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汀驰是踏着星夜与风尘入京都的。
人未卸甲,征袍上还带着湿泥,宫门守卫见是他,未加阻拦,只低声道:“殿下有令,将军至,即刻引见。”
他被直接引向了帝国的心脏,大昭宫紫宸殿。殿内烛火通明,重臣齐聚,气氛凝重如铁。御座空悬,垂着明黄的绸幔。
然而,与殿内沉重气氛略不相同的是,太子并未在帘后或侧殿等候,而是就站在殿中,背对着门口,正凝视着一幅巨大的舆图。他身着素服,身姿挺拔如松,虽年轻,却已有了一种沉静如渊的气度。
听闻脚步声,他转过身。目光越过一众紫袍重臣,第一时间就落在了刚刚踏入殿门、风尘仆仆的陆汀驰身上。那沉稳如古井的眼眸里,极快地闪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唯有面对极亲近之人时才会有的关切与放松,随即又被更深沉的悲恸与凝重覆盖。
“翊然,”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省去了一切官职称谓,“回来了。”
无需多言,三个字,已道尽一切。群臣皆静,太傅微微颔首。
陆汀驰单膝跪地,甲叶铿锵:“臣,复命!逆藩临淮王已伏诛,西南定!”
“好。”太子只答了一个字,却重逾千钧。他亲自上前一步,虚扶了一下,“起来说话。你不在这些时日,孤…孤心甚忧。”
这番对话,全然不同于君臣奏对,倒更像家人间的交代。几位权臣交换了眼色,心下了然。
太子上前一步,目光扫过众人,沉稳开口:“国逢大丧,逆乱方平,诸事繁杂,需众卿与孤同心协力。陆卿既归,正好一同参详。”他自然而然地让陆汀驰加入了决策核心。
一位尚书上前一步,切入正题:“陛下骤然大行,太子殿下克继大统,此乃伦常正道,毋庸置疑。然,眼下有三件急务,需即刻议定,报请殿下钧裁。”
礼部尚书立刻接口:“依礼制,天子崩,需停灵二十七日,天下举哀。然国不可一日无君,登基大典需在灵前举行,如何权衡丧仪与新君礼制,使之既合礼法,又不损天威,亟待商榷。”,有老臣主张一切从简,速定名分;亦有礼官坚持礼不可废,否则恐损新君威严。
兵部尚书陆敬看着风尘仆仆,已有两年未见的儿子,心情复杂难言。太子此番急诏他回京参与枢密,其深意不言自明。
他略作沉吟,将万般情绪敛于心底,再开口时,声线依旧是沉稳:“陆将军,临淮王虽死,然其党羽遍布朝野及西南官场,如何甄别、缉拿、论罪?其与安南勾连之事,又该如何处置?是雷霆扫穴,还是稳慎安抚,以免波及过广,再生事端?”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更显肃杀,牵扯无数人的身家性命。
侍中沉吟道:“国丧期间,按例需冻结除授。然则,将军凯旋,功勋卓著,岂能不赏?中书令一职空悬已久,尚书省亦需有人总领六部,协理万机。此外,东海、河西诸镇节度使闻听京中变故,皆遣使入京探听风声,边军之心需尽快安抚稳定。”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投向了刚刚立下不世之功的陆汀驰。他的态度,将至关重要。
陆汀驰静立片刻,声音清晰地在殿中响起,带着果断:
“诸位相公所言皆是国政要害。某乃武夫,唯知效忠陛下,匡扶社稷。”
“于礼制,某以为当以灵前即位之礼,即于大行皇帝柩前举行登基仪式。既可速定君臣名分,安定天下人心,亦不失人子孝道与皇家威仪。具体仪轨,请礼部详议。”
“于逆党,首恶既诛,协从当有所区分。建议陛下即位后即刻下诏,只问罪核心党羽,其余被裹挟之下僚官吏,只要悔过自新,可暂不追究,以免西南再生动荡。安南已被我等讨伐,暂不宜深究,可遣一稳重使臣严词斥责,观其后效。”
“于人事与边镇…”他略一停顿,目光扫过众人,“此乃陛下与新朝中书令之权,非臣所敢妄议。唯愿陛下与诸公,能赏功罚过,擢选贤能,尽快稳定朝局。边镇节度使处,当以新君名义速发抚慰诏书,并按旧例赐下金帛,以示恩信。”
他的建议,既有武将的魄力,又不乏文臣的政治谋略,更在敏感的人事问题上保持了谦逊和界限感,显得极为老练。
几位权臣交换了眼神,皆微微点头。太傅抚须道:“将军思虑周详,老臣以为可行。”
“既如此,”太子定调,“便依此议,即刻草拟条陈。”
三日后,太极宫广场。国丧期间的登基大典,虽减去了些许繁文缛节,却更显庄严肃穆。
百官皆着素服,垂首立于丹墀之下。仪仗森严,旌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白色的孝带与玄色的仪仗形成鲜明对比,无声地诉说着国丧与新朝交替的沉重。
钟鼓鸣响,非喜庆之乐,而是庄严沉郁的礼乐。太子萧聿澈,如今的新君,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外罩素纱,头戴十二旒冕冠,一步步踏上汉白玉龙阶。他的脸上带着悲戚,步伐却沉稳坚定。
陆汀驰已换上紫袍官服,金玉带,垂绣囊,立于文官队列最前方。他目光沉静,望着新君的背影,如同最坚定的磐石。
新君于大殿门前,先向殿内大行皇帝灵柩行三跪九叩大礼,而后起身,转向广场百官。
“跪——” 赞礼官的声音穿透寒风。
百官齐刷刷跪伏。
“兴——”
“跪——”
“兴——”
三跪九叩,依制而行。每一次起身与跪拜,都伴随着百官沉痛而又坚定的山呼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浪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冲淡了悲伤,注入了新的希望。
礼成。新君于灵前即位,改元“永安”,颁登基诏,大赦天下(罪大恶极,谋逆者除外)。
随后,内侍监上前,展开新朝第一道重大人事任命诏书,当众宣读:
“……咨尔北境大将军陆汀驰,忠勇性成,文武兼资。内平逆乱,外定安南,功在社稷,勋在鼎彝……特进为中书令,授紫金光禄大夫,依前充平章事,辅弼朝纲,匡正国是……”
诏书的声音清晰地落入每位朝臣耳中。
中书令!文官之首,宰辅之尊!
众人心中凛然,皆知从这一刻起,这位以军功显赫的将军,已正式成为新朝最具权势的重臣,肩负起匡扶社稷的重任。
陆汀驰出列,于丹陛之下深深叩首:
陛下信重,恩同再造。臣,陆汀驰,此生惟愿为陛下手中之剑,廓清寰宇;为陛下驾前之盾,护佑山河!鞠躬尽瘁,百死无悔!”
新君立于丹陛之上,微微颔首,目光穿过旒珠,与台下陆汀驰的视线一碰,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们不仅是君臣,也是自幼相伴、历经诡谲、彼此托付性命的君王与股肱。这份沉甸甸的信任,便是新朝最初、也是最坚实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