到了通铺门口。来人是个穿着灰色短打、腰间别着旱烟袋的老者,看起来约莫五十多岁,皮肤黝黑,眼神却格外清亮有神,步履沉稳,不像寻常百姓。 “二位,”掌柜的陪着笑脸,“这位是镇上的赵老丈,他……他想见见你们。” 祝无酒警惕地将顾柏舟护在身后,冷冷地看着那赵老丈。 赵老丈目光扫过躺在炕上、脸色苍白的顾柏舟,又落在祝无酒那双带着血丝却依旧清冷的眸子上,拱了拱手,声音洪亮:“二位不必紧张。老朽赵干,是个走南闯北的货郎,昨日回到镇上,听说了客栈里发生的事,也听闻了这位公子腿伤严重。” 他顿了顿,看向顾柏舟腿上的夹板,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这位……夫人,手法倒是老道,在这等条件下能稳住伤势,不易。”他显然也将祝无酒认作了女子。 祝无酒没心思纠正他的称呼,只是问:“赵老丈有何指教?” 赵干笑了笑,不请自入,在炕沿坐下,自顾自地掏出旱烟袋点上,吸了一口,才慢悠悠道:“指教不敢当。只是看二位落难于此,这位公子伤势又重,这清水镇缺医少药,绝非久留之地。老朽倒是知道一个去处,或许能解二位燃眉之急。” 顾柏舟强打起精神,虚弱地问道:“何处?” 赵干吐出一口烟圈,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神秘的诱惑:“二位可曾听说过‘药王谷’?” 药王谷?顾柏舟和祝无酒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茫然。 赵干似乎料到他们的反应,继续道:“药王谷并非寻常之地,它是一处隐于世外的江湖门派,据说位于西南云雾深山之中,门人皆精研医道药理,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能。更难得的是,药王谷秉承济世救人之心,常收留无处可去的伤患和落难之人,不同出身,只问本心。” 江湖门派?世外桃源?祝无酒眉头微蹙,作为一个现代人,他对这种传说中的地方本能地抱有怀疑。但“精研医道药理”这几个字,却像黑暗中的一点萤火,瞬间吸引了他全部注意力。如果真有这样的地方,或许顾柏舟的腿还有救! 顾柏舟想的则更多一些。江湖门派,意味着脱离朝廷掌控,意味着可能的安全。而且,药王谷不同出身,只问本心,这对他们这两个身份敏感的人来说,无疑是最大的吸引力。 “赵老丈为何要告诉我们这些?”顾柏舟谨慎地问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赵干磕了磕烟袋锅,笑道:“老朽年轻时也曾受过药王谷的恩惠,一直心怀感激。如今见二位落难,这位公子伤势沉重,便想起了这处所在。至于信不信,去不去,全凭二位自己决断。”他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块看起来普普通通、刻着模糊草药图案的木牌,放在炕上,“若二位决定前往,可持此信物,到西南三百里外的‘落霞镇’,寻找一个叫‘陈记杂货铺’的地方,将木牌交给掌柜,他自会安排人送你们入谷。至于能否被谷中接纳,就看二位的造化了。” 说完,赵干不再多言,对二人点了点头,便跟着掌柜的离开了通铺,仿佛只是来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通铺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雨打窗棂的声音和顾柏舟粗重的呼吸。 祝无酒拿起那块木牌,入手微沉,木质细腻,上面的草药图案古朴神秘,不似凡品。他看向顾柏舟:“你觉得可信吗?” 顾柏舟看着窗外迷蒙的雨丝,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一句话,道尽了眼前的绝境。留在清水镇,顾柏舟的腿伤只会不断恶化,最终可能真的保不住。而他们身无分文,身份敏感,一旦被官府或者之前的仇家找到,就是死路一条。前往药王谷,虽然前路未知,充满风险,但至少有一线生机,一丝希望。 祝无酒握紧了手中的木牌,指节泛白。他知道,顾柏舟说的是事实。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你的腿,经不起颠簸。”祝无酒说出最大的顾虑。三百里路,对于健康人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一个腿部骨折、神经还有旧伤的人来说,无疑是致命的考验。 顾柏舟尝试着动了一下伤腿,立刻疼得龇牙咧嘴,但他还是努力扯出一个笑容:“不是还有你吗?祝医生……你总不能……半路把我丢下吧?” 祝无酒看着他强颜欢笑的样子,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涩。他别开脸,冷声道:“那就准备一下,明天一早出发。” 决定已下,便不再犹豫。祝无酒用身上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顾柏舟喜服上另一颗稍大的珍珠),跟掌柜换了一些耐储存的干粮、一葫芦清水,以及一辆最简陋的、只有一个轮子的手推车(独轮车)。这是他们能想到的、对伤腿震动最小的交通工具了。 第二天拂晓,天色微明,细雨暂歇。祝无酒将通铺里那床还算厚实的、却散发着霉味的被子铺在独轮车的车板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顾柏舟抱上车。是的,抱。顾柏舟虽然清瘦,但毕竟是个成年男子,祝无酒这具身体力量不足,抱得十分吃力,额角都渗出了细汗。 顾柏舟靠坐在车上,伤腿被小心地垫高固定,看着祝无酒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紧抿的唇线,心中情绪翻涌,最终只化作一句低语:“辛苦你了。” 祝无酒没理他,调整了一下呼吸,检查了一遍固定伤腿的绳索和夹板,确认无误后,便扶起独轮车的车把,深吸一口气,推动车子,踉跄着驶出了悦来客栈的后院,融入了清晨薄雾弥漫的街道。 三百里路,西南方向。目标,落霞镇,药王谷。 这条路,注定充满艰辛。 独轮车并不好操控,尤其是在这坑洼不平的土路上。祝无酒必须全神贯注,才能保持车子的平衡,避免剧烈的颠簸。饶是如此,每一次微小的震动,都会通过车板清晰地传递到顾柏舟的伤腿上,引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顾柏舟咬紧牙关,尽量不发出声音,但苍白的脸色和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暴露了他正在承受的痛苦。他只能通过和祝无酒说话,来分散注意力,也分散祝无酒的疲惫。 “祝医生……你说……那药王谷……会不会有很多……珍奇药材?” “……” “说不定……还有那种……吃了就能内力大增……起死回生的……仙丹?” “你话本看多了。” “哎……要是真有……我先讨一颗……把这破腿治好……再讨一颗……让你对我……温柔点……” “……再做梦,今晚没水喝。” 祝无酒的回应永远简洁而冰冷,但握着车把的手,却始终稳定。他听着顾柏舟明显中气不足、却依旧喋喋不休的废话,心中那股因前路未知而产生的惶惑,似乎也减轻了些。 中午时分,烈日当空。祝无酒找了个树荫停下,两人分食了干硬的面饼和清水。顾柏舟的腿经过半天的颠簸,肿胀似乎更明显了些,祝无酒不得不拆开夹板检查,重新固定。看着那青紫狰狞的伤处,祝无酒的心再次沉了下去。 “没事……”顾柏舟喘着气,反过来安慰他,“比昨天……好点了……” 祝无酒沉默地替他重新包扎好,动作轻柔了许多。 休息了不到半个时辰,祝无酒再次推动独轮车上路。下午的路更加难走,有一段甚至是崎岖的山道。祝无酒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将车子和车上的人一点点推上去。汗水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衫,手臂和肩膀因为长时间用力而酸痛麻木,手掌也被粗糙的车把磨出了水泡。 顾柏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无能为力。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无能,痛恨这具拖累祝无酒的身体。 “无酒……歇会儿吧……”他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心疼。 祝无酒仿佛没听见,只是抿着唇,目光坚定地看着前方,一步一步,艰难地推行。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单薄,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韧。 夜幕降临时,他们并未能赶到预想中的下一个村落,只得在荒郊野岭再次露宿。祝无酒找了一处背风的山坳,将顾柏舟从车上扶下来,让他靠着一块大石头坐好,然后捡来枯枝,再次用那金属扣子艰难地生起了火堆。 火光跳跃,映照着两人疲惫不堪的脸。顾柏舟因为一整天的颠簸和疼痛,精神萎靡,靠在石头上几乎说不出话。祝无酒将最后一点干粮掰碎,泡在水里,弄成糊状,一点点喂给他吃。 “你也吃……”顾柏舟虚弱地催促。 祝无酒摇了摇头:“我不饿。”他其实早已饥肠辘辘,但所剩食物无几,必须优先保证伤员的体力。 夜里山风寒冷,祝无酒将车上那床唯一的薄被紧紧裹在顾柏舟身上,自己则靠在他身边,借着彼此的体温取暖。顾柏舟因为伤腿不适和寒冷,睡得极不安稳,几次在梦中因疼痛而呻吟。每次,祝无酒都会立刻惊醒,小心地调整他腿的位置,或者用手掌捂住他冰凉的脚,直到他再次沉沉睡去。 看着顾柏舟在睡梦中依旧紧锁的眉头,祝无酒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他汗湿的额角,将那缕粘在上面的黑发拨开。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第二天,第三天……日子在重复的艰辛中缓慢流逝。干粮很快见底,清水也需要寻找溪流补充。祝无酒不得不分心去寻找食物,采摘一些确认无毒的野果,或者设置简单的陷阱捕捉小动物,但收获寥寥。饥饿和疲惫如同跗骨之蛆,消耗着两人的体力和意志。 顾柏舟的腿伤时好时坏,反复的颠簸和恶劣的条件,让恢复变得遥遥无期。有两次,他甚至发起了低烧,祝无酒心急如焚,只能用冷敷物理降温,整夜不敢合眼。 一路上,他们也并非完全孤独。偶尔会遇到同样逃难的人群,看到他们这奇特的组合——一个容貌绝美却冷若冰霜的“女子”,推着一个腿伤严重、气度却不凡的男子,都会投来异样的目光。有人同情,施舍一点食物;有人冷漠,匆匆避开;也有人不怀好意,但看到祝无酒那双冰寒刺骨的眼睛和腰间(其实没有)似乎暗藏兵器的架势(其实是树枝),也都悻悻而去。 这期间,顾柏舟依旧保持着他的“乐观”,只要精神稍好,就会想方设法地逗祝无酒说话,哪怕得到的只是几个字的回应或者一个冰冷的眼神。 “无酒……你看那云……像不像……你生气时……鼓起来的脸?” “……” “这野果……真酸……不过……没你嘴硬……” “……” “等老子腿好了……一定……弄辆八匹马拉的车……让你坐着……我推着你走……” “……闭嘴,睡觉。” 祝无酒嘴上从不留情,但推车的动作却始终小心翼翼,寻找食物时也愈发拼命,偶尔找到一点能入口的浆果,也会默不作声地塞到顾柏舟手里。 十天后,他们终于抵达了赵干所说的“落霞镇”。 此时的两人,已是真正的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比乞丐好不了多少。祝无酒推着独轮车,脚步虚浮,眼窝深陷,只有那双眸子,依旧清亮坚定。顾柏舟靠在车上,脸色蜡黄,瘦脱了形,但眼神深处,那点属于“安王”的锋芒和属于“顾柏舟”的韧性,却未曾熄灭。 按照指示,他们找到了镇子西头那家不起眼的“陈记杂货铺”。 铺子很小,货品杂乱,一个看起来精明干瘦的中年人正在柜台后打着算盘。 祝无酒扶着顾柏舟走进铺子,将那块早已被汗水浸得有些发黑的木牌放在了柜台上。 那掌柜的拿起木牌,仔细看了看,又抬眼打量了一下狼狈不堪的两人,目光在顾柏舟的伤腿上停留片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问:“要去哪里?” “药王谷。”祝无酒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 掌柜的点了点头,收起木牌,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包袱,递给祝无酒:“里面有干净衣物、干粮和清水。后院有辆马车,会送你们到入山口。剩下的路,需要你们自己走。能否进谷,看你们自己。” 没有多余的废话,没有热情的招待,一切干脆利落,透着江湖人的作风。 祝无酒接过包袱,道了声谢,便扶着顾柏舟去了后院。那里果然停着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车夫是个沉默寡言的黑脸汉子,见他们出来,只是点了点头,示意他们上车。 坐上马车,感受着身下相对平稳的颠簸,看着包袱里虽然粗糙却干净温暖的衣物和足以支撑数日的干粮,顾柏舟和祝无酒都长长地松了口气。 这十天的亡命跋涉,仿佛一场噩梦。如今,噩梦似乎看到了尽头,而前方,就是那传说中的世外桃源——药王谷。 希望,如同黑暗中微弱的星火,再次在两人心中点燃。 马车辘辘,驶出落霞镇,向着西南方向的云雾深山而去。车窗外,群山叠嶂,云雾缭绕,仿佛真的通往一个与世隔绝的仙境。 顾柏舟靠在车厢壁上,看着身边闭目养神、却依旧紧握着他手的祝无酒,低声道:“我们……快到了。” 祝无酒没有睁眼,只是反手握紧了他的手,轻轻“嗯”了一声。 无论前方是桃源还是新的考验,至少此刻,他们在一起。 第10章 青石阶前尊严碎 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了两日,最终在一片云雾缭绕、看似无路的绝壁前停了下来。 黑脸车夫跳下车,指了指前方被藤蔓半遮掩的一个狭窄洞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从此处入,穿过一线天,便是药王谷入口。马车进不去,剩下的路,你们自己走。”说完,他便调转车头,竟是毫不留恋地驾车离去,将两人留在了这荒无人烟的山壁前。 顾柏舟看着那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洞口,又看了看自己打着简陋夹板、肿胀未消的腿,眉头紧锁。祝无酒却没什么表情,只是默默地将包袱背在身上,然后俯身,试图将顾柏舟背起来。 “等等,”顾柏舟按住他的肩膀,“这路……我自己试试。”他不想让祝无酒背负着他,去走那未知的、显然不会轻松的路。 祝无酒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将之前当拐杖的树枝递给他,然后搀扶着他,一步步走向那洞口。 穿过幽暗潮湿、仅有一线天光透入的狭窄通道,眼前豁然开朗。然而,映入眼帘的景象,却并非想象中的世外桃源、仙草遍地。 那是一片巨大的、由天然山坳形成的谷地,谷中建筑依山而建,多是竹木结构,看起来古朴自然,但也并非金碧辉煌。更引人注目的,是谷口处那一道一眼望不到头的、陡峭的青石阶梯!石阶高耸入云,直通山谷上方隐约可见的层层殿宇,怕是有上千级之多!石阶两旁,立着两排身穿淡青色劲装、神色冷峻的持剑弟子,目光如电,扫视着谷口稀稀拉拉前来求医的人。 而那些求医的人,形态各异,有衣衫褴褛的百姓,也有衣着华贵却面带愁容的富商,甚至还有几个看起来像是江湖人士,但他们无一例外,都停留在石阶下方一片相对平坦的空地上,无人敢轻易踏上石阶。 空地上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上面以朱砂镌刻着数行大字,铁画银钩,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入谷求医,须守谷规。” “一、非濒死重伤、疑难绝症者,不治。” “二、心怀叵测、背信弃义者,不治。” “三、需三跪九叩,自谷口登‘问心阶’,以示诚心。” “四、立下血誓,此生不得与药王谷为敌,不得泄露谷中机密。” “违者,永拒谷外!” 三跪九叩?自谷口登问心阶? 顾柏舟看着那高耸入云、陡峭无比的青石阶梯,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以他现在的腿伤,别说三跪九叩,就是正常走上去都绝无可能!这分明是刁难! 祝无酒的脸色也同样冰寒。他扶着重伤的顾柏舟,站在那些或麻木、或焦急、或绝望的求医者中间,显得格格不入,又异常醒目。尤其是两人那出众的容貌和破烂的衣衫形成的对比,引来了不少目光。 “又来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 “看那男的腿伤成那样,怕是难了……” “药王谷的规矩,多少年了,从没人能破例……” 周围的窃窃私语传入耳中,更添了几分压抑。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深青色长袍、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从石阶上缓步而下,目光淡漠地扫过空地上的众人,最后落在了顾柏舟和祝无酒身上,尤其是在顾柏舟的伤腿上停留了一瞬。 “你二人,所求何医?”男子的声音平淡,不带丝毫感情。 祝无酒上前一步,将顾柏舟护在身后,声音清冷:“腿伤,骨折合并旧疾,神经受损。” 那管事挑了挑眉,似乎对祝无酒简洁专业的描述略有意外,但态度依旧倨傲:“既知是骨折旧疾,当知非寻常手段可治。欲入谷,须遵谷规。”他指了指那石碑,又指了指高耸的问心阶,“三跪九叩,登顶问心阶,方有资格入内求见医师。否则,请回。” 顾柏舟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堂堂安王,何时受过如此屈辱?!让他像罪人一样,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三跪九叩爬这千级台阶?简直荒谬!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这位管事,在下腿伤严重,实在无法行此大礼。可否通融……” “规矩就是规矩。”管事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眼神带着一丝轻蔑,“药王谷立谷百年,凭的就是这铁律。不能遵,便是不诚,不诚者,不治。慢走不送。”说完,竟是要转身离开。 “等等!”顾柏舟急道,语气带上了几分属于上位者的威压,“若我……” 他本想亮出身份(哪怕是编造一个)施压,或者许以重利,但话未出口,就被身旁的祝无酒拉住了手臂。 祝无酒对他摇了摇头,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然后,在顾柏舟惊愕的目光中,在周围所有求医者难以置信的注视下,那个一向清冷孤高、仿佛雪山之巅永不融化的冰莲般的祝无酒,向前一步,撩起那身破烂不堪的衣袍下摆,对着那冰冷陡峭的青石阶梯,毫不犹豫地,屈膝—— “咚!” 一声沉闷的响声,敲在了顾柏舟的心上! 祝无酒,跪下了! 他挺直着那清瘦孤拔的脊梁,对着那高耸入云的石阶,叩下了第一个头!动作标准,没有丝毫敷衍! “无酒!不可!”顾柏舟目眦欲裂,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疼得他几乎窒息!他宁愿这腿废了,宁愿立刻死在这里,也绝不愿看到祝无酒为了他,放下所有的尊严,受此奇耻大辱! 他想冲过去拉起他,想对着那倨傲的管事怒吼,想将这该死的药王谷夷为平地!可他刚一动,腿上传来的剧痛就让他踉跄一步,差点栽倒在地,只能徒劳地靠着树枝支撑,眼睁睁看着那个清冷的背影,一下,又一下,对着那冰冷的石阶,叩首。 “咚!” “咚!” 每一声叩首,都像是重锤砸在顾柏舟的心头。他看着祝无酒白皙的额头因为用力磕在粗糙的石板上而迅速泛红,甚至隐隐渗出血丝;看着他那双曾经只握手术刀和论文、干净修长的手,此刻紧紧抠在肮脏的石缝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看着他那总是微抬着的、清傲的下颌,此刻低垂着,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或同情、或嘲讽、或麻木的目光。 顾柏舟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些平日里信手拈来的、用来逗弄祝无酒的玩笑话,此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觉得一股炽热的、带着血腥气的怒火和无法言喻的心疼,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为什么?为什么要为了他做到这种地步?他们不是宿敌吗?不是恨不得对方立刻消失吗? 祝无酒的动作没有一丝停顿。他仿佛屏蔽了外界所有的声音和目光,只是机械地、却又无比虔诚地,执行着那屈辱的仪式。起身,前行三步,跪下,叩首。再起身,前行,跪下,叩首…… 三跪九叩。 他的背影在巍峨的山谷和漫长的石阶映衬下,显得那么单薄,那么渺小,却又那么决绝,那么孤高。仿佛他不是在屈从,而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抗整个世界的战斗。而战斗的理由,仅仅是为了他身后那个,连站立都困难的……他。 周围的窃窃私语早已停止,所有人都屏息看着那个红衣破烂(喜服早已看不出原色)、却依旧难掩风骨的“女子”,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一步步,一叩首,向着那遥不可及的山顶攀登。 那药王谷的管事也停下了脚步,站在石阶上方,冷眼旁观,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似乎也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 顾柏舟靠着树枝,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道血痕。他死死地盯着祝无酒的背影,看着他每一次艰难的起身,每一次沉重的叩首,看着他额角滑落的汗珠与隐隐的血迹混合……他从未像此刻这般痛恨自己的无能,痛恨这具拖累他的身体!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当祝无酒完成最后一次叩首,终于踏上问心阶最后一层,站在那管事面前时,他的额头已然一片青紫红肿,血迹斑斑,衣衫被汗水和尘土浸透,紧紧贴在瘦削的背上,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虚弱得几乎站立不稳,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冰冷,直直地望向那管事。 “规矩,我已守。”他的声音因为疲惫和干渴而沙哑不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现在,可能治了?” 那管事看着眼前这个狼狈到极致,却依旧脊梁挺直、眼神倔强的“女子”,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侧身,让开了道路,淡淡道:“随我来。” 祝无酒没有立刻动,而是回过头,望向还站在谷口、脸色惨白如纸的顾柏舟。隔着漫长的石阶,隔着无数复杂的目光,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顾柏舟看到祝无酒对他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那眼神仿佛在说:“等着。” 然后,祝无酒便转身,跟着那管事,一步步消失在了石阶尽头的殿宇阴影中。 顾柏舟依旧僵立在原地,仿佛化作了一尊石像。直到祝无酒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他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猛地跌坐在地,粗重地喘息着,眼前一阵阵发黑。 手掌传来的刺痛让他回过神,他看着掌心被自己指甲掐出的深深血痕,又抬头望向那高耸入云、仿佛吞噬了祝无酒尊严的问心阶,一股暴戾的、毁灭一切的冲动在胸中翻涌。 药王谷……好一个药王谷! 今日之辱,他顾柏舟记下了! 总有一天,他要让这药王谷,为今日的倨傲,付出代价! 他要让祝无酒,再也不用为了任何人,屈下他的膝盖! 强烈的情绪冲击和腿上的剧痛,让他意识逐渐模糊。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仿佛看到有几个药王谷的弟子,朝着他走了过来…… …… 当顾柏舟再次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干净却坚硬的竹榻上,身处一间陈设简单、弥漫着淡淡药香的竹屋内。腿上的夹板已经被拆掉,换上了新的、用料明显讲究许多的夹板和绷带,肿胀似乎也消了一些,疼痛虽然还在,但不再是那种难以忍受的尖锐刺痛。 他猛地坐起身,牵动了伤腿,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却顾不上这些,目光急切地扫视屋内。 “他呢?”顾柏舟抓住一个正在旁边捣药的小童,声音嘶哑地问。 小童被他吓了一跳,怯生生地指了指隔壁。 顾柏舟挣扎着想要下床,却被小童按住:“公子,你的腿还不能动!那位姑娘……呃,公子,他没事,林师叔正在给他诊治,只是体力透支,需要休息。” 顾柏舟这才稍稍安心,但心依旧悬着。他靠在床头,回想着谷口那令人窒息的一幕,心脏依旧一阵阵抽痛。 不知过了多久,竹屋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月白色长衫、气质温润如玉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两个弟子,抬着一个担架,上面躺着的人,正是祝无酒。 祝无酒似乎清洗过,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粗布青衣,额头的伤也被妥善包扎好了。他闭着眼,脸色依旧苍白,呼吸微弱,像是陷入了深度沉睡。 “无酒!”顾柏舟心中一紧。 那月白长衫的男子,也就是小童口中的“林师叔”,示意弟子将祝无酒轻轻放在顾柏舟旁边的另一张竹榻上,然后对顾柏舟温和地笑了笑:“这位公子不必担心,你这位……同伴,只是心力交瘁,体力透支过度,并无大碍,睡一觉便好。倒是他额头的皮外伤和有些损耗的心脉,需要好生调理一番。” 顾柏舟看着祝无酒沉睡中依旧微蹙的眉头,心中五味杂陈,他转向那林师叔,郑重地道谢:“多谢医师救命之恩。在下顾柏,不知医师如何称呼?” “鄙姓林,单名一个逸字,是谷中负责外伤杂症的医师。”林逸语气温和,与谷口那倨傲的管事截然不同,“顾公子的腿伤,我已查看过,骨折对位尚可,但耽搁太久,又有旧疾,恢复起来需费些时日。至于这位……”他看向祝无酒,眼中带着一丝欣赏和探究,“他为你,可是吃了大苦头了。问心阶,已有十年无人能凭诚心走完了。” 顾柏舟闻言,心头更是酸涩难当。他沉默了片刻,问道:“林医师,那血誓……” 林逸摆了摆手:“血誓之事,待你们伤势稳定后,自有执律堂的师兄前来处理。眼下,安心养伤便是。”他似乎不欲多谈谷中规矩,转而开始仔细询问顾柏舟腿伤的具体情况和受伤经过。 顾柏舟隐去了穿越和真实身份,只说是逃难途中坠马受伤,又经颠簸,加重了伤势。林逸听得仔细,时而点头,时而蹙眉。 “顾公子这腿,骨折需静养固定,但更麻烦的是这旧疾。”林逸沉吟道,“经脉郁结,气血不通,非寻常药石能速效。需得配合我药王谷独有的金针渡穴之术,疏通经络,再以秘制药膏外敷,内服汤药调理,或可有望恢复行走,但能否如初,还需看天意和你自身的意志。” 顾柏舟点了点头:“有劳林医师费心。”能恢复行走,已是万幸。 林逸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便留下药童照顾,自行离开了。 竹屋内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的鸟鸣。 顾柏舟侧过头,一瞬不瞬地看着旁边榻上沉睡的祝无酒。阳光透过竹窗的缝隙,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留下淡淡的阴影,平日里冰冷的线条此刻显得柔和而脆弱。 顾柏舟伸出手,想要碰碰他额头的纱布,却又怕惊扰了他,最终只是悬在半空,久久未曾落下。 他的脑海中,反复回放着祝无酒跪在青石阶上,一下下叩首的画面。那每一声叩响,都像是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傻子……”顾柏舟低声喃喃,声音沙哑带着无尽的疼惜,“谁要你……为我做这些……” 他宁愿自己承受千倍百倍的痛苦,也不愿看到祝无酒折损半分傲骨。 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彻底不一样了。 他们之间,那长达十余年的竞争、敌视、互相拆台,在那漫长而屈辱的青石阶前,轰然崩塌,化作了某种更为复杂、更为深沉、再也无法割舍的羁绊。 顾柏舟看着祝无酒,眼神深邃如海,里面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情愫。 祝无酒,从今往后,你的尊严,由我来守护。 第11章 竹舍药香暗愫生 药王谷的日子,在浓郁的药香和规律的疗伤中缓缓流淌。 顾柏舟的腿伤在林逸医师的精心治疗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固定的夹板每隔几日便会调整一次,确保骨折端在最佳位置愈合。林逸亲自施展的金针渡穴之术更是神奇,细如牛毛的金针刺入腿部特定穴位,起初是酸麻胀痛,随后便有一股温和的热流在原本麻木冰冷的经脉中缓缓流动,驱散着郁结已久的气血。 配合着每日更换的、气味辛辣的黑色秘制药膏,以及味道苦涩却功效显著的内服汤药,顾柏舟腿部的肿胀逐渐消退,青紫色慢慢转为正常的肤色,那种钻心的疼痛也变成了愈合期的酸胀和痒意。 “恢复得比预想中要快。”林逸在一次换药后,满意地点点头,“顾公子身体底子不错,意志也坚韧,照此下去,再有一月,便可尝试拄拐下地行走了。” 这无疑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顾柏舟靠在竹榻上,看着自己被妥善包扎的腿,心中感慨万千。从濒临残疾到重获行走的希望,这其中的煎熬,唯有他自己和日夜守在他身边的祝无酒最清楚。 而祝无酒,在经历了问心阶的体力透支后,休养了几日便恢复了过来。他额头的伤疤渐渐愈合,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粉痕,衬着他白皙的皮肤,反倒添了几分破碎的美感。林逸说他“心脉有损”,开了些安神补气的药,但祝无酒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注意力,大部分都放在了顾柏舟的康复上。 两人住在同一间竹舍内,朝夕相对。日子仿佛又回到了现代医院里,一个是被迫卧床的“病号”,一个是负责监督治疗的“医生”,只是环境从充满消毒水味的病房换成了清幽的竹林小屋。 互怼互掐的日常自然也回来了,但底色却悄然发生了变化。 “祝医生,这药苦得能送走一头牛,能不能申请加点糖?”顾柏舟捏着鼻子,看着祝无酒端来的那碗黑乎乎的汤药,脸皱成一团。 祝无酒面无表情地将药碗又往前递了递,语气毫无波澜:“糖没有,针有几根,需要帮你转移一下注意力吗?” 顾柏舟:“……算你狠。”他认命地接过药碗,屏住呼吸,一口闷下,然后被苦得龇牙咧嘴,四处找水。 祝无酒会默不作声地将早已准备好的温水递到他手边,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嘴角几不可查地扬起一个极小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当顾柏舟因为腿部愈合的瘙痒而忍不住想去抓挠时,祝无酒会立刻用他那清冷的嗓音制止:“别动,想留下疤痕,还是想骨头长歪?” 顾柏舟悻悻地收回手,嘴上却不服输:“祝医生,你这管得比我家……比我娘还宽。” “我是你的主治医师。”祝无酒淡淡瞥他一眼,“对你的康复负责。” “只是主治医师?”顾柏舟挑眉,故意拖长了语调,眼神带着戏谑。 祝无酒不理他,转身去整理林逸留下的金针和药瓶,耳根却微微泛红。 除了监督用药,祝无酒还主动承担起了帮顾柏舟进行早期康复训练的任务。在林逸的指导下,他每日会定时帮顾柏舟活动脚踝和膝关节,按摩腿部肌肉,防止萎缩。 这过程对顾柏舟来说,既是享受,也是折磨。享受的是祝无酒那双微凉而力道恰到好处的手,在他腿上按压、揉捏,带来舒适放松的感觉;折磨的是,如此近距离的接触,看着祝无酒低垂的眉眼,轻抿的薄唇,感受着他清浅的呼吸拂过自己的皮肤,总会让他心猿意马,血液循环都不自觉地加快了几分。 “这里,感觉怎么样?”祝无酒的手指按在他小腿后侧的一处肌肉上,抬头询问,眼神专注,纯粹是医者的探究。 顾柏舟喉结滚动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视线:“还……还行,有点酸。” “嗯,这里气血还不太通畅,多按一下。”祝无酒并未察觉他的异样,继续专注地工作。 顾柏舟看着他那副心无旁骛的样子,心里又是好笑又是莫名的躁动。这家伙,撩人而不自知。 有时,林逸的弟子会送來飯菜。藥王谷的飲食清淡,多是藥膳。顧柏舟吃慣了精細食物,起初頗有些不習慣。 “這青菜淡出鳥來了……”他小聲抱怨。 祝无酒将自己碗里唯一的一小块炖得烂熟的肉夹到他碗里,语气依旧平淡:“伤员需要补充蛋白质,闭嘴,吃。” 顾柏舟看着碗里那块肉,愣了一下,心头像是被羽毛轻轻搔过,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涌遍全身。他低下头,默默地将那块肉吃掉,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笑什么?”祝无酒皱眉看他。 “没什么,”顾柏舟抬起头,笑容灿烂,“就是觉得,这里的饭菜,突然变得好吃了。” 祝无酒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不再理会,低头安静地吃着自己的饭菜,只是耳根那抹可疑的红晕,似乎又深了一些。 夜晚,竹舍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两人各自躺在自己的竹榻上,中间隔着几步的距离。 顾柏舟因为白天睡得太多,或者因为腿上的痒意,时常失眠。他会侧躺着,借着微弱的灯光,看着对面榻上祝无酒安静的睡颜。 祝无酒睡觉很规矩,平躺着,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呼吸清浅均匀。月光透过竹窗洒在他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褪去了白日的清冷,显得格外安静美好。 顾柏舟会看得入了神,心中那片因为穿越、逃亡、伤痛而变得荒芜的土地,仿佛被一点点注入了温暖的泉水,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萌芽。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贪恋这种平静的陪伴,贪恋祝无酒即使冷着脸也依旧细致的照顾,贪恋他那看似不耐却总在关键时刻出现的维护。 这不再是简单的“吊桥效应”,也不是纯粹的“日久生情”,而是一种更为复杂的、糅合了愧疚、感激、欣赏、习惯以及某种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心动。 有一次,顾柏舟半夜被腿痛惊醒,压抑的抽气声吵醒了浅眠的祝无酒。 祝无酒立刻起身,点亮油灯,走到他榻边,俯身查看他的腿:“怎么了?很疼?” 他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额前的碎发垂落,扫在顾柏舟的脸颊上,带来一阵微痒。 顾柏舟看着近在咫尺的、带着关切的脸庞,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着药香和自身清冽气息的味道,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他下意识地抓住了祝无酒的手腕。 祝无酒身体一僵,却没有立刻抽回,只是疑惑地看着他:“?” 顾柏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觉得喉咙干涩,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松开了手,低声道:“没事,就是……有点抽筋。” 祝无酒看了他片刻,没再追问,只是默默地帮他调整了腿的位置,又用手掌在他小腿肚上不轻不重地揉按着,直到那阵痉挛过去。 整个过程,两人都没有再说话,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暧昧的张力。 自那晚之后,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斗嘴依旧,互怼照常,但眼神交汇时,总会多停留那么零点几秒;手指偶尔不经意地触碰,会像触电般迅速分开,却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留恋。 就连负责送药的小童都察觉到了什么,有一次偷偷对林逸说:“林师叔,顾公子和祝公子他们……感觉怪怪的,好像……比以前更好了?” 林逸只是捋着胡须,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并未多言。 这一日,天气晴好。祝无酒扶着已经可以靠着墙壁短暂站立的顾柏舟,慢慢挪到竹舍外的回廊下晒太阳。 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驱散了谷中的湿寒之气。远处山峦叠翠,云雾缭绕,近处竹林掩映,溪水潺潺,确实是一处难得的清净之地,如果忽略掉谷中那森严的规矩和倨傲的态度的话。 顾柏舟靠着廊柱,看着身旁同样倚着栏杆、微微眯着眼感受阳光的祝无酒,金色的光晕勾勒着他精致的侧脸和纤长的睫毛,美好得有些不真实。 “喂,”顾柏舟忽然开口,“等我的腿好了,我们离开这里,你想去哪里?” 祝无酒睁开眼,望向远方的云雾,眼神有些空茫:“回去。” 回哪里去?现代吗?顾柏舟心中一动,那个世界,似乎已经变得很遥远了。 “如果……回不去了呢?”顾柏舟轻声问。 祝无酒沉默了片刻,收回目光,看向顾柏舟,眼神恢复了平时的清冷:“那就找个地方,开个医馆。” 顾柏舟笑了:“就我们俩?” 祝无酒瞥了他一眼:“你负责捣乱?” “我可以负责收钱,或者……”顾柏舟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蛊惑的笑意,“给你当招牌,往门口一站,保证生意兴隆。” 祝无酒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带着戏谑和某种深意的俊脸,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冷声道:“你当自己是镇宅的石狮子吗?” 顾柏舟看着他微红的耳尖,心情大好,低低地笑了起来。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回廊下的两人,一个倚柱轻笑,一个侧目微嗔,之间流淌着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与悄然滋生的情愫。 那些曾经的针锋相对,仿佛都融化在了这药王谷的竹舍药香与暖阳微风之中,发酵成了某种更为醉人的东西。 而未来,似乎也因为身边这个人的存在,而变得不再那么令人畏惧。 第12章 杏林春暖识岐黄 时光在药王谷中仿佛被拉长,又仿佛被凝滞。自那日问心阶的屈辱与惊心动魄之后,顾柏舟与祝无酒意外地获得了一段前所未有的宁静时光。谷中与世隔绝,除了每日固定的治疗和偶尔前来巡查、面色依旧冷淡的执律堂弟子外,几乎无人打扰。外界王朝更迭、兵荒马乱的喧嚣,都被那重重山峦与缭绕云雾隔绝在外,这里俨然成了一方真正的世外桃源。 顾柏舟的腿伤恢复神速。在林逸医师精湛的金针渡穴和秘制药膏的双重作用下,原本郁结的经脉逐渐疏通,萎缩的肌肉在祝无酒每日坚持不懈的按摩和辅助下也开始恢复活力。从靠着墙壁站立,到扶着回廊挪步,再到能够拄着林逸特制的、带有药王谷徽记的竹拐独立行走一小段距离,每一步都凝聚着希望。 这种身体机能逐渐回归的感觉,让顾柏舟重拾了信心,连带着眉宇间那属于“安王”的桀骜与锋芒也似乎被这谷中的平和之气磨平了些许,多了几分沉淀后的温润。 而祝无酒,在确认顾柏舟伤势稳定并稳步向好之后,紧绷了数月的心弦终于稍稍放松。他本就是顶尖的医者,对知识有着本能的渴求。药王谷这迥异于现代西医的医学体系,如同一个巨大的宝库,深深吸引了他。 林逸似乎也看出了祝无酒在医道上的天赋与纯粹,加上对他当日问心阶上表现出的坚韧与“诚心”的一丝赞赏,便默许了他跟随在身边学习。于是,祝无酒的生活变得规律而充实:上午照顾顾柏舟进行康复训练,下午便跟着林逸辨识草药、学习脉象、观摩针灸。 这对顾柏舟和祝无酒来说,都是一种极其新奇的体验。 “祝医生,你看这株‘七月一枝花’,其性苦寒,有小毒,却能清热解毒、消肿止痛,用于痈肿疔疮、咽喉肿痛,效果奇佳。但用量需极为谨慎,过量则易引吐泻乃至中毒。”林逸指着药圃中一株开着淡紫色小花的植物,耐心讲解。 祝无酒认真听着,仔细观察着植物的形态特征,甚至凑近闻了闻其独特的气味,然后提出疑问:“林医师,此药清热解毒的原理为何?是针对何种病原……呃,是何邪气?” 林逸捋须微笑:“中医不讲病原邪气细分,重在平衡阴阳。热毒炽盛,便是阴阳失衡,此药以其苦寒之性,折其火势,使阴阳重归调和。至于具体是何物作祟,乃‘疠气’‘瘟毒’之属,无形无质,却可感知其性。” 祝无酒若有所思。这与现代医学追根溯源、精准打击的思维方式截然不同,更像是一种宏观的系统调控哲学。他尝试用现代生理学和解剖学去理解,却发现很多地方难以对应,但这种“黑箱理论”般的整体观念,在某些方面却又展现出惊人的有效性。比如顾柏舟的腿,金针并非直接刺激神经,而是通过调节经络气血,间接促进了神经功能的恢复,这让他深感震撼。 顾柏舟拄着拐杖,慢悠悠地晃到药圃边,看着祝无酒那副求知若渴的认真模样,觉得十分有趣。他拿起一株晒干的草药,装模作样地嗅了嗅,点评道:“嗯,此物气味独特,想必有提神醒脑之效。” 林逸的弟子在一旁忍俊不禁。祝无酒头也没抬,冷冷道:“那是晒干的马粪,用来肥田的。” 顾柏舟:“……” 他悻悻地丢掉“草药”,摸了摸鼻子。 众人哄笑。连一向严肃的林逸,眼中也带了笑意。顾柏舟这人,虽然有时不着调,但性子爽朗,没什么架子(在他们看来),倒是给这清静的药王谷添了几分生气。 除了辨识草药,祝无酒对针灸也产生了浓厚兴趣。他亲眼目睹林逸用细长的金针,刺入顾柏舟腿部的“足三里”“阳陵泉”“悬钟”等穴位,便能引动他腿部肌肉微微跳动,气血随之流动,远比现代电刺激疗法更为精妙和……玄乎。 “林医师,这取穴的依据是什么?为何刺此处能影响到远处的腿部?”祝无酒虚心地问。 林逸一边运针,一边解释:“人体经络,内属脏腑,外络肢节,通行气血,沟通表里。足阳明胃经循行过膝,取足三里可健脾和胃,亦能疏通下肢气血。穴位乃是经络之气输注于体表之处,如同枢纽,刺激穴位,便可调节整条经络乃至相连脏腑的功能。” 祝无酒听得入神,手指不由自主地在自己的腿上比划着,试图找到那些抽象的“经络”和“穴位”。顾柏舟看着他专注的侧脸,觉得此刻的祝无酒,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纯粹的学者,散发着一种迷人的光彩。 “祝医生,学得这么认真,是想出师以后,也开个针灸馆?”顾柏舟忍不住调侃。 祝无酒收回手指,瞥了他一眼:“学以致用。总比某些人,只会纸上谈兵,连马粪和草药都分不清强。” 顾柏舟被噎,也不恼,反而笑道:“我虽分不清草药,但我可以给你当模特啊!来,往这儿扎,让我也体验一下祝氏针灸的厉害!”他指了指自己的胳膊,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 祝无酒眼神微动,似乎真的在考虑。林逸连忙阻止:“顾公子不可胡闹!针灸非同儿戏,需精准认穴,把握深浅补泻,无酒尚未入门,不可轻易在人身上尝试。” 顾柏舟遗憾地咂咂嘴:“可惜了。” 日子就在这般轻松而充满新知的氛围中一天天过去。他们跟着药王谷的弟子一起在固定的时辰用餐,饭菜依旧是清淡的药膳,但两人渐渐吃出了其中的门道,知晓了哪道菜是健脾,哪道汤是益气,倒也别有一番趣味。饭后,他们会在回廊下散步,顾柏舟拄着拐,祝无酒在一旁陪着,看着谷中弟子或捣药,或练功,或诵读医典,生活简单而充实。 没有网络的干扰,没有现代都市的喧嚣,时间仿佛都慢了下来。他们有了大把的时间用来交谈,不再仅仅是斗嘴,也会分享彼此对医术的见解,对谷中一草一木的观察,甚至偶尔,会聊起一些穿越前无关痛痒的往事。 “说起来,当年医学院那场解剖学考试,你比我高0.5分,是不是偷偷贿赂了教务老师?”顾柏舟旧事重提。 祝无酒冷哼一声:“是你自己最后一道论述题画蛇添足,多写了个无关紧要的变异结构,被扣了分。” “我那叫严谨!” “叫画蛇添足。” “……” 争论往往无果而终,但气氛却并不尴尬,反而有种老夫老妻般的熟稔。 夜幕降临,竹舍内油灯昏黄。顾柏舟有时会借着灯光,看祝无酒整理白日里记录的草药笔记,或者对着人体经络图蹙眉思索。烛光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阴影,认真的神情让人不忍打扰。 “喂,无酒,”顾柏舟会突然开口,“你说,我们要是真回不去了,一直留在这里,好像……也不错?” 祝无酒从书卷中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昏黄的灯光柔和了他脸部的线条。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了片刻,才复又低下头,轻声道:“这里再好,终非吾乡。” 顾柏舟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心中那点刚刚升起的、关于“乐不思蜀”的念头,悄然散去。是啊,这里再好,没有熟悉的亲人朋友,没有他们为之奋斗了十几年的事业,终究是异乡。 但,如果异乡有他相伴呢?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让顾柏舟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看着祝无酒,灯光下的侧影安静而美好,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包裹着他。或许,有彼此的地方,就是故乡? 这一日,林逸带着他们去了药王谷的藏书阁。那是一座依山而建的三层竹楼,里面收藏了无数医药典籍,有些甚至是孤本、手抄本。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和墨香混合的味道,庄严而肃穆。 看着那浩如烟海的典籍,顾柏舟和祝无酒再次被震撼。与现代医学建立在不断更新的实验和数据之上不同,中医的传承更依赖于这些古老的典籍和经验。每一本书,都可能蕴含着前人千百年的智慧结晶。 “《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神农本草经》……”祝无酒手指拂过书架上那些只闻其名、未见其面的经典,眼神灼热。这对于一个医者来说,无疑是致命的诱惑。 林逸看着他的样子,欣慰地笑了笑:“医道无穷,学海无涯。你既有心,日后可常来此阅览。只是需谨记,谷中典籍,不得外传。” 祝无酒郑重地点了点头。 从藏书阁出来,夕阳西下,将整个山谷染成一片暖金色。顾柏舟拄着拐,和祝无酒并肩走在回竹舍的小路上。 “没想到,中医竟然如此博大精深。”顾柏舟感慨道,“以前总觉得有些玄乎,现在亲眼所见,才知道是自己坐井观天了。” 祝无酒“嗯”了一声,表示同意。他还在回味刚才在藏书阁看到的那些精妙理论。 “等我们离开这里,可以把这些知识结合起来。”顾柏舟忽然道,“你的西医精准,加上中医的整体调理,说不定能开创一条新的医学路子。” 祝无酒脚步微顿,侧头看了顾柏舟一眼。夕阳的余晖在他眼中跳跃,映出一丝罕见的、名为“憧憬”的光芒。他没有说话,但微微上扬的嘴角,泄露了他内心的认同。 这一刻,两人仿佛找到了超越穿越、超越困境的新的共同目标和连接点。 回到竹舍,药童已经准备好了晚饭和汤药。顾柏舟喝完那碗依旧苦涩的汤药,咂咂嘴,突然道:“其实仔细品品,这药里,好像有当归、川芎、赤芍……嗯,还有一点黄芪的味道?” 正在整理笔记的祝无酒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顾柏舟得意地挑眉:“怎么样?耳濡目染,我也快成半个郎中了!” 祝无酒低下头,继续写字,语气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冰冷:“还差得远。先把马粪和草药分清楚再说。” 顾柏舟:“……” 得,这茬是过不去了。 两人相视一眼,却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声在小小的竹舍内回荡,冲散了药味的苦涩,也冲淡了异乡为客的孤寂。在这世外桃源般的药王谷中,他们不仅治愈着身体的创伤,更在不知不觉间,修补着彼此心中的裂痕,孕育着新的希望与可能。那悄然滋生的情愫,如同谷中悄然生长的药草,在春风细雨里,静待花开。 第13章 风波乍起桃源惊 药王谷的日子,如同山涧清泉,潺潺流淌,宁静得几乎让人忘记了时间的流逝。顾柏舟的腿伤在林逸的妙手和祝无酒的精心照料下,恢复得比预期更快。他已经可以丢掉拐杖,独自缓慢行走一段距离,虽然姿势还有些微跛,腿脚在阴雨天仍会酸胀,但比起之前濒临残疾的状态,已是天壤之别。 身体的康复带来了精神的松弛,加之谷中与世无争的氛围,顾柏舟身上那股属于上位者的锐气似乎被悄然磨砺,沉淀为一种更为内敛的从容。而祝无酒,则彻底沉浸在了中医的博大精深之中。他不仅跟着林逸辨识了数百种草药,熟记其性味归经,更开始尝试着理解那些玄之又玄的经络理论和阴阳五行学说。他甚至开始跟着谷中一些年轻的弟子,学习一些基础的养生导引术和拳脚功夫。 “医武不分家。”林逸如是说,“强健的体魄是行医济世的本钱,一些简单的擒拿手法也能在危急时刻自保,或制服不肯配合治疗的狂躁病人。” 祝无酒深以为然。他这具身体虽然柔韧度尚可,但力量和耐力都远逊于前世,学习一些防身技巧确有必要。于是,清晨的演武场上,时常能看到祝无酒的身影。他穿着一身药王谷弟子统一的淡青色短打,跟着教习师兄,一板一眼地练习着最基础的站桩、步法和拳掌。他的动作起初生涩,但凭借着过人的领悟力和对身体控制的精准把握,进步神速,招式间竟也隐隐带上了几分流畅的美感。 顾柏舟有时会坐在演武场边的石凳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看着祝无酒练功。看着那清瘦的身形在晨光中腾挪转移,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神情专注而清冷,别有一番动人心魄的魅力。 “啧,我们祝医生这是要弃医从武了?”顾柏舟忍不住出声调侃。 祝无酒收势,气息微喘,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拿起旁边的布巾擦了擦汗。阳光勾勒出他微微泛红的脸颊和汗湿的脖颈,顾柏舟看得心头一跳,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顾兄若有兴趣,也可一同习练,对腿部康复亦有裨益。”一旁的教习师兄热情地邀请。 顾柏舟连忙摆手:“不了不了,我这老胳膊老腿,还是安心当个观众就好。”他主要是觉得,跟在一群半大孩子后面扎马步,实在有损他(自认为)英明神武的形象。当然,更主要的是,他更喜欢这样悠闲地看着祝无酒。 除了学医练武,两人与谷中众人的关系也悄然改善。林逸医师对他们愈发欣赏,时常与他们探讨医理,甚至就一些疑难杂症征求他们的意见(主要是祝无酒基于现代医学角度的见解,常能给林逸带来启发)。负责送饭的小童不再怯生生,会笑嘻嘻地跟他们讲谷中的趣事。连当初在谷口那位倨傲的管事,偶尔遇见,虽然依旧没什么笑容,但眼神不再那么冰冷,甚至会微微颔首示意。 那日问心阶下的血誓,在顾柏舟伤势稳定后,由执律堂主持完成。过程庄重而略显压抑,两人在药王祖师像前立誓,此生不与药王谷为敌,不泄露谷中机密,并以指尖血在特制的符纸上按下指印。完成仪式后,执律堂长老只淡淡说了一句:“望尔等谨守誓言,好自为之。”便不再多言。 这小小的插曲并未过多影响他们的心情。他们仿佛真的融入了这处世外桃源,过着简单、充实而平静的生活。没有网络,没有现代社会的纷繁复杂,心灵反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涤荡和安宁。他们甚至开始觉得,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然而,命运的齿轮从未停止转动,平静的湖面下,往往暗流汹涌。 这一日,午后。顾柏舟正在竹舍内,尝试着不依靠外力独立行走更长的距离,祝无酒则在整理他近日记录的关于本地几种特有草药药理作用的笔记。阳光透过竹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岁月静好。 突然,谷口方向传来一阵隐约的骚动,似乎有喧哗声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这在不轻易允许外人入内、内部也一向清静的药王谷,是极不寻常的。 顾柏舟和祝无酒同时停下了动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 很快,骚动声逼近了他们所在的这片竹舍区。只见林逸面色凝重,快步走来,身后还跟着几名执律堂的弟子,而更让人心惊的是,被执律堂弟子“陪同”着走来的,竟是几个穿着不属于药王谷服饰、风尘仆仆的男子!为首一人,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精悍,眼神锐利如鹰,腰间佩刀,虽然刻意收敛,但周身散发出的那股行伍煞气,与这山谷的清幽格格不入。 顾柏舟在看到那为首男子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脸色猛地一变!虽然对方穿着便装,但他认得那张脸——这是他当年在军中时,麾下的一员骁将,名叫雷焕!他怎么会找到这里?! 祝无酒也察觉到了顾柏舟的异常,立刻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挡在了顾柏舟身前半个身位,眼神冰冷地看向来人。 雷焕的目光越过祝无酒,直直落在顾柏舟身上,那锐利的眼神先是惊疑,随即化为狂喜和激动,他猛地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末将雷焕,参见王爷!苍天有眼,终于找到您了!” “王爷”二字如同惊雷,在安静的竹舍前炸响! 林逸和执律堂的弟子们脸色瞬间剧变!他们收留的,竟然是一位王爷?!联想到之前京城叛乱、皇室凋零的传闻,这位“王爷”的身份和带来的麻烦,可想而知! 祝无酒的心也沉到了谷底。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顾柏舟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脸上已恢复了平静,只是眼神深处带着一丝无奈和冰冷。他上前一步,虚扶了雷焕一下,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雷将军,起来说话。此处非叙旧之地。” 雷焕站起身,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王爷!您没事真是太好了!京城陷落后,末将等一直在暗中寻找您的下落!得知您可能在此方向,费尽周折才打听到药王谷所在……”他看了一眼旁边面色不善的林逸和执律堂弟子,压低声音,“王爷,此地不宜久留!朝中……已有变故,有人不希望您活着!您的踪迹恐怕已经泄露,追兵可能随后就到!” 顾柏舟眉头紧锁。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份敏感,只是没想到对方动作这么快,竟然连药王谷这等隐秘之地都能找到。看来,他那位好皇侄(或者别的什么政敌),是铁了心要斩草除根了。 林逸上前一步,脸色十分难看,对着顾柏舟(此刻在他眼中已是巨大的麻烦)拱了拱手,语气生硬:“原来阁下是王爷之尊,倒是林某眼拙了。只是药王谷规矩,不问世事,不涉朝堂纷争。如今王爷身份既已暴露,为保谷中安宁,还请王爷即刻离去!”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几乎是下了逐客令。执律堂的弟子们也纷纷手握剑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顾柏舟理解药王谷的立场,他们收留伤患已是破例,绝不可能为了他一个落魄王爷,卷入朝廷争斗,给整个山谷带来灭顶之灾。 他深吸一口气,对林逸郑重一礼:“林医师救命之恩,顾某没齿难忘。今日之事,实乃顾某连累贵谷,顾某这便离去,绝不给贵谷添麻烦。” “王爷!”雷焕急道,“您的腿伤……” 顾柏舟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他转向祝无酒,眼神复杂,带着歉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无酒,我们……” “走吧。”祝无酒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静,仿佛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天。他迅速转身进入竹舍,将他们不多的几件行李(主要是林逸赠送的一些药材和祝无酒的笔记)打包好,又拿出那件早已洗净、却依旧难掩破旧的嫁衣外袍递给顾柏舟,“山上风大,穿上。” 他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和抱怨,仿佛只是要出一趟远门。 顾柏舟看着他将那件代表着他们荒诞相遇和共同逃亡起点的红衣递过来,心头百感交集。他接过袍子披上,触手是粗糙的布料和淡淡的皂角清香,却仿佛带着祝无酒身上的温度。 “林医师,”祝无酒又转向林逸,深深一揖,“这些时日,多谢照拂与传授。救命之恩,授业之德,无酒铭记于心。”他拿出几页写得密密麻麻的纸,那是他结合现代医学知识对一些常见病症提出的治疗思路,虽不成熟,却是他的一片心意,“此乃无酒一些浅见,或对贵谷有所助益,聊表谢意。” 林逸看着祝无酒,眼神复杂。他欣赏此子的天赋与心性,更感念他为救同伴甘受屈辱的赤诚。他接过那几页纸,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两个小瓷瓶,塞到祝无酒手中:“一瓶是续骨生肌膏,一瓶是解毒安神的药丸,以备不时之需。你们……保重。” “多谢。”祝无酒将瓷瓶收好,不再多言。 没有更多的时间告别,也没有伤春悲秋的余地。在执律堂弟子几乎是“护送”的目光下,顾柏舟、祝无酒,以及雷焕带来的几名亲信,迅速离开了这片他们生活了数月、给予他们新生与安宁的竹林。 走出谷口,重新踏上那崎岖的山路,回头望去,药王谷依旧云雾缭绕,静谧安然,仿佛刚才的惊变只是一场幻觉。 但身边凛冽的山风,前方未知的险途,以及身后可能存在的追兵,都在提醒他们,桃源梦碎,亡命之旅,再次开启。 顾柏舟的腿伤并未完全痊愈,长时间的行走让他感到酸痛和疲惫。祝无酒默默地将大部分行李背在自己身上,走在他身侧,随时准备搀扶。 雷焕等人护卫在周围,神情警惕。 “王爷,我们现在去哪里?”雷焕低声请示。 顾柏舟望着西南方向层峦叠嶂的群山,眼神锐利如刀,那里是他曾经经营过、或许还留存着一些势力的边陲。他沉声道:“先去陇西。” 他顿了顿,看向身旁沉默不语的祝无酒,放缓了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和歉意:“又要……连累你跟我奔波了。” 祝无酒目视前方,山风吹拂起他额前的碎发,声音平静无波: “习惯了。” 短短三个字,却像一股暖流,瞬间熨帖了顾柏舟有些惶惑不安的心。 是啊,习惯了。习惯了他的陪伴,习惯了他的冷言冷语下的维护,习惯了在这陌生的世界里,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顾柏舟深吸一口冰冷的山间空气,感受着腿部传来的微痛和身边人传来的坚定,心中那因为身份暴露而产生的阴霾,似乎被驱散了些许。 前路依旧艰险,但这一次,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祝无酒垂在身侧、微凉的手。 祝无酒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却没有挣脱。 两人并肩,沿着蜿蜒的山路,一步步向下走去,将那片世外桃源般的山谷,留在了身后弥漫的云雾之中。 新的征途,开始了。 第14章 山路夜话雷霆怒 离开药王谷,重新踏入纷扰的尘世,气氛陡然变得凝重而急促。 雷焕带来的亲信共有五人,皆是军中好手,沉默寡言,眼神警惕,行动间带着行伍特有的利落与默契。他们显然早有准备,出山不久,便在一条隐蔽的山涧旁找到了事先藏好的马匹和部分物资。 有了马匹代步,速度提升了不少,但也意味着目标更大,更容易被追踪。雷焕选择的多是崎岖难行的山间小路,尽量避免官道和城镇,日夜兼程,向西南方向的陇西赶去。 顾柏舟的腿伤虽未痊愈,但骑马尚可承受,只是长时间颠簸后,伤处难免酸胀不适。每当队伍短暂休整时,祝无酒便会默不作声地取出林逸赠与的续骨生肌膏,帮他涂抹按摩。他的手法依旧专业,力道恰到好处,微凉的药膏渗入皮肤,带来舒缓的凉意,驱散着疲惫和疼痛。 顾柏舟靠在树干上,看着祝无酒低垂的眉眼,感受着他指尖的力度,心中那片因仓促逃亡而泛起的波澜,总会渐渐平息。他甚至有些恶劣地想,这伤若是好得太快,怕是再也享受不到这般“特殊待遇”了。 夜间,队伍在一处背风的山崖下露宿。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几张疲惫而警惕的脸。雷焕拿出随身携带的肉干和面饼分与众人,又取了水囊递给顾柏舟。 “王爷,您受苦了。”雷焕看着顾柏舟依旧有些行动不便的腿,语气沉痛,“末将等无能,未能护得王爷周全。” 顾柏舟摆了摆手,接过水囊喝了一口,目光沉静:“世事难料,非你之过。说说吧,京城如今情况如何?叛乱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又是如何找到我的?” 这是他目前最关心的问题。药王谷与世隔绝,消息闭塞,他对外界的了解几乎停留在逃亡之初。 雷焕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愤懑之色:“王爷,京城……已经彻底落入太子之手了!”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证实,顾柏舟的心还是沉了一下。他那位皇兄,性子懦弱,身体也不好,太子顾柏明早已监国多年,势力根深蒂固。只是他没想到,对方会如此迫不及待,手段如此酷烈。 “陛下呢?”顾柏舟声音低沉。 “陛下……在叛乱当夜,便……便驾崩了。”雷焕声音艰涩,“太子对外宣称是旧疾复发,但末将安排在宫中的眼线拼死传出消息,陛下是……是被鸩杀的!” 篝火的光芒在顾柏舟眼中跳跃,映出一片冰冷的寒意。弑父篡位!好一个太子!好一个顾柏明! “叛乱是由太子一党发动的。”雷焕继续道,“他们勾结了禁军副统领和部分文臣,以清君侧、诛奸佞为名,突然发难。忠于陛下的将领和大臣或被诛杀,或被囚禁。京城血流成河……太子已经登基,改元‘承顺’。” 承顺?顾柏舟嘴角勾起一丝讥诮的弧度。弑父杀弟,何来承顺? “太子……不,新皇,为何非要置我于死地?”顾柏舟问。他虽然与太子不睦,但自认从未主动参与党争,甚至为了避嫌,主动交卸了部分兵权,只做个闲散王爷。 雷焕看了一眼顾柏舟,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顾柏舟淡淡道。 “王爷,您虽无心那个位置,但您的能力、威望,尤其是在军中的影响力,远非太子所能及。”雷焕压低了声音,“先帝在时,就曾多次流露出对太子的不满,甚至有易储之意……只是碍于祖宗家法和朝局稳定,未能施行。太子对此心知肚明,早已将您视为最大的威胁。如今他篡位成功,岂能容您这心腹大患活在世上?” 顾柏舟沉默。树欲静而风不止。他只想做个逍遥王爷,钻研医术(穿越后新增的爱好),却终究逃不过这皇权的倾轧。 “至于如何找到王爷,”雷焕解释道,“京城陷落后,末将等便分散潜伏,暗中打探您的消息。后来得知您可能往西南方向逃难,又听闻药王谷有神医能治疑难杂症,便猜测您可能去了那里。只是药王谷位置隐秘,费了好大一番功夫,牺牲了几个兄弟,才找到入口……” 顾柏舟心中了然。药王谷虽隐世,但并非完全与外界隔绝,总有些蛛丝马迹可循。太子党羽遍布天下,能找到那里,也不足为奇。 “如今朝中局势如何?各地藩王和边军是何反应?”顾柏舟追问。 “新皇登基,已下旨令各地藩王入京觐见,实则软禁。边军将领也多有调动,换上太子心腹。陇西军那边……情况复杂,赵老将军态度暧昧,但军中仍有不少弟兄心向王爷。”雷焕快速将所知情报一一禀报。 听着雷焕的叙述,顾柏舟对眼前的局势有了更清晰的认知。太子(新皇)顾柏明已然掌控大局,正在全力清除异己,巩固权力。而他这个前朝“余孽”、先帝属意的潜在继承人,自然是首要铲除目标。陇西,曾是他经营多年的地方,或许是他目前唯一的希望所在。 就在顾柏舟凝神思索之际,旁边一个身材魁梧、脸上带着一道刀疤的亲兵,一边嚼着肉干,一边瓮声瓮气地感慨道:“他娘的,太子这龟孙子,下手真黑!要不是王爷福大命大,碰上……”他目光瞟了一眼安静坐在顾柏舟身侧、小口吃着面饼的祝无酒,语气带着几分粗豪的不以为意,“碰上这位……呃,‘王妃’舍命相救,又找到药王谷那等地方,怕是真遭了毒手了!” 他这话本是无心,军中汉子说话向来直接,甚至带着些对“男妃”这类存在的隐约轻视。然而,“王妃”二字和那不经意的语气,却像一根针,猛地刺中了顾柏舟的神经! 顾柏舟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周身的气压骤然降低,连篝火的光芒似乎都黯淡了几分。他抬起眼,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直直射向那开口的亲兵。 那亲兵被这目光一刺,嚼肉的动作顿时僵住,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下意识地闭上了嘴。 雷焕也察觉到了不对,立刻厉声呵斥:“王莽!胡说什么!还不向……向祝公子赔罪!”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称呼祝无酒,只得用了“公子”这个相对中性的称谓。 那叫王莽的亲兵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失言,脸上涨得通红,连忙起身,对着祝无酒抱拳,结结巴巴道:“祝、祝公子,俺是个粗人,不会说话,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俺一般见识!” 祝无酒拿着面饼的手顿了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并未将刚才的冒犯放在心上。他早已习惯了各种目光和非议,从南风馆头牌到安王“男妃”,这点言语上的轻慢,实在不算什么。 然而,顾柏舟却并不打算就此揭过。 他缓缓站起身,虽然腿脚依旧有些不便,但那股久居上位的威压却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让篝火旁的空气都几乎凝固。他走到王莽面前,身高相仿,气势却截然不同。 “王莽,”顾柏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你跟随本王几年了?” 王莽心头一凛,冷汗瞬间就下来了:“回、回王爷,末将跟随王爷八年了!” “八年。”顾柏舟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却让王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本王竟不知,你何时学会了以貌取人,妄议是非?” “末将不敢!”王莽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头颅深深低下,“末将知错!末将绝无轻视祝公子之意!只是……只是嘴贱!求王爷责罚!” 顾柏舟冷冷地看着他,又扫视了一眼周围噤若寒蝉的其他亲兵,包括脸色凝重的雷焕。他知道,这些军中汉子并无太多恶意,但他们骨子里对祝无酒这种“非常规”存在的轻视,必须在一开始就彻底扼杀! “本王今日把话放在这里。”顾柏舟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祝无酒,是本王的救命恩人,更是本王认定的人!他的尊严,便是本王的尊严!谁若对他有半分不敬,便是对本王不敬!”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王莽身上,如同千斤重担:“念你初犯,又是无心,死罪可免。自去领二十军棍,以儆效尤。雷焕,你来执行!” “是!王爷!”雷焕毫不犹豫地领命,看向王莽的眼神带着一丝无奈,更多的是严厉。他明白,王爷这是在立威,也是在明确地告诉所有人,这位祝公子在他心中的分量,不容任何人质疑和冒犯。 王莽脸色煞白,却不敢有丝毫怨言,叩首道:“末将领罚!谢王爷不杀之恩!”说完,便主动走到一旁空地,趴了下去。 雷焕取过一根结实的木棍,毫不留情地执行了杖刑。沉闷的击打声在寂静的山林中格外清晰,每一下都敲在众人的心上。 祝无酒坐在原地,依旧小口吃着面饼,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与他无关。但他的指尖,却微微蜷缩了一下,心中涌起一种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他从未想过,顾柏舟会为了维护他,如此大动干戈,甚至不惜惩戒跟随他多年的旧部。 这种毫不掩饰的、近乎霸道的维护,让他那颗早已冰封的心湖,泛起了一圈圈涟漪。有些陌生,有些无措,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意。 二十军棍很快打完,王莽咬着牙,一声未吭,后背已是皮开肉绽,被人搀扶起来时,看向祝无酒的眼神,再无之前的随意,只剩下敬畏和一丝后怕。 顾柏舟这才重新坐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对雷焕道:“继续说吧,陇西那边,具体有哪些人还能联系上?” 篝火依旧在燃烧,但气氛已然不同。经过刚才那一幕,所有人都清楚地认识到,这位看似清冷寡言的“祝公子”,在王爷心中的地位,远超他们的想象。再无人敢对他有半分怠慢。 祝无酒抬起眼,看向身旁神色如常、继续与雷焕商讨局势的顾柏舟。跳动的火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专注而沉稳的神情,带着一种运筹帷幄的魅力。 他忽然觉得,这个曾经让他无比厌烦的宿敌,似乎……也并不那么讨厌了。 至少,在他被人轻视时,他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用最直接、最霸道的方式,将所有的冒犯碾压粉碎。 这种感觉,不坏。 祝无酒低下头,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将最后一口面饼默默吃完。 夜还很长,前路依旧凶险。但身边这个人的存在,似乎让这亡命之路,不再那么冰冷和绝望。 第15章 残影交织血吻盟 离开药王谷的第七日,一行人已深入西南腹地,山势愈发险峻,林深苔滑。连日奔波,风餐露宿,加上太子党羽如同跗骨之蛆般的追杀,让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疲惫不堪。 顾柏舟的腿伤在颠簸中反复,虽有祝无酒的药膏和按摩,但终究比不得静养。他的脸色时常因疼痛而显得苍白,眉宇间却更多了一股被逆境磨砺出的坚毅与冷厉。祝无酒则愈发沉默,除了必要的交流和照顾顾柏舟,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或是观察地形植被,或是默默回忆、整理脑海中那些纷至沓来的、属于这具身体原主的记忆碎片。 是的,记忆碎片。 这是他们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也是他们能在这完全陌生的时代相对快速适应的关键。穿越并非完全的魂体置换,更像是两种意识在某种极端条件下的强行融合。属于“顾柏舟”和“祝无酒”的现代灵魂占据了主导,但身体原主残留的记忆、技能甚至部分情感,如同破碎的镜片,偶尔会在特定的情境下,突兀地折射出一些光影。 对顾柏舟而言,这些碎片包括属于“安王”的宫廷礼仪、对朝堂势力的大致了解、甚至还有一些零星的骑射和兵法记忆。这让他能在雷焕等人面前维持住王爷的威仪,也能大致理解当前的政局。 而对祝无酒,这些碎片则更为复杂。有属于“南风馆头牌祝无酒”的琴棋书画、音律舞蹈的技艺,有察言观色、应对各色人等的本能,更有一些……关于黑暗、屈辱和挣扎的痛苦烙印。这些记忆让他对这世界的残酷有了更直观的认知,也让他那份清冷疏离的气质,多了几分沉郁的底色。 此刻,祝无酒正靠在一棵古树下假寐,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画面:觥筹交错的宴会,油腻贪婪的目光,冰冷滑腻的触碰……他猛地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戾气,随即又被强行压下,恢复了古井无波。 “做噩梦了?”旁边传来顾柏舟低沉的声音。他不知何时醒了,正看着他,眼神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祝无酒摇了摇头,没说话。那些属于原主的记忆,是他不愿触及的隐秘,即便对顾柏舟,他也从未详细提及。 顾柏舟也没有追问,只是将水囊递给他:“喝点水,快到黑风隘了,过了那里,离陇西就近了。雷焕说那里地势险要,需加倍小心。” 祝无酒接过水囊,指尖与顾柏舟的短暂相触,两人都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自从那夜顾柏舟为他杖责王莽后,他们之间那种微妙的氛围似乎更加明显,一些不经意的触碰,都会引来心绪的波动。 就在这时,前方探路的斥候疾驰而回,脸色凝重:“王爷!前方黑风隘口有伏兵!看旗号和装备,是太子的‘黑甲卫’!” 众人脸色骤变!黑甲卫是太子麾下最精锐、也是最臭名昭著的私兵,手段狠辣,专司暗杀铲除异己。他们竟然追到了这里,还提前设伏! “有多少人?”顾柏舟冷静地问。 “隘口两侧山林中皆有埋伏,具体人数不明,但绝不少于百人!我们这点人手,硬闯无异于以卵击石!”斥候急声道。 后有追兵,前有强敌埋伏,他们陷入了绝境! 雷焕咬牙道:“王爷,不如我们绕路?” 顾柏舟看着地图,摇了摇头:“绕路至少多出五天行程,且路径不熟,风险更大。黑甲卫既已在此设伏,说明我们的行踪已彻底暴露,绕路途中恐怕会遇到更多拦截。” “那怎么办?难道在此等死?”一个亲兵焦躁道。 气氛一时间凝重到了极点。祝无酒看着地图上那如同咽喉般的黑风隘,忽然开口,声音清冷:“或许,可以借力。” “借力?”众人看向他。 祝无酒的手指在地图上黑风隘旁边的一条细小支流上点了点:“根据……记忆,这条暗河穿过山腹,有一处出口在隘口后方。只是里面情况不明,极为危险。” 这记忆,自然是来自原主。那“祝无酒”曾被某个有特殊癖好的权贵带至附近别院,偶然听人提起过这条隐秘的暗河。 顾柏舟深深看了祝无酒一眼,没有问他如何得知,当机立断:“就走暗河!总比硬闯埋伏强!雷焕,你带两人断后,制造我们强行闯关的假象,吸引黑甲卫注意力。其余人,随我和无酒找暗河入口!” 命令下达,众人立刻行动。雷焕带着两名死士,毫不犹豫地向着黑风隘方向冲去,很快,那边就传来了激烈的喊杀声和箭矢破空声! 顾柏舟则根据祝无酒指出的模糊方位,带着剩下的人,在密林中艰难穿行,寻找那处传说中的暗河入口。时间紧迫,每一秒都关乎生死。 终于,在一处被藤蔓完全覆盖的山壁下,他们发现了一个仅容一人匍匐通过的狭窄洞口,隐隐有潮湿的水汽和流水声传出。 “就是这里!”顾柏舟精神一振,“快进去!” 众人依次钻入洞中,里面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空气潮湿冰冷,脚下是滑腻的岩石和冰冷的河水。他们只能靠着触觉和微弱的水声,摸索着向前行进。暗河蜿蜒曲折,时宽时窄,有时需要涉水,有时需要攀爬,过程极其艰难。 顾柏舟腿伤未愈,在湿滑的岩石上行走更是吃力,好几次险些滑倒,都被身边的祝无酒死死拉住。黑暗中,两人紧紧靠在一起,依靠着彼此的体温和力量,对抗着这未知的恐惧与艰难。 不知在黑暗中行进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快到出口了!”有人惊喜地低呼。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冲出暗河的瞬间,异变陡生! 出口处并非想象中的安全地带,而是一处较为开阔的河滩!而河滩上,竟然也守着七八名黑甲卫!显然,对方也考虑到了他们可能利用水路逃脱,分兵在此守株待兔! “发现逆党!格杀勿论!”为首的黑甲卫小旗厉声喝道,挥刀便砍! 狭路相逢,唯有死战! “保护王爷!”顾柏舟身边的亲兵怒吼着迎了上去,瞬间与黑甲卫厮杀在一起!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顾柏舟将祝无酒往身后一推,拔出腰间佩剑(雷焕为他准备的),强忍着腿痛,迎向一名扑来的黑甲卫!他的剑法源自原主的肌肉记忆,虽不及巅峰时期,但招式精妙,力道沉猛,一时间竟与那黑甲卫斗得旗鼓相当。 祝无酒被护在身后,看着眼前惨烈的厮杀,心脏狂跳。他手中紧握着一把临走时从药王谷带出的、用于切割药材的锋利小刀,眼神冰冷地寻找着机会。他不是战士,但他的冷静和精准,在混乱中同样致命。 一名黑甲卫觑见空隙,绕过战团,狞笑着扑向看似最弱的祝无酒! “无酒小心!”顾柏舟余光瞥见,心神俱裂,想要回援却被对手死死缠住! 眼看那雪亮的刀锋就要劈中祝无酒,千钧一发之际,两道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旁边的树林中疾射而出! 一道剑光如匹练般闪过,精准地格开了劈向祝无酒的钢刀!另一道身影则如同猎豹,直扑那黑甲卫小旗,手中判官笔直点对方咽喉要穴! “沈烁?!苏先生?!”顾柏舟又惊又喜! 来人正是失踪多时的游侠沈烁和文士苏晏!沈烁剑法凌厉,瞬间与那名黑甲卫战在一处。而苏晏看似文弱,身手却异常敏捷,那判官笔点穴打穴,招式刁钻狠辣,竟逼得那黑甲卫小旗手忙脚乱! 有了沈烁和苏晏这两个生力军的加入,战局瞬间扭转!剩下的几名黑甲卫很快被清理干净。 战斗结束,河滩上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和粗重的喘息声。 顾柏舟拄着剑,腿上的伤口因为剧烈运动而崩裂,鲜血浸湿了裤管,但他顾不上这些,目光急切地看向祝无酒:“你没事吧?” 祝无酒摇了摇头,脸色也有些发白,他快步走到顾柏舟身边,查看他腿上的伤势。 “王爷!祝公子!你们没事吧?”沈烁还剑入鞘,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爽朗的笑容,虽然衣衫也有些破损,但精神矍铄。苏晏也走了过来,对着顾柏舟郑重行礼:“见过王爷。当日客栈一别,不想在此地重逢,看来王爷已脱困,可喜可贺。” 顾柏舟看着他们,心中感慨万千:“当日多谢二位仗义出手,今日又蒙相救,顾某感激不尽!你们怎会在此?” 苏晏叹了口气:“当日我与沈兄弟突围后,便一直被官府通缉,无处容身。想到王爷可能往陇西方向,便一路寻来,想看看能否尽些绵薄之力。前日听闻黑甲卫在此调动,猜测可能与王爷有关,便赶来接应,幸好……赶上了。” 这无疑是雪中送炭!沈烁武艺高强,苏晏足智多谋,正是他现在最需要的人才! “好!太好了!”顾柏舟心中振奋,“有二位相助,顾某如虎添翼!” 众人来不及多叙旧,知道追兵可能随时会到,必须立刻离开。他们简单处理了伤口,掩埋了同伴的遗体,便迅速离开了这片染血的河滩。 又经过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的疾行,他们终于暂时甩掉了追兵,找到了一处极为隐蔽的山洞藏身。 山洞内,篝火燃起,驱散了寒意和黑暗。所有人都累到了极点,或坐或卧,沉默地休息着。连日的追杀、暗河中的挣扎、河滩上的血战……生死一线的压力几乎耗尽了所有人的心力。 顾柏舟靠坐在洞壁,腿上的伤已经被祝无酒重新清洗上药包扎好,但失血和疲惫让他脸色苍白,闭着眼,眉头紧锁。 祝无酒坐在他身边,同样疲惫,却强打着精神,注意着他的情况。他看着顾柏舟苍白的脸,看着他紧蹙的眉头,看着他腿上渗出的血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着暗河中他紧紧拉住自己的手,回放着河滩上他为自己挡刀时惊惶的眼神,回放着这一路走来,他即使自身难保,也始终将自己护在身后的点点滴滴…… 那些属于原主的、关于背叛、利用和冰冷的记忆,与眼前这个人的担忧、维护和舍命相护,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如同汹涌的暗流,冲垮了他一直以来用以自我保护的心防。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轻轻抚平顾柏舟紧蹙的眉头。 顾柏舟猛地睁开眼,对上祝无酒近在咫尺的、充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眸。那里面有担忧,有后怕,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柔软。 四目相对,空气中仿佛有火花迸溅。劫后余生的庆幸,生死与共的依赖,长久以来压抑的情感,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顾柏舟猛地伸出手,一把将祝无酒紧紧搂进怀里!力道之大,仿佛要将他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祝无酒的身体先是僵硬了一瞬,随即,那紧绷的弦仿佛骤然断裂,他闭上了眼,伸出手,同样用力地回抱住了顾柏舟! 两人紧紧相拥,仿佛要将对方融入自己的生命。身体都在微微颤抖,那是压抑了太久的情感释放,是历经生死后的本能依恋。 “无酒……”顾柏舟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对不起……又让你……涉险……” 祝无酒将脸埋在他的颈窝,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抱住了他。 顾柏舟感受到颈间传来的、温热的湿意,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住,又酸又胀。他低下头,寻到那双总是对他吐出冰冷言辞,此刻却微微颤抖的唇,毫不犹豫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掠夺,吻了上去。 这个吻,并不温柔,甚至带着血腥气和泪水的咸涩,充满了绝望中的渴望,混乱中的确认,以及一种近乎毁灭般的浓烈情感。它不像试探,更像是一种烙印,一种在生死边缘挣扎后,对彼此存在的最终确认和宣告。 祝无酒起初有些被动,但很快,他便开始生涩而热烈地回应。他抛弃了所有的理智和清冷,只是凭借着本能,紧紧抓着顾柏舟的衣襟,承受着、也回应着这个仿佛要将彼此灵魂都吞噬的吻。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洞壁上紧紧相拥、忘情亲吻的两个身影。山洞外是依旧危机四伏的世界,但在此刻,这个狭小简陋的山洞里,只有他们彼此急促的呼吸、狂乱的心跳,和那交织着血泪与誓言的、滚烫的吻。 沈烁和苏晏早已识趣地背过身去,或假装沉睡,或凝神戒备,将这一方小小的空间,留给了这对在绝境中终于坦诚心意的有情人。 许久,唇分。 两人额头相抵,呼吸依旧急促,眼中都带着未褪的水光和浓得化不开的情愫。 顾柏舟看着祝无酒泛着水色、红肿的唇瓣,和他眼中那不再掩饰的依赖与情感,心中被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和责任感填满。他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泪痕,声音低沉而坚定: “从今往后,我再不会让你受今日之苦。” 祝无酒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再次主动凑上前,用一个轻柔却坚定的吻,封住了他的唇。 无需言语,行动已是最好的回答。 乱世浮生,前途未卜。但这一刻,他们紧紧相拥,唇齿相依,仿佛拥有了对抗整个世界的勇气。 第16章 潜龙出渊试锋芒 山洞中的那个吻,像一道划破黑暗的闪电,彻底驱散了两人之间最后那层名为“宿敌”的隔阂。尽管第二天天亮后,他们依旧恢复了平日的相处模式——顾柏舟时不时地调侃,祝无酒一如既往的冷言相对——但某些东西已经截然不同。一个眼神的交汇,一次不经意的触碰,都带着心照不宣的暖意和无需言说的默契。 然而,温情并未能持续太久。现实的残酷如同洞外凛冽的山风,无孔不入。短暂的休整后,斥候带回的消息令人心惊:黑风隘失利后,太子(新皇)顾柏明显然被激怒了,不仅增派了更多的黑甲卫,还动用了地方驻军,在通往陇西的各条要道上设卡盘查,布下了天罗地网。他们这几个人,如同困在网中的鱼,活动空间被不断压缩。 又一次在密林中与一小股搜索队惊险擦肩而过后,众人藏身于一处废弃的猎户木屋,气氛压抑。 “王爷,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雷焕眉头紧锁,拳头攥得发白,“我们人手太少,对方却可以源源不断调兵遣将。一味躲藏,迟早会被耗死!” 一名亲兵恨声道:“妈的!要是咱们也有兵,非跟这群龟孙子真刀真枪干一场不可!” 苏晏一直沉默着,此时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冰冷的锐利:“雷将军所言极是。被动挨打,终是下策。新皇弑君篡位,不得人心,如今更是倒行逆施,大肆清除异己,朝野上下,敢怒不敢言者众。王爷乃先帝嫡子,名正言顺,只要我们策略得当,未必不能绝处逢生。” 顾柏舟靠坐在墙角,腿上盖着祝无酒找来的兽皮,目光沉静地扫过众人。连日来的逃亡,暗河中的挣扎,河滩上的血战,以及昨夜与祝无酒那个混杂着血泪的吻,都像是一场淬炼,将他骨子里属于“安王”的锋芒和属于现代灵魂的理性彻底融合。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被迫逃亡的落魄王爷,某种更强大的东西正在他体内苏醒。 “苏先生有何高见?”顾柏舟问道。 苏晏走到简陋的木桌前,用手指蘸着水,画出了一幅简略的陇西及周边地形图:“硬拼,我们毫无胜算。但我们可以换一种打法。”他的手指点在几处山峦险要之处,“敌众我寡,当避实击虚。他们大军集结于官道关隘,我们就偏不走寻常路,依托山林险地,与其周旋。” 沈烁眼睛一亮,接口道:“对!就跟他们捉迷藏!咱们人少灵活,专挑他们落单的小股部队下手,打了就跑,抢了物资就撤!慢慢耗死他们!” 祝无酒清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手术刀般的精准:“不仅仅是消耗。要掌握主动权。他们的补给线,通讯方式,指挥层级……都是弱点。” 顾柏舟看着祝无酒,眼中闪过一丝激赏。这正是他所想的!被动防御永远处于下风,只有主动出击,打在对方的痛处,才能争取生存和发展的空间。他将现代军事中游击战、运动战的精髓,与这个时代的实际情况相结合,一个清晰的战略雏形在脑海中逐渐形成。 “没错。”顾柏舟站起身,虽然腿脚依旧不便,但那股睥睨的气势却让所有人精神一振,“从今日起,我们不再只是逃命。我们要让顾柏明知道,他的龙椅,坐得没那么安稳!” 他指着苏晏画的地图,开始部署:“第一,情报优先。沈烁,你轻功好,熟悉江湖门路,由你负责,联络旧部,收拢对朝廷不满的江湖义士,同时建立我们的眼线网络,我要知道追兵的每一处兵力部署和动向!”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沈烁拍着胸脯保证。 “第二,机动游击。雷焕,你挑选机敏的弟兄,组成数个小组,化整为零。利用我们对地形的熟悉,专门伏击他们的斥候、辎重队,抢夺马匹、粮草、军械。记住十六字诀: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雷焕重复着这精炼的战术要诀,眼中精光爆射,“王爷英明!末将明白了!” “第三,立足之本。”顾柏舟看向苏晏,“苏先生,你文采斐然,熟知典章。我需要你起草檄文,揭露顾柏明弑父篡位、残害忠良的罪行,昭告天下。同时,设法与陇西军中尚有忠义之心的将领取得联系,暗中策反。” 苏晏郑重拱手:“苏某必竭尽全力!” “第四,”顾柏舟最后看向祝无酒,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柔和,“无酒,你精通……医术,且心细如发。伤员救治,物资管理,乃至一些……特殊的‘工具’制作,都需要你来统筹。” 祝无酒点了点头,没有多言,但眼神表明他明白了自己的责任。他所谓的“特殊工具”,或许就包括了利用现有材料制作一些简易的陷阱、信号装置,甚至……根据化学知识改良火药?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战略既定,众人如同被注入了新的灵魂,之前的颓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跃跃欲试的亢奋。 接下来的日子,这支小小的队伍仿佛化身幽灵,活跃在陇西边境的崇山峻岭之间。 沈烁凭借其江湖声望和灵活身手,很快便联系上了一些对朝廷不满、或被黑甲卫欺压过的绿林好汉和游侠。这些人或许不懂什么大道理,但讲义气,恶如仇,对“弑君奸臣”充满鄙夷,对敢于反抗的安王则抱有好奇和同情。在沈烁的游说下,陆续有几十名身手不错的江湖人士前来投奔,虽然鱼龙混杂,但极大地补充了顾柏舟麾下的高端战力。 而雷焕带领的游击小组,则将顾柏舟的战术思想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们不再躲避搜索队,反而主动寻找机会。一次,他们利用地形,将一支二十人的黑甲卫斥候小队引入狭窄的山谷,两侧滚木礌石齐下,弓弩突袭,全歼敌军,缴获了急需的弓弩和皮甲。另一次,他们伪装成山匪,袭击了一支运输粮草的队伍,不仅抢到了粮食,还故意放走几个活口,散布“安王麾下义军数万”的谣言,搅得后方人心惶惶。 苏晏的檄文也通过各种渠道秘密流传出去,文笔犀利,字字泣血,将顾柏明弑父、鸠兄(指针对顾柏舟的追杀)的罪行公之于众。虽然短期内效果不显,但在士林和部分尚有良知的地方官员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与陇西军的联系也在暗中进行,虽然进展缓慢,但并非毫无希望。 祝无酒则展现出了他除了医术外的另一面。他利用缴获的物资和山林中的材料,指导众人制作了简单的担架、消毒用的烈酒蒸馏装置、甚至利用硫磺、木炭等物尝试配制威力更大的□□(虽然初期失败了几次,炸得灰头土脸)。他还根据现代急救知识,建立了简单的战地救护流程,大大降低了伤员的死亡率。他那清冷专注的神情和起死回生的医术,赢得了那些江湖草莽发自内心的尊敬,再无人因他的容貌和与顾柏舟的关系而敢有丝毫轻视。 最令人称奇的是一次反围剿作战。一支五百人的地方驻军根据线报,包围了他们临时驻扎的一个小山村。兵力悬殊,硬拼必死。 危急关头,顾柏舟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地道战。 他利用村民们挖掘的地窖和祝无酒根据地质知识选定的薄弱点,指挥众人连夜挖掘地道,将各家各户连接起来,并设置了多个隐蔽的出口和通风口。同时,在村外布置了大量的陷阱和疑兵。 当官军冲进村庄时,发现村内空无一人,正在疑惑,脚下却突然塌陷,掉入布满竹签的陷坑;屋顶、墙头射出冷箭;好不容易找到地窖入口,里面却迷宫般曲折,不时有冷枪(改良后的弩箭)从黑暗中射出…… 官兵如同陷入泥潭的蛮牛,空有力量却无处施展,被神出鬼没的袭击搞得晕头转向,死伤惨重,最终只能灰溜溜地撤退。 这一战,堪称经典!不仅以极小的代价重创了数倍于己的敌人,更极大地鼓舞了士气,也让“安王”的名声在底层百姓和部分低级军官中悄悄传开。原来,王爷并非只会逃跑,他会用兵,能带着大家以弱胜强! 经此一役,顾柏舟麾下核心团队彻底成型:他以现代思维和王者气度掌舵,雷焕为锋锐的剑刃,沈烁为灵动的耳目,苏晏为智慧的头脑,而祝无酒,则是他不可或缺的、维系着这支队伍生命线与技术革新的坚实后盾。 他们不再是被追得狼狈不堪的丧家之犬,而是悄然亮出獠牙、隐于山林,随时准备给予敌人致命一击的潜龙。 站在刚刚经历战火洗礼、重归宁静(暂时)的小山村外,顾柏舟与祝无酒并肩而立,眺望着远方层峦叠嶂的群山。 “看来,我们暂时是站稳脚跟了。”顾柏舟轻声道。 祝无酒“嗯”了一声,目光落在顾柏舟虽然依旧微跛,却站得笔直的腿上。他伸出手,轻轻替他拂去肩头沾染的尘土。 顾柏舟抓住他的手,握在掌心,转头看着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深情与野心:“无酒,这条路很难,也很危险。但你相信我,终有一日,我会让这天下,再无人能逼迫你下跪,再无人敢轻视你分毫。” 祝无酒回望着他,清冷的眸子里映着夕阳的余晖,也映着顾柏舟坚定的身影。他没有说话,只是反手,更紧地握住了那只温暖而有力的手。 乱世烽火,才刚刚点燃。但这一次,他们将携手,主动迎击这命运的洪流。 第17章 孤城磐石纳百川 经历了大小数十次游击与反围剿,顾柏舟率领的这支队伍如同雪球般越滚越大,名声也越来越响。他们不再满足于在山林间飘忽不定,需要一个稳固的根基,一个能够支撑他们与朝廷长期抗衡的据点。 经过反复勘察与商议,他们的目光锁定在了陇西边境的一座城池——磐石城。 此城名如其形,坐落于两山夹峙的险要之处,城墙高厚,依山而建,易守难攻。城内水源充足,且有少量良田,足以支撑一定人口的消耗。更重要的是,此地远离朝廷直接掌控的核心区域,驻军将领曾是顾柏舟旧部,虽迫于形势表面归顺新皇,但暗中仍心向旧主。 一场精心策划的里应外合之后,磐石城兵不血刃地易主。城头飘扬的“顾”字王旗,如同在陇西这片躁动的土地上,插下了一面鲜明的反旗。 入驻磐石城,意味着他们从流寇式的武装,正式转向了割据一方的势力。百废待兴,千头万绪。 顾柏舟展现出了他超越时代的组织和管理能力。他并未急于称王称霸,而是首先以“安王”、“清君侧”的名义发布安民告示,宣布减免赋税,整顿吏治,恢复生产。他将现代管理中的分工协作引入,设立了军务司(雷焕主持)、政务司(苏晏主持)、匠作营与医署(祝无酒统筹),各司其职,效率远超旧式官僚体系。 祝无酒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他不仅要负责伤兵的治疗和日常医疗事务,还要管理迅速扩充的匠作营。凭借着他超越时代的见识(尤其是物理、化学基础),匠作营在他的指导下,不仅修复和改进了城防器械,更开始小规模试制改良后的弩机、尝试冶炼更坚韧的钢材,甚至根据他的粗略记忆,绘制出了原始的“水泥”烧制流程图,虽然屡经失败,却代表着一种全新的、指向未来的可能性。 他依旧清冷少言,整日忙碌于医署与工坊之间,素色的衣衫上常沾染着药渍或灰烬,但那专注的神情和层出不穷的奇思妙想,却让所有接触过他的人都心生敬佩。无人再视他为依附王爷的“男妃”,而是真正将他视为这座新生势力中不可或缺的支柱——“祝司丞”。 顾柏舟则忙于军务与外交,整日与雷焕、苏晏以及新近投靠的一些陇西本地豪强、低级将领商议对策,应对朝廷可能发动的围剿,并试图联络其他对顾柏明不满的藩王势力。他时常忙到深夜,回到临时改建的王府(原城主府)时,总能看到祝无酒书房里亮着的灯火,或是桌上留着的一份宵夜,一碗始终温着的汤药。 两人虽各自忙碌,见面时间不如逃亡时多,但感情却在并肩建设和共同的理想中愈发深厚。一个眼神,一句简单的问候,都蕴含着无需言说的理解与支持。夜晚,他们有时会并肩站在王府最高的阁楼上,俯瞰着逐渐恢复生机的磐石城,看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心中充满了创造的成就感与守护这份安宁的决心。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们站稳脚跟的消息,显然刺痛了远在京城的顾柏明。 一日,沈烁风尘仆仆地从外面带回一个令人愤怒的消息。 “王爷!祝司丞!”沈烁脸色铁青,语气中压抑着怒火,“朝廷……顾柏明那狗皇帝,因为药王谷曾救治王爷,竟迁怒于他们!派兵围了药王谷,声称谷中藏匿逆党,要谷主交出所有与王爷接触过的人,否则便要强行攻谷!” “什么?!”顾柏舟猛地站起身,拳头重重砸在案几上,眼中怒火燃烧。药王谷对他和祝无酒有救命之恩,林逸医师更是仁心仁术,顾柏明此举,简直是忘恩负义,卑劣至极! 祝无酒正在一旁核对匠作营的物料清单,闻言,手指骤然收紧,将纸张边缘捏得皱起。他抬起头,眼中寒光凛冽。药王谷那段宁静的学医时光,林逸的悉心教导,谷中弟子们的单纯友善……这一切,岂容玷污! “谷中情况如何?”顾柏舟强压怒火,沉声问道。 “药王谷凭借天险和机关,暂时挡住了官兵。但谷内物资有限,长久下去,恐怕……”沈烁担忧道,“而且,据说谷内也因此事产生了分歧,一部分人主张交出林医师等人以保全谷,争执不下。” 顾柏舟与祝无酒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绝。 “我们不能坐视不管。”顾柏舟语气斩钉截铁,“药王谷于我们有恩,林医师更是无辜受我等牵连。必须救他们出来!” 苏晏沉吟道:“王爷,此时与朝廷正面冲突,是否……” “不是正面冲突。”顾柏舟眼中闪过睿智的光芒,“是接应。沈烁,你立刻挑选一批精锐好手,由你亲自带队,潜入药王谷外围。雷焕,你派一支部队佯攻附近州县,吸引朝廷兵力注意力。我们里应外合,接应林医师和愿意离开的药王谷弟子出来!” “是!”沈烁和雷焕领命而去。 祝无酒站起身:“我也去。我熟悉谷内地形和机关,或许能帮上忙。而且,伤员可能需要即时救治。” 顾柏舟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知道劝阻无用,而且祝无酒的能力他绝对信任。他点了点头,握住祝无酒的手,用力捏了捏:“小心。我等你回来。” 行动迅速展开。在雷焕的佯攻策应下,沈烁和祝无酒带领一支精干的小队,凭借高超的武功和对地形的熟悉,如同鬼魅般穿过朝廷军队的封锁线,悄无声息地摸到了药王谷外围。 谷口依旧被官兵重重围困,气氛紧张。祝无酒根据记忆,找到了一条只有谷内核心弟子才知道的隐秘小径,带领众人潜入谷中。 谷内已不复往日宁静,弥漫着压抑和恐慌。见到祝无酒和沈烁带人前来,尤其是看到祝无酒,一些相识的弟子又惊又喜。 林逸见到他们,更是感慨万千:“王爷、祝……司丞,你们怎么来了?此地危险!” “林医师,我们是来接你们走的。”祝无酒言简意赅,“磐石城虽小,但可保诸位安全无虞,亦可继续行医济世。” 谷中众人听闻,反应各异。部分年轻气盛的弟子早已对朝廷的霸道行径愤慨不已,当即表示愿意跟随。但也有一部分年老持重者,顾虑重重,不愿离开这世代居住的祖地。 林逸看着争执不休的众人,又看了看谷外隐约可见的官兵营寨,长叹一声。他深知,药王谷超然物外的时代已经过去,卷入这皇权争斗的漩涡,若不走,恐怕真有灭顶之灾。他最终做出了决断。 “愿意随老夫前往磐石城的,收拾行装,我们即刻出发!不愿走的,留下看守祖地,但需紧闭谷门,不再接纳外客,以求自保!” 最终,约有三分之一药王谷弟子,包括林逸和他的几位亲传弟子,决定跟随祝无酒等人离开。他们携带了大量珍贵的医药典籍、药材种子和制药工具。 利用夜色和沈烁等人制造的混乱,这支特殊的“迁徙”队伍,沿着隐秘小径,成功突破了朝廷军队的封锁,踏上了前往磐石城的道路。 当林逸等人安全抵达磐石城时,顾柏舟亲自出城迎接。他看着风尘仆仆却眼神明亮的祝无酒,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 “林医师,各位,一路辛苦。从今往后,磐石城便是诸位的新家。顾某在此承诺,必竭尽全力,为诸位提供一个可以安心钻研医道、济世救人的地方!” 林逸看着眼前气象一新的磐石城,看着顾柏舟真诚的眼神,以及旁边虽然疲惫却身姿挺拔的祝无酒,心中最后一点疑虑也烟消云散。他拱手道:“多谢王爷、祝司丞收留之恩。老夫与门下弟子,愿效犬马之劳。” 药王谷众人的到来,如同给磐石城注入了一剂强心针。林逸被尊为医署首席,不仅极大地提升了城中的医疗水平,他带来的珍贵典籍和秘方,更是无价之宝。那些年轻的药王谷弟子,也迅速融入各个岗位,有的进入医署,有的协助祝无酒管理匠作营的药理相关部分。 磐石城,这颗饱经风霜的种子,在陇西的土地上,终于艰难地扎下了根,开始汲取养分,顽强生长。它拥有了锋利的爪牙(军队),智慧的头脑(谋士),坚实的筋骨(工匠),如今又拥有了流淌不息的生命血液(医药)。 顾柏舟与祝无酒站在加固后的城墙上,看着城外新开垦的田地,听着城内传来的打铁声、诵读医典声和士兵操练的号子声,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感。 前路依然漫长,强敌环伺。但他们不再孤单,也不再迷茫。他们拥有了需要守护的家园,拥有了并肩作战的同伴,更拥有了彼此毫无保留的信任与爱。 顾柏舟悄悄握住祝无酒的手,低声道:“看,这是我们的城。” 祝无酒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望着这片他们亲手参与缔造、充满生机的土地,清冷的眉眼间,漾开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嗯,我们的。” 第18章 磐石春暖暗潮生 磐石城在众人的努力下,如同一个精密的齿轮组,开始缓慢而坚定地运转起来。城墙被进一步加固,城外开辟了更多的军屯田,匠作营在祝无酒的指导下,不仅成功烧制出了初步具备水泥特性的“磐石灰”,极大提升了筑城效率,更在弩机改良上取得了突破,射程和威力都远超朝廷制式装备。 有了药王谷众人的加入,城内的医署更是名声在外。林逸不仅医术高超,更难得的是毫无门户之见,他将药王谷的部分秘方与祝无酒带来的现代医学理念相结合,使得外伤救治水平和瘟疫防治能力大幅提升,甚至连周边州县的百姓都慕名而来求医。磐石城“安王仁政,神医坐镇”的名声,悄然在陇西传开。 势力的稳固,带来了难得的喘息之机。紧绷了数月的神经,终于可以略微放松。而在这相对平和的环境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开始悄然发酵,生出些不一样的滋味。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林逸与沈烁的重逢。 那日,林逸正在医署后院晾晒药材,阳光洒在他月白色的长衫上,衬得他气质愈发温润。沈烁风风火火地从外面回来,汇报完军情,习惯性地想来医署找点金疮药——他习武之人,磕磕碰碰是常事。 两人在庭院中不期而遇。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沈烁脸上惯有的爽朗笑容僵住,眼神复杂地看着林逸,有惊讶,有恍惚,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林逸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温润的眸子注视着沈烁,平静的表面下,似乎有波澜涌动。 “林……林逸?”沈烁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沈少侠,别来无恙。”林逸的语气依旧温和,却比平时多了一份疏离。 一旁的药童好奇地看着这两位气场突然变得古怪的长辈。有资历老些的药王谷弟子则暗自唏嘘,他们是知道一些往事的。当年林逸还未入药王谷,与年少成名的游侠沈烁曾是至交好友,甚至关系远超友谊,却不知因何故,最终分道扬镳,一个入了深山钻研医道,一个继续浪迹天涯。如今重逢,已是物是人非。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沈烁挠了挠头,那副江湖豪客的做派显得有些笨拙。 “世事难料。”林逸淡淡应了一句,便低下头,继续整理药材,仿佛不愿多谈。 沈烁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拿了药,匆匆离开了医署。 自那以后,众人便发现,沈烁来医署的次数莫名多了起来,有时是汇报工作“顺路”,有时是“不小心”受了点小伤。而林逸对他,始终保持着客气而疏远的态度,既不驱赶,也不热络。 一次众人聚餐,沈烁喝多了几杯,拉着顾柏舟大倒苦水:“王爷,你说……这人怎么就能变得这么冷心肠?当年……当年我们……”他话未说完,便被苏晏及时捂住了嘴拖走,留下众人面面相觑,而林逸则面无表情地起身,以整理医案为由提前离席。 顾柏舟和祝无酒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了然。看来,这两位之间,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不过感情之事,外人难以插手,只能静观其变。 相较于林逸和沈烁之间的暗流涌动,顾柏舟和祝无酒的相处模式则明朗得多,甚至……变本加厉。 许是形势好转,压力稍减,顾柏舟那“贱气骚包”的本性又开始冒头,并且将大部分火力集中在了逗弄祝无酒上。 比如,祝无酒在匠作营忙了一整天,灰头土脸地回到王府,顾柏舟便会倚在门框上,抱着手臂,上下打量他,然后啧啧有声:“我们祝司丞这是刚从煤堆里捞出来?这要是晚上出门,怕是能吓哭小孩子。” 祝无酒懒得理他,径直去沐浴。 顾柏舟又会跟到浴室门外,隔着门板提高音量:“需要搓背服务吗?本王手艺一流,包君满意!” 里面传来祝无酒冰冷的声音:“滚。” 再比如,用膳时,顾柏舟会故意将祝无酒不爱吃的肥肉夹到他碗里,美其名曰:“多吃点,长点肉,抱着舒服。” 祝无酒则会面无表情地将肥肉夹回去,顺便把他碗里唯一的鸡腿抢走:“伤员需要补充营养,王爷还是清淡些好。” 顾柏舟看着空荡荡的碗,也不恼,反而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原来无酒这么关心我的身体,本王心甚慰。” 祝无酒:“……” 只想把鸡腿塞他嘴里。 这些幼稚的斗嘴,几乎成了王府的日常。苏晏和雷焕等人从一开始的惊愕,到后来的习以为常,甚至偶尔还会带着笑意围观。他们发现,只有在面对祝司丞时,王爷才会卸下那层沉稳威严的面具,露出几分属于他这个年纪(心理年龄)的跳脱和……无赖。 而顾柏舟,似乎极其享受祝无酒被他惹毛后,那强忍怒气、耳根泛红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他觉得,这样的祝无酒,比那个永远清冷如冰的祝医生,生动可爱千百倍。 当然,顾柏舟也并非一味胡闹。他清楚地知道祝无酒的底线在哪里,也从不会在正事上干扰他。相反,他对祝无酒提出的任何关于城防、器械、医疗的改革建议,都给予了毫无保留的支持。他会在祝无酒熬夜研究时,默默陪在一旁处理公务;会在天气转凉时,提前让人在他的书房备好暖炉和厚衣。 这种夹杂着戏谑与真心,玩笑与呵护的复杂情感,让祝无酒的心情也时常如同坐过山车般起伏。他有时会被顾柏舟气得想用针扎他,有时却又会因为对方一个不经意的关怀举动而心头微暖。他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维持那副冰冷的表象,尤其是在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 这一日,王莽找到了祝无酒。他伤好后被编入雷焕麾下,作战勇猛,已是小队头目。他站在匠作营外,搓着手,神情局促不安。 “祝……祝司丞。”王莽瓮声瓮气地开口,脸涨得通红。 祝无酒放下手中的图纸,看向他,眼神平静。 王莽深吸一口气,猛地躬身到底,声音洪亮却带着真诚的悔意:“祝司丞!俺王莽是个粗人,以前有眼无珠,说了混账话,冒犯了您!俺知道错了!王爷罚得对!俺这条命是王爷和您救的,以后您但有吩咐,俺王莽刀山火海,绝不皱一下眉头!”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引得周围几个工匠都看了过来。 祝无酒看着这个曾经口无遮拦、如今却满脸愧悔的汉子,心中那点因往事而产生的不快,也烟消云散了。他淡淡道:“过去的事,不必再提。做好分内事,守护好这座城,便是最好的道歉。” 王莽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感激和坚定:“是!俺一定做到!”他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挺直腰板,郑重地行了个军礼,这才转身大步离开,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祝无酒看着他的背影,微微摇了摇头,嘴角却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这些军中汉子,或许粗鲁,但大多心思单纯,知错能改,倒也……不坏。 夜幕降临,王府内灯火通明。顾柏舟难得没有处理公务,拉着祝无酒、苏晏、雷焕、沈烁,甚至还将林逸也请了过来,一起用膳。王莽因为今日表现,也被特许列席。 餐桌上摆着不算精致却分量十足的菜肴,还有几坛从附近豪强那里“换”来的好酒。气氛难得的轻松融洽。 雷焕和沈烁拼着酒,大声说着军中趣事。苏晏微笑着与林逸低声交谈,讨论着某种药材的配伍。王莽则拘谨地坐在下首,埋头苦吃,偶尔偷偷看一眼主位上的王爷和祝司丞。 顾柏舟心情颇佳,亲自给祝无酒布菜,无视他警告的眼神,将一块剔好了刺的鱼肉放在他碗里,低笑道:“奖励我们祝司丞今日宽宏大量。” 祝无酒在桌下踢了他一脚。 顾柏舟吃痛,却笑得更加开怀。 沈烁喝得有点高,看着顾柏舟和祝无酒的互动,又偷偷瞄了一眼安静用餐的林逸,忽然感慨道:“真好……看着你们……我就想起当年……”他说着,眼神又黯淡下去,自顾自地灌了一杯酒。 林逸执筷的手微微一顿,没有抬头。 苏晏连忙打圆场,举杯道:“来,为我们磐石城日益稳固,为王爷和诸位身体安康,干杯!” 众人纷纷举杯,暂时将那些复杂的心绪压下。酒杯碰撞声中,烛光映照着一张张或坚毅、或儒雅、或豪迈、或清冷的脸庞。他们来自不同的背景,有着不同的经历,却因为各种因缘际会,聚集在这座边陲孤城,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奋斗。 这一刻,他们不像上下级,更像是一家人。一个在乱世中相互扶持、彼此信任的,特殊的家庭。 顾柏舟看着眼前的景象,心中充满了暖意和力量。他侧过头,看着身边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明显柔和了许多的祝无酒,在桌下悄悄握住了他的手。 祝无酒指尖微颤,却没有挣脱。 前路依然布满荆棘,京城的那位皇帝绝不会善罢甘休。但顾柏舟相信,只要有身边这些人在,有掌心这只手在,他们就能在这乱世之中,开辟出一片属于他们的天地。 窗外,月色如水,笼罩着静谧而坚韧的磐石城。城内,灯火温暖,人心汇聚。潜龙在渊,终有腾空之日。而在这漫长的等待与积蓄中,那些悄然滋生的情愫与羁绊,便是这冰冷世道里,最珍贵的温暖与力量。 第19章 醉语真心破心防 宴席终散,月色清辉洒满庭院。 沈烁是被苏晏和雷焕一边一个架走的,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念叨着“林逸……对不起……”。林逸则早已借口不胜酒力,提前离席,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孤寂。 王莽帮忙收拾了残局,也恭敬地退下了。 顾柏舟看起来也醉得不轻,脚步虚浮,半个身子都靠在祝无酒身上,嘴里嘟嘟囔囔,温热的气息混杂着清冽的酒香,不断拂过祝无酒的耳廓和颈侧。 “无酒……还是你好……从来不灌我酒……” “那个沈烁……就是个莽夫……嗝……” “苏先生酒量也太浅了……没意思……” “我们回……回家……” 祝无酒绷着脸,费力地支撑着比自己高大半个头的男人,一步步往主院挪动。他当然看得出顾柏舟有几分装醉的嫌疑,那搂在他腰间的手臂,力道可一点也不像醉汉。但他没有戳穿,只是默不作声地承受着这份重量和……亲密。 一路上,顾柏舟的“醉话”就没停过,从吐槽沈烁到抱怨政务,最后甚至开始细数祝无酒的好处。 “无酒……你知不知道……你认真看图纸的样子……特别好看……” “你凶我的时候……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像炸毛的猫……” “还有你做的那个……叫什么来着……‘磐石灰’……真厉害……比我皇兄……不,比顾柏明那混蛋库房里的东西……好多了……” 祝无酒耳根发热,忍不住低斥:“闭嘴,好好走路。” “哦……”顾柏舟委委屈屈地应了一声,果然安静了几秒,随即又把脑袋往他颈窝里蹭了蹭,像只大型犬,“无酒……你身上……好香……是药香……我喜欢……” 祝无酒身体一僵,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将他拖回了主院卧室。 一脚踢开房门,祝无酒想将顾柏舟扔到床上就此了事,却不料顾柏舟手臂猛地收紧,借着他前冲的力道,一个巧妙的旋身,反而将祝无酒压在了刚刚关合的门板上! “砰”的一声轻响,烛台被震得晃动了一下,光影摇曳。 “你装醉?”祝无酒后背抵着冰凉的门板,身前是顾柏舟滚烫坚实的胸膛,他抬眼,对上那双在昏暗光线下异常明亮、带着促狭笑意的眸子,语气肯定。 顾柏舟低低地笑了起来,带着酒意的沙哑嗓音充满了磁性:“不装醉,怎么有机会……这样?”他低下头,鼻尖几乎蹭到祝无酒的鼻尖,灼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祝无酒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浓郁的酒气,也能感受到他胸腔里传来的、与自己同样有些失序的心跳。他想推开他,手腕却被顾柏舟先一步扣住,按在了门板上。 “放开。”祝无酒蹙眉,声音冷了几分。 “不放。”顾柏舟耍赖,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近在咫尺的唇,那总是紧抿着、吐出冰冷言辞的唇瓣,在烛光下泛着诱人的水色。他喉结滚动,声音愈发低沉暗哑,“无酒,我想亲你。” 不是戏谑的调侃,而是带着**的、直白的宣告。 祝无酒心脏猛地一跳,还没来得及反应,顾柏舟的吻已经铺天盖地般落了下来。 这个吻不同于山洞那次混杂着血泪的绝望与确认,它带着酒的醇香,带着宴席后的慵懒与放松,更带着一种蓄谋已久的、炽热的侵略性。顾柏舟的舌头技巧性地撬开他的牙关,深入其中,纠缠吮吸,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仿佛要将他的一切都吞噬殆尽。 祝无酒起初还试图挣扎,但顾柏舟的力道很大,技巧也高超,很快便夺走了他的呼吸和力气。酒意似乎也通过这个吻传递了过来,让他头脑有些发晕,身体不由自主地发软。那些平日里被理智牢牢压制的、对顾柏舟的悸动与渴望,在这个意乱情迷的吻中,悄然探出了头。 他闭上了眼,长睫微颤,开始生涩而笨拙地回应。一只手不知何时挣脱了钳制,攀上了顾柏舟的肩背,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抓住了他背后的衣料。 感受到他的回应,顾柏舟心中狂喜,吻得更加深入和动情。 意乱情迷,气氛旖旎。烛火噼啪,映照着门板上紧密相贴、忘情拥吻的两个身影。 顾柏舟的吻渐渐下移,落在祝无酒线条优美的下颌、颈项,留下滚烫的痕迹。 情至深处,祝无酒的身体猛地剧烈一颤! 一股冰冷而肮脏的记忆碎片,如同毒蛇般猝不及防地窜入他的脑海! 那是属于原主“祝无酒”的,深埋在灵魂最深处、最不堪回首的记忆!是他在南风馆那段日子里,被迫承受的屈辱与痛苦! “不——!” 祝无酒猛地睁开眼,眼中充满了惊惧、厌恶和一种深切的自我唾弃!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毫无预兆地一把推开了顾柏舟! 顾柏舟正情动,猝不及防被猛地推开,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撞到了身后的圆桌,桌上的茶具发出一阵清脆的碰撞声。他愕然地看着祝无酒,眼中的**尚未褪去,却已被惊愕和不解取代。 “无酒?” 只见祝无酒脸色煞白,嘴唇微微颤抖,他紧紧抓着自己被扯开的衣襟,仿佛那上面沾染了什么脏东西。他看向顾柏舟的眼神,充满了混乱的痛苦和一种……近乎自卑的闪躲。 “别碰我……”他的声音沙哑,带着难以掩饰的哽咽和排斥。 顾柏舟瞬间清醒了。酒意褪去,剩下的只有对祝无酒状态的心疼和了然。他立刻明白了问题所在。是那些记忆……是这具身体原主留下的、关于肮脏交易的记忆,在此时作祟,让祝无酒产生了强烈的生理和心理不适。 他没有再试图靠近,只是站在原地,眼神温柔而带着痛惜,声音放缓,带着安抚的力道:“好,我不碰你。无酒,看着我,没事了,是我,顾柏舟。” 祝无酒急促地喘息着,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他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将脸埋进了膝盖里,肩膀微微耸动。那些被他刻意遗忘、压抑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击着他的理智。他觉得这具身体是肮脏的,是被玷污过的,不配得到顾柏舟如此珍视的对待。这种深植于骨髓的自卑和膈应,在此刻暴露无遗。 顾柏舟看着他这副自我厌弃的模样,心脏像是被针扎般刺痛。他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水,然后走到祝无酒身边,隔着一步的距离,蹲下身,将水杯轻轻放在他手边。 “无酒,”顾柏舟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抬起头,看着我。” 祝无酒没有动。 顾柏舟叹了口气,没有强迫他,只是用平静而清晰的语气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这具身体经历过的那些不堪,觉得它不干净,配不上我,是吗?” 祝无酒的身体猛地一僵。 顾柏舟继续道:“但我要告诉你,祝无酒,你听好了——那些事情,不是你的错。是那个世道的错,是那些施暴者的错!这具身体,它承载过痛苦,但它现在承载的是你的灵魂,是我顾柏舟认定的、独一无二的祝无酒!”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在我眼里,你永远是干净的,是珍贵的。你的智慧,你的坚韧,你的冷静,你偶尔流露出的柔软,甚至你凶我的样子……所有的一切,都属于你,也只属于你。那些过去的阴影,不应该,也绝不能定义现在的你!” 祝无酒缓缓抬起头,眼眶泛红,眼中水光潋滟,带着迷茫和一丝不敢置信。他从未听过有人这样对他说话。在南风馆,他是玩物;在旁人眼中,他是依附王爷的男宠;就连他自己,也时常陷入对这具身体的厌弃之中。可顾柏舟却说……他是干净的,是珍贵的? “可是……”祝无酒的声音带着哽咽,“那些记忆……它们就在那里……我忘不掉……”每当情动之时,那些画面就会不受控制地跳出来,提醒他这具身体的“不洁”。 “忘不掉,就不要强迫自己忘记。”顾柏舟看着他,眼神深邃如海,“我们可以把它们封存起来,当作一场噩梦。无酒,看着我,感受我。”他伸出手,没有触碰祝无酒,只是悬在空中,掌心向上,“现在,在这里,触碰你的是我,顾柏舟。亲吻你的是我,想要你的是我。和那些记忆里的任何人,任何事,都无关!” 他的话语如同温暖的阳光,一点点驱散着祝无酒心头的阴霾。祝无酒看着顾柏舟真诚而坚定的眼神,看着他悬在空中的、骨节分明的手,心中的抗拒和冰冷,似乎在慢慢融化。 他迟疑地,缓缓地,伸出自己微凉颤抖的手,轻轻放在了顾柏舟的掌心。 顾柏舟立刻收拢手指,将他的手紧紧握住。那温暖而干燥的触感,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透过皮肤,传递到祝无酒混乱的心底。 “别怕,无酒。”顾柏舟柔声道,“我们慢慢来。我会等你,等到你真正放下心结,等到你愿意完全接纳我的那一天。无论多久,我都等。” 祝无酒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又抬头看向顾柏舟那双盛满了深情与耐心的眸子,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彻底松弛下来。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却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全然接纳和珍视的感动。 他低下头,将额头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声音闷闷的,却带着一丝释然:“……嗯。” 顾柏舟心中一松,知道最艰难的一关,算是过去了。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蹲在那里,握着祝无酒的手,任由他平复情绪。 烛火静静燃烧,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依偎在一起,仿佛再也无法分开。 这一夜,没有更进一步的亲密,但两颗心,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贴得更近。顾柏舟用他的理解和耐心,亲手在祝无酒布满荆棘的心墙上,推开了一扇窗,让阳光照了进去。 长夜漫漫,但有了彼此的陪伴与理解,再深的黑夜,也终将迎来黎明。 第20章 孤身入虎穴 智勇撼坚城 翌日清晨,阳光透过窗棂洒入室内,驱散了昨夜的旖旎与沉重。顾柏舟和祝无酒几乎同时醒来,对视一眼,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妙的尴尬,但更多的是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与理解。 顾柏舟率先起身,如同往常一般,带着点戏谑开口道:“祝司丞,今日匠作营那边,关于新式投石机的配重计算,可有着落了?本王还等着看效果呢。” 祝无酒也已整理好衣袍,恢复了平日的清冷模样,闻言淡淡瞥了他一眼:“图纸和演算已放在书房,王爷若有疑问,自行查阅便是。下官还需去医署巡查,失陪。” 语气疏离,公事公办,仿佛昨夜那个在他怀中颤抖落泪的人只是幻影。 顾柏舟看着他故作镇定的背影,低低地笑了起来。他知道,祝无酒需要时间来消化和适应,而他,有的是耐心。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卧室,投入到新一天的忙碌中。磐石城依旧在高速运转,各项事务有条不紊。然而,一份从北方传来的紧急军报,打破了这短暂的平静。 “王爷,靖王……拒绝了我们的联合提议。”苏晏将一份密报呈上,眉头紧锁。 靖王顾柏铮,是先帝的幼弟,顾柏舟的皇叔,封地位于陇西以北,与磐石城呈犄角之势。他手握三万精兵,粮草充足,是陇西周边实力最强的藩王。若能争取到他的支持,顾柏舟的实力将瞬间倍增,足以与朝廷在陇西一带形成对峙之势。 顾柏舟接过密报,快速浏览,脸色逐渐沉了下来。密报中,靖王措辞客气,但态度坚决。他认为先帝已逝,顾柏明登基既成事实,身为臣子当恪守本分。至于顾柏舟所谓的“清君侧”,在他眼中无异于谋反,他绝不会参与。 “老狐狸!”雷焕气得一拳砸在桌上,“说什么恪守本分!分明是看我们势弱,不想惹火烧身!说不定还想着坐山观虎斗,等着朝廷和我们两败俱伤,他好从中渔利!” 沈烁也愤愤不平:“就是!这老家伙,当年先帝在时,也没见他多忠心!” 顾柏舟沉默片刻,将密报放下,目光扫过众人:“靖王的态度,在意料之中。他年事已高,求稳怕乱,不愿轻易涉险。而且,他恐怕也不相信我们真有能力与朝廷抗衡。” “那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算了?”雷焕急道,“没有靖王的支持,我们独木难支,朝廷一旦调集大军来攻,磐石城危矣!” 苏晏沉吟道:“硬逼不行,只能智取。需派一能言善辩、且能代表王爷足够诚意之人,亲自前往靖王封地‘靖安城’,当面陈说利害,或许还有一线转机。”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祝无酒。 论身份,他是顾柏舟身边最亲近、最信任的人(虽无正式名分,但众人心照不宣),足以代表顾柏舟的诚意。论才智,他心思缜密,逻辑清晰,远超常人。论胆识,他能孤身潜入药王谷接应,能在匠作营屡有创见,绝非怯懦之辈。 祝无酒感受到众人的视线,抬起眼,看向顾柏舟。 顾柏舟眉头紧锁,第一个反对:“不行!太危险!靖王态度不明,靖安城更是龙潭虎穴,无酒绝不能去!” 让他心爱之人去冒如此奇险,他绝不同意。 祝无酒却平静地开口:“我去。” “无酒!”顾柏舟语气加重。 祝无酒看向他,眼神清澈而坚定:“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苏先生说得对,需要足够分量的人去,才能显示诚意。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可是……” “没有可是。”祝无酒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我会做好准备,不会盲目涉险。” 接下来的几天,磐石城核心层秘密且高效地运转起来。一方面,沈烁动用了所有的江湖关系,不惜重金,全力渗透靖安城。另一方面,祝无酒闭门不出,与苏晏反复推演与靖王会面时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及应对策略。 顾柏舟虽然忧心忡忡,但也知道这是必要的冒险。他亲自为祝无酒挑选了二十名最精锐的护卫,却被祝无酒拒绝了。 “人多眼杂,反而不便。”祝无酒道,“我只需两名熟悉路径、机敏可靠的向导即可。况且,”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我也并非毫无准备。” 他所谓的准备,除了苏晏为他准备的、逻辑严密的说辞和可能打动靖王的利益交换条件外,还有他自己的一些“小玩意”。他利用匠作营的材料,秘密制作了几样东西:藏在袖中的小巧劲弩,淬了麻药的银针,以及……几颗用特殊方法处理过的、遇到剧烈撞击会释放出大量刺鼻烟雾的“烟幕弹”。这些都是他根据现代知识和现有条件能想到的、最有效的自保手段。 七日后,一切准备就绪。祝无酒只带着两名由沈烁亲自挑选的、擅长隐匿和侦查的江湖好手,扮作游方郎中及其弟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磐石城,向北而去。 顾柏舟站在城楼上,望着那一行三人消失在官道尽头,拳头紧紧攥起,心中充满了担忧与不舍。他知道,祝无酒此去,不仅是游说,更是一场赌上性命和智慧的较量。 一路上,祝无酒凭借其“郎中”身份的便利和两名向导的机警,有惊无险地避开了几波盘查,顺利抵达了靖安城。 靖安城果然气象不凡,城墙高阔,守军森严,透露着一股老牌藩王的底蕴与威势。祝无酒没有急于求见,而是先在城中逗留了两日,一面利用行医打听消息,一面接收着沈烁通过特殊渠道源源不断送来的情报。 这些情报极其详尽,包括了靖王府的人员构成、靖王近期的动向、他几个儿子的性格倾向、府中幕僚的派系,甚至……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沈烁手下的江湖势力,在此刻展现出了惊人的渗透能力。 第三日,祝无酒整理好衣冠,手持顾柏舟的亲笔信和代表身份的玉佩,来到了气势恢宏的靖王府门前。 “游方郎中祝无酒,受安王殿下所托,特来拜见靖王爷,有要事相商。”祝无酒对着守门的侍卫,语气平静,不卑不亢。 侍卫打量了一下这个容貌过于出色、气质清冷的“郎中”,又看了看他手中的玉佩,不敢怠慢,立刻进去通传。 片刻后,祝无酒被引入了王府偏厅。厅内装饰华丽,透着皇家的贵气与威严。主位上,端坐着一位年约五旬、面容威严、目光锐利的老者,正是靖王顾柏铮。他两侧还坐着几位幕僚和他的长子,众人目光齐刷刷落在祝无酒身上,带着审视、好奇,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一个“男妃”,也敢来做说客? “晚辈祝无酒,参见靖王爷。”祝无酒依礼参拜,姿态从容。 靖王并未让他起身,只是淡淡开口,声音带着久居上位的压迫感:“安王派你来,所为何事?若是为那大逆不道之言,就不必开口了。” 祝无酒并未被他的气势所慑,自行站起身,目光平静地迎上靖王的视线:“王爷此言差矣。安王殿下并非谋逆,而是清君侧,正朝纲。当今圣上……是如何登基的,王爷心中想必清楚。弑父杀弟,人神共愤,此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岂配为天下之主?” “放肆!”靖王长子厉声喝道,“休得胡言污蔑圣上!” 祝无酒看都没看他一眼,依旧盯着靖王:“王爷恪守臣节,令人敬佩。但王爷可曾想过,顾柏明性情猜忌,手段狠辣,如今他根基未稳,尚需倚重藩王。待他坐稳龙椅,清算完京城异己,下一个,会轮到谁?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道理,王爷不会不明白吧?” 靖王眼神微动,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危言耸听。陛下乃先帝嫡子,继承大统,名正言顺。尔等拥兵自重,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 祝无酒微微一笑,那笑容清冷,却带着一种洞察人心的力量:“名正言顺?若真是名正言顺,为何登基之初便迫不及待地清洗朝堂,追杀先帝血脉?王爷,有些遮羞布,盖得住一时,盖不住一世。” 他话锋一转,开始陈述利害:“安王殿下仁德宽厚,更有先帝遗泽。如今据守磐石,并非为了个人野心,实乃不得已而为之,只为求一线生机,也为这天下保留一丝正气。若得王爷相助,东西呼应,则陇西稳如泰山。届时,进可清君侧,还天下朗朗乾坤;退可保境安民,与朝廷分庭抗礼,王爷亦可永镇北疆,福泽子孙。反之……”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意味深长:“若王爷执意作壁上观,甚至相助朝廷。且不论安王殿下能否抵挡,即便朝廷胜了,王爷以为,一个能容忍卧榻之旁有您这等强藩的皇帝,会如何对待今日‘恪守臣节’的您?飞鸟尽,良弓藏。这道理,自古皆然。” 厅内一片寂静。祝无酒的话,句句戳在靖王最深的顾虑上。他确实担心顾柏明秋后算账,也确实有坐观成败的心思。但祝无酒将这种可能性**裸地摊开在他面前,让他无法再回避。 就在这时,祝无酒看似不经意地补充了一句,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况且,王爷府上……似乎也并非铁板一块。听闻世子殿下(指靖王长子)与三公子,对如今朝局,似乎另有看法?还有王府西苑那位赵先生,近来与京中往来书信,似乎颇为频繁啊……” 此言一出,靖王脸色骤变!他猛地看向祝无酒,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一丝杀意!这些府中秘辛,他是如何得知的?!连他几个儿子之间的龃龉,以及他最信任的幕僚之一可能与京城有染,这等隐秘之事,对方竟然了如指掌! 这一刻,靖王才真正意识到,眼前这个清冷如玉的“郎中”,绝非凡俗之辈。他背后代表的安王势力,其情报能力和渗透力,远比他想象的要可怕得多!这不仅仅是游说,更是一种无声的威慑! 祝无酒坦然承受着靖王凌厉的目光,心中却暗自松了口气。沈烁送来的情报,果然起到了关键作用。他赌的就是靖王对自身内部不稳的担忧,以及对安王潜在实力的忌惮。 漫长的沉默之后,靖王缓缓靠回椅背,脸上的怒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索。他挥了挥手,屏退了左右幕僚和儿子。 偏厅内,只剩下他与祝无酒两人。 “安王……果然非同一般。”靖王长叹一声,语气复杂,“你也很不错。年纪轻轻,有胆有识,洞察人心。” “王爷过奖。”祝无酒微微躬身。 “联合之事,关系重大,本王还需斟酌。”靖王没有立刻答应,但态度已然松动,“你且在驿馆住下,待本王考虑清楚,再予答复。” 这就是转机!祝无酒知道,不能逼得太紧,见好就收。他拱手道:“晚辈静候王爷佳音。” 离开靖王府,回到驿馆,祝无酒才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刚才与靖王的对峙,看似平静,实则凶险万分,一言不慎,就可能万劫不复。 随行的两名向导见他安全归来,均是松了口气,眼中充满了敬佩。 当祝无酒成功游说(更准确地说是威逼利诱加情报震慑)靖王,并带着靖王“愿意保持中立,并在必要时提供有限援助”的初步承诺返回磐石城时,整个城池都沸腾了! 顾柏舟亲自出城十里相迎。当他看到那个熟悉清瘦的身影平安归来时,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下。他大步上前,不顾周围众多将士的目光,一把将祝无酒紧紧拥入怀中!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声音低沉,带着失而复得的庆幸。 祝无酒被他勒得有些喘不过气,但这一次,他没有推开,反而轻轻回抱了他一下,低声道:“幸不辱命。” 周围响起了雷焕、沈烁等人由衷的欢呼和掌声。苏晏抚须微笑,林逸眼中也带着欣慰。王莽更是激动地满脸通红,与有荣焉。 这一刻,祝无酒用他的智慧与勇气,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也为他与顾柏舟共同的事业,打开了至关重要的新局面。潜龙之翼,又添一羽。 第21章 星夜炊烟烽火急 祝无酒平安归来,并带回了与靖王达成初步合作意向的喜讯,这无疑给磐石城上下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城内洋溢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将士们摩拳擦掌,幕僚们精神振奋。 按照惯例,如此大功,当设宴庆贺。然而,当雷焕兴冲冲地提出要大摆筵席时,顾柏舟和祝无酒几乎同时开口: “不必铺张。” “简单些即可。” 两人对视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但空气中那份默契却显而易见。上次宴席后沈烁失态、林逸离席,以及他们自己之间那场差点失控的亲密与后续的深夜长谈,都让两人觉得,还是低调些为好。 雷焕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嘿嘿一笑:“明白,明白!那咱们就自己人,简单吃个便饭!” 于是,当晚的“庆功宴”便设在了王府内院的小花厅里。参与的人不多,只有顾柏舟、祝无酒、苏晏、雷焕、沈烁、林逸,以及因为上次“表现良好”再次被特许列席的王莽。菜肴也比上次简单了许多,多是些本地家常菜,但分量十足,气氛反而更加轻松自在。 席间,众人纷纷向祝无酒敬酒(以茶代酒居多),表达敬佩之情。沈烁拍着胸脯保证,以后江湖上的消息,定第一时间送到祝司丞手上。苏晏则感慨祝无酒对人心和时局的精准把握,自愧不如。连林逸也难得地主动举杯,温声道:“祝司丞胆识过人,智勇双全,林某佩服。” 祝无酒依旧是那副清冷模样,一一淡然回应,只是在目光扫过顾柏舟时,会微微停顿,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暖意。 而最让人意外的,是顾柏舟。 在众人动筷之后,他亲自起身,从旁边的小厨房里端出了几盘画风明显不同的菜肴——一盘色泽红亮、酸甜扑鼻的“古老肉”?一盆奶白浓郁、撒着葱花的“鱼汤”?还有一碟看似简单却香气独特的“蒜蓉青菜”? “这是……”苏晏看着那盘“古老肉”,有些疑惑,这菜式不似本地风味。 顾柏舟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将菜肴放在祝无酒面前,语气轻松道:“尝尝,本王亲手做的,犒劳我们的大功臣。” 众人皆惊!王爷亲自下厨?!这可是闻所未闻! 祝无酒看着眼前这几道熟悉的、带着明显现代中餐影子的菜肴,愣住了。他抬头看向顾柏舟,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在这个调料匮乏、烹饪手段相对简单的时代,还原出这几道菜,需要花费多少心思? “王爷,您……您怎么会……”雷焕结结巴巴,差点咬到舌头。 顾柏舟摆摆手,浑不在意:“闲来无事,随便琢磨的。无酒这次辛苦了,总得有点表示。”他目光落在祝无酒身上,带着期待,“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祝无酒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夹起一块“古老肉”放入口中。外酥里嫩,酸甜适口,虽然比起现代餐馆的少了些复杂的调味,但那熟悉的味道瞬间击中了他的味蕾,也击中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他穿越以来,吃的不是清淡的药膳就是粗糙的军粮,已经很久没有尝到过这种……属于“家乡”的味道了。 他细细咀嚼着,没有说话,但微微泛红的眼角和轻轻颤动的睫毛,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怎么样?”顾柏舟凑近了些,低声问,语气带着一丝紧张。 “……尚可。”祝无酒垂下眼睑,低声应道,耳根却悄悄红了。 顾柏舟看着他这副口是心非的样子,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又亲自给他盛了一碗鱼汤:“多喝点汤,暖和。” 席间众人看着这一幕,神色各异。雷焕、沈烁、王莽是纯粹的乐见其成,觉得王爷和祝司丞感情好,是磐石城的福气。苏晏是了然于心的微笑。而林逸,看着顾柏舟对祝无酒毫不掩饰的体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羡慕,随即又化为淡淡的落寞,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正埋头苦吃、毫无所觉的沈烁。 这顿便饭在一种温馨而略带微妙的气氛中结束。饭后,众人各自散去。 月色如水,洒满庭院。 顾柏舟看着站在廊下望着夜空的祝无酒,走上前,轻声道:“屋顶视野好,要不要上去坐坐?” 祝无酒看了他一眼,没有反对。 两人施展轻功(顾柏舟腿伤已大好,轻功也恢复了几分),轻松跃上王府主屋的屋顶。屋脊宽阔,铺着厚厚的瓦片,坐上去并不硌人。夜风微凉,带着草木的清香,吹拂着两人的衣袂。 抬头望去,苍穹如墨,繁星璀璨,银河迢迢,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没有现代工业污染的夜空,纯净得令人心醉。 两人并肩坐着,一时无言,享受着这难得的静谧。 “还记得吗?”顾柏舟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悠远,“我们刚穿过来的时候。” 祝无酒“嗯”了一声。怎么会不记得?一个成了南风馆头牌,一个成了瘫痪王爷,还被一道圣旨强行绑在一起,成婚当晚就亡国逃难……简直是噩梦般的开局。 “那时候,我真觉得完蛋了。”顾柏舟低笑一声,带着自嘲,“想着这辈子可能就要瘫在床上,或者不知道哪天就被追兵砍了。还得天天对着你这张冷脸……” 祝无酒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不过现在想想,”顾柏舟转过头,看着祝无酒在星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语气变得认真,“或许……这就是缘分吧。如果不是一起穿越,如果不是那些磨难,我们可能还在医院里,为了谁主刀下一台手术争得面红耳赤,永远也不会像现在这样……”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祝无酒沉默着,目光依旧望着星空,心中却也感慨万千。从势同水火的宿敌,到被迫相依为命的“夫妻”,再到如今可以托付后背、共享秘密的伴侣……这其中的转变,何其巨大。他曾经厌恶这个混乱的时代,厌恶这具承载着屈辱记忆的身体,但现在,因为身边这个人的存在,这一切似乎都有了不同的意义。 “你的腿,差不多全好了。”祝无酒忽然说道,转移了话题,但语气不再是纯粹的医者口吻。 “是啊,多亏了祝医生妙手回春。”顾柏舟笑道,顺势握住了他放在瓦片上的手。 这一次,祝无酒没有挣脱,只是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便任由他握着。掌心传来的温度,驱散了夜风的凉意。 “等这边局势再稳定些,我想把西医的一些基础理论,尤其是外科消毒和解剖的知识,系统地整理出来。”祝无酒看着星空,轻声道,“结合林医师的中医理论,或许能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 “好,我支持你。”顾柏舟毫不犹豫地说,“到时候,我们就在磐石城开一家最大的医学院,你当院长,我给你打下手。” 祝无酒嘴角微微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你?还是别来添乱了。” “嘿!看不起谁呢?”顾柏舟不服,“我好歹也是正经医学院毕业的高材生!” “只会纸上谈兵的高材生?” “祝无酒!你这就过分了啊!” …… 两人如同回到了穿越前,在星空下斗着嘴,盘点着穿越以来的种种,从最初的狼狈到如今的立足,从相互厌弃到如今的生死相托。那些曾经的苦难与危险,在回忆中似乎都蒙上了一层别样的光晕,成为了连接彼此最坚韧的纽带。 夜渐深,星河流转。 就在顾柏舟指着北斗七星,试图给祝无酒讲解(他自己也半懂不懂)古代星象与现代天文学的区别时,骤然间—— “呜——呜——呜——” 低沉而急促的号角声,猛地从城墙方向传来,瞬间划破了夜的宁静! 紧接着,远处的地平线上,一道醒目的烽火狼烟,如同狰狞的巨蟒,冲天而起!在璀璨的星空下,显得格外刺眼! 敌袭! 顾柏舟和祝无酒几乎同时站起身,脸上的轻松惬意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凝重与锐利。 刚刚还在感慨岁月静好,转瞬之间,烽火已燃! 顾柏舟紧紧握了一下祝无酒的手,眼神交汇,无需言语,彼此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走!” 两人身形一动,如同两只夜枭,从屋顶翩然落下,迅速朝着烽火燃起的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温馨的星夜谈心戛然而止,冰冷的战争铁蹄,已踏至门前! 第22章 狼烟骤起孤城危 城墙上的烽火,如同滴入滚油的水珠,瞬间引爆了整个磐石城。方才还沉浸在宁静夜色中的城池,转眼间便进入了最高级别的战备状态。士兵们披甲执锐,如同潮水般涌上城墙;民夫们则紧张地运输着滚木礌石、火油箭矢;匠作营灯火通明,全力赶制着消耗巨大的守城器械;医署内外,林逸带领着弟子和招募的帮手,迅速布置好救治场地,空气中弥漫起浓重的药草气味。 顾柏舟与祝无酒第一时间登上城楼。夜风猎猎,吹动着他们的衣袍。放眼望去,只见远处黑暗的地平线上,无数火把如同繁星般密集,正以一种缓慢却坚定的速度,向着磐石城压迫而来!那火光连绵不绝,几乎看不到尽头,沉重的脚步声和隐约的马蹄声如同闷雷,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是蛮子!”雷焕脸色铁青,指着远处那不同于中原制式的旗帜和粗犷的装备,“看旗号,是北狄王庭的主力!他们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北狄,关外游牧民族,骁勇善战,常年滋扰边境。但他们通常只在秋高马肥时南下劫掠,且多以小股部队为主。像这般倾巢而出、直扑边境重镇的情况,极为罕见!更令人心惊的是,他们选择的时机如此刁钻,正值大雍内乱,朝廷与安王势力对峙,边境防御力量相对空虚之时! “他们是怎么知道我们内部情况的?”苏晏眉头紧锁,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绝非偶然,北狄必然与大雍内部某些势力有所勾结,才能如此精准地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顾柏舟眼神冰冷如铁,瞬间想到了很多。是顾柏明?他为了除掉自己,不惜引狼入室?还是靖王那边走漏了风声?亦或是……朝中另有野心家? 然而,此刻已无暇细究缘由。黑压压的北狄大军,如同汹涌的潮水,已经兵临城下! “备战!”顾柏舟的声音沉稳有力,瞬间压下了城头上的些许骚动,“雷焕,指挥守城!沈烁,带人巡视城内,严防奸细!苏先生,统筹物资!无酒,医署和匠作营交给你!所有人,各司其职,誓与磐石城共存亡!” “誓与磐石城共存亡!”城头上响起一片怒吼,悲壮而决绝。 战斗,在黎明时分正式打响。 北狄人显然有备而来。他们没有急于发动全面进攻,而是先以密集的箭雨覆盖城墙,压制守军。随即,无数扛着简陋云梯的北狄步兵,如同蚂蚁般蜂拥而上,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疯狂攀爬! “放箭!” “滚木!砸!” “火油!倒!” 雷焕嘶哑的吼声在城头回荡。守军将士们红着眼睛,将一切能用的武器倾泻而下。箭矢如蝗,滚木礌石如同冰雹,滚烫的火油泼洒下去,瞬间点燃一片,空气中弥漫起焦糊和血腥的恶臭。 北狄人悍不畏死,前面的倒下,后面的立刻补上,攻势一波猛过一波。他们甚至动用了简陋的投石车,将巨大的石块抛向城墙,砸得垛口碎裂,守军伤亡惨重。 祝无酒穿梭在城楼与医署之间。他不仅要指挥救治源源不断送下来的伤员,还要根据战场情况,紧急指导匠作营调整弩机角度,加固受损的城防。他那清冷的面容上沾满了灰尘和血迹,眼神却始终锐利而专注。他利用有限的材料,改进了金疮药的配方,加快了止血速度;他指导医署弟子进行简单的清创缝合,尽可能保住伤兵的性命甚至肢体。 顾柏舟则坐镇指挥中枢,不断根据战况调整部署。他现代的战略思维与这个时代的战争模式相结合,往往能出其不意。他命令小股部队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夜间出城袭扰,焚烧北狄的粮草;他利用改良后的弩机,精准狙杀北狄的指挥官…… 然而,实力的差距是悬殊的。北狄此次几乎是倾尽举国之力,兵力超过五万,且多是能征善战的骑兵和悍勇步兵。而磐石城满打满算,能战之兵不过八千,加上临时征召的民壮,也不过一万五千人。而且守城物资消耗巨大,箭矢、滚木、火油……都在以惊人的速度减少。 第一天,在惨烈的伤亡下,守住了。 第二天,城墙多处出现破损,守军疲惫不堪,伤员挤满了医署。 第三天,北狄人改变了战术,集中兵力猛攻城门!他们动用了一种巨大的、包裹着铁皮的撞城车,在弓箭手的掩护下,一下下猛烈撞击着厚重的城门!城门在呻吟,门闩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顶住!一定要顶住!”雷焕亲自带人冲到城门后,用身体和一切能找到的东西死死抵住城门。 城外,北狄人的欢呼声和撞城车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城内,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顾柏舟看着摇摇欲坠的城门,看着城头上伤亡惨重、几乎到了极限的守军,看着医署里人满为患、痛苦呻吟的伤员,一颗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再这样下去,破城只是时间问题。 “王爷!必须求援了!”苏晏声音沙哑,脸上满是疲惫与焦急,“城内箭矢不足三成,火油将尽,滚木礌石也所剩无几!将士们……已经快到极限了!” 唯一的希望,就是北方的靖王! 顾柏舟没有任何犹豫,立刻亲笔写下求援信,盖上安王大印,派沈烁带领最精锐的手下,冒死突围,前往靖安城求援! 沈烁不负众望,凭借高超的轻功和对地形的熟悉,在付出两名兄弟生命的代价后,终于杀出重围,将求援信送到了靖王手中。 然而,靖王的回复,却让所有人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靖王看着风尘仆仆、身上带伤的沈烁,叹了口气,脸上露出爱莫能助的无奈:“沈少侠,非是本王不愿救援。只是……调动边境大军,需持完整的虎符。如今虎符一分为二,一半在本王手中,另一半……在京城兵部。没有那半边虎符,本王若擅自调兵,形同谋逆啊!” 沈烁急道:“王爷!此乃非常之时!北狄破关,生灵涂炭!若磐石城失守,下一个就是您的靖安城!唇亡齿寒的道理,王爷难道不明白吗?!” 靖王摇了摇头,语气沉重:“道理本王自然明白。但规矩就是规矩。本王已八百里加急向朝廷呈报军情,请求发兵及调拨虎符。只是……京城距此路途遥远,这一来一回,再加上朝中议事……只怕……”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远水解不了近渴。 沈烁还想再争辩,靖王却已端起了茶杯,示意送客。 带着这个近乎绝望的消息,沈烁连夜赶回磐石城。当他将靖王的原话带回时,指挥所内一片死寂。 “虎符……哈哈哈……好一个虎符!”雷焕猛地一拳砸在墙上,双目赤红,声音带着哭腔,“他们这是要眼睁睁看着我们死!看着北狄人屠城啊!” 苏晏颓然坐下,喃喃道:“顾柏明……他绝不会轻易交出虎符……他巴不得我们和北狄拼个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利……” 连一向乐观的沈烁,此刻也沉默了下来,脸上充满了无力与愤怒。 顾柏舟站在那里,身影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孤寂。他苦心经营,好不容易在陇西站稳脚跟,拥有了并肩作战的伙伴,看到了未来的希望。难道这一切,就要在这突如其来的外敌和内部冰冷的算计下,付之一炬了吗? 他仿佛已经能看到,城门被攻破,凶悍的北狄骑兵冲入城内,烧杀抢掠,血流成河……他辛苦建设的城池化为焦土,他珍视的伙伴倒在血泊中,还有……无酒…… 他不敢再想下去。 就在这时,一只微凉却坚定的手,轻轻握住了他紧攥的拳头。 顾柏舟转过头,对上了祝无酒平静无波的眼眸。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睛里,此刻没有绝望,没有慌乱,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镇定和一种与他同在的决绝。 “还没到放弃的时候。”祝无酒的声音很轻,却像定海神针般,稳住了顾柏舟几乎要失控的心神,“城还在,人在。就有希望。” 顾柏舟看着他在火光下显得异常苍白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份与自己同生共死的坚定,心中那滔天的绝望与愤怒,竟奇迹般地平息了几分。 是啊,还没到最后关头。 他反手紧紧握住祝无酒的手,如同握住黑暗中唯一的光。他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起来,扫过在场众人: “传令下去,拆毁城内靠近城墙的房屋,获取木石!收集所有能用的铁器,熔铸箭簇!动员所有还能动的百姓,上城助战!告诉将士们,援军……就在路上!我们多守一刻,援军就离我们近一刻!”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重新点燃了众人眼中即将熄灭的火焰。 “是!王爷!”众人轰然应诺,拖着疲惫的身躯,再次投入到这几乎看不到希望的守城战中。 希望渺茫,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们就绝不会放弃! 磐石城,这块用血与火浇铸的顽石,在绝境中,发出了不屈的悲鸣。 第23章 血火孤城二十日 靖王的推诿,如同冰水浇头,但并未让磐石城彻底绝望。顾柏舟深知,坐以待毙唯有死路一条。他立刻采取了多管齐下的策略。 一方面,他亲自执笔,言辞一封比一封恳切、急迫,连发数道书信给靖王。信中不再仅仅是陈述利害,更是以子侄辈的身份,痛陈北狄凶残,若磐石城破,北狄铁蹄必将长驱直入,涂炭生灵,届时靖安城亦难独善其身。他恳请靖王以边境百万生灵为重,特事特办,先行发兵,一切后果由他顾柏舟一力承担。信中甚至带上了几分悲壮的决绝:“若王叔执意恪守成规,侄儿唯有与磐石城共存亡,他日黄泉路上,再向王叔问个明白!” 另一方面,苏晏起草了措辞严谨、饱含家国大义的军情急报,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直送京城。急报中详细陈述了北狄倾国来犯的严峻形势,明确指出此非寻常边患,而是关乎国运的生死存亡之战。他抛开与顾柏明的个人恩怨,以臣子、以顾氏子孙的身份,恳请朝廷即刻发兵救援,并火速调拨虎符予靖王。“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此刻若再执着于内斗,则国将不国! 与此同时,沈烁动用了一切江湖关系,广发英雄帖。帖子以安王和江湖侠士沈烁的名义联合发出,痛斥北狄残暴,揭露朝廷(隐晦指向顾柏明)坐视边城危急的冷漠,呼吁天下英雄豪杰,秉持侠义之心,为国为民,驰援磐石城!“家国危难,匹夫有责!岂容胡虏践我河山?!” 这些信件和帖子,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各方势力中激起了不同程度的涟漪。 最先响应的,是江湖。 尽管朝廷态度暧昧,靖王犹豫不决,但江湖中从不缺少热血豪侠。他们或许不懂朝堂争斗,但“保家卫国、抗击外侮”这八个字,足以点燃他们胸中的热血。加之沈烁在江湖上名声不错,安王“仁德”之名也有所传播,一时间,各地豪杰、绿林好汉、甚至是某些隐世门派的弟子,开始自发地向磐石城汇聚。 第五日,第一批约三百人的江湖义士,在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镖师带领下,冲破北狄外围的零星封锁,成功进入磐石城。他们的到来,虽然无法从根本上扭转战局,但极大地鼓舞了守军的士气。这些江湖人身手矫健,各有绝技,尤其擅长小规模搏杀和夜袭扰敌,给正面防守压力巨大的守军,提供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然而,北狄的攻势也愈发疯狂。他们似乎也意识到了时间不在自己这边,攻城手段层出不穷。除了传统的云梯、撞车,他们甚至驱赶着俘获的边民作为肉盾,试图消耗守军的箭矢和意志。城下尸积如山,血流成河,惨烈程度远超以往。 守城的代价是巨大的。箭矢耗尽,就用拆毁房屋得来的梁柱、砖石;滚木礌石用尽,就将北狄射上城的箭矢收集起来反射回去;火油告罄,就用烧开的沸水、金汁(粪便熬煮)……守军将士们几乎是靠着意志力和血肉之躯,在抵挡着敌人一波又一波的进攻。 祝无酒所在的医署,早已人满为患。伤兵源源不断地送来,轻伤者包扎后再次走上城墙,重伤者则痛苦地呻吟着,缺医少药的情况日益严重。林逸和祝无酒几乎是不眠不休,竭尽全力救治。祝无酒甚至不得不动用了一些非常手段,比如用烧红的烙铁为伤员止血(灼烧法),利用简陋的工具进行截肢手术以保住性命……每一次决策,都沉重无比。他那双曾经只握手术刀和论文的手,如今沾满了血污和硝烟,但他眼神中的坚定,却从未动摇。 顾柏舟同样疲惫到了极点。他不仅要统筹全局,指挥防守,还要亲自上阵,填补防线的缺口。他的腿伤在连续的高强度作战下隐隐作痛,但他从未表露分毫。他的铠甲上布满了刀痕和血污,俊美的脸上也多了几道被流矢划破的伤痕,更添了几分悍勇与沧桑。 时间一天天过去。 第十日,第二批、第三批江湖义士陆续赶到,人数增至近千人。他们与守军并肩作战,多次打退了北狄的重点进攻。战局似乎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好转。 但好景不长。北狄人显然也被这伙突然出现的“奇兵”激怒了,他们调来了更多的兵力,攻势更加凶猛。江湖义士们虽然勇武,但缺乏统一的指挥和阵地战的经验,在残酷的消耗战中,伤亡也开始急剧增加。 第十五日,城中能用的守城物资几乎告罄。城墙多处出现巨大裂缝,城门更是摇摇欲坠,全靠内部用巨石和木料死死顶住。守军人数锐减至不足五千,且大多带伤,疲惫不堪。江湖义士也折损近半。 而期盼中的朝廷援军和靖王大军,依旧杳无音信。派往京城的信使如同石沉大海,而靖王那边的回信,依旧是那套“虎符不全,不敢擅动”的陈词滥调。 绝望的气氛,如同浓雾般,再次笼罩了磐石城。 第十八日,顾柏舟做出了一个痛苦的决定:疏散城中剩余的老弱妇孺。由沈烁带领一部分伤势较轻的江湖义士和士兵,掩护他们从密道撤离,前往相对安全的后方山区。 城内,只剩下不足三千的青壮男丁,以及誓与城池共存亡的顾柏舟、祝无酒、雷焕、苏晏、林逸等核心人员。 第二十日。 夕阳如血,映照着残破不堪的城墙和城下堆积如山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焦糊味。 最后一批箭矢已经射完,滚木礌石早已用尽,连沸水和金汁都所剩无几。守军们握着卷刃的刀剑,靠着垛口,大口地喘息着,眼神麻木而空洞,几乎到了生理和心理的极限。 顾柏舟和祝无酒并肩站在主城门楼最危险的位置。两人的铠甲都已破损严重,脸上、身上满是血污和灰烬,嘴唇干裂,眼窝深陷,唯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不屈的火焰,如同两只被逼到绝境的孤狼。 “看来……靖王是不会来了。”顾柏舟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他望着北方靖安城的方向,嘴角扯出一丝讥诮的弧度。 祝无酒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水囊里最后一点清水递到顾柏舟唇边。 顾柏舟喝了一小口,又将水囊推回给祝无酒。 两人分享着这最后一点甘霖,目光投向城外再次集结、准备发动最后总攻的北狄大军。黑压压的军队,如同死亡的潮汐,即将吞没这座孤城。 “怕吗?”顾柏舟轻声问。 祝无酒摇了摇头,看着顾柏舟,眼神平静:“与你一起,没什么好怕的。” 顾柏舟心中巨震,一股热流涌上眼眶,又被他强行压下。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祝无酒冰凉的手。 就在这时,北狄阵营中响起了低沉的牛角号声!那是总攻的信号! 残存的北狄士兵,如同打了鸡血般,发出震天的咆哮,扛着最后的云梯和撞木,向着这座已经千疮百孔的城池,发起了最后的、也是最疯狂的冲击! 城头上,雷焕举起卷刃的战刀,嘶声怒吼:“弟兄们!最后一战!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为了磐石城!为了王爷!杀——!” “杀——!” 残存的守军和江湖义士们,发出了绝境的怒吼,如同濒死的野兽,迎向了那汹涌而来的死亡浪潮! 顾柏舟和祝无酒也拔出了佩剑,眼神决绝。他们知道,这很可能就是最后一战了。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异变陡生! 北狄大军后方的地平线上,突然扬起了冲天的烟尘!紧接着,如同闷雷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震得大地都在颤抖! 一面巨大的、绣着金色“靖”字和蟠龙纹的王旗,在烟尘中赫然出现!紧随其后的,是无数盔明甲亮、刀枪如林的精锐骑兵,如同钢铁洪流,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北狄大军的侧后方,发起了雷霆万钧的冲锋! 援军!是靖王的援军!他终于来了! 绝处逢生! 城头上,所有看到这一幕的守军,都愣住了,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夹杂着哭腔的狂喜欢呼! “援军!是援军!” “靖王来了!我们有救了!” “天不亡我磐石城啊!” 顾柏舟和祝无酒紧紧相握的手,都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们看着那支如同神兵天降的军队,看着北狄后方瞬间陷入的混乱,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了下来。 绝境之中,那一线生机,终究还是到来了! 第24章 残阳如血烬未冷 靖王大军如同天降神兵,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凿入了北狄大军的侧翼。北狄人正全力攻城,后方猝不及防,瞬间陷入一片混乱。铁蹄践踏,刀光闪烁,靖王麾下的边军精锐展现出了强大的战斗力,如同热刀切牛油般,将北狄的阵型撕裂。 城头上,原本准备赴死的磐石城守军,看到这一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山呼海啸般的狂喜与怒吼! “援军到了!杀出去!和援军一起,宰了这群狗娘养的蛮子!”雷焕浑身是血,状若疯虎,第一个举起卷刃的战刀,嘶吼着带头冲下了残破的城墙! “杀——!” 绝境逢生的守军和江湖义士们,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如同开闸的洪水,从城门、从城墙缺口,疯狂地涌出,与城外的靖王大军里应外合,对陷入混乱的北狄军队发起了反攻! 顾柏舟和祝无酒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劫后余生的庆幸与燃烧的战意。 “走!”顾柏舟低喝一声,与祝无酒一同,带着亲卫,也杀入了战团。 战场形势瞬间逆转。北狄人腹背受敌,指挥失灵,士气崩溃。一场血腥的追击与歼灭战,在磐石城外广阔的荒野上展开。喊杀声、兵刃碰撞声、战马嘶鸣声、垂死哀嚎声……交织成一曲残酷的战争交响乐。 这场里应外合的血战,又持续了整整三日。 直到第三日黄昏,最后一股成建制的北狄军队被歼灭在五十里外的一条河谷,残余者四散溃逃,这场突如其来的灭城危机,才算是真正解除。 残阳如血,将整个战场染成一片凄厉的暗红色。尸横遍野,断戟残旗,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浓重血腥和死亡的气息。 胜利了。 但站在满是焦土和尸骸的战场上,没有人欢呼,只有死一般的沉寂和劫后余生的虚脱。幸存的磐石城守军和江湖义士们,互相搀扶着,看着眼前这如同地狱般的景象,许多人忍不住失声痛哭。这胜利的代价,太过惨重。 顾柏舟和祝无酒站在残破的城门口,望着这满目疮痍。城墙塌陷了近三分之一,城门早已化为碎片,城内靠近城墙的区域几乎被夷为平地,到处是断壁残垣和未熄的烟火。 “二十日……”顾柏舟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深深的疲惫与一种刻骨的冰冷,“我们苦守了二十日……一万五千守军,加上千余江湖义士,如今……还能站着的,不足三千。” 祝无酒沉默着,他的肩膀处简单包扎着,血迹仍在渗出。在最后一天的混战中,一名北狄神射手在乱军中瞄准了顾柏舟的后心,祝无酒发现时已来不及示警,只能下意识地侧身用自己的肩膀撞开顾柏舟,硬生生替他挡下了那致命的一箭。箭矢力道极大,穿透了肩胛,若非铠甲卸去部分力量,后果不堪设想。 “靖王……”顾柏舟念着这个名字,语气复杂,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讥讽与寒意,“他若早来五日……不,哪怕早来三日,我们又何至于此……” 事后,通过苏晏与靖王幕僚的接触以及沈烁生前一些未送出的情报,他们大致拼凑出了真相。京城那边,顾柏明果然有意拖延,甚至暗中授意兵部卡住虎符,就是想借北狄之手除掉顾柏舟这个心腹大患。 而靖王,这株老谋深算的墙头草,一方面忌惮北狄,怕磐石城破后自己独木难支;另一方面也想看看顾柏舟的极限在哪里,值不值得他下注。 他是在确认磐石城确实创造了奇迹,顶住了北狄主力二十日的疯狂进攻,并且北狄也已成强弩之末后,才终于下定决心,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借口,强行出兵,来摘取这最后的胜利果实,博取力挽狂澜的美名。 去留,只在这些权贵的一念之间。而为此付出的,是上万条鲜活的人命,是一座欣欣向荣的城池化为废墟。 这种认知,让顾柏舟和祝无酒都感到一种发自心底的寒冷。这与他们来自的那个倡导生命至上、规则相对明晰的现代世界,截然不同。在这里,底层军民的血肉,不过是上位者博弈的筹码。 “王爷!祝司丞!”一名亲兵踉跄着跑来,脸上带着巨大的悲恸,“沈……沈大侠他……他……” 顾柏舟和祝无酒心中同时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们。 他们跟着亲兵,快步走向临时设在城内相对完好区域的伤病所。 伤病所内,哀鸿遍野,林逸和他的弟子们穿梭其中,忙碌不堪,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在一个角落的草席上,他们看到了沈烁。 那位曾经豪爽不羁、笑容灿烂的游侠,此刻静静地躺在那里,胸前一道狰狞的伤口几乎将他贯穿,鲜血浸透了身下的草席,已然气息全无。他脸上还带着厮杀时的狠厉与决绝,眼睛圆睁着,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似乎不甘心就这样离去。 林逸跪坐在他身边,一向温润从容、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他,此刻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魂魄。他紧紧握着沈烁已经冰冷僵硬的手,脸颊紧贴着那失去温度的手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传来,令人心碎。 他没有嚎啕大哭,但那无声的泪水和绝望的颤抖,却比任何哭喊都更让人窒息。 苏晏红着眼圈,站在一旁,轻轻拍着林逸的背,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知道,林逸和沈烁之间,有着太深的过往和未解的结,如今……却已是天人永隔。 顾柏舟和祝无酒看着这一幕,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沈烁,这个从一开始就仗义相助,一路追随,为他们联络江湖、出生入死的朋友,就这样永远地留在了这片他守护的土地上。 “他……是为了救我……”一个受伤的江湖汉子哽咽着说道,“混战中,有个北狄将领偷袭我,沈大哥……他推开我,自己……没躲开……” 林逸听到这句话,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他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沈烁依旧英武却再无生气的脸庞,仿佛又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总是缠着他、说要保护他一辈子的少年侠客。 误会,错过,分离……半生蹉跎。本以为重逢后还有时间,却不想,命运如此残酷。 “啊——!”林逸终于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俯下身,将脸深深埋进沈烁的胸膛,泪水汹涌而出,打湿了那冰冷的衣甲。 苏晏别过脸,不忍再看。 顾柏舟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陷入掌心。祝无酒则闭上了眼,深吸一口气,压下鼻尖的酸涩。 许久,林逸的哭声才渐渐平息。他缓缓直起身,用袖子一点点,极其轻柔地擦去沈烁脸上的血污和尘土,为他合上了未能瞑目的双眼。 然后,他站起身,虽然眼眶依旧红肿,脸上泪痕未干,但那双总是温和的眸子里,却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坚定。 他看向顾柏舟和祝无酒,声音因为哭泣而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王爷,祝司丞。沈烁生前,最大的心愿,便是助王爷平定乱世,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他未走完的路……由我林逸,替他走下去。” 他没有再多言,转身重新投入到救治伤员的工作中,背影决绝而孤直。 苏晏看着林逸的背影,叹了口气,对顾柏舟低声道:“让他做点事吧……或许,这样他能好受些。” 顾柏舟沉重地点了点头。 离开伤病所,回到临时清理出来的王府(也已半毁),顾柏舟立刻召来军中医官,亲自盯着为祝无酒处理肩上的箭伤。 当医官小心地剪开被血浸透的衣物,露出那血肉模糊、箭杆还嵌在里面的伤口时,顾柏舟的眼眶瞬间就红了。他紧紧握着祝无酒另一只冰凉的手,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和浓浓的自责:“都怪我……若不是为了救我……你也不会……” 祝无酒脸色苍白,额头上布满了因忍痛而渗出的冷汗,但他看着顾柏舟那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却故意蹙起眉,用虚弱却依旧清冷的语气道:“少自作多情……当时情况混乱,我只是……没站稳,不小心撞到你而已。” 顾柏舟知道他是在故意宽慰自己,心中更是酸涩难当,哽声道:“你还逞强!” 医官小心翼翼地将断箭取出,清理创口,上药包扎。整个过程,祝无酒咬紧牙关,一声未吭,只有微微颤抖的身体和瞬间收紧的手指,泄露了他所承受的剧痛。 顾柏舟看得心都要碎了,恨不得受伤的是自己。 包扎完毕,医官退下。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顾柏舟坐在床边,看着祝无酒虚弱地靠在枕头上,闭目养神,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伸出手,想碰碰他的脸,又怕弄疼他,最终只是轻轻拂开他额前被汗水粘住的碎发。 “无酒……”他低声唤道,语气里充满了后怕与心疼,“以后……不许再这样了。任何情况下,都不许再为我挡刀挡箭!听到没有?” 祝无酒缓缓睁开眼,看着他,因为失血和疼痛,眼神有些涣散,却依旧带着一丝惯有的嫌弃:“你以为……我想?下次……你机灵点……别总让我……救……” 顾柏舟被他这死鸭子嘴硬的样子气得想笑,又心疼得想哭,最终所有情绪都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他俯下身,轻轻地将额头抵在祝无酒没有受伤的那边肩膀上,声音闷闷的:“好,我答应你,以后一定机灵点……你也要答应我,好好的……” 祝无酒感受着他传来的体温和那份毫不掩饰的依赖与恐惧,心中那片因为沈烁之死和战争残酷而变得冰冷坚硬的地方,似乎柔软了一丝。他抬起未受伤的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落在了顾柏舟的头发上,动作有些生疏地揉了揉。 “嗯。”他极轻地应了一声。 窗外,残阳终于彻底沉入地平线,黑夜降临。但在这片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废墟之上,幸存的人们,带着满身的伤痛与失去挚友的悲恸,却不得不擦干眼泪,继续前行。 因为活着的人,还要背负着逝者的遗志,走下去。 第25章 废墟之上筑新巢 北狄退去,硝烟暂熄,但磐石城面临的挑战,远比守城血战更加漫长和琐碎。满城疮痍,百废待兴,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血腥,而是焦土、尘埃和一种深沉的悲怆。 就在顾柏舟等人忙于收拾残局、清点伤亡、安抚军民之际,靖王的使者到了。这一次,不再是推诿和借口,而是实实在在的“善意”。使者带来了靖王的口信和一部分粮草、药材,表示愿意“襄助安王侄儿,共度时艰,恢复元气”。 态度转变之快,令人玩味。 议事厅(临时搭建的棚屋)内,苏晏分析道:“王爷,靖王此乃平衡之术。此前他坐观成败,是想消耗王爷与朝廷的实力。如今王爷展现出能独抗北狄主力的坚韧与价值,他若再坐视,一旦王爷被朝廷或下一次危机摧毁,他将独自面对朝廷的压力。扶持王爷,形成王爷、朝廷与他三足鼎立之势,互相牵制,方是他这等老牌藩王最愿意看到的局面。” 顾柏舟冷笑一声:“他倒是打得好算盘。先前见死不救,如今又想施以小恩小惠,让我承他的情,受他的制衡。” 雷焕愤愤道:“这老狐狸!咱们死了那么多弟兄,现在倒来卖好!” “形势比人强。”祝无酒清冷的声音响起,他肩上还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苍白,但眼神依旧冷静,“眼下我们最缺的就是物资和时间。接受他的援助,能最快速度恢复元气。至于以后……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顾柏舟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他明白,此刻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生存和发展,是第一位。他下令收下了靖王的援助,并回赠了一些从北狄那里缴获的战利品,维持着表面上的客气。 然而,所有人都清楚,这脆弱的平衡之下,暗流依旧汹涌。磐石城与靖安城之间,多了一层心照不宣的算计与提防。 重建工作千头万绪,繁琐至极。顾柏舟几乎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一线。他亲自监督城墙的修复,参与民居的重建规划,安抚流离失所的百姓,整编被打残的军队……每天天不亮就出门,直到深夜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临时住所。他身上的王爷光环在泥灰与汗水中褪去,更像是一个事必躬亲、与民同苦的城主。 而祝无酒,因为肩伤未愈,被顾柏舟强行按在了“后方”。但他的忙碌程度,丝毫不亚于顾柏舟。他没有躺在病床上休养,而是将自己关在临时辟出的书房里,面前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图纸。 他在设计新的城防体系。基于这次守城的惨痛教训,他不仅要修复破损的城墙,更要将其改造得更加坚固、更加智能化。他绘制了带有瓮城、马面、藏兵洞的复合城墙结构图;设计了利用水力驱动的自动闸门和吊桥;甚至开始构思一套依托地势、连接城内各处的预警和防御机关…… 除此之外,他还根据记忆,画出了高炉炼铁的草图,希望能提升铁器质量,打造更精良的武器和农具;改进了水车和灌溉系统,以期恢复和发展农业生产…… 他几乎是不眠不休,废寝忘食。烛光常常亮到后半夜,甚至通宵达旦。他那本就清瘦的身体,在伤病的消耗和过度劳累下,更是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脸色也总是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 顾柏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晚,他处理完军务,已是子夜时分。回到住处,果然看到书房依旧亮着灯。他推门进去,只见祝无酒伏在案上,一手按着图纸,一手执笔,正凝神演算着什么,连他进来都未曾察觉。烛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侧脸和眼底浓重的青黑,让人心疼不已。 顾柏舟走上前,不由分说地抽走了他手中的笔。 祝无酒这才回过神,蹙眉看向他:“做什么?” “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顾柏舟语气带着压抑的怒火和心疼,“伤还没好利索,就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这些图纸,晚几天画天会塌吗?” 祝无酒垂下眼帘,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漠然:“这副身躯,本就……无甚可惜。早些将图纸完成,城池便能早一日坚固,少死一些人。” 这话如同冰锥,狠狠刺中了顾柏舟的心脏。他猛地攥紧拳头,又强迫自己松开。他知道,祝无酒的心结从未真正解开。那些属于原主的、关于这具身体被“玷污”的记忆,以及沈烁的死、战争的残酷,都让他对自身的存在产生了一种近乎自毁般的轻视。 顾柏舟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蹲下身,与坐着的祝无酒平视,声音放缓,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与温柔:“无酒,你听我说。或许这具身体,曾经历过你不愿回首的过往。但它现在承载的是你的灵魂,是我顾柏舟视若珍宝的人!你的智慧,你的坚持,你画的每一张图纸,想的每一个点子,都在让这座城,让生活在这里的人,变得更好!这难道不比那些无法改变的过去,重要千倍万倍吗?” 他握住祝无酒微凉的手,继续道:“沈烁走了,我们都很痛心。但正因如此,我们活着的人,才更要好好活着,连他的那份一起活下去!而不是像你这样,糟蹋自己!你若倒下,这些图纸谁来完善?这座城,还有我……又该怎么办?” 祝无酒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盛满了担忧、心疼与真挚情感的眸子,看着他因为连日劳累而显得憔悴却依旧俊朗的脸庞。顾柏舟从未如此直白地表达过对他的依赖和需要。一股暖流,伴随着酸涩,冲垮了他用以武装自己的冰冷外壳。 他别开脸,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不可闻:“……我知道了。” 顾柏舟知道他不是轻易服软的人,能说出这句话,已是极大的让步。他心中一软,柔声道:“知道就好。现在,立刻,去休息。这是命令。” 这一次,祝无酒没有反驳,默默地站起身。或许是起身太急,或许是确实虚弱,他眼前一黑,身体晃了一下。 顾柏舟眼疾手快地扶住他,顺势将他打横抱起。 “你……放我下来!”祝无酒苍白的脸上瞬间泛起一丝薄红,挣扎起来。 “别动,小心伤口。”顾柏舟不容置疑地抱着他,走向隔壁简陋的卧室,“伤员就要有伤员的自觉。” 将祝无酒轻轻放在铺着兽皮的床榻上,顾柏舟替他盖好薄被,自己则和衣在他身边躺下,长臂一伸,将他连人带被揽入怀中。 “睡吧。”顾柏舟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下巴轻轻抵着祝无酒的头顶,“我陪着你。” 祝无酒身体起初有些僵硬,但身后传来的、顾柏舟平稳的心跳和温暖的体温,像是最好的安神药。连日积累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他终究是抵抗不住,在那令人安心的怀抱里,沉沉睡去。 听着怀中人逐渐均匀的呼吸声,顾柏舟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只有在这种夜深人静、紧紧拥抱着对方的时候,他才能感受到一丝真实的安全感,才能暂时卸下肩头沉重的担子,像一头孤狼,悄悄舔舐着内心因为失去战友、因为局势艰难而产生的伤口。 重建之路,道阻且长。除了人力,最大的难题是粮食。城中存粮在守城期间消耗殆尽,靖王提供的援助也只是杯水车薪。数万军民的吃饭问题,迫在眉睫。 苏晏主动请缨:“王爷,江州乃鱼米之乡,虽受战乱影响,但底子犹在。苏某在江州为官时,尚有些人脉,愿与林医师一同前往,设法筹措粮草。” 林逸如今接替了沈烁部分联络江湖和外部的事务,加之他医术高超,在民间声望极佳,由他同行,确实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顾柏舟沉吟片刻,同意了他们的请求:“有劳苏先生、林医师。此行务必小心,安全为上。” 苏晏和林逸领命,带着一小队精锐,悄然离开了百废待兴的磐石城,向南而去。 希望,如同废墟中挣扎着探出头的新芽,微弱,却顽强。而在这漫长的黑夜里,相拥而眠的两人,便是彼此最坚实的精神支柱,支撑着他们,在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上,继续前行,一点点,重新筑起属于他们的巢穴。 第26章 王命如刀险途行 磐石城的重建工作在艰难中缓慢推进。城墙的缺口被一点点填补,新的、更加坚固的瓮城开始打下地基;匠作营在祝无酒改进的高炉(初步试验成功)支持下,开始尝试锻造质量更好的铁器;城外荒废的田地里,也重新出现了劳作的身影。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尽管缓慢,却充满了希望。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重建初见成效之际,一队来自京城的钦差,带着皇帝的圣旨,抵达了磐石城。 圣旨措辞华丽,先是高度赞扬了安王顾柏舟“忠勇可嘉,力抗外侮,保境安民,功在社稷”,随后笔锋一转,称皇帝“感念皇叔之功,思亲之情切切”,特旨召安王及其王妃入京觐见,接受封赏,“以慰朕心,以彰天家亲睦”。 圣旨宣读完毕,议事厅内一片死寂。 封赏?慰藉?亲睦?这些词语从弑父杀弟的顾柏明口中说出,显得无比讽刺和刺耳。这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王爷,此去京城,恐是鸿门宴啊!”苏晏第一个站出来,忧心忡忡道,“皇上此举,名为嘉奖,实为调虎离山,欲将王爷诓入京城,便于掌控甚至……加害!” 雷焕更是直接,怒道:“王爷!不能去!咱们就在磐石城,看他能把我们怎么样!” 连一向沉稳的林逸也蹙眉道:“京城乃龙潭虎穴,王爷与祝司丞此去,凶多吉少。”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顾柏明的阳谋。以皇帝的名义下旨,若抗旨不遵,便是给了朝廷武力讨伐的借口。以磐石城如今百废待兴、元气大伤的状况,根本无力与朝廷正面抗衡。 顾柏舟坐在主位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他看了一眼身旁的祝无酒,祝无酒也正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无澜。 “圣旨已下,若抗旨,便是授人以柄。”顾柏舟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如今我们羽翼未丰,还需时间。这京城……不得不去。” “王爷!”众人皆惊。 “不过,我们也不能任人宰割。”顾柏舟眼中闪过一丝锐光,“苏先生,林医师,本王与无酒入京期间,磐石城便交由二位全权负责。雷焕,你负责城防与军务,务必提高警惕,严防朝廷或他人趁机发难。对外,便称本王重伤未愈,需在城中静养,由王妃代表本王先行入京谢恩。” 这是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由祝无酒明面上代表他先行一步,他则稍后暗中出发,既能一定程度上规避风险,也能迷惑对手。 “王爷,让末将带兵护送您和祝司丞!”雷焕急道。 顾柏舟摇了摇头:“人多目标大,反而不便。本王只带一队五十人的轻骑,扮作商队,秘密入京。你们守好磐石城,便是对我们最大的支持。” 计划已定,众人虽万分担忧,却也知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几日后,一支打着安王妃旗号的、规模不大的车队,在数百名护卫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磐石城,踏上了前往京城官道。而与此同时,另一支由五十名精锐骑兵伪装成的商队,在顾柏舟和祝无酒的带领下,悄然从另一条小路出发。 顾柏舟的担忧并非多余。他们离开磐石城势力范围不久,危机便接踵而至。 第一处险地,是位于两州交界处的“一线天”峡谷。此地两侧山壁陡峭,仅容一辆马车通过,是设伏的绝佳地点。 商队行至峡谷中段,两侧山壁上突然传来弓弦震动之声! “有埋伏!保护东家!”护卫头领(由一名亲兵假扮)厉声大喝! 刹那间,无数箭矢如同飞蝗般从两侧射下!同时,前后谷口也被巨石堵死! “下马!找掩体!”顾柏舟反应极快,一把将祝无酒从马背上拉下,躲到一块凸起的岩石后面。箭矢叮叮当当地射在岩石和地面上,险象环生。 护卫们都是百战余生的精锐,临危不乱,迅速依托地形进行反击。然而伏击者占据地利,箭矢又准又狠,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祝无酒躲在顾柏舟身后,冷静地观察着地形,忽然指向左侧山壁一处藤蔓特别茂密的地方,“那里,似乎有个凹陷,或许可以攀爬上去,从上面解决弓箭手。” 顾柏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发现了一丝不寻常。他当机立断,对两名身手最好的亲兵下令:“你们俩,想办法爬上去!小心!” 那两名亲兵如同灵猿般,利用岩石缝隙和藤蔓,艰难地向山壁上攀爬。上面的弓箭手发现了他们,立刻分出一部分火力进行压制。 就在这时,祝无酒从随身携带的包裹里(里面装着他的一些“小发明”),取出几个鸡蛋大小的黑色圆球,递给顾柏舟:“用这个,干扰他们。” 顾柏舟会意,接过圆球,运足内力,向着山壁上弓箭手最密集的地方掷去! “砰!砰!砰!” 几声闷响,圆球炸开,释放出大量浓密刺鼻的、带着硫磺味的黄色烟雾!正是祝无酒改良版的“烟幕弹”! 突如其来的烟雾瞬间遮挡了弓箭手的视线,箭雨为之一滞!攀爬的亲兵趁此机会,迅速接近了山顶! 很快,山壁上便传来了短兵相接的厮杀声和惨叫声。不多时,箭雨彻底停止,一名亲兵从上面探出头,打了个安全的手势。 危机解除。清理战场,发现伏击者皆服毒自尽,身上没有任何标识,但其装备和身手,绝非寻常土匪。 “是冲我们来的。”顾柏舟脸色阴沉。这才刚离开不久,就遭遇如此精准的伏击,可见对方对他们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接下来的路程,更是步步惊心。 在经过一条湍急的河流时,他们乘坐的渡船被人动了手脚,行至河心开始渗水,险些船毁人亡,幸得护卫中有人精通水性,才勉强将船撑到对岸。 在投宿一家看似普通的客栈时,夜间遭遇火攻和迷烟,若非顾柏舟机警,提前发现了端倪,恐怕就要葬身火海。 甚至有一次,他们在官道旁的茶摊歇脚,卖茶的老翁竟然在茶水中下了剧毒!幸好祝无酒对药材气味极其敏感,及时发现,才免于一劫。 每一次化险为夷,都让顾柏舟的心更加沉重。顾柏明为了除掉他,简直无所不用其极,沿途布下的杀局一环扣一环,狠辣而周密。 祝无酒虽然沉默寡言,但每次遇险,他都异常冷静,时而能凭借敏锐的观察力发现陷阱,时而能用他那些奇奇怪怪的“小玩意”扭转局面。他那清冷的外表下,隐藏着惊人的韧性和智慧。只是连续的经历险境,加上肩伤未愈,他的脸色越来越差,身体也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顾柏舟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每晚宿营,他都会亲自检查祝无酒的伤口,强迫他吃下东西,然后不顾他的轻微抗拒,坚持将他搂在怀里入睡。只有在紧密相贴、感受着彼此心跳和体温的深夜里,顾柏舟那颗因连番刺杀而紧绷躁动的心,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他像一头受伤的孤狼,只有在确认自己的伴侣安全地待在身边时,才能勉强合眼。 “再坚持一下,无酒。”夜深人静时,顾柏舟会在他耳边低语,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自己,“等到了京城……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祝无酒在他怀中,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他没有回应,只是往他怀里缩了缩,仿佛那里是这危机四伏的旅途上,唯一可靠的避风港。 前路漫漫,杀机四伏。但两人相互扶持,彼此依靠,在这条通往龙潭虎穴的险途上,艰难前行。他们都知道,京城等待他们的,绝非什么封赏荣光,而是一场更加凶险、不见刀光剑影的博弈。 第27章 朱门囚笼血未干 历经近一个月的跋涉,躲过了无数次明枪暗箭,顾柏舟和祝无酒一行人,终于抵达了雍朝的都城——天启。 高耸的城墙如同巨龙盘踞,城楼巍峨,旌旗招展。城内车水马龙,商铺林立,人声鼎沸,一派繁华似锦的盛世景象。这与边境磐石城的残破、沿途的荒凉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在这座帝国的权力中心,似乎完全感受不到边境曾经历的血火与悲怆。 他们按照规矩,先至驿馆安顿,等待宫中的召见。驿馆颇为奢华,雕梁画栋,仆从如云,但与磐石城的质朴坚韧相比,总透着一股虚假和浮华。 “啧,这地方,还没我们王府住着舒服。”顾柏舟打量着驿馆内过分精致的摆设,语气带着惯有的调侃,试图驱散一些凝重的气氛。 祝无酒站在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眼神清冷。这繁华的景象,让他恍惚间仿佛回到了穿越前的现代都市,但空气中弥漫的那种无形的、属于皇权的压抑感,又时刻提醒着他身处何方。 “是啊,”祝无酒难得地接了他的话,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至少王府不会在茶水里下毒,也不会在床底下藏刺客。” 顾柏舟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低笑道:“怎么?怀念起我们当初风餐露宿、被追得满山跑的日子了?” 祝无酒瞥了他一眼,没说话,但紧绷的嘴角几不可查地松动了一丝。那些最初的狼狈与艰难,在如今的回忆里,竟也蒙上了一层别样的色彩。至少那时,他们只需要面对看得见的敌人,只需要思考如何活下去,而不必像现在这样,置身于这看似华丽、实则步步杀机的漩涡中心。 回忆与现实交错,让人感慨万千。 当夜,宫中并未传来召见的消息。接下来的两日,也依旧风平浪静,仿佛皇帝真的只是想念皇叔,请他们来京城游玩一般。 但顾柏舟和祝无酒都清楚,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顾柏明绝不会让他们如此轻松。 第三日黄昏,一队盔明甲亮、气息彪悍的禁军突然包围了驿馆。为首的一名太监,面无表情地宣读了另一道圣旨。 圣旨内容却与之前的嘉奖截然不同,言辞犀利,直指安王顾柏舟“拥兵自重,勾结外藩(指靖王),图谋不轨”,更“纵容麾下擅杀朝廷命官(指北狄之战中某些被波及或刻意安排的官员)”,其心可诛!即日起,剥夺安王封号,与安王妃祝氏一同押入诏狱,听候发落! “拿下!”太监尖利的嗓音刚落,如狼似虎的禁军便一拥而上! “谁敢!”顾柏舟带来的亲兵立刻拔刀相向,将顾柏舟和祝无酒护在中间,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顾柏舟脸色冰寒,他知道这一天会来,却没想到顾柏明如此迫不及待,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再做!他按住想要拼死一搏的亲兵首领,沉声道:“收起兵器。” “王爷!” “收起兵器!”顾柏舟语气不容置疑,“抗旨,便是坐实了谋反!” 他看向祝无酒,祝无酒也正看着他,眼神平静,仿佛早已料到。两人都明白,在京城,在天子脚下,他们带来的这点人手,根本无力反抗。 亲兵们悲愤地收起刀,眼睁睁看着顾柏舟和祝无酒被禁军押走。 诏狱,位于皇城司地下,是专门关押、审讯钦犯的重地。一踏入那阴森潮湿、散发着霉味和血腥气的通道,便仿佛与外面的繁华世界彻底隔绝。 两人被分开关押在相邻的、狭小冰冷的石室里。石室只有一个小小的通风口,透不进多少光线,地上铺着发霉的稻草,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审讯,在当夜便开始了。 首先被提审的是顾柏舟。他被带到一个灯火通明、摆满各种刑具的刑房。主审官是皇城司的都指挥使,一个面色阴鸷的中年男子。 “安王殿下,哦不,现在该叫您顾柏舟了。”都指挥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说说吧,是如何与靖王勾结,意图谋反的?在磐石城私蓄兵力,又意欲何为?” 顾柏舟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本王抗击北狄,保境安民,何罪之有?至于靖王,乃是奉旨协同御敌,何来勾结之说?” “看来王爷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都指挥使挥了挥手,“给王爷松松筋骨!” 几名如狼似虎的狱卒上前,将顾柏舟绑在刑架上,皮鞭沾着盐水,狠狠地抽打在他身上!每一鞭都皮开肉绽,火辣辣的疼痛钻心刺骨! 顾柏舟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是用冰冷刺骨的眼神死死盯着那都指挥使。他脑海中闪过守城时将士们浴血奋战的画面,闪过沈烁阵亡时的惨状,闪过磐石城百姓期盼的眼神……这些,都成了他支撑下去的力量! 与此同时,隔壁的刑房里,祝无酒也面临着审讯。 审讯他的人,似乎对他的“王妃”身份更感兴趣,言语间充满了侮辱和轻蔑。 “一个南风馆出来的婊子,也配做王妃?说!你是用了什么狐媚手段蛊惑了安王?你们在磐石城,都谋划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祝无酒闭着眼,仿佛没有听到那些污言秽语,神情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封模样。 “不说话?哼,进了这诏狱,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狱卒狞笑着,拿起烧红的烙铁,一步步逼近。 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祝无酒甚至能闻到皮肉即将被烧焦的味道。他依旧没有睁眼,脑海中闪过的,却是顾柏舟在星空下对他说的那些话——“在我眼里,你永远是干净的,是珍贵的……” 还有顾柏舟为他挡开醉汉时凌厉的眼神,在破庙里紧紧拥抱他的体温,在病榻前心疼自责的模样…… 这些画面,如同盾牌,帮他抵御着外界的羞辱和即将到来的痛苦。 “滋啦——!” 滚烫的烙铁烫在肩头(并非受伤的那边),剧烈的疼痛让他身体猛地一颤,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但他死死咬住下唇,硬是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有那瞬间收紧、指节泛白的手指,泄露了他承受的巨大痛苦。 接下来的几天,成了无尽的折磨。 顾柏舟被反复提审,鞭打、杖刑、夹棍……各种酷刑轮番上阵。他们逼他承认谋反,逼他交出磐石城的兵力布防图,逼他指认靖王与他同谋。顾柏舟始终紧咬牙关,除了冷笑和斥责,不发一言。他的意志如同磐石城一般坚韧,但身体却在酷刑下迅速垮了下去,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高烧反复,时常陷入昏迷。 祝无酒同样备受折磨。除了□□的刑罚,更多的是精神上的凌辱。那些人似乎以践踏他的尊严为乐,用最肮脏的词汇羞辱他,试图从心理上彻底击垮他。但他始终如同冰雪,用极致的冷漠对抗着一切。只有在夜深人静,被扔回冰冷石室时,他才会蜷缩在角落,听着隔壁顾柏舟因伤痛而压抑的呻吟,心脏如同被撕裂般疼痛。 偶尔,在换药(狱卒会象征性地给点伤药防止他们立刻死掉)或被提审的间隙,他们能在阴暗的通道里短暂地看到对方一眼。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看到对方还活着,还在顽强地支撑着,便成了彼此在无边黑暗中,唯一的光亮和支撑。 顾柏舟会努力对祝无酒扯出一个安抚(虽然可能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用眼神告诉他:“我没事,撑住。” 祝无酒则会几不可查地对他点点头,用那依旧清冷的眼神回应:“你也是。” 没有过多的言语,所有的牵挂、担忧、鼓励,都融汇在那短暂交汇的目光之中。 诏狱暗无天日,不知岁月。□□与精神的双重折磨,几乎要将人的意志彻底碾碎。但他们都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还在磐石城等待他们归去的同伴,为了那些将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的人。 这黑暗的囚笼,成为了另一处考验他们信念与情感的炼狱。而他们,如同在血火中淬炼过的精钢,在极致的压迫下,反而将彼此的灵魂锻造得更加紧密,更加不可分割。 第28章 铁骨铮铮靖王义 诏狱的日子,是用血和痛来计量的。日升月落,在那不见天日的牢笼里失去了意义,唯有狱卒定时送来的、猪食不如的饭馊和例行提审的鞭挞,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一个月。 整整三十个日夜,顾柏舟与祝无酒在皇城司诏狱的酷刑折磨下,硬生生捱过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对于外界而言,或许只是弹指一挥。但对于诏狱中的两人,每一刻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顾柏舟的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旧伤叠着新伤,鞭痕、杖痕、烙铁的印记纵横交错,有些伤口因为得不到妥善处理而溃烂化脓,引发的高烧反反复复,将他折磨得形销骨立。他曾是那个在手术台上站十几个小时都面不改色的顶尖外科医生,也曾是那个在千军万马前指挥若定的安王,如今却被困在这方寸之地,承受着最原始、最野蛮的摧残。 但他始终没有松口。无论审讯者如何威逼利诱,如何变着花样地用刑,他始终咬紧牙关,不承认那莫须有的谋反罪名,不攀咬靖王,更不曾透露半分关于磐石城的核心机密。他的意志,如同他那座以“磐石”为名的城池,在狂风暴雨中岿然不动。昏迷时,他偶尔会喃喃念着“无酒”、“磐石城”;清醒时,他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的依旧是桀骜不屈的火焰。 祝无酒的情况同样糟糕。他本就肩伤未愈,身体底子比顾柏舟更差。除了□□上的刑罚——鞭打、针刺、甚至还有针对手指的夹刑——他承受更多的是精神上的凌迟。审讯者似乎执着于摧毁他这份与生俱来的清冷与傲骨,用尽世间最污秽的言语羞辱他南风馆的出身,讥讽他“男妃”的身份,试图将他踩入泥泞,让他自我厌弃。 然而,祝无酒的反应,却让那些审讯者感到挫败和……一丝莫名的寒意。他始终闭着眼,或者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那些施加在他身上的痛苦和污言秽语,都与他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他从不求饶,也不辩解,只有在刑罚实在难以忍受时,才会从喉咙深处溢出几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他的沉默,不是懦弱,而是一种极致的轻蔑与坚守。 他的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顾柏舟的话语,回忆着两人从相厌到相知,从逃难到并肩的点点滴滴。那些温暖的、坚定的片段,成了他对抗这无边黑暗与痛苦的精神支柱。他甚至开始用一种近乎医学研究的冷静,来分析这些刑罚带来的痛感等级和生理反应,以此分散注意力,保持神智的清明。这具他曾无比厌弃的身体,在此刻,却成了他与顾柏舟共同坚守的堡垒,他绝不能让它先于意志垮掉。 他们被分开关押,无法交谈,甚至无法确切知道对方是生是死。只有在被拖去刑房或扔回牢房的短暂间隙,偶尔能在阴暗潮湿的通道里,瞥见对方一眼。 那一眼,往往惊心动魄。 顾柏舟看到的是祝无酒更加苍白瘦削的脸,看到他身上新增的伤痕,看到他行走时因伤痛而微跛的脚步,但那双眼睛,依旧清澈,依旧冰冷,在与他对视的瞬间,会传递过来一种无声的、令人心安的力量。 祝无酒看到的是顾柏舟几乎不成人形的模样,看到他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和污秽,看到他因高烧而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颊,但那双总是带着戏谑或威严的眸子,在看到他时,总会努力地亮起一丝微光,仿佛在说:“我还好,你也要撑住。” 无需言语,目光交汇的刹那,便是彼此最大的慰藉和支撑。他们都知道,对方还活着,还在坚持。这就够了。 就在顾柏舟与祝无酒在诏狱中饱受折磨的同时,外界也并非一片沉寂。 磐石城的军民,在苏晏和林逸的组织下,写就了万言血书,按满了密密麻麻的手印,由死士冒死送入京城,呈递御前。血书中详细陈述了安王率领军民抗击北狄的惨烈与功绩,力证其清白与忠勇,恳请皇帝明察秋毫,释放安王。 然而,这份承载着数万军民赤诚与期盼的血书,被送到顾柏明的案头时,这位新皇只是随意地翻看了两页,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笑,随即便将其掷于一旁的炭盆之中。跳跃的火苗瞬间吞噬了那些血泪文字,化为灰烬。 “刁民聚众,胁迫朝廷,其心可诛。”顾柏明轻描淡写地定了性。 与此同时,林逸动用了沈烁生前留下的所有江湖关系网,不惜重金,试图撬动朝中一些尚有良知或与靖王、安王有旧的大臣,为顾柏舟二人说话。然而,回应他的,大多是沉默,或是委婉的拒绝。 “林医师,非是下官不愿相助,实在是……陛下心意已决,此刻上书,无异于以卵击石啊!” “安王之事,牵扯甚大,还请林先生体谅……” “京城水深,林先生还是明哲保身为好……”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在顾柏明借着“谋反”案大肆清洗朝堂、巩固权力的高压下,无人敢在这个时候,去触皇帝的逆鳞。求情?那意味着将自己也置于谋反同党的嫌疑之下,自身难保。 希望,如同狂风中的残烛,一次次被无情地掐灭。 苏晏和林逸在京城秘密据点里,相对无言,脸上写满了疲惫与绝望。他们能做的努力都已经做了,却仿佛石沉大海,激不起半点涟漪。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王爷和祝司丞冤死狱中? 时间一天天过去,诏狱中传出的消息越来越不妙。顾柏舟因伤口严重感染,持续高烧不退,已多次昏迷,太医(被派去吊着命的)私下表示,恐怕熬不过几日了。祝无酒也因为长期的折磨和营养不良,生命体征极其微弱。 似乎,一切都已注定。 就在这山穷水尽、所有人都以为回天乏术之时,转机,却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到来了。 这一日,天启城门外,尘土飞扬。一支风尘仆仆、约百余人的骑兵队伍,护着一辆马车,疾驰而至。队伍前方,高举着一面略显陈旧却依旧威仪的蟠龙王旗——靖王旗! 守城官兵见到王旗,不敢怠慢,连忙上报。 很快,消息传遍朝野:靖王顾柏铮,未经宣召,亲自入京了! 而且,他并非轻车简从,而是带着百余名精锐护卫,直接来到了宫门之外! 金銮殿上,顾柏明听到这个消息,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这个皇叔,一向老谋深算,明哲保身,此刻突然如此高调地进京,意欲何为? 宫门外,靖王顾柏铮下了马车。他穿着一身正式的亲王常服,虽年过半百,鬓角染霜,但身姿依旧挺拔,面容威严。他没有要求立刻觐见,而是在那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冰冷恢弘的宫门广场前,撩起衣袍,对着金銮殿的方向,缓缓地、郑重地,跪了下去! 这一跪,石破天惊! 一位手握重兵、镇守一方的实权藩王,未经传召,跪于宫门之外!这是极其罕见,甚至可被视为带有胁迫意味的举动!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京城。无数官员、百姓,暗中翘首,议论纷纷。 靖王就那样跪着,从午后一直到夜幕降临,再到繁星满天,最后至东方既白。他一动不动,如同亘古存在的磐石(巧合的是,与顾柏舟的城池同名)。秋夜的寒露打湿了他的袍角,冰冷的地面侵蚀着他的膝盖,但他依旧脊梁挺直,目光坚定。 他在赌。赌顾柏明不敢在此时,冒着逼反一位实力藩王的风险,对他如何。赌朝廷还需要他这支力量来稳定边境,制衡其他势力。更是在赌,赌他这番看似冲动、实则经过深思熟虑的“忠义”之举,能在道义上占据上风,逼顾柏明让步。 这一夜,对于很多人来说,注定无眠。 顾柏明在寝宫内踱步,脸色铁青。他没想到靖王会为了顾柏舟做到这一步!这老狐狸,分明是在以自身为质,逼他放人!杀?此刻杀了靖王,北境必乱,其他藩王也会兔死狐悲,局势将彻底失控。不放?靖王长跪宫门,天下人会如何看他这个皇帝?刻薄寡恩,残害忠良(至少表面上是)? 天光微亮时,顾柏明终于做出了决定。 他下了一道旨意:安王顾柏舟、祝无酒,涉嫌谋反,证据尚需详查。然,念及其抗击北狄有功,靖王又亲自入京陈情作保,特准其暂离诏狱,于安王府旧邸圈禁,听候后续审理。靖王顾柏铮,未经宣召,擅离职守,本应重处,念其年高有功,且此番乃为陈情,罚俸一年,以示惩戒,即刻返回封地,不得有误! 这是一道各打五十大板的旨意。既没有彻底放了顾柏舟二人,也没有继续关押,而是采取了软禁。对靖王,则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勒令其立刻离京。 当这道旨意传到诏狱时,顾柏舟和祝无酒都已处于弥留之际。 狱卒将他们像破布一样拖出牢房,扔上了前往安王府旧邸的马车。 马车颠簸中,顾柏舟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透过缝隙,看到了外面久违的、灰蒙蒙的天空。他感受到身边另一个微弱的呼吸,用尽最后力气,挪动了一下手指,触碰到了祝无酒冰凉的手。 祝无酒似乎也有所感应,指尖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他们还活着。 虽然前途依旧未卜,虽然身体已濒临崩溃,但至少,他们从那个地狱般的诏狱里出来了。是靖王,那位他们曾怨怼其犹豫不决的皇叔,在最关键的时刻,用这种近乎赌博的方式,为他们争取到了一线生机。 马车驶向那座早已荒废、布满尘埃的安王府旧邸。新的囚笼,或许同样冰冷,但至少,那里能看到天空。 而此刻,跪了一夜、脸色苍白的靖王,在接到旨意后,对着宫门叩首谢恩,然后在自己护卫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身,深深看了一眼那森严的宫阙,便头也不回地登上了返回靖安城的马车。 他知道,他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剩下的路,要靠顾柏舟他们自己走了。这盘棋,还远未到终局。 第29章 桃源再渡心安处 安王府旧邸,虽名为王府,实则不过是一座被查封多年、早已荒废破败的宅院。朱漆剥落,蛛网遍布,庭院里杂草丛生,透着一股人去楼空的凄凉。顾柏舟和祝无酒被安置在这里,名义上是“圈禁”,实则与等死无异。 两人被随行的、由靖王留下的一名老军医和两名仆役抬进府内,安置在唯一还算完整的卧房里。他们伤势极重,高烧不退,伤口大面积溃烂感染,生命体征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京城里的太医被顾柏明严令不得插手,仅靠那老军医和一些粗劣的药材,根本无力回天。 苏晏和林逸在京城眼线传来消息,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强行劫人?无异于自投罗网。正当绝望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机出现了。 药王谷的人,找到了他们。 原来,林逸在动用江湖关系试图营救时,也暗中联系了药王谷。药王谷虽隐世,但并非完全不通外界。谷主与几位长老商议后,感念当年顾柏舟与祝无酒在磐石城收留林逸等谷中弟子之恩,更敬佩二人在北狄入侵时力保边境、在诏狱中铮铮铁骨的气节,决定冒险出手相助。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几名药王谷的精锐弟子,凭借高超的医术和轻功,悄无声息地潜入安王府旧邸,用特制的迷香放倒了看守的少量兵丁和仆役,将奄奄一息的顾柏舟和祝无酒,连同那名忠心耿耿的老军医,一同带离了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一路小心翼翼,避开官道关卡,专走山林小径。当顾柏舟再次恢复些许意识时,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带着竹叶清香的屋顶,和窗外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潺潺溪流与鸟鸣声。 药王谷。 他们又回到了这里。 与上次作为求医者、经历问心阶屈辱不同,这一次,他们是以贵宾的身份被迎入谷中。谷主亲自出面接待,将他们安置在谷中环境最清幽、灵气最充沛的一处独立小院“听竹轩”内。林逸的师父,那位曾为顾柏舟诊治腿伤的林逸的师叔祖,更是亲自出手,为他们联合会诊。 “经脉受损严重,气血两亏,外伤感染引发内邪……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师叔祖把着顾柏舟的脉,眉头紧锁,语气凝重。他又查看了祝无酒的伤势,尤其是肩头那道反复撕裂、几乎坏死的箭伤和烙印,更是连连摇头。 药王谷拿出了珍藏的秘药,林逸和几位擅长外伤、内调的师叔伯轮番上阵,金针渡穴,药浴熏蒸,内服外敷……用尽了谷中最好的资源和最高的医术。 治疗的过程,漫长而痛苦。清除腐肉,接续断骨,疏导郁结的经脉……每一次换药,每一次施针,都伴随着难以忍受的剧痛。顾柏舟和祝无酒都展现出了惊人的忍耐力,他们咬着软木,汗出如浆,却始终一声不吭,积极配合着治疗。 身体的痛苦尚可忍受,更难熬的是心理的创伤。 诏狱一个月的非人折磨,在那金碧辉煌的京城里经历的背叛与冷酷,以及沈烁的死、万千将士的牺牲……如同噩梦般,时常在夜深人静时袭来。顾柏舟会突然从睡梦中惊醒,浑身冷汗,仿佛还能听到皮鞭破空的声音和狱卒的狞笑。祝无酒则更加沉默,有时会对着窗外发呆良久,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 药王谷的宁静与祥和,与外界那个充满算计与血腥的世界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故地重游,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他们曾在这里学习岐黄之术,享受过短暂的安宁;也曾在这里被迫跪叩问心阶,感受过屈辱与无奈。如今,他们带着满身的伤痛和一颗饱经沧桑的心,再次回到这里,心境已然完全不同。 一日,顾柏舟在祝无酒的搀扶下,慢慢走到院外的竹林边散步。阳光透过竹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空气清新得让人想要落泪。 “还记得吗?”顾柏舟看着那高耸入云、曾让他和祝无酒受尽屈辱的问心阶方向,语气带着一种历经劫波后的平静,“当初我们爬那台阶的时候,我在想,等老子腿好了,一定把这破台阶给拆了。” 祝无酒顺着他目光望去,清冷的眸子也闪过一丝复杂,淡淡道:“现在呢?” 顾柏舟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释然和一丝疲惫:“现在觉得……没必要了。有些规矩,存在即有它的道理。当时的屈辱是真的,但药王谷后来的收留和如今的救治,也是真的。”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无酒,经过这么多事,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祝无酒看向他。 “我们来自那个世界,”顾柏舟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带着所谓的‘现代思维’,总觉得人人生而平等,生命至上,公理和正义应该得到伸张。我们一开始想回去,后来想在这里做出一番事业,甚至……还想过那个位置。”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但现在看来,是我们太天真了。这个时代,有它自己根深蒂固的运行规则。皇权、门阀、世家、军队……盘根错节。所谓公理、正义、大道,在绝对的权力和利益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顾柏明可以弑父杀弟,可以坐视边城危急,可以颠倒黑白,将功臣打入诏狱……而我们,能活下来,已经是侥幸中的侥幸。” 祝无酒沉默地听着,顾柏舟的话,也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他曾经以为凭借超越时代的医术和知识,可以改变些什么,但现实给了他沉重的一击。在这个时代,个人的力量,在庞大的权力机器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所以,”顾柏舟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祝无酒,眼神认真,“等我们养好身体,就回磐石城吧。不要再去争什么了,也不要再卷入那些是是非非。就做个闲散王爷和王妃,守着我们那一亩三分地,种种田,看看病,教教学生……安稳度日,了此余生,可好?” 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曾经的雄心壮志,在接连的打击和看清现实后,渐渐冷却。他累了,也怕了。他不想再看到身边的人因为权力斗争而死去,不想再让自己和祝无酒陷入那样的绝境。他只想过平静的生活,和身边这个人一起。 祝无酒看着他眼中那份卸下重担后的疲惫与渴望,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他何尝不累?何尝不想安定?那些宏大的理想,在生存与安宁面前,似乎也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他伸出手,轻轻拂去顾柏舟肩头落下的一片竹叶,动作自然而轻柔。 “好。”他应道,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坚定。 一个字,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顾柏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个真正放松的、带着暖意的笑容。他握住祝无酒的手,两人并肩站在竹林边,看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谷,心中一片宁静。 此后,两人在药王谷安心养伤,心态也发生了彻底的转变。他们不再焦虑于外界局势,不再谈论朝堂争斗,仿佛真的将那些纷扰都隔绝在了山谷之外。 顾柏舟有时会跟着林逸去药圃,辨识草药,学习一些养生之道;有时会与谷中年轻弟子切磋一下拳脚(当然是点到即止),活动筋骨。他甚至跟着祝无酒,重新捡起了那些现代医学知识,与林逸等医师交流探讨,将一些无菌操作、解剖学基础等理念,以更符合这个时代认知的方式,潜移默化地传递出去。 祝无酒则大部分时间依旧沉浸在研究和绘制中,但他画的不再是城防工事或武器图纸,而是改良的农具、更有效率的水车、以及一套他构思许久的、结合中西医理念的、适用于战地和平民的基础医疗手册。他的神情专注而平和,少了以往的清冷孤高,多了几分沉淀后的温润。 他们就像一对真正退隐山林的神仙眷侣(虽然身份特殊),在药王谷这片世外桃源中,慢慢地疗愈着身体的创伤,也抚平着心灵的褶皱。 孤狼收起了利爪,猛虎细嗅着蔷薇。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看透了权力场的虚无与残酷,他们选择了另一种方式,来安放他们这来之不易的第二次生命。 然而,树欲静而风是否真的会止?他们渴望的安宁,又真的能如此轻易地得到吗?这一切,或许只有时间才能给出答案。但至少在此刻,在这片与世无争的山谷里,他们找到了久违的心安。 第30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药王谷的日子,如同山涧清泉,宁静而舒缓。半年光阴弹指而过,在谷中精心的调养和灵秀之气的滋养下,顾柏舟和祝无酒的伤势终于大为好转。 顾柏舟身上的伤痕虽未完全消退,但已不再影响行动,久违的力量感重新回到四肢百骸,只是眉宇间沉淀了些许挥之不去的沧桑,少了几分昔日的锐利张扬,多了几分内敛的沉稳。祝无酒的肩伤也基本愈合,虽然阴雨天仍会有些酸胀,但已无大碍。他那清瘦的身形依旧,但脸色红润了许多,眼神中的冰封似乎也融化了些许,偶尔在无人时,对着顾柏舟,甚至会流露出几丝极淡的、真实的柔和。 他们似乎真的习惯了这种与世无争的生活。每日读书、制药、研讨医理、侍弄药草,或是 simply 在竹林溪边漫步,看云卷云舒。顾柏舟那点现代医学知识,在与林逸等医师的交流中,常常能碰撞出意想不到的火花,甚至间接帮助药王谷解决了几例疑难杂症,赢得了谷中上下更深的敬重。祝无酒绘制的那本图文并茂的《基础卫生与急救手册》也已初具雏形,林逸看过之后大为赞赏,认为若能推广,必能活人无数。 这半年,他们刻意屏蔽了外界的消息,仿佛磐石城、朝廷、靖王……都已是上辈子的事。他们甚至开始认真规划,待身体彻底康复后,如何悄无声息地返回磐石城,如何将那座饱经创伤的城池,真正建设成一个他们理想中的、可以安然度日的家园。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们渴望的安宁,在这个波谲云诡的时代,终究是一种奢望。 这一日,苏晏和林逸联袂而来,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忧愤。他们带来了这半年来,来自磐石城和朝廷的数十封密信。 顾柏舟拆开信件,越看,脸色越是阴沉。祝无酒在一旁默默看着,清冷的眉宇也渐渐蹙紧。 信中的内容,触目惊心。 自他们离开后,朝廷对磐石城的“关照”便从未停止,且变本加厉。这半年来,以各种名目下达的诏令、公文,竟有数十条之多! 加征税负:磐石城刚经历大战,百废待兴,朝廷却以“犒赏三军”、“重建边关”等名义,连续加征了三次税赋,数额一次比一次巨大,几乎掏空了城中所剩无几的库银和百姓刚刚恢复的一点元气。 加征徭役:要求磐石城抽调大量青壮,前往数百里外修建新的军事堡垒和官道,美其名曰“巩固边防”,实则是在不断削弱磐石城自身的防御力量和恢复生产的能力。 加严律法:派来了新的“监察御史”,带着一套极其严苛的律法条文,对磐石城的大小事务横加干涉,动辄以“违制”、“僭越”等罪名抓捕官员、士绅,搞得城内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更有一条密令,要求磐石城交出所有北狄之战中缴获的战利品和武器装备,并由朝廷派员“整编”安王旧部。 “王爷,祝司丞,”苏晏声音沙哑,带着深深的疲惫与愤怒,“朝廷这是要活活逼死我们啊!加征的税赋,我们已是砸锅卖铁,甚至动用了之前靖王援助的部分,才勉强凑齐。徭役更是抽走了城中最主要的劳动力,春耕已受影响,秋收恐怕……至于那律法和整编,分明是想彻底瓦解我们在磐石城的根基!” 林逸补充道:“城中百姓,怨声载道。不少人家已是典当家产,甚至卖儿鬻女……再这么下去,不用朝廷来攻,磐石城自己就要从内部垮掉了!雷焕将军几次想要抗命,都被我等强行压下,但军中不满情绪也已日益高涨……” 顾柏舟猛地将手中的信纸拍在石桌上,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怒火燃烧,却又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本以为退出争斗,便能换来一方安宁,却不想,顾柏明根本不曾想过要放过他们!他这是要用软刀子杀人,一点点地放血,直到磐石城油尽灯枯,不攻自破! “欺人太甚!”顾柏舟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祝无酒拿起那些信件,一一看过,脸色也愈发冰寒。他看着信中描述的百姓惨状,看着那条要求交出武器装备和整编军队的命令,仿佛又看到了诏狱中那冰冷的刑具和顾柏明那张虚伪而残忍的脸。 他放下信件,抬眸看向顾柏舟,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事实的冰冷:“他从未想过放过我们。所谓的圈禁,所谓的等待审理,不过是麻痹我们的幌子。他真正的目的,一直是彻底铲除我们,收回磐石城这块战略要地。” 磐石城,地处陇西咽喉,易守难攻。上次北狄倾国之力都未能攻克,其战略价值不言而喻。这样一个地方,顾柏明怎么可能允许它长期掌握在顾柏舟这个“前朝余孽”、“心腹大患”手中?之前的按兵不动,不过是碍于靖王的干涉和北狄之乱后的舆论压力,如今风波稍平,他便立刻迫不及待地动手了。 “我们……不能再退让了。”顾柏舟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退一步,不是海阔天空,而是万丈深渊。磐石城的军民信任我们,追随我们,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逼上绝路。” 可是,如何反抗?直接竖起反旗?以磐石城如今内忧外患的状况,无异于以卵击石。 苏晏沉吟道:“为今之计,恐怕……还是要借助外力。靖王……” 如今,有能力、也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制约朝廷的,只剩下北方的靖王了。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落在了祝无酒身上。上一次,是他孤身入虎穴,说服(更准确地说是威逼利诱加情报震慑)了靖王保持中立。这一次,情况更加复杂,朝廷的压迫是阳谋,靖王的态度也更难揣测。 祝无酒没有立刻说话。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在微风中摇曳的翠竹,思绪翻涌。他想起上次去靖安城的经历,想起靖王那老谋深算、左右逢源的姿态,想起金銮殿外那艰难的一跪……他知道,再次游说靖王,难度极大,风险也更高。 但他更知道,他们没有别的选择。为了磐石城那些眼巴巴期盼着的军民,为了他们好不容易才保住的、那一点点安身立命的希望,他必须去。 他转过身,看向顾柏舟,眼神清澈而坚定:“我去。” 顾柏舟的心猛地一抽。他张了张嘴,想阻止,想说自己去,但看着祝无酒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知道,祝无酒是最好的人选,无论是智慧、胆识,还是那份能洞察人心的冷静。他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身体状况和身份,都不适合再次冒险离开药王谷。 他走上前,紧紧握住祝无酒的手,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沉重的叮嘱:“一切小心……平安回来。” 祝无酒点了点头:“放心。” 没有过多的儿女情长,也没有慷慨激昂的誓言。简单的两个字,承载着彼此的信任与牵挂。 这一次,祝无酒没有带太多人。他只带了苏晏(负责分析局势、准备文书)和两名沈烁旧部中最为机敏可靠的江湖好手(负责护卫和传递消息),再次扮作行商,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药王谷,向着北方那座决定着磐石城命运的城池而去。 顾柏舟站在谷口,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蜿蜒的山路尽头。山风拂过他日渐恢复英挺的面容,带来一丝凉意。 他明白,他们渴望的闲云野鹤的生活,或许从一开始,就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在这个弱肉强食、权力倾轧的时代,只要你手中还握有值得他人觊觎的东西,只要你还有需要守护的人,就永远无法真正地置身事外。 树欲静而风不止。既然风雨不肯停歇,那么,他们也只能再次迎风而立。只是这一次,他们的目标,不再是争霸天下,而仅仅是——活下去,带着他们在意的人,一起活下去。 第31章 心若磐石诺千金 再次踏上前往靖安城的路途,祝无酒的心境与上一次已截然不同。 上一次,他肩负着磐石城存亡的重任,怀揣着利用情报和利害关系说服(或者说威慑)靖王的决心,虽然表面冷静,内心实则绷紧了一根弦,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而这一次,他的步伐依旧沉稳,眼神依旧清冷,但内心深处,却是一片经历过惊涛骇浪后的死寂与……一种近乎淡漠的坚定。 诏狱一个月的酷刑,京城那个华丽而冰冷的囚笼,以及这半年在药王谷看似宁静、实则时刻感受着外界压迫的休养,早已将他在现代社会中形成的某些认知彻底打碎重塑。他不再对所谓的“公道”、“正义”抱有任何幻想,也不再天真地认为可以凭借一己之力或超越时代的知识去改变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 他清楚地知道,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无关理想,无关大义,仅仅是为了最原始的生存。为了磐石城那些信赖他们的军民能有一条活路,为了他和顾柏舟能够拥有一方可以真正喘息、不再担惊受怕的容身之地。 马车颠簸,窗外是不断后退的、略显荒凉的秋日景象。苏晏在一旁低声与他推演着见到靖王后可能的各种说辞和应对策略,分析着朝中局势的最新变化。祝无酒安静地听着,偶尔提出一两个关键问题,思路清晰,切中要害。 然而,无人知晓,在这副冷静理智的外表下,他此刻心中最真实、最柔软的渴望,并非什么谈判的胜利或未来的权柄,仅仅只是……一碗顾柏舟亲手做的、带着那个世界熟悉味道的热饭菜。 他想念那个在磐石城简陋厨房里,围着粗布围裙、笨拙却又认真地为他尝试还原现代菜肴的顾柏舟;想念那个在药王谷听竹轩,因为他不爱惜身体而气得跳脚、却又在深夜紧紧拥着他入睡的顾柏舟。那些充满了烟火气的、琐碎而真实的瞬间,才是支撑他走过黑暗、面对眼前这一切艰难险阻的真正力量。 谈判?博弈?不过是通往那份安宁的、不得不经历的荆棘之路罢了。 数日后,一行人再次抵达靖安城。与上次的暗中查探不同,这一次,他们直接递上了拜帖,以安王特使的身份,求见靖王。 靖王似乎早已料到他们会来,很快便在自己的书房接见了祝无酒和苏晏。 书房内,檀香袅袅,陈设古朴而奢华。靖王顾柏铮端坐于主位,比起半年前,他似乎更显沉稳,眼神深邃,让人看不透其心中所想。 “祝司丞,苏先生,别来无恙。”靖王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磐石城之事,本王已有耳闻。朝廷……确实有些操之过急了。” 祝无酒微微躬身行礼,开门见山:“王爷明鉴。朝廷连番逼迫,加税征役,律法严苛,意在瓦解磐石城根基,使其不攻自破。长此以往,非但磐石城数万军民无法生存,恐怕北境防线亦将出现缺口,届时若外敌再犯,后果不堪设想。安王殿下与在下,此番前来,仍是恳请王爷,念在边境安宁、生灵涂炭的份上,施以援手。” 靖王捋了捋胡须,不置可否:“援手?如何援手?上次本王冒险进京,已是惹得陛下不快。如今朝廷明发诏令,名正言顺,本王若再强行干涉,岂非坐实了与安王‘勾结’的罪名?” 苏晏接口道:“王爷,朝廷此举,名为整顿边务,实为排除异己,其野心昭然若揭。今日是磐石城,他日未必不会是靖安城。唇亡齿寒,古有明训。王爷乃国之柱石,岂能坐视朝廷如此倒行逆施,自毁长城?” 谈判桌上,唇枪舌剑。祝无酒和苏晏据理力争,从边境安危谈到天下大势,从顾柏明的猜忌谈到藩王唇齿相依的关系。靖王则始终保持着一种超然的态度,时而表示同情,时而强调困难,时而暗示需要更大的“诚意”。 祝无酒冷眼旁观,心中雪亮。靖王这只老狐狸,根本不在意什么边境安宁或百姓死活,他在意的,始终是他自身的利益和在这场权力游戏中的位置。他是在待价而沽。 几次公开的会谈,皆是无果而终,气氛一度陷入僵持。谈判桌下,亦是暗流涌动。靖王府的幕僚、甚至靖王的几个儿子,都或明或暗地前来接触、试探,言语间充满了各种暗示与交易。 祝无酒应对得体,既不轻易许诺,也不完全拒绝,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他知道,真正的关键,在于靖王本人。 终于,在祝无酒等人抵达靖安城的第五日深夜,一名靖王的贴身内侍,悄无声息地来到驿馆,传达了靖王的口信:请祝司丞一人,至王府后园“静心斋”一叙。 密谈的时刻,到了。 静心斋是靖王府内一处极为僻静的所在,周围竹林掩映,仅有心腹守卫。斋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孤灯,靖王独自一人坐在棋枰前,似乎在独自对弈。 “祝司丞,请坐。”靖王指了指对面的位置,语气平和,仿佛只是邀友手谈。 祝无酒依言坐下,目光扫过棋局,黑白子纠缠,局势复杂。 “祝司丞觉得,此局胜负如何?”靖王落下一子,状似随意地问道。 祝无酒看着棋局,淡淡道:“棋局如世事,不到最后一子,难言胜负。但执棋之人,若心无定见,左右摇摆,则必陷于被动,为人所制。” 靖王执棋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祝无酒,昏黄的灯光下,这位年轻“王妃”的面容显得格外清俊冷静,那双眸子,仿佛能洞穿人心。 “好一个‘心无定见’。”靖王放下棋子,不再绕圈子,“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朝廷如今对安王步步紧逼,其意已决。本王可以出手,设法周旋,甚至……铲除朝中那些力主对磐石城用兵的‘弊病’。” 祝无酒心中一动,知道正题来了。他不动声色:“条件?” 靖王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将来,若有时机,安王需助本王……登临大宝。” 纵然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裸的、等同于谋逆的话语,祝无酒的心还是猛地沉了一下。他抬起眼,直视着靖王那双充满了野心与算计的眼睛。 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许久,祝无酒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可以。” 靖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干脆。 但祝无酒的话还没完:“但,我们也有一个条件。” “讲。” “他日,若王爷果真如愿,登临九五。”祝无酒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刺入靖王的灵魂深处,“无论彼时局势如何,必须放安王顾柏舟与在下,安然归隐山林,永不再涉朝堂之事。王爷需立下血誓,天地为证,若有违背,人神共弃,江山永失!” 他的条件,不是高官厚禄,不是裂土封王,而是……自由。是彻底脱离这权力漩涡,回归平凡生活的承诺。 靖王愣住了。他预想过很多种可能,索要兵权,索要封地,甚至索要未来的宰辅之位……却唯独没想到,对方要的,竟然是这个。 他仔细审视着祝无酒,想从他那张过于平静的脸上找出丝毫伪装的痕迹,但他失败了。那双眼睛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对权力毫无留恋的淡漠,以及一种为了达成目的不惜一切的坚定。 一时间,靖王心中竟生出几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不解,有轻视,但隐约间,竟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羡慕。 “呵呵……哈哈哈……”靖王忽然低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诡异,“好!好一个归隐山林!顾柏舟倒是找了个……妙人。”他收敛笑容,神色变得郑重,“本王答应你。若得二位相助,他日功成,必放你们归去,绝不相扰。天地共鉴,若有违此誓,教我顾柏铮,死无葬身之地,江山基业,付诸东流!” 说着,他竟真的取出一把匕首,划破指尖,将一滴鲜血滴入面前的茶盏之中,然后推向祝无酒。 祝无酒看着那盏殷红的血茶,没有犹豫,同样划破指尖,滴入自己的鲜血。 两滴血在茶水中缓缓相融。 无需更多言语,一场决定未来格局的密约,就在这昏灯孤斋之中,以最古老、最郑重的方式,达成了。 祝无酒端起那杯血茶,一饮而尽。腥甜之气弥漫口腔,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与靖王的命运,便真正捆绑在了一起。前路是更深的泥潭,还是通往自由的荆棘小径,犹未可知。 但他别无选择。 为了那一碗或许再也吃不到的热饭菜,为了那个可以并肩看云卷云舒的承诺,他愿意,再入这局中,搏一个渺茫的未来。 心若磐石,诺重千金。 第32章 风雨前夕暂偷闲 当祝无酒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磐石城那经过简单修葺、依旧带着战火痕迹的城门口时,一直强撑着镇定、日夜悬心的顾柏舟,才感觉那颗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缓缓落回了实处。 没有盛大的迎接,没有喧闹的仪式。祝无酒只带着苏晏和两名护卫,风尘仆仆,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他们位于城内僻静处、相对完好的临时住所。 顾柏舟早已屏退了左右,独自在院中等候。看到祝无酒推门而入的瞬间,他几步上前,什么也来不及问,什么也来不及说,只是伸出手,紧紧地将人拥入怀中。 祝无酒没有抗拒,甚至在那坚实温暖的怀抱袭来的刹那,一直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整个人的重量几乎都倚靠在了顾柏舟身上。他太累了。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奔波劳顿,更是精神上的高度紧张与那场密室血誓带来的沉重压力。 他能感觉到顾柏舟的手臂收得很紧,甚至有些颤抖,仿佛生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他也能听到顾柏舟胸腔里传来的、急促而有力的心跳声,与自己疲惫缓慢的心跳交织在一起。 两人就这样在暮色渐沉的院子里,静静地相拥了许久。直到祝无酒因为脱力而微微晃了一下,顾柏舟才如梦初醒般松开他,借着昏暗的天光,急切地打量着他。 “没事吧?靖王有没有为难你?路上可还顺利?”顾柏舟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急切。 祝无酒摇了摇头,想开口,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厉害,连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都异常艰难。他只能抬起手,轻轻拍了拍顾柏舟的手臂,用眼神示意自己无恙。 顾柏舟看着他苍白疲惫的脸色和眼底难以掩饰的倦怠,心疼得无以复加。他不再多问,只是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走进屋内。 屋内点着温暖的烛火,陈设简单,却收拾得干净整洁。最引人注目的,是中间那张木桌上,摆着几盘还冒着热气的菜肴——那熟悉的、与现代中餐相似的样式和香气,让祝无酒恍惚了一瞬。 一盘色泽金黄的“炒蛋”?一碟碧绿清炒的野菜,一碗奶白色的鱼汤,甚至还有一小碗看起来像是用粗粮尝试蒸出来的、形状不太规则的“米饭”。 “我试着做的,可能……不太像。”顾柏舟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眼神里却带着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你一路辛苦,先吃点东西。” 祝无酒看着那桌在这个时代显得格格不入、却凝聚了顾柏舟无数心意的饭菜,又抬眸看向顾柏舟那张写满了担忧与关怀的脸,一直冰封般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温暖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 他牵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的笑容。那笑容如同冰雪初融,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更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无声的动容。 这一个笑容,胜过千言万语。 顾柏舟看着他笑了,一直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了下来,也跟着傻笑了起来。他连忙拉着祝无酒在桌边坐下,亲自给他盛汤夹菜。 “快尝尝,鱼汤我熬了很久,应该还算鲜……” 祝无酒拿起粗糙的陶勺,舀了一勺鱼汤,吹了吹,送入口中。味道自然无法与前世相比,甚至有些寡淡,但那股熟悉的、属于“家”的温暖感觉,却顺着喉咙一直暖到了心底。他小口小口地吃着,动作优雅,虽然依旧没什么力气说话,但眉宇间的疲惫似乎被这简单的饭菜驱散了不少。 顾柏舟就坐在他对面,自己也没吃几口,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着他吃,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他知道,祝无酒这次去靖安城,必定经历了难以想象的艰难和压力。他不说,他便不问。只要能看着他平安回来,能这样安静地陪着他吃一顿饭,于他而言,已是莫大的幸福。 饭后,顾柏舟打来热水,亲自伺候祝无酒洗漱。当他看到祝无酒脱下外袍,肩胛处那道因为连日奔波而有些泛红的旧伤疤痕时,眼神暗了暗,动作更加轻柔。 这一夜,祝无酒几乎是头一沾枕头就陷入了沉睡。顾柏舟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地躺在他身边,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看着他安静的睡颜,心中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庆幸与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他知道,与靖王的密约,如同饮鸩止渴,将他们拖入了一个更深的漩涡。未来的路,只会更加凶险。但无论如何,他都会护着身边这个人,一起走下去。 接下来的日子,磐石城进入了一种奇特的“平静”期。 朝廷的诏令依旧隔三差五地传来,加税、征役、严查……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厉。但顾柏舟和祝无酒的态度,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们不再像之前那样,为了不激怒朝廷而竭力筹措、勉强应付。而是采取了“明奉暗违”的策略。 对于加征的税赋,他们会上缴一部分,但总会以“城池新定,民生凋敝”为由,大打折扣,拖延时间。对于征发的徭役,他们会象征性地派出一些老弱,或者以“防御北狄,巩固城防”为借口,将青壮劳力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对于那位监察御史,他们表面上恭敬,实则将其架空,使其政令难出府衙。 暗地里,磐石城如同一个巨大的工坊,在祝无酒的规划和顾柏舟的坐镇下,高速且隐秘地运转起来。 匠作营不再仅仅修复城墙,而是在祝无酒新的图纸指导下,于城内关键节点秘密构建防御工事和暗道系统。高炉日夜不息,锻造着更加精良的兵器和农具。祝无酒结合现代理念绘制的新型水车和灌溉系统,也在城外隐秘的河谷中开始试点建造,以期提高未来的粮食产量。 苏晏和林逸则一个主内,一个主外。苏晏负责整顿内政,安抚流民,恢复生产,同时利用其文采和人脉,与周边州县保持若即若离的联系,暗中扩大影响力。林逸则继承了沈烁的部分江湖网络,一方面继续打探朝廷和各方势力的动向,另一方面则凭借其医术和声望,暗中为磐石城招揽各类有用的人才。 顾柏舟也不再是那个只会在前线冲杀的王爷。他将更多精力放在了军队的整训和思想凝聚上。他将现代的一些管理方法和团队建设理念融入其中,强调纪律,提升士气,让这支历经血火的军队,更加忠诚和高效。 他们就像一对在暴风雨来临前,默默整理羽毛、积蓄力量的鸟儿。表面顺从,内里却从未停止过为生存而做的准备。 而在这紧张忙碌的间隙,属于他们两人的温情,也并未缺席。 顾柏舟依旧会时不时地钻进厨房,捣鼓他那半生不熟的“现代菜肴”,虽然失败居多,但每一次,祝无酒都会安静地吃完,然后在他期待的目光中,给出“尚可”或者“有进步”的评价,偶尔还会毒舌地指出哪里火候不对,哪里调味奇怪,惹得顾柏舟哇哇大叫,却又乐此不疲。 夜晚,他们有时会并肩站在修复后的城楼上,看着城内星星点点的灯火和远处沉寂的群山,很少说话,只是静静地感受着彼此的存在和这份暴风雨前夕、来之不易的短暂宁静。 他们都清楚,与靖王的盟约如同一把双刃剑,暂时的缓解背后是更大的危机。京城那位皇帝绝不会善罢甘休,而靖王那头老狐狸,也绝非可靠的盟友。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杀机四伏。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座他们亲手参与重建、倾注了心血的城池里,他们还能拥有彼此,还能为了一个共同的、名为“活下去”的目标,而努力积蓄着力量。 这份于劫难后、暴风雨前偷得的平静,显得格外珍贵,也让他们更加坚定了心中的信念——无论未来如何,他们必将携手,在这乱世之中,杀出一条生路。 第33章 竹影摇红心渐融 磐石城在一种外松内紧的氛围中,悄然度过了数月。秋去冬来,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给这座饱经风霜的城池披上了一层素银。 与外界局势的暗流汹涌相比,顾柏舟与祝无酒之间,那层因共同经历生死、彼此依靠而滋生的情愫,却在日常的琐碎与拌嘴调笑中,如同冬日里悄然滋生的暖泉,愈发温润动人。 这日,祝无酒在匠作营待了大半日,核对完新一批改良弩机的图纸,回到住处时,已是华灯初上。屋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外面的寒意。顾柏舟正坐在灯下,对着一本摊开的、似乎是医书的册子皱眉,手里还拿着一根炭笔,在旁边的草纸上写写画画。 “在看什么?”祝无酒脱下带着寒气的外袍,随口问道。 顾柏舟抬起头,见到是他,眼睛一亮,随即又垮下脸,指着书上一处道:“喏,林医师给的这本《经络腧穴精要》,这处关于‘足少阳胆经’的循行,跟我……呃,跟我以前学过的好像有点出入,正琢磨呢。”他差点说漏嘴,赶紧含糊过去。 祝无酒走过去,俯身看了看。烛光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微垂。他伸出修长的手指,点在书页的另一处:“这里,与《灵枢》所述略有不同,后世……呃,有些流派认为,其支脉应更偏向此处。”他也险些说漏,及时刹住。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心照不宣的尴尬和好笑。穿越者的身份,是他们之间最深的秘密和纽带。 “看来我们祝医生,不仅外科了得,对老祖宗的东西也钻研颇深啊。”顾柏舟放下炭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挑眉看着他,语气带着惯有的调侃。 祝无酒直起身,淡淡瞥了他一眼:“总比某些人,连马粪和草药都分不清强。” 顾柏舟被噎,立刻反击:“我那是一时失察!再说了,后来我不是认出来了吗?哪像某人,第一次给我换药的时候,手抖得跟筛糠似的。” “那是你鬼哭狼嚎,影响操作。” “我哪有鬼哭狼嚎?我那是……合理的疼痛反馈!” “哦?那后来高烧昏迷,抓着我的手死活不放,一遍遍喊‘无酒别走’的,又是谁?” 顾柏舟:“……” 黑历史被翻出,他耳根微红,梗着脖子道,“我那是在下医嘱!命令你不准离开主治医师的视线!” 祝无酒看着他强词夺理的样子,嘴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不再理会他,转身想去倒杯热水。 顾柏舟却长臂一伸,拉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别忙了,”顾柏舟的声音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坐下,陪我待会儿。” 祝无酒动作一顿,没有挣脱,任由他拉着,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烛光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依偎在一起。 顾柏舟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祝无酒手腕内侧细腻的皮肤。那里曾经在诏狱中被刑具留下过浅淡的痕迹,如今虽已消退,但顾柏舟每次触碰到,心中仍会泛起细密的疼。 “今天……累不累?”他低声问,语气是难得的温和。 “尚可。”祝无酒垂着眼眸,感受着手腕处传来的、略带薄茧的温热触感,一种奇异的安心感缓缓蔓延开来。他其实很累,精神长时间的高度集中,让他此刻有些倦怠。但在顾柏舟身边,这种倦怠似乎也变得可以忍受。 “我看你晚膳又没用多少。”顾柏舟蹙眉,“厨房温着粥,我去给你端来?” “不必。”祝无酒摇了摇头,“不饿。” “不饿也得吃一点。”顾柏舟语气坚持,带着点不容置疑的霸道,“你看看你现在,比在药王谷时又清减了多少?再这么下去,风大点我真怕你被吹跑了。” 祝无酒抬眼,对上他带着心疼和担忧的眸子,心头微动。他沉默了片刻,终是轻轻“嗯”了一声。 顾柏舟这才满意,起身去外间端来一直温着的清粥和小菜。粥熬得软糯,散发着淡淡的米香。 他将粥碗放在祝无酒面前,自己则拖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就那么看着他。 祝无酒在他的注视下,小口小口地喝着粥。动作依旧优雅,速度却不自觉地放慢了许多。屋内的气氛温馨而宁静,仿佛外间所有的纷扰与压力,都被隔绝在了这方小小的天地之外。 用完简单的宵夜,洗漱完毕,已是夜深。 卧室内的炭盆让房间温暖如春。两人并肩躺在不算宽敞,却铺着厚实柔软兽皮的床榻上。自从经历过诏狱的生死与分离,顾柏舟便再不肯与祝无酒分房而眠,仿佛只有紧紧相拥,确认对方真实地存在于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才能驱散内心深处那份对失去的恐惧。 祝无酒背对着顾柏舟,侧卧着。他能感受到身后传来的、顾柏舟平稳的呼吸和灼热的体温,像一道坚实的屏障,将他与这个世界的寒冷与危险隔开。 顾柏舟的手臂自然地环在他的腰间,手掌轻轻覆在他平坦的小腹上,带着一种占有与守护并存的姿态。他的下巴抵在祝无酒柔软的发顶,鼻尖萦绕着对方身上清冽的、混合着淡淡药香的气息,这让他感到无比的心安。 “无酒……”顾柏舟低声唤道,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 “嗯?”祝无酒闭着眼,含糊地应了一声。 “没什么,”顾柏舟低低地笑了笑,将他往自己怀里又拢了拢,让两人的身体贴合得更加紧密,几乎严丝合缝,“就是叫叫你。” 祝无酒没有回应,但身体却几不可查地放松下来,向后更紧地依偎进那个温暖的怀抱里。这是一种无声的默许与依赖。 黑暗中,感官变得格外敏锐。顾柏舟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人单薄脊背的线条,感受到他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节奏。他的手掌,隔着薄薄的寝衣,似乎能感受到其下肌肤的微凉与细腻。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如同细小的电流,悄然在血液中窜动。 他的呼吸,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温热的气息拂过祝无酒敏感的耳廓和颈侧。 祝无酒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长睫在黑暗中轻轻颤动。他能感觉到顾柏舟掌心逐渐升高的温度,以及那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似乎在无意识地收紧。 一种暧昧而紧张的氛围,在温暖的空气中无声地弥漫开来。 顾柏舟的唇,几乎是无意识地,轻轻擦过祝无酒后颈裸露的一小片肌肤。那触感如同羽毛拂过,带着滚烫的温度,却让祝无酒浑身猛地一颤,仿佛有细小的火花在那接触点炸开。 “……别闹。”祝无酒的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颤抖,试图向前挪动,拉开一点距离。 然而,顾柏舟的手臂却箍得更紧,将他牢牢地固定在怀中。他的吻,这一次不再是轻触,而是带着一种试探性的、温柔的力度,烙印在那截白皙的颈线上,缓缓游移。 “无酒……”顾柏舟的声音愈发低沉沙哑,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情愫和一种小心翼翼的渴求,“予否?” 祝无酒的心脏如同擂鼓般狂跳起来,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中轰鸣。那些属于原主的、黑暗而痛苦的记忆碎片似乎想要挣脱束缚,试图用冰冷和厌恶将他淹没。但与此同时,顾柏舟那坚定而温柔的怀抱,他那充满珍视与爱意的眼神,以及两人共同经历的点点滴滴,如同温暖的潮水,将那些阴冷强行压下。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极轻、极缓地,点了点头。 这一个细微的动作,如同打开了某种闸门。 顾柏舟的吻,瞬间变得热烈而缠绵。他小心翼翼地扳过祝无酒的身体,在昏暗的光线下,寻找到那双总是清冷、此刻却染上了些许迷离水色的唇瓣,深深地吻了上去。 这个吻,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个。它不再是绝望中的确认,也不是戏谑间的玩闹,而是充满了压抑已久的**、浓烈的爱意与一种近乎虔诚的珍惜。顾柏舟的舌头温柔却坚定地撬开他的牙关,与他纠缠共舞,汲取着他口中清冽的气息,仿佛要将他的一切都吞噬殆尽。 祝无酒起初还有些僵硬和生涩,但在顾柏舟耐心而充满技巧的引导下,他渐渐放松下来,开始尝试着笨拙地回应。他的手,无意识地攀上了顾柏舟宽阔的脊背,指尖微微蜷缩,抓住了他寝衣的布料。 衣物不知何时已然滑落,微凉的空气触及皮肤,带来一阵战栗,但随即就被更加滚烫的体温所覆盖。烛火不知何时已然熄灭,只有窗外雪地反射的微光,朦胧地勾勒出床上交叠的身影。 顾柏舟的动作极其温柔,充满了耐心与克制。他的吻如同雨点般,落在祝无酒的眉心、眼睑、鼻梁,最后再次覆上那微肿的唇瓣。 他的指尖带着灼人的温度,抚过那些陈旧的伤疤,如同在抚慰过往所有的伤痛,又像是在确认着此刻的真实。 祝无酒在他细致而充满爱意的抚触下,身体逐渐柔软,如同春雪消融。那些潜藏在记忆深处的恐惧与排斥,似乎被这无尽的温柔与珍视一点点驱散、融化。他闭上眼,将自己完全交付出去,感受着对方带来的、既陌生又令人沉沦的悸动与浪潮。 意识在极致的感官冲击下渐渐模糊,如同漂浮在温暖的海浪之上。汗水浸湿了相贴的肌肤,急促的喘息与压抑的低吟交织在一起,谱写成这寂静冬夜里,最私密而动听的乐章。 当一切归于平静,祝无酒疲惫地蜷缩在顾柏舟的怀中,浑身酸软,连指尖都懒得动弹。顾柏舟则心满意足地拥着他,一下下轻吻着他汗湿的额角,手臂依旧占有性地环着他的腰,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窗外,风雪不知何时已停,皎洁的月光透过窗纸,洒下一地清辉。 在这劫波度尽、前途未卜的乱世之中,他们紧紧相拥,用最原始、最亲密的方式,确认着彼此的存在与爱恋。这一刻的温情与缱绻,足以慰藉所有过往的伤痛,也足以赋予他们勇气,去面对未来的一切风霜。 第34章 借古鉴今谋新篇 晨光熹微,透过窗棂,在室内洒下斑驳的光点。炭火早已熄灭,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旖旎的气息。 祝无酒是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与安稳中醒来的。他依旧被顾柏舟紧紧圈在怀里,后背紧贴着对方结实温暖的胸膛,那有力的心跳声仿佛就响在他的耳畔,带着令人安心的节奏。顾柏舟的手臂横亘在他腰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姿态,却又不会让他感到丝毫束缚。 他微微动了动,身后的人立刻收紧了手臂,带着睡意的沙哑嗓音在他耳边响起:“醒了?再睡会儿……” 祝无酒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感受着这份亲密无间的温暖。昨夜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那些失控的喘息与低吟,让他清冷的脸上难得地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但他心中并无后悔,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以及一种与这个人更加紧密相连的归属感。 然而,温存终究是短暂的。当阳光彻底驱散晨雾,照亮屋内景象时,两人都知道,他们必须回归现实,面对那依旧严峻的局势。 起身,洗漱,用过早膳。当两人再次坐在书房那张铺着地图的桌前时,气氛已然不同。昨夜肌肤相亲带来的亲密余韵犹在,但更多的,是一种心意相通后、可以毫无保留并肩作战的默契。 顾柏舟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划过,从磐石城到靖安城,再到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天启京城。他的眼神锐利,带着一种经过沉淀后的冷静与决断。 “顾柏明步步紧逼,绝不会因我们的暂时妥协而罢手。与靖王的盟约,也不过是权宜之计,互相利用。”顾柏舟沉声道,“想要真正获得安宁,被动防守,等着对方出招,终究是下策。” 祝无酒的目光也落在地图上,清冷的眸子闪烁着理性的光芒:“以我们目前的实力,与朝廷正面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即便加上靖王,胜负也在五五之间,且必然元气大伤,最终不过是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所以,我们不能按照他们的规则来玩。”顾柏舟的嘴角勾起一抹带着冷意和智慧的笑容,“我们得换一种打法。” 他抬起头,看向祝无酒,眼中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彩:“无酒,还记得我们大学时,必修的那门《近现代史纲要》吗?” 祝无酒微微一愣,随即恍然,眼中也亮起了相似的光芒:“你是说……?” “对!”顾柏舟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代表着广大乡村和山脉的区域,“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集中优势兵力,各个歼灭敌人!以歼灭敌人有生力量为主要目标,不以保守或夺取城市和地方为主要目标!”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回到了那个在课堂上听着老师讲述那段波澜壮阔历史的年代。“建立巩固的根据地!把武装斗争同城市的工人斗争、农民的土改紧密地结合!统一战线!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力量!” 这些源自另一个时空、经过血与火检验的宝贵战略思想,此刻从顾柏舟口中说出,带着一种跨越时空的力量感。他们曾经觉得枯燥乏味的课程,在此刻,却成了他们在这个陌生时代赖以生存、甚至可能逆转局势的智慧宝库! 祝无酒认真听着,不时补充几句:“还有情报工作的重要性。没有群众基础,没有准确的情报,再好的战略也是空中楼阁。我们可以借鉴‘地下交通站’和‘隐蔽战线’的思路。” “没错!”顾柏舟兴奋地一拍桌子,“我们之前还是太局限于‘城’了!磐石城是我们的根,但不能只守着这一座城!我们要把力量渗透出去,在朝廷控制力薄弱的乡村、山区,建立我们隐蔽的据点,发动百姓,积蓄力量!” 两人的思路一旦打开,便如同泉涌。他们将现代游击战、运动战、根据地建设的核心思想,与这个时代的具体情况相结合,开始勾勒出一幅全新的、更加宏大也更具操作性的战略蓝图。 首先,是“拥立靖王,肃正复明”。 这并非他们真心想要扶持靖王登基,而是基于现实考量的策略。顾柏明弑父杀弟,得位不正,在道义上存在巨大瑕疵。而靖王身为先帝幼弟,辈分高,实力强,在宗室和部分朝臣中具有一定号召力。打出“拥立靖王,肃清君侧,复明先帝正道”的旗号,可以在政治上争取主动,将顾柏明置于不义之地,同时也能最大限度地团结一切对顾柏明不满的力量,建立起最广泛的“统一战线”。 其次,是军事上的“以小博大,出奇制胜”。 他们不再追求与朝廷主力进行正面决战,而是将麾下精锐力量化整为零,组成多个灵活机动的游击小队。这些小队将深入敌后,破坏朝廷的粮道、通讯,袭击小股驻军和后勤单位,积小胜为大胜,不断消耗朝廷的实力和士气。同时,主力部队则依托磐石城及周边秘密建立的根据地,进行休整和训练,等待时机,一旦朝廷露出破绽,便集中优势兵力,予以致命一击。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发动群众,巩固根基”。 他们借鉴了土地革命时期的一些做法,在控制区和影响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推行相对温和的减租减息政策,打击为富不仁的豪强,将部分无主荒地分给流民耕种。同时,由林逸和苏晏负责,派出得力人手,深入民间,宣传朝廷(顾柏明)的暴政和他们的“仁政”,建立起隐蔽的情报网络和群众基础。祝无酒绘制的那本《基础卫生与急救手册》,也开始在暗中小范围流传,不仅救治百姓,更赢得了人心。 战略既定,整个磐石城这台精密的机器,开始按照新的蓝图高速运转起来。 雷焕负责从军中挑选精锐,组建和训练游击小队,传授他们潜伏、侦察、破袭、速决的战术。沈烁留下的江湖网络被林逸进一步整合优化,成为了遍布各地的耳目。苏晏则负责内政和统战工作,一方面稳定磐石城内部,另一方面积极与周边州县那些对朝廷不满、或持观望态度的官员、士绅、甚至绿林势力进行接触。 顾柏舟和祝无酒则坐镇中枢,统筹全局。顾柏舟负责军事部署和战略决策,他身上那股属于现代精英的理性思维和宏观视野,在此刻发挥了巨大作用。而祝无酒则更像是总工程师和后勤部长,他不仅要不断完善城防和武器装备,还要负责根据地的选址建设、物资的调配储备,甚至利用他的医学知识,建立起一套更高效的战地医疗体系。 工作繁重,压力巨大。但两人配合默契,一个目光,一个手势,便能明白对方所想。夜晚,他们依旧会相拥而眠,在那短暂的休憩中,汲取着彼此的力量。有时深夜醒来,看到对方书房的灯还亮着,便会默默起身,为对方披上一件外衣,或是端去一碗热汤。 他们不再仅仅是相依为命的伴侣,更是志同道合的战友,是彼此最坚实的后盾。 潜龙,不再满足于深渊潜藏。它开始舒展筋骨,磨砺爪牙,借助着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智慧光芒,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悄然布下了一场席卷天下的棋局。 “拥立靖王,肃正复明”——这面旗帜能否凝聚人心? “以小博大,出奇制胜”——这套战法能否撼动强权? “发动群众,巩固根基”——这条道路能否通向最终的安宁? 一切都还是未知数。但顾柏舟和祝无酒都知道,他们已经踏上了一段无法回头的征程。这一次,他们不是为了虚无的皇权,而是为了生存,为了自由,为了那个能与身边人安然度日的、朴素而坚定的梦想。 第35章 万里转战砺肝胆 “拥立靖王,肃正复明”的旗帜悄然竖起,并未立刻引起朝廷的全面围剿。顾柏明似乎将更多的精力用于巩固内部和对付其他潜在的威胁,对磐石城这边,依旧采取以政治压迫和经济封锁为主的策略。 然而,顾柏舟和祝无酒深知,这不过是暴风雨前更深的沉寂。朝廷绝不会容忍一个拥有强大军事实力且打出“复明”旗号的藩王势力长期存在。大规模的军事清剿,迟早会来。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跳出即将形成的包围圈。 经过周密策划,一个大胆的战略决定被做出:主力进行战略转移,跳出陇西,向朝廷控制相对薄弱、且与靖王封地能形成呼应的西南山区挺进,建立新的、更广阔的根据地。同时,留下少量精锐和雷焕在磐石城一带坚持游击,牵制朝廷兵力。 这是一次充满未知与风险的远征,被内部称为“西进”。 初春,冰雪消融,万物复苏之时,一支由万余精锐、部分工匠、医者及家属组成的队伍,在顾柏舟和祝无酒的率领下,悄然离开了经营数年的磐石城,踏上了漫漫征途。 长征之路,从一开始就充满了难以想象的艰苦。 朝廷虽然未派大军追击,但沿途的关卡盘查、地方驻军的袭扰、以及某些收到密令的州县官员的阻挠,层出不穷。队伍不得不避开官道,专走崎岖难行的山间小路、密林险滩。 粮草补给是最大的难题。万余人的消耗是巨大的,他们无法携带太多辎重,只能依靠沿途筹集。但在朝廷的封锁和宣传下,许多村庄对他们充满戒备,筹集粮草异常困难。很多时候,队伍只能以野菜、野果,甚至树皮草根充饥。 “啧,这玩意儿比我们当年在医学院吃的食堂还难以下咽。”顾柏舟拿着一块硬得能当砖头的、混合了粗粮和野菜的饼子,用力咬了一口,嚼得腮帮子发酸,忍不住对旁边的祝无酒吐槽。 祝无酒小口地喝着一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闻言淡淡瞥了他一眼:“食堂的饭菜,至少是熟的,且无毒。” 顾柏舟被噎了一下,悻悻道:“……那倒是。”他凑近些,压低声音,“不过说真的,我现在最怀念的,还是你当初在药王谷,偷偷给我开小灶熬的那碗参汤。” 那是在他伤势最重、胃口最差的时候,祝无酒避开众人,用林逸给的珍藏老参,悄悄为他熬制的。 祝无酒动作微顿,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情绪,语气依旧平淡:“陈年旧事,提它作甚。” 顾柏舟却嘿嘿一笑,用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怎么?祝医生是心疼那根老参了?” “是心疼锅。”祝无酒面不改色,“某人喝完后,打着饱嗝说还能再战三百回合,结果当晚就发起了高烧。” 顾柏舟:“……” 黑历史 1。 虽然嘴上互怼,但顾柏舟总会想办法将相对好一点的食物留给祝无酒,而祝无酒则会默不作声地将自己那份清水或能找到的、为数不多的干净野果分他一半。 路途的艰险远不止于此。崇山峻岭,激流险滩,是对体能和意志的极限考验。有时需要在齐腰深的冰冷河水中跋涉,有时需要攀爬几近垂直的悬崖峭壁。 一次过河时,祝无酒脚下踩空,险些被湍急的河水冲走,顾柏舟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捞回,自己的手臂却被尖锐的岩石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临时扎营后,祝无酒沉着脸,一言不发地为他清洗伤口、上药包扎。他的动作依旧精准利落,但指尖却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颤抖。 “没事,小伤。”顾柏舟呲牙咧嘴地忍着痛,还想故作轻松。 祝无酒抬起眼,冷冷地看着他:“若再慢半分,你这条胳膊就别想要了。” 顾柏舟看着他眼中那抹尚未散去的后怕,心中一软,收起嬉皮笑脸,低声道:“知道了,下次一定注意。” 夜里,顾柏舟因为伤口发炎,有些低烧,睡得极不安稳。祝无酒便一直守在他身边,用浸了冷水的布巾为他擦拭额头和手臂降温,直到他呼吸逐渐平稳,才靠着岩壁小憩片刻。 除了自然环境的险恶,还有随时可能遭遇的敌人。 一次,队伍在一个山谷中休整时,遭到了当地一支受朝廷煽动的土司武装的突袭。对方熟悉地形,骁勇善战,战斗异常激烈。 顾柏舟指挥部队依托地形节节抵抗,祝无酒则带着医署的人,在战线后方紧急救治伤员。流矢不时从头顶飞过,爆炸声震耳欲聋。 混战中,一名土司勇士突破了前沿防线,挥舞着弯刀,嚎叫着冲向伤员集中的区域。眼看就要造成惨剧,一道清瘦的身影却猛地挡在了前面! 是祝无酒!他手中没有兵器,只有一把用于切割绷带的小刀。他眼神冰冷,毫无畏惧地迎着那雪亮的刀锋! 千钧一发之际,顾柏舟如同猎豹般从侧面扑来,手中长剑精准地格开了弯刀,随即一脚将那土司勇士踹飞出去!他回头,对着祝无酒怒吼:“你疯了?!往前冲什么!” 祝无酒看着他因为暴怒而显得有些狰狞的脸,平静地收起小刀,淡淡道:“他冲过来的方向,是药箱和重伤员。” 顾柏舟一口气堵在胸口,看着他这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又是后怕又是生气,最终所有情绪都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狠狠揉了揉他的头发:“下次躲我后面!听见没有!” “看情况。”祝无酒拍开他的手,转身继续去处理伤员。 尽管条件艰苦,危机四伏,但队伍的精神面貌却并未消沉。顾柏舟和祝无酒将现代军队的一些思想政治工作方法借鉴过来,利用休整时间,给将士们讲述“复明”的大义(虽然是策略),描绘未来安定生活的蓝图,开展识字教育和文娱活动。祝无酒那本《基础卫生手册》也派上了大用场,极大地减少了非战斗减员。 两人之间的互动,也成了艰苦行军中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他们是最高指挥官和核心智囊,但在私下里,依旧是那对互怼互掐的“欢喜冤家”。 顾柏舟会指着地图上某个难以逾越的天险,苦着脸说:“祝老师,咱们这‘长征’的难度系数,是不是有点超纲了?” 祝无酒则会面无表情地回敬:“顾同学若是怕了,现在申请退学还来得及,回去当你的‘圈禁’王爷。” 顾柏舟立刻挺直腰板:“谁怕了?我这叫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困难!再说了,有祝老师这位‘学霸’带队,我怕什么?” 偶尔找到一处安全的溪流,顾柏舟会不顾祝无酒的冷眼,强行拉着他一起去擦洗。水珠溅在祝无酒白皙的皮肤上,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泽。顾柏舟会看得有些失神,然后被祝无酒用冰冷的河水泼醒。 “看什么?”祝无酒语气不善。 “看我媳妇儿好看。”顾柏舟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滚。” 夜晚宿营,若是能找到相对干燥避风的山洞,便是难得的幸福时刻。两人会挤在同一个睡袋(改良版)里,依靠彼此的体温抵御寒意。顾柏舟会低声给祝无酒讲那个世界的光怪陆离,讲电影,讲网络,讲他们再也不可能回去的家乡。祝无酒则会安静地听着,偶尔问一两个问题,然后在顾柏舟低沉的声音中,缓缓睡去。 万里转战,风餐露宿,筚路蓝缕。这支队伍,就像一颗顽强的种子,在顾柏舟和祝无酒的带领下,顶着风霜雨雪,向着未知的远方,艰难而又坚定地前行。他们的衣衫褴褛,面容憔悴,但眼神却愈发锐利,意志也愈发坚韧。 他们不知道终点在何方,也不知道这场远征最终会迎来怎样的结局。但他们知道,只要两个人还在一起,只要心中的那点星火不灭,他们就永远不会放弃。这艰苦卓绝的历程,不仅是在开拓生存的空间,更是在淬炼着他们的肝胆,将他们的命运,更加深刻地烙印在一起。 第36章 功成身殒血染襟 长达数年的征战,席卷了大半个雍朝。在“拥立靖王,肃正复明”的旗帜下,顾柏舟与祝无酒率领的起义军,如同燎原之火,与靖王(此时已改元“昭武”,史称昭武帝)的势力里应外合,不断蚕食着顾柏明摇摇欲坠的统治。 他们灵活运用着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智慧,避实击虚,发动群众,建立根据地。一次次以弱胜强的战役,让“安王”与“祝司丞”的威名传遍天下,也让他们麾下的军队越战越强,成为了推翻顾柏明暴政的最关键力量。 最终,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联军攻破了天启城。顾柏明于皇宫**而死,留下一个满目疮痍的帝国和无数亟待解决的问题。 金銮殿上,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的靖王——如今的昭武帝顾柏铮,在百官的朝拜中,登上了那至高无上的宝座。 登基大典后,昭武帝论功行赏。他果然没有忘记当年的密约,在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盛赞安王顾柏舟与祝无酒“擎天保驾,功在社稷”,同时,也提及了二人“淡泊名利,心向山林”的“高洁志趣”。 “……朕虽心有不舍,然亦不忍违背贤侄与祝卿之愿。”昭武帝声音洪亮,带着帝王的威严与一丝刻意营造的感伤,“特准安王顾柏舟,辞去王爵,恢复白身。赐金万两,锦帛千匹,准其与……祝无酒,归隐山林,安享太平。其所部将士,皆由朝廷妥善安置,论功行赏!” 圣旨宣读完毕,朝堂之上一片寂静,随即响起各种复杂的目光与窃窃私语。有功不居,急流勇退?这在权力倾轧的朝堂之上,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顾柏舟与祝无酒跪在殿中,叩首谢恩。 “臣(草民),谢陛下隆恩。” 两人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他们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会对“公道”抱有幻想的穿越者了。这所谓的“恩典”,不过是履行当年的交易,也是新皇为了稳定局面、避免他们功高震主而不得不做出的姿态。 他们并不留恋这朱紫富贵。数年的征战,见惯了生死,也看透了这权力场的虚无与冷酷。他们唯一的愿望,便是带着这些年跟随他们出生入死的核心部属,寻一处真正的世外桃源,兑现那个“安度此生”的承诺。 离开京城那日,天气晴好。他们没有带走那万两黄金和千匹锦帛,只带了一些必要的盘缠和随身物品,以及几十名自愿追随他们归隐的、最忠心的旧部(包括苏晏、林逸、雷焕、王莽等人)。车队简朴,与来时并无太大区别,只是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卸下重担后的轻松与对未来的憧憬。 “总算是……结束了。”顾柏舟骑在马上,回头望了一眼那渐行渐远、依旧巍峨的皇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阳光照在他历经风霜却更显坚毅的侧脸上,带着一种释然。 祝无酒坐在他身旁的马车里,掀开车帘,同样望着那座吞噬了无数人性命与梦想的城池,清冷的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车队沿着官道,不疾不徐地向南而行。他们计划先回一趟磐石城,接上留守的部众和这些年来积累的一些家当,然后便南下,去寻找一处山明水秀、远离纷争的地方。 起初几日,路途平静。似乎昭武帝真的信守了承诺,放他们安然离去。苏晏甚至开始与林逸商讨,到了南方,是找个靠山的小镇定居,还是寻一处无人打扰的山谷。 然而,一种莫名的、如同阴云般的不安,始终笼罩在顾柏舟的心头。他太了解顾柏铮那只老狐狸了,狡诈、多疑、且极其看重权力。他们二人,知晓太多秘密,拥有太高的威望,即便交出了兵权,对于新皇而言,依旧是潜在的巨大威胁。真的会如此轻易地放过他们吗? 他的担忧,在车队行至一处名为“落鹰峡”的险要之地时,变成了残酷的现实。 落鹰峡,两山夹峙,道路狭窄,是设伏的绝佳地点。 当车队完全进入峡谷之中时,两侧山壁上,突然传来了令人牙酸的机括转动之声! 那不是普通的弓弩!那声音沉闷、巨大,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力量感! “小心!是床子弩!”顾柏舟脸色剧变,厉声大喝!床子弩,军中重器,威力足以洞穿城墙,绝非寻常土匪或散兵游勇所能拥有!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 “嘣——!!!”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霹雳炸裂!一道粗如儿臂、闪烁着冰冷寒光的巨型弩箭,如同来自九幽的死神之镰,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从一侧山壁上激射而下!它的目标,并非车队中的任何一辆马车或某个具体的人,而是……并骑而行的顾柏舟,以及他身旁那辆载着祝无酒的马车! 不!它的目标,是顾柏舟,以及马车中的祝无酒!它要将这两人,串在一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顾柏舟只来得及看到那道黑影在瞳孔中急速放大,他甚至能闻到那精钢箭簇上散发出的、冰冷的死亡气息。他下意识地想扑向马车,想将祝无酒推开,但一切都太快了! “无酒——!!!” 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 下一刻,一股无法形容的、毁灭性的力量,猛地贯穿了他的胸膛!那力量是如此巨大,以至于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种身体被瞬间撕裂、掏空的虚无感。他的身体被那巨大的冲击力带得向后飞起,视野瞬间被染成一片血红。 而几乎在同一瞬间,那支恐怖的巨弩,在穿透了他的身体之后,余势未衰,又狠狠地扎进了他身旁的马车车厢! “噗——!” 是利刃穿透木板、再刺入血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 痛! 难以言喻的、撕心裂肺的剧痛,如同潮水般,迟了半拍,才猛地席卷了顾柏舟的所有感官!那不仅仅是□□被贯穿的痛楚,更是眼睁睁看着最重要的人与自己一同遭受厄运的、灵魂被碾碎的绝望之痛! 他能感觉到,那冰冷的、粗大的箭杆,就横亘在他的胸前,而箭矢的另一端,毫无疑问,正深深地没入马车之内,没入……祝无酒的身体! 他们……被同一支床子弩箭,串在了一起! 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从顾柏舟胸前的巨大创口中汹涌而出,迅速染红了他的衣襟,也染红了身下的土地。他的生命力,正随着鲜血飞速流逝。 他艰难地转过头,望向近在咫尺的马车。车厢已经被弩箭撕裂了一个巨大的口子,他能看到里面那个清瘦的身影,同样被那支恐怖的弩箭贯穿,无力地靠在残破的车壁上。 祝无酒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他微微低着头,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披散下来,遮住了部分面容。他似乎想抬起头,看向顾柏舟的方向,但只是微微动了一下,便再无力气。大量的鲜血,正从他被贯穿的腹部(或者是胸膛?顾柏舟已经无法分辨)汩汩涌出,将他素色的衣衫染成一片刺目的猩红。 他的唇瓣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一股殷红的血沫涌了出来。 两人的目光,在弥漫的血色与尘埃中,艰难地交汇。 顾柏舟看到了祝无酒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极致的痛苦,但更多的,却是一种……了然与平静。仿佛他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天,仿佛这最终的背叛,并未超出他最坏的预期。 然而,在那平静的最深处,顾柏舟还是捕捉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与不舍。是对这个他们挣扎求存了许久的世界?还是对……彼此? 顾柏舟想对他笑一笑,想告诉他别怕,想再摸摸他的脸……但他什么都做不了。剧烈的疼痛和生命的快速流逝,剥夺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只能死死地盯着祝无酒,用尽最后一丝意识,将他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 视野,开始模糊、变暗。 耳边,传来了苏晏、林逸、雷焕等人惊怒交加、悲痛欲绝的呼喊声,以及山壁上传来的、更多的机括声和喊杀声…… 但这一切,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最终,无尽的黑暗,如同温柔的潮水,淹没了他的全部意识。 在彻底失去知觉的前一瞬,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星空下的药王谷,回到了那个温暖的、有着熟悉饭菜香气的小屋…… 原来……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自古皆然。 他们终究,还是没能逃过……这宿命。 第37章 魂游千古笑谈中 极致的痛苦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轻盈与抽离感。 顾柏舟感觉自己仿佛从一具沉重、破碎的躯壳中挣脱了出来,漂浮在半空中。他低头“看”去,只见下方峡谷中一片混乱。那支巨大的床子弩箭,如同一个残酷的标记,将他与马车里那个清瘦的身影牢牢地钉在一起,鲜血在他们身下汇聚成一片刺目的暗红。 苏晏目眦欲裂,正指挥着残存的护卫结阵抵抗从山壁两侧冲下的、身着靖王(不,现在是昭武帝)亲军服饰的伏兵。林逸不顾危险,扑到马车残骸旁,试图做些什么,但看着那贯穿两人的恐怖伤口,他的手颤抖着,最终无力地垂下,眼中充满了绝望与悲愤。雷焕如同疯虎,挥舞着战刀与敌人厮杀,王莽则红着眼睛,死死护在林逸和……他们的“身体”旁边。 喊杀声、兵刃碰撞声、垂死的哀嚎声……交织成一曲残酷的终末乐章。 顾柏舟感到一种冰冷的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麻木。他“转动”视线,看向身旁。另一道半透明的、带着熟悉清冷气息的“身影”,也正静静地漂浮在那里,与他一同“注视”着下方的惨剧。 是祝无酒。 他的魂体依旧保持着生前的模样,清瘦,眉眼精致,只是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此刻也染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冰冷,有讥诮,但最终,都化为了一片深沉的静默。 两人(或者说两缕游魂)对视了一眼,没有言语,也无法言语。一种超越了生死的默契,在他们之间流转。他们知道,属于“顾柏舟”和“祝无酒”的故事,在这个时空,已经结束了。 没有想象中的黑白无常来接引,也没有通往地府或天堂的道路。他们就像两缕无根的浮萍,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脱离了那片染血的山谷,开始在这片他们曾挣扎、奋斗、最终陨落的天地间飘荡。 他们飘过硝烟散尽的战场,看到朝廷的军队正在接管城池,秩序在血腥之后缓慢重建。 他们飘过重新变得熙攘的街道,看到商贩重新开张,百姓的脸上虽然仍有疲惫,却也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新朝的些许期盼。 他们飘过庄严肃穆的朝堂,看到龙椅上那位曾经与他们密约、最终却对他们痛下杀手的昭武帝顾柏铮。他不再仅仅是那个精于算计的藩王,而是真正开始展现出一个帝王的手腕与……担当。他大力整肃吏治,推行休养生息的政策,减免赋税,兴修水利。朝堂之上,虽然依旧有派系争斗,但比起顾柏明时期的乌烟瘴气,已然清明了许多。 他们看到苏晏和林逸,在经历了最初的悲痛与愤怒后,最终选择了接受现实。苏晏因其才能被新朝征召,虽未担任要职,但也在一方为官,兢兢业业,造福百姓。林逸则婉拒了太医署的邀请,带着沈烁的骨灰和未竟的志愿,回到了药王谷,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悬壶济世,成为了真正的一代神医。雷焕和王莽等人,也被妥善安置,虽然失去了主帅,但终究在这新的时代里找到了各自的位置。 岁月如梭,光阴荏苒。 他们如同两个无声的旁观者,看着这个他们曾为之浴血奋战、又最终被其抛弃的王朝,在昭武帝的治理下,逐渐抚平战争的创伤,走向了史书所称的“昭武中兴”。边境安宁,仓廪渐丰,百姓虽谈不上富足,却也基本能安居乐业。 曾经围绕着“安王”与“祝司丞”的恩怨情仇、丰功伟绩与悲惨结局,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变成了史书上几行冰冷的记载,或是茶楼酒肆里一段引人唏嘘的传奇故事,最终,湮没于历史的尘埃之中。 看到这一切,顾柏舟和祝无酒灵魂深处那最后一点不甘与怨愤,也仿佛被这漫长的时光缓缓磨平了。 “看来……这老小子,倒也不算太差。”顾柏舟的“意识”传递出这样的信息,带着一丝自嘲和释然。他们奋斗的目标,某种程度上,不也是希望天下能太平,百姓能安乐吗?虽然过程残酷,结局讽刺,但这个结果,似乎……也并不算太坏。 “至少,比顾柏明强。”祝无酒的“意识”回应,依旧简洁,却同样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平静。他们来自那个信息爆炸的时代,见过太多的历史兴衰,深知一个相对清明的朝廷对黎民百姓意味着什么。 兔死狗烹,固然是帝王心术的冷酷。但若这“烹”换来的,是一个还算不错的时代,对于那千千万万的普通人而言,或许……也值得了? 作为游魂的体验,颇为奇妙。他们无法触碰任何实体,也无法与生者交流,只能如同两道影子,穿梭于光阴之中。大部分时间,他们只是漫无目的地飘荡,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落。 唯一的“乐趣”,大概就是彼此之间永无止境的“意识”互怼。 “喂,你说我们现在这样,算不算是‘神雕侠侣,绝迹江湖’?”顾柏舟的“意识”带着调侃。 祝无酒:“……我们是游魂,不是侠侣。而且,雕在哪里?” “比喻,懂不懂?浪漫一点行不行?”顾柏舟“啧”了一声,“再说了,我们这样形影不离,飘了这么多年,比侠侣还侠侣。” “形影不离是因为我们都死了,没得选。”祝无酒冷静地指出事实,“而且,无法互相触碰。” “意识交流不算交流吗?灵魂相伴不算相伴吗?”顾柏舟不服,“你看,我们现在想‘吵嘴’就‘吵嘴’,想‘一起’看风景就‘一起’看风景,多自在!比活着的时候还得顾忌这顾忌那强多了!” “活着至少能吃饭,能睡觉,能……”祝无酒的“意识”顿了顿,似乎想起了某些温暖的触感,但随即又恢复了清冷,“能感受到真实的温度。” “哎呀,那些都是物质享受!我们现在是精神层面的升华!”顾柏舟试图用他那套歪理邪说扳回一城,“你看,我们不用为粮食发愁,不用为安危担心,不用跟那些老狐狸勾心斗角……除了不能真的掐你两下,简直完美!” 祝无酒懒得再跟他进行这种无意义的“意识”纠缠,将“注意力”转向下方一座熙熙攘攘的城镇。集市上人来人往,叫卖声不绝于耳,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顾柏舟也安静下来,与他一同“看”着。 他们看到了稚童在街角追逐嬉戏,看到了夫妻在摊前为生计琐事拌嘴,看到了学子在书院中朗朗读书……这些平凡而真实的画面,构成了这个时代最坚实的底色。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他们这两个来自异世的灵魂,在这漫长的飘荡中,似乎终于真正地融入了这片古老的土地,以一种超越生死的方式,理解了它的厚重与沧桑。 曾经的雄心、恩怨、爱恨情仇,在历史的洪流面前,都显得如此渺小。而他们彼此之间,那跨越了时空、生死、甚至超越了形体束缚的羁绊,反而在这永恒的漂泊中,变得愈发清晰和珍贵。 或许,这就是他们的结局。不是归于尘土,也不是前往彼岸,而是化作这天地间两缕自由的游魂,相伴着,看尽这人间春秋,直到时间的尽头。 这感觉,似乎……也不坏。 第38章 宿缘终了入轮回 两缕游魂相伴,在天地间不知飘荡了多久。或许是一甲子,或许是数百年,时间对于已然脱离肉身的他们而言,失去了刻度的意义。他们看遍了王朝更迭,见证了沧海桑田,人间的悲欢离合、兴衰荣辱,在他们眼中,都化作了时间长河中一朵朵翻起又湮灭的浪花。 最初的怨愤与不甘,早已被这无尽的岁月洗涤殆尽,只剩下一种超然物外的平静,以及彼此之间那无需言语、亘古存在的陪伴。他们依旧会“斗嘴”,顾柏舟的“意识”总是不着调地试图定义他们这种奇特的关系,而祝无酒则永远能用最冷静的逻辑将他驳得哑口无言,虽然谁也触碰不到谁,但这似乎成了他们永恒漂泊中唯一的“乐趣”与牵绊。 这一日,他们正飘荡在一片云雾缭绕、梵唱隐隐的灵山胜境之上。下方是一座香火鼎盛的千年古刹,钟声悠扬,涤荡人心。 忽然,一道柔和却无比恢弘、仿佛能穿透灵魂本质的金光,自那虚无缥缈的九天之上垂落,精准地笼罩住了他们这两缕几乎要与天地同化的游魂! 一股无法抗拒的、温暖而威严的力量,牵引着他们,穿越了层层叠叠的云海与时空的壁垒。 待到那耀眼的金光渐渐散去,顾柏舟和祝无酒(的魂体)发现,他们已然置身于一片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殊胜之地。四周是盛开着金色莲花的七宝池,八功德水充满其中,微澜徐动。空中回荡着清畅哀亮、微妙和雅的梵音。而在那无尽光明与祥云的深处,一尊无比庄严、慈悲与智慧具足的巨**相,正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那是……佛祖?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敬畏与明悟,自然而然地升起。无需引导,无数被尘封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涌入了他们的意识之中。 他们看到了!在那久远到无法计量的上古时期,他们并非什么穿越而来的现代灵魂,而是这佛国之中,守护伽蓝、威慑魔障的两位金刚力士! 一位是密迹金刚,威猛刚烈,发声如哼,能喷吐煞气,降服外道。 一位是那罗延天,坚固不坏,吐气似哈,能吸纳祥瑞,护持正法。 他们本是寺院山门殿前,一左一右,共同构成“二王尊”的护法神祇,职责便是震慑邪魔,护持佛法,令道场清净。千百年来,他们恪尽职守,共享香火,受僧俗礼敬。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在那长久的、并肩而立的光阴里,一种超越了同僚之谊的、微妙的情愫,悄然在两位金刚力士坚硬的神心之中滋生。是那罗延天偶尔看向密迹金刚时,眼中一闪而过的、不同于对待其他神祇的柔和?还是密迹金刚在那罗延天受到魔扰时,那超乎职责范围的、近乎狂暴的守护? 神祇动情,已犯天条。更何况是肩负护法重任的他们,情愫一生,嗔念便随之而来。一次因误会而产生的争执,竟引得两位力士神力失控,哼哈二气冲撞,险些震塌了半座灵山宝殿,扰乱了佛前清静。 佛祖慧眼如炬,洞悉因果。念其往日护法有功,未施以重惩,但亦不可姑息。遂将二人打下凡尘,投入轮回,需历经两世劫难,尝遍人间八苦,方能洗炼神心,明辨情执与职责。 第一世,便是那身为宿敌、最终却因意外共同穿越的现代医生顾柏舟与祝无酒。那一世,他们争斗、磨合,在陌生的环境中被迫相依,情根深种而不自知,最终戛然而止。 第二世,便是这刚刚结束的、在古代王朝中挣扎、相爱、并肩作战,最终却惨遭背叛、功成身殒的安王与他的“王妃”。这一世,他们爱过、痛过、拼搏过、也彻底失去过,将人性的光辉与黑暗、情感的甜蜜与绝望,都体验到了极致。 如今,两世劫数,已然修满。 恢弘而慈悲的声音,在这殊胜之地响起,直接回荡在他们的灵魂深处: “密迹,那罗延。尔等尘缘劫数已了,嗔念可曾化解?情执可曾放下?” 顾柏舟与祝无酒的魂体,在那无尽的佛光与宿世记忆的冲击下,微微震颤。他们彼此“看”向对方,目光(意识)交汇处,是跨越了无数光阴的复杂与了然。 原来,那初见时的针锋相对,那被迫捆绑时的别扭抗拒,那生死相依时的刻骨铭心,那最终被背叛时的痛彻心扉……一切的一切,并非偶然,皆是宿命的安排,是为了磨砺他们这颗因情而生的“嗔念”之心。 顾柏舟(密迹)的“意识”中,再无往日的跳脱与不羁,只剩下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沉静。他“看向”祝无酒(那罗延),那清冷的魂体似乎也柔和了许多。 化解?放下? 那现代手术台前的争锋,那古代逃难路上的扶持,那磐石城中的日夜相伴,那灵魂漂泊间的无声陪伴……这些点点滴滴,早已超越了简单的“情愫”或“嗔念”,成为了他们存在本身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何化解?又如何放下? 佛祖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无尽的慈悲与给予选择的宽容: “尔等可愿重归神位,再为伽蓝守护,享人间香火,护持佛法?” 回归神位,意味着重获力量与永恒(相对的),但也意味着要回到那日复一日、恪守职责、或许……依旧只能并肩而立却无法真正相拥的守护生涯。 “亦可选择,再入轮回,忘却前尘,重为凡人。然红尘纷扰,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诸苦皆备,尔等可愿再尝?” 再入轮回,意味着忘记这一切——忘记宿世的身份,忘记这两世的刻骨铭心,忘记彼此。他们将如同两张白纸,投入那茫茫人海,或许永不相识,或许擦肩而过,或许会开启一段全新的、未知的、同样充满苦乐的人生。 没有片刻的犹豫。 顾柏舟的魂体转向祝无酒,那无形的“目光”中,充满了温柔而坚定的笑意。 祝无酒的魂体亦回望着他,清冷的“眉眼”间,漾开一丝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他们的“意识”在佛光中悄然交汇,无需言语,已然明了对方的选择。 顾柏舟(的魂体)转向那光明深处的法相,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敬意与决然的姿态,传递出清晰的意念: “弟子等,愿再入轮回。” 祝无酒的“意识”也随之应和,简洁而肯定。 他们不愿再做那只能并肩而立、恪守天条的金刚力士。那两世为人,虽然充满了痛苦与挣扎,但那些真实的触碰、温暖的体温、并肩作战的热血、甚至争吵斗嘴的鲜活……才是让他们感觉真正“活着”的证明。神祇的永恒,抵不过凡人一瞬的真心。 忘却前尘又如何?只要灵魂深处那一点彼此吸引的烙印不灭,只要这因果之线不断,他们相信,无论是在哪个时空,以何种身份,他们终将重逢,终会再次找到彼此。 佛祖法相之上,似乎掠过一丝悲悯而了然的微笑。无尽的光明如同潮水般将他们包裹。 “既如此,如尔所愿。” 强大的力量开始牵引着他们的魂体,向着那代表着新生与未知的轮回通道而去。 在意识彻底被轮回之力淹没的前一刻,顾柏舟努力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几乎同时,他感觉到另一股微凉的“触感”迎了上来。 那是祝无酒的“手”。 两只无法真正触碰的魂体之手,在轮回的入口,以一种超越形体的方式,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这一次,他们不再是被动地接受命运。而是主动地,携手奔赴那充满未知的、新的开始。 金光散尽,佛国隐去。 只剩下那悠远的梵唱,依旧在诉说着永恒的慈悲,与那敢于在无尽轮回中,执着寻觅彼此的不灭情缘。 (正文完) 第39章 番外1:山门风月旧曾谙[番外] (上) 灵山圣境,自有其超越凡尘的时序。然于那守护伽蓝、震慑魔障的哼哈二将而言,岁月更像是一卷缓缓铺陈的、金粉描绘的漫长壁画,庄严,却也……单调。 左侧,密迹金刚持金刚杵而立。他身形魁伟,肌肉虬结,面容威猛中带着几分天然的刚烈之气,周身隐隐有煞气流转,那是常年降服外道、涤荡妖氛所积。右侧,那罗延天合掌而立。他身形同样挺拔,却更显精悍内敛,肌肤似有淡金光泽,透着一种不动如山的坚固意味,仿佛能吸纳一切灾厄,转化为祥和。 二位尊者,一哼一哈,一刚一纳,共同构成了佛国山门最坚实、也最令人望而生畏的屏障。千百年来,他们便如此矗立,目睹无数虔诚僧侣步入山门,也喝退无数觊觎佛宝的邪魔外道。香火缭绕,梵唱不绝,日子便在这亘古不变的庄严中静静流淌。 起初,他们的交流仅限于职责。 有邪魔试图幻化潜入,密迹金刚便会冷哼一声,鼻中喷出两道白色煞气,如同利剑般直刺妖氛核心,令其显形溃散。而那罗延天则适时张口,哈出一股金色祥瑞之气,将那溃散的妖氛吸纳净化,不留丝毫痕迹。 “哼!” “哈!” 简单的音节,便是他们之间最初的全部对话。高效,且符合神设。 但不知从何时起,某些微妙的变化,如同石缝中悄然探头的嫩芽,开始滋生。 或许是在一次击退颇为难缠的魔众后,密迹金刚收回金刚杵,习惯性地侧头,想看看那罗延天是否无恙。却见对方也正望过来,那双总是蕴含着坚固意志的金色眸子里,竟罕见地闪过一丝……类似于“关切”的情绪?虽然转瞬即逝,恢复了一贯的沉静,却让密迹金刚那颗以刚猛著称的神心,莫名地跳动了一下。 又或许是在某个漫长的、并无魔扰的午后,灵山的清风拂过,带来远处莲池的淡淡香气。密迹金刚觉得有些……无聊。他偷偷瞄了一眼身旁的那罗延天,见他依旧合掌垂眸,姿态完美得如同雕塑。密迹金刚忽然生出一丝恶作剧的念头,他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从鼻子里哼出了一缕细若游丝的气息,并非煞气,只是带着点他本身神力的波动,轻轻拂向那罗延天耳畔垂下的璎珞。 那罗延天长长的睫毛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但他并未睁眼,只是合掌的指尖微微收紧了一分。随即,他也微不可闻地哈出一口气,气息温润,带着净化的力量,却巧妙地绕开了那缕捣乱的气息,仿佛只是随意地调整了一下呼吸。 密迹金刚碰了个软钉子,却也不恼,反而觉得有趣。这尊总是板着脸、仿佛万物不萦于心的那罗延天,原来也会有如此……“人性化”的反应? 自那以后,这类无声的、近乎幼稚的“互动”便时有发生。 密迹金刚会在那罗延天专心吸纳某处溢散的怨念时,故意制造一点小小的、无关痛痒的动静,比如让脚下的云气微微翻涌。那罗延天则会在他哼出煞气驱魔后,看似无意地调整哈气的角度,将那逸散的、可能波及旁边花草的些许煞气余波也一并吸纳干净。 他们依旧很少言语。但山门前的风,似乎都因这无声的交流,而变得不那么沉闷了。 变化的发生,源于一次意外的危机。 一股源自域外的、极其污秽强大的魔气,趁着佛祖于大雷音寺宣讲妙法、诸天护法神注意力相对分散之际,试图强行冲击灵山山门。这魔气并非实体,而是无数怨憎、痴念的聚合,寻常物理攻击效果甚微。 密迹金刚怒吼一声,全力哼出磅礴煞气,如同惊涛骇浪般撞向魔气。那魔气虽被阻了一阻,却并未消散,反而如同附骨之疽,沿着煞气反噬而来,试图污染他的金刚本源! 就在密迹金刚感觉神力运转微滞,心神一震之际,身旁的那罗延天猛然睁开了双眼!他不再只是被动吸纳,而是主动向前踏出一步,张口哈出一道前所未有的、凝练如实质的金色光柱!那光柱并非纯粹的净化,更带着一种强大的吸力与守护意志,硬生生将那反噬的魔气从密迹金刚身边扯开,尽数纳入自己体内! “你!”密迹金刚大惊。那魔气污秽,强行大量吸纳,即便对于那罗延天而言,也是极大的负担,甚至可能损伤其坚固本源! 那罗延天没有回应,只是紧闭双唇,周身金光剧烈闪烁,显然正在全力炼化那恐怖的魔气。他的脸色微微发白,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如同金珠般的汗滴。 密迹金刚心中大急,再顾不得许多,上前一把抓住那罗延天的手臂,试图将自己的神力渡过去,助他压制魔气。这是他第一次,在非战斗状态下,触碰到对方。那罗延天的手臂,并不像他外表看起来那般冰冷坚硬,反而带着一种温润而富有弹性的质感。 那罗延天身体微微一僵,似乎想挣脱,但感受到密迹金刚掌心传来的、纯粹而刚猛的神力,他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动作,任由那力量涌入自己体内。 两股同源却又性质迥异的神力,在那罗延天体内交汇、融合,共同对抗着那污秽的魔气。不知过了多久,那罗延天周身剧烈闪烁的金光才渐渐平息下来,他长长地吐出一口带着淡淡黑气的浊息,脸色恢复了正常。 危机解除。 密迹金刚这才松了口气,发现自己还紧紧抓着对方的手臂,连忙松开,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那罗延天也默默收回手,垂眸不语,只是耳根处,似乎泛起了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金色。 自那日后,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隔膜,仿佛被打破了。 他们开始有了极简短的对话。 “方才……多谢。”密迹金刚的声音依旧粗犷,却少了些往日的莽撞。 “分内之事。”那罗延天的回应依旧简洁,却不再冰冷。 他们会偶尔交流一下驱魔的心得,虽然通常还是以“哼”、“哈”和眼神为主。密迹金刚发现,那罗延天并非真的冷漠,只是性情使然,不擅表达。而那罗延天也渐渐习惯了密迹金刚那看似粗豪、实则暗藏细腻的性子。 情愫,便是在这日复一日的并肩而立、无声默契与偶尔的危机相依中,悄然滋长。像灵山的云雾,不知不觉间,已弥漫心间。 (中) 灵山岁月悠长,情根一旦种下,便难以遏制地生长。 密迹金刚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关注那罗延天。关注他合掌时指尖的弧度,关注他哈气净化时微蹙的眉头,甚至关注风吹过他璎珞时带起的细微声响。他觉得那罗延天合掌的姿态,比佛前最美的莲花还要庄严;他觉得那罗延天偶尔因炼化污秽而略显疲惫的样子,让他心头莫名发紧。 那罗延天亦然。他开始在意密迹金刚哼出煞气时,那微微振动的空气波纹;会在密迹金刚因驱魔而消耗过大时,不着痕迹地多吸纳一些逸散的能量,为他分担。他甚至开始觉得,密迹金刚那有时过于刚猛、甚至显得有些莽撞的举动,也带着一种别样的……可爱? 神祇动情,已是大忌。更何况是他们这等肩负重任的护法神。这情愫如同暗流,在他们坚硬的神心之下涌动,表面上,他们依旧是那威严不容侵犯的哼哈二将,但彼此心照不宣的某些瞬间,那流转的眼波,那微不可查的气息交融,都已超出了同僚之谊的界限。 嗔念,也随之而来。 这嗔念并非针对彼此,而是源于那日益增长、却又不得不压抑的情感所带来的焦躁与不安。他们开始变得敏感,会因为对方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一次微不足道的“失职”(比如密迹金刚不小心哼气重了,震落了几片菩提叶;或者那罗延天哈气慢了半分,让一丝妖氛溜走)而心生波澜。 一次,有几位前来朝圣的仙家子弟,在山门前嬉笑玩闹,言语间对二位尊者的形象颇有些轻慢的调侃。这本是小事,往常他们根本不会在意。但那日,密迹金刚却莫名觉得心头火起,觉得那笑声格外刺耳,尤其是看到那罗延天依旧面无表情、仿佛毫不在意的样子时,一股无名火直冲顶门。 他忍不住重重地哼了一声,虽未动用煞气,但那蕴含神威的声浪,依旧如同闷雷般滚过,将那几名仙家子弟震得脸色发白,踉跄后退。 那罗延天蹙眉看了密迹金刚一眼,觉得他反应过激,有失护法神的威严与气度。他本欲开口说些什么,但看到密迹金刚那因怒气而更显刚毅的侧脸,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微微哈出一口气,抚平了那因哼声而紊乱的灵气。 这无声的“不认同”,在正处于敏感期的密迹金刚看来,却成了某种“指责”与“疏远”。他心头更恼,觉得那罗延天不理解自己,甚至……根本不在意自己因何动怒。 两人之间,第一次出现了无声的僵持。 接下来的几日,山门前的氛围降到了冰点。哼哈二气依旧在履行职责,却失去了往日的默契与圆融,变得生硬而割裂。密迹金刚的哼声带着明显的躁意,那罗延天的哈气则透着刻板的疏离。 这僵局,最终被一场突如其来的试探打破。 一股隐匿极深的魔头,敏锐地察觉到了二位尊者之间那微妙的不和。它趁着夜色,幻化出无数心魔幻影,并非直接攻击山门,而是专门挑动那些潜藏在心灵深处的负面情绪——对密迹金刚,便幻化出那罗延天冷漠疏离、甚至带着讥诮的虚影;对那罗延天,则幻化出密迹金刚暴躁易怒、毫不讲理的姿态。 若是平日心神守一,这等伎俩根本奈何不了他们。但此刻,二人心中本就有隙,这幻影便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压抑已久的情绪! 密迹金刚看到那“那罗延天”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仿佛在嘲笑他的莽撞与不堪,一股被误解、被轻视的怒火混合着长久以来压抑的情愫,轰然爆发!他再顾不得许多,猛地踏前一步,周身煞气狂涌,如同实质的黑色风暴,朝着那幻影怒吼:“你待如何?!” 几乎同时,那罗延天也被幻影中那“密迹金刚”的蛮横无理所激怒,觉得对方从未真正理解过自己的坚守与付出,一种委屈与愤懑涌上心头。他也不再忍耐,哈出的不再是祥瑞之气,而是一道带着凌厉反击意味的金光! “哼——!!!” “哈——!!!” 两位尊者的全力一击,并未落在幻影上(幻影在心绪激荡时已然消散),而是结结实实地,轰向了彼此! 更糟糕的是,那失控的哼哈二气,失去了精妙的配合与制衡,如同两条失控的狂龙,猛烈地撞在一起,产生了难以想象的剧烈爆炸!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震动了小半个灵山!金光与黑气交织冲霄,狂暴的能量冲击波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首当其冲的,便是他们身后那庄严巍峨的山门殿!殿角琉璃瓦纷纷碎裂,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墙壁上甚至出现了细微的裂痕!殿内供奉的佛像虽未受损,但香炉倾倒,经幡凌乱,一片狼藉! 爆炸的余波尚未平息,密迹金刚和那罗延天都僵在了原地。看着彼此眼中尚未褪去的怒火与惊愕,再看看身后那受损的殿宇,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神核深处升起,淹没了所有的情绪。 闯下大祸了! (下) 佛光普照,梵音肃穆。大雄宝殿之上,佛祖端坐莲台,诸天菩萨、罗汉、护法神环绕,目光皆落在殿中跪伏的哼哈二将身上。 没有了往日的威严,此刻的密迹金刚与那罗延天,周身神力黯淡,形容狼狈。密迹金刚低垂着头,紧握的双拳显示着他内心的悔恨与不甘。那罗延天则闭着眼,面色苍白,唯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此刻的不安。 无需审问,前因后果,佛祖慧眼早已洞悉。 “密迹,那罗延。”佛祖的声音恢弘而平静,不带丝毫烟火气,却蕴含着无上的威严,“尔等身为护法金刚,职责所在,当心如磐石,念似止水。然情愫暗生,嗔念随之,乃至神力失控,毁损伽蓝,惊扰佛前清静。可知罪?” “弟子知罪。”两人伏首,声音低沉。 殿内一片寂静。诸神目光复杂,有惋惜,有不解,亦有警示。 佛祖沉默片刻,缓缓道:“情之一字,虽非原罪,然于尔等职责而言,便是心魔。嗔念一起,护法之力便成毁道之劫。此风不可长。” 最终的法旨落下: “念尔等往昔护法有功,未酿成更大灾祸,死罪可免。然,活罪难饶。今削去尔等护法神位,打下凡尘,投入轮回。需历经两世劫难,尝遍人间八苦,洗炼神心,明辨情执与职责。待劫数圆满,再论归处。” 打入凡尘!投入轮回! 这对于永恒自在的神祇而言,几乎是仅次于形神俱灭的严厉惩罚。意味着他们将失去不朽的神躯、强大的神力,堕入那充满生老病死、爱恨纠葛的滚滚红尘,重新开始。 密迹金刚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震惊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他看向身旁的那罗延天,只见他也正望过来,那双总是沉静的金色眸子里,此刻盛满了同样的震惊,以及……一种深切的、仿佛要与什么重要之物割裂的痛苦。 他们不怕轮回之苦,只怕……忘却彼此。 “佛祖……”密迹金刚忍不住开口,声音沙哑。 但佛祖并未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一道柔和却无可抗拒的金光自莲台落下,笼罩住二人。 在那金光中,他们感觉到自身的神力如同潮水般退去,坚固的神躯开始变得虚幻、透明。属于“密迹金刚”与“那罗延天”的记忆、身份、力量……一切都在被剥离、封存。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密迹金刚用尽最后力气,伸出手,想要抓住近在咫尺的那罗延天。 那罗延天也仿佛心有灵犀,努力地抬起手。 两人的指尖,在彻底消散前的那一刹那,于金光中极其短暂地、虚幻地触碰了一下。 没有实体的触感,只有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的悲伤与不舍,如同洪流般席卷了彼此。 下一刻,无尽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两缕承载着被封印神格与模糊执念的真灵,脱离了灵山圣境,向着那浩瀚无垠、因果交织的人间界,坠落而去。 他们的第一站,便是那个车水马龙、光怪陆离的现代都市。他们将化身为两名顶尖的脊柱外科医生,一个叫顾柏舟,一个叫祝无酒。他们将成为宿敌,争斗十余年,互不相让。 而这一切,都只是这场漫长劫数的……开端。 山门前的风月,伽蓝下的情愫,最终都化作了坠入凡尘时,那无人得见的两行清泪(如果神祇有泪的话),与指尖那最后一次、虚幻的触碰。 等待他们的,是两世为人,是刻骨铭心,是功成身殒,也是最终的明悟与抉择。 而这,又是另外的故事了。 第40章 番外2:手术台上的硝烟[番外] (一)晨会交锋 市三甲医院脊柱外科的晨间交班例会,气氛总比其他科室要“热烈”几分。原因无他,只因为科室里有两位镇山之宝,也是公认的“宿敌”——顾柏舟与祝无酒。 两人同年进入医院,师从同一位业界泰斗,同样天赋异禀,技术精湛,年纪轻轻便已跻身专家行列。然而,正如磁铁的两极,他们从见第一面起,似乎就注定无法和平共处。 此刻,主任正在通报一例疑难病例的术前讨论结果。患者是位高龄老人,脊柱侧弯合并多节段椎管狭窄,手术风险极高。 “关于L3-L4节段的减压方式,”主任推了推眼镜,看向并排坐在对面的两人,“顾医生,祝医生,你们还有什么补充意见?” 顾柏舟率先开口,他穿着合身的白大褂,身姿挺拔,嘴角习惯性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略显张扬的弧度:“主任,我认为可以采用单侧椎板入路,有限暴露,对脊柱稳定性破坏更小。我上周在《Spine》上看到一篇最新文献,支持这种微创理念。”他语速很快,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了一眼旁边的祝无酒。 祝无酒坐得笔直,白大褂在他身上穿出了一丝清冷禁欲的味道。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平静无波,却像手术刀一样精准:“顾医生引用的那篇文献,样本量不足五十,且随访时间仅一年。对于这种高龄、多节段病变的患者,有限暴露可能无法彻底减压,远期再狭窄风险不容忽视。我建议行后路椎板切除,充分减压,必要时结合椎弓根钉固定。” “祝医生是觉得大开大合更显外科医生威风?”顾柏舟挑眉,语气带着惯有的调侃,“但患者年龄摆在这里,手术时间每延长一分钟,麻醉风险、感染风险都在增加。微创不仅是切口小,更是对生理机能的最小干扰。” “外科手术的首要目标是解决问题,而非炫技。”祝无酒终于侧过头,清冷的目光落在顾柏舟脸上,“如果为了所谓的‘微创’而留下隐患,才是对患者最大的不负责。况且,以顾医生你的手速,后路手术的时间未必会比某些人磨磨蹭蹭的微创长。” “你!”顾柏舟被噎了一下,说他炫技?说他磨蹭?“祝医生这是人身攻击了啊!我那是精益求精,谨慎操作!不像某些人,下手快得像砍瓜切菜,也不怕伤到神经根!” “数据说话。”祝无酒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主任,“我近三年类似病例术后并发症发生率低于科室平均一点五个百分点。顾医生,你的数据呢?” 顾柏舟:“……” 他最近确实有两例术后轻微神经刺激症状的病例,虽然都在恢复,但此刻被祝无酒当众点出,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 眼看两人之间的火药味越来越浓,主任连忙干咳两声打圆场:“好了好了!两位的意见都很有价值。这个病例确实复杂,需要权衡利弊。这样,手术由我主刀,顾医生一助,祝医生二助,我们根据术中具体情况灵活决定,如何?” 一场晨会,在无形的刀光剑影中勉强落幕。同事们早已习以为常,甚至私下开盘赌今天这两位大神会因为什么细节再次杠上。 (二)咖啡机前的遭遇战 交班结束,众人鱼贯而出。顾柏舟快走几步,抢在祝无酒前面,来到了医生办公室角落那台全科室赖以续命的咖啡机前。 他熟练地放入自己的咖啡胶囊,按下按钮,浓郁的咖啡香开始弥漫。他靠在机器旁,好整以暇地看着缓步走来的祝无酒。 “哟,祝医生,今天喝什么?还是你那淡出鸟来的美式?”顾柏舟故意咂咂嘴,“人生已经如此艰难,何必在咖啡上还要虐待自己?” 祝无酒没理他,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自己的马克杯——一个纯白色、没有任何logo、干净得仿佛实验室器皿的杯子。他准备接水。 “等等!”顾柏舟忽然伸手,按住了热水键,一脸“我为你着想”的表情,“空腹喝黑咖啡伤胃,祝医生,作为同事,我得提醒你。要不,我分你点牛奶?虽然我这拿铁糖分高了点,但总比伤胃强。” 祝无酒看着他那副假惺惺的样子,面无表情地拍开他的手:“多谢,不必。我对乳糖不耐受,而且,”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微妙的嘲讽,“顾医生还是留着自己补充能量吧,毕竟,手速快也是需要糖分支撑的。” 说完,他接满热水,看都没看顾柏舟那瞬间黑下来的脸色,端着杯子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桌。 顾柏舟看着他的背影,磨了磨后槽牙。这家伙,总能在他最得意的时候,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戳他肺管子的话!乳糖不耐受?他怎么不知道?!肯定是编的! (三)手术台上的暗流 今天排了一台复杂的脊柱肿瘤切除手术。无影灯下,气氛凝重。患者俯卧位,背部消毒铺单,只露出手术区域。 主刀是科室一位资深教授,顾柏舟担任一助,祝无酒是二助。 手术进行到关键阶段,需要分离紧密粘连在神经根上的肿瘤组织。主刀教授年纪大了,眼神和手稳性稍逊,这个精细操作往往需要助手的高度配合。 “吸引器。”主刀低声道。 顾柏舟立刻将吸引器头精准地放置在术野边缘,吸走渗血,保持视野清晰。 “双极电凝。” 祝无酒几乎在同一时间,将双极电凝镊子递到主刀手边,位置、角度无可挑剔。 两人的配合,在外人看来,堪称天衣无缝。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平静的水面下,是怎样的暗流汹涌。 顾柏舟觉得祝无酒递器械的动作太快,带着一种迫不及待的催促感,让他很不舒服。祝无酒则觉得顾柏舟放置吸引器的位置总是比他预想的偏那么一丁点,虽然不影响操作,但就是让他觉得……不完美。 “顾医生,吸引器再往左侧偏移两毫米。”祝无酒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顾柏舟眉头微不可查地一蹙,依言调整,嘴上却不肯吃亏:“祝医生眼神真好,隔这么远都能用肉眼测距,不去干测绘可惜了。” “基础解剖位置判断而已。”祝无酒淡淡回应,“顾医生如果觉得困难,建议回去重温《格氏解剖学》。” 主刀教授:“……专心手术。” 当需要同时使用神经剥离子和微型剪刀进行精细分离时,考验来了。顾柏舟持剥离子,祝无酒持剪刀。 顾柏舟小心翼翼地用剥离子尖端探入肿瘤与神经的间隙,试图创造一个空间。他的动作很轻,很稳。 祝无酒的剪刀尖如同蓄势待发的毒蛇,紧紧跟随着剥离子的轨迹,随时准备剪断那些细小的粘连。 突然,顾柏舟感觉剥离子尖端遇到了一处异常坚韧的粘连,他下意识地稍微加了一点力道。 几乎同时,祝无酒的剪刀“咔哒”一声合拢! “你干什么!”顾柏舟压低声音,带着怒意。他感觉剥离子的动作被剪刀干扰了。 “清除粘连。”祝无酒语气不变,“顾医生的剥离子似乎遇到了阻力,我以为你需要帮助。” “我不需要!”顾柏舟咬牙,“我能处理好!你突然动手,万一伤到神经怎么办?” “我对自己的操作有把握。”祝无酒瞥了他一眼,“倒是顾医生,力道控制似乎有待提高,刚才那一下,神经鞘膜有轻微牵拉。” “你……!” “够了!”主刀教授终于忍不住低喝一声,“你们两个!当这里是菜市场吗?!患者还在台上!再吵都给我出去!” 手术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和电刀工作的滋滋声。两人互瞪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等下再跟你算账”的意味,然后悻悻地重新投入到手术中。 (四)病历书写权的争夺 手术后,病历书写成了新的战场。尤其是手术记录部分,谁主笔,往往意味着谁对这台手术的主导权更强。 顾柏舟动作快,洗完手出来就直奔电脑。 祝无酒则是不紧不慢地消毒、换衣服,但脚步方向同样明确。 两人几乎同时到达医生办公区的电脑前。 “这台手术我来写。”顾柏舟抢先握住鼠标。 “我来。”祝无酒的手也按在了键盘上。 “我一助,关键步骤我参与得更深入。” “我二助,术野观察和器械配合细节我更清楚。” “我文笔好,描述生动准确。” “我记录严谨,用词规范,符合医疗文书标准。” 眼看又要僵持不下,旁边的小护士看不下去了,弱弱地提议:“那个……顾医生,祝医生,要不……你们一起写?” 一起写?那更是一场灾难! 最终,往往以主任强行指派,或者两人各写一份,然后由上级医生哭笑不得地综合两份记录中“互不重叠”且“都很有道理”的部分,形成最终版本告终。以至于脊柱外科的病历,尤其是重大手术的记录,常常厚得像一本小册子。 (五)食堂里的“偶遇”与学术之争 午餐时间,食堂人头攒动。顾柏舟打好饭,目光扫视一圈,精准地定位到了坐在窗边、独自一人安静进食的祝无酒。他餐盘里的食物一如既往的清淡:白米饭,清炒西兰花,几块白灼鸡胸肉。 顾柏舟端着堆得像小山、色泽诱人(相对而言)的餐盘,径直走了过去,在祝无酒对面坐下。 “啧,祝医生,你这伙食,看着就没食欲。”顾柏舟一边扒拉着自己餐盘里的红烧肉,一边摇头晃脑,“人是铁饭是钢,外科医生更是体力活,吃这么素,哪来的力气站台?” 祝无酒头也没抬,细嚼慢咽:“过度摄入油脂和糖分,会增加心血管负担,影响手术时手部的微颤控制。顾医生还是关心一下自己的体检报告吧。” “我身体好得很!”顾柏舟不服,故意咬了一大口肉,“倒是祝医生,风一吹就倒的样子,哪天别在手术台上晕过去。” “不劳费心。” 沉默地吃了几口,顾柏舟又忍不住开口,这次换了个话题:“喂,你看最新那期《Journal of Neurosurgery: Spine》了吗?那篇关于新型生物材料在椎间融合中应用的文章。” “看了。”祝无酒放下筷子,用餐巾纸擦了擦嘴角。 “我觉得那材料有戏,降解速度和骨长入速率匹配得很好。” “理论上有潜力。但作者提供的动物实验数据,在炎症反应方面表述模糊。而且,其力学强度在长期随访中是否稳定,存疑。” “你就是太保守!任何新技术都有风险,但不能因噎废食!” “医学进步需要严谨,而非盲目乐观。一个不负责任的结论,可能会导致临床应用的灾难。” “照你这么说,大家都抱着老技术等死算了!” “在充分验证前,保持审慎是对患者负责。况且,现有技术经过时间检验,并非‘等死’。” 得,饭没吃完,学术辩论又开始了。周围几桌的同事纷纷投来“又来了”的目光,然后默契地加快吃饭速度,远离这片无形的辩论赛现场。 (六)值班室的“默契”与竞争 夜班,是考验医生体力和意志的时候,也是顾柏舟和祝无酒“交锋”的特殊战场。 急诊送来一个高处坠落伤的患者,怀疑胸腰椎爆裂性骨折,需要紧急手术。 两人同时被呼叫到场。阅片,查体,快速讨论。 “T12-L1爆裂骨折,骨块突入椎管,压迫脊髓,需要急诊减压内固定。”顾柏舟看着CT片子,快速说道。 “同意。手术入路?”祝无酒问。 “后路。速度快,暴露充分。” “可以。我来准备器械。” 没有多余的废话,在真正的紧急情况下,他们能瞬间抛开成见,展现出惊人的效率与默契。一个负责与家属沟通,一个负责协调手术室和麻醉科,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演练过无数遍。 然而,这种“默契”往往持续到手术开始前。 手术室里,谁主刀?虽然这种急诊手术通常由值班高年资医生主刀,但两人之间那种无形的竞争依旧存在。 “顾医生,你来做暴露和置钉,我来负责减压。”祝无酒穿上手术衣,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 “凭什么?”顾柏舟不服,“减压是核心步骤,我手法更轻柔。” “置钉的准确性直接影响固定效果,我三维空间感更好。” “我……” “别吵了!”今晚的值班主刀,另一位副主任医师头疼地打断他们,“老规矩,猜拳!” 于是,在严肃的手术室更衣间里,两位顶尖的脊柱外科专家,如同小学生一样,面无表情地进行了石头剪刀布的对决。 最终,顾柏舟险胜。 他得意地朝祝无酒扬了扬下巴。 祝无酒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转身去刷手,留下一句:“希望顾医生的手艺,能和猜拳运气一样好。” 手术在一种微妙的、既高度合作又暗自较劲的氛围中完成。顾柏舟的暴露和置钉又快又准,祝无酒的减压则细致入微,完美地保护了受压的脊髓。手术非常成功。 但术后,关于“如果是我来置钉,角度可能会更完美”或者“如果是我来减压,速度会更快”之类的讨论,恐怕又要在他们的意识里盘旋好几天了。 (七)宿敌的宿命感 他们的竞争无处不在。从每年发表的SCI论文影响因子,到手术量、患者满意度评分,甚至到医院年度晚会上玩游戏(虽然两人通常都不参加,但万一参加了,必定是对手),他们都要分个高下。 同事们都说,他们上辈子一定是冤家。不然无法解释这种深入骨髓的、仿佛与生俱来的对抗性。 然而,在这种极致的竞争中,又隐隐透着一丝诡异的“宿命感”。 当遇到真正棘手的病例,全科讨论都拿不出万全方案时,他们两人的意见,往往能碰撞出最耀眼的火花。一个激进,一个保守;一个善于打破常规,一个精于把控细节。他们的争论虽然激烈,却常常能逼迫对方思考得更深入,最终找到一个意想不到的、最优的解决方案。 有一次,一个外院转来的复杂翻修手术,患者情况极其糟糕,多名专家会诊后都摇头。最终,院长亲自点名,要求顾柏舟和祝无酒联合主刀。 那台手术,做了整整十二个小时。手术室里异常安静,只有器械传递和偶尔简短的指令声。两人没有一句多余的交流,却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对方是自己延伸出去的手臂。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彼此都能心领神会。 当手术成功结束,患者生命体征平稳被送出手术室时,两人隔着满是汗水的口罩对视了一眼。那一刻,眼中没有平日的针锋相对,只有一种共同征服了险峰后的、难以言喻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彼此能力的认可。 当然,这种“温情时刻”转瞬即逝。 走出手术室,顾柏舟一边扯下口罩,一边喘着气说:“累死老子了……不过,最后那个钉子的角度,要不是我及时调整,就凭你那个死板的计划,非出问题不可。” 祝无酒解开手术衣带子,声音同样带着疲惫,却依旧清冷:“如果不是我提前预判了粘连范围,制定了详尽的解剖预案,你连调整角度的机会都没有。” 得,又开始了。 这就是顾柏舟与祝无酒。他们是彼此最讨厌的人,是针尖对麦芒的宿敌,是手术台上硝烟弥漫的对手。但他们也是彼此最熟悉的同行,是能在危急关头托付生命的战友(虽然谁也不肯承认),是推动彼此不断向前的、最强劲的那股“逆风”。 或许,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这种极致对抗的背后,隐藏着一种怎样复杂的、纠缠不清的宿命纽带。直到那场意外的手术室停电事故,那一道刺目的电火花,将他们共同送往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开启一段截然不同、却又莫名熟悉的命运篇章。 当然,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至少在现在,在这个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现代医院里,他们的日常,依旧是在互掐互怼、针锋相对中,书写着属于“宿敌”的传奇。而全脊柱外科的人,也依旧乐此不疲地围观着这场永不落幕的“巅峰对决”。 第41章 番外3:穿越生存指南(怼人手册)[番外] (一)王府“蜜月”与鸡飞狗跳 当顾柏舟(身体原主残留记忆告诉他,他现在是安王)从漫长的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不仅瘫了,还多了个“王妃”,而且这“王妃”还是他那冤家对头祝无酒时,他觉得这穿越的打开方式一定出了问题。 而祝无酒,在经历了从南风馆头牌到安王“男妃”的身份骤变,以及成婚当日就亡国逃难的戏剧性转折后,他唯一的想法是:能不能申请重穿? 然而,来都来了。 在最初那段顾柏舟只能瘫在床上、祝无酒被迫扮演“贤惠王妃”的日子里,安王府(临时落脚的那个小破府邸)每天都弥漫着一种诡异又好笑的气氛。 “王妃,该给王爷喂药了。”老管家捧着药碗,一脸恭敬地递给祝无酒。 祝无酒面无表情地接过碗,走到床前。顾柏舟靠在床头,对他露出一个虚弱(假装)又欠揍的笑容:“有劳……爱妃了。” 祝无酒舀起一勺漆黑的药汁,递到他唇边,语气冰冷得像手术器械:“张嘴。” 顾柏舟配合地张嘴,却在药勺碰到嘴唇时,故意轻轻“嘶”了一声,蹙眉道:“烫。” 祝无酒手腕一顿,收回勺子,放在自己唇边吹了吹——动作标准得如同在实验室处理样本,没有丝毫旖旎——然后再递过去。 “凉了。”顾柏舟又挑剔。 祝无酒盯着他看了两秒,那眼神让顾柏舟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被解剖。最终,祝无酒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药碗往他手里一塞,转身就走。 “诶?爱妃!你别走啊!我手没力气,端不稳……”顾柏舟在后面装模作样地喊。 祝无酒头也没回,冷飕飕地丢下一句:“要么自己喝,要么等着渴死。” 最终,那碗药还是顾柏舟自己捏着鼻子灌下去的。毕竟,祝医生虽然嘴毒,但开的药(根据现有条件琢磨的)是真管用,他的腿伤能恢复得那么快,离不开祝无酒的“凶残”监督。 除了喂药,还有更衣、洗漱等各类“贴身”服务。顾柏舟乐此不疲地找茬,享受看祝无酒强忍怒火、却又不得不照顾他的别扭样子。 “爱妃,今日这腰带系得似乎有些紧啊,勒得本王喘不过气。”顾柏舟扶着(假装)虚弱的腰。 祝无酒正在整理衣柜,闻言,走过来,手指在他腰间某个穴位不轻不重地一按。 “嗷——!”顾柏舟瞬间弹了起来,哪还有半点虚弱,“你谋杀亲夫啊!” “穴位刺激,促进肠道蠕动,免得王爷整日躺着积食。”祝无酒语气平淡,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次常规治疗。 下人们对此情景从最初的惊恐到后来的麻木,甚至私下开盘赌今天王爷能成功惹毛王妃几次,以及王妃会用哪种“医术”回敬。 (二)药王谷“养生”与学术交流 好不容易逃到药王谷,顾柏舟的腿伤和祝无酒透支的身体都急需调养。谷中岁月静好,但两人的“战争”从权力争斗转移到了养生领域。 林逸医师开了药膳方子,清淡滋补。顾柏舟吃了几顿就受不了了。 “无酒,你看这青菜,寡淡得能让和尚还俗。”顾柏舟戳着碗里的菜叶子,唉声叹气,“我想吃红烧肉,想吃水煮鱼,想吃……” “想吃可以。”祝无酒慢条斯理地喝着自己的药粥,“前提是你能自己下床,走出药王谷,找到酒楼,并且付得起钱。” 顾柏舟:“……” 他现在是个穷光蛋王爷,而且腿脚不便。 “或者,”祝无酒补充道,“你可以尝试用你丰富的现代知识,说服谷中的厨子,在不用酱油、味精、辣椒等一切这个时代没有的调料的情况下,还原出你说的那些菜。” 顾柏舟偃旗息鼓。但他不死心,开始打祝无酒那份点心的主意。药王谷偶尔会给祝无酒这个“重点保护对象”加点餐,比如一小碟精致的桂花糕。 “无酒,你看你这点心,一看就很甜,吃多了对牙不好,还容易血糖升高。”顾柏舟凑过去,眼神真诚,“我帮你分担点?” 祝无酒拿起一块糕点,在他期待的目光中,轻轻咬了一小口,细嚼慢咽,然后才道:“根据《本草纲目》记载,桂花性温,有化痰、散瘀之效。配合谷中特制米粉,易于消化,对恢复元气有益。至于糖分,”他瞥了顾柏舟一眼,“比起某些人曾经嗜好的碳酸饮料,可以忽略不计。” 顾柏舟再次败北。 不过,在药王谷,他们也有“和平共处”的时候。那就是探讨医术。 顾柏舟虽然主攻西医,但基础知识扎实,对人体结构和生理病理的理解远超这个时代。而祝无酒则在快速吸收中医精髓。两人时常就某个病例或药理,争得面红耳赤。 “这个‘风寒束表’,用你们的话说,不就是上呼吸道感染初期吗?用点发汗解表的药,原理相通。”顾柏舟试图用现代理论解释。 “表象类似,但病机不同。”祝无酒反驳,“中医重在调节整体平衡,驱邪外出,而非简单针对‘病原体’。而且,你所谓的‘病原体’,在此地如何观测?如何定性?” “我们可以通过症状、体征推断啊!比如发热、脉浮紧……” “推断需要经验积累和体系支撑。你那种‘猜测’,在这里容易误诊。” 争论往往没有结果,但过程却让两人都获益匪浅。林逸医师偶尔旁听,都觉得大开眼界,深感这两位“贵人”思路清奇,常能给他带来启发。只是他不太明白,为何讨论学术时,两位的语气也总像在吵架? (三)逃难路上的“苦中作乐” 离开药王谷后的逃亡之路,是真刀真枪的辛苦。风餐露宿,担惊受怕。但即便在这种环境下,两人的互怼也成了缓解压力的良药。 马车颠簸得厉害,顾柏舟(腿伤未愈)被晃得龇牙咧嘴。 “啧,这路况,比我们那儿村村通都不如。”他扶着腰抱怨。 祝无酒正借着微弱的天光看一张简陋的地图,头也不抬:“抱怨无用。或者你可以下车,用你现代工程学的知识,把这条路修平。” 顾柏舟:“……我学医的!” “哦,那就闭嘴,节省体力。” 夜里露宿荒野,围着小小的篝火。 “好冷……”顾柏舟搓着手,往祝无酒那边靠了靠,“你说,咱们这算不算‘荒野求生’?可惜没带贝爷的装备。” 祝无酒拨弄着火堆,让火烧得更旺些:“贝爷是谁?你的哪位红颜知己?” 顾柏舟一愣,随即笑得差点呛到:“咳咳……红颜知己?哈哈哈……祝无酒你吃醋了?” 祝无酒面无表情地往火里添了根柴:“我是提醒你,保持体温比回忆红颜更重要。除非你想明天因为风寒而拖慢行程,然后被追兵赶上。” 有一次,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一条小溪,可以稍微清洗一下多日的风尘。 顾柏舟看着祝无酒蹲在溪边,用沾湿的布巾仔细擦拭脸颊和脖颈,水珠顺着他白皙的皮肤滑落,在晨光中闪着微光。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嘴上却欠欠地说:“哟,我们祝医生真是时刻不忘保持形象,逃命都这么讲究。” 祝无酒动作一顿,抬起眼,清冷的眸子扫过他满是尘土和汗渍的脸:“彼此彼此。顾王爷这副尊容,倒是很符合当下‘落难’的主题。” 顾柏舟:“……”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衣袍,竟无言以对。 最惊险的一次,他们差点被一队搜索的官兵发现。两人躲在茂密的灌木丛后,紧紧靠在一起,连呼吸都放轻了。官兵的脚步声和谈话声近在咫尺。 顾柏舟能感觉到祝无酒身体的紧绷,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覆在祝无酒微凉的手背上,低不可闻地说:“别怕。” 祝无酒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挣脱。 等到官兵走远,危机解除,祝无酒立刻抽回手,恢复了一贯的冷脸:“谁怕了?下次遇到这种情况,顾王爷管好自己就行,别拖后腿。” 顾柏舟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根,心情莫名好了起来,笑嘻嘻道:“是是是,祝医生胆识过人,是在下多虑了。” (四)磐石城的“安居”乐业 好不容易在磐石城站稳脚跟,虽然外有强敌,内有忧患,但总算有了个相对安稳的“家”。两人的相处模式,也在共同建设城池的过程中,添了几分烟火气。 顾柏舟开始尝试利用有限的材料,捣鼓他那半生不熟的“现代菜肴”。结果往往是厨房一片狼藉,成品……一言难尽。 “尝尝这个!”顾柏舟端着一盘黑乎乎、勉强能看出是肉块的东西,献宝似的放到祝无酒面前,“我根据记忆还原的‘可乐鸡翅’……虽然没有可乐,用了糖和醋代替……” 祝无酒用筷子戳了戳那坚硬的“鸡翅”,又看了看顾柏舟期待的眼神,沉默地夹起一块,放进嘴里。 “……如何?”顾柏舟紧张地问。 祝无酒面无表情地咀嚼了几下,艰难地咽下去,然后喝了整整一杯水,才开口道:“下次,还是我来吧。” 顾柏舟备受打击。 祝无酒所谓的“我来”,也并非什么美味佳肴,多是些药膳或者极其清淡的菜式。但他至少能保证食物是熟的,且无毒。 顾柏舟一边抱怨“嘴里淡出鸟”,一边却会把祝无酒做的菜吃得干干净净。 晚上,两人在灯下处理公务。顾柏舟看军报,祝无酒画图纸或者研究医案。 有时顾柏舟看得头昏眼花,会凑过去骚扰祝无酒:“无酒,你看这个城防结构,是不是有点像我们医院那个……” “不像。”祝无酒头也不抬,“医院结构首要考虑功能流线和采光通风,城防首要考虑防御强度和物资调配。原理不同,不要生搬硬套。” “我就打个比方……” “比喻不恰当,容易误导思路。” 虽然嘴上互不相让,但当顾柏舟因为政务繁忙而熬夜时,祝无酒会默不作声地在他桌上放一碗温热的安神汤。当祝无酒因为研究某个难题而废寝忘食时,顾柏舟也会强行把他拉去用膳,美其名曰“王爷命令”。 雷焕、苏晏等人从一开始的瞠目结舌,到后来的习以为常,甚至觉得,有这两位主子在,这肃杀的边城生活,倒也平添了许多……生机?虽然这生机常常伴随着王爷的跳脚和祝司丞的冷脸。 对他们而言,穿越或许是一场荒诞的意外,这陌生的时代充满了危险与挑战。但只要有彼此在身边,这鸡飞狗跳、互怼互掐的日子,似乎……也没那么难熬。甚至,在那些刀光剑影的间隙,还能品出一丝别样的、属于他们的甜蜜与温暖。这大概就是,属于顾柏舟和祝无酒的,独一无二的“穿越生存指南”吧。 第42章 番外4:江南烟雨故人梦[番外] (一)春日试剑,杏林初遇 江南的春天,总是氤氲在湿润的烟雨里。年轻的沈烁,还不是后来那个名动江湖、洒脱不羁的游侠,只是一个刚满二十、初出茅庐、满腔热血想要行侠仗义的少年。 那一日,他追缉一个采花恶贼至姑苏城外。那贼人狡猾,钻入了一片茂密的杏子林。沈烁轻功卓绝,几个起落便追了上去,剑光如电,直取贼人后心。 岂料那贼人狗急跳墙,竟将路过的一名背着药篓的青衫少年猛地推向沈烁的剑尖! 沈烁大惊,硬生生收住剑势,手腕翻转,剑锋险之又险地擦着那青衫少年的衣角掠过,带起一阵微风。那青衫少年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踉跄一步,药篓中的几株草药散落在地。 “对不住!对不住!”沈烁连忙收剑,上前扶住那少年,连声道歉。他这才看清,这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年纪,面容清秀温润,眉眼间带着一股书卷气,虽受惊吓,眼神却依旧清澈镇定。 那少年站稳身形,拍了拍衣角的尘土,并未责怪沈烁,反而看向那趁机逃远的恶贼,微微蹙眉:“阁下是在追捕那人?” “正是!一个下九流的采花贼!”沈烁愤愤道,又有些懊恼,“可惜让他跑了!” 少年弯腰,默默将散落的草药一一拾回篓中,动作不疾不徐。他拾起一株带着露水的紫色小花,仔细检查了一下,才放入篓内,然后抬头看向沈烁,语气平和:“无妨。他中了我的‘软筋散’,跑不远。阁下往东南方向追,三里外有一处废弃的土地庙,他必定力竭藏身其中。” 沈烁一愣,这才注意到,那贼人刚才推搡这少年时,少年手中似乎撒出了一点细微的粉末。“你是……大夫?” “略通岐黄。”少年微微颔首,“在下林逸,姑苏人士。” “我叫沈烁!多谢林兄弟指点!”沈烁性格爽朗,立刻抱拳,“等我抓住那厮,再来谢你!” 说罢,他身形一展,如大鹏般朝着东南方向疾掠而去。 果然,在那废弃的土地庙里,那采花贼正浑身瘫软地倒在神像后,动弹不得。沈烁轻松将人擒获,捆得结结实实。 他记挂着那位出手相助的林逸大夫,提着贼人折返原地,却发现人已不在。只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清苦的药香。 这次短暂的、甚至算不上正式相识的相遇,却像一颗种子,悄然落在了沈烁的心间。那青衫少年温润镇定的眼神,那于危难中悄然施术的从容,都让他印象深刻。 (二)江湖夜雨,知己相交 此后数年,沈烁在江湖上声名鹊起。他剑法超群,性情豪爽,好打抱不平,结交了许多朋友,也树了一些敌人。他走过很多地方,经历过许多风雨,但偶尔在某个江南的雨夜,或是闻到某种相似的药草气息时,总会莫名想起杏子林里那个惊鸿一瞥的青衫少年。 命运似乎总爱开玩笑。一次,沈烁为救一对被恶霸欺凌的卖唱父女,得罪了当地一个颇有势力的帮派,被对方设计围困在一处荒山。他虽奋力杀出重围,却也身中数刀,失血过多,昏倒在一个偏僻的山涧旁。 当他再次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干净简朴的竹舍里,身上的伤口已被妥善包扎,传来阵阵清凉的药香。他挣扎着坐起,看到一个熟悉的青衫背影正在窗边的药碾前忙碌。 似是听到动静,那人转过身来——正是林逸。 数年不见,他褪去了些许少年的青涩,更添了几分温雅沉稳的气质,只是眉眼间的清澈与专注未曾改变。 “你醒了?”林逸放下药碾,走到床边,探了探他的脉息,“伤势已无大碍,但失血过多,还需静养些时日。” 沈烁看着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江湖漂泊,刀头舔血,他早已习惯了受伤后自己咬牙硬撑,或是找相熟的金疮大夫草草处理。如此细致周到的照料,已是久违。 “林……林大夫?怎么是你?”沈烁的声音有些干涩。 林逸淡淡一笑,递过一碗温热的药汁:“采药路过,恰巧遇见。你我也算有缘。” 原来,林逸已离开姑苏,游历四方,精进医术,如今在这山中暂住,采集草药,救治附近山民。他并未多问沈烁为何受伤,只是尽职地履行着一个医者的本分。 沈烁在竹舍养伤的半个月,是他江湖生涯中难得宁静的时光。林逸话不多,但每每开口,总能切中要害,无论是医术药理,还是人情世故,都有其独到的见解。他性情温和,却不失原则,面对沈烁有时过于跳脱的言行,总能以四两拨千斤的方式化解。 沈烁发现,自己很喜欢和林逸待在一起。不同于江湖朋友的豪饮畅谈,和林逸相处,是一种心灵的宁静与契合。他会跟林逸讲江湖上的趣闻轶事,林逸则会跟他分享草药的神奇与医案的玄妙。沈烁教林逸一些简单的防身功夫,林逸则帮沈烁调理因常年奔波而留下的暗伤。 一种超越友谊的情感,在朝夕相处中悄然滋生。沈烁看林逸的眼神,渐渐带上了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与炽热。而林逸,虽依旧沉静,但面对沈烁时,那微微扬起的唇角,那偶尔流露的、不同于对待其他病患的关切,也泄露了他心底的波澜。 然而,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未曾点破。沈烁是顾虑自己江湖身份,朝不保夕,怕耽误了林逸。林逸则性情内敛,加之医者身份,更倾向于细水长流的陪伴。 伤愈后,沈烁不得不再次踏入江湖。临行前,他看着在晨曦中为他整理行装的林逸,心中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林逸,等我办完事,就回来找你。” 林逸动作顿了顿,没有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沈烁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大步离去,心中却已笃定,无论天涯海角,此心归处,便是这间有他的竹舍。 (三)江州风云,义结苏晏 离开林逸后,沈烁一路南下,到了富庶的江州地界。江州乃鱼米之乡,漕运枢纽,本是繁华之地,但沈烁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街市之上,虽依旧人来人往,但不少百姓面带愁容,偶有议论,也多是关于赋税沉重、官仓亏空之事。 一日,他在江州最大的酒楼“望江楼”饮酒,听得邻桌几名商人模样的男子正低声抱怨,言语间提及府衙仓曹参军苏晏之名,似乎此人正在暗中调查官仓亏空之事,触怒了不少人。 沈烁本不欲多管闲事,但行侠仗义的本能让他留了心。 当晚,他夜探府衙,想看看这苏晏是何许人也。不料,正撞见几名黑衣蒙面人,潜入一名低级官员的住所,意图行凶!而那官员,据他白日打听,正是那位仓曹参军苏晏! 沈烁岂能坐视不理?当即出手,剑光闪动,与那几名黑衣人战在一处。那些黑衣人武功不弱,且配合默契,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沈烁虽剑法高超,但以一敌多,一时也难以取胜。 打斗声惊动了屋内的苏晏。他推门而出,见眼前情景,并未惊慌失措,反而迅速冷静下来,抓起桌上的砚台便朝一名黑衣人掷去,虽无甚力道,却精准地干扰了对方的攻势,给沈烁创造了机会。 沈烁趁机发力,剑势如虹,逼退几人,拉起苏晏:“走!” 两人凭借沈烁高超的轻功和对地形的熟悉,险之又险地摆脱了追杀,躲入一条暗巷之中。 “在下苏晏,多谢壮士救命之恩!”苏晏气息微喘,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袍,对着沈烁郑重一揖。他看起来约莫二十五六岁,面容儒雅,眼神明亮而坚定,虽身处险境,却自有一股不卑不亢的气度。 “举手之劳。”沈烁摆摆手,“你就是那个查官仓的苏参军?看来是查到某些人的痛处了。” 苏晏苦笑一声:“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分内而已。只是没想到,他们竟如此胆大妄为,敢在府衙内行凶灭口!” 通过交谈,沈烁得知,江州官仓亏空巨大,背后牵扯到本州刺史乃至朝中高官,他们相互勾结,贪墨粮款,苏晏掌握了一些关键证据,正准备秘密上京告发,却不想走漏了风声,引来杀身之祸。 “苏先生高义,沈某佩服!”沈烁本就是热血性子,听闻此事,胸中豪气顿生,“这闲事,沈某管定了!我护送你上京!” 苏晏看着眼前这位萍水相逢、却仗义出手的江湖侠客,心中感动,却也有顾虑:“沈兄,此事凶险异常,牵连甚广,你……” “怕他个鸟!”沈烁咧嘴一笑,拍了拍腰间的剑,“江湖儿女,但求问心无愧!再说了,我看那帮藏头露尾的鼠辈也不顺眼得很!” 就这样,沈烁与苏晏,一武一文,一侠一官,因这场突如其来的刺杀而结缘,共同踏上了前往京城告御状的艰险之路。这一路,他们遭遇了无数次围追堵截,沈烁凭借高超武艺和江湖经验屡次化险为夷,苏晏则以其智慧和坚韧,应对着各种明枪暗箭。患难与共中,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四)遗志相托,杏林承愿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在磐石城那场惨烈的守城战中,为了救一名被北狄将领偷袭的江湖兄弟,沈烁推开同伴,自己却被那致命一刀贯穿胸膛。 当林逸在伤病所看到被抬进来的、气息奄奄的沈烁时,他感觉自己的世界在瞬间崩塌。那个总是带着爽朗笑容、像阳光一样闯入他生命、让他沉寂的心湖泛起波澜的江湖客,此刻却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鲜血染红了身下的草席。 他扑过去,紧紧握住沈烁已经冰凉的手,所有的医术、所有的冷静,在那一刻都失去了作用。他只能徒劳地按压着那不再起伏的胸膛,感受着生命的温度一点点从指缝间流逝。 沈烁用尽最后力气,睁开眼,看到泪流满面的林逸,他想抬手擦去他的泪水,却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嘴唇翕动,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 “林逸……对不住……不能再……陪你看……江南烟雨了……” “磐石城……王爷……是……希望……帮他们……” “替我……看看……这天下……河清海晏……” 话音渐低,终不可闻。那双曾经明亮不羁的眸子,缓缓闭上,带着未尽的话语与牵挂。 林逸俯下身,将脸深深埋进沈烁冰冷的胸膛,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声,如同受伤的野兽。半生蹉跎,误会分离,好不容易重逢,却已是天人永隔。 苏晏红着眼圈,轻轻拍着他的背,亦是悲恸难言。 沈烁的离去,带走了林逸生命中大部分的色彩与温度。但他没有让自己沉溺于悲伤太久。他知道,沈烁最后的心愿,是看到磐石城能守住,是希望这乱世能有河清海晏的一天。 他擦干眼泪,重新站了起来。那双总是温润的眸子里,多了几分沈烁般的坚定与决绝。 他找到顾柏舟和祝无酒,郑重说道:“沈烁生前,最大的心愿,便是助王爷平定乱世,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他未走完的路……由我林逸,替他走下去。” 他不再仅仅是一名医者。他继承了沈烁留下的江湖人脉网络,凭借其医术声望和沉稳性格,将其整合优化,成为了磐石城遍布各地的耳目,为顾柏舟提供了无数宝贵的情报。他利用自己的医术,不仅救治伤员,更深入民间,宣传安王仁政,赢得了人心。 在顾柏舟与祝无酒决定战略转移后,林逸更是肩负起部分外部联络与人才招揽的重任。他带着沈烁的骨灰和未竟的志愿,奔走于各地,联络对朝廷不满的势力,为磐石城争取一切可能的支持。 昭武帝登基后,天下渐趋平定。林逸婉拒了太医署的邀请,如同当年对沈烁的承诺一般,他回到了药王谷,但不是为了避世。他将毕生所学,尤其是结合了祝无酒带来的某些现代医学理念后形成的新思路,倾囊相授。他广收门徒,不仅传授医术,更教导他们医者仁心,济世为民。 他成为了真正的一代神医,声名远播。但他始终未曾忘却,那个在杏子林初遇、在竹舍相伴、最终将未竟理想托付于他的江湖侠客。 每年清明,他都会带着一壶酒,几碟沈烁生前爱吃的小菜,去到江南某个安静的山坡,那里可以望见一片如烟的杏林。他会在墓前坐很久,有时会说说话,有时只是静静地陪着。 江南的烟雨依旧,杏花年年盛开。故人已逝,音容笑貌却永存心间。而林逸,正用自己的方式,背着两个人的理想,一步步地,走向那个他们曾经共同期盼的、河清海晏的未来。 这或许,是对逝者最好的告慰。 第43章 番外5:千古悠悠寄浮生[番外] (一)新朝旧梦,旁观者清 自那支冰冷的床子弩箭将两人生命定格在落鹰峡,顾柏舟与祝无酒的意识并未消散,而是化作两道无形无质、唯有彼此能感知的游魂,从那具逐渐冰冷的躯壳中轻盈脱出,悬浮于血腥未散的战场上空。 他们看着苏晏和林逸悲恸欲绝地收敛他们的“遗体”,看着雷焕、王莽等旧部怒吼着冲向山壁,与那些埋伏的“靖王亲军”死战,最终在付出惨重代价后,带着他们的尸身杀出重围,仓皇远遁。 起初,顾柏舟的魂体还带着一股难以平息的戾气与不甘,意识中翻涌着对昭武帝背信弃义的愤怒。他想冲回那座金碧辉煌的皇城,想去质问那只老狐狸,为何如此! 然而,当他试图靠近京城时,却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宏大的排斥力,仿佛有一层看不见的屏障守护着那人间帝王的居所,拒绝亡魂的靠近。他只能徒劳地在城外盘旋,看着那巍峨的城墙和森严的守卫。 “省点力气吧。”祝无酒清冷的意识传来,比他平静得多,“龙气所在,鬼神辟易。我们如今……连靠近都做不到了。” 顾柏舟的魂体一阵波动,最终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他“看”向身旁那道同样虚幻、却依旧保持着清隽轮廓的魂影,那股躁动竟奇异地平复了些许。是啊,至少,他们还在彼此身边。 他们开始被迫接受作为旁观者的身份,飘荡在这片他们曾为之奋斗、最终却被抛弃的土地上。 他们看到昭武帝顾柏铮在肃清“前朝余孽”(包括他们)后,果然展现出了一代雄主的手腕。他整顿吏治,提拔寒门,轻徭薄赋,兴修水利。曾经因战乱而荒芜的田地逐渐恢复生机,流离失所的百姓得以返乡。朝堂之上,虽仍有争斗,但比起顾柏明时期的乌烟瘴气,风气为之一新。 “哼,这老小子,收拾烂摊子倒是一把好手。”顾柏舟的“意识”带着复杂的情绪,有讥诮,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他们当初“拥立靖王”的目标,不也是希望天下能少些战乱,百姓能多得些安宁吗?虽然过程与结局如此讽刺,但这个结果,似乎……并非全然的坏事。 “至少,比顾柏明在位时强。”祝无酒的回应依旧简洁,却道出了同样的认知。他们来自那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深知一个相对清明的朝廷对底层意味着什么。个人的恩怨,在时代的洪流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他们看着苏晏最终接受了新朝的招安,虽未居高位,但也在一方为官,兢兢业业,实现了其经世济民的抱负。看着林逸婉拒太医署,带着沈烁的骨灰和遗志回到药王谷,将一身医术发扬光大,活人无数,成为了真正的一代宗师,被民间尊称为“林杏仙”。 看着雷焕、王莽等旧部,在被朝廷“妥善安置”后,虽失去了曾经的锋芒,却也在这太平岁月里娶妻生子,安稳度日。 曾经的波澜壮阔,爱恨情仇,最终都化作了史书上几行冰冷的记载,或是茶余饭后一段渐被遗忘的传说。 (二)光阴逆旅,沧海桑田 失去了肉身的束缚,时间对于顾柏舟和祝无酒而言,失去了原有的意义。他们如同两缕附着在历史长卷上的微风,随着时光的洪流飘荡,看尽人间沧桑。 昭武中兴持续了三十余年,国力一度达到鼎盛。他们看着那座他们曾浴血守卫、最终又间接因它而死的磐石城,在和平年代逐渐褪去军事要塞的色彩,变成了一个繁华的边贸城镇,城墙上的刀痕箭孔被岁月抚平,只有老人们偶尔还会提起当年“安王”的故事。 昭武帝晚年,皇子争储,朝局再现波澜。最终,一位并非最得宠、却颇有手腕的皇子登基,改元“景和”。景和帝守成有余,开拓不足,但大体维持了帝国的稳定。 然而,盛极而衰是历史的规律。景和之后,继位的皇帝或昏聩,或幼弱,朝政逐渐**,土地兼并日益严重,边患再起。他们看着曾经富庶的江南水乡,因沉重的赋税和贪官的盘剥而民生凋敝;看着北方草原新的游牧部落崛起,不时南下劫掠,边关烽烟再燃。 朝代更迭,如同四季轮回。雍朝在延续了近三百年后,终究走到了尽头。末代皇帝昏聩无能,天下群雄并起,战火再次席卷神州。 顾柏舟和祝无酒的魂灵,飘荡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空,看着熟悉的厮杀与死亡重复上演,心中已无太多波澜。他们见过太多的兴起与覆灭,太多的鲜血与眼泪。 “你说,这打来打去,有什么意思?”顾柏舟的“意识”带着看透世事的慵懒,“不过是城头变幻大王旗,苦的永远是底层百姓。” “权力的游戏,自古皆然。”祝无酒回应,“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新的王朝建立,国号“晟”。晟朝太祖出身寒微,深知民间疾苦,开国之初倒也励精图治,休养生息。但不过百年,熟悉的戏码再次上演:吏治**,党争内耗,边患不绝…… 他们看着一座座城池在战火中化为焦土,又在新朝建立后缓慢重建;看着一代代人在生老病死、爱恨情仇中重复着相似的命运轨迹。 曾经,他们身处局中,为生存、为理想、为彼此而挣扎拼搏。如今,跳脱出来,以永恒的视角俯瞰,才真正体会到何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三)魂体相伴,拌嘴千秋 在这漫长到几乎永恒的漂泊中,唯一的“不变”,便是彼此的相伴。无法触碰,无法与生者交流,他们的世界仿佛只剩下对方。 而这,也成了他们“生活”的全部。 “喂,无酒,你看下面那对吵架的小夫妻,像不像我们当年在磐石城为了城墙该修多厚吵架的时候?”顾柏舟的“意识”指向下方一座古镇,河边一对年轻男女正在争执什么,女子气得跺脚,男子抓耳挠腮。 祝无酒的魂体“瞥”了一眼,淡淡道:“不像。我们当时是学术争论,他们是生活琐事。而且,我从未像那位娘子一般跺脚。” “怎么没有?”顾柏舟立刻反驳,“上次我偷偷把你画了一半的图纸当废纸垫了桌脚,你虽然没跺脚,但那眼神,比跺脚可怕多了!我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被你的眼神凌迟处死!” “那是你活该。”祝无酒语气毫无波澜,“任何干扰医疗设施建设进度的行为,都不可饶恕。” “嘿!我就知道你还记着!”顾柏舟的魂体绕着祝无酒转了一圈,“小气鬼!都做了几百年鬼了,还这么记仇!” “与时间无关,与原则有关。” 有时,他们会飘到某处风景绝佳之地,比如雪山之巅,看云海翻腾;比如大漠孤烟,看长河落日。 “啧,这景色,要是能拍照发朋友圈就好了。”顾柏舟感慨,“保证点赞过万。” 祝无酒沉默片刻,似乎在理解他这个过于“现代”的比喻,然后才道:“虚无之物,有何意义?不如多看两眼,记在心里。” “你这人,就是缺乏浪漫细胞!”顾柏舟“哀叹”,“活着的时候就这样,死了还这样!你说我们这算不算‘绑定双修’?人家修的是仙,我们修的是……斗嘴?” “你若觉得是,那便是吧。”祝无酒从善如流,反正也无法改变现状。 他们最大的“乐趣”,或许是观察人间百态,然后进行一番“魂体点评”。 看到书生寒窗苦读,顾柏舟会“啧”一声:“十年寒窗,就为了那朝堂上的勾心斗角,何苦来哉?” 祝无酒则会淡淡道:“个人选择,追求不同。总比某些游魂无所事事强。” “我哪无所事事了?我这不是在陪你进行‘意识层面的哲学探讨’吗?” 看到商人锱铢必较,顾柏舟会调侃:“无酒,你看他算账的样子,像不像你当年核对匠作营物资清单?” “不像。我核算的是关乎城池存亡的物资,他计算的是个人私利。性质不同,不可类比。” 看到孩童天真嬉戏,两人会同时沉默下来。那鲜活的生命力,那纯粹的快乐,是他们这些漂泊的魂灵再也无法触及的温暖。 “其实……”顾柏舟的“意识”难得地带上一丝柔软,“如果当初我们选择回去做那劳什子金刚,虽然无聊,但至少……能触碰到实体吧?至少……能再尝尝你做的饭,哪怕是药膳也行啊。” 祝无酒的魂体微微靠近了他一些,一种无声的安慰在两人之间流淌。“选择了,便不后悔。况且,”他顿了顿,“现在这样,无人打扰,只有你我,也好。” (四)星移斗转,此心依旧 千年光阴,弹指而过。晟朝也早已覆灭,新的王朝兴起又衰落,人间的故事换了无数主角,依旧在上演着悲欢离合。科技逐渐发展,世界日新月异,高楼大厦取代了亭台楼阁,飞机高铁代替了马车舟船。顾柏舟和祝无酒作为唯二的“知情者”,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世界,时常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看!手机!互联网!”顾柏舟的魂体在一个现代化的都市上空“激动”地波动,“没想到啊没想到,咱们那个时代的东西,在这里居然也发展出来了!可惜咱们摸不着,也用不了……” 祝无酒相对冷静:“本质未变,只是工具更迭。人心的**、社会的复杂,依旧存在。” “话是这么说,但能刷刷短视频、玩玩游戏也是好的啊!”顾柏舟“哀嚎”,“总比我们现在这样,只能干看着强!” “你可以选择不看。” “那多无聊!就剩咱俩了,我不看这些,难道天天对着你这张几百年不变的冷脸?” “你可以选择闭嘴。” “我偏不!” 斗嘴,成了他们永恒漂泊中唯一的消遣,也是确认彼此存在的方式。他们无法真正触碰,但意识的交融,比任何肢体接触都更加深入灵魂。千年的相伴,早已将对方的每一个“意识”波动、每一种“情绪”色彩都刻入了自己的存在本质。 他们看过皇图霸业转成空,看过红颜白发终归黄土,看过文明兴衰如同潮汐。唯一不变的,是身边这个“人”。 或许,在某个繁星满天的夜晚,两道无形的魂体会依偎(意识上的)在某个无人知晓的山巅。 “无酒。”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还有下一次选择的机会,你还会跟我一起入轮回吗?” “废话。” “嘿!你这人,说句好听的会死啊?” “已经死了。” “……算你狠。” 短暂的“沉默”后,顾柏舟的“意识”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历经千古后的温柔与坚定: “不过,不管重来多少次,不管去哪里,只要有你在,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祝无酒的魂体没有回应,只是那清冷的“气息”,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柔和。他悄然地将自己的“意识”更贴近了些,如同千年前那个雪夜,在磐石城温暖的卧室里,紧紧相拥。 千古悠悠,世事浮沉。他们作为历史的旁观者,看尽了繁华与荒芜,最终沉淀下来的,唯有彼此之间,这超越了时间、空间甚至形体的,永恒的陪伴。 他们以为,这或许便是另一种形式的,长生与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