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狄退去,硝烟暂熄,但磐石城面临的挑战,远比守城血战更加漫长和琐碎。满城疮痍,百废待兴,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血腥,而是焦土、尘埃和一种深沉的悲怆。
就在顾柏舟等人忙于收拾残局、清点伤亡、安抚军民之际,靖王的使者到了。这一次,不再是推诿和借口,而是实实在在的“善意”。使者带来了靖王的口信和一部分粮草、药材,表示愿意“襄助安王侄儿,共度时艰,恢复元气”。
态度转变之快,令人玩味。
议事厅(临时搭建的棚屋)内,苏晏分析道:“王爷,靖王此乃平衡之术。此前他坐观成败,是想消耗王爷与朝廷的实力。如今王爷展现出能独抗北狄主力的坚韧与价值,他若再坐视,一旦王爷被朝廷或下一次危机摧毁,他将独自面对朝廷的压力。扶持王爷,形成王爷、朝廷与他三足鼎立之势,互相牵制,方是他这等老牌藩王最愿意看到的局面。”
顾柏舟冷笑一声:“他倒是打得好算盘。先前见死不救,如今又想施以小恩小惠,让我承他的情,受他的制衡。”
雷焕愤愤道:“这老狐狸!咱们死了那么多弟兄,现在倒来卖好!”
“形势比人强。”祝无酒清冷的声音响起,他肩上还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苍白,但眼神依旧冷静,“眼下我们最缺的就是物资和时间。接受他的援助,能最快速度恢复元气。至于以后……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顾柏舟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他明白,此刻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生存和发展,是第一位。他下令收下了靖王的援助,并回赠了一些从北狄那里缴获的战利品,维持着表面上的客气。
然而,所有人都清楚,这脆弱的平衡之下,暗流依旧汹涌。磐石城与靖安城之间,多了一层心照不宣的算计与提防。
重建工作千头万绪,繁琐至极。顾柏舟几乎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一线。他亲自监督城墙的修复,参与民居的重建规划,安抚流离失所的百姓,整编被打残的军队……每天天不亮就出门,直到深夜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临时住所。他身上的王爷光环在泥灰与汗水中褪去,更像是一个事必躬亲、与民同苦的城主。
而祝无酒,因为肩伤未愈,被顾柏舟强行按在了“后方”。但他的忙碌程度,丝毫不亚于顾柏舟。他没有躺在病床上休养,而是将自己关在临时辟出的书房里,面前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图纸。
他在设计新的城防体系。基于这次守城的惨痛教训,他不仅要修复破损的城墙,更要将其改造得更加坚固、更加智能化。他绘制了带有瓮城、马面、藏兵洞的复合城墙结构图;设计了利用水力驱动的自动闸门和吊桥;甚至开始构思一套依托地势、连接城内各处的预警和防御机关……
除此之外,他还根据记忆,画出了高炉炼铁的草图,希望能提升铁器质量,打造更精良的武器和农具;改进了水车和灌溉系统,以期恢复和发展农业生产……
他几乎是不眠不休,废寝忘食。烛光常常亮到后半夜,甚至通宵达旦。他那本就清瘦的身体,在伤病的消耗和过度劳累下,更是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脸色也总是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
顾柏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晚,他处理完军务,已是子夜时分。回到住处,果然看到书房依旧亮着灯。他推门进去,只见祝无酒伏在案上,一手按着图纸,一手执笔,正凝神演算着什么,连他进来都未曾察觉。烛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侧脸和眼底浓重的青黑,让人心疼不已。
顾柏舟走上前,不由分说地抽走了他手中的笔。
祝无酒这才回过神,蹙眉看向他:“做什么?”
“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顾柏舟语气带着压抑的怒火和心疼,“伤还没好利索,就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这些图纸,晚几天画天会塌吗?”
祝无酒垂下眼帘,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漠然:“这副身躯,本就……无甚可惜。早些将图纸完成,城池便能早一日坚固,少死一些人。”
这话如同冰锥,狠狠刺中了顾柏舟的心脏。他猛地攥紧拳头,又强迫自己松开。他知道,祝无酒的心结从未真正解开。那些属于原主的、关于这具身体被“玷污”的记忆,以及沈烁的死、战争的残酷,都让他对自身的存在产生了一种近乎自毁般的轻视。
顾柏舟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蹲下身,与坐着的祝无酒平视,声音放缓,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与温柔:“无酒,你听我说。或许这具身体,曾经历过你不愿回首的过往。但它现在承载的是你的灵魂,是我顾柏舟视若珍宝的人!你的智慧,你的坚持,你画的每一张图纸,想的每一个点子,都在让这座城,让生活在这里的人,变得更好!这难道不比那些无法改变的过去,重要千倍万倍吗?”
他握住祝无酒微凉的手,继续道:“沈烁走了,我们都很痛心。但正因如此,我们活着的人,才更要好好活着,连他的那份一起活下去!而不是像你这样,糟蹋自己!你若倒下,这些图纸谁来完善?这座城,还有我……又该怎么办?”
祝无酒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盛满了担忧、心疼与真挚情感的眸子,看着他因为连日劳累而显得憔悴却依旧俊朗的脸庞。顾柏舟从未如此直白地表达过对他的依赖和需要。一股暖流,伴随着酸涩,冲垮了他用以武装自己的冰冷外壳。
他别开脸,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不可闻:“……我知道了。”
顾柏舟知道他不是轻易服软的人,能说出这句话,已是极大的让步。他心中一软,柔声道:“知道就好。现在,立刻,去休息。这是命令。”
这一次,祝无酒没有反驳,默默地站起身。或许是起身太急,或许是确实虚弱,他眼前一黑,身体晃了一下。
顾柏舟眼疾手快地扶住他,顺势将他打横抱起。
“你……放我下来!”祝无酒苍白的脸上瞬间泛起一丝薄红,挣扎起来。
“别动,小心伤口。”顾柏舟不容置疑地抱着他,走向隔壁简陋的卧室,“伤员就要有伤员的自觉。”
将祝无酒轻轻放在铺着兽皮的床榻上,顾柏舟替他盖好薄被,自己则和衣在他身边躺下,长臂一伸,将他连人带被揽入怀中。
“睡吧。”顾柏舟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下巴轻轻抵着祝无酒的头顶,“我陪着你。”
祝无酒身体起初有些僵硬,但身后传来的、顾柏舟平稳的心跳和温暖的体温,像是最好的安神药。连日积累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他终究是抵抗不住,在那令人安心的怀抱里,沉沉睡去。
听着怀中人逐渐均匀的呼吸声,顾柏舟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只有在这种夜深人静、紧紧拥抱着对方的时候,他才能感受到一丝真实的安全感,才能暂时卸下肩头沉重的担子,像一头孤狼,悄悄舔舐着内心因为失去战友、因为局势艰难而产生的伤口。
重建之路,道阻且长。除了人力,最大的难题是粮食。城中存粮在守城期间消耗殆尽,靖王提供的援助也只是杯水车薪。数万军民的吃饭问题,迫在眉睫。
苏晏主动请缨:“王爷,江州乃鱼米之乡,虽受战乱影响,但底子犹在。苏某在江州为官时,尚有些人脉,愿与林医师一同前往,设法筹措粮草。”
林逸如今接替了沈烁部分联络江湖和外部的事务,加之他医术高超,在民间声望极佳,由他同行,确实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顾柏舟沉吟片刻,同意了他们的请求:“有劳苏先生、林医师。此行务必小心,安全为上。”
苏晏和林逸领命,带着一小队精锐,悄然离开了百废待兴的磐石城,向南而去。
希望,如同废墟中挣扎着探出头的新芽,微弱,却顽强。而在这漫长的黑夜里,相拥而眠的两人,便是彼此最坚实的精神支柱,支撑着他们,在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上,继续前行,一点点,重新筑起属于他们的巢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