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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青石阶前尊严碎

作者:荀霂芷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了两日,最终在一片云雾缭绕、看似无路的绝壁前停了下来。


    黑脸车夫跳下车,指了指前方被藤蔓半遮掩的一个狭窄洞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从此处入,穿过一线天,便是药王谷入口。马车进不去,剩下的路,你们自己走。”说完,他便调转车头,竟是毫不留恋地驾车离去,将两人留在了这荒无人烟的山壁前。


    顾柏舟看着那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洞口,又看了看自己打着简陋夹板、肿胀未消的腿,眉头紧锁。祝无酒却没什么表情,只是默默地将包袱背在身上,然后俯身,试图将顾柏舟背起来。


    “等等,”顾柏舟按住他的肩膀,“这路……我自己试试。”他不想让祝无酒背负着他,去走那未知的、显然不会轻松的路。


    祝无酒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将之前当拐杖的树枝递给他,然后搀扶着他,一步步走向那洞口。


    穿过幽暗潮湿、仅有一线天光透入的狭窄通道,眼前豁然开朗。然而,映入眼帘的景象,却并非想象中的世外桃源、仙草遍地。


    那是一片巨大的、由天然山坳形成的谷地,谷中建筑依山而建,多是竹木结构,看起来古朴自然,但也并非金碧辉煌。更引人注目的,是谷口处那一道一眼望不到头的、陡峭的青石阶梯!石阶高耸入云,直通山谷上方隐约可见的层层殿宇,怕是有上千级之多!石阶两旁,立着两排身穿淡青色劲装、神色冷峻的持剑弟子,目光如电,扫视着谷口稀稀拉拉前来求医的人。


    而那些求医的人,形态各异,有衣衫褴褛的百姓,也有衣着华贵却面带愁容的富商,甚至还有几个看起来像是江湖人士,但他们无一例外,都停留在石阶下方一片相对平坦的空地上,无人敢轻易踏上石阶。


    空地上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上面以朱砂镌刻着数行大字,铁画银钩,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入谷求医,须守谷规。”


    “一、非濒死重伤、疑难绝症者,不治。”


    “二、心怀叵测、背信弃义者,不治。”


    “三、需三跪九叩,自谷口登‘问心阶’,以示诚心。”


    “四、立下血誓,此生不得与药王谷为敌,不得泄露谷中机密。”


    “违者,永拒谷外!”


    三跪九叩?自谷口登问心阶?


    顾柏舟看着那高耸入云、陡峭无比的青石阶梯,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以他现在的腿伤,别说三跪九叩,就是正常走上去都绝无可能!这分明是刁难!


    祝无酒的脸色也同样冰寒。他扶着重伤的顾柏舟,站在那些或麻木、或焦急、或绝望的求医者中间,显得格格不入,又异常醒目。尤其是两人那出众的容貌和破烂的衣衫形成的对比,引来了不少目光。


    “又来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


    “看那男的腿伤成那样,怕是难了……”


    “药王谷的规矩,多少年了,从没人能破例……”


    周围的窃窃私语传入耳中,更添了几分压抑。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深青色长袍、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从石阶上缓步而下,目光淡漠地扫过空地上的众人,最后落在了顾柏舟和祝无酒身上,尤其是在顾柏舟的伤腿上停留了一瞬。


    “你二人,所求何医?”男子的声音平淡,不带丝毫感情。


    祝无酒上前一步,将顾柏舟护在身后,声音清冷:“腿伤,骨折合并旧疾,神经受损。”


    那管事挑了挑眉,似乎对祝无酒简洁专业的描述略有意外,但态度依旧倨傲:“既知是骨折旧疾,当知非寻常手段可治。欲入谷,须遵谷规。”他指了指那石碑,又指了指高耸的问心阶,“三跪九叩,登顶问心阶,方有资格入内求见医师。否则,请回。”


    顾柏舟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堂堂安王,何时受过如此屈辱?!让他像罪人一样,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三跪九叩爬这千级台阶?简直荒谬!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这位管事,在下腿伤严重,实在无法行此大礼。可否通融……”


    “规矩就是规矩。”管事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眼神带着一丝轻蔑,“药王谷立谷百年,凭的就是这铁律。不能遵,便是不诚,不诚者,不治。慢走不送。”说完,竟是要转身离开。


    “等等!”顾柏舟急道,语气带上了几分属于上位者的威压,“若我……”


    他本想亮出身份(哪怕是编造一个)施压,或者许以重利,但话未出口,就被身旁的祝无酒拉住了手臂。


    祝无酒对他摇了摇头,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然后,在顾柏舟惊愕的目光中,在周围所有求医者难以置信的注视下,那个一向清冷孤高、仿佛雪山之巅永不融化的冰莲般的祝无酒,向前一步,撩起那身破烂不堪的衣袍下摆,对着那冰冷陡峭的青石阶梯,毫不犹豫地,屈膝——


    “咚!”


    一声沉闷的响声,敲在了顾柏舟的心上!


    祝无酒,跪下了!


    他挺直着那清瘦孤拔的脊梁,对着那高耸入云的石阶,叩下了第一个头!动作标准,没有丝毫敷衍!


    “无酒!不可!”顾柏舟目眦欲裂,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疼得他几乎窒息!他宁愿这腿废了,宁愿立刻死在这里,也绝不愿看到祝无酒为了他,放下所有的尊严,受此奇耻大辱!


    他想冲过去拉起他,想对着那倨傲的管事怒吼,想将这该死的药王谷夷为平地!可他刚一动,腿上传来的剧痛就让他踉跄一步,差点栽倒在地,只能徒劳地靠着树枝支撑,眼睁睁看着那个清冷的背影,一下,又一下,对着那冰冷的石阶,叩首。


    “咚!”


    “咚!”


    每一声叩首,都像是重锤砸在顾柏舟的心头。他看着祝无酒白皙的额头因为用力磕在粗糙的石板上而迅速泛红,甚至隐隐渗出血丝;看着他那双曾经只握手术刀和论文、干净修长的手,此刻紧紧抠在肮脏的石缝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看着他那总是微抬着的、清傲的下颌,此刻低垂着,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或同情、或嘲讽、或麻木的目光。


    顾柏舟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些平日里信手拈来的、用来逗弄祝无酒的玩笑话,此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觉得一股炽热的、带着血腥气的怒火和无法言喻的心疼,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为什么?为什么要为了他做到这种地步?他们不是宿敌吗?不是恨不得对方立刻消失吗?


    祝无酒的动作没有一丝停顿。他仿佛屏蔽了外界所有的声音和目光,只是机械地、却又无比虔诚地,执行着那屈辱的仪式。起身,前行三步,跪下,叩首。再起身,前行,跪下,叩首……


    三跪九叩。


    他的背影在巍峨的山谷和漫长的石阶映衬下,显得那么单薄,那么渺小,却又那么决绝,那么孤高。仿佛他不是在屈从,而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抗整个世界的战斗。而战斗的理由,仅仅是为了他身后那个,连站立都困难的……他。


    周围的窃窃私语早已停止,所有人都屏息看着那个红衣破烂(喜服早已看不出原色)、却依旧难掩风骨的“女子”,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一步步,一叩首,向着那遥不可及的山顶攀登。


    那药王谷的管事也停下了脚步,站在石阶上方,冷眼旁观,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似乎也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


    顾柏舟靠着树枝,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道血痕。他死死地盯着祝无酒的背影,看着他每一次艰难的起身,每一次沉重的叩首,看着他额角滑落的汗珠与隐隐的血迹混合……他从未像此刻这般痛恨自己的无能,痛恨这具拖累他的身体!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当祝无酒完成最后一次叩首,终于踏上问心阶最后一层,站在那管事面前时,他的额头已然一片青紫红肿,血迹斑斑,衣衫被汗水和尘土浸透,紧紧贴在瘦削的背上,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虚弱得几乎站立不稳,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冰冷,直直地望向那管事。


    “规矩,我已守。”他的声音因为疲惫和干渴而沙哑不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现在,可能治了?”


    那管事看着眼前这个狼狈到极致,却依旧脊梁挺直、眼神倔强的“女子”,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侧身,让开了道路,淡淡道:“随我来。”


    祝无酒没有立刻动,而是回过头,望向还站在谷口、脸色惨白如纸的顾柏舟。隔着漫长的石阶,隔着无数复杂的目光,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顾柏舟看到祝无酒对他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那眼神仿佛在说:“等着。”


    然后,祝无酒便转身,跟着那管事,一步步消失在了石阶尽头的殿宇阴影中。


    顾柏舟依旧僵立在原地,仿佛化作了一尊石像。直到祝无酒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他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猛地跌坐在地,粗重地喘息着,眼前一阵阵发黑。


    手掌传来的刺痛让他回过神,他看着掌心被自己指甲掐出的深深血痕,又抬头望向那高耸入云、仿佛吞噬了祝无酒尊严的问心阶,一股暴戾的、毁灭一切的冲动在胸中翻涌。


    药王谷……好一个药王谷!


    今日之辱,他顾柏舟记下了!


    总有一天,他要让这药王谷,为今日的倨傲,付出代价!


    他要让祝无酒,再也不用为了任何人,屈下他的膝盖!


    强烈的情绪冲击和腿上的剧痛,让他意识逐渐模糊。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仿佛看到有几个药王谷的弟子,朝着他走了过来……


    ……


    当顾柏舟再次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干净却坚硬的竹榻上,身处一间陈设简单、弥漫着淡淡药香的竹屋内。腿上的夹板已经被拆掉,换上了新的、用料明显讲究许多的夹板和绷带,肿胀似乎也消了一些,疼痛虽然还在,但不再是那种难以忍受的尖锐刺痛。


    他猛地坐起身,牵动了伤腿,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却顾不上这些,目光急切地扫视屋内。


    “他呢?”顾柏舟抓住一个正在旁边捣药的小童,声音嘶哑地问。


    小童被他吓了一跳,怯生生地指了指隔壁。


    顾柏舟挣扎着想要下床,却被小童按住:“公子,你的腿还不能动!那位姑娘……呃,公子,他没事,林师叔正在给他诊治,只是体力透支,需要休息。”


    顾柏舟这才稍稍安心,但心依旧悬着。他靠在床头,回想着谷口那令人窒息的一幕,心脏依旧一阵阵抽痛。


    不知过了多久,竹屋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月白色长衫、气质温润如玉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两个弟子,抬着一个担架,上面躺着的人,正是祝无酒。


    祝无酒似乎清洗过,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粗布青衣,额头的伤也被妥善包扎好了。他闭着眼,脸色依旧苍白,呼吸微弱,像是陷入了深度沉睡。


    “无酒!”顾柏舟心中一紧。


    那月白长衫的男子,也就是小童口中的“林师叔”,示意弟子将祝无酒轻轻放在顾柏舟旁边的另一张竹榻上,然后对顾柏舟温和地笑了笑:“这位公子不必担心,你这位……同伴,只是心力交瘁,体力透支过度,并无大碍,睡一觉便好。倒是他额头的皮外伤和有些损耗的心脉,需要好生调理一番。”


    顾柏舟看着祝无酒沉睡中依旧微蹙的眉头,心中五味杂陈,他转向那林师叔,郑重地道谢:“多谢医师救命之恩。在下顾柏,不知医师如何称呼?”


    “鄙姓林,单名一个逸字,是谷中负责外伤杂症的医师。”林逸语气温和,与谷口那倨傲的管事截然不同,“顾公子的腿伤,我已查看过,骨折对位尚可,但耽搁太久,又有旧疾,恢复起来需费些时日。至于这位……”他看向祝无酒,眼中带着一丝欣赏和探究,“他为你,可是吃了大苦头了。问心阶,已有十年无人能凭诚心走完了。”


    顾柏舟闻言,心头更是酸涩难当。他沉默了片刻,问道:“林医师,那血誓……”


    林逸摆了摆手:“血誓之事,待你们伤势稳定后,自有执律堂的师兄前来处理。眼下,安心养伤便是。”他似乎不欲多谈谷中规矩,转而开始仔细询问顾柏舟腿伤的具体情况和受伤经过。


    顾柏舟隐去了穿越和真实身份,只说是逃难途中坠马受伤,又经颠簸,加重了伤势。林逸听得仔细,时而点头,时而蹙眉。


    “顾公子这腿,骨折需静养固定,但更麻烦的是这旧疾。”林逸沉吟道,“经脉郁结,气血不通,非寻常药石能速效。需得配合我药王谷独有的金针渡穴之术,疏通经络,再以秘制药膏外敷,内服汤药调理,或可有望恢复行走,但能否如初,还需看天意和你自身的意志。”


    顾柏舟点了点头:“有劳林医师费心。”能恢复行走,已是万幸。


    林逸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便留下药童照顾,自行离开了。


    竹屋内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的鸟鸣。


    顾柏舟侧过头,一瞬不瞬地看着旁边榻上沉睡的祝无酒。阳光透过竹窗的缝隙,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留下淡淡的阴影,平日里冰冷的线条此刻显得柔和而脆弱。


    顾柏舟伸出手,想要碰碰他额头的纱布,却又怕惊扰了他,最终只是悬在半空,久久未曾落下。


    他的脑海中,反复回放着祝无酒跪在青石阶上,一下下叩首的画面。那每一声叩响,都像是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傻子……”顾柏舟低声喃喃,声音沙哑带着无尽的疼惜,“谁要你……为我做这些……”


    他宁愿自己承受千倍百倍的痛苦,也不愿看到祝无酒折损半分傲骨。


    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彻底不一样了。


    他们之间,那长达十余年的竞争、敌视、互相拆台,在那漫长而屈辱的青石阶前,轰然崩塌,化作了某种更为复杂、更为深沉、再也无法割舍的羁绊。


    顾柏舟看着祝无酒,眼神深邃如海,里面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情愫。


    祝无酒,从今往后,你的尊严,由我来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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