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一路同云雨》 第1章 京都来信 随州 “小姐,老爷的书信一早便到了,需要我取来吗?” “嗯” 江知渺面无表情,淡淡地应着。 她心里跟明镜儿似的,知道这封书信的内容是什么。她及笄了,是时候回去履行父母早就为她订好的亲事了。可如今这门亲事,就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本不排斥这样安排,毕竟生在高门大户,女子的命运早已和家族前程捆绑,她若想凭一己之力挣开这无形的网,无异于螳臂当车。 江知渺缓缓地打开书信,那苍劲有力的字体,宛如她父亲的身影一般,跃然纸上。信中的内容,不出她所料,是催促她回京完成婚约。这门亲事,早在她七岁那年便已定下,原本以为到十六岁及笄之时,还有很长的时间,没想到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竟已到了眼前。 与她定亲的,是吏部郎中的第三子裴述。 说起这位三郎,其家族是簪缨世家,可他却偏偏与众不同,弃文从武,在二十出头的年纪,便已官至中郎将,可谓是在官场如鱼得水,平步青云。 江知渺轻声呢喃:“裴述……” 她曾在定亲之时见过这位未婚夫,裴述年长她七岁,那时已然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小郎君。她心中暗自思忖,单就这形象而言,嫁给他也绝不亏。 然而,当她再次见到他时,是三年前,江知渺回京为父亲庆生。也是在那时得知,自己的未婚夫心中早已有了心仪之人。 那是一位温婉可人的姐姐,宛如一朵盛开的桃花,与裴述更是青梅竹马。只可惜,那位姐姐的祖父在当今圣上争夺皇位时站错了队,致使家道中落。正因如此,原本可以白头偕老的两人却因家中的重重阻挠,始终未能修成正果。 江知渺踏入这个异世已然十六载,有时她不禁扪心自问,是否已然被这个时代所驯服?父母定亲,她未加反对;封建的礼仪制度,她亦未奋起反抗。只因她深知,以她一己之力,犹如蚍蜉撼树,微不足道。 故而她选择藏拙,不在众姐妹中锋芒毕露。再加上她自出生便体弱多病,好在祖父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太医,她便一直被养在老家祖父祖母身边,跟随祖父研习医术,身体也渐渐无虞了。 其实,江知渺在另一个世界也是医者,只不过学的是西医,博士且尚未毕业便因一场意外,坠入了这个世界。 不日就要启程回京,其实江知渺最舍不得的还是祖母和祖父。 这十六载寒暑,在每个喝药的日子里,若没有祖父亲手植的那株四季桂用甜香裹住庭院难闻的药味,没有祖母总温在炉上的姜枣茶熨帖着每个寒夜。怕是也很难感受到这异世的温暖与亲情,那些细心照料如春日暖阳,那些妥帖保护似寒日暖炉,让她避开了世间许多风霜。 与同时代普通人家的孩子相比,江知渺深知自己宛如被上天眷顾的宠儿。她诞生于富贵之家,从未经历过食不果腹的艰难岁月,更无需沦为奴仆婢女。幸运的她,不仅能够饱读诗书,还能心怀慈悲,免费为那些可怜之人看病,救助那些苦命之人。 这些年的锦衣玉食从未短缺,也不曾得到过不公,就连院子里名贵的花都开的格外娇艳,这些都是用家族权势浇灌的。 享受了这份富贵,自然要背起相应的责任,就像药庐里的药引,总要为整副药方献出自己的性味。而她是用一场婚姻为家族换来更稳固的权势,这是圈定的宿命。 即便知晓未婚夫心有所属,甚至自己可能才是那个的第三者,她依然选择嫁。她所求无多,只求夫妻之间相敬如宾就好,在这个时代,她不敢奢望婚姻自由,夫妻恩爱。 三日后 清晨,江知渺向祖父祖母、家中长辈和同辈辞别后,便登上马车,缓缓地驶离家门,抵达码头。前往京都有一条水路,比陆路快上数日。 当船开始启动,缓缓离开码头时,江知渺轻轻推开窗户,凝视着这个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她不知道何时才能再次回到这里,思绪也随之飘向了远方。 此时,外祖母的话语在她耳畔回响:“渺渺,高门大户的后院,犹如一潭深不见底的池水,其中的腌臜之事数不胜数。切不可像在家中时那般没有防备,万事都要小心留意。” 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坐针毡呢,明知丈夫心有所属,却还要执意嫁给他,这种感觉也不好受,把之前想要培养感情的念头也都烟消云散了。 父亲不过是将她当作稳固地位的工具罢了,她也权当报答养育之恩,至于这场婚姻无非是一场互利互惠的联姻,两个当事人只能像木偶一样任人摆布。 第2章 船只动荡 船已在江面上平稳行驶了两日。日落时分,天际铺陈开瑰丽的橘紫霞光,船只正缓缓驶入庆州地界。 江知渺斜倚窗边,早已习惯了水流带来的轻柔摇曳,甚至觉得那规律的晃动像一只无形的摇篮,令人昏昏欲睡。然而,此刻的晃动却陡然变了味道,不再是令人安心的韵律,而是变得突兀、猛烈,毫无章法。桌案上的茶盏随着又一次剧烈的颠簸,“哐当”滑落在地,摔得粉碎。 江知渺心头一跳,立刻扶住窗棂稳住身形。她蹙眉向外望去,江面风平浪静,暮色温柔,并无半点风雨来袭的征兆。这反常的动静绝非天灾,必是**! “百微!”她立刻扬声,声音里带上了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快去寻外面守候的小厮,问问外面究竟发生了何事!” 话音未落,舱门外已传来一阵仓皇失措的脚步声,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动静。门被被猛地撞开,小厮跌撞进来,脸上血色尽失,嘴唇哆嗦得厉害,连行礼都忘了。 “小、小姐!”他气息不匀,声音因极度惊恐而尖利刺耳,“不好了!外面、外面来了好多蒙面的黑衣人!见人就打就绑!我们的人全部都被绑了,甲板上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他们、他们好像在拼命找什么人!” 江知渺闻言,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从脊背窜上头顶,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黑衣人?光天化日之下,在这官家水道之上? 她来不及细思这些人的来路和目的,求生本能让她立刻做出反应:“快!找地方躲起来!”她疾步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隙向外窥视。 这一看,更是让她心惊肉跳,只见几名身着夜行衣、黑巾蒙面的彪悍男子,手提闪着寒光的刀,正沿着船舷一路搜查过来,动作粗暴地推开每一个舱门。他们目标明确,步伐迅捷,眼看就要逼近她所在的这间舱房! “快!床底!”江知渺当机立断,声音压得极低,一把拉过吓得几乎瘫软的百微和小厮,三人迅速藏入了狭窄的床榻之下。 “搜!!” 粗哑的嗓音砸在舱壁上 舱外突然爆发出更烈的打斗声,紧接着是兵刃相撞的脆响。 很快之前闯入江知渺船舱的黑衣人被压制 床底的空气越来越闷,百微的身子抖得像落叶 等他们走后许久,江知渺才敢带着百微和小厮从床底爬出。 就在这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名黑衣人,他手持长剑,朝她们快步走来。 江知渺心中猛地一紧,脑海中飞速闪过一个念头:今天死在这里会不会回到原来的世界。 然而剑没有刺向她,而是被捆绑带走。 江知渺和百微像受惊的兔子,被人粗暴地推搡着,一同被带进了一个昏暗而潮湿的船舱里。船舱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霉味,让人闻了不禁作呕。船舱内的空间十分狭窄,里面还有十来个跟她们一样被捆绑的人。 江知渺环顾四周,心中暗暗盘算着逃脱之计。这时,舱外又传来一阵激烈的打斗声,众人皆是吓的惊叫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如筛,细细过滤着眼前混乱的人群。大部分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或瑟瑟发抖地蜷缩,或如无头苍蝇般惊惶四窜。然而,就在这片失控的混乱中,她的视线猛地被角落里的几个人攫住了。 那是四五个作寻常商贾打扮的男子,聚在靠近船舷的阴影里。他们既不像其他人那般慌乱失措,也丝毫没有上前帮忙或抵抗的意思。太过镇定了,镇定得近乎冷漠。乱局之中,他们彼此间偶尔交换一个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整个场面,更像是在……冷眼旁观,评估局势。 其中背对着她的一个高壮男子,侧耳似乎在倾听同伴的低语,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就这一个侧首的动作,让傍晚昏黄的光线恰好照亮了他耳廓后的脖颈,那古铜色的皮肤上,赫然露出一小片深青色的、线条粗犷奇异的刺青一角!那图案绝非中原常见的花鸟纹样,倒像是某种狰狞的狼首或鹰隼的利爪,充满了蛮荒的气息。 江知渺的心猛地一缩。她立刻移开视线,生怕引起对方警觉,手心却已沁出冷汗。 紧接着,另一名背微驼、像是老仆模样的同伙,弯腰似乎想去捡地上掉落的一个包袱。就在他俯身的刹那,他后腰处的衣衫因动作而紧绷,隐约勾勒出一件长条状、分明是金属硬物的轮廓!那形状,绝不像日常用具,更似……一柄精心隐藏的弯刀。 而最让江知渺确信他们绝非善类的,是接下来的一幕:一名被乱窜波及的妇人踉跄着朝他们那堆人撞去。离得最近的那个“商人”反应极快,并非伸手搀扶,而是下意识地侧身一避,动作敏捷得远超常人,同时右手迅疾地往腰后一探,那是一个完全下意识的、欲要拔取武器的防御姿态! 但他立刻意识到了场合,硬生生止住了动作,反而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虚扶了那妇人一把,嘴里用带着浓重北方边地口音的官话说着:“小心些,大嫂。”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异常的镇定、神秘的异族刺青、隐藏的兵刃、训练有素的防御反应、还有那难以完全掩饰的口音…… 这些碎片在江知渺脑中飞速拼凑,勾勒出一个令人脊背发凉的真相,这伙人,绝非中原人士,更非普通商人!他们混迹于人群之中,冷眼旁观着这场突如其来的袭击,仿佛在等待什么,或者说,这场动荡本身,或许就与他们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 他们是谁?目的为何?与那些明刀明枪的黑衣人,又是什么关系? 江知渺感到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她悄然将身体更深地藏入帘幕的阴影里,连呼吸都放轻了。她知道自己无意间窥见了一个巨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恐怕远比眼前这场混乱更加危险。 呼喝声、兵刃撞击声、奔跑与惊叫声瞬间撕裂了黄昏的宁静。江知渺被丫鬟百微紧紧护着,退避到主舱一隅相对安全的帘幕之后,心跳如鼓。直到关押他们的黑衣人被这一伙黑衣人灭掉。 这三名黑衣人才开口道:“我们不是强盗,你们现在安全了,我们会让船只安全停靠岸边。 说罢给众人解了绑,众人齐声说:"谢谢,谢谢大侠 走出船舱的江知渺,这才发现那些黑衣人已全部被制服,然而船上众人却依旧沉浸在惊恐之中,再加上船只即将靠岸休整,大家便都没有返回自己的舱房。 江知渺亦是吓得不轻,自从降临此世,她从未遭遇过这般事情,别说是今生,即便是前世,也未曾有过遭遇劫匪的惊险。 此刻她身处人群密集之地,只觉有些闷,遂言道:“百微,我们去前面人少些的地方,透透气。” 其实江知渺不只是要透气还想看看还有多久靠岸。 百微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腿脚发软,不敢轻易挪动,毕竟她只是个年仅十四岁的丫头。 百微低声道:“小姐,船只马上就要靠岸了,还是不要走动了吧,万一还有未清理的黑衣人,可如何是好?好歹这里大家都在比较安全。” 江知渺宽慰道:“别怕,你在此等我,我去前面人少些的地方透透气,很快便回。” 百微还欲劝阻:“小姐,我还是与你一同去吧,我实放心不下。” 小厮连忙说:"我陪小姐去吧” 江知渺轻笑:“不用,你在这里照顾一下百微,让她舒缓一下,我去去就回。” 百微见小姐执意如此,只能再三叮嘱:“那小姐,务必要尽快归来。” 江知渺应道:“嗯。” 第3章 水中相遇 此时,另一间更为隐蔽的舱房内。 烛火摇曳,将人影拉得细长,投在舱壁上,如同诡谲的暗影。一名身着劲装的侍卫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将军,周记银号那边的人已全部清理干净。” 他稍作停顿,气息更沉,几乎只剩气音:“刚接到飞鸽密报,二皇子麾下谋士,带着大队人马已至庆州码头,正以缉拿大盗之名,设卡严查所有靠岸船只,看来……是冲着我们来的。” 陆汀驰负手立于窗边,他面色无波,只淡淡“嗯”了一声,眸色深不见底。 “知道了。”他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你们找准时机撤离,不要留下任何尾巴。”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毫无预兆地猛然推开舷窗!微风裹挟着江水的湿气瞬间涌入。 下一刻,他身形如鬼魅般一闪,竟毫不犹豫地纵身而出!动作干脆利落,如苍鹰掠翼,又如一片悄然无声的落叶,精准地投入窗外冰冷的江水之中,只留下一圈迅速荡开又平复的涟漪,再无踪迹。 几乎就在同时,不远处栏杆旁正凭栏远眺、试图平复心绪的江知渺,眼角余光似乎捕捉到右舷方向有什么东西极快地坠下,像是一道模糊的黑影,又像是一片被风骤然卷落的枯叶,悄无声息地没入暗沉的水面。 她心中一惊,疑是自己眼花,好奇心驱使着她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探出身子,想看得更真切些。 可她万万不曾料到,这一处栏杆早在先前的激烈打斗中受损,木质结构已然开裂松动,只是表面看去并无大异。她身体的重心刚一向外倾压上去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那腐朽的栏杆竟应声而断!江知渺只觉得身下一空,惊呼声卡在喉咙里,整个人便已失去平衡,朝着冰冷的江面直坠下去! “噗通!” 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全身。好在江知渺水性极佳,短暂的惊慌后立刻屏住呼吸,手脚并用,奋力挣扎着浮出水面。她抹去脸上的水珠,急促地喘息着,四下张望。 昏黄的阳光洒在荡漾的江面上,波光粼粼。就在不远处,她清晰地看到一道修长矫健的身影,正破开水面,以一种冷静而高效的姿态,迅速朝着远离船只的岸线方向游去。 竟真的有人在水中! 莫非此人并非意外落水,而是刻意借此避开岸上严密的盘查?江知渺心中疑窦丛生,但此刻暮色如墨,迅速吞噬着江面,远处的岸线已模糊成一片朦胧的暗影。若再不紧跟前方那唯一的身影,她恐怕真要在这漆黑冰冷的水中彻底迷失方向。 她咬紧牙关,奋力划水,加快速度朝着那道稳健游动的身影追去。水声惊动了前方的男子,陆汀驰敏锐地回头,湿漉的黑发下,目光如电,带着凛冽的审视。见追来的竟是一名女子,他剑眉倏地蹙紧,眼中掠过一丝惊异与深深的怀疑。 “前方郎君!”江知渺趁他回头的间隙急忙喊道,声音努力维持镇定,却仍透出些许力竭的微颤,“天色太暗,我实在辨不清方向,可否允我同行一程,一起游向岸边?” 陆汀驰本不欲理会这突如其来的麻烦,但这女子落水后不见寻常人的惊慌哭喊,反而思路清晰、言语冷静,甚至主动寻求同行……这未免太过反常。他心念电转:‘‘莫非她亦非善类,同是欲借水路遁走之人?’’按下疑虑,默不作声地略微放缓了速度,算是默许。 两人再无言语,只在昏暗的江水中一前一后破浪而行。冰冷刺骨的河水不断侵蚀着体力与温度,眼看离岸边仅有几丈之遥,江知渺却忽觉右小腿一阵钻心剧痛,抽筋了!她痛得闷哼一声,身体瞬间失控,猛地向下沉去,呛了一大口冰冷的河水。 陆汀驰听得身后异响,反应疾如闪电,瞬间回身,长臂一揽,猛地将下沉的她捞起。用手臂箍住她的脖颈,以一种近乎禁锢却有效的拖曳姿势,毫不减速地继续朝着岸边强势游去。 一踏入及腰的浅滩,陆汀驰便立刻松开了手,仿佛触碰到了什么烫手之物。 江知渺顿时弯下腰,剧烈地咳嗽干呕起来,冰冷的河水和窒息的恐惧让她狼狈不堪。她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抬起发抖的手指着他,嘴唇气得发颤,却因喉咙受呛和水寒体虚,半天挤不出一个字。 好不容易顺过气,她猛地直起身,湿透的衣裙紧紧贴在身上,寒冷和愤怒让她浑身发抖,眼眸却因怒火在暮色中亮得惊人,对着那冷峻的男子斥道:“你……你干嘛圈我脖子,差点没把我勒死” 陆汀驰闻言,只是眉头微挑,神色依旧淡漠,仿佛她指责的并非自己:“若不如此,你早已沉入江底喂了鱼虾。此法虽不舒坦,却是最快带你脱险之法。”他的声音平稳无波,陈述着一个事实。 江知渺一怔,此法确实是应对慌乱溺水者的有效手段……她一时语塞,满腔怒火被事实堵了回去,气势瞬间矮了半截,只得偏过头,极小声地哝道: “多谢相救。” 然而,“救”字尾音还未完全落下 岸上忽然火光大盛!嘈杂的人声、脚步声、呵斥声如同潮水般骤然涌来! 只见不少官差手持火把与兵刃,正在岸边设卡,严密盘查每一个上岸之人及附近区域。更令人心惊的是,另一群身着夜行衣、形迹鬼祟之人,竟也混杂在人群边缘或暗影之中,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四周,似乎在急切地搜寻着什么特定目标。 江知渺心中猛地一沉,暗道不妙。才出狼窝,又入虎穴?自己这运气也未免太差,刚逃离冰冷的江水,脚跟还未站稳,竟又要被卷入这不明所以的麻烦漩涡之中! 陆汀驰锐利的目光扫过岸边愈发明亮的火把与攒动的人影,眉头紧锁。他猛地压低声音,对身旁惊魂未定的江知渺道:“不想被卷入麻烦,就跟我走!” 话音未落,根本不容她回应,他已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力道不容抗拒,拉着她便疾步闪入身后浓密的灌木丛,转而奔向一条隐蔽的林间小道。江知渺手腕被攥得生疼,心下骇然,满腹疑窦,但瞥见身后远处晃动的火光与隐约的呵斥声,也明白此刻绝非争执之时,只得咬紧牙关,跌跌撞撞地跟上他的脚步。 两人在漆黑曲折的林间小径中七拐八绕,树枝刮过衣衫发出簌簌声响,直到身后岸边的喧嚣彻底被夜幕与树林吞没,四周只剩下风声虫鸣,陆汀驰才放缓脚步。 江知渺立刻甩开他的手,扶着膝盖剧烈喘息,胸口因缺氧而阵阵发疼。她抬起头,借着稀疏的月光看向眼前这个浑身湿透、却依旧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男人,终于将压抑已久的疑问脱口而出:“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会引得官府严查,还有那些黑衣人追杀?” 陆汀驰闻言,并未直接回答,反而嗤笑一声,目光在她狼狈却难掩清丽的脸上逡巡,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怀疑:“我倒想先问问,你一个姑娘家,为何会‘恰好’在那个时辰出现在水里?莫非……也是怕被岸上官府盘问,暴露了身份?”他的语气带着几分讥诮,分明是意有所指。 江知渺没料到他竟倒打一耙,气得瞪大了眼睛:“你!你简直胡搅蛮缠!我是看见有人像片叶子似的掉进水里,心中好奇才探身去看!谁料那栏杆早被之前的打斗损毁,不堪一碰我才失足落水的!”她越说越觉委屈,这无妄之灾来得实在憋屈。 陆汀驰听罢,语气依旧冷淡:“看来你家人未曾告诫过你,出门在外,最要紧的就是少看热闹、少生好奇。”这话虽不好听,却戳中了事实。 江知渺一噎,无法反驳。确实,若非那多余的一眼,何至于此?她叹了口气,努力平复情绪,眼下安全脱身才是首要。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甚至刻意做了一个将嘴拉上封条的手势,语气尽可能诚恳:“无论如何,多谢你方才水中施救,又带我脱离险境。作为回报,我发誓绝不会将今夜遇到你以及之后发生的任何事透露半分,必定守口如瓶!” 她顿了顿,试图表现出识趣的样子,谄媚地补充道:“为了不给你增添麻烦,我们……就此别过?”说着,她试探性地向后挪了半步。 陆汀驰却只是浑不在意地瞥她一眼,从薄唇中吐出两个字:“随便。” 然而,就在江知渺转身欲走的刹那,她猛地僵住了。环顾四周,但见黑黢黢的树林,伸手难见五指,远处偶尔传来不知名野兽的低嚎或夜枭的怪叫,根本辨不清方向。方才只顾跟着逃命,完全没记路。这荒郊野外,人生地不熟,若是独自乱闯,万一再遇上歹人或是方才那伙黑衣人…… 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 方才那点“不给人添麻烦”的骨气,瞬间被冰冷的现实击得粉碎。她僵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脸上阵红阵白,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讪讪地转回身,声音细若蚊蚋:“那个……我、我仔细想了想…其实…我也不想麻烦你,但…你看这四下漆黑,我实在找不到路…要不…我们还是…一起走?” 陆汀驰沉默地站在原地,并未接话,也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冰冷的月光透过枝叶缝隙,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让他看起来更加莫测高深。 压抑的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过了许久,久到江知渺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比这夜风更冷,带着审问意味: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究竟是谁的人?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姓甚名谁,今夜出现在此,真正的目的,又是什么?”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江知渺的心上。她心中猛地一咯噔,暗道不好!这男人根本从未相信她,他是将她当作别有用心的细作来盘问了! 方才那点短暂的同行之谊瞬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恐慌,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冰冷杀气绝非作假,若她不能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恐怕……今夜真要葬身在这荒郊野岭了! 第4章 借住,施医 “小女姓沈,名清梧,随州人士,此番乃是前往京都探望外祖母。”江知渺稳住心神,语气尽量平稳,“并非郎君口中揣测的谁的人。至于为何落水……方才已然解释清楚,实属意外,信与不信,但凭郎君。” 陆汀驰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审视她话中真伪,最终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下眉,转而道:“既已远离庆州码头,今夜只能先去前方村落寻户人家借宿。” 江知渺心中暗自嘀咕:‘方才还那般疾言厉色地审问我,转眼却又像无事发生般安排起行程,当真是男人心,海底针,难以捉摸。’ 仿佛能看穿她的心思,陆汀驰冷不丁开口,语气带着一丝冷嘲:“嗯?若不愿同行,你大可自行摸黑寻路。 “我愿意!”江知渺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比起独自面对这未知的荒野黑夜,眼前这个身份成谜、态度莫测的男人反而成了唯一可抓握的浮木。 两人行至一处村落,夜色已浓,大多人家早已熄灯安寝,只有零星几点昏黄灯火透出窗棂。陆汀驰择了一户尚亮着微光的人家,上前叩响了木门。 “叩、叩、叩。” 院内传来一声带着警惕和苍老的回应:“谁啊?” 陆汀驰朗声道:“老伯,我们是从临镇来,欲往庆州城探亲的兄妹二人。” 木门“吱呀”一声开启一条缝隙,门内站着一位身着粗布短打、面色黝黑的中年男子。他眼神戒备,借着屋内透出的微弱灯火,上下仔细打量着门外这两位不速之客,目光尤其在两人湿透且材质不凡的衣袍上停留片刻。 江知渺见状,立刻上前半步,脸上绽出一个极温和甚至带着几分娇弱无助的笑容,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大伯,打扰您了。我们本是乘船去庆州,谁知船在快靠岸时竟翻了,好不容易才挣扎上岸……您看,我们这身衣裳还湿漉漉地贴着身子,夜风一吹实在冷得受不住。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们借贵地烤烤火,将衣物烘干?只需一隅之地便好,绝不敢过多叨扰。” 她语气恳切,模样狼狈又可怜,那中年男子的目光在她湿透的发梢和冰冷泛红的手指上扫过,戒备之色稍缓,终于缓缓侧身让开:“进来吧,院里还有些干柴。” 屋内陈设简陋,弥漫着淡淡的艾草气味。堂屋一盏昏黄的油灯下,坐着一位两鬓斑白的老妇人,见有生人进来,慌忙起身,粗糙的手在围裙上无措地蹭了又蹭。 江知渺刚要开口道谢,西厢房内却忽然传出一阵极力压抑却仍漏出细丝的痛哼声,那声音微弱,却透着难以忍受的痛苦,让她心头莫名一紧。 “是……是小女……”男子搓着手,脸上满是局促与愁苦,“这几日总嚷着肚子疼,夜里也睡不安稳,唉……” 江知渺眸光微动,恰好对上陆汀驰投来的深沉目光。她略一思忖,轻声道:“大伯,若信得过,我也略通些医理,或许能帮姑娘瞧瞧?” 老妇人闻言眼睛骤然一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拽住男子的胳膊:“他爹!就让这位姑娘给芙儿看看吧!她这病反反复复,吃了好几副药都不见轻,我这心都快焦碎了……” 西厢房内更是简陋,一名面色苍白、身形消瘦的年轻女子蜷缩在床榻上,见人进来,下意识地往薄被里缩了缩,露出的手腕细弱得像一截枯枝。江知渺坐到床边,指尖轻轻搭上女子冰凉的腕间,脉象沉涩滞缓,如雨沾沙。再观其面色,眼下青黑,唇色淡白无华,心中已明了七八分。 她声音放得极柔,生怕惊扰了对方:“姑娘,月信可是常推迟?来时小腹坠痛难忍,且经血中多伴瘀块?” 床上的芙儿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惊愕与一丝希冀:“姑娘……你、你怎会知晓?” 旁边的老妇人听得真切,顿时红了眼眶,哽咽道:“自打三年前出了门子(出嫁),回来后就添了这桩病,一直不见好,眼见着人就垮了下去……” 江知渺从贴身的荷包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借着灯光倒出几粒褐色药丸:“这是我自配的当归丸,先用温水化开服下,能缓缓急痛。”她转向老妇人,“大娘,家中可还有艾叶?” “有!有!去年收的陈艾还在灶房挂着呢!” “劳您取三两艾叶,少许益母草,再加生姜五片、红糖一勺,用陶罐细煎半个时辰,给姑娘服下暖宫散寒。” 戌时末,江知渺捧着空药碗从西厢房出来,轻轻带上门。一转身,却见陆汀驰正倚在厨房斑驳的门框上。清冷的月光从他肩头倾泻而下,将他半边侧脸勾勒得格外分明,那双总是蕴着疏离与锐利的眼睛,此刻映照着灶间尚未熄灭的微弱火光和飘散的青烟,竟似乎柔和了些许。 “她情况如何?”他开口。 “郁结气滞,常年劳碌以致湿寒入体,加之营养匮乏,”江知渺拢了拢身上那件向主家借来的、略显粗硬的旧衣,继续道,“最重要的是,生产之后未能好生调理将息,落下病根。而女医稀少,姑娘家大多羞于向男大夫细说这等隐疾,一拖再拖,便成了沉疴。” 她轻轻叹了口气,空气中弥漫着艾草暖香与淡淡药气。 “嗯,”陆汀驰应了一声,目光投向院外深邃的夜空,语气淡得像掠过草尖的夜风,“女子,确是不易。” 江知渺微微一怔,不由抬头看向他。月光下,他虽换上了粗麻短打,却难掩眉宇间那份与生俱来的清贵气度,一看便知是久居人上的世家子弟。在这男权至上的世道里,他们本是规则的制定者与受益者,寻常所见女子苦楚,大抵如同观望檐下蛛网,纵有破损也只当作寻常风景,何曾会放在心上?更何况是他这般看似冷硬薄情之人。 她低下头,将药碗轻轻放入一旁的木盆中。 “郎君此言……倒让我有些意外。”她声音轻轻的,像浮在水面的萍叶,“寻常高门子弟,大约是不会在意这些的。” 陆汀驰并未立刻接话,只是将目光从浩瀚星空转回,落在了江知渺身上。 江知渺不由自主地抬眸,与他对视。他的眼眸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邃,仿佛敛入了所有星光,又沉潜了无尽暗流。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人就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水面看似平静清浅,其下却暗藏着无数难以窥测的漩涡与潜流,令人捉摸不透。 第5章 月下心事 陆汀驰倚着门框,目光落在江知渺尚未完全干透的鬓角,唇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我对沈姑娘这手精湛的医术,倒是颇为好奇。” 灶膛里的火光跳跃着,映得江知渺侧脸微暖。她并未抬头,只轻声应道:“家中祖父曾是郎中,我自幼跟在身边,不过学了点皮毛罢了。”她顿了顿,终于将盘旋在心头的问题问出:“还未来得及请教,我这位临时的“兄长”,该如何称呼?” “林砚舟。”陆汀驰答得干脆。 江知渺坐到灶前的小凳上,拿起一根干柴添进火里,火苗“噼啪”一声窜高了些。她本欲再探问几句,话到嘴边,却又悄然咽了回去。她望着地面上那道被月光拉得颀长而孤冷的影子,心中了然,一个正被多方势力追索的人,又怎会轻易吐露真名? 再问,也不过是得到另一个谎言。她自己不也是以“沈清梧”之名行走于此?这世间,谁又不是揣着几分真、几分假的面具,在命运的洪流中艰难求生呢? 厨房内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只有柴火燃烧的细响。这时,妇人缓缓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歉意的笑:“有劳两位久等了。灶上热了些薄粥,两位用过之后便可歇息了。只是……家中简陋,只剩下一间空置的厢房,恐怕要委屈姑娘与我家小女同住一宿,不知可否?” 江知渺不假思索地温言应道:“大娘客气了,能与芙儿姐姐同住正好,夜里我也方便再细细瞧瞧她的情况。” 妇人闻言,顿时喜笑颜开,连声道:“好好,那真是有劳姑娘了!有劳了!” 亥时,芙儿房内。 窗外的月光大半被流云遮掩,只漏下几缕稀薄的清辉,碎银般洒在芙儿散落在枕间的乌发上。 她冰凉的手指紧紧攥着江知渺的手,微微发颤,声音轻得如同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沈姑娘……你说……我这般身子……往后……还能再有孕吗?” “芙儿姐姐且宽心”江知渺指尖轻轻搭在她腕间,感受着那虽虚浮微弱却仍存一丝韧性的脉息,“你只是产后失调,亏了根本,寒气凝滞于胞宫。只要耐心调养,循序渐进,定能逐渐恢复。你这般年轻,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芙儿望着眼前目光澄澈温柔的少女,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可笑着笑着,眼角却有大颗的泪珠无声滚落,迅速洇入鬓角。 她抬手胡乱抹了把脸,语调竟陡然轻快起来,仿佛瞬间换了一个人:“我未出阁时,爹娘把我当眼珠子似的疼着。记得那年三月三赶庙会,我蹲在糖画摊子前挪不动步,爹就笑呵呵地给我买了支最大最亮的小兔子糖画,还摸着我的头说,“爹的囡囡值得最好的”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旧衣襟上那早已磨得褪色,模糊不清的并蒂莲刺绣,声音里恍惚裹着一层蜜糖般的微光 “后来……后来就在乞巧节的灯会上遇见了他。他隔着人群望过来,说我的笑容比满街的花灯还要明亮晃眼,像个小太阳。那时他日日来找我,总说若能娶到我,是天大的福分,往后家里事事都听我的,绝不让我受一星半点的委屈……” 窗外的流云恰在此时飘散,清冷的月光猛地倾泻进来,瞬间照亮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晦暗与苦涩。 “成婚头一年,他待我确实是好的。每日从铺子里回来,总不忘用油纸包一块我最爱吃的桂花糕……可自从婆母搬来同住之后……”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扼住了喉咙,半晌才艰难地重新开口,声音干涩 “怀胎十月,辛苦熬到头,生了个女儿。婆母掀开襁褓一看,脸立刻沉了下去,当场就把我孕期一针一线绣好的虎头鞋夺过去扔在地上,用脚狠狠碾着,骂我是专下赔钱货的肚子!” 芙儿的声音骤然发紧,带着剧烈的颤抖,仿佛再次被那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 “因为怀着她的时候就没歇好,吃也吃不上什么,孩儿一生下来就孱弱得像只小猫儿。月子里,婆母更是变本加厉,日日摔盆打碗,指桑骂槐,说我吃得多干得少,奶水不足才让孩子哭闹……后来孩子起了高热,烧得浑身滚烫,我想抱她去求郎中,婆母就叉着腰堵在门口,死活不让,说丫头片子不值当花钱……再后来……孩子就没了……她反倒骂我是“丧门星”,说是我命硬克死了自己的女儿……” 她用力擦去汹涌而出的泪水,哽咽着继续道:“可那也是他的亲生骨肉啊!他就蹲在门槛上,抱着头,一声不吭,从头到尾,一声都没吭……” 说到这里,芙儿再也抑制不住,将脸埋入掌心,发出低低压抑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呜咽。 “姐姐,别怕,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江知渺的声音放得极柔,另一只手轻轻抚过芙儿汗湿的鬓角,将那些散乱的发丝别到耳后,指腹温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泪痕,触碰到的皮肤一片冰凉的湿意。 良久,芙儿的哭声渐歇,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诉说,声音平静得令人心碎:“就在前几日,我来月事,腹痛得在床上打滚,冷汗直流。婆母就站在院里叉着腰骂:“装什么娇贵小姐?连个儿子都生不出的废人,还不如休了干净!”而他……他就站在旁边剥豆子,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芙儿忽然抓起江知渺的手,用力按在自己冰冷而平坦的小腹上,那里瘦得几乎没有一丝赘肉,像一片被彻底遗忘的荒芜之地。“沈姑娘,你摸摸……你摸摸看……这里曾经有过一个小娃娃动过的呀……我能感觉到她的……可现在……现在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冷和痛了……” 江知渺喉间哽咽,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用言语安慰这彻骨的悲伤。她只能倾身过去,将芙儿单薄而冰凉的身体紧紧拥入怀中,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驱散那仿佛从骨髓里渗出的寒意。 夜更深了,远处传来更漏模糊的第三响。芙儿倾吐完积压已久的心事,终于在那份难得的温暖与倾听中,渐渐止住了泪语。 江知渺为她掖好被角,看着她憔悴面容上未干的泪痕和鬓角间依稀可见的几丝早生的白发,忽然想起曾经医治过的妇女大多数都是这样的可怜人,这世间女子的苦,竟都藏在相似的褶皱里,被岁月磨得又酸又涩。 亥时的梆子声早已敲过,窗外万籁俱寂,唯有芙儿逐渐变得轻匀平稳的鼾声,像屋檐角滴落的细细水流,昭示着主人终于获得片刻安宁。 然而,江知渺却睁着眼,毫无睡意,望着糊窗的桑皮纸上摇曳不定的树影,心中波澜起伏,久久无法平静。这异世的人间悲欢,沉重得超乎她的想象。 第6章 药香惊梦 前世的福尔马林气味,竟与此刻萦绕在鼻尖的陈旧艾草香重叠。江知渺躺在陌生的床榻上,望着窗外被风吹动的树影,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医学院那间灯火通明的解剖室。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忽然想起刚穿越而来那一年的冬夜,一岁的自己裹在锦绣襁褓中,浑身滚烫。 母亲抱着她不停踱步,窗外雨打芭蕉声淅沥不绝。她像被浸在灌满冰水的瓷缸里,冷热交加。前来诊脉的老郎中捻着花白的胡须摇头叹息:“先天不足,元气孱弱,此女娇贵,怕是难养于京都繁华地。” 时任太医令的祖父刚刚致仕,闻言二话不说,当即将她接回随州老宅。她记得祖父用艾草熏了整个院子,浓郁的药香驱散了死亡的气息。又取出珍藏了百年野山参,亲自切成薄如蝉翼的片,混在温热的米粥里,一勺一勺耐心喂她。 老人常握着她执针的小手,语重心长:“渺渺,它日你若行医,不仅要医达官贵人,更要医这世间的可怜人。这条路注定艰难,会有人指手画脚,笑你女子行医不成体统,骂你抛头露面不知廉耻。但你要记住——” 他突然抓起她执针的右手,用力按在自己苍老起皱的手背上,“你的针是直的,心就得是正的;你的药是苦的,骨就得是硬的。这才是医者该有的气节,比什么都金贵。” “我教你的医术,就是你的立世之本。渺渺,记住,祖父永远在你身后。” 这些年她除了钻研医术,也不曾落下学女红,习管家,弹琴,练舞,茶艺…… 在宴会上,一笑一颦皆是大家小姐风范,只因父亲交代过祖母,渺渺是女子学医是好,但终究是要嫁为人妇,该有的本领都不能少。 对此江知渺从未反抗,只是悄悄藏拙,从不在一众姐妹中拔得头筹。 裴家来下聘那日,她隔着紫檀木屏风,看那个即将成为她夫君的男子束着玉带的挺拔背影,心里竟平静得没有泛起一丝涟漪。 母亲拉着她的手谆谆教导:“嫁入裴家做个体面主母,才是女子的正途。往后相夫教子,切不可再抛头露面行医问诊了。”她便温顺地点头应允。 可就在今夜,芙儿滚烫的眼泪落在她手背上,那些泣血的哭诉一字一句敲打进她心里,关于被践踏的真心、被摧残的身体、被漠视的痛苦。那些痛楚是如此真实而鲜活。 江知渺才猛然惊觉:自己一直在按别人规划的路行走。这场联姻于家族是锦上添花,并非雪中送炭;裴述心有所属,也并非,非她不娶。她还有选择的余地。 她不只是江知渺,她还是沈清梧,是受过现代教育的医学博士,是能救死扶伤的大夫,而不是一个被娶回家中束之高阁的摆设。 她要做的,是敢拎着药箱走四方的女大夫,用银针划破这世道对女子的禁锢,而不是困在高门大院的绣楼里,将余生绣成一方密不透风的锦帕。 她要让药香漫过朱门高墙,让那些隐疾缠身的女子,不必再对着闺阁铜镜暗自垂泪。这双手该握着脉枕和银针,而不是终日捧着茶盏伺候夫君;这双眼该看透病理阴阳,而非整日揣摩夫君婆母的心思。 “裴述,”她对着窗纸上摇曳的树影轻声道,“这婚我逃了。给你,也给我一次机会,但愿你能如愿娶到心爱之人。” 指尖触到发烫的脸颊,她才惊觉自己竟在微微发抖。不是害怕,而是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燃烧。 倘若没有这一连串的意外,倘若她此刻正安稳地待在回京的船舱里,江知渺想,她或许永远不会渴望改变,依旧会是那个温顺乖巧、待字闺中的准新娘。 不知何时她昏沉睡去,梦中光怪陆离:祖父捻着胡须的笑脸、母亲含泪的不舍、裴述冷淡的侧影、还有前世无影灯下的手术台……无数画面交织重叠。 天光微熹时,江知渺悄然醒来。 她轻轻为仍在熟睡的芙儿掖好被角,动作轻柔而坚定。推开房门的刹那,清晨凛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她却觉得这风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气息,是自由的味道。 “从今日起,我是沈清梧,是大夫。”她对着天边初升的朝阳轻声宣告,脚下的路忽然变得清晰起来,如同祖父医书中细致描摹的人体经络图,每一处穴位都连着鲜活的生命脉动。 第7章 晨光熹微时 天际刚刚洇出一抹柔和的鱼肚白,几缕淡青色的炊烟已在村落上空袅袅升起,如同被晨风揉碎的棉絮,慢悠悠地缠绕在老槐树苍劲的枝桠间。 江知渺端着木盆走向院中的井边。寂静的清晨里,木轱辘转动发出 “吱呀”声格外清晰,与灶房传来的柴火噼啪声交织在一起。空气中飘来玉米饼烙熟的甜香,那香气被晨风裹挟着,若有若无地撩拨着人的胃口。 粗糙的井绳磨得掌心微微发红,她费力地打上小半桶清水。水面晃动间,映出一张略带倦容却眉眼清晰的脸庞。 她借着倒影仔细理了理散乱的鬓发,随即捧起一掬清水扑在脸上。水的凉意激得她轻轻一颤,连日的疲惫仿佛也被这清冽的井水浸得淡去了几分。 “啪嗒——” 不远处传来木柴被利落劈开的脆响。 江知渺闻声回头,晨光恰好洒落在那个劈柴的身影上。陆汀驰挽起的袖口下,小臂肌肉线条随着斧头起落而绷紧、舒展,在晨曦中勾勒出流畅而充满力量的轮廓。他握斧的手极稳,每一斧下去,木柴便应声从中裂开,断面齐整得如同精心裁切过。 她原以为这等看似养尊处优的郎君,定然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没料到他竟起得这样早,还如此熟练地做起劈柴的活计,那架势分明是真正做惯这些事情的。 江知渺忍不住驻足多看了一会儿。斧刃落下间将地上的碎木屑震得轻轻打着旋儿。她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这人瞧着矜贵冷峻,没想到眼里这般有活,倒不像那些只知提笼架鸟、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纨绔子弟。 井台边的青苔浸了一夜露水,踩上去滑溜溜的。江知渺小心端起木盆转身往回走。耳畔是此起彼伏的鸡鸣、清脆的鸟叫,夹杂着陆汀驰那富有节奏的劈柴声,空气中弥漫着质朴的食物香气,这一切奇妙地融合成一首格外踏实、令人心安的晨曲。 回到屋内,芙儿已经起身,正坐在床沿整理衣着。她鬓边的发丝还松松地垂着,见江知渺进门,慌忙要站起来,却被快步上前的江知渺轻轻按着肩膀坐了回去。 “沈姑娘……” 芙儿指尖无意识地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脸颊泛起一丝窘迫的薄红,声音低弱得像檐角将落未落的露珠 “昨夜……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定是扰了妹妹休息……” 江知渺唇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眼梢眉角都沐浴在透窗而入的晨光里,显得格外柔和:“芙儿姐姐若不嫌弃,往后就唤我‘清梧’吧。” 她说着,自然地挨着床沿坐下,轻轻握住芙儿微凉的手,“那些话,是姐姐信得过我,才肯掏心窝子说出来。我听着只觉心疼,怎么会介意呢?” 芙儿这才仿佛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的肩头微微松弛下来,眼眶却不由自主地泛起潮意 “这些话在我肚子里憋了整整三年……爹娘年岁大了,不敢让他们跟着揪心。村里的婶子们嘴碎,说出去不知又要被传成什么样。昨日见到清梧妹妹,不知怎的,就……” 她忽然住了口,有些不好意思地抬手拢了拢鬓边的散发。 江知渺适时地收拢手指,用温软而坚定的力道回握住她:“我明白的。心里的苦楚攒得多了,总要寻个出口。” 说话间,她的指尖已不着痕迹地搭上了芙儿的腕脉,神情专注而沉静。 “只是昨日给的药丸,终究只能暂缓疼痛,治标不治本。今日我再细细为姐姐诊一次脉,定要配出一剂最能对症的方子,彻底断了这病根才好。” 芙儿凝望着她低垂的眉眼和专注的神情,忽然觉得心口那处淤塞寒凝了许久的地方,像是被一缕春风温柔地吹开了一道细缝。 她用力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压抑太久后终于透出的一丝雀跃:“多谢清梧妹妹……真的……多谢你。”那尾音微微发颤,如同枝头刚要绽开的花苞,裹着藏不住的暖意与希望。 第8章 晨炊 江知渺为了减少芙儿的忧虑,只温言解释道:“姐姐别担心,只是胞络有些损伤,好生调理便能恢复。” 芙儿闻言,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眼中带着怯怯的期待:“真的……还能恢复如初吗?” “当然能,”江知渺唇角扬起一抹俏皮的笑意,语气轻快而笃定,“昨晚不是同你说过了么?要信我呀。” “用黄芪、党参补气,配上鸡血藤、续断活血通络。再用当归、川芎煮水,放温后清洗下身,能祛瘀生新。” 接着又说:“取柴胡、白芍、茯苓各五钱,配上合欢花、玫瑰花一同煮水,平日就当茶饮,能疏肝解郁。”说到这里,看向芙儿柔声嘱咐:“还有一剂“心药”每日临窗静坐一刻,将烦心事对着窗外说一遍。说出来,气顺了,血脉自然通畅。” 她继续细致交代:“另用当归、肉桂、艾叶各三钱,加黄酒熬成暖宫汤,每日清晨空腹温服;再以吴茱萸、生姜捣烂,用棉布包好敷在关元穴上,”她说着,手指轻轻在自己小腹下方比划了一下位置,“每晚一次,需坚持敷上三个月。” 她还亲自示范起“暖腰功”屈膝抱腹,掌心顺时针轻柔按压小腹:“早晨起来就这样做,借内力慢慢驱散寒邪。” 言罢,江知渺略一思忖。芙儿家境清贫,长期服药恐难负担。她抬眼望向芙儿,语气诚恳:“芙儿姐姐,我能否在你家多住些时日?”她握住芙儿的手,“我想教你认些常见草药,这样就不必全都去药铺购买,也能减轻些负担。” “当然可以!”芙儿连忙应道,眼中泛起感激的泪光,“该是我谢你才对……只是这样会不会误了妹妹的事?” “无妨的,”江知渺摇摇头,碎发随之轻轻颤动,“让我兄长先行前往亲戚家探望就好,我晚上些日子不妨事。” 芙儿闻言,眼中顿时亮起希冀的光芒,忙不迭地起身就要往外走:“我这就去给妹妹收拾南厢房!那里靠窗,采光好,就是平日堆了些杂物,清理起来费事些,我这就去腾出来!”她走得急,裙摆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微尘。 江知渺望着她的背影轻笑,连忙上前拉住她:“姐姐不急,天色还早,我先带你到附近认认最常见的草药吧。” 芙儿家后院用竹篱笆圈出半分地,墙角堆着晒干的艾草,篱笆边爬着几株野草。江知渺蹲在草丛里,指尖掐起一片锯齿状的叶子:“你看这蒲公英,叶子边缘带刺,根是黄褐色的。” 她熟练地挖出一株,抖落根上的泥土,“洗干净晒干,泡水喝能清热,对经期烦躁最是好。”她将叶子凑到芙儿鼻尖,“闻闻,有股清苦气,这才是正经的药材。” 芙儿学得认真,蹲在她身边指着墙角:“那处的艾草是不是也能入药?” “姐姐说得对。”江知渺起身时,顺手帮她拂去发间的蒲公英,“艾草性温,端午前后割下来晒干,冬天煮水熏洗,能暖你的腰腹。” 她捻起一片艾叶轻轻揉搓,“等过几日我教你炮制,用陈艾效果更好。” 她又指向一丛紫绿相间的植物:“这是紫苏,摘几片和生姜一起煮水,趁热喝了能顺气。”见芙儿转身就要去摘,江知渺笑着拉住她的手腕,“现在时辰尚早,等日头偏西再摘,那时的紫苏药效最足。” 这时,张婶的声音裹着晨露从厨房飘来:“芙儿,带沈姑娘回来用早饭”惊飞了篱笆上栖息的麻雀。 芙儿拍了拍沾着泥土的裙摆,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娘催咱们了。” “走吧,别让婶子等急了。”江知渺自然地挽起芙儿的手臂。 灶间的烟囱还在吐着淡青的烟,混着玉米面的香漫过整个院子。粗瓷大碗在木桌上摆得整整齐齐,里面盛着黄澄澄的小米粥,表面浮着层薄薄的米油,在晨光下泛着碎金般的光泽。 陆汀驰不知何时已站在院角,手里还拎着刚劈好的柴火。见张婶端早食出来,他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张婶连忙招呼道:“郎君劈柴辛苦了,赶紧坐下用早饭吧。” 陆汀驰微微颔首:“多谢婶子。” 张婶手脚利落地摆着碗筷,语气轻快:“该是我谢两位才是,救了我家小女。农家饭菜简陋,还请不要嫌弃才好。” 陆汀驰爽朗一笑:“婶子说笑了,这些已经很好。”他说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江知渺。昨夜灯光昏暗未能看清,今日见她一身素色布裙,鬓边别着朵刚摘下的蒲公英,倒真有几分乡野村姑的质朴模样。 此时江知渺正帮着芙儿递碗,芙儿则为众人盛着小米粥,木勺碰到碗沿发出清脆的“叮叮”声。江知渺低声对芙儿说:“这就是我家兄长,林砚舟。” 芙儿疑惑地看了看两人:“你们不同姓?” 江知渺灿然一笑:“我们一个随父亲姓,一个随母亲姓。” 芙儿轻轻点头,表示了然,将盛好的小米粥递给陆汀驰:“林郎君请用。” “多谢。”陆汀驰接过粥碗,动作略显拘谨。 “尝尝这个窝窝,”芙儿将刚出锅的窝头递给他们,“我娘加了新磨的黄豆,比纯玉米面的软和些。” 这时张叔磨完刀进屋,经过陆汀驰身边时,用粗粝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 “林郎君看着是个公子哥模样,柴劈得倒是利落漂亮。” 陆汀驰握着粥碗的手紧了紧,嘴角牵起一丝弧度:“活计干得笨拙,张叔说笑了。” 这话逗得张叔哈哈大笑。 江知渺喝着粥,眼角的余光瞥见陆汀驰正笨拙地用筷子夹腌萝卜,好几次都夹滑了。她忍着笑,直接拿起自己的筷子,用另一端拨了些腌萝卜进陆汀驰的碗里:“这个配粥最好。”说着还示范性地夹起一块放入自己口中。 陆汀驰抬眼时,正撞见她眼中狡黠的笑意,尴尬地轻咳两声:“还是妹妹贴心,没白疼你。” 芙儿见状,忍不住打趣道:“你们兄妹感情真好。”她笑着将一碟小菜往两人面前推了推,眼中满是温暖的笑意。 第9章 钱氏大闹 饭后的阳光斜斜地淌进堂屋,将空气中的微尘照得如同浮动的金粉。 厨房内江知渺正帮着芙儿清洗碗筷,粗瓷碗碰撞的清脆声响里,夹杂着芙儿细心的叮嘱:“这陶碟得用丝瓜瓤子刷才干净,不然腌萝卜的酱汁会留印子。” 她指尖刚触到碗沿,就见陆汀驰从东厢房走出来。 他已换回那身藏玄色暗纹锦袍,那料一看就是,江州三月新织的绸缎泛着柔和的光泽,领口与袖缘处用同色丝线绣的缠枝莲纹若隐若现,细密的针脚彰显着绣娘的精妙技艺。与清晨劈柴时那副利落模样判若两人,此刻的他俨然又是那位矜贵的世家公子。 江知渺端着碗的手顿了顿,轻声道:“哥。” 陆汀驰停在门槛边,江知渺将碗筷放进水盆,用粗布围裙擦了擦手,示意他走到院子里。 “我打算在芙儿姐姐家多住些时日。”她顿了顿,继续道,“想教她认些草药,学些炮制的法子,往后也能少去几趟药铺。” “所以?”陆汀驰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波澜。 “所以你先走,我就不跟你同行了。”江知渺抬头直视他,“如果你日后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会报答你的。一路保重。” “行,你也保重。”陆汀驰的话里依旧听不出情绪,“帮我和他们道个别。” 他刚转身欲走,门板突然被人“砰砰”砸得震天响。 一个尖利的妇人声音穿透门板:“小贱人!开门!都过了早食时辰还关着门做什么?莫不是藏了野男人在屋里!” 芙儿手里的碗“啪嗒”一声掉进水盆,她脸色霎时白如纸,匆忙跑向院子,抓着江知渺的胳膊直打颤:“是……是我婆母……” 江知渺按住她发抖的手。张叔张婶早已下地干活,家中只剩他们三人。门板被拍得愈发震响,江知渺知道躲不过,索性直接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个穿着灰黑色短褂的胖妇人,发髻歪在一边。她叉着腰越过江知渺直接闯进来,先瞥一眼芙儿,又瞧见陆汀驰那身贵气十足的锦袍,顿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嚷起来 “好啊!果然藏了野男人!还是个穿绸戴缎的小白脸!我说你这几日躲娘家不回去,原是勾搭上了野汉子!” “婆母您胡说什么!”芙儿急得声音发颤,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胡说?”胖妇人往地上啐了口,转身冲向陆汀驰,伸手就要去撕他的袍子,“依我看,是你偷来的汉子!我儿子在外面拼死拼活,你倒在家里养小白脸,不要脸的贱货!” 陆汀驰眉头微蹙,正要动作,却见江知渺已抢先一步挡在中间,抬手扣住胖妇人的手腕。她指腹精准地按在对方腕间脉门上,力道不重却让对方动弹不得。 “婶子这话若传出去,平白污人清白可是要吃官司的。”她的声音冷得像冰川,目光扫过院墙外探头探脑的人影,朗声道,“我与兄长是前往城中探望亲戚的,昨日天色已晚,幸得张家大伯与婶子心善收留我们暂住一宿。” 钱婆子还想继续叫骂,但被按住的手腕又酸又麻,浑身使不上劲,只得悻悻道:“芙儿这小贱人,为什么归家三日了还不回去?我今日来可是为了接她回去的!” “回去?”江知渺手上力道加重,痛得钱婆子惨叫一声,“啊~放开我!你既是借住,多管什么闲事!” 江知渺扣着钱婆子手腕的力道陡然加重:“跟你回去?回去让你继续磋磨她,寅时起来舂米磨面,顶着露水打猪草,挑满水缸,再下地刨土。夜里回来还得给你们全家洗衣做饭,自己却连残羹冷炙都吃不上?”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如刀:“寒冬腊月,她刚生完孩子三天,你就逼她去井边洗尿布,冰水冻得她满手冻疮。月子里的吃食连根像样的骨头都没有,落下满身病痛,阴雨天疼得打滚。农忙时你把最重的活计全压给她,肩头磨出的血泡破了又结,就这样还要整日被你骂‘丧门星’!” 她猛地甩开钱婆子的手腕。钱婆子踉跄着后退三步才站稳,气焰泄了大半,却仍梗着脖子嚷:“谁家儿媳不这样干活?她进我家门三年,连个蛋都没下出来,干点活怎么了?” 江知渺冷笑一声:“说到生育,我倒想问问,芙儿姐姐怀着身孕时,你是怎么对待她的?你那个没满周岁的小孙女,又是怎么没的?” “你……你胡说什么!”钱婆子的脸“唰”地白了,声音陡然拔高,却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她下意识地攥紧衣角,这些被她刻意遗忘的往事被**裸揭开,让她无地自容。 江知渺拉着芙儿的手,指尖传递着安心的力量:“昨夜我给芙儿姐姐诊脉,她脉息虚浮,寸关尺皆弱,是常年劳累亏了底子。若再被你这般磋磨下去,”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怕是活不过今年冬天。” 芙儿的手心猛地收紧,却被江知渺轻轻回握安抚。 钱婆子的脸彻底失了血色。她张了张嘴,半晌才挤出句:“你……你少危言耸听!她那是装的!想偷懒罢了!” “是不是装的,请大夫一瞧便知。”江知渺故意停顿,目光扫过钱婆子攥紧的拳头,“到时候你这就算是逼死人命的前要。” “官府?”钱婆子顿时心虚起来“我教训自家儿媳,关官府什么事?” “怎么不关?”江知渺松开芙儿的手,向前一步,“《大昭律》明文规定:若祖父母、父母殴杀子孙之妇者,杖一百,徒五年,赔偿死者娘家三十两银子;若因虐待致死者,杖八十,徒七年,赔偿二十两银子。若无银两,变卖家当田地,直到卖无可卖为止。” “芙儿姐姐如今的身子,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今天又闹了这出,你猜官府会怎么判?” 钱婆子后颈的冷汗顺着衣领往下淌。她想起这几日没人挑水洗衣的窘境,想起灶房里堆成山的脏碗。她确实离不得芙儿这头“牲口”,可若真要担上“逼死人命”的罪名…… “你……你别想吓唬我!”钱婆子往后退了半步,后腰撞上门框,“这法律,我怎么没听过!” 江知渺忽然笑了,那笑意却没到眼底:“你大可以去衙门问个明白。” 她话锋一转:“若她真死了,我会帮张家夫妇告到底。到时候你不仅要挨板子、进牢狱,还要倾家荡产。你觉得还能过上有儿媳当牛做马的日子吗?” 这话像把锋利的刀子,直戳钱婆子最在乎的地方。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丫头比村里最厉害的吴寡妇还难缠,每句话都戳在她的软肋上。 钱婆子悻悻道:“我会去打听这律法是不是真的!”转头恶声对芙儿说:“养好了就回来,家里还有活要干,你男人还在家等着伺候!”转身就想走。 江知渺快步上前按住她的肩膀,凑近她耳边轻声说:“今夜是七月半,你猜你的小孙女会不会回来看你这个奶奶?” 钱婆子猛地一哆嗦,脸色惨白:“胡、胡说什么!死丫头……”她抬脚逃也似的跑了,今天确实是鬼节,钱家村离这里要经过好几座坟地,不趁着日头当空回去,路上确实阴森得骇人。 望着钱婆子仓皇逃离的背影,陆汀驰的目光落在江知渺身上。晨光中,她站在院子里,素衣布裙却掩不住通身的气度。方才她据理力争、看着便是个胸有沟壑、胆识过人的女子。 他原以为她只是个略通医术的闺秀,没想到她不仅熟知律法,更懂得洞察人心,三言两语就击中了那泼妇的命门。 陆汀驰眼底掠过一丝深思。他忽然觉得,这位“临时妹妹”身上,似乎藏着不少值得探究的秘密。 第10章 七月半 江知渺望着墙头那些探头探脑的邻里,唇边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声音清润 “散了吧,各家都有活计要忙呢。” 她抬手轻轻一推,厚重的木门便“吱呀”一声合拢,将外面的窃窃私语与好奇目光彻底隔绝。 芙儿忽然红了眼眶。 她望着江知渺纤细却挺直的背影,只觉得三年来从未如此安心过。 每当婆母用最污秽的言语辱骂她,每当丈夫冷漠地别开脸,她都像被浸入冰窖深处,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可方才,清梧妹妹扣住婆母手腕的那一刻,她紧攥到发白的指节忽然松了劲。心口像被一簇暖火慢慢点燃,第一次有人为她挺身而出,竟还是个相识不过一日、比她还小的姑娘。 “清梧妹妹……”芙儿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你又……又帮了我一次。”话刚出口,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 江知渺转过身,见她哭得肩膀微微耸动,轻轻将她拥入怀中:“芙儿姐姐快别这么说。你先进屋歇歇,我与兄长还有几句话要说。” 芙儿用力点头,用袖口胡乱抹了把脸,转身快步走向灶房。 江知渺目送她进了屋,才转身看向一直静立一旁的陆汀驰。 陆汀驰唇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没想到沈姑娘如此伶牙俐齿,倒叫我刮目相看。”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芙儿姐姐被欺负得没了活路。”江知渺语气平静,目光却坚定,“我能否再耽搁你一日?” 陆汀驰挑眉:“嗯?” “今日是七月半,”江知渺往前凑近半步,声音压得低低的,眼尾却扬起一丝雀跃的弧度,“鬼节正好借借势。那老婆子如此肆无忌惮,总得想法子破破她的胆气。” 见陆汀驰未立即应答,她歪着头补充道:“张婶一家好心收留我们,咱们帮着出口恶气,总不过分吧?” 阳光落在她脸上,将那双眸子照得清澈明亮,不见半分阴霾算计,倒像是捧着颗赤诚的热心肠。 陆汀驰看着她这模样,忽然低笑出声,摇了摇头:“你这鬼点子倒是不少。”他故意顿了顿,见江知渺眼里的光微微黯淡,才慢悠悠补充道,“既然拿这份恩情说事,我自然是要帮一帮的。” “我就知道你不是知恩不报之人!”江知渺立刻绽开笑颜,转身就要往房间跑 “我去问问芙儿姐姐钱家的位置,再借些东西!” 陆汀驰望着她轻快的背影,唇角弧度未减。 江知渺从芙儿处借来黄纸和朱砂,在院中石桌上铺开。 陆汀驰站在一旁,见她用指尖蘸着朱砂画符,线条歪歪扭扭似孩童涂鸦,忍不住问:“这符……有用?” “对付心里有鬼之人,形似就已足够。”江知渺头也不抬,专注地在符纸边缘剪出细穗,“关键在于怎么用。” 她将画好的符纸巧手折叠成小元宝状,又将最后几张黄纸剪成纸钱模样,往里掺了些碾碎的香灰。陆汀驰看着她将这些“纸钱”装进布袋子,不解地问:“这也要用上?” “自然,”江知渺拍了拍鼓囊囊的布袋,发出沙沙声响,“等会儿趁她不注意,撒在她家院里,再配上些别的,效果才好。” 日头偏西时,两人揣着备好的物件往井卦村钱家走去。打听得知只有钱婆子一人在家,江知渺唇角微扬:“正好。” 暮色渐浓,两人悄声潜至钱家附近。江知渺绕到前门,将掺了香灰的纸钱从门缝塞入,又贴了几道朱砂符在门上,最后在门环系上红绳悬挂的小铃铛。 陆汀驰则绕至屋后,将一盏用青布罩着的灯笼挂上树枝。灯笼里燃着特制的磷粉,在夜色中发出幽幽绿光。夜风拂过,青布摇曳,绿光忽明忽暗,宛若飘忽的鬼火。 布置妥当,两人匿身于草垛之后。不多时,院里传来钱婆子的骂声:“哪来的纸钱和符?晦气东西!”接着铃铛“叮铃”作响,骂声戛然而止,显然被惊得不轻。 约莫一个时辰后,钱家灯火熄灭。陆汀驰悄声潜至钱婆子窗外,埋下一只陶罐,罐中几只刚脱壳的湿翅夏蝉,鸣声嘶哑如婴啼。罐口覆以薄荷叶,夜风一吹,清凉气息混着诡异蝉鸣飘入屋内,阴森莫名。 霎时间,屋内灯火骤亮,钱婆子的惊叫声充满恐惧:“什么东西在哭?!” 陆汀驰见状轻身跃上树干,拉动系着磷火灯笼的细绳。灯笼摇晃,绿光投在钱家后墙,映出晃动的诡影,如鬼魅攀爬。 钱婆子大抵是看到了墙上怪影,哭喊与惊叫混杂:“我错了!真的错了!你别来找我!”屋内传来翻箱倒柜之声,似在慌忙寻找辟邪之物。 江知渺强忍笑意,又从布袋抓出一把纸钱,扬手撒向院中。纸钱借风飘散,些许落于窗台。钱婆子透过窗隙见到飘落的纸钱,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冲出屋门,朝着院子胡乱磕头:“求求你放过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江知渺见她已吓破胆,对陆汀驰低声道:“差不多了,我们走。” 月光清冷,洒在归途小径上。远处村庄沉寂,偶有犬吠更衬得鬼节之夜诡异非常。江知渺不自觉地靠近陆汀驰,衣袖轻触,方能稍减心中寒意。 第11章 授人以渔 人果然是只有在干“坏事”时才不知疲倦。昨夜回来后,江知渺几乎是沾枕即眠。 芙儿醒来,见江知渺睡得正沉,便轻手轻脚地起身,生怕惊扰了她。 晨光透过窗棂,江知渺是被灶房飘来的食物香气勾醒的。她用冷水泼了把脸,冰凉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驱散了最后一丝睡意。 她擦着脸走到院中,只见石桌上的粗瓷碗里盛着热气腾腾的小米粥,芙儿正端着一盘刚出锅的芝麻饼走出来,笑意从眼角漫到眉梢 “清梧,快坐。”说着便将一张烙得金黄酥脆的芝麻饼递到她面前,“刚烙的,快尝尝。” 芝麻的焦香扑鼻而来。江知渺咬下一口,酥脆的饼皮在齿间碎裂,发出悦耳的轻响:“嗯,真好吃。”饼边焦香酥脆,内里却柔软温热,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 “好吃就多吃两张。”芙儿将装饼的碟子又往她面前推了推。 江知渺咽下口中的饼,目光扫过安静的院子:“怎么没见张叔张婶?” “最近地里活计紧,爹娘趁着日头还没毒起来,一早就去薅草了。”芙儿的声音轻了些,“娘原本想在家陪着我,我说有你在家作伴,让她放宽心便是。” 江知渺点点头,又咬了一口芝麻饼,饼屑落在青布裙摆上也毫不在意。她望着芙儿,轻声问道:“姐姐,想过往后要怎么过吗?” 芙儿低下头,声音里带着认命般的伤感:“还能怎么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自古女子不都是这样熬过来的么?” 江知渺咽下饼,抬眼直视她:“姐姐,若你敢于反抗,就不是嫁什么随什么。” 芙儿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她望着江知渺,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一句话,这等惊世骇俗之言,她连想都不敢想。 “你看昨日你婆母那般欺辱你,不过是仗着你性子软,又要脸面,不敢把她做的恶事说与外人听。” 芙儿的肩膀垮了下去,声音低得像一声叹息:“我确实不敢说……总觉得家丑不可外扬。跟爹娘说了,也不过是让他们跟着心疼,徒增烦忧罢了。” 提到昨日,她的声音哽咽起来:“爹娘回来后听说了那些事,我爹气得抄起扁担就要去钱家拼命,被我死死拉住了。我娘……我娘哭得背过气去,说什么也不让我再回那个狼窝了。” 她用手背胡乱抹着眼泪,却越擦越多,“他们越是这样,我心里越不是滋味……” 江知渺递过一块干净的帕子,待她情绪平复些,才轻声问:“姐姐,你还爱你的丈夫吗?对他……还有期望吗?” 芙儿捏着帕子的手猛地一颤。爱?那点刚嫁过去时的朦胧情意,早已在三年冷眼里磨成了灰烬。 期望?她曾无数次盼望他能挡在婆母身前为她说句话,可是一次也没有。那些微弱的期盼,早已随着女儿的死一同消散了。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所以姐姐有没有想过和离呢?” “和离?”芙儿震惊地重复道,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 “嗯。”江知渺目光坚定,“姐姐你有爱你的爹娘,只要你自己舍得拔掉这根毒刺,你就有退路。” “你婆母虽然恶毒,但将你推向恶毒之人面前的,是你的丈夫。他才是始作俑者,是他哄骗了你,是他的不作为才让你过得如此艰难。” 芙儿怔住了。是啊,与其说是婆母狠心不让医治女儿、日日磋磨自己,不如说这一切都是丈夫的默许。但凡他肯出声制止,哪怕只有一次,事情都不会到如此地步。想到这些,她的心沉了又沉。 江知渺见状,不再多言。她知道此事急不得,需要芙儿自己想明白。 “吃完饭,带我去附近山里看看吧,”江知渺话锋一转,“继续教你认草药。” “嗯。”芙儿轻声应道,眼中闪过一丝期待。 接下来的几日,张家小院里总是飘着淡淡的草药香。 午后日头正好时,两人便搬来竹筛子晾晒药材。江知渺细致地教导:“金银花要摊得薄,不然容易捂黄;何首乌得切成薄片,晒得才快。”芙儿学着她的样子用竹耙轻轻翻动药材,动作从最初的笨拙渐渐变得熟练。 江知渺特意挑选了些简单的炮制方法教她,有时故意将些简单的活计交给她独自完成。看着芙儿眼中的光芒一天比一天明亮,江知渺的嘴角也不自觉地上扬。 傍晚收药时,芙儿捧着晒好的金银花,犹豫良久才轻声对江知渺说:“清梧妹妹,等我学会了……可以把多余的药卖给药铺吗?”她的声音不大,带着几分怯弱,生怕江知渺不同意,清梧妹妹本意只是教她识药省钱,她怎敢妄想用这本事换钱? “当然可以。”江知渺爽快地回答。 芙儿明显松了口气,继续道:“我也想自己挣些钱,有个立世之本,给爹娘减轻些负担。” “我明白。”江知渺嘴角轻轻上扬,眼中满是欣慰。 芙儿低头仔细整理着她的草药小册子,忽然觉得,往后的日子或许真能在这淡淡的药香里,慢慢活出属于自己的模样。晨光洒在她专注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第12章 破茧 钱婆子从里正那儿真真切切打听到了《大昭婚律》的条文,得知苛待儿媳若真闹到官府,自己不仅可能挨板子,还得赔银子,心里早就发了怵。 又听闻芙儿这些日子天天在娘家捣鼓草药,还被诊出有什么“恶疾”,得靠药罐子吊着命,顿时觉得这儿媳成了个甩不掉的破包袱,留在家里纯属浪费粮食。 “一个病痨鬼,留着也是糟践粮食!”钱婆子叉着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儿子钱三郎脸上,“我钱家可养不起这等药罐子!趁早写了休书,让她烂在娘家别再回来!” 隔日,钱婆子便带着钱三郎在张家院门外扯着嗓子撒泼,嚷嚷着要休妻。张叔气得额角青筋暴起,猛地站起身,抄起墙角的扁担就要冲出去拼命,被张婶死死拉住衣袖。芙儿安抚地拍了拍父亲的手臂,深吸一口气,上前打开了院门。 钱三郎就站在他娘身后,垂着眼,像块木头桩子。芙儿看见他那副永远事不关己的冷漠模样,心沉得像浸透了冰水的棉絮,又冷又重。 张叔气得胸脯剧烈起伏,扁担在手里攥得咯咯作响 “你们钱家也欺人太甚!我闺女在你家当了三年牛马,受尽磋磨,如今你们还想这样糟践她!” 他洪亮的嗓门足以让四邻都听见,“我张家虽穷,但也绝不容外人这般欺负!” 钱婆子却浑不在意,翻了个白眼就要往里闯。 江知渺一步上前,伸手精准地拦住了钱婆子的去路,声音清亮:“休书?婶子怕是忘了,律法只许七出之条休妻。芙儿姐姐一未犯淫佚,二无不孝,三无窃盗,你们凭什么休她?”她故意将“律法”二字咬得极重。 “她有病!恶疾!”钱婆子跳着脚,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带着血丝的浓痰,“就是个病秧子!晦气!” “哦?”江知渺扶着门框,忽然笑了,“芙儿姐姐只是劳累过度,伤了根本,好生将养未必不能痊愈。” 她目光扫过地上那口痰,语气一转,“倒是婶子你,我见你这痰中带血,色泽暗红…莫不是自己染了什么恶疾?”她忽然提高声量,确保周围竖着耳朵的邻里都能听见,“听说近来有种时疫,就是从喉咙发痒、咳吐带血丝的浓痰开始的,接着便会发热畏寒,传得可快了!” 钱婆子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她前些日子确实着了凉,被这么一说,顿时觉得喉咙痒得厉害,忍不住又咳了两声,心里直发毛。 “你、你少咒我!”她色厉内荏地嚷道,气势却矮了半截。 这时,钱三郎拿着早已写好的休书,往前挪了两步,哑着嗓子开口:“芙儿。”他的目光像在打量一件碍事的旧家具,“你身子不好,留在我家也是拖累。在你娘家……娘家或许还能好些。” 芙儿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捏得发白。原来自己三年的付出,在他眼里早已成了“拖累”。 钱三郎把手中一个灰扑扑的包袱递过来:“这是你的旧衣物,我都拿来了。另外…你在我家这三年的吃穿用度,我粗略算了下,约莫三两银子,你得还。” 江知渺刚要驳斥,却见芙儿忽然笑了出来,那笑意比冬日的井水还凉。她伸手接过那个轻飘飘的包袱,声音平静得可怕 “是。我是该还。我寅时起来舂米磨面,午时顶着日头送饭到地头,寒冬腊月砸开冰层洗衣,夜里就着油灯缝补全家人的衣裳…这些,细细算来,该是你钱家欠我的才对!” 钱三郎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梗着脖子道:“那、那是你当媳妇的本分!” 张叔再也忍不住,举起扁担就要扑过去。江知渺赶忙拦住:“张叔,您先消消气,等事情了结再理论不迟。” 她转向钱家母子,声音清晰而坚定:“你们这是无故休妻。按《大昭婚律》,需给予妻子两年赡养之资。按月两百文计,共是四两银子八百文。你们还想倒打一耙要钱?真是长得丑,想得倒美!若不愿赔偿,也好,我便一纸诉状,官府见真章。” 她故意将“一纸诉状”、“官府”这些字眼咬得极重,深知这会让目不识丁的母子对衙门有着天然的恐惧,“正好让青天大老爷也听听,你们是怎么磋磨儿媳,又在她病重时欲将其逐出门户的!” 钱氏母子果然面面相觑,神色惶恐。自上次证实了婚律条文真实存在,他们已不敢全然怀疑这丫头的话。 江知渺话锋一转:“若是双方情愿和离,这赔偿银两倒还可以商量。” 钱婆子一听有转机,立刻嚷嚷:“那就和离!至于银钱,我们不要你们的,你们也休想从我这儿掏出一个子儿!” 江知渺冷笑:“婶子,芙儿姐姐在你家当牛做马这么多年,年华耗尽,病痛缠身,你居然还想一分不给?也罢,我们还是去衙门,请官老爷明断吧!” 这时,一直沉默的钱三郎像是怕极了见官,急忙出声:“和离!我们赔…赔二两银子!”那语气,仿佛是在急不可耐地甩脱一个可怕的累赘。 江知渺还欲再争,芙儿却轻轻拉住了她的手,摇了摇头,开口道:“好,我同意。” 钱婆子想到要出二两白花花的银子,心痛得直抽抽,还想骂几句解恨,却见张叔手中的扁担又扬了起来,只得硬生生把话憋了回去,脸憋得通红。 “你们今日先回吧。”芙儿的声音异常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去族里写好和离文书,备好二两银子。明日此时过来,我画押。” 翌日一早,钱三郎果然带着和离书和二两银子来了。芙儿接过笔,在文书上利落地按下自己的指印,没有半分犹豫。 当那扇厚重的木门当着他的面关上时,芙儿捏着那纸和离书,指尖微微颤抖。她抬起头,正撞见江知渺眼中温暖而赞许的笑意。晨光洒在那薄薄的纸上,芙儿忽然觉得,这张纸比任何汤药都更管用,这一次,她是真的,彻底解脱了。 第13章 交易 庆州城内的庭院静谧,晚照穿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切割出细碎的光斑。 陆汀驰倚在紫檀木榻边,身着银灰色菱花纹祥,曲领右衽窄袖衫袍,腰间双绕皮革躞蹀带上银环轻垂,泛着冷冽的光泽。 “将军,账簿已安全送达京都。”玄祁躬身禀报。 “嗯。”陆汀驰的声音低沉。 “那边传来消息,为您物色的“妻子”仍在加紧训练,还需些时日才能送来,请您再拖延几日行程。” 他抬手抚过腰间玉佩,语气果决:“你去散出消息,就说林大人在赴任途中遭遇山匪,虽侥幸脱险,但伤了筋骨,需在庆州静养些时日。” 玄祁迟疑道:“山匪之说是否太过牵强?钦州那边的人恐怕……” “越荒唐,越能让他们疑神疑鬼。”陆汀驰转身,眸中闪过一丝冷光,“他们巴不得“林砚舟”出事,正好借此看看他们会有什么动作。” “是。” “还有一事……您让查的那艘船上姓沈、懂医术的女子,尚无确切消息。但查到了随州江家,江老太爷江邵宗是致仕太医,若沈姑娘就是江家九小姐,会医术便说得通了。江九小姐恰巧也在那艘船上失踪,江家近日正暗中雇人在湖面打捞,城内也在秘密寻人。” 陆汀驰倚在廊柱上:“关于这位江九小姐,还知道什么?” “江九小姐自幼体弱,一直养在随州祖宅。”玄祁凑近几步,声音压低,带着几分戏谑,“据说家中早已为她定下亲事。”他故意拖长语调,眼尾微挑,“您猜是谁?” 陆汀驰斜睨他一眼:“谁?” “每次都要跟你比武却都输给您的那个裴述。”玄祁啧了两声,摇着头自言自语,“可惜啊,裴述心里一直装着赵婉南,真嫁过去,怕是日子也不好过。” “你知道的倒不少。” “将军要的消息,属下自然得打听清楚。”玄祁挺直脊背,正色道,“不过话说回来,这江九小姐倒与您要查的沈姑娘处处吻合,会不会……” “此事不必再查。”陆汀驰打断他。 玄祁退下后,庭院只剩风吹梧桐的沙沙声。 陆汀驰低声自语:“江九小姐,沈姑娘,裴述……既然你想逃婚,那我便再帮你一把。” 三日后,张家小院。 江知渺正蹲在地上分拣新挖的草药,忽见一道身影笼罩下来。抬头正对上陆汀驰深邃的目光,他腰间的玉带在日光下泛着冷光。 “江九小姐,别来无恙。”陆汀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压迫感 “随州寻你的人已到庆州,你父亲也遣了家仆来找。” 江知渺镇定起身:“你是谁?” “一个能帮你摆脱困局的人。”陆汀驰直视她的眼睛,“我需要一位“妻子”应付上任后的麻烦,而你需要一个身份避开家族追查和婚约。我们做笔交易如何?” “假扮你的妻子?我凭什么信你?” “就凭我已知你真实身份却未说破。若我想害你,大可向寻你的人透露你的行踪。”他顿了顿,“况且你说过会报答我,现在正是时候。” 江知渺望着他深邃的眼眸,忽然笑了:“郎君倒是坦诚。”语气里带着几分试探,“可我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能帮你什么?更何况,我连你的真实身份、此行目的都不清楚,岂敢贸然应下?” “在下林砚舟,奉命前往钦州任县令。”陆汀驰声音压低几分,“钦州官场盘根错节,各方势力交织,单凭我一人明察暗访,难有突破。” 他看向江知渺,眼神恳切:“我需要一位真正的大家闺秀作为“妻子”。不仅要熟稔礼仪、精通才艺,能在官眷宴席间周旋,替我探听消息;更要心思玲珑,能识人断事,助我避开暗箭。”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铜符递到江知渺面前:“这是钦州的通行符,足以证明我所言非虚。” 江知渺看着铜符,沉默不语。 陆汀驰放缓语气:“钦州百姓如今苦不堪言。苛捐杂税压得人喘不过气,疫病频发,多少人家卖儿鬻女才能勉强活命。” 他指尖轻抚铜符上的纹路,“江姑娘精通医术,又心怀悲悯,若愿同去,定能救许多可怜人于水火。” 江知渺低声问:“我自己尚如浮萍无依,林大人为何如此高看我?” “浮萍也能聚成舟。”陆汀驰向前一步,声音沉稳有力,“若江姑娘肯相助,我立字为据,待钦州事了,你若想行医,我为你寻最好的铺面;若想回随州,我派人护你周全。” 江知渺抬眼时,看见他眼底的坦诚。 “林大人就不怕我坏了你的名声,毕竟我可是逃婚在外的女子,若是被人查出……” 他取出一张纸,上面记录着江知渺在随州救治乡邻的事迹:“去年随州瘟疫,你带着药童奔走乡间,这般仁心,比空有闺誉的女子贵重百倍。” “至于名声……”他抬眼看向江知渺,目光郑重,“待钦州百姓安居乐业,谁还会在意这些闲言碎语?我必护你身份周全,不叫外人知晓半分。” 继续道“我刚才说的那些,是想告诉你 ,你的名声,本就好得很,逃婚不是污点,更不可耻。” 江知渺心头微震。逃婚之事在世人眼中终究是离经叛道,她早已做好准备面对流言蜚语。却没想到竟有人会说“逃婚不可耻”。 她抬眼看向陆汀驰,忽然展颜一笑:“林大人将话说得这般透彻,又以报恩相商,我若再推辞倒显得不近人情了。只是我终究是深闺女子,官场那些弯弯绕绕懂得不多,还需林大人多加指点。” “这是自然。”陆汀驰唇角微扬。 次日天光微亮,江知渺在张家小院告别。芙儿捧着个布包,眼圈泛红:“清梧妹妹……这是我烙的芝麻饼,路上饿了垫垫肚子。还有这些草药,是你教我认的那些,万一路上用得上……” 布包里的饼还带着余温,草药的清香混着芝麻的甜香弥漫开来。江知渺捏着布包的边角,想起这些日子与芙儿一起晒药、捣杵的时光,灶房飘来的粥香仿佛还在鼻尖萦绕。 “芙儿姐姐,我回家了,你要好好的。”江知渺抬手替她理了理鬓角,“记得按时喝药,等我下次来探亲,再教你炮制新的药材。” 芙儿哽咽点头:“我知道。” 这时陆汀驰走过来,从怀中取出一袋银子递给芙儿:“感谢当日收留之恩。” 芙儿连忙摆手:“不必如此,该是我谢你们才对……” 江知渺接过钱袋塞进芙儿怀里:“收下吧,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恭喜你重获新生。” 芙儿眼眶又红了起来,还想推辞,江知渺神色认真地将钱袋按在她手中:“好好过日子。” 马车缓缓启动,芙儿追出几步,对着渐行渐远的车厢喊道:“清梧妹妹!保重!” 江知渺推开车窗回望,见芙儿站在晨光中,身影被朝阳拉得很长。布包里的芝麻饼渐渐凉了,可那份沉甸甸的牵挂,却一路温暖着她。 陆汀驰看着窗外掠过的景色,嘴角微勾。 第14章 翻山越岭 庆州城内,陆汀驰的庭院中 。 “我们还需在这里待上几日,准备些东西,再带上些药材,到时候避开官道走小路,约莫十日便能到钦州。” “我写一个需要的药材清单给你吧,行囊也简单。” 她忽然回头,目光看着衣着绸缎的陆汀驰 “倒是林大人,该不会让我这“妻子”一直都穿着这身布裙吧?若是见了钦州的官员家眷,怕是要被笑话的。” “我也会穿粗布麻衣,到时候再给你准备两身布衣换洗。” 江知渺露出疑惑的神色 陆汀驰解释道:“我没打算到了就上任,去到钦州,先回一趟我的老家生活一段日子” 江知渺疑惑瞬间散去,了然道:“林大人想先微服私访?” 陆汀驰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带着几分赞许:“夫人,聪明” “林大人,入戏倒是快。” 江知渺轻笑着摇头,随即又认真问道,“不过想要了解民情,派人打听不就行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况且你既说钦州是你老家,家中长辈总该知晓些内情,将实情告知你便是,何须亲自去体验?” 陆汀驰望着她清澈的眼眸,声音沉了沉:“我父亲在他十五岁那年闹饥荒时就离家,至今没回去过,这些年虽与老家有书信往来,却也只是寥寥数封,寄信的多是族中长辈,他们连我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族中书信向来报喜不报忧,即便提及民生,也多是些含糊其辞的话。他们既不知我真实身份,又怎会将那些苛政压榨的龌龊事全盘托出?” “至于打听,” 陆汀驰的指尖在桌上轻轻叩了叩,声音里添了几分冷意,“听说有个货郎只不过是在闲聊的时候,将真实民情说给了外来货商听,钦州府衙转头就给那货郎家,加三成苛捐,徭役也是派去最苦的铁矿,还放话,谁要是敢在外面乱嚼舌根,把实情透给外人,所有家庭上交的粮食都要增加。” 他抬眼看向江知渺:“这种情况下,就算派去的人嘴再巧,能从百姓嘴里套出几句真话?多半是刚凑近,人家就揣着袖子往家躲,嘴里只敢说,托大人的福,日子好过着呢。” 他的声音又低了些:“倒不如亲自混进市井,自己去体会。” 江知渺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顿了顿,话语中藏了几分未说尽的深意。其实这话他只说了一半实情,还有更隐秘之事,需要隐瞒身份去做。 江知渺何等聪慧,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沉吟片刻道:“林大人考虑得周全。如此也好,我便扮作你的妻子,跟着你在你老家住下。” 陆汀驰点头道:“要委屈江小姐一阵了” 离开庆州的那天,天刚蒙蒙亮,两人便换上粗布衣裳,江知渺还带上了围帽,骑着两匹温顺的枣红马,踏上了前往钦州的路。 起初的景致还算平和,小道两旁是成片的田地。偶尔能看见提着篮子的农妇往田里送早饭,隔着田埂喊两句家常,声音在空旷的田野里荡开,带着几分烟火气。 越往南走,远山像浸在砚台里的墨痕,浓淡不一地晕染在天际,路常沿着溪流蜿蜒,溪水清得能看见水底圆石上的青苔。 经过一片竹林时,风穿过竹叶,叶尖相碰的 “沙沙” 作响。 临近傍晚,常能遇见依山而建的村落。 白墙黑瓦,池塘里还浮着几片荷叶,刚谢的荷花蒂垂在水面,引得蜻蜓停在上面。有农妇挎着竹篮从池塘里面上来,篮子里装着新摘的菱角,裤脚沾着泥点,走过石板桥时,木屐敲出 “嗒嗒”的声响,惊得池里的鸭子嘎嘎叫着游向对岸。 这一路风餐露宿,江知渺从未露出过半点矫情,晨露沾湿鬓发时,她会用手随意将水珠拂去,粗布裙裾沾满泥点,反倒衬得那双踏过荆棘的布鞋洁净,暮色里啃着干硬的麦饼,她总能从药箱里摸出两颗野枣,分一颗递到陆汀驰手边,枣肉的清甜混着他递来的热水,竟把奔波的辛劳酿成了回甘。 默契在这些时日中慢慢被养成,他勒马时稍顿的弧度,她便知前方有险滩;她驻足望向药草时,他便懂那株植物要采。 有次暴雨倾盆,两人挤在岩洞避雨,她刚要开口说“衣服湿了”,他已摸出火折子往干燥的树枝上凑;他正想着“该找些野果充饥”,她伸手把几颗红透的山莓,放到他手里。 篝火跳动的林间夜晚,她低头碾药的动作与他擦拭短刀的节奏渐渐合拍,江知渺低头添柴,看见他映在火塘里的影子,正悄悄往自己这边倾着,替她挡住穿堂的晚风。 翻山越岭了十日 陆汀驰勒住马,望着远处连绵的群山,声音低沉:“前面就是合风岭,过了岭就算进钦州地界了。” 翻越合风岭时,恰逢阴雨连绵。山路泥泞湿滑,泥浆沾满了裤腿。两侧的崖壁上长满了青苔,偶尔能看见嵌在石缝里的枯骨,不知是迷路的旅人,还是…… 江知渺握紧了药箱的背带,将那些纷乱的念头压下去,只专注地跟着陆汀驰脚印前行。 雨雾中,隐约能听见山坳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陆汀驰侧耳听了片刻,低声道:“是铁矿的方向。” 出了合风岭,雨忽然停了。夕阳穿透云层,给远处的钦州城镀上了层暖黄。 钦州城依偎在青山脚下,大江穿城而过,江边停泊着几艘破旧的渔船。可走近了才发现,镇口的牌坊漆皮剥落,街面上的铺子十有**关着门,偶尔开门的,也只是摆着些发霉的杂粮,掌柜的趴在柜台上打盹,见了生人也懒得抬头。 “这就是钦州城?”江知渺勒住马,有些诧异。 陆汀驰点头,目光扫过街角蜷缩着的几个乞丐:“先找地方落脚。” 他们在镇尾找到了家还算干净的客栈,老板娘是个跛脚的妇人,见了他们,浑浊的眼睛警惕了几分,却也只是讷讷地问:“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要两间房。” 陆汀驰递过去一串铜钱。 妇人接过铜钱,指尖在钱眼上摩挲了半天,才引着他们往后院走:“店里就剩两间厢房了,简陋些,客官将就住。” 安置好行李后,江知渺想去打桶热水,却听见小伙计正跟老板娘低声说话:“…… 听说了吗?矿上又死人了,这次是老刘家的小子,才十六……” "嘘!作死啊!" 老板娘的巴掌拍在柜台上,算盘震得哐当响,她探着身子往四周张望,"矿上的狗鼻子灵着呢,这话要是传进矿上管事耳朵里,咱们这店明天就得被拆成柴火!" 江知渺拎着水桶的手微微一紧,转身时,正撞见陆汀驰站在廊下,目光沉沉地望着铁矿的方向。夜色渐浓,远处的铁矿上空飘着股黑灰色的烟,在月光下像条盘踞的蛇。 看来,这钦州的水,确实很浑。 第15章 雨花村 他没说话,只是朝她递过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回了厢房。 刚掩上门,陆汀驰便从怀中摸出张舆图,借着油灯的光在桌上铺开。纸上的墨迹深浅不一,显然是反复增补过的,钦州地界的山川河流被勾勒得清晰,铁矿的位置被红朱砂圈成个醒目的圆点 “看来动作得加快了”陆汀驰喃喃道 “明日,一早我们就先回村里” “嗯”江知渺回应道 晨光熹微,二人备好薄礼,策马往雨花村去。乡路蜿蜒,蹄声惊起林间雀鸟。 “过了前面那道山梁,就到雨花村了。” 目光落在她被围帽遮住的脸上,忽然伸手掀起帽檐一角,正色道:“记住,现在你是我的妻子,沈清梧。” 江知渺望着他,浅笑出声:“那夫君可得多担待。” 穿过山梁时,雾恰好散了。 漫山的野花,顺着山势铺成条五彩的路,一直蜿蜒到山坳里的村落。村口的老槐树像伞盖般撑开,浓荫下坐着几个摇蒲扇的老人,唾沫星子混着蝉鸣漫出来,正说家里的收成能打几石,东家长西家短的聊着。 树底下的孩童举着根狗尾巴草追蝴蝶,惊起几只啃食槐花的麻雀。 “那是谁家的?”穿蓝布短褂的老婆婆眯着眼往陆汀驰他们方向望去。 “没见过呢。”旁边纳鞋底的妇人抬头瞧了瞧,线轴在手心里转了个圈,“瞧着像是外乡来的。” “许是哪家的远亲吧?”有人接话的工夫,那对身影已经走近了些。 “是…… 是砚舟?”刚来到村口的老者,慌忙往陆汀驰这边跑 “两个月前,族里说你来书信,要回来认认亲,我估摸着这几日你也该到了,就每天在村口等着。” 陆汀驰扶住他踉跄的身子,喉结滚了滚,才从齿缝里挤出“爷爷”。老者的手在他胳膊上捏捏,忽然红了眼眶:“哎,你爹个不孝子怎么不回…… 这位是孙媳吧?”他的目光落在江知渺身上。 “这是清梧,我妻子。”陆汀驰往旁侧了侧身,江知渺顺势往前挪了半步,嘴角含笑,声音清亮:“爷爷。” “好、好姑娘。”林老头笑得眼角盛着泪,忙不迭的说:“快回家去!你奶奶今早还蒸了桂花糕,说闻着山风里有生人味,定是你回来了。” 孩童举着狗尾巴草凑过来,乌溜溜的眼睛直直的盯着江知渺看,被纳鞋底的妇人轻声呵斥道:“铁柱别没规矩!” “娘,这个姐姐长得好漂亮,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说完铁柱的胳膊还在半空挥舞,狗尾巴草扫过江知渺的手背,痒得她指尖蜷缩。 江知渺忍不住弯下腰:“小弟弟,长得好看的,也可能是山里的妖怪变的哦。”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眼角眉梢带着点促狭的笑意。 铁柱把狗尾巴草往背后一藏,挺着小胸脯:“长这么好看的妖怪,我才不怕!我还能请她吃野山楂呢!” 这话逗得江知渺“噗嗤”笑出声,肩头微微颤动,方才只是随口逗弄,倒被这天真的话撞得心头发笑。她从袖袋里摸出块饴糖:“那这个给你,算是妖怪给的见面礼。” “这孩子是村里最皮的,姑娘别见怪。”妇人拍了拍铁柱的屁股,脸上堆着歉意的笑 江知渺直起身摇头:“小家伙可爱得很,还很机灵。” 话毕,林老头带着他们两个来到村子靠里的一个院子前,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眼前的农家小院便铺展开来,东墙边搭着葡萄架,藤叶密密匝匝地遮了半院阴凉,架下摆放着几条长凳,凳面上还留着孩童刻下的歪扭小人。 西厢房门口码着半人高的柴火,劈得整齐的松木段上还带着松脂的清香,最顶上晒着金黄的玉米。 墙角的石榴树正开得浓烈,殷红的花瓣落了满地。树下蹲着只芦花鸡,正歪着头啄食花瓣,见了人也不怕,反倒梗着脖子“咕嗒”叫了两声。 “砚舟回来啦?”屋里传来老妇人带着颤音,穿灰色粗布衫的老婆婆端着竹筛子迎出来,筛沿还沾着几片桂花。她眼里噙着泪,手拉着陆汀驰的胳膊反复摩挲,嘴里不住地念叨:“好,好,回来就好……”转而将目光看向江知渺,“这就是…… 砚舟媳妇?” “奶奶。”江知渺往前挪了两步,手被老婆婆一把攥握得紧紧的 “长得真标志,跟画里的人儿似的,快屋里坐,桂花糕刚出锅,还热乎着呢!” 陆汀驰和林老头并肩着往堂屋走:“爷爷,三个伯父都出去干活了吗?” 林老头叹息道:“你大伯年纪毕竟大了,留在家里侍弄那几亩薄田。你二伯去了王员外家的庄子当了伙计,三伯被征去修河道了,说是汛期前要把堤坝筑牢。” “那堂姊妹们呢?”江知渺帮着林奶奶把竹筛子里的桂花糕往碟子里盛。 林奶奶用围裙擦了擦手,把一碟桂花糕推到桌中央:“你大伯家俩小子一个姑娘,是你大堂哥、二堂哥和大堂姐。二伯家一个儿子三个女儿,是三堂哥、二堂姐、三堂姐。三伯家一儿一女,是四堂哥和五堂姐。” 她数着数着忽然笑了,“你几个堂姐这些年都陆续嫁了,几个堂哥也都娶了媳妇,各自生了娃,娃都能满地跑了。” 江知渺捏起块桂花糕:“那小辈们呢?怎么也不见在家中?” 林老头:“都分了活计,家里人口多,如今赋税重得能压垮人,只要能动弹的,就得挣口饭吃。” 陆汀驰端起粗瓷碗喝了口凉茶,茶水的苦涩漫过舌尖:“我那几位堂兄都在做农活吗?” 林老头的脸倏地沉了:“你大堂哥…… 被拉去铁矿上了。”声音压得像从地底钻出来的,“那是个吃人的地方,进去的十个有八个出不来。” “老头子!”林奶奶忙用胳膊肘怼了他一下,“瞎咧咧什么!”她脸上强堆着笑,却掩不住眼底的慌,“这话不要对刚回来的孩子讲……” 陆汀驰没再接话,他忽然起身:“奶奶,我去地里帮大伯干点农活。” 林奶奶连忙摆手:“不用,不用,你们刚回来先休息” 陆汀驰:“家中粮食紧张,我们回来又多了两张嘴,我总要干些活的” 江知渺帮腔道:“对啊,你让他去干活吧,家中的事可以交给我”说完不好意思道“就是干的不好您得教我” 两老人看他们这么坚定,林老头出声道:“我领你去,你大伯在村西头地里” 第16章 砚舟,好福气 “你大伯这人,性子闷。”林老头开口,“当时你大堂哥被拉去矿上,他在李管事门前跪了三天三夜,膝盖都磨出了血,也没能把人换回来。” 陆汀驰的脚步顿了顿:“李管事?” “就是矿上的监工头,王员外的远房表侄。”林老头啐了口唾沫,“仗着有人撑腰,在镇上横行霸道,去年还强占了张寡妇的两亩水田。” 说话间已到玉米地,青纱帐般的玉米秆里,微驼的中年汉子正弓着身子在浇水,汗湿的粗布褂子贴在背上,勾勒出嶙峋的骨骼。听见脚步声,他直起身回头,看见林老头旁边的陆汀驰时。 “砚…… 砚舟?”声音发着颤,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汗。 “大伯。” 陆汀驰走上前,接过他手里的水瓢,“我来。” 林大伯连忙说不用,见拗不过陆汀驰,最终只化作句“好”。 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三匹快马卷着尘土往村里冲,为首那人穿着衙役服饰,腰间的鞭子在阳光下闪着冷光。林大伯的脸瞬间白了,拽着陆汀驰就往玉米地里钻:“是矿上的人!快躲起来!” 青纱帐密不透风,热气混着泥土味扑面而来。陆汀驰透过玉米叶的缝隙望去,见那几个衙役在村口勒住马,正跟个穿蓝布衫的汉子说着什么 “他们肯定又是来抓人去矿上的。” 忽然拉着陆汀驰急切的说:“砚舟,你不能在家久待,不然也会拉你去的” 陆汀驰低声道:“好,大伯别担心” 日头爬到正头顶时,陆汀驰和林大伯踏着晒得发烫的青石板进了院。 厨房里,江知渺正蹲在灶台前择菜,青布围裙系得妥帖,露出的手腕细白,握着菜刀的样子却格外利落。案板上的萝卜被切成匀匀的细丝,刀刃碰在木案上发出 “笃笃”声,混着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响。 他倚在门框上看了片刻,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来。没想到大小姐干起活来倒是利索,原还想着找个由头让她歇着,免得帮倒忙,如今瞧着她手腕翻飞没有半点生疏的样子,倒觉得先前的担心多余了。 “回来了?”江知渺抬头时,额角沁着层薄汗,鬓边的碎发被蒸得微卷。 陆汀驰走过去替她往灶膛里添了根松木,火苗“腾”地蹿起来,映得她脸颊发红:“累不累?我来吧。” “这点活算什么。”她笑着往锅里撒了把葱花,香气瞬间漫了满院,“在这里生活总不能什么都不做。”话音刚落,院外就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伴着汉子们的吆喝和孩童的嬉闹,陆汀驰闻声往外面走去 打头的是大嫂,她挎着个沉甸甸的竹篮,篮沿坠着串红辣椒,里面装着刚从地里摘的黄瓜、南瓜,见了陆汀驰,脸上堆起憨厚的笑:“这位就是砚舟吧,快进屋歇着。” 紧随其后的二哥扛着把锄头,肩上搭着件被汗水浸透的蓝布褂子,黝黑的脸上挂着汗珠,嗓门洪亮得像敲锣:“听说你回来了,我特意跟工头请了半个时辰假,回来瞧瞧。”他身后的二嫂抱着捆刚割的韭菜,见了陆汀驰笑着说:“砚舟长得可比家里所有人都要俊俏呢。” 三哥背着个竹篓,里面装着些枯枝,想是从山上捡的,他性子沉稳,只是朝陆汀驰点了点头,道:“回来就好。”三嫂挎着的竹篮里装着新摘的茄子,紫莹莹的泛着光,她手脚麻利,刚进院就往厨房走:“我来烧火,让弟妹歇会儿。” 走在最后的是四哥,四哥笑着拍了拍陆汀驰的肩膀:“可算把你盼回来了。”四嫂跟在旁边,怀里抱着个襁褓,里面的婴儿睡得正香,她轻声道:“路上听说你回来了。” 陆汀驰挨个和他们打了招呼,指着江知渺介绍道:“这是清梧,我媳妇。” 江知渺笑着一一叫了众人,声音温软。 大嫂把竹篮里的菜往灶台上放,“快别忙活了,进屋歇着去。” “小叔!”两个萝卜头像刚出笼的小麻雀,呼啦啦涌进院,领头的是二堂哥儿子林泽,举着根沾着野莓的树枝,跑在最前头。后面一个小女孩是三堂哥的女儿林奚,两个孩子都往陆汀驰跟前凑,怯生生地叫“小叔”,到了江知渺面前却都放了胆,围着她的灶台转圈圈。 “小婶,你切的土豆丝比我娘切的细!” 梳两条辫子的小姑娘,扒着灶台沿,眼睛瞪得溜圆。 “细的入味!”江知渺从蒸屉里拿出个粗面窝窝头,掰了半块递给她,“尝尝?” 小泽也吵着要尝尝,虽然是粗面窝窝头在平时也是很少吃到的。 小泽举着野莓道:“好看的婶子”,这个给你。”陆汀驰站在一旁看着,忽然觉得命运还挺神奇的,把他们两个原本不相干的人,牢牢系在了这方小小的农家院里。 开饭时,八仙桌被搬到葡萄架下,粗瓷碗里的豆角冒着热气,鱼汤也被炖的奶白,上面还飘着翠绿色的香葱,粗面窝窝头堆得像小山,孩子们吃得脸颊鼓鼓。 林奶奶拍了拍江知渺的背:“我们砚舟真是好福气,娶的媳妇不仅模样好,手脚还这么勤快。”她转头看向陆汀驰“你可得好好待人家,别让她受委屈。” 陆汀驰脸红了红脸应道:“哎!” 吃过晚饭,暮色已漫进院角的石榴树。大嫂收拾着碗筷,孩子们打着哈欠被各自爹娘领回屋,喧闹了整日的院子渐渐静下来,只剩灶房的火还亮着暖黄的光。林奶奶拄着拐杖在前头引路,带着陆汀驰和江知渺往西北角的厢房走 厢房的木门被推开时,带着股淡淡的皂角香。屋里收拾得干净,靠墙摆着张旧木床,被褥是新浆洗的。 “这间房从知道砚舟要回来时就收拾出来了,”眼角盛着笑意,“被褥都是你三嫂新做的,不知道你们住得惯不惯。” 江知渺打量着屋里的陈设,见窗台上还摆着个竹编的蛐蛐笼,想是哪个孩子落下的,笑着说:“奶奶费心了,我们自然住的惯。” “住的惯就好,清梧你先屋里头歇息会,我跟砚舟说会话” “好”江知渺笑着回应 林奶奶拉着陆汀驰的胳膊往院里走:“你爹…… 他在京都这些年,过得还好?”她的声音带着些微微颤抖。 陆汀驰扶着她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坐下,从怀里摸出个沉甸甸的钱袋子给林奶奶 “父亲当年流亡到京都,被勋贵人家的老夫人捡了去,给小公子当了书童。他跟着小公子读了些书,后来在府里的绸缎铺当了账房,日子……还算能过。”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只是他总念着家里,身子骨也一直不好,才叫我回来看看二老,这点银子不多,是他的孝心。” 林奶奶的眼泪“吧嗒”掉在银子上,赶紧用围裙擦了擦:“傻孩子,家里哪需要他惦记…… 他心里记着就好。”她摩挲着银子边缘。 夜色愈黑时,江知渺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个包袱,里面整齐码着各色物件:给大嫂的是块桃红色的细布,边角绣着暗纹;二嫂和三嫂各有一盒胭脂,是云溪镇最时兴的蔷薇色;给哥哥们的都是一块新布料子。给爷爷的则是一坛子酒,给奶奶的是一个素银簪子,给小孩们的是一些糕点零嘴和布料。 “这些是在钦州城里买的,不值什么钱,”她笑着往众人手里递,三嫂捏着胭脂盒,指腹蹭过光滑的釉面,不好意思道:“弟妹刚进门就这般费心,我们都没给你准备什么……” “一家人说这些就见外了。”江知渺笑着拉住她的手,忽然觉得这陌生的农家小院,竟还挺温馨的。 夜深了些,两人都洗漱完,木门“吱呀”合上时,院外的蛙声忽然远了,只剩两人的呼吸,床上蓝布被褥叠得方方正正,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床沿描出道银亮的线。 陆汀驰的目光在床榻上顿了顿,耳尖忽然发烫“我打地铺吧。” 江知渺刚取下木簪,闻言回头看他,碎发垂在颊边:“院里的柴堆看着都潮,地上怕是更湿,夜里还会降凉。”她指了指床尾叠着的薄被,“况且就这一床被子,你拿了我怎么办。” 陆汀驰听她这话倒是有点窘迫“那怎么办?” “睡床啊。”江知渺忍着笑,陆汀驰的喉结滚了滚,刚要说话,就被她抢了先:“你一个大男人,怎么比姑娘家还扭捏?”她往床里挪了挪,拍了拍外侧的被子,“我不介意,你夜里老实些便是。” 陆汀驰还是站在原地没动,直到江知渺掀开被子躺了进去,他才磨磨蹭蹭的贴着床沿坐下,后背挺得像块门板。 月光很亮,江知渺能听见他屏住呼吸的动静,忍不住往他那边挪了挪,被褥摩擦发出细碎的响:“你这般拘谨,倒显得我像占你便宜的登徒子。” 陆汀驰猛地侧过身,却在看清她鬓边的碎发时又顿住,声音压得极低:“我只是怕…… 唐突了你。” 江知渺不在意的道:“任务在身哪能讲究这些。” 说完江知渺背对着他侧躺,不再理会。陆汀驰僵了半晌,终是慢慢躺下,却悬着半条胳膊在床外,生怕碰着她。直到后半夜,他迷迷糊糊转醒,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搭在了她腰间,而她的发梢正缠着他的衣口,他悄悄将手臂收回来,替她掖了掖被角。 第17章 影子交叠 陆汀驰起身,摸到自己带来的短刀,刀柄的凉意顺着掌心漫上来。 他走到院中,借着朦胧的月色拔出短刀。刀锋出鞘时带起声轻吟,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手腕翻转,刀光立刻在月光下织出片冷冽的网,劈、刺、挑、削,每招都带着杀气。 短刀划破空气的锐响惊动了檐下的夜鸟,扑棱棱飞上天时,他旋身劈向葡萄架的支柱,刀锋擦着木柱掠过,柱上立刻多了道刻痕。他想到矿上那些缠满铁链的矿工,因税负过重而度日艰难的百姓,手腕翻转得更急了,刀光里溅起的夜露像碎掉的星子。 陆汀驰察觉后面有人,回头时正看见江知渺披着件外衣站在屋檐下,他慌忙收刀回鞘:“吵醒你了?” 江知渺摇摇头“睡得浅,听见院里有动静,猜是你。” 想起方才练刀时的狠劲,轻声道:“吓到你了?” “你的刀招里藏着心事”江知渺走近两步看着他 “是在想矿上的事?” 他望着远处铁矿的方向,声音低得像夜虫的呢喃:“那地方藏的太多凶险,不早点查清,恐怕还会有人遭殃。” 陆汀驰又道:“我派人回去探过你祖父祖母,都无事你不必太担心” 江知渺本就最担心二老,听到这话心终于放下了:“嗯,谢谢你” 然后两人没再说话,只是陪着他站在院里。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葡萄架下。 直到公鸡开始打鸣,他才低声道:“再回去睡会吧,天快亮了。” 天光微亮,院子里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先是柴房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接着是往水缸里倒水的声音,想是哪个早起的哥哥去井台挑水了。 江知渺穿戴好起身。 她走到院里时,正撞见林老头蹲在石榴树下磨刀。 “爷爷,见着砚舟了吗?” 林老头抬起头,手里的磨石在镰刀上蹭出细碎的火星:“那小子天不亮就起来了,说想去山里看看有没有野物。”他往磨刀石上洒了些水,“我要给他带路,他偏不肯,说就进山探探,不走远,我便随他去了。” 江知渺望着院门外那条蜿蜒的山路,晨雾还没散尽,她刚要转身回屋,就被林奶奶从灶房里唤住:“孙媳妇,快来吃早饭。” 灶台上摆着个粗瓷碗,里面盛着半碗稀粥,上面飘着几粒米糠,旁边放着块干硬的窝头。江知渺拿起粥碗时,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忽然发现灶台上再无其他碗筷。“奶奶,您和爷爷不吃吗?” 林奶奶正用抹布擦着灶台。 “农户人家,习惯了一天只吃两餐。” 她往江知渺手里塞了双筷子,“你大哥他们天不亮就下地了,要等日头爬到头顶才回来吃晌午饭,赶紧趁热把粥喝了。” 江知渺喝着粥,望着院门外空荡荡的石板路 “奶奶,城里药铺收普通山药吗?” 她忽然问道。 “药铺是收的,可价钱压得低,忙活一整天也换不来半升糙米。”她忽然想起什么,“不过听说李员外家的小姐最近得了风寒,正寻些上好的野山参,若是能找到,倒是能换些银子。” 江知渺心里一动,握着粥碗的手微微收紧。野山参虽难得,但她识得几种药性相近的草药,若是配上些食材做成药膳…… 不行,很快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吃食人家怕是不会轻易尝试,若是首饰的话,她想起在家中时,众姐妹们总要攀比一下各自新得的首饰,忽然有了个主意,或许可以画些独特样式的首饰,小姐们喜欢的话,或许能赚些银两。 “奶奶,我吃完了。”她放下空碗,起身往厢房走。 回到屋里,取出笔墨,铺开纸张开始画,心里盘算着:点翠蝴蝶钗、银鎏翠玉如意簪、金海棠步摇、珍珠璎珞步摇…… 后山 陆汀驰刚勘察完地形,就见一个扮做农夫模样的男子向他靠近 “将军,我们已经在莫石坡找好扎营的地方。” 玄祁压着嗓子,指尖在地上划出个简易地形图,“四周都是密林,不易被察觉。” 陆汀驰用鞋尖抹去地上的痕迹。 “铁矿那边有什么动静?” 玄祁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些微的凝重:“我们的人三次试图靠近,都差点被发现。”那些人穿着矿上的粗布褂子,腰间却配着制式长刀,连步法都像是特意训练过的,那不是普通矿丁该有的路数。”他顿了顿,额角渗出细汗。 “那设防,堪比皇宫大院。” “继续说。” “更蹊跷的是我们发现他们每天寅时三刻,就会从矿上押出百来个工人。手腕上系着麻绳,由两队人看守着往东南方向走。”他在地上点出个模糊的圆点,“直到亥时才送回来。” 陆汀驰的眉峰骤然蹙起。东南方向地势是台地,应该没有矿。” “送去的地方可有标记?” “有处,数十丈高的石崖,崖顶插着面黑旗。”玄祁回忆着,“到处都有设防,我们只能绕到河流的下游观察,发现那片的水位比别处高三尺,像是被人为挖过引流渠。” “河堤。”陆汀驰忽然开口,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去年朝廷拨下的三千两治河银,钦州府衙上报说“已筑堤三里”,看来全进了私囊。他们把工人送去台地,不是挖矿,应该是在筑私防。” 玄祁猛地抬头:“您是说,在修自己的府邸?” “否则何必设防?”陆汀驰屈指叩着树干,节奏与他在军帐中推演战局时一般无二 “铁矿私铸兵器,台地私建府邸,再加上迟迟未动工的河堤…… 这三者凑在一起,就不是简单的贪腐了。” “你带人盯紧那支押解队伍,”陆汀驰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 “是” 陆汀驰从后山回来时,左手拎着只肥硕的野鸡 “奶奶,中午添个菜。” 林奶奶打量着那野鸡,这分量,拿去镇上能换百来文,够买半袋糙米了。她刚要开口说“还是换些银子实在”,目光却扫过灶房门口晒着的干菜,忽然想起江知渺早上喝的稀粥。 应声道:“哎。” 陆汀驰进屋就见江知渺在桌上写写画画,面前摊着几张稿纸,上面画着各式各样的钗子,步摇。 “你这是在做什么?”他走过去,拿起一张稿纸细看。 “想些法子赚点钱。”江知渺抬头冲他笑了笑,“我想画些首饰,去首饰铺看看有没有夫人小姐喜欢,如果可以的话,或许能从她们嘴里获取些有用的信息。” 陆汀驰看着草图上精巧的设计,眼里有些惊喜:“你还会这些?” 江知渺拿起张稿纸端详着:“试试吧,说不定能行呢。” 第18章 学写字 “那就有劳,江小姐了。” 江知渺手托着脸看着陆汀驰,“如果不成,林大人也莫要失望。”她故意拖长了语调,将“林大人”三个字咬得格外轻。 “自然不会。”陆汀驰放下稿纸 门没关,林泽从院里经过,瞥见桌上摊着的纸,怯生生扒着门框:“小婶…… 会识字吗?” 江知渺,朝他招招手:“嗯,识得,小泽是想要学字吗?” 林泽使劲点头,又猛地摇头,粗布褂子的领口蹭着晒黑的脖颈:“读书要交束脩,要买笔墨纸砚,家里…… 供不起的。”声音更低了,“大哥说,能识得自己名字就够了,多的是白费钱。” 陆汀驰:“等雾散去,就可以念了。” 林泽眨巴着眼睛,朝门外望了望:“小叔,今天没有雾啊。” 江知渺笑着拽过他的小手,往他掌心塞了支笔:“你还不懂,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林泽摇摇头:“不会” 江知渺铺开张纸,笔尖沾着墨汁在纸上写“林泽”二字,用的簪花小楷。 “我今天先教你写你的名字吧。” “小婶,还是先不要浪费纸了。”林泽望着那叠宣纸,“我在地上写也一样。” 又怯怯的问:“还能有别的样式吗?” 江知渺闻言看向他:“当然有,每个人写的字迹都不一样。” 林泽的眼睛亮了:“那小婶还会别的写法吗?” 江知渺轻笑:“你小叔也会写字的。”她往陆汀驰那边扬了扬下巴,声音里带着点促狭,“你让他写你的名字看看,字迹是不是和我一样?” 林泽的脸瞬间有点紧张,他总觉得小叔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威严,像村口那尊镇水的石狮子,平日里不说话也让人不敢靠近,可看小叔的手,骨节分明,握着笔定是好看的,他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就见陆汀驰已拿起笔。 “是你想看就直说,偏要借我们小泽的嘴。” 陆汀驰的声音里带着点笑意,指尖拈起狼毫,蘸墨时动作利落,笔锋遒劲有力,横画如松枝横斜,竖钩似利剑出鞘,墨色浓淡相宜。林泽看得眼睛都直了,先前那点畏惧早飞到九霄云外。 “哇!小叔的字好看!”他凑到桌前,黝黑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在字边比划,“我要写这种!” 江知渺故意板起脸,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小婶的字不好看吗?” 林泽慌忙摇头“不是的!”声音细若蚊蚋,“小婶的字也好看的…… 但我觉得,男孩子就该写小叔这样的,像砍柴的斧子,有劲。”说完猛地低下头,脖颈都泛起了红。 江知渺被他逗得笑出了声,伸手揉了揉他的头顶:“不逗你了。” “我先告诉你笔顺,然后你就照着你小叔的字写。” 林泽在院里找了块石板练的认真,江知渺忽然用肘尖碰了碰他的胳膊,眼尾往林泽那边歪了歪。陆汀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孩子正对着“泽”字的三点水发愁,开口道:“这三点水,第一笔轻,第二笔重,第三笔要带着往前的劲儿。” 林泽茅塞顿开,在石板上划出三道利落的痕迹,抬头时眼里闪着光:“我知道了!” 江知渺与陆汀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笑意。 次日,江知渺带着绘制的几张首饰图样,与二嫂一同踏入钦州城最大的首饰铺子,琳琅阁,铺内陈设雅致,珠翠琳琅,柜台后坐着一位风韵犹存的中年女掌柜,正低头拨弄算盘。见二人穿着粗布衣裳进门,她只略抬了抬眼,神色淡淡,显然没打算多理会。 江知渺不以为忤,唇角微扬,嗓音清润:“掌柜娘子,不知贵店可需要新的首饰图样?” 女掌柜闻言,这才仔细打量眼前的姑娘。虽一身素衣,却掩不住气质,尤其那双眼睛,明澈如秋水,透着几分灵慧。她想起近日正为赵县蔚家小姐的定制发愁, 那位小姐点名要独一无二的款式,寻常花样根本入不了眼。思及此,她搁下算盘,语气缓和了些:“哦?且让我瞧瞧。” 江知渺从容递上两张样图,女掌柜接过一看,眸光骤然一亮。 头一张是金海棠步摇,金线勾的花瓣层层叠叠,最中心的花蕊处标着 “嵌粉珠”,旁注小字 “珠底刻莲纹底座,转动可见” 第二张画着支银质钗,顶端是玉葡萄,标注要用清透的玉,缠枝藤蔓间竟藏着极小的“无忧”二字,标注用镂空技法刻的。 “这……”女掌柜指尖轻抚纸面,惊叹道,“娘子的设计,精美绝伦啊” 江知渺微微一笑,又从袖中取出一张,轻声道:“若掌柜娘子有兴趣,这里还有一副“银杏步摇”,用金丝线勾勒出叶片,颜色有层次,下边用小叶片当坠子 女掌柜呼吸一滞。这般巧思,莫说钦州,便是送到京都也未必有人见过!她不由重新审视眼前人,这才注意到江知渺发间那支木簪,簪头雕着从未见过的样式,虽材质朴素,却自有一番清雅韵味。 她当即将图纸按在柜上,压低声音道:“姑娘贵姓?这些图样……可还有旁人经手?” 江知渺摇头:“新绘的图,独此一份。”顿了顿,又含笑补了一句,“我姓沈,家住雨花村。掌柜娘子怎么称呼?” “姓苏” 江知渺笑道:“不知苏掌柜是否满意?” “不知沈娘子,要卖多少银两呢?” 江知渺轻笑,“还请苏掌柜开个价” 一副十两银子怎么样? 二嫂在江知渺身后,听见“十两一副”四个字,嘴张了张。她攥着布包的手指猛地收紧,长这么大,她还没见过这么多银两 江知渺伸手拿起一张样图,将苏掌柜报出的数目在心里转了两圈。这酬金在钦州应该是顶格了,但若放在京都的首饰阁里,单是金海棠步摇的纹样,就能翻三倍价,但现在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 “那就按苏掌柜说的算。”她轻笑 苏掌柜也笑了笑:“娘子是个爽快人。”她指尖点着图纸上的金海棠步摇,压低声音,“往后有什么新样式,尽管往我这送。咱们也可以多切磋切磋,保不齐能做出些让所有夫人小姐都抢着要的物件。” 江知渺望着她眼里闪烁的热切,忽然觉得这掌柜的精明里藏着几分恳切。 “好啊,最近还在构思一支祥云纹簪,具体还没想好。” “不知娘子,何时能把画纸送过来呢”,苏掌柜接过话头,又觉得自己急切了,补充道“最近有个夫人,前些日子跟我说想买一支别致的素净簪子。” 又苦恼道:“别致又要素净,我一时还真想不出什么好的样式” 江知渺点头了然:“苏掌柜,有需求我定当尽快” 苏掌柜的担忧减轻了大半,轻快道:“叫我苏娘子就好” 又忙引着江知渺和二嫂坐下,伙计很快端来青瓷茶盏,新沏的茶叶水中舒展,清香漫了满室。二嫂拘谨地将手搁在膝头,指尖绞着粗布裙摆。 茶过三巡,苏掌柜让伙计取来三十两银子,往江知渺面前一推:“三张图样共三十两,沈娘子过目。” 江知渺指尖轻点茶盏沿,笑意温和:“我自然信得过,苏娘子。”她将银锭收起来 不多时,江知渺起身道:“家里还等着做活计,今日便不多叨扰了。” 出了琳琅阁。 “二嫂,咱们先去买些糙米。”江知渺拽着二嫂往粮铺走,袖袋里的锦袋硌着胳膊,“家里的陈米怕是快见底了。” 二嫂慌忙拉住她:“清梧,使不得!” 她往粮铺里瞟了眼,压低声音,“缸里还有小半缸呢,掺些野菜,能再撑半月,这银钱得省着花。” 江知渺没听,径直走到柜台前,指着最上层的糙米:“掌柜的,称五斤新米。”见二嫂要开口阻拦,她悄悄捏了捏对方的手心,“孩子们正长身子,总要吃些好的。” 称米时,二嫂盯着戥子上的星花直咂嘴,等掌柜把米倒进布袋,她非要亲手再掂掂,嘴里念叨着“够了够了,多了吃不完要生虫”。江知渺笑着没说话,转身又往肉铺去,刚要开口要五斤五花肉,就被二嫂死死拽住。 “清梧!万万使不得!”二嫂的脸涨得通红,“买半斤就够了,给孩子们尝尝味,多了…… 多了太浪费。” 江知渺拗不过她,只得让掌柜切了两斤五花肉,二嫂拎在手里,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路过卖零嘴的摊子时,江知渺眼睛亮了亮,她刚要掏钱,二嫂又拉住她:“清梧,买两串糖葫芦就行,多了要坏牙的。”最终江知渺挑了两串糖葫芦,两包芝麻糖。付钱时,二嫂在旁边数着铜板,非要自己掏腰包,说:“哪能都让你破费”。江知渺没依,她知道她们攒点钱不容易。 往家走时,二嫂拎着米袋和肉,江知渺手里攥着零嘴,两人的影子在青石板上被拉得很长。 第19章 深夜敲门 刚到院门口,就见林泽领着小奚扒着篱笆张望,鼻尖都快贴在木杆上。江知渺刚扬起手里的糖画儿,两个小萝卜头就像脱缰的小马驹冲过来,鞋底在泥地上蹭出两道浅沟。 “小婶!是糖葫芦!”林泽的手在粗布裤上蹭了又蹭,小奚攥着她的衣角晃:“小婶,我要芝麻糖!上次二丫吃的那种!” 江知渺刚把零嘴分给孩子们,就见他们蹲在石榴树下,糖葫芦咬得“咯吱”响,糖屑掉在衣襟也捻起来放进嘴里。 陆汀驰扛着锄头从田埂拐进来时,裤脚还沾着新鲜的泥块。江知渺正看着石榴树下的孩子们,瞥见他走近的身影忽然憋不住笑,粗布短褂被汗水浸得发皱,领口蹭着晒成小麦色的脖颈,连耳廓都泛着被日头烤过的红,活脱脱是个地道的庄稼汉,哪有半分县令模样。 “笑什么?”陆汀驰把锄头往墙根一靠,“心情不错,想必是顺利的。” 江知渺强忍着笑意往灶房瞥:“你怎么知道?” 陆汀驰目光看向蹲在石榴树下吃糖的孩子们,小奚正把芝麻糖往嘴里塞,糖渣粘得满脸都是:“有心情给孩子们买吃食,想必是挣到钱了。” “是啊,”江知渺故意拖长语调,伸手拍了拍他沾着草叶的衣襟,语气戏谑道:“谁让我嫁的人穷呢,银钱还不给我保管,只得自己赚钱。” 陆汀驰的耳根更红了,尴尬地咳了声,手背在短褂上蹭了蹭:“银钱我都放你的包袱里了,我以为你知道。”他忽然正了神色道:“作为补偿,我以后一定给你一笔衣食无忧的财产,好不好?” “那就多谢林大人了。”江知渺笑得眉眼弯弯,碎发随着动作轻晃 话音刚落,梳着两条小辫子的林奚就跑过来,拉着江知渺的手:“小婶,你是仙女吗?”她仰着红扑扑的小脸,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芝麻糕。 “为什么这么说?”江知渺弯腰看着她。 “因为你不仅长得好看,”林奚掰着干瘦的手指,认真得数,“你一回来我们家就有糕点、有肉、有零嘴吃,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吃过!”她忽然凑近江知渺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比祠堂里的神仙像还灵呢。” 这话逗得江知渺笑出了声,林奚抬眼又看向陆汀驰,话锋一转“我觉得小叔小婶生的宝宝一定长得好看!” 江知渺笑不出了,两人的脸上像被灶膛的火燎过似的发烫。 “这孩子,嘴里没个把门的。”四嫂抱着婴儿从屋里出来,见两人红着脸,故意打趣道,“不过溪丫头说得对,你小叔小婶长得好看,生的孩子定是个好看的。”她把怀里的婴儿往江知渺怀里送,“我去厨房帮忙,你替我抱会儿。” 江知渺慌忙伸手去接,胳膊刚伸直就僵住了,婴儿软乎乎的像团棉花,脑袋在她臂弯里歪来歪去,她大气都不敢喘,两只手僵硬得像两根木棍。陆汀驰见状赶紧凑过来,一只手虚虚护在婴儿背后,另一只手托着江知渺的胳膊肘,活像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你轻点……” 陆汀驰的声音压得极低,额角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 江知渺咬着下唇,眼睛瞪得溜圆,视线在婴儿粉嫩的脸蛋和自己发抖的手腕间来回打转:“我没动…… 是他自己在扭……” 这画面逗的林溪咯咯笑。 晚饭后,天色渐黑,灶房的火还亮着,嫂子们在收拾碗筷,江知渺和陆汀驰回到房间。 江知渺先往桌上摆了盏油灯。 “苏掌柜收了三张图样,给了三十两银子。” 她指尖在灯芯上拨了拨,火苗陡然亮了些 陆汀驰点了点头,“我这边有些眉目了。” “那片上报要修的河堤,根本没动工,而是将水引到另一处,淹了些田地。” 江知渺猛然抬头看向陆汀驰,声音都带了些颤:“你说河堤没动工?” “怎么了?”陆汀驰见她神色不对,忽然自己也觉得哪里不对。想起爷爷说,三伯被征去修河道了。 江知渺继续道:“如果河堤根本没动工,那二伯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呢?” 陆汀驰的脸色沉了下去,那些所谓的“修河堤”,说不定也是抓人去铁矿的幌子。 就在这时,院门被敲得震天响,“砰砰砰”的声响。紧接着是少年带着哭腔的呼喊:“太爷爷!太奶奶!娘!快开门啊!” 陆汀驰听到声音迅速的走到院外去开门,江知渺也紧跟了过去,其他人也慌忙跑了出来。 “吱呀”一声,陆汀驰拉开院门的门闩,外头的少年是大堂哥的儿子林浩,少年见到陆汀驰时明显愣了愣 ,但他没工夫细想,踉跄着绕过陆汀驰,一头扑到刚从屋里出来的林老头面前:“太爷爷!快救救二爷爷!” 林老头心一紧,一把抓住少年胳膊 “小浩?你二爷爷怎么了?” 少年的眼泪混着鼻涕淌在衣襟上,哭得抽噎不止:“二爷爷…… 二爷爷被诬陷偷了庄子上管事娘子的首饰……”他咽了口唾沫,“那管事说…… 说那首饰要二十两银子,二爷爷拒不承认,被打得腿都断了……” “二十两……”二伯母手里的针线“啪”地掉在地上,滚落满地,“咱家砸锅卖铁也凑不出啊!” “太爷爷,太奶奶要是不能凑出二十两银子,二爷爷真的会挺不过去的”,他抬起头,眼里的血丝像蛛网似的,“现在还关在柴房,管事说凑不齐银子,就把他扔去填河……” 陆汀驰站在门边,眉头皱着。他盯着少年满身的淤青,颧骨上的紫斑,手腕上的红痕,还有裤脚渗出的血渍,显然是挨了顿狠打。“你也被打了?”他的声音低沉。 少年慌忙摇头,手背在脸上胡乱抹了把:“我没事”,他往院门外瞟了瞟,像是怕有人追来,“我是偷跑出来被发现了,打了一顿又跑出来的,真的没事……” “二十两银子我有。”林奶奶忽然开口,声音发颤却异常坚定。她转身就往屋里走,后脑勺的银发在月光下闪着霜似的光,“我现在回屋取,你们等着,这就去把老二带回来。” 江知渺往陆汀驰身边靠了靠,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这事应该有蹊跷” 陆汀驰冷声道:“去看看就知道了。” 大嫂抱着少年心疼的哭,林老头蹲在地上,用袖子抹着脸,二嫂和三嫂搂着彼此的肩膀,牙齿打颤的声响在夜里格外清晰。 屋里很快传来木箱开合的声响,接着是林奶奶压抑的哽咽。不过片刻,老太太就拿着个木匣子出来,边角磨得发亮。她将木匣子往林大伯手里一塞,声音带着哭腔却依旧利落 “这是……砚舟替他父亲带回来的二十两,本想省着用,日子就没那么艰难了,现在……”突然意识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立马止住话头 “我跟你爹老了,走不快反倒是拖累。”林奶奶往林老头身边靠了靠,被老头子用袖子擦去眼角的泪,“老大你带着二小子、三小子,再叫上砚舟,连夜去庄子上。 江知渺:“我也去。”小声跟陆汀驰道:“庄子上怕是不止管事一个恶人。” “你留下。”陆汀驰开口,他指了指小浩,“先给他处理伤。” 江知渺望着小浩渗血的伤口,点了头。她转身往屋里走,临进门时回头叮嘱:“若是二伯腿断了,有木板抬回来最好,若是没有,就小心将他背起,切勿折腾。” 几人点点头。 林大伯将银锭揣进怀里,又从墙根抄起两把锄头,往夜色中走了 林奶奶站在院门口,看着一行人消失在夜色里,希望能带回她的儿子。 江知渺先去灶房烧了锅热水,将干净的棉布在滚水里烫了三遍,又从药箱里翻出烈酒和金疮药,瓷瓶碰撞的轻响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少年看着江知渺很是疑惑,大嫂嘶哑的说:“这是你小婶” 少年小声的叫了声:“小婶” “忍着点。”她攥住小浩细瘦的手腕,少年腕上的红痕已经肿成了紫黑色,滚烫的棉布刚触到皮肤,死死咬着嘴唇没出声。 “别动。”江知渺的声音放得极柔,指尖在他腕间轻轻按了按,“这是被绳子勒的吧?再肿下去,手指就该发麻了。”她倒了些烈酒在棉布上,酒气呛得小浩打了个喷嚏,眼角沁出的泪混着灰泥滚下来,在颧骨的紫斑上冲出两道浅痕。 棉布擦过紫斑时,小浩的身子抖得厉害,额角的伤口又开始渗血。江知渺停手,从怀里摸出块饴糖“含着,能好些。” 糖块在嘴里化开时,小浩紧绷的肩膀松了些。他望着江知渺低头专注的模样,她的睫毛很长,在油灯下投出片浅影,这是头回有人这么仔细地给她处理伤口。 处理裤脚的血渍时,江知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掀起裤脚露出血肉模糊的小腿,伤口边缘的皮肉都翻了起来,草屑已经和血黏在了一起。“这是鞭子打的?” 她用温水一点点化开血痂,声音里带了些不易察觉的心疼。 “…… 嗯。”小浩含着糖块,说话含混不清,“拿马鞭抽的,说我再跑就抽断我的腿。” 江知渺没说话,只是往伤口上撒药粉的手更轻了。白色的药粉落在红肉上,瞬间就被血浸透,她只得一遍遍地撒,直到不再渗血,才用棉布层层裹住,又撕了条干净的布条系成结实的结。 “好了。” 小浩摸了摸额角的纱布,又看了看缠满棉布的手腕和小腿,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小婶,你比观音娘娘还好看。” “别瞎说,小心观音娘娘不保佑你” 少年顿住,明显有点害怕 江知渺微笑道:“逗你的,快睡吧” 少年紧张的看着江知渺“小婶,大爷爷他们能把,二爷爷带回来吗?” 江知渺看了一眼门外:“可以的,你睡一觉醒来,你二爷爷就回来了” 说完江知渺把灯吹灭,轻轻的关上门 第20章 银子我要,他的命我也要 江知渺来到灶房,大嫂正蹲在灶台前,火光映着她通红的眼眶,围裙的一角被眼泪浸湿了一片。 “从前只觉得让孩子去庄子上干活好,能讨口饭吃,混得好了当个小管事也不是没可能……”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每次回来,他总说管事待他宽厚,住的屋子暖和,还能时常吃上白面馒头……” “如今看来,那些话怕都是哄人的!方才我都不敢在屋里头看你帮他处理伤口,他二爷爷腿被打断,关在柴房,小浩也被打成这样…… 这日子,怎么就过成了这样……”说到最后,哭声变成了压抑的呜咽。 “大嫂。”江知渺放轻脚步走过去,竟不知道说什么 “我这心里堵得慌……”她忽然抓住江知渺的手,掌心的粗糙蹭着她的指尖,“清梧,你说…… 他是不是早就受委屈了?上次他回来,我见他手腕上有勒痕,他说是搬东西磨的,我竟信了……” 江知渺望着灶火:“人在外头,总想着报喜不报忧,怕家里担心”,顿了顿又说“往后的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庄子的木门被月光浸得发白,林大伯抬手敲门,过了良久,门内才传来拖沓的脚步声,门闩“吱呀”磨过木槽,露出张睡眼惺忪的脸。 “谁啊?这么晚了敲魂呢?”门房揣着袖子,眼角的眼屎还没擦干净,待见门口站着四个壮汉,其中一个扛着锄头的尤其高大,顿时挺直了腰板,警惕地往身后瞟了瞟,“你们是哪儿来的?找谁?” 林大伯往前挪了半步,“我们找林有田,他是我二弟。” 门房挠了挠油乎乎的头发,忽然“哦”了声,嘴角撇出抹不屑:“你说那个偷东西的?”他往柴房的方向努了努嘴,“偷了我们管事娘子的首饰,被管事打断了腿关着呢。想见他?得我们管事娘子点头才行,你们算哪根葱?” “我们带了银钱来赎人。”林大伯把木匣子往门房面前凑了凑,“麻烦小哥通禀一声,就说他家里来人了。” 门房啧了声,往后缩了缩脖子:“管事正为这事气着呢,说不定连我都要挨骂。”他搓了搓手指,眼皮耷拉着没再说话。 陆汀驰忽然从怀里摸出串铜板,用指尖捻着晃了晃,铜响在夜里格外清亮。“劳烦小哥。”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不容拒绝的劲,“还请通报一声。” 门房的眼睛瞬间亮了,飞快地抓过铜板塞进袖袋,指腹在布面上蹭了又蹭:“算你懂事。”他往门内退了半步,嘴里却还嘟囔着,“我可只通报啊,管事见不见,那是你们的造化。”说罢“哐当”关了门,脚步声噔噔噔往管事院子跑。 管事屋内,瓷器碎裂的脆响,接着是管事的怒骂,夹杂着门房的哀嚎。没过多久,木门再次被拉开,门房捂着腰出来,脸上还带着五道指印,见了林家人就没好气地摆手:“管事说了,不见!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见!” “小哥再通融……” 林大伯急得往前凑,却被门房狠狠推了把。 “都说了不见!”门房憋着满肚子火,此刻全撒了出来,唾沫星子溅到林大伯脸上,“你们算什么东西?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再不滚,我放狗了!” 话音未落,陆汀驰已站到门房身前,五指扣着对方的脖子,稍一用力就把人拎离了地面。门房的脚在半空乱蹬,舌头吐得老长,眼里的惊恐像要溢出来。 “柴房在哪?”陆汀驰的声音冷得像结了冰,另一只手还攥着锄头。 “好…… 好汉饶命……” 门房的脸憋得发紫,手指抖着往西边指,“在…… 在西边那排矮房…… 最里头……” 陆汀驰松了手,门房“噗通” 摔在地上,捂着脖子剧烈咳嗽。“带路。” 越靠近柴房,血腥味越浓。门房指着最里头那间挂着铜锁的屋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就…… 就是那儿……” 陆汀驰没说话,举起锄头往锁上砸去。“哐当”几声,铜锁崩成两半,门轴“吱呀”转动,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三人举着火折子往里照,只见柴草堆上缩着个人,破褂子被血浸成了黑紫色,腿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颧骨上的伤口还在渗血,正是林二伯。 “二弟!”林大伯扑过去,二伯缓缓睁开眼,看见家人的瞬间,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没等说出话,就头一歪昏了过去。 “快!抬上就走!”陆汀驰往门外望了望。 门房见众人钻进柴房,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单褂。他瞅准没人留意的空档,头也不回的往管事屋子跑,这伙人敢硬闯庄子,管事若是迁怒下来,自己不死也得脱层皮。 门房扑在地上直哆嗦:“管…… 管事!不好了!有人闯柴房抢人!” 管事闻言把手里的酒碗往地上一摔,碎片溅得满地都是:“反了天了!敢在小爷的地盘撒野!”他抓起墙上的皮鞭,冲外头吼道,“都给我抄家伙!把那伙不知死活的东西打断腿!” 十几个壮汉扛着木棍从偏房涌出来,火把的光把半边天都映红了。管事一马当先,皮鞭在手里甩得 “啪啪”响 “抓住他们,小爷有赏!” 柴房这边,二哥和三哥小心翼翼将林有田放在木板上,刚抬起,就听见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陆汀驰冷声道:“抬稳了,跟紧我。” 话音刚落,管事就已经带着人往这边走来,火把的光在他脸上跳动,显得格外狰狞:“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小爷这里闹事?” 陆汀驰将锄头横在胸前,目光扫过对方手里的木棍:“我们是来赎人的,把人打成这样,还不见我们,我只能硬闯。银子可以给你,人我们要带走。” 管事仰头大笑:“笑话!今天钱我要,”他的鞭子突然指向林二伯,“他的命小爷我也要!你们敢怎样?” 林大伯吓得缩了缩脖子,二哥攥紧了木棍,手却抖得厉害。就在这时,陆汀驰动了,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冲过去的,只听“砰”的一声,管事像个破麻袋似的被踹出去两米远,撞在墙上滑下来,半天没喘过气。 “给我上!”管事捂着胸口嘶吼,壮汉们吆喝着冲上来,陆汀驰却不退反进,锄头在他手里舞得像道风,先磕飞最前头那人的木棍,接着肘击撞开第二个,抬脚又踹翻第三个……不过片刻功夫,十几个壮汉就躺了一地,捂着腰的、抱着腿的,哀嚎声此起彼伏。 “上啊!继续上啊!”管事还在喊,眼里的惊恐藏都藏不住。他见没人敢动,自己也撑不住了,连滚带爬地往正屋挪,“你们…… 你们给我等着!小爷不会放过你们的!”那一脚力道极重,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差点当场见了太奶。 林家人全看傻了,木板都忘了抬。林大伯张着嘴,二哥和三哥瞪着眼,他们印象里这个沉默寡言的“小堂弟”,怎么打起架来比戏文里的好汉还厉害? 陆汀驰没理会众人的目光:“赶紧走。” 他扛起锄头走在最前 林大伯这才回过神,慌忙指挥他们抬担架。一行人跟在陆汀驰身后,脚步踩在满地的呻吟声里,谁都没敢多问。只有林二伯在担架上哼了声,像是在说什么,却被风声吞没了。 离庄子越来越远,身后的火光渐渐小了。 第21章 问话 子时,院外有脚步声 “是老大他们回来了!”林奶奶的声音从院门里传来,紧接着是开门的声音。两盏油灯从门内探出来,光落在担架上,照亮了林二伯青肿的脸。 “老二!”二伯母,扑过去想摸摸林二伯,却被那深可见骨的伤口吓得缩回手。 林奶奶扶着门框,腿一软差点栽倒,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担架的木板上:“我的儿啊…… 怎么成了这样……” 江知渺听到动静,就从房里跑出来。月光落在她脸上,映出眼底的担忧,目光在陆汀驰身上扫了圈,他看起来没有伤,陆汀驰见她望过来,便微微颔首,眼神里的安定像块暖石,瞬间落进她心里。 “快抬进屋!”江知渺转身回房拎出药箱,林二伯房内,大伯母和三伯母正往床上铺干净的麻布。陆汀驰、二哥、三哥合力把林二伯抬上了床,江知渺将药箱往桌上一放,打开时药香漫出来:“砚舟和二伯母留下,其他人都出去,安排个人烧热水。” 她的指尖在二伯的额头上按了按,滚烫的温度让她眉头皱得更紧,“高烧不退,伤口发炎了。” 林二伯在昏迷中呻吟,腿以诡异的角度歪着,裤管被血和泥糊结了块。江知渺拿起剪刀,“咔嚓”一声剪开布料,露出的伤口让旁边流泪的二伯母倒吸口凉气,皮肉翻卷着,骨头碴刺破皮肤,在灯光里泛着血红。 “砚舟,准备给二伯灌药。” 江知渺往碗里倒了半盏烈酒,又端过刚熬好的麻沸散。二伯的身子猛地抽搐,喉咙里发出野兽似的低吼。 她先用烈酒冲洗伤口,白色的泡沫裹着血污涌出来,看得人头皮发麻;接着拿出镊子,夹着棉布一点点清理嵌在肉里的泥沙,每动一下,二伯的身子就抖一下,冷汗浸透了铺在身下的麻布。 “清梧,这…… 这骨头还接的上吗?……” 二伯母在旁担忧的问,灯光映着她煞白的脸。 “能接。” 江知渺没抬头,手里的银针已消过毒,在油灯上烤得微微发烫,“只是得快,再拖延,这条腿就保不住了。” 她看向陆汀驰,“现在接骨,你力气大你来。” 江知渺说陆汀驰做,掌心按住二伯的膝盖,左手按住断骨上方,右手猛地往错位的地方一推只听“咔嚓”一声轻响,二伯喉咙里发出闷哼声。 “好了。”江知渺迅速取过备好的木板,用布条紧紧缠在腿上固定。她往伤口上撒了层厚厚的药粉,又用棉布层层裹住,最后在脚踝处打了个结实的结。 林奶奶在门外听见动静,哭得几乎背过气,林大伯蹲在灶房门口,烧着热水。只有陆汀驰看着江知渺沾了血的指尖。 江知渺收拾药箱时,油灯的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陆汀驰递过来块干净的布巾,她接过去擦手。“还好把二伯带了回来。”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床上的人。 “你也很厉害。”陆汀驰望着床上渐渐平稳的呼吸。月光从窗棂钻进来,落在两人之间,织成层薄薄的纱。 房外,二伯母还在低声啜泣,江知渺走过去:“二伯母,二伯会没事的” 二伯母拉着江知渺的手呜咽道:“清梧,还好有你们两口子,谢谢,真的” 江知渺轻轻拍了拍二伯母低声说:“都是一家人,不说这些” 江知渺又嘱咐了二伯母,如果二伯晚上还有什么症状,一定要过来敲她的房门。 江知渺回房后,坐在床上,仿佛指尖还残留着药草和血腥气,怎么也睡不着。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推门的轻响,是陆汀驰沐浴完回来 “还不休息?” 江知渺抬起眼看他:“你怎么把人带回来的?”回来时我瞧见大伯手里的木匣还在,银子没给?” 陆汀驰闻言坐在床沿:“那管事是个恶霸,听不懂人话,我就用了他听得懂的方式。”他想起,踹在对方胸口的那一脚 “暂时解决了,明天保不齐会带人来闹。” “二伯偷了管事娘子的首饰” 江知渺蹙眉,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襟,“这事不知道真假,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首饰” 陆汀驰已经在床沿躺下,闭着眼道:“明天等二伯醒了,问清缘由再说,睡吧,今天辛苦你了。” 江知渺 “嗯”了一声,躺下去。 黑暗里,能听见陆汀驰平稳的呼吸,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吠。鼻尖闻到他发间的皂角香,忽然觉得紧绷了一夜的神经松了些。 “明天……” 她刚要说话,就被陆汀驰轻轻拍了拍头。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他的掌心带着沐浴后的暖意,“现在,先睡。” 翌日天刚蒙蒙亮,院子里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江知渺睁开眼,身旁的陆汀驰果然早就起了。 刚推开门,就见二伯母正坐院里抹泪,见江知渺出来忙擦了擦眼:“清梧,你二伯醒了。” 江知渺快步走到房里,伸手探向二伯的额头,触感虽还有些烫,却比昨夜退了不少。“烧退了些,但还得再巩固。” 她转身对二伯母道,“把剩下的退烧药再熬一副,喝下。” 说话间,院子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林奶奶在堂屋里问林大伯:“老大,昨儿个到底是咋把人带回来的?那银子咋的原封不动带回来了?” 二哥正蹲在门口洗漱,闻言立马接话:“奶奶,这事说起来可厉害了!”他放下布巾,手舞足蹈地比划着 “昨儿个那门房一开始牛气冲天,说啥也不让见二叔,还是砚舟,掏出一串铜板塞给他,他才乖乖去通报。后来那管事说不见,门房还凶我们,砚舟上去一把就把他拎起来了,跟拎小鸡似的,门房立马就怂了,乖乖带我们去了柴房。” “还有!那管事带了十几个壮汉堵我们,放狠话要钱还要命,砚舟上去一脚就把他踹飞出去两米多远!然后一个人对付那十几个壮汉,三两下就把他们全撂倒了,简直比戏文里的英雄还厉害!” 旁边的林泽听得眼睛都直了,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暗暗在心里发誓:一定要跟着小叔学拳脚功夫,以后也要像小叔一样厉害,能保护家里人。 屋里的林浩坐在床边听得认真,缠着纱布的手腕轻轻晃着,眼里满是羡慕,要是自己也有这样的本事,二爷爷就不会被欺负了。 陆汀驰站在院子中央,听着二哥的描述,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道:“这些都是次要的。” 他看向二伯母,“二伯既然醒了,我和清梧想进去问他几句话,了解下事情的缘由,您看可以吗?” 二伯母连忙点头:“当然可以,当然可以” 她忙往里面引,眼里满是感激。 江知渺和陆汀驰走进屋里,二伯正靠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见他们进来,挣扎着想要坐直些。江知渺忙按住他:“二伯您别动,好好躺着。” 陆汀驰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目光温和却带着几分审视:“二伯,您跟我们说说,那管事娘子的首饰到底是怎么回事?” 二伯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干涩,江知渺递过一杯温水,他喝了两口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我没偷…… 我真的没偷……” 院子里的喧闹声渐渐小了。 第22章 你字好看,你写 “我们信您没偷。”陆汀驰的指尖在膝盖上轻轻叩着,“但管事娘子一口咬定是您,总得有个由头。出事前您见过那件首饰吗? 林二伯的额角渗出细汗:“没见过” 闻言江知渺和陆汀驰对视了一眼,说道:“那管事娘子有说,簪子是什么样的吗?” 林二伯,回忆道:“是支银质钗,顶端是用玉做的葡萄形状,说是钗子上还有“无忧”两个字,款式及其难得,很值钱” 江知渺听完二伯的话,眉头皱了起来,陆汀驰看向她,语气笃定:“看来这是桩诬陷。” 林二伯一听这话,激动得想坐起身,却被伤口扯得疼出冷汗,声音都带了颤:“是!是诬陷!我根本没见过那首饰!” 江知渺扶着他躺好,声音清冽:“二伯当然没见过,因为您说的那只银质葡萄钗,我昨天才把样式图送到首饰店,按工序,绝不可能这么快就打出来。” 陆汀驰起身,伸手便拉起江知渺:“走。” 江知渺立马反应过来:“现在就骑马去城里问苏掌柜,这张样图给谁看过?” 陆汀驰眼睛闪过一丝赞许:“夫人,冰雪聪明。” 他转头对床边的二伯母叮嘱,“若那管事找上门来,你们先不要来硬的,我们去去就回。”话音未落,已拽着江知渺大步流星往外走。 院子里的晨露还挂在石榴叶上,两人翻身上马,马蹄踏碎了村道的宁静。雨花村到钦州城不过十里地,快马加鞭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琳琅阁门口。 伙计刚卸下门板,见两人勒马停下,忙笑着迎上来:“沈娘子这么早来,是有急事?”他昨天见过江知渺,印象颇深。 江知渺利落下马,声音微喘:“苏掌柜可在铺子里?” “在的在的。”伙计侧身引路,“您先进来,我这就叫人去通报。” 没过片刻,苏掌柜便掀着珠帘出来,目光先落在陆汀驰身上,青布短褂洗得发白,却掩不住挺拔的身形,眉眼间的英气藏都藏不住。 江知渺见状忙介绍:“这位是我的丈夫,林砚舟。” 陆汀驰微微颔首,苏掌柜也客气点头,随即转向江知渺:“不知沈娘子这么早过来,可是昨天的图纸有了新想法?” “并非如此。” 江知渺开门见山,“我想问问苏掌柜,昨天我送来的三幅样图,给谁见过?” 苏掌柜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以为她要反悔,挑眉道:“沈娘子这是何意?银货两讫的道理,咱们都懂。” “苏掌柜误会了。” 江知渺放缓语气,“是家中长辈说,他们庄子上的管事娘子丢了只银钗,样式正是我昨天送来的藤蔓钗,缠枝间藏着“无忧”二字的那款。” 她抬眼看向苏掌柜,目光坦诚,“按常理,这钗子绝不可能这么快打造出来,我怕有人偷了图样提前打造,届时反倒让苏掌柜误会我二次售卖。” 苏掌柜闻言敛了神色,指尖在柜台的算盘上轻叩:“昨天我把三幅样图送去赵县蔚府上,给赵小姐过目,她很是喜欢。我回来才吩咐工匠开料,此刻怕是刚熔了银子。” 陆汀驰忽然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压迫感:“看样图的,除了赵小姐还有谁?” 苏掌柜沉吟片刻,忽然拍了下额头:“还有个姓瓜的妇人,是赵小姐的远房表亲,在城外庄子上当管事娘子。” 她眉头紧锁,“那妇人嘴甜会来事,常说些山野故事陪赵小姐解闷,昨天看样图时她也在……” 说到这里,她忽然抬眼,语气惊疑,“难道是她?不该啊,以前看样图她也在,没出过岔子……” 江知渺浅笑道:“钗子提前打造的事,还麻烦苏掌柜查一查,若真有内贼,也好及时清理。我今日来,是想提前说清,若真有一模一样的钗子流出来,绝非我二次售卖。” “沈娘子放心,这事我定会彻查。” 苏掌柜语气郑重。 “看来,关键点我们已经找到一处了。”江知渺轻夹马腹,鬓边的碎发被风拂起。那支银钗尚未打造,足以证明二伯没有偷窃。 陆汀驰扬鞭轻抽马腹,马蹄踏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但诬陷的原因还没找到。”他回头望了眼后面的江知渺,“那管事娘子为何偏要针对二伯?” 江知渺驱马跟上“林大人,思路偏了。” 她忽然轻笑出声,“我们不是在破案,目前只要证明二伯没有偷钗子即可。” 陆汀驰猛地勒住缰绳,马蹄人立而起,看向江知渺,眼里闪过恍然 “江小姐说的对。” 方才竟钻了牛角尖,忘了眼下最要紧的是洗清二伯的冤屈 “接下来对簿公堂就行,只是不知道这公堂会不会早就**了。” “告一次就知道了。”江知渺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去市集买块布料那般简单。她往雨花村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走吧。” 到了院门口,陆汀驰翻身下马时见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林大伯在劈柴,斧头落下的声响比往日沉了些。 “没出事?”他攥着缰绳的手松了松,喉间涌上的燥意慢慢退去。 二哥见陆汀驰回来了迎上来说:“那瓜管事没来,估摸着是被你打怕了。” 陆汀驰点头,“二伯,有其他症状吗?” “瞧着没有,刚吃了药躺下了” 江知渺进屋就铺开宣纸,陆汀驰立马研墨。“要画那支钗?”他往砚台里添了勺清水,墨锭在石上磨出沙沙的响。 “嗯,留个凭证。” 江知渺执起狼毫,笔尖在墨碟里蘸了蘸,悬在纸上时顿了顿 ,片刻间,葡萄颗颗饱满,藤蔓蜿蜒如活物,她屏息凝神,手腕轻转,银钗的轮廓在宣纸上渐渐清晰,葡萄被勾勒栩栩如生。 陆汀驰偏向江知渺,眼底漾着促狭的笑意:“夫人画功这么好,不如顺便写一纸状书?” “状书还是夫君写吧,你的字比我的好看。”继续道,“笔锋刚硬,透着股正气,递上去也能压得住场面。” 陆汀驰挑眉,:“谁说的?” “小泽说的。”江知渺忍着笑 陆汀驰朗声笑起来:“你还挺记仇。不过说真的,你的字我非常喜欢。”尤其是她写药方时,笔尖悬在纸上的专注,连带着那些药材名都添了几分灵气。 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惊叫:“哇!小婶,这画好漂亮!” 江知渺手一抖,还好已经结束了绘画,“你这小丫头,吓我一跳。” 她笑着放下笔,嗔怪的看了陆汀驰一眼,“她进来时你为何不告知我。” 陆汀驰无辜道:“我以为你知道” 江知渺无奈道:“不是谁都有你这耳力可以洞悉一切的” 这时林奚凑到桌边,小手指点着纸上的银钗:“比祠堂里的画金簪还好看!” 她忽然抬头,眼里闪着光,“小婶,你还会画人吗?上次二哥画的我,都不像。” “当然会。” 江知渺捏了捏她的脸颊,“下次给你画一副好不好?” “好呀好呀!” 林奚开心的活蹦乱跳 江知渺拉着林溪出屋时,发现大家都在家,大嫂二嫂在择菜,三嫂在纳鞋底,四嫂抱着孩子,男人们则坐在石榴树下磨镰刀,眼神时不时往村口瞟。 “这是……” 江知渺,见大家都没下地,忽然明白了,“怕那管事来闹事?” 林大伯往镰刀上啐了口唾沫,磨得更起劲了:“人多势众,真来了也好有个照应……。” 话没说完,就被林奚的啜泣声打断。小丫头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往江知渺身上钻,声音带着哭腔:“小婶,他们会来打人吗?像打二爷爷那样打我们吗?我害怕……” 江知渺蹲下身,用帕子擦掉她的眼泪,指腹轻轻拍着她的背:“不怕,没事的。” 她往陆汀驰那边扬了扬下巴,“你小叔很厉害,会保护我们的。” 林溪偷偷往陆汀驰那边望了望,小声问:“那…… 那他们要是带好多人来呢?” 江知渺:“也不怕,到时候小溪躲起来就行,不要出来” 小溪点头。 第23章 管事上门 随后,江知渺和陆汀驰径直去了林二伯房间。二伯刚醒,精神头好了些。 “二伯,您细想想,上次见那管事娘子是什么时候?” 陆汀驰搬了张凳子坐在床边。 林二伯声音依旧沙哑:“就是被诬陷的那天上午见过。”他攥着被角的手紧了紧,“我当时去后院送劈好的柴火,经过管事娘子的屋后,听见里面有摔打的声音,还有她的哭闹声,“哐当”一声,像是打碎了什么东西。” 江知渺往门外瞟了眼,二伯母正端着药碗进来,闻言脚步顿了顿,悄悄站在门口听着。 “我本不想多管闲事,刚要走,”二伯的声音发颤,眼里涌上水汽,“那屋后的大黄狗突然冲我狂吠,铁链子拽得哗哗响。我吓了一跳,刚转头,管事娘子就披头散发地跑了出来,看见我站在那儿,眼神跟淬了毒似的。” 他忽然用袖子捂住脸:“我当时还纳闷,想问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她却狠狠瞪了我一眼,转身就往屋里走。” “后来呢?” “后来……”二伯深吸口气,声音里带着哭腔,“到了中午,管事突然叫我去买壶酒,送到他屋里。我把酒递过去时,他还笑着拍我的肩膀,说老林干活实在。” 谁成想,下午刚把菜摘完,就被两个家丁按住了。“那管事娘子从屋里冲出来,手里举着个空首饰盒,”二伯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淌下来,“说我偷了她的银钗,值二十两银子,不由分说就往我腿上踹。” “我说我没偷,他就叫人往死里打,”二伯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低,像是怕惊扰了谁,“他还说,不打死我,以后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往屋里偷东西!我…… 我老实了一辈子,别说偷东西,就连别人掉的铜板都捡起来还回去,哪受过这种污蔑……” 说到最后,他几乎泣不成声,胸口剧烈起伏着,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这让我往后怎么做人啊……” 他捶着床,声音里的屈辱像根针,扎得门口的二伯母也红了眼眶,悄悄抹起了眼泪。 江知渺递过块干净的帕子,轻声道:“二伯您别激动,我们都信您。” 她看向陆汀驰,两人眼神交汇,从上午的哭闹到中午的示好,再到下午的发难,这分明是有蹊跷的。 陆汀驰站起身,往门口走时对二伯母道:“二伯母,您照顾好二伯。这状书,我们今晚就写好,明日一早就去衙门递上。” 二伯猛地抓住他的手腕,泪眼婆娑:“能…… 能行吗?听说那管事是赵县蔚娘子的远方表亲,沾亲带故……” “行不行,总得试试。” 陆汀驰的声音平稳有力,“总不能让您受了委屈,还得背着偷东西的名声过一辈子。” 午后的日头正毒,晒得院墙上的牵牛花蔫了半边。林大伯刚扛起锄头正要去地里,二哥也扛着锄头跟在后头,三嫂还在灶台边刷着碗,都以为管事被打怕了,不会再来闹事了 “砰 —— 砰 —— 砰!” 院门被粗暴踹出巨响,撕裂了午后的宁静。那声音又急又狠,腐朽的木门板在猛烈的撞击下剧烈晃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四分五裂。 “开门!狗娘养的东西,都给爷滚出来!”管事的咆哮混着杂乱的人声和犬吠,如潮水般涌进小院,“把那个偷东西的老贼交出来!不然爷今天就把你们这破院子踏平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院子里瞬间乱作一团。林大伯手中的锄头“哐当”一声顿在地上;二嫂挎着的菜篮子应声落地,土豆咕噜噜滚了满地;三嫂手里的碗滑落,“啪嚓”一声摔得粉碎。几个伯母更是吓得脸色惨白,下意识地往江知渺身边缩去,颤抖的手紧紧攥住她的衣角。 “清梧,带她们去后院柴房,锁好门。”陆汀驰的声音陡然响起,沉稳如古井无波。他不动声色地挪到墙角,抄起那根被手掌磨得发亮的榆木扁担,手腕一抖,扁担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砚、砚舟啊……”二伯母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冰凉的手指几乎要掐进江知渺的胳膊里,“他们、他们要是闯进来可咋办……” “有我。”陆汀驰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院门。门板已经裂开一道缝隙,透过缝隙能看见外面晃动的人影。“你们先躲起来。” 江知渺反手握住二伯母冰凉颤抖的手,又将吓哭的林奚往怀里紧了紧:“别怕,跟我来。”她果断领着几个惊慌失措的妇人往后院退去,脚步匆忙却不慌乱。 将她们推进柴房前,江知渺最后回望一眼,陆汀驰挺拔的背影如青松般立在院中,与门外汹涌的恶意对峙着。她快速交代:“进去了就别出声,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 说完,她轻轻关上柴房门,闪身躲在水缸后,屏息观察着前院的动静。 “咔嚓——!” 院门终于不堪重负,裂成两半轰然倒地,扬起一片尘土。管事带着十几个手持棍棒刀剑的壮汉一拥而入,一条半人高的恶犬被铁链牵着,龇着尖牙发出低沉的呜咽。 “姓林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管事捂着依旧隐隐作痛的胸口,三角眼因愤怒而瞪得溜圆,“把那个老贼交出来!还有昨天那个踹老子的杂种,给爷磕头认错,爷还能发发善心,留你们个全尸!” 陆汀驰将扁担横在身前,冷笑一声:“该磕头认错的是你。连没打出来的银钗,也敢拿来诬陷人?” 管事的脸色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又被蛮横取代:“放你娘的狗屁!爷说偷了就是偷了!交人!” 陆汀驰踏上前一步,目光如冰刃般直刺对方:“我的拳脚你见识过了。若真想逼我动手,我不介意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抹脖子。”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令人胆寒的肃杀之气。管事被他眼中的冷光刺得一个哆嗦,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昨晚那快如闪电、重若千钧的一脚记忆犹新,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这小子穿着粗布衣裳,可那眼神、那气势,分明比衙门里最凶悍的捕头还要慑人。 院门外那些原本气势汹汹的壮汉们也迟疑了,举着武器的手微微垂下。 陆汀驰再逼进一步,扁担几乎要点到管事的鼻尖:“怎么?不敢?” “谁、谁说不敢!” 管事猛地梗起脖子,色厉内荏地吼道,“去见官就去见官!爷还怕了你不成!” 他心里飞快盘算——如今县令未上任,代职的赵县尉是他的远房表姨夫,怎么说也会偏袒自己。他偷偷给身后一个机灵的小厮使了个眼色,那小厮会意,悄无声息地溜出了院子。 管事盯着陆汀驰,声音拔得更高,试图掩盖心虚:“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到了公堂之上,那老贼要是认了罪,你可别怪爷心狠手辣!你昨天那一脚,爷也定要你加倍偿还!” 他心里早已打定主意,小厮已经去报信了,让娘子赶紧去赵小姐面前哭诉,就说被刁民欺负,连银钗也被偷。 赵小姐心软,必会求表姨夫做主。到时不仅那老贼要下狱,这莽夫也要挨上几十杀威棒,官府的板子,看他还敢不敢横! “公道自在人心。”陆汀驰看穿了他眼底的算计,却不点破。他侧头对身旁紧张不已的林大伯低声道,“大伯,去租牛车,把二伯小心拉上,我们现在就去衙门。” 管事见他竟真要去对簿公堂,先是一愣,随即心底冷笑更甚:哼,进了衙门,就是老子的天下!他故意撞开陆汀驰的胳膊,嚣张地挥手:“走啊!磨蹭什么?等着给你那老贼叔收尸吗?” 陆汀驰没理会他的挑衅,只是弯腰将扁担稳妥地靠在墙边,转身时,目光精准地捕捉到躲在水缸后的江知渺。 江知渺快步走出来,眼神坚定,低声道:“你现在就去把状书写了,我去取钗样式图,我们一同前往。” 陆汀驰颔首:“好。” 当林大伯和林家二哥小心翼翼地将脸色苍白却目光坚定的林二伯扶上牛车时,二伯用汗湿的手紧紧攥着江知渺塞给他的帕子,声音虽虚弱却清晰:“我没偷……到了青天大老爷面前,我也要说,我没偷!” 管事在一旁嗤笑一声,不屑地吐了口唾沫,转身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等表姨夫动了怒,先打这老东西三十大板,看他的骨头硬还是嘴硬!再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莽夫枷号示众,看以后谁还敢触老子的霉头! 日头越升越高,灼热的阳光将一行人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投在通往县衙的黄土路上。 陆汀驰走在牛车旁,微微俯身,对车上的林二伯沉声道:“二伯,待会儿到了堂上,无论他们问什么,您只需记住一点,实话实说。” 林二伯重重地点了点头,混浊的眼里燃着一丝倔强的火光,尽管攥着衣角的手心早已被汗水浸透。 第24章 对簿公堂 衙门内,公堂之上,赵县尉端坐在 “明镜高悬” 的牌匾下,乌纱帽的翅翼随着他低头的动作轻轻晃动。案上摊着陆汀驰递来的状纸,眉头不由一蹙,这字迹筋骨挺拔、笔锋凌厉,起笔如刀落笔如峰,俨然是受过严训的笔法,绝非乡野村夫所能为。 他的目光掠过堂下。陆汀驰虽一身粗布短褂,身姿却如松柏般挺拔,眉宇间凝着一股隐而不发的英气;身旁的江知渺垂眸静立,素衣布裙掩不住通身的气度,拢袖的指尖白皙纤细,神态从容得不似寻常农妇。赵县尉心下暗忖:这两人,恐怕不简单。 “升堂!” 惊堂木重重拍下,震得签筒一跳。赵县尉声如洪钟:“堂下何人?所告何事? 陆汀驰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声音清朗沉稳:“草民林砚舟,为族叔林有田鸣冤。吴管事诬陷他偷盗银钗,并施以毒打,求大人明察。” “哦?”赵县尉转向跪在右侧的吴管事,“吴顺,你指认林有田偷窃,可有实证?” 吴管事忙跪在地上,磕了个响头:“大人明鉴!那天只有林有田去过内院,除了他还能有谁?我娘子的银钗价值二十两,定是这老东西见财起意!” 话音刚落,堂外传来妇人的哭喊:“大人可要为民妇做主啊!” 说着瓜氏跑进来,帕子捂着脸哭得抽噎,“就是林有田偷了我的钗子,那天我亲眼见他在屋后鬼鬼祟祟!” 林有田躺在堂边的门板上,挣扎着想坐起,却被腿上的伤痛拽得倒抽冷气:“我没有…… 休要血口喷人!” “休得喧哗!” 赵县尉又拍了下惊堂木,目光转向江知渺,“你便是状纸上说的证人?可有证据?” 江知渺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张图纸,双手呈上:“回大人,这是草民绘制的银质葡萄钗样式图。” 差役将图纸递到案上,赵县尉展开一看,只见纸上葡萄藤蜿蜒缠绕,颗颗果实饱满,藤蔓间还藏着 “无忧” 二字,笔法细腻。 瓜氏瞥见图纸,哭声顿了顿,眼里闪过丝慌乱。江知渺却已转向她,声音清冽如泉:“敢问娘子,你丢失的钗子,可是这支?” 瓜氏攥紧帕子,指甲几乎嵌进肉里,磕磕巴巴道:“是…… 是这支没错。” “哦?” 江知渺忽然笑了,“可这支钗的样式图,草民昨天才送到琳琅阁苏掌柜手上。苏掌柜下午便带着图纸去了县尉府上,给赵小姐过目,当时娘子也在场,对吧?” 瓜氏的脸 “唰” 地白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江知渺的目光转向赵县尉,语气愈发从容:“赵小姐瞧着喜欢,苏掌柜才吩咐工匠开料打造,至今尚未完工。敢问瓜娘子,你的钗子,是从何处来的?” 公堂内霎时静得落针可闻。赵县尉捻着图纸的手指停住了,看向瓜氏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你怎么解释? 吴管事趴在地上,后颈的汗浸湿了衣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坏了!这妇人还真是说谎了,回去非得扒一层皮不可,害自己在这里丢脸。 瓜氏趴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连大气都不敢喘。方才江知渺的话像把淬了冰的匕首,戳得她浑身发僵,此刻别说回话,就连抬头看一眼公堂的勇气都没有。 赵县尉的手顿了顿,目光扫过瓜氏,心里早已明镜似的。他将惊堂木往案上一放,声音却没了先前的威严:“吴顺,你赔林有田五两银子,这事便了了。” 话音刚落,江知渺往前一步,福身道:“大人,此事恐难了结。” 她的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公堂里掷地有声,“我二伯被打得断了腿,险些丢了性命,五两银子怕是填不平这伤筋动骨的疼。” 赵县尉的脸色 “唰” 地沉了下来,乌纱帽的翅翼微微颤动。自他代职以来,还没人敢在公堂上公然驳斥判决,这妇人看着温顺,胆子倒不小。 他眯起眼,指尖在案上敲出轻响:“那你觉得,该如何解决?” 江知渺抬眼时,目光正好撞进县尉眼底的冷意,却丝毫不惧:“草民有两个请求。” 她掰着手指,条理分明,“其一,我二伯与家中小侄林浩,此后不再去庄子上工,还请庄子尽快结清二人的工钱放人;其二,五两银子不足补偿汤药费,还请再加五两,共十两。” 她说完便垂手而立,既没有得寸进尺的骄横,也没有卑躬屈膝的怯懦。 赵县尉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觉得这妇人很精明,看似只添了五两银子,却字字都在控诉对方的罪行。他往吴顺夫妇那边瞟了眼,语气带着几分不耐:“你们觉得如何?” 吴顺刚要张嘴反驳,被瓜氏在底下悄悄拽了拽衣襟。他这才想起自己与赵县尉不过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刚才县尉判五两银子,已是天大的情面。若是此刻再犟嘴,惹得这位远房表姨夫不快,往后想借着赵家的势在庄子上立足,怕是难了。 “…… 草民应允。”吴顺咬着牙应了,“工钱…… 工钱这就叫账房结算,十两银子也…… 也照给。” 瓜氏趴在地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原以为可以直接在庄子上随便找个由头的解决掉林有田,没承想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要多赔银子,往后连拿捏他的由头都没了。 江知渺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她何尝不想让吴顺挨顿板子出口恶气,可瞧县尉一开始那敷衍的态度,便知这公堂之上难讲全然的公道。 能让二伯和林浩脱离庄子,再得些银子养伤,已是眼下最稳妥的结果。真要把县尉逼急了,保不齐会再生事端。 “谢大人秉公处理。” 江知渺再次福身,眼角的余光瞥见陆汀驰朝她微微颔首,眼里的赞许藏都藏不住。 赵县尉挥了挥手,懒得再多说:“退堂!” 惊堂木落下的瞬间,瓜氏几乎瘫在地上。林有田躺在门板上,望着头顶的“明镜高悬” 牌匾,浑浊的眼里滚下两行泪,他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回在公堂上,挺直腰杆讨回公道。 二哥三哥抬着二伯往外走,陆汀驰经过江知渺身边时,低声道:“做得好。” 江知渺望着公堂外的天光,轻轻 “嗯” 了一声。 刚走出衙门的大门,林二伯就挣扎着要从门板上坐起来,被陆汀驰按住了还不肯罢休,非要撑着胳膊直起上半身。阳光落在他脸上,比来时少了大半愁苦,连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些,望着陆汀驰和江知渺的眼神亮得惊人。 “砚舟,清梧……” 他攥着两人的手,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喑哑,“若不是你们,我这冤屈定是讨不回来。” 眼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不仅打,白遭了,还得背上偷东西的名声,一辈子抬不起头,更要赔上你爹给你爷奶的孝敬钱……” 陆汀驰拍了拍他的手背 ,刚要出口 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三哥此刻声音都带着颤 “砚舟,清梧,谢谢你们。” 他哽咽着,“那晚若不是砚舟,我们几个…… 我们兄弟根本救不出我爹,说不定连自己都要折在庄子上,谢谢清梧替我爹医治,在公堂上又那样为我爹出头,谢谢。” 他说得无比郑重。 陆汀驰看着三哥说:“都是一家人,不说这些。” 陆汀驰望着林二伯眼里重新泛起的光,嘴角勾起抹浅淡的笑意。 “走吧,回家。” 陆汀驰抬手,帮林二伯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襟, 江知渺说:“回去了,二伯还得好好养伤。” 庄子上,吴管事的屋里还飘着未散的酒气。他一脚踹开房门,手里的皮鞭 “啪” 地甩在桌腿上,吓得瓜氏猛地蹿到墙角,怀里的帕子被攥成了团。 “你说的那么坚定!” 吴顺猩红着眼,几步就冲到瓜氏面前,皮鞭“啪”地抽下去,“我还真当你把赵小姐赏的钗子丢了!害我挨了那姓林的一脚,现在胸口还疼得像火烧!” 鞭梢扫过手臂,留下道红痕,瓜氏疼得蜷缩起来,却不敢哭出声。 “还闹上公堂!” 吴顺越打越气,“让我在公堂上丢尽脸面!我打死你这个臭婆娘!” 瓜氏死死咬着嘴唇,血珠从嘴角渗出来,她有满肚子的苦水,却半个字也说不得。 五年前,她还是邻村那个盼着与情郎成婚的姑娘,却被吴顺一眼看中。 家里人收了他三担米,三两银子,硬是逼着她嫁。后来她才知道,这吴顺不是个好的,不仅爱喝酒,喝多了还爱打人,她原以为忍忍就过去了,等有了孩子,或许他会收敛些脾气。可五年了,她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 吴顺的酒瘾越来越大,脾气也越来越暴躁,稍有不顺心就对她拳打脚踢。前几日,她竟听见他跟账房打听邻村一个小姑娘的底细,明摆着是想再娶一房。 她不能再等了。 那天趁着吴顺去城里办事,她偷偷去找了先前的情郎。听了瓜氏的话吓得连连往后退:“管事娘子,你别害我!” 他摆着着手,眼里满是恐惧,“吴管事知道了,会扒了我全家的皮!” “我只求你……” 瓜氏拽着他的衣袖,声音抖得不成样,“就这一次,我想有个孩子保命……” 可那情郎猛地甩开她的手,气得她摔碎了桌上的茶盏,突然又听到了有人在屋后,她不确定这个事情有没有暴露,所以她选择先下手,最好能直接做掉,所以才故意编了个没打造的钗子 她原是算得好好的,吴顺那厮最是爱财,又极好面子。先借吴顺爱喝酒的由头说酒没了,叫那个林有田去打,他老实,不会偷喝或者昧下一两个铜板,然后让他送酒进屋,再一口咬定林有田偷了钗子,把赵小姐赏的那支银钗的样式说得有鼻子有眼,吴顺定然会听信,气炸。 到时候不等林有田多嘴辩解,只需说清钗子是什么样式,再挤出几滴眼泪,说那是赵小姐特意赏的,吴顺为了在佃户面前立威,定不会放过他。她甚至都想好了,故意让林有田赔不起,然后再解决掉他。 至于林有田有没有真的偷,谁在乎呢?反正他老实巴交的,就算喊冤也没人信。 可她千算万算,没想到居然敢有人硬闯庄子,还拉着他们去了公堂。她起初也不怕,心里冷笑:上公堂就上公堂,只要自己咬死了没松口,林家人又拿得出什么证据?况且自己收到来衙门的消息就跟赵小姐先哭诉了一番,到头来吃亏的还不是林家? 她甚至还琢磨了,等会到了公堂该怎么哭,她笃定只要自己演得真,定能让林有田百口莫辩。 可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人能拿出了样式图,轻飘飘一句 “钗子尚未打造”,就戳破了她所有的谎话。那一瞬间,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先前编好的所有说辞都堵在喉咙里,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自己当初真该狠心丢一只旧钗子!哪怕是自己压箱底的那支银镯子,熔了重打也成啊!那样一来,就算闹到天边,也有个实打实的物件作证,何至于像现在这样。 瓜氏抬起头,混着嘴角的血,看着格外凄厉笑声比哭还难听,“吴顺,你打吧,打死我,你也别想再娶!县尉夫人要是知道你苛待发妻,看她还认不认你这门亲戚!” 吴顺的手僵住了。他最忌讳的就是别人提他这层 “远亲” 关系,表姨夫待他本就疏远,若是再传出打骂妻子的名声,怕是连庄子的差事都保不住。 皮鞭 “哐当” 掉在地上,他转身抓起桌上的酒壶,狠狠灌了口,酒液顺着下巴淌进衣襟:“你给我安分点!再敢惹事,我让你娘家连饭都吃不上!” 瓜氏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她知道,这日子,怕是熬不出头了。 吴顺不过是仗着有个远房表姨是县尉夫人,才有了几分体面。王员外为了讨好县尉夫人,连带着这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都给安排了庄子管事的肥差。 吴顺提着点心带她去县尉府道谢时,人家才知道有他这么个亲戚。见赵小姐随口说了句整日在府里待着无趣的很,她便说她会一些粗俗的山野故事,如果小姐不嫌弃可以讲出来给小姐解解闷,才把吴顺有“县尉撑腰” 的名声传遍了庄子。连上头派来的管事,见了他都得客客气气的。 第25章 各执一半 林家院内的石榴树影在地上晃了又晃,太阳都已经开始下山了,二伯母还在灶台边打转,手里的锅铲敲得铁锅当当响,却半天没炒出一盘菜。林溪抱着三婶的胳膊蹲在门槛上,时不时往村口望一眼:“三奶奶,我爷爷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回来了!回来了!” 院门外传来四哥的大喊,二伯母手里的锅铲 “哐当” 掉在地上,连忙往外跑。 林奶奶林老头一见到他们平安回来,眼泪哗哗往下淌:“老天保佑,可算平安回来了” 屋里养伤的林浩听见动静,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挪出来,抓住二哥的胳膊急问:“二叔,我二爷爷,赢了?” 他总觉得像做梦,吴管事在庄子上横行霸道,仗着有赵县蔚撑腰,怎么可能说输就输。 “赢了!不仅赢了,还大获全胜!” 二哥正端着水往嘴里送,放下碗就开始比划,“你是没瞧见你小婶在公堂上的样子!那瓜氏一口咬定是你二爷爷偷的,你小婶 “唰” 地掏出图纸,问她是不是这支,你猜怎么着?” 他故意顿了顿,见小泽和林溪都瞪着眼等下文,才拍着大腿道:“你小婶说那钗子样式图昨天才送进琳琅阁,连工匠都还没开工呢!当场就把瓜氏问懵了,脸白得跟纸似的!” “还有还有”,眼里闪着光,“赵县尉只判赔五两银子,你小婶当场就驳回去了,说二伯断了腿,这点银子不够汤药费!硬是让吴管事再加五两,还逼着他结清了你和你二爷爷的工钱,往后不再去庄子上受气了!” 林浩听得眼睛都直了,拐杖“当啷”掉在地上:“小婶…… 小婶真这么说?”他原以为自己还要回去继续挨打,没想到还能从那吃人的庄子里脱身。 “那还有假!”二哥往江知渺那边扬了扬下巴,“当时县尉脸都沉下来了,你小婶愣是面不改色,句句说得在理,连县尉都没辙,只能让吴管事照办!” 众人围着听得起劲,小泽攥着拳头,心里的崇拜像野草似的疯长,他一直觉得小叔打架最厉害,能一个打十个,没想到小婶更了不起,见了官都不怵,三言两语就把恶人怼得没话说。 他偷偷往江知渺那边看,见她侧脸在暮色中柔和得像幅画。可就是这看似温柔的小婶,不仅会写会画,还敢在公堂上跟县尉据理力争。 “我以后也要学小婶!” 小泽忽然大声说,吓得旁边的林溪一激灵,“学认字,学道理,以后谁再欺负咱们家,我就跟他讲道理去!” 江知渺闻言笑了,弯腰捡起他掉在地上的木剑:“不光要学道理,还得学小叔的拳脚,这样才既能说得过,也打得过。” 陆汀驰刚把门板靠墙放好,听见这话回头看她,眼里的笑意比日头还暖。院子里的人都笑起来。 晚饭时,林家的堂屋里第一次飘起如此轻松的饭菜香。 陆汀驰刚坐下,就见小泽捧着个粗面馒头凑过来,非要挨着他坐,眼睛亮晶晶的,活像只讨食的小狗。“小叔,以后能教我打拳吗?” “吃饭都堵不上你的嘴。” 大伯母笑着拍了下他的后脑勺。 陆汀驰夹起菜给他,然后看向坐在对面的二伯:“二伯,庄子上的佃户,要交几成租子?” 二伯正吃着,闻言顿了顿才道:“听说是七成。我只在里面打零工,具体的租子章程没细问,只知道每回交租子的时候,佃户们都跟丢了魂似的。” “七成?” 江知渺眼里满是惊讶,“那岂不是就算是丰年,除去租子也只够饿不死?” 她想起自家雇的佃户,最多只收四成租,遇上灾年还会减免,这般苛刻的租子,简直是把人往绝路上逼。 林大伯扒了口饭,糙米饭在嘴里嚼得咯吱响:“余下的三成,不光要填自家的肚子,还得应付各种苛捐杂税。” 压低声音道,“去年夏天雨水大,庄子里收的粮食连租子都不够,有三家佃户实在没办法,把闺女卖给了人牙子,才凑够了钱补上窟窿。” 二伯母叹了口气,“像咱们家这样,能自家有几亩薄田,有几个壮劳力下地,农闲时还能去打零工换点粮食,已经算是好的了。前村的老王家,男人去年病死了,剩下孤儿寡母,今年开春就把二小子送了人,说是去大户人家当小厮,谁知道是死是活。” 饭桌上忽然安静下来,只有孩子们咀嚼的声音格外清晰。陆汀驰看着碗里的饭菜,忽然没了胃口他在军中见惯了生死,却没料到太平年月里,农户的日子竟也过得如此艰难。 “难怪吴顺那么横。” 陆汀驰忽然开口,声音沉了沉,“握着佃户的活路,自然说一不二。” 林大伯狠狠灌了口粗茶:“谁说不是呢? 房内。 油灯昏黄,江知渺把外衣脱下搭在床架上,转身便见陆汀驰在门外负手而立望着月亮,神色沉得像化不开的墨。 “林大人,来了这些日子你还没跟我说过你的计划。” “江小姐,应该是想问,什么时候惩治这些吃人的现象吧?” “是,今日的公堂,还有二伯说的那些佃户,各种徭役,杂税……” “我当初说要以身试苦,体察民情,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没有告诉你。” 江知渺微微惊讶:“什么原因?” “铁矿!”陆汀驰的声音压得更低,“铁矿布防严密,只抓本地户籍的工人,我的探子根本无法潜入,我必须利用现在的身份混进去。” 陆汀驰继续道:“应该很快,我就要去铁矿了。” 江知渺的手攥紧了衣角:“他们来抓你去?还是你自己主动去?” “他们来抓我去。” 陆汀驰的声音平稳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探子来报,铁矿最近正在找身强力壮的汉子,想来过不了几日,他们就会找上门。” 江知渺的眉头瞬间拧起,鬓边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忧色:“那需要我在外面做什么?” “不需要,你负责照顾好自己,别出任何纰漏就行。” 他忽然探进怀里,摸出块玉。玉质温润,在灯光下泛着莹白的光,上面雕刻的缠枝纹缠缠绕绕,像极了他们此刻身处的困局。 陆汀驰握住玉的两端,稍一用力,“啪” 的一声轻响,玉块从中间裂开,断口齐整,恰好分成两半。 “这半块你收着。” 他将其中一半放在桌面,“如果需要你配合,我会派人送来另一半。届时你按吩咐行事即可。” 江知渺把那半块玉拿起,指腹摩挲着断口处,抬头望他:“铁矿凶险,你……” “放心。” 陆汀驰按住她的肩,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让人安定的力量,“比这更险的地方都待过,倒是你……” 江知渺将半块玉贴身藏进衣襟。 “我知道了。” 她担忧道:“你也要…… 多加小心。” 陆汀驰指尖在桌上轻轻一顿,忽然笑了,眼底的凝重化开些许,话锋陡然一转:“江小姐,今日公堂上的表现,倒让我愈发肯定,自己没有用错人。” 江知渺闻言,抬眼眉梢微挑,嗤笑出声:“林大人这是在夸自己慧眼识珠?” “是江小姐太过夺目。” 语气里带了几分难得的松弛 “林大人,要这样夸我一整晚吗?” 她双手抱胸看着他,眼底的笑意藏不住,“再夸下去,我可要当真了。” “句句属实,江小姐尽管当真。” 说罢又道:“你先休息。” 他起身往门口走了两步,又回头道,“我去屋顶坐坐,吹会儿风。” 话音刚落,他转身出门,便纵身跃起,足尖在院墙上轻轻一点,便稳稳落在了屋顶。他仰头望去,方才还清晰悬在天际的月亮,此刻都被厚重的云层遮住了面纱,只漏下几缕惨淡的光。 他想起前天收到的太子密讯,“铁矿之事不可再拖,速查。突厥已在边境招兵买马,恐不日来犯。”他原想再铺垫几日,摸清铁矿的守卫布局与运矿路线,可如今看来,怕是等不及了。 第26章 边塞,水纹 两个月前的边塞。 陆汀驰的指节在弯刀上重重叩了三下,“笃、笃、笃” 的声响混着风沙的呼啸,在空旷的戈壁上格外清晰。玄铁刀刃反射的寒光刺得人眼疼,连天边的残阳都被割成了碎金。 三天前在风陵关外的伏击战里,他单骑冲破突厥的防线,亲手将首领按在沙砾中。 彼时这把弯刀还别在首领腰间,他随手拔下时便觉诧异,不管是玄铁的成色还是锻造的工艺,都和军中制式刀具极相似,甚至连刀鞘上镶嵌的红宝石,都带着中原匠人的细腻。 “这刀哪来的?” 陆汀驰踩着首领的后颈将人往沙里按,铁靴碾过砾石的声响里,混着对方骨骼的闷响。 首领被压得喉间“嗬嗬”作响,啐出带血的唾沫,狂笑里裹着风沙的粗粝:“你们汉人的铁器,比我们草原的铁器好用!” 他的汉话带着浓重的口音,却字字清晰,“砍起你们自己人的脖子,更是利索!” 陆汀驰眼神一凛,指节猛地收紧,攥着首领头发的力道几乎要将头皮掀掉。首领吃痛仰头,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嘶吼,腰间系着的皮囊松脱,露出里面别着的另一把小刀,刀身不足三寸,却在残阳下泛着淬过冰似的冷光,靠近刀柄的地方,一道蜿蜒的水纹正在轻轻晃动。 那纹路像道惊雷劈进陆汀驰脑海。 去年秋天,发小徐承钧担任西南道巡察使,特意绕道边关来看他,从行囊里掏出个锦盒,打开时里面躺着把一模一样的短刀 “翊然你瞧,这是钦州独有的,当地老铁匠说,这水纹是用钦州江底的细沙反复打磨出来的,别的地方仿不来,你在军中用得上,短小精悍,藏在靴筒里正合适。” 当时他还笑徐承钧就会搜罗些小玩意儿,却还是宝贝似的收了。 此刻突厥首领腰间的刀,那水纹的弧度、深浅,甚至连收尾处那点刻意做出的 “浪花”,都和徐承钧送的那把分毫不差。 “钦州……” 陆汀驰提刀一刺,首领的惨叫突然没了声。 徐承钧临别时的话却愈发清晰,““钦州那边矿场太多,水深得很,除了朝廷派去的监察使,好像还有别的势力在暗中插手,都想攥住铁矿的命脉。” “暗中势力?” 当夜,他便策马赶回军帐。油灯下,舆图被摊开在案上,他用朱砂笔在钦州的位置圈出个红圈,另一张宣纸则是标着近半年,突厥突然频繁突袭的时间点。笔尖划过最后一个日期时,他忽然停住了 ,这些日子,竟与钦州商队出关的日期完全吻合。 “将军,圣上下旨,命您即刻回京述职。” 副将捧着鎏金圣旨走进来。 陆汀驰没抬头,指尖在红圈上重重一点,沉声道:“先不回京。” 他转身取过纸笔,墨汁在宣纸上飞舞,“我写封信,加急送到东宫。” 信送出去的第七天,东宫的回信便到了。信纸带着淡淡的龙涎香,字迹是太子亲书:钦州县令病逝,吏部已选新中举的进士林砚舟上任,其人现已抵达浔州。你即刻前往浔州与他会合,我亦在浔州等你。钦州局势复杂,需从长计议,避免打草惊蛇。此事已禀明圣上,允你便宜行事。 陆汀驰将信纸凑近烛火,火苗舔舐着纸边,将字迹化为灰烬。 次日,军帐中,陆汀驰便安排了将领暂代军中事务,军师辅助,务必加强风陵关防务,密切关注突厥动向,若有异动,即刻飞鸽传书。 又迅速写下几封书信,分别送往几个关隘的守将,一一嘱托了防备事宜。他深知,边关的安稳是中原的根基,容不得半点差池。 待一切安排妥当,陆汀驰换上一身便装,带了几个亲卫。 “出发。” 陆汀驰一声令下,亲卫们纷纷翻身上马。 一行人快马加鞭,向南疾驰而去。沿途的风景不断变换,从荒芜的戈壁到葱郁的草原,再到江南的水乡,日夜兼程。 浔州 城西的宅院隐在一片竹林后,青瓦白墙在烟雨中透着几分清雅。太子萧聿澈穿着件月白长衫,手里摇着把折扇,正倚在门廊下看雨,墨色的发,用根玉簪束着,活脱脱一副书生的模样。 廊下还站着个青衫读书人,面容清俊,手里捧着卷书,正是即将上任的钦州县令林砚舟。 “来了。” 萧聿澈忽然直起身,望向巷口。 话音刚落,便有马蹄声踏碎雨幕而来。陆汀驰翻身下马,玄色劲装还带着风尘,腰间的弯刀未卸,雨水顺着发梢滴落。 “殿下。”他大步上前,声音里带着久别重逢的暖意。 萧聿澈扔掉折扇,张开双臂与他紧紧相拥,拍着他的后背朗笑:“翊然,一年不见,你这身沙场砺出的悍气,半分未减!” “表兄风采依旧。”陆汀驰松开他,目光扫过他身上的长衫,眼底闪过丝笑意,“只是这书生装扮,倒让我差点认不出。” “此乃权宜之计。”萧聿澈侧身,指向一旁的林砚舟,“来,我给你介绍。这位便是即将上任的钦州县令,林砚舟。砚舟,这位便是陆汀驰,陆将军。” 林砚舟即刻上前,双手抱拳,躬身行礼,仪态一丝不苟:“陆将军威名,如雷贯耳。您当年十七岁便敢孤军深入突厥王庭,斩将夺旗,迫使其数年不敢南犯的事迹,天下传颂。林某一介书生,虽不能提枪跃马,护国安邦,然心中对将军之敬仰,已久矣。” “林县令过谦了。”陆汀驰抱拳回礼,语气沉稳,“守土卫疆,乃武将本分,不敢当如此盛誉。” 萧聿澈在一旁含笑看着,适时开口道:“好了,外面雨凉,先进屋叙话。”他引着二人向屋内走去,廊下灯笼在风中轻摇,晕开温暖的光晕,“一路辛苦,先饮杯热茶驱驱寒湿,我们再细商大计。” 屋内早已燃好了炭火,青瓷炉上的水壶正咕嘟作响。萧聿澈亲手给两人斟了茶,水汽氤氲中,他收起笑意,从怀中取出份舆图铺在案上 “钦州的铁矿分布图,我已让人绘好了。”他指尖点在图上的红点处,“这里是最大的官矿,但据眼线回报,私矿至少有七八处,多半与突厥有勾连。” 指腹在舆图上摩挲片刻,萧聿澈抬眼看向两人,烛火在他眼底跳动 “自去岁承钧西南巡查回来禀告此事,我便让人去钦州暗查。” 他的声音沉了沉,带着几分凝重,“可派去的监察御史,竟早已被他们收买。那些私矿防备极严,只认本地户,还得是衙门花名册上有备案的那种,外人根本近不了身。” 目光转向陆汀驰时,已是全然的郑重:“翊然,这事得交给你。你先扮作砚舟,以刚归乡的农户身份,看看能不能混进私矿探查。” 他顿了顿,补充道,“等铁矿的事了结,你还得暂代县令一职。我怀疑整个钦州的官员、商户,背后还有更深的密谋,怕是…… 我那好皇叔的手笔。” 提到 “皇叔” 二字,他的声音里淬了些冷意,指尖在舆图边缘捏出深深的褶皱。 “为了你行事方便,我会给你物色一位合适的“夫人” 陆汀驰露出不解的神色 萧聿澈解释道:“钦州官场盘根错节,许多情报需借内宅女眷往来方能探听。有一位得力“夫人”在旁,既可替你周旋于那些官宦家眷之间,获取消息,亦可应对各方试探。” 最后,他转向一直静默聆听的林砚舟,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砚舟,此番要委屈你一段时日。在翊然功成之前,你需暂居于此宅,不得外出。” 他拍了拍林砚舟的肩头,神色严肃,“你需将你老家所有情况、过往经历、族亲关系,事无巨细,悉数告知翊然,绝不能有半分差错,我们这出李代桃僵的戏码,不容有失。” 林砚舟立马起身,弯腰行礼:“殿下放心,下官明白。定当竭尽所能,助将军成事。” 陆汀驰指尖在案上轻轻叩着:“林砚舟的身份不是已经报给钦州府衙,等着上任县令了?我这再扮成农夫,岂不是两个林砚舟?” 他看向萧聿澈,眼里带着几分不解,“钦州府的文书上,总该写着新县令的来历,这般两头扮,不怕露破绽?” 萧聿澈拿起茶盏,用杯盖撇去浮沫,轻笑出声:“正是要两个砚舟。” 他放下茶盏,指尖在舆图上敲出轻响 “县令林砚舟的履历,吏部早已备档,京都人士,自幼在京中求学,新科进士出身,家世清白得像张白纸。钦州那边没人认识他,查也只能查到京中,自然万无一失。” “而你要扮的农夫林砚舟,”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陆汀驰身上,带着十足的笃定,“因为砚舟的老家正是钦州的,自幼没有回去,家里人也不知他的长相,性格这你就更好办了,而且你还成了货真价实的本地人,等铁矿事了你便立刻上任” 陆汀驰解惑,了然一笑。 三人继续围着舆图低声交谈,雨声被挡在窗外,屋内的烛火映着三张年轻却凝重的脸。萧聿澈用笔在图上圈出几处要道,林砚舟在旁补充着自己知道的,陆汀驰则不时提出布防的建议,偶尔目光交汇,无需多言便已默契十足。 第27章 云溪镇之行 一个月后,浔州码头。 江风裹挟着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带着些微的凉意。陆汀驰一袭青布长衫,独立于甲板之上,衣袂被风吹得轻轻拂动,衬得他身形颀长,倒真有几分新科进士初涉仕途的清雅文气。 他随身的行囊不大,里面却稳妥地收着三样至关重要的物件:一份墨迹尚新、但边角已被刻意磨旧的户籍文书,上面的名字是“林砚舟”;一封印绶齐全、盖着吏部朱红大印的上任公文,右下角“钦此”二字笔力千钧;最要紧的,是那枚青铜打造的钦州府衙通行符,符身冰凉,背面云纹繁复,凭此可于府衙内畅行无阻,乃至调阅库房卷宗。 船至江心,笼罩江面的浓雾渐渐散开,露出两岸朦胧山色。陆汀驰的思绪却飘回临行前夜,萧聿澈在浔州别院那间烛火摇曳的书房里,对他最后的嘱托: “云溪镇的周记银号,明面上做着汇兑生意,实则是二皇兄在江南最大的印子钱窝点,也是他笼络地方、输送利益的关键节点。那里藏着一本账簿,记录了他近三年所有见不得光的收支往来,牵连极广。若能得手,便是扼住了他一条命脉,我们往后的棋局,也能多几分胜算。” 这绕道云溪镇之行,本就是计划中的一步险棋。二皇子在江南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周记银号作为其核心钱袋,守卫必然森严如铁桶。而他与那位远在封地却野心勃勃的钦州藩王过从甚密,难保钦州铁矿的浑水背后,没有二皇子的影子。 两日后,云溪镇。 夜色如墨,将白日的喧嚣尽数吞没。陆汀驰如鬼魅般隐于街角一株老槐树的浓密阴影里,一身夜行衣与黑暗完美融合。周记银号朱漆大门紧闭,唯有门楣上悬挂的两盏灯还在亮着,投下昏黄而摇曳的光晕,将门前两名按刀而立护卫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陆汀驰屏息凝神,在心中默数着护卫换岗交替的间隙。就在两人转身交汇、视线产生盲区的一刹那,他动了!身形如一片被风吹起的落叶,轻飘飘地掠过空旷的街面,足尖在墙根一块略微松动的青石上借力一点,整个人便已悄无声息地翻过高墙,落入银号后院。 院内寂静无声,唯有风中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气味,果然如情报所言,账房先生信佛,案头常备香炉。陆汀驰如壁虎般贴着回廊的漆柱缓缓移动,超乎常人的耳力将前院的动静尽收耳底:护卫规律巡逻的脚步声、兵器与甲胄偶尔摩擦的轻响,甚至能清晰分辨出谁的靴底沾了未干的泥泞,谁的腰刀皮鞘因使用频繁而略显松弛。 穿过一道精巧的月亮门,主账房就在眼前。窗纸上映出一个伏案疾书的微驼身影。陆汀驰从袖中滑出一片薄如柳叶的刀片,精准地探入窗棂缝隙,手腕极细微地一抖一挑,内侧的木栓便发出几不可闻的“咔哒”一声,应声而落。 他耐心蛰伏,直至听到屋内人打着哈欠起身,脚步声走向角落的茶壶,显然是要去倒水。时机稍纵即逝!陆汀驰身形如电,悄无声息地推开窗户,狸猫般滑入室内,落地无声。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迅速扫过靠墙的巨大书架。根据情报,目标在第三排最上层——那本看似寻常的《论语》只是伪装。他抽出书卷,果然露出书脊处一个不起眼的铜制暗锁。他毫不犹豫地拔下束发的簪子——簪头早已被精心打磨得极尖细,探入锁孔,指尖感受着内里极细微的机括变化,凝神静气,轻轻转动三圈。 “吱呀——” 一声轻微的机括响动,暗格弹开。里面赫然躺着一本厚达寸许、以蓝布封皮包裹的账册。陆汀驰迅速将账册纳入怀中,触手沉甸甸的,仿佛能压垮无数人的前程性命。 恰在此时,门外走廊传来踉跄的脚步声和一个带着浓重酒气的嘟囔:“王、王账房……讨、讨碗醒酒汤……”声音越来越近。 陆汀驰眼神一凛,动作快如闪电:《论语》归位,暗格扣合,身形一纵便轻盈跃上房梁,隐入屋顶横梁交错的阴暗之中,屏住了呼吸。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醉醺醺的护卫探头进来,见账房先生正端着茶杯错愕回头,嘟囔了几句又摇摇晃晃地带上门走了。 待脚步声远去,陆汀驰才如一片羽毛般悄然落下。他最后锐利地扫视了一圈书房,确认未留下任何痕迹,方才再次推开后窗,身影彻底融入后巷深沉的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再次登船离岸时,云溪镇的轮廓已在晨雾中渐渐模糊。陆汀驰重回船头,江风再次吹动他的衣袍。他望着那渐行渐远的镇甸,萧聿澈的话语犹在耳畔回响:“这账本里的每一个名字,都足以让半个江南道的官宦夜不能寐。” 船只顺流而下,进入庆州地界。江面似乎变得不再平静,水流也湍急了几分。然而,就在这片看似寻常的航道上,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正伴随着船身的异常晃动,悄然降临。 第28章 入局 两日后的清晨,薄雾尚未散尽,江知渺便带着新绘制的簪子图样,再次踏入了琳琅阁。这是之前应苏掌柜之请,特意设计的一支既要别致又要素净的簪子。 她将宣纸在光洁的柜台上徐徐展开:“苏掌柜请看,这样式可还合意?” 苏掌柜的目光一落到图纸上,便再也移不开了,只见宣纸上绘着的簪子,主体是一朵舒卷自如的祥云,标注可选用上好的青金石雕琢而成。 石质温润细腻,那蓝色深邃如雨过天晴的苍穹,其间还隐约闪烁着细碎的金星,宛若将璀璨星光揉碎了嵌入其中。 祥云的线条流畅优雅,边缘打磨得圆润光滑,却在转折处暗藏锋棱,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而起。 最精妙之处在于祥云顶端,镶嵌着一块鸽卵大小的暖白色玉石,雕琢成半弦月的形状。玉月的边缘并非规整的圆弧,而是带着天然起伏的曲线,宛如被流云轻柔地吻去一角,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灵动韵味。 “妙!实在是妙啊!”苏掌柜忍不住击节赞叹,指尖在图样上爱不释手地摩挲,“青金石祥云托着白暖玉月,色泽清雅,意境高远,蓝白相映,光是看着就让人心旷神怡。” 江知渺莞尔一笑:“我想着既要素净,又不能失了韵味。祥云纳福,新月温柔,戴在发间应当别有一番风致。” 苏掌柜连连称是:“江姑娘真是匠心独运!这般巧思,我那客人定然喜欢。” 江知渺看着苏掌柜欣喜的模样,心下稍安。这簪子看似简约,实则细节处耗费了她不少心血,从祥云的纹路走向到玉月的弧度曲线,都是反复推敲修改才定下的,既要符合“素净”的要求,又要凸显“别致”的格调,并非易事。 “那便提前恭喜苏掌柜了。”江知渺起身欲告辞。 苏掌柜爽快地结清银钱,亲自将她送至门口,还塞给她一包精致的点心:“沈娘子路上尝尝。” 江知渺含笑谢过,接过点心转身踏上归途。 与此同时,陆汀驰正帮着林大伯往田里挑粪水。粗布褂子早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结实的背脊上。他望着远处铁矿方向终日不散的烟柱,眉头越皱越紧,回来这些时日,他每日跟着下地干活,故意在村口的晒谷场上晃悠,就是为了引起某些人的注意。 “小叔,你看啥呢?”林泽提着个竹篮,蹦跳着从田埂跑来。 “没什么。”陆汀驰收回目光,故作随意地问道:“小泽,之前矿上抓人干活,都是抓什么样的?” “就是……看着壮实的。”林泽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竹篮边缘划着圈,“年前大伯被抓去时,说是矿上缺人,那时候管事带着衙役挨家挨户踹门,见着壮劳力就捆,跟抓牲口似的。” “不过这阵子好像消停了些……” 话音未落,村口老槐树下突然扬起一片尘土。只见几个衙役模样的人策马而来,为首的是个脸上带刀疤的汉子,手中的鞭子甩得啪啪作响。 陆汀驰心下一动,故意放慢脚步,肩上的粪桶随着动作轻轻一转,连日的等待,终于等来了这一刻。 江知渺从镇上回来时,恰巧撞见村口这幕。刀疤脸瞥见陆汀驰挑着粪桶走过,三角眼在他身上来回扫视:“你就是林家那个刚回来的孙子?” 陆汀驰放下粪桶,故意装出怯生生的模样:“是……是我,官爷有何吩咐?” “矿上缺人,跟我们走一趟。”刀疤脸说着就上来拽他的胳膊,冰冷的铁链“哗啦”一声缠上他的手腕。 刀疤脸拍了拍陆汀驰的胳膊,掌心在他结实的肱二头肌上按了按,感受着底下蕴藏的力量。 “这小子可以。”刀疤脸转头冲跟班使了个眼色,“带走,跟昨天抓的那几个凑一队。” 江知渺刚好回到村口见到这一幕,刚要上前,却被陆汀驰一个眼神制止了。 当陆汀驰被铁链锁着往铁矿方向走去时,他回头望了江知渺一眼,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陆汀驰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这几日对方迟迟不动手,想必是在暗中核查他的身份。现在既然来抓人,说明已经确认了他这个“生活在外乡、对本地情况一无所知”的“林砚舟”身份。 矿场的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重重关上时,陆汀驰闻到的第一缕气味不是硫磺,而是浓重的血腥味。 泥泞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人,有个断了腿的老汉正用破布蘸着雨水擦拭额头的伤口,裤管里渗出的暗红色在泥水中慢慢晕开;墙角缩着个少年,手腕被铁链磨得血肉模糊,见了带刀的守卫就像受惊的兔子般拼命往石缝里钻。监工的皮鞭抽在石板上,噼啪声中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咳嗽与呻吟,有人咳得直不起腰,咳出的痰里带着黑红色的矿渣。 “新来的!都给我滚去搬矿石!”满脸横肉的守卫踹了陆汀驰一脚,却被他粗布衣服下坚硬的肩胛骨硌得自己踉跄了一下。 陆汀驰垂着眼跟在队伍后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看见矿道入口处堆着几具草席覆盖的尸体,席子边缘露出一只枯瘦的脚,脚趾甲缝里还嵌着未清理干净的铁矿砂。有个老矿工路过时轻轻叹了口气,被监工听见,一鞭子抽在他背上:“叹什么气?再多嘴把你也扔进去填矿洞!” 搬矿石的活计比想象中更加沉重。筐里的赤铁矿足有百斤重,压得木扁担吱呀作响。陆汀驰故意放慢动作,却还是比旁边的汉子快了半拍。当他看见一个病弱的男子被矿石筐压得吐血时,终究没忍住,伸手帮对方托了一把。 “小子,有点力气啊。”旁边的老矿工低声说,“别逞能,在这里活下来的都是会藏拙的。” 陆汀驰没说话,只是在下一趟搬运时,故意让矿石筐磕在石壁上,掉出半筐矿砂。即便如此,他利落的身手还是被铁匠铺的,莫管事注意到了。 三日后,当他被调到铁匠铺时,正撞见两个铁匠把烧红的铁钳往一个逃跑未遂的矿工身上烫,皮肉烧焦的臭味弥漫在闷热的空气里,那矿工的惨叫像被掐住喉咙的野兽。 “会打铁吗?”管事叼着烟袋,吊梢眼上下打量他。 陆汀驰摇摇头,却在对方转身时,精准地接住了掉在地上的铁锤。 莫管事眼睛一亮:“有点意思,留下吧。” 铁匠铺的活计虽累,却能靠近熔炉。陆汀驰很快发现了不对劲:矿场里的玄铁产量远超官矿记录,而且锻造的铁器样式古怪,既不是农具也不是常规军械,倒像是某种特殊弯刀的坯子。 这些日子里,他盯上了莫管事那只黑檀木抽屉。那抽屉上的锁是黄铜制的,锁芯里嵌着三颗活动的铁珠,需要按特定顺序顶开才能开锁,这是钦州匠人独有的“连珠”工艺。更麻烦的是,抽屉边缘还装着细如发丝的铜丝机关,稍有异动,隔壁值夜房的铃铛就会响起。 当夜轮到他守熔炉,他借着添煤的火光,从炭灰里捡出三根细铁条,在砧子上反复敲打,磨成三根前端带弯钩的探针,又用破布蘸着油细细擦拭,润滑的铁条能减少摩擦声。 子时刚过,他猫着腰摸到莫管事的黑木匣子前。探针插入锁孔时,指尖能清晰感觉到铜珠滚动的阻力。第一颗珠在锁芯左侧,顶到半寸时卡住了;第二颗藏在深处,得用探针勾着往上提;最麻烦的是第三颗,竟是斜嵌在锁芯里,角度偏了半分就会带动机关。 陆汀驰屏住呼吸,额角的汗珠滴落在手背上。试到第九次时,“咔哒”一声轻响,第一颗珠终于落位。他刚要松口气,远处突然传来脚步声,吓得他立即停手,将探针藏进袖中,假装趴在桌上打盹。 等脚步声远去,他重新握住探针。这次花了更久时间,指尖被铁条磨出细小的血珠,渗进锁孔里。过了半刻钟,最后一颗铜珠终于归位,抽屉“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他迅速在账本夹层里翻找,指尖触到一张硬纸——是那封盖着钦州刺史温澜私印的密信,字迹潦草却透着狠厉:“接货人已到,尽快出货,本月玄铁需加量,淬毒。” 当晚,在锻造时,他故意在几块玄铁坯子上刻了极小的军中暗号。那些印记藏在弯刀的弧度里,像极了自然形成的铁纹,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第29章 布局 刻完暗号的第三日,矿场的气氛陡然变得不同往日。一队精壮剽悍的护卫突然进驻,他们清一色身着玄色劲装,腰间佩着的银莲令牌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光。这些人并未进入闷热的锻造间,而是在堆放坯料的空地上来回踱步,厚重的靴底碾过满地碎石,发出规律而压迫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心弦上。 “黄爷有令,这批货需亲自验看。”领头的护卫声音冷硬,抬脚踢了踢堆在角落的玄铁坯料,“谁敢在上面动手脚,直接扔进熔炉里炼了。” 陆汀驰握紧手中的铁锤,他看见那护卫随手拿起一块他刻过暗号的刀坯,指尖在流畅的弧度处反复摩挲,指甲缝里还沾着未擦净的铁锈碎屑。跳动的炉火映照在对方脸上,清晰地照出下颌那道狰狞的刀痕,此人竟是藩王萧恕己身边最得力的护卫长叶溯光。据传他早年在突厥当过细作,生性多疑,对铁器纹路有着异乎常人的敏感。 “这坯子怎么回事?”叶溯光突然将玄铁往铁砧上重重一摔,金属撞击发出刺耳的声响,“这里的纹路不对劲。” 莫管事吓得脸色惨白,慌忙凑上前去,声音发颤:“爷,这是自然形成的铁筋,个别玄铁都这样……” 叶溯光不语,突然抽出腰间寒光闪闪的短刀,刀刃紧贴坯子的弧度精准地划了一圈。火星四溅的刹那,陆汀驰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他刻意敲击出的细微凹凸,此刻竟成了最好的掩护。刀痕划过之处,那些精心刻下的痕迹被新生的铁屑覆盖,反倒更像天然形成的纹路。 叶溯光将坯子扔回原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尽快锻造完成,七日后装车,夜里加派人手严加看守,一只耗子都不准放进来。” 夜深人静,矿场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中。陆汀驰借着换岗解手的间隙,悄无声息地溜出闷热的锻造间。后山的夜风裹挟着矿砂扑面而来,如细针般刺人肌肤。他刚闪身躲进一块巨石的阴影后,就见五名挎刀卫兵举着火把沿山道走来,跳跃的火光在他们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诡谲阴影。 “……这次突厥人亲自来取货,倒省了咱们押送的麻烦。”一个穿着灰袍的卫兵朝地上啐了口唾沫,靴底碾过碎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省得半道上被官差盘查,上次那批货就差点栽在庆州地界。” 另一个高个卫兵接话,火把的光芒恰好照亮他腰间的银莲令牌——确是藩王府的人。“可不是么,”他朝冻得发红的手心呵了口白气,“听说突厥的先锋官亲自带队,带了数十匹快马,说是月圆夜在黑风□□接,不用商队掺和,干净利落。” “不走商队?”陆汀驰屏息凝神,紧贴冰冷的石壁。看来计划有变。 突厥人亲自前来取货,必定是轻骑简从,这显然意味着他们急需这批淬毒的玄铁弯刀,且会选择避开官道,取道黑风口的隐秘峡谷。 他的目光扫过不远处堆积如山的废矿石,这是矿场每日运往山外的废弃物,正是传递消息的绝佳载体。 陆汀驰迅速摸出随身携带的铁锥,在一块稍大的废矿石上刻下三道斜纹:第一道长而深,代表黑风口;第二道末端带钩,表示峡谷;第三道刻了数字“七”,暗示“七日之后”交货。最后,他在刻痕上滴了三滴桐油,这是进来前与亲卫约定的“情报”标记。 次日拂晓,玄祁带着一队精干亲卫,伪装成收废料的杂役,从废矿堆中准确翻出了那块带着暗号的矿石。确认无误后,他立即放飞信鸽,将情报连夜传回东宫。 东宫 “七日后,黑风口。”萧聿澈将羊皮舆图在紫檀木案上铺开,朱笔精准地圈出黑风口的位置,笔尖重重戳在峡谷中段,“此处断崖落差三丈,深涧中乱石嶙峋,骑兵根本无法展开。”他抬头看向肃立一旁的亲卫统领寒洵,目光锐利,命影卫营全员换上夜行衣,携带精钢钩爪与特制绳索,埋伏在东侧断崖的石缝之中,没有你的命令,绝不可妄动。” “遵命!”寒洵抱拳领命,随即上前一步,指腹点向峡谷东侧的陡坡,“殿下,属下建议在此处埋伏一队神射手,箭簇涂抹磷粉,入夜后既可照明辨识目标,亦能扰敌心神。西侧山涧有片茂密林地,可潜藏五十名刀斧手,待对方全军进入峡谷腹地,立即出击,截断其退路。” “还不够周全。”萧聿澈缓缓摇头,朱笔在指尖轻转,“此次押送,皇叔必定派出叶溯光。 此人曾在突厥为间,狡诈多疑,定然留有后手。”他用朱砂笔在舆图上划出三道凌厉的红线 “第一道防线设在峡谷入口,以削尖的巨木设置障碍,夜间难以察觉,可有效迟滞车队行进 第二道设于峡谷中段,挑选身手敏捷的弓箭手藏入崖壁天然石窟,箭矢绑缚硫磺火药包,中箭即燃,制造混乱 第三道防线卡死出口,用浸过油的粗铁链横拦道路,两端系于崖顶巨岩,时机一到,斩断绳索,巨石坠下,便能将出口彻底封死,瓮中捉鳖!” 第30章 各人有各人的路 太阳将田埂染成金红色,小泽的哭声却撕裂了这份宁静。他紧紧攥着江知渺的衣角,每走三步就抽噎着问:“小婶,小叔真的能回来吗?大伯被带走时,也是说去矿上……” 江知渺蹲下身,素色裙摆拂过野草。她取出帕子,轻柔地拭去小泽脸上的泪痕,指尖触到孩子滚烫的脸颊。 “你小叔很厉害的,”她声音温柔却坚定,故意将“厉害”二字说得轻快,“说不定还能把你大伯一起带回来呢。”帕子被泪水浸得微微发皱。 小泽的哭声戛然而止,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真的?到时候大伯能跟小叔一起回家?” “当然。”江知渺替他理了理歪掉的发髻,目光温暖而笃定,“我们一起相信你小叔,好不好?” 小泽用力点头,可刚迈进林家院门,看见坐在门槛上择菜的林奶奶,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太奶奶……小叔被矿上的人带走了……” 林奶奶手里的豆角“哗啦”一声散落在地。她踉跄着起身,浑浊的眼睛瞬间红了:“造孽啊!早知道就不该让你们回来……家里已经折进去一个了,难道一个个都要被拖去填那吃人的矿洞吗?” 江知渺连忙扶住老人颤抖的手臂:“奶奶,砚舟有本事,说不定真能找到大哥,兄弟俩一起回来。” 林奶奶枯瘦的手紧紧攥着她,声音发颤:“但愿吧……可矿上的监工都是阎王殿里出来的,去年隔壁老张家的小子,进去才三天就被抬出来,浑身没一块好肉……” 这话像一块寒冰投入院中,连平日追着鸡崽跑的孩子们都安静下来,缩在灶房门口,手里的泥巴捏成了团也不敢作声。灶台上温着的米粥渐渐凉透,升起的热气越来越微弱。 这般压抑的气氛持续了数日,直到三伯家的林淑月突然回来。她跌跌撞撞地跨进院门,差点被门槛绊倒,蓝色的粗布裙膝盖处破了个大洞,露出的皮肤上青紫交错。 “淑月?你这是怎么了?”林奶奶最先看见她,声音里的惊惶压过了悲伤。 淑月低着头往灶房钻,声音细若蚊蚋:“奶奶,干活时摔的,不碍事。” 可她挽起的袖口出卖了她,小臂上分明有一圈深紫色的勒痕,像是被粗绳狠狠捆过。四堂哥见状,拎起墙角的扁担就往外冲:“是不是你婆家又欺负人?我去拆了他们家当柴火烧!” 被林奶奶死死拉住后,他红着眼眶狠狠踹向门柱:“当初就不该让你嫁给那个赌鬼!” 这句话像一根针,刺破了林淑月强撑的硬壳。她原本攥着衣角的手猛地松开,指甲在掌心掐出几道血痕,眼泪“唰”地涌出来,混着灶膛里飘出的烟灰,在脸上冲出两道狼狈的痕迹。 “哥”她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张六子,他要把我卖出去抵债” “他敢!”四堂哥手中的扁担“哐当”一声砸在地上,额角青筋暴起,一脚踹在柴堆上,劈柴滚得满地都是,“我这就去劈了那畜生!他当我们林家是好欺负的?” “老四!”三伯母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她刚提着菜篮从园子里回来。看见淑月哭成泪人,再瞧老四这架势,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林淑月扑进母亲怀里,哭得浑身发颤:“娘,我后悔了,当初你们不让我嫁,我非要嫁,现在我真的知道错了” 三伯母摸着女儿胳膊上的勒痕,指腹触到那片青紫时,手都在发抖。她把林淑月搂得紧紧的,声音哽咽:“跟娘说实话,到底又怎么了?他又打你了?” “前几日,张六子在赌坊输了五两银子”淑月抽抽噎噎地说,眼泪把母亲的衣襟都浸湿了,“今日赌坊的人上门讨债,把家里都砸了,说今天还不上就卸他一条胳膊,我害怕,就跟管事求情” 她忽然拔高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谁知道他转头就跟赌坊说,拿我抵债!说正好王员外家的大儿子在找妾,把我卖过去刚好够还债,我不愿意,他就对我拳打脚踢,我是趁着他们商量价钱时,从后窗跳出来的” “王员外的大儿子?”三伯母的脸瞬间惨白,嘴唇哆嗦着,“那是个畜生啊!去年河岭村的秀丫头被他抢去,不到三个月就没了,抬回来时浑身没一块好皮,我的儿啊,你这是造的什么孽!”她抱着林淑月的头,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他敢卖我妹妹?”四堂哥抓起地上的扁担,红着眼就要往外冲,“我先去把张六子的腿打断!” “老四你站住!”三伯母急忙拉住他,眼泪糊了满脸,“你不用去,他肯定知道淑月逃回娘家了,怕是会带人上门来要人的” 淑月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我不活了!与其被卖到王家遭罪,不如死了干净!” 江知渺瞥见淑月裙摆下露出的脚踝,那里的旧伤叠着新伤,青紫交错。 “五姐姐,事情还没到这一步。” 江知渺的声音清冽冷静,像一盆凉水泼醒了沉浸在悲痛中的众人。林淑月这才从泪眼中抬起头,看见蹲在面前的女子,身着淡蓝色粗布裙,鬓边别着一支素银簪,眉眼间透着与这农家小院格格不入的沉静气质。 她茫然地看向母亲,泪痕在脸颊上洇出浅沟:“这位妹妹是?” 三伯母抹着泪解释:“这位就是你从未见过的那位四叔家的儿媳,叫清梧。” “倒是让妹妹见笑了。”淑月慌忙想抹掉眼泪,却越抹越花。 江知渺轻轻摇头:“五姐姐,那五两银子,我可以先替你垫上。” 这话一出口,淑月愣住了。三伯母最先反应过来:“这怎么可以!你的银子是你一笔一画描花样辛苦赚来的,怎能填那张六子的赌窟?” “不是白给的。”江知渺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到时候五姐姐在家帮着做些活计抵债便是,缝缝补补、浆洗衣物,总能还清的。” “这怎么可以”三伯母的声音又软下来,望着淑月青肿的脸颊,眼泪又要往下掉,“哪能让你破费” 林淑月却猛地攥紧了衣角。五两银子?寻常农户半年都攒不下的数目,这位素未谋面的弟媳竟能随口应下,还是自己赚的。若是自己也能这般自立,何至于落到如此境地? “清梧,我……我可以去镇上绣坊接活,或者去帮人洗衣”她急切地说着,声音因激动而发颤,掌心在粗布裙上蹭出细屑,“总能慢慢还你的” “五姐姐先别急着应。”江知渺抬手轻轻按住她的胳膊,“你该想的是,这次我帮你还了,他若再去赌呢?下次输了十两、二十两,你怎么办?” 这话狠狠扎进淑月心里。是啊,张六子的赌瘾哪是五两银子能治好的?上次输了三钱,就把她陪嫁的银镯子当了;这次输五两,就敢把她往火坑里卖;下次呢?是不是还要卖了她的命? 脊背上的旧伤忽然隐隐作痛,那是上个月被张六子用扁担打的。她突然抬起头,眼神里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决绝:“我要和离!” 三伯母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抹了把泪。 江知渺眼底闪过一丝赞许:“姐姐能想明白就好。” 她从来不是会把自己缠进烂泥里的性子。救这一次,是念着现在同是林家人的情分;若林淑月自己拎不清,非要在泥沼里打转,她也不会再伸手。各人有各人的路,旁人能拉一把,却不能替人走一辈子。 日头渐渐偏西,余晖照在淑月泪痕未干的脸上,竟透出几分新生的决绝。江知渺知道,从说出“和离”两个字起,这个被生活磋磨许久的女子,心里已经长出了坚硬的骨头。 第31章 不能食言 晨光熹微,如金纱般透过云层,轻柔地落在江知渺摊开的掌心。那半块玉佩静静躺着,玉质温润,边缘处的断口清晰可见,仿佛还残留着另一端的温度。她指尖轻轻抚过冰凉的玉面,眼前仿佛又见那人离去时的眼神,沉静如深潭,却藏着决绝。 “若我没能出来,”他当时的声音低沉,几乎融进夜色里,“我的亲卫会拿着这半块玉,找到你,记住,你从未到过钦州,更不认识林砚舟。” 日子一天天过去,算来他潜入矿场已有不少时日。那云雾缭绕的深山处,就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吞噬了一切声响,没有传出半分异动。 灶房里飘来米粥熬煮的香气,混合着草药的清苦,袅袅萦绕在院落中。淑月正将浆洗好的衣衫晾晒在竹竿上,水珠滴答落下,在泥地上洇开深色的圆点。小溪乖巧地蹲在门槛边,看小泽用树枝在泥地上认真划写“小叔”、“大伯”、“回来”。笔画稚嫩,却满载期盼。 江知渺走到屋檐下,目光越过矮墙,投向远处那片被云雾笼罩的山峦。那是矿场的方向。他曾站在这里,望着同一个方向,对她说:“等查清矿场的事,我就上任。会让这里的百姓都好起来。” 他的声音犹在耳畔,坚定如磐石。天边的流云渐渐散开,露出一线湛蓝,她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消散在风里:“他答应过的,不能食言。” 正午的日头毒辣,炙烤着大地,院门口的石板被晒得滚烫,几乎能烙熟鸡蛋。喧嚣声骤然打破宁静,张六子带着四个彪悍的打手,如凶神恶煞般堵在了林家院门外。 张六子敞着粗布短褂,露出毛茸茸、满是横肉的胸膛,脸上横肉抖动,叉腰叫骂:“林淑月!你个杀千刀的贱蹄子敢跑?识相的就赶紧给老子滚出来!” 林家二哥、四哥闻声冲出,手中紧攥的扁担因用力而青筋暴起。三哥一个箭步挡在颤巍巍的林奶奶身前,面色紧绷。灶房里的淑月听到这噩梦般的声音,脸唰地一下惨白如纸,手里的木勺“哐当”掉进锅里。 江知渺正将晾晒的草药挂在绳上,见状眸光一凛,迅速将竹匾挂稳,转身便挡在了院子中央,直面那群不速之客。她身形纤细,站姿却异常稳当,声音清冷:“光天化日,强闯民宅,你们眼里还有王法吗?就不怕报官?” “报官?”领头的壮汉嗤笑一声,声音粗嘎得像砂纸磨过木头。他蒲扇般的大手狠狠一拍门柱,震得腐朽的木屑和尘土簌簌落下,“在这鸟不拉屎的穷酸地界,官差见了老子都得赔笑脸绕道走!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要么让这娘们跟我们走,要么立刻拿出五两银子!少他娘废话!” 二哥气得双眼赤红,扁担刚要抡起,却被江知渺一把按住手腕。她上前一步,目光如冰刃般扫过张六子:“还钱可以。但是张六子,你得先写和离书,跟我五姐姐一刀两断!” 张六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唾沫星子四溅:“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来管老子的家务事?” “家务事?”江知渺冷笑,视线掠过他身后凶神恶煞的打手,“把自己的结发妻子抵给赌坊偿债,这等龌龊勾当,也配叫家务事?” 那壮汉早已不耐烦,猛地一脚踹在门槛上:“臭娘们啰嗦什么!老子只认银子不认人!交钱还是交人,痛快点儿!” “可若是你们今日注定讨不到这笔债呢?”江知渺声音陡然拔高,侧身让开一步。 灶房门口的阴影里,林淑月不知何时站了出来,她双手紧握着一把豁口的旧菜刀,冰凉的刀刃正死死抵在自己纤细的脖颈上,因为用力,雪白的皮肤已被压出一道刺目的红痕,细小的血珠正缓缓渗出。 “我死!我死也不会去给那种人做妾!”淑月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带着哭腔,眼神却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张六子!你若是肯和离,这五两银子,我做牛做马也帮你还!你若不依……我现在就死在这里!让你们人财两空,一分钱都拿不到!” 那壮汉的眉头死死拧成了一个疙瘩。他瞥了眼,淑月颈间越渗越多的血珠,又瞪向张六子那张惊慌失措、冷汗直流的脸,带个半死不活甚至可能闹出人命的女人回去,王大公子那边绝对交不了差,还不如拿现银回去省心。 “妈的!真他娘的晦气!”壮汉骂骂咧咧,抬脚就狠狠踹在张六子腿窝处,“和离!赶紧给老子写!” 张六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刚要嚎叫撒泼,对上壮汉那淬毒般阴冷的眼神,顿时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所有声音都噎了回去。他亲眼见过这伙人是怎么面无表情地打断赖账者的腿的。 江知渺立刻从袖中掏出三张早已准备好的纸,纸张微皱,墨迹早已干透。“按手印。”她将纸拍在张六子面前,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张六子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蘸了红泥,在那份屈辱的和离书上按下了脏污的手印。 打手们拿了银子,骂咧咧地走了。院外的日头依旧毒辣。张六子贼心不死还想扑过来撕打淑月,被林家几个兄弟一顿扁担狠狠揍了一顿,鼻青脸肿地扔了出去。 林淑月手中的菜刀“哐当”一声落地,她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捂住心口,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次的泪水里,不再是往日的恐惧与绝望,而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后,近乎虚脱的释然。 江知渺弯腰拾起那份沾了尘土的和离书,仔细拂去灰尘。一张递给瘫软在地的淑月,另一张小心折好,放入闻声赶来、泪流满面的三伯母手中:“下午我陪姐姐去官府备案。从今往后,姐姐便是自由身了。” 林淑月颤抖着手,接过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指腹一遍遍抚过“林淑月”三个墨字,仿佛要确认这不是梦境。她忽然抬起头,看向江知渺,眼眶通红,嘴角却努力向上弯起一个苍白的、却真实无比的微笑。 “谢谢你清梧。”她的声音因方才的嘶喊而沙哑,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轻快,“若不是你昨夜教我这么做,告诉我只有这样绝了他们的念想,张六子那黑心烂肺的,怎么可能松口” 她低下头,苦涩地笑了笑,指尖无意识地蹭着粗糙的布裙边:“你是没瞧见他平日里的嘴脸。我若是寻常拿刀子吓唬他,他只会觉得我不敢动手,说不定还会扑上来抢过刀,反手再捅我几下。他刚才哪里是怕我死?他是怕我死了,没人替他还那笔阎王债,更怕赌坊的人因此真卸了他的胳膊!” “他那种人,眼里只有银子,我的命在他眼里,贱如草芥。” 淑月再抬起头时,眼底积年累月的怯懦似乎消散了大半,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清明和释然,“要不是你告诉我,以死相逼,要逼的不是他良心发现,而是掐准他贪财怕事的软肋,要不是你连和离书都替我准备好了我这辈子,恐怕真就要被他攥在手心里,榨干最后一滴血,直到死了才能解脱。” 她把那份和离书像对待稀世珍宝般,小心翼翼地折成一个方胜结,紧紧塞进贴身的衣兜里,按了又按。 “往后,我自己挣银子,自己养活自己,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过日子了!”说这话时,她望着江知渺的眼睛,亮得惊人,仿佛有火焰在重生。 江知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是你自己有勇气拿起刀,才真正斩断了这锁链。” 淑月却用力摇头,掌心紧紧按着胸口那份自由凭证:“没有你,我哪来的勇气?是你用银子换了我自由,是你教我怎么拿捏他,这些法子,我以前想都不敢想。清梧,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与此同时,镇上的王宅深处。 王大公子斜倚在铺着锦垫的太师椅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枚玉扳指。听见院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身旁的铜盆里燃着名贵的松香,烟气袅袅,却驱不散他脸上被酒色浸染的阴沉。 “昨天你说的那个娘们呢?”他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惊得刚进门的领事浑身一哆嗦,手里揣着的银子袋差点脱手。 领事慌忙躬身,几乎要趴到地上:“郎君息怒,实在是实在是那娘们性子太烈了!刀都架脖子上了,血哧呼啦的,说要是强逼,立刻就死在那儿。小的,小的是怕真带个死人或者半死不活的回来,冲撞了公子您的雅兴,那才是罪过” 王大公子猛地坐直身子,“啪”地一掌狠狠拍在黄花梨桌面上,震得茶盏乱响:“废物!我要的是活色生香的美人,不是听你在这找借口!什么时候连个村妇都搞不定了?” 领事额角的冷汗瞬间成股流下,手忙脚乱地解开怀里的银子袋,五两碎银倒在桌上,闪着微弱的光:“郎君明鉴!小的哪敢诓您?您看,钱一分不少要回来了!那娘们说了,只要肯和离,她就肯还债。小的想着,横竖银子到手了,何必跟个要寻死的泼妇一般见识,没得惹一身骚” 王大公子嫌恶地瞥了眼那点散碎银子,在他眼里这简直寒碜得可笑。他嘴角扯出一抹极尽讥讽的冷笑:“你倒是会替自己找补。”他烦躁地用指节叩着扶手,发出笃笃的声响,“罢了罢了,一个粗鄙村妇,玩了也没甚趣味。” 领事赶紧点头哈腰:“是是是,郎君什么身份,那等货色确实污了您的眼。” 然而,王大公子心里的邪火却没压下去,反而越烧越旺。他焦躁地抓了抓精心梳理的头发,松香的烟气缭绕在他眼前,更添烦闷:“只是最近一直没寻到合心意的漂亮娘子,心里憋得慌!下次再去讨债,眼睛给老子放亮些!看看哪家还有藏着的俏娘们,务必给我弄来!” 领事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眼珠子贼溜溜地一转,忽然想起什么,脸上立刻堆起谄媚的笑容:“郎君!您这一说,小的倒想起来了!今天去的那家,虽然那抵押的娘们不成,可她娘家倒真有个极标致的姑娘!小的当时一眼瞥见,那身段、那眉眼,啧啧,又俏又媚,跟咱们城里那些娇滴滴的姑娘不一样,别有一番风味!想来定合郎君您的口味!” “哦?”王大公子一听,慵懒的身子瞬间坐直了,混浊的眼里射出贪婪的光,“当真?” “千真万确!小的敢拿脑袋担保!”领事拍着胸脯,唾沫横飞,“那模样,比画上的美人还勾人!就是看着性子好像有点野,不过以公子您的手段,再烈的马,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王大公子舔了舔肥厚的嘴唇,脸上露出淫邪的笑意,仿佛已经看到美人就在眼前:“既然如此,还等什么?去!赶紧去!给我把她绑来!我倒要亲自瞧瞧,是什么样的绝色,能让你这狗东西这么夸!” “是!”小的这就去!保管给您办得妥妥当当!”领事脸上笑开了花,转身连滚爬跑地冲了出去,仿佛已经看到大把的赏银在向他招手。 王大公子望着领事消失的背影,嘴角的笑容越咧越大,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凶光。他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脑海里已经开始盘算着,如何好好“驯服”那个即将到手的、带刺的美人。院中的松香依旧袅袅,却混入了一股令人作呕的罪恶气息。 第32章 收网 黑风口的夜雾,浓稠如墨,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将峡谷深处嶙峋的乱石浸染成一片死寂的灰蓝。叶溯光猛地勒紧马缰,身旁的突厥首领阿古拉几乎同时按住了腰间的狼牙符,风中除了凛冽的矿砂气息,还混杂着一丝极淡的血腥味,新鲜得像是刚有活物被利落宰杀。 “情况不对。”叶溯光声音压得极低,指尖已悄然抵住腰间弯刀的冷柄。阿古拉反应更快,一声短促尖锐的呼哨脱口而出,身后十名精锐突厥护卫瞬间刀锋出鞘,十余把弯刀映着惨淡的月光,荡开一片森然冷辉。三年突厥潜行的生涯,让叶溯光深刻熟悉这些草原狼崽的习性,当他们嗅到危险,瞳孔便会如饿狼般骤然收缩。 “冲!全速冲过去!”叶溯光扬鞭厉喝,话音未落,阿古拉已矫健地翻身跃立马背,靴底铁刺在石面上刮出一连串耀眼的火星。数十匹快马如离弦之箭,踏碎月色,狂奔向前,马背上驮负的玄铁刀相互磕碰,发出沉闷而压抑的撞击声。 然而,刚冲至峡谷入口最狭窄处,异变陡生! 最前方两匹骏马骤然发出凄厉至极的悲鸣,前蹄腾空,随即重重跪栽下去,它们的蹄腕已被埋设于地的尖锐木桩狠狠刺穿,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瞬间将地面染得一片猩红。 “有埋伏!”突厥护卫的怒吼声撕裂雾气。 叶溯光反应极快,就势滚落马鞍,堪堪避过一道贴地扫来的凌厉绊马索。阿古拉则借倒毙的马身作为掩体,手中弯刀狂舞,劈开数条毒蛇般缠来的藤蔓,刀光闪烁处,赫然露出其后精心设置的索套! “散开!依托石壁!”阿古拉用突厥语嘶声咆哮。那些久经沙场的护卫立刻如猎豹般散开,迅捷地扑向两侧崖壁下的乱石堆,企图借助复杂地形反击。 这就是萧聿澈布置的第一道杀阵,借夜色与地形,精准地扼住了他们的咽喉。太子亲卫队长冷声下令:“放箭!!” 前方浓雾里,猛地亮起数点幽蓝绿色的鬼火。裹着硫磺粉的油布包被抛射而至,砸落在马队中间,“噗”地爆开大团炽烈火球。受惊的马匹彻底疯狂,嘶鸣着四处冲撞,将背上珍贵的玄铁刀掀得散落一地。 紧接着,蘸满磷粉的箭簇如飞蝗般射来,却被阿古拉挥刀格开大半,他的刀法得自突厥秘传,近身格挡时竟能划出三道虚实难辨的残影。 “第二阵!”亲卫队长的吼声再次从石窟中传出。 叶溯光踉跄后退,脊背猛地撞上一柄散落在地、尚存余温的玄铁刀。他眼角余光瞥见阿古拉突然吹出一声怪异口哨,两名心腹护卫竟猛地掏出火折子,向身前地面撒出大把硫磺粉,他们竟想以火攻火,烧出一条生路! “蠢材!”叶溯光惊怒交加。硫磺粉遇火即燃,“轰”的一声爆燃开来,火舌虽瞬间吞噬了前方藤蔓,却也无情地照亮了所有突厥人的藏身位置,将他们彻底暴露。 石窟中的弓箭手立刻调整箭矢,破空声尖啸而至,不再是瞄准手臂,而是精准地射向他们的腿弯膝盖,太子早有严令,对付这些身手矫健的突厥人,必须先废其行动之力。 阿古拉左腿中箭,闷哼一声,却凶性大发,反手一刀便将两名扑上来的亲卫劈翻在地。他身后一名护卫怒吼着掷出腰间短斧,旋转的斧刃狠狠砸进崖壁石窟,溅起一片碎石,暂时压住了弓手势头。“冲出去!!”阿古拉拖着伤腿,状若疯虎般向前踉跄冲杀。叶溯光紧随其后,目光急扫,心脏骤然一沉,峡谷出口的浓雾中,竟有数道粗长的黑影在缓缓晃动!那形状…是铁索! “快!砍断那铁索!”叶溯光嘶声大吼,挥刀劈向身旁试图阻挡的亲卫。 回应他的,是铁链绷紧时发出的“哗啦啦”巨响!碗口粗的冰冷铁索自崖顶轰然砸落,携着千钧之力重重封死出口,两端固定处的巨石被拽得隆隆震颤,激起的漫天烟尘瞬间吞噬了最后一线生机。 这第三道绝杀之线,终是彻底合拢,将他们死死困在这死亡之谷。 “叶护卫,别来无恙?”寒洵冰冷的声音自崖顶悠悠传来,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阿古拉猛地转头,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叶溯光,弯刀闪电般架上他的脖颈:“汉狗!果然是你设下的圈套!”叶溯光不及辩解,头顶风声骤起,亲卫们从石窟中跃下,手中张开特制的浸油捕兽网,巨大的网兜在空中划出死亡的弧线,精准地罩向困兽犹斗的突厥人。 “射断网绳!”阿古拉绝望嘶吼,但他的护卫已被数倍于己的亲卫死死缠住。一名突厥护卫刚举刀,便被钩镰枪锁穿琵琶骨,惨叫着跪倒;另一名试图攀崖的,被石缝中暴起的伏兵拽落,顷刻间被乱棍击晕。 叶溯光目光扫过满地玄铁刀,猛地发现那独特的弧度内侧,竟刻着熟悉的北境军暗号!电光火石间,他想起矿场里那个终日沉默的打铁青年,那抡锤的力道、看铁的眼神…根本绝非寻常农夫! 腿上一麻,一枚淬了麻药的箭矢已钉入膝窝。他再也支撑不住,重重跪倒在地。 阿古拉见大势已去,眼中闪过决绝,反手挥刀便欲自刎!却被亲卫队长一脚狠狠踢飞弯刀。“拿下!要活口!”队长声如寒铁。两名彪悍亲卫猛扑而上,用精钢铁链死死绞缠住阿古拉的双臂。 寒洵踩着满地狼藉,缓步走下斜坡,靴底碾过散落的玄铁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这些刀,每一把,都是你和藩王通敌叛国的铁证。” 他用脚尖踢了踢叶溯光灰败的脸,又看向被死死按在地上的阿古拉,冷笑:“不知突厥可汗得知,他的爱将在我朝境内私贩军械,还落个全军覆没,会是何等精彩的脸色?” 话音未落,崖顶一道漆黑的狼烟冲天而起,笔直刺入昏沉的天幕。 叶溯眼中最后一点光芒,随着那狼烟彻底熄灭,一片死灰。 阿古拉则用生硬的汉话发出最恶毒的诅咒:“长生天会降下雷霆!草原的雄鹰和狼群,必将撕开你们的喉咙,啄食你们的心肝!” 亲卫队长上前,一脚将叶溯光的弯刀踩入泥尘,挥手示意。沉重的铁镣铐锁住了叶溯光与阿古拉的手脚,两人被粗暴地拖上同一辆囚车。身后,所有被反剪双臂的突厥护卫,如同串在一起的羔羊,垂头丧气。而那些刻着罪证的玄铁刀,被仔细收起,装入马车。 矿场的哨棚在一声巨响中轰然炸开,碎裂的木屑与铁皮四散飞溅。亲卫掷出的火油罐精准命中棚顶,熊熊烈焰瞬间腾起,将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跳跃的火光映红了陆汀驰沾满煤灰的脸庞,也照亮了矿道内密密麻麻挤作一团的矿工,他们如同受惊的兽群,挤在潮湿阴暗的巷道里,手中紧握的镐头因恐惧而不住颤抖。 “哐——!” 西墙传来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官兵们用沉重的撞木生生撞开了矿场的铁门,木屑纷飞中,一道身影如利剑般突入。 “我是钦州新任县令林砚舟!今日特来清剿矿场奸贼!”陆汀驰的喝声如惊雷炸响。矿工们茫然回首,正见他脚踏在凶恶监工的背上,那监工满脸是血,早已昏死过去。 巷道深处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矿场护卫长带着二十余名打手冲杀而来。那汉子手持沾血的铁棍,面目狰狞:“抓住那个闹事的!打断他的腿赏银十两!” 陆汀驰将身边一位老矿工往身后一拽,顺势抄起地上的铁钎。铁钎与铁棍猛烈相撞,迸出耀眼的火星:“能拿动家伙的跟我来!拿不动的往东边巷道跑,那里有官兵接应!” 话音未落,东墙突然轰然垮塌,亲卫队长玄祁一马当先,率领第一队精锐冲杀而入。他们手中的陌刀寒光凛冽,轻易劈开木栅栏。刀光闪过,最先冲上来的打手被拦腰斩断,鲜血喷溅在旁边的矿堆上,黑红交错,触目惊心。 “第二队守住西巷!”玄祁的吼声在厮杀声中格外清晰,“第三队随我进主矿道!泽渊,带你的人保护百姓撤离!” 泽渊应声而出,率领一队官兵迅速组成防御阵型:“大家往这边走!蹲下身子,跟着绿旗指引!” 矿道内顿时陷入混战。有矿工鼓起勇气举镐加入战斗,却被训练有素的打手用钢刀划破胳膊,惨叫声淹没在铁器碰撞声中。老矿工们相互搀扶着往安全区撤退,不时有人被惊慌的人群绊倒,又挣扎着爬起继续奔跑。 陆汀驰身形如电,铁钎精准地砸在护卫长的膝盖上。趁对方踉跄的瞬间,他反手将铁钎捅进其肩胛,动作干净利落。“不想死的就别挡路!”他的声音冷如寒冰,煤灰被汗水冲出两道沟壑,却丝毫不减眼底的锐利锋芒。瞥见角落里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被恶徒踢打得满地翻滚,他当即抓起一块煤矸石猛掷过去,正中那打手的太阳穴。 “东边!快往东边跑!”玄祁一把拽起少年推向侧巷,那里的官兵已经用斧头劈开了通风口。 陆汀驰铁钎横扫,劈开迎面扑来的打手,对玄祁喝道:“清理残余!江渊,带人把矿工往安全区转移!” 三人配合默契,玄祁率主力清剿抵抗,江渊组织疏散,陆汀驰则直扑巷道深处。 “放下武器者不杀!”陆汀驰的喝声在巷道中回荡。 深处的矿工吓得瑟瑟发抖,不敢动弹。 “我知道你们怕!可今日不反,明日就是死在矿洞里的枯骨!”陆汀驰的声音铿锵有力,“想想你们的家人,想想那些再也没能走出矿洞的兄弟!” 一个瘸腿的老矿工突然举起镐头,眼中燃起复仇的火焰:“我拼了!我儿子昨天被他们扔进矿洞填坑了!”他的吼声如同点燃了引线,立刻有十几个矿工跟着举起工具,嘶吼着冲向残余的打手。 当最后一个打手被砍倒时,玄祁抹了把脸上的血污,走到陆汀驰身边,将陌刀插回刀鞘:“将军,铁矿已全面控制。” “清点人数!”陆汀驰下令,声音因长时间嘶吼而沙哑,“受伤的先送出去,剩下的跟我搜救被困矿工!” 瘸腿矿工突然跪倒在地,身后黑压压跪倒一片人影。他们重重磕在冰冷的地上,额头与煤渣碰撞的声响,竟比方才的厮杀声更加震人心魄。 陆汀驰急忙扶起最前面的老人:“起来吧。从今天起,这里再不是人间地狱了。” 就在这时,远处的黑风口方向传来隐约的号角声——那是太子亲卫得手的信号,预示着他们已经得手。 第33章 解药 矿道深处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陆汀驰抹去脸上的煤灰,正专注地清点着获救矿工的人数。忽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自巷道那头传来。他蓦然回首,正看见渊明带着四人穿过坍塌的煤堆,踏着满地狼藉而来,泽渊的箭囊还敞着口,几支箭羽歪斜地插着;渊明的铠甲上溅满深褐色的血污;江渊的短刀在火把映照下闪着森森寒光;沐凡的披风被利刃划开一道长口子,布条随风飘动。然而他们每个人都站得笔直,呼吸虽略急促,却并无重伤之相。 陆汀驰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他们的肩头、手臂、腰间,没有新添的伤口,没有拄杖的踉跄。他一直紧绷的脊背终于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四人齐刷刷对着他弯腰拱手:“将军。” 陆汀驰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没死就好。” 沐凡摸着被划破的披风,嘿嘿笑起来:“这点小场面,哪能伤着咱们?倒是泽渊,刚才差点被毒箭蹭到耳朵。” “胡说!”泽渊瞪他一眼,却忍不住揉了揉耳尖,“我早躲过去了,倒是你,追那个独眼守卫时,差点掉进翻板陷阱。” 渊明轻咳一声,目光落在陆汀驰沾满煤灰的脸上:“将军,矿场守卫已全数肃清。” 陆汀驰点头,视线掠过他们几个,忽然眉头微蹙:“你们怎么都在?” 五人脸上的轻松瞬间褪去,面面相觑。玄祁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刚要开口,就被陆汀驰打断:“我临行前分明交代过,留一个人在林家附近,暗中保护江小姐。” 沐凡挠了挠头,披风的破口在火把下晃得刺眼:“将军,我们合计着矿场这边凶险,您身边不能少了人手。” “是属下的主意。”玄祁上前一步,铠甲上的血渍恰好映着他眼底的恳切,“矿场守卫凶残,您在里面随时可能遇袭,我们带队的人手不够,所以……江小姐那边一直没有状况,况且林家有四位堂哥,想来不会有什么风险。” “胡闹!”陆汀驰低声斥责,却没再继续深究。他望着巷道深处堆积的矿场守卫尸体,心知玄祁说得对,矿场里的翻板陷阱、毒箭机关,哪一样都能轻易夺走人命。若是带队的默契不够,别说救人,恐怕连他们几个都要折在里面。 他深吸一口气:“我先回去。” 泽渊刚要应声,就见陆汀驰已转身走向矿道出口。走了两步,他又猛地停下,火把的光在他侧脸投下深深的阴影:“搜仔细些,管事的屋子尤其要查,地砖缝、房梁上都别放过。” “放心吧大人!”渊明拱手应道,手按在腰间的长刀上。 沐凡摸着短刀的刀柄,望着陆汀驰匆匆离去的背影,忽然促狭地笑起来:“将军这是怎么了?什么时候这么着急回去过?” “你懂什么。”玄祁抬手敲了下他的后脑勺,“赶紧干活,搜不完今晚别想歇息。”他嘴上训斥着,眼角却瞥见陆汀驰消失在巷口的身影,嘴角悄悄勾起抹浅淡的笑意,将军这副着急模样,怕是心里记挂着那位江小姐。 沐凡揉着后脑勺嘟囔:“所以到底是为什么……”话没说完就被泽渊拽了把,只能悻悻地闭了嘴。 暮色将林家院角的葡萄架染成深紫色。吃过晚饭的林家人围坐在架下,大伯母正用树枝在地上划着秋收的活计:“几个媳妇去割稻,老四老五打稻谷,爹负责看场院……” 小泽扒着葡萄藤荡秋千,忽然“呀”地叫了一声——院门没锁,被直接踹开,十几个壮汉鱼贯而入。赌坊领事那张横肉脸在暮色里泛着油光,手中的铁尺在掌心拍得啪啪作响。 “都在呢?”领事阴阳怪气地说道,铁尺直指江知渺,“我们要她回去给我们大郎君做妾。” “你做梦!”四哥抄起墙角的扁担就站了起来,二哥三哥也跟着摸向柴堆后的斧头。连坐在竹椅上养伤的林浩都挣扎着起身,挡在江知渺身前,把脊背挺得笔直:“休想动我小婶一根手指头!” 林淑月的脸瞬间白了,攥着江知渺的手止不住发抖:“要不……要不我跟你们走?我去给王郎君当妾……” “你?”领事嗤笑一声,铁尺依然指着江知渺,“我们郎君说了,只要这娘们。识相的赶紧交人,不然你们都得挨打!” 十几个壮汉往前逼近半步,江知渺望着林家人紧握武器的手,四哥的指节泛白,三伯母把孩子护在身后,连小泽都捡起了地上的石子。她知道今天若是硬拼,林家院子必将血流成河。 她轻轻拨开林浩的胳膊,声音在暮色里显得格外平静:“我跟你们走。” 林家众人齐声反对:“不行!” 几位哥哥更是斩钉截铁:“拼上这条命也不会让你跟他们走的!” “清梧!”三伯母拽住她的衣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那畜生不是人啊!” “我回屋收拾点东西。”江知渺转身轻声说道,“放心,我会平安回来的。”她的目光扫过满脸焦急的众人,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他们人多势众,硬拼只会让大家受伤。相信我,我自有办法。” 四哥还欲劝说,被江知渺一个眼神制止:“相信我,真的。” 领事见她这般“懂事”,脸上的横肉松了松:“算你识相,快点!” 江知渺转身往屋里走。她走到梳妆台前,打开一个小巧的木盒,取出一包精心配制的药粉揣进怀里。 走吧。” 江知渺迈步而出,林家人望着江知渺离开的背影,四哥跺了跺脚:“不行,我们不能就这么看着清梧被带走!” 二哥三哥也点头附和。几个人简单商议了一下,决定远远地跟上去,手里紧紧攥着家伙,只要江知渺那边有任何求救的信号,他们就第一时间冲上去,哪怕拼了命也要把人抢回来。 王大公子的别院灯火通明。他斜倚在软榻上,听见院外的脚步声,懒洋洋地掀起眼皮。 “带进来了?”他的声音带着宿醉未醒的沙哑,目光扫过进来的江知渺时,突然定住了,青布裙衬得她脖颈像玉一样莹润;鬓角的素银簪在灯火下闪着细光。明明是乡野装扮,偏生有种说不出的清贵气。 “不错,真是个美人。”王大公子猛地坐直身子,眼睛像黏在了江知渺身上,从她垂着的眼睫一直打量到裙摆,喉结忍不住滚动了两下,“比之前的强多了,我喜欢。” 领事连忙凑上前,脸上堆着谄媚的笑:“郎君好眼光!这娘们不仅长得俊,还识大体,路上乖得很,一点没哭闹。” “算你会办事。”王大公子从钱袋里抓出一把碎银,扔在领事脚边。银子滚落的声响在安静的院子里格外刺耳,“赏你的,滚吧,别在这儿碍事。” 领事弯腰捡银子时,眼角瞥见江知渺垂在身侧的手,那手指纤细,却紧紧攥着,指节泛白。他心里冷笑一声,觉得这娘们怕是吓傻了,揣着银子屁滚尿流地退了出去。 王大公子起身踱到江知渺面前,一股酒气混着脂粉味扑面而来。他伸手想去摸她的脸,却被江知渺微微侧身避开。那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侵犯的疏离。 “哟,还挺烈?”王大公子不怒反笑,觉得这模样更勾人了,“别怕,到了我这儿,保你吃香的喝辣的,比在那穷山沟里强百倍。”他转身往内屋走,不忘回头抛了个眼神,“过来,给爷倒杯酒。” 江知渺站在原地没动。 “怎么?还想让爷请你?”王大公子的语气沉了下来,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别给脸不要脸,惹恼了爷,有你好受的!” 江知渺这才缓缓迈步。走到王大公子面前时,她微微屈膝,声音平静无波:“郎君稍等,我现在就为您倒酒。” 王大公子看着她顺从的模样,气消了大半,挥了挥手:“去吧,别耍花样。” 银壶里的酒液泛着琥珀色的光。江知渺将酒杯递到王大公子唇边时,指尖故意在他手背上轻轻划过。王大公子笑得涎水都快流出来,仰头饮尽的瞬间,她清楚看见他喉结滚动的弧度——那杯酒里掺的不是迷药,而是她用荨麻根和蝉蜕精心研磨的粉末,服下后立即发作,让人浑身痒似蚁爬,还会起满红包。 “郎君觉得这酒如何?”江知渺抽回手,帕子轻轻擦过指尖,仿佛沾了什么脏东西。 王大公子咂咂嘴,眼神黏在她裙摆上:“好酒,配美人正好。”他刚想说些荤话,忽然觉得后颈有些发痒,伸手挠了两下,只当是蚊虫叮咬。 “总喝酒也无趣。”江知渺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晚风吹得她鬓角碎发飘动,“不如玩个游戏?” “哦?美人想玩什么?”王大公子的痒意渐渐漫到脊背,却被她眼里的光勾得挪不开眼。 江知渺从他的桌台上看到个锦袋,倒出十几颗圆润的鹅卵石。石面上用朱砂画着不同的花样,有牡丹、有蝴蝶,还有歪歪扭扭的“福”字。“就玩‘猜花令’吧。”她将石子在桌上摆成圈,指尖点过其中一颗,“我背过身去,公子选一颗石子藏在袖中,我若猜中上面的花样,公子便输了,要答应我一件事;我若猜不中,便罚自己喝一杯酒。” 王大公子觉得不错,当即拍桌应道:“好!就玩这个!”他挠着胳膊肘,痒意已经爬到了手腕,却强撑着拿起一颗画着桃花的石子,飞快塞进袖中。 “郎君藏好了?”江知渺转过身,青布裙扫过地面,带起一阵微风。她没有看王大公子的手,反而盯着他身后的屏风,那上面绣着片桃林,此刻正被烛火照得影影绰绰。 “藏好了,你猜。”王大公子的声音带着点得意,指尖在袖中抠着石子,痒得他差点叫出声。 江知渺的目光从屏风移到他发红的耳根:“我猜是桃花。” “你怎么知道?”王大公子惊得差点把石子掉出来,痒意突然窜到心口,他忍不住佝偻起身子,手在衣襟里胡乱抓挠。 “郎君方才看屏风的眼神,比看我的时候还热呢。”江知渺浅浅一笑,指尖又点向另一颗石子,“该我藏了。”她背过身,将一颗画着蝎子的石子攥在手心,“公子猜吧。” 王大公子哪还有心思猜,浑身的痒意像潮水般涌来,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抓着椅子扶手的手青筋暴起,嘴里却还硬撑着:“我……我猜是牡丹。” 江知渺摊开手心,蝎子的红须在烛火下透着诡异。“郎君输了。” 王大公子双手在身上疯狂抓挠,锦袍被撕得一道一道,露出的皮肤上满是红痕。“痒……好痒……”他语无伦次地呻吟着,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嚣张。 江知渺看着他丑态毕露的样子,忽然抓起桌上的茶壶,将茶水劈头盖脸泼过去。“清醒点了吗?”她的声音陡然拔高,“那药粉三个时辰不解,便会痒得皮开肉绽!” 王大公子被冰水一激,总算找回点理智,却还是忍不住抓着脖子嘶吼:“臭娘们,你……你给我解药!” “放我回去我才能给你解药。”她的声音不高,“但只管一天。” 王大公子痒意正顺着骨头缝往骨髓里钻,哪里还顾得上多想,忙不迭点头:“行行行!放你回去,就现在,一天就一天!” “别急,从明天起,你每天派人到林家院外取药。”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被抓得破烂的锦袍,嘴角勾起抹极淡的弧度:“还有,往后再敢强抢民女,或者为难林家半分,这解药你就永远别想再拿到。浑身溃烂地死,可不是什么体面死法。” 王大公子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痒意让他浑身发抖,却不敢再催。 江知渺轻笑一声:“我这药粉是用荨麻根混着南疆的‘痒骨草’磨的,寻常大夫见都没见过。你若是不信邪,尽可以找其他医者来配解药,只是提醒你一句,这‘痒骨草’最是霸道,若遇着相克的药材,可不是加重痒意那么简单,说不定会让你七窍流血,死得连收尸的人都认不出。” 王大公子的瞳孔猛地收缩,浑身的痒意仿佛都被这几句话冻住了。他想起去年那个给铺子送药材的南疆商人,说过有些毒草能让人死得奇形怪状。 “我……我知道了!”他终于撑不住,吼道:“你快走,解药给我留下!” 第34章 月夜归途 黑马的蹄铁踏碎林家院外的寂静,陆汀驰翻身下马,衣服上还沾着矿场的煤灰。他刚推开虚掩的院门,就被涌上来的林家人团团围住。 “小叔!”小泽第一个扑上来,声音带着哭腔“小婶被王员外家的大郎君带走了!他们说……说要让小婶去做妾!” 陆汀驰的心猛地一沉,此刻他只想尽快找到江知渺 “谁知道王员外府在哪里?” “我知道!”正在养伤的林浩拄着拐杖跳过来。陆汀驰二话不说,弯腰将林浩抱上马背,自己随即翻身上马坐在他身后。缰绳一勒,黑马如离弦之箭般冲出。林浩在马背上指路,声音被风刮得断断续续:“前面左转……那扇红漆大门就是” 陆汀驰勒住马时,王员外府门前那对石狮子正瞪着铜铃大眼,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他将林浩递给蹲守在外的几个哥哥,连马都来不及拴,拔腿就往府里冲。守门的家丁刚要阻拦,就被他反手推开,踉跄着撞在门柱上。 “你们大郎君的院子在哪?”陆汀驰抓住一个端着茶盘的小厮,手腕用力。那小厮疼得脸色发白,颤抖着指向东侧的抄手游廊:“往……往那边走,挂红灯笼的就是” 话音未落,陆汀驰已如一阵风般掠过游廊。廊下的红灯笼被他的衣袂带得左右摇晃,他踩着石阶冲上月台,看着那扇紧闭的院门,眼底的血丝几乎要炸开,抬脚就要踹门的瞬间,门板“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门后的景象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差点凝固。王大公子衣衫不整地站着,锦袍被抓得破烂不堪,脖颈上满是血痕,整个人狼狈不堪。而站在他面前的江知渺,青布裙依旧平整,鬓角的素银簪稳稳当当,除了眼底带着些许疲惫,竟是毫发无损。 “江小姐!”陆汀驰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所有的焦急、后怕、怒火在见到她的那一刻,突然化作汹涌的潮水。他大步冲过去,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一把将人紧紧拥入怀中。 手臂收得那样紧,他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皂角香,能感受到她后背轻微的起伏,这真实的触感让他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回原处,若是江小姐,在这里出了半点差池他会内疚一辈子。 江知渺被他突如其来的拥抱撞得愣了愣,随即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指尖触到他汗湿的衣料:“我没事。你那边……成功了?” 院外的风声卷着灯笼的光晕进来,落在两人相拥的身影上,将王大公子的狼狈衬得像段无关紧要的背景。 陆汀驰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松开手,脸颊泛起不易察觉的红晕,眼神有些闪躲。他定了定神,急切地打量着她:“他有没有欺负你?” 江知渺回头瞥了眼王大公子,只见他痛苦地抓挠着身上的红疹,不由得轻笑一声:“你看他那样,到底谁像被欺负了?” 这时,被无视许久的王大公子忍无可忍,嘶吼道:“你们赶紧走!快把解药给我!” 陆汀驰一听他还敢嚣张,心头的火气“噌”地上涌,上前一步就给了他一拳。拳头落在王大公子脸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砚舟,住手。”江知渺拉住他,“留着他,我们要把他带到公堂上。他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我们不仅要为自己讨回公道,还要为更多被他欺凌过的女子讨回公道。” 陆汀驰看着江知渺坚定的眼神,心中的怒火渐渐平息。他冷冷地瞪了一眼蜷缩在地的王大公子,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江知渺从怀中取出素白瓷瓶,手腕轻扬,瓷瓶在空中划出一道浅弧,“当啷”一声落在王大公子面前的青砖上。 “走了。”转身对陆汀驰道 刚转过抄手游廊,就见墙角的暗影里窜出几个熟悉的身影。林家四哥举着扁担的手还在发颤,三哥怀里揣着的斧头刃反射着月光,连平日里最沉稳的二哥,此刻也攥着根木棍。 江知渺看着他们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忽然“噗嗤”笑出声:“哥哥们救人的方式倒是特别,就这么在墙根蹲了半个时辰?” 四哥的脸“腾”地红了,挠着后脑勺往三哥身后缩:“我们……我们也想不出别的法子,就想着守在这儿,你要是喊一声,我们就是拼了命也得冲进去。” “多谢。”陆汀驰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真诚。 几个哥哥不好意思地挠头:“我们也没帮上什么忙。” 一行人踏着月光往林家走。四哥忍不住问江知渺:“那王大公子没欺负你吧?” “他?”江知渺想起王大公子抓得满是血痕的脖颈,嘴角勾起抹冷峭的笑,“他忙着挠痒痒呢,没空。” 几个哥哥又关心起陆汀驰在铁矿的经历,一路聊着已到村口。今夜村里似乎格外热闹,家家户户都亮着灯,到林家院外时,里面传来男人们的说话声。 推门的刹那,正围着大哥和三伯寒暄的人都看向江知渺。几个伯母急忙上前,拉着她上下打量:“有没有受伤?” “可算回来了!”林老头猛地站起身,目光扫过江知渺时陡然一松。 这时,林大哥突然拔高声音,难以置信地盯着陆汀驰:“……林砚舟?钦州新来的那位县令?” “你认错人了吧?”挠着头,“我们……” “错不了!”大哥快步上前,一把抓住陆汀驰的胳膊,激动地对众人道:“就是他!矿洞里救了我们的就是这位大人!他当时就说自己是钦州新上任的县令林砚舟,今日清剿矿场那些奸贼,我就在场亲眼看着!” 在葡萄架下坐着的林三伯咳嗽两声,拄着拐杖站起身。他虽在矿洞深处没见过陆汀驰,却也跟着点头:“我获救后听其他矿工说过,救咱们的官爷确实年轻,身材高大,带着一队精兵,出手极快,那些守卫根本不是对手。” 陆汀驰迎着众人的目光,神色坦然,缓缓开口道:“我不是有意隐瞒身份,只是矿场情况复杂,那些奸贼防范甚严,唯有不暴露身份,才能顺利进入矿场查明真相,解救被困的矿工们。” 其他人都还没反应过来,面面相觑,眼神里满是恍惚。平日里只在街头巷尾听闻的“大人”,竟是这样亲和的模样。大伯母捂着嘴,眼里满是激动的泪花,喃喃道:“这……这真是咱家的福气啊……” 二哥挠着头,嘿嘿地笑了起来:“我就说砚舟不一般,原来是县令大人!怪不得做事这么有魄力!” 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众人围着陆汀驰,七嘴八舌地问着矿场的事。月光洒在每个人脸上,照亮了他们眼中的敬佩与喜悦。 第35章 新的小院 林家院子的喧嚣终于渐渐散去,如同退潮般留下宁静的夜晚。 江知渺换上一身月白色的寝衣,乌黑的长发松松挽在脑后,几缕发丝垂落在颈侧。两人隔着半尺距离躺在床榻上,帐外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洒进来,在锦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你没有受伤吧?”江知渺的声音很轻,如同夜风拂过窗纱,“如果有,我那里还有些上好的金疮药……” 话还没说完,就被陆汀驰轻声打断。他侧过身,月光恰好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没有受伤。” 一阵短暂的沉默在帐内弥漫开来,只能听见窗外蟋蟀的鸣叫。 陆汀驰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艰涩:“今天的事,我应该跟你道歉。”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被面上轻轻蜷缩,“没能保证你的安全,是我的疏忽。” 江知渺的呼吸顿了顿。她能感觉到身边人说话时胸腔的轻微震动,那声音里的愧疚沉甸甸的,让她心头莫名一紧。 “但是我保证,没有下次了。” 江知渺被这突如其来的郑重弄得有些发懵,眨了眨眼,才发现自己的心跳竟有些紊乱。她望着帐顶绣,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语气带着刻意的轻快:“我没事” 她侧过身,与他隔着月光对视:“你看,我这不是也能保护自己嘛。” 陆汀驰看着她眼底闪烁的狡黠光芒,忽然低笑出声。他下意识地伸手想去碰她的发梢,指尖快要触及时又猛地收回,只在柔软的锦被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褶皱。 “是,你很厉害。”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却又藏着温柔,“比我知道的还要厉害。” 帐外的月光又移了寸许,恰好落在两人的被角上。江知渺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混着帐外飘来的桂花甜香,竟让人心安得厉害。她轻轻“嗯”了一声,唇角不自觉地扬起。 天光大亮时,林家院外的青石板路上,稳稳停着一辆乌木马车。车夫正将最后一件行李搬上车辕,动作轻缓而稳妥。 江知渺走出房门,就见陆汀驰站在院中,声音温和地对林家人解释:“……我和清梧从今日起,要搬去府衙住,方便办差。” 林老头拄着拐杖往前凑了凑,连声道:“该当的该当的!大人办差要紧。” 陆汀驰闻言,微微欠身:“爷爷,以后还唤我砚舟就好。” “这……”林老头愣了愣,显得有些局促。 江知渺走上前,笑道:“爷爷,不管他多大官,您也是他爷爷,都是林家人,叫名字就好了。” “那我是不是还可以管县令大人是小叔,县令夫人是小婶!”小泽举着手里的窝头,仰着小脸天真地问。 陆汀驰被逗笑了,伸手揉了揉孩子的头顶:“等忙完有空,我给你做把新木剑。” 旁边的小奚也仰着脑袋,拽了拽江知渺的衣角:“小婶,不要忘记给我画像。” 江知渺蹲下身,捏了捏她的脸蛋:“小奚到时候来小婶家,小婶给你画,有颜色的那种。” 小奚开心得直点头,两条小辫子在脑后欢快地晃悠。 车夫掀开了车帘,陆汀驰细心扶着江知渺上了车。林家人都站在院门口,望着马车缓缓驶远,直到影子缩成一个小点,还在不停地挥手。 马车停在县衙朱漆大门前,门楣上悬挂的"钦州县衙"匾额在阳光下泛着沉稳的光泽。踏入前厅,迎面便是开阔的公堂,红木案几后悬着"明镜高悬"的匾额,两侧列着肃静的仪仗,虽未升堂,却已透着威严气势。公堂旁的厢房是办理文书的去处,案上堆叠着卷宗,墨香混着纸张的陈旧气息在空气中淡淡弥漫。 穿过前厅,经两道精致的雕花木门,便是曲折的回廊。廊柱上爬着翠绿的青藤,脚下的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光滑如玉。走到回廊尽头,一道月亮门映入眼帘,门楣上题着"退思"二字。穿过月亮门,再推开一扇厚重的木门,后院的景致豁然开朗。 后院的房间不算多,却排布得极为雅致。正中是间宽敞的主屋,窗棂精雕着缠枝莲纹,推门可见里面的梨花木家具泛着温润的光泽;主屋东侧是书房,纸窗糊得严实,隐约能看见架上整齐排列的书册;西侧三间卧室并排而列,每间窗下都摆着青翠的盆栽。厨房与浴室设在最靠里的位置,炊烟袅袅。 院子虽小却别具匠心,青砖铺就的地面干净整洁。一棵木芙蓉在院中,枝桠俏皮地探到了主屋窗前;不远处的桂花树缀满细碎的花苞,空气中已能闻到浅淡的甜香。后院深处竟还藏着个小巧的花园,假山堆叠得错落有致,山脚下的溪水潺潺流淌,溪上横跨着一座青石小桥,桥边的石凳上还留着淡淡的青苔痕。 江知渺站在院中望着这一切,忽然觉得这里虽不如林家院子热闹,却有种沉静的安宁。陆汀驰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株木芙蓉:“往后就要委屈江小姐住在这里了。” 江知渺指尖轻捻起一朵飘落的芙蓉花,闻言转过身,眼尾的笑意还沾着阳光:“不委屈。跟着你,山林间、岩洞里、农家小院都住过,这里算很好了。”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微微紧绷的肩线,"不过,你能不能不要总叫我江小姐?" 陆汀驰听得这话耳根倏地泛红。想起这一路让她跟着颠簸,确实没过上几日安稳日子,喉间不禁发紧,尴尬地轻咳一声:“那……叫清梧?” 江知渺眉眼弯弯地点头,打了个清脆的响指:“恭喜你答对了,不过没有奖励。” 陆汀驰望着她,忍不住笑了,伸手替她拂去落在肩头的芙蓉花瓣:“你在家时,也这般活泼?” “才不”江知渺往后退了半步,靠在芙蓉树的树干上,语气里带着狡黠,“祖母总说女子要端庄,走路不能带风,笑时要掩口,连喝茶都得数着三小口。” “所以现在出来,就成了脱缰的野马?”陆汀驰挑眉,看着她眼底闪烁的星光。 江知渺嘿嘿笑起来,伸手接住片飘落的花瓣:“人嘛,出门在外,人设都是自己给的。突然不想那么端庄了,多累啊。反正没人认识我。”她忽然收了笑,指尖捏着花瓣往他面前一递,“不过你放心,帮你办差时,我绝对跟那些名门大小姐一样端庄。” 陆汀驰被她逗得低笑出声,胸腔的震动顺着微风传过来:“你啊你。”接过她手中的那片花瓣,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指腹,温热的触感让两人都微微一怔,"我自然相信,清梧的办事能力。" 陆汀驰顿了顿,又道:“下午去买几个丫鬟婆子吧,总不能让你亲自做家务活。还有衣服首饰,也要置办些。” 江知渺抬眼看他:“你和我一起吗?” 陆汀驰微笑:“今日无事,陪你一起。” 青石板路被午后的日头晒得发烫,两人并肩走进"锦绣阁"时,掌柜的正踮脚往货架上挂新到的湖绸。见两人进来,连忙热情招呼:“二位客官想看什么样式的?” 江知渺温声道:“还请掌柜的推荐一二。” 掌柜连忙捧来三匹上好的料子:“这匹天青暗纹的适合这位公子,配玉带正合适;这位姑娘不妨看看这藕荷色的,衬得肤色格外亮堂。” 江知渺轻轻抖开藕荷色的裙摆,暗绣的莲纹在光线下若隐若现。“倒是好看。” 陆汀驰闻言,指着另一匹料子:“再挑件鹅黄色的,适合你。” 最终两人各挑了两套成衣,又让掌柜的量了尺寸定制几套。江知渺看着伙计在纸上认真记录:林砚舟:肩宽一尺七,袖长二尺五。她忽然踮脚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原来你肩这么宽。腰这么细”温热的气息惊得他耳尖泛红,他伸出二指,轻轻在她发顶敲了一下。 “去琳琅阁。”陆汀驰说完抬脚往门外走,江知渺只好小跑着跟上。 到琳琅阁时,苏掌柜不在,招待他们的是个年轻伙计。江知渺看了许久也没有选中,款式都太过繁琐,她一向喜欢简洁大方的样式,这下倒是有些为难。 陆汀驰却指着另一个锦盒:“把那套珍珠头面包起来。”他拿起一支珍珠耳坠,对着光仔细看了看,忽然低头往她耳后比了比,“配你正好。” 温热的指尖不经意擦过耳廓,江知渺猛地后退半步,撞在摆满玉镯的货架上,清脆的碰撞声惊得掌柜的连声道:“娘子小心!”她摸着发烫的耳垂,见他已让伙计包起三套头面,一套素银的日常戴,一套珍珠的赴宴用,还有一套赤金镶红宝的,说是以备不时之需。 “买这么多?”她望着伙计熟练地捆扎盒子的红绳。 陆汀驰付了银子,接过伙计递来的木匣子:“往后总有用得上的时候。”见她盯着一支芍药花银钗出神,又让掌柜的添进包裹,“这个送你。” 走出首饰店时,日头已斜过牌楼。江知渺看他拎着装成衣的包袱,怀里还抱着首饰盒的模样,忽然笑出声:“像极了替夫人买胭脂的书生。” 陆汀驰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包裹,又看了看她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红的脸颊,忽然伸手替她挡了挡日头:“走吧,去牙行。” 第36章 新官上任 刚走出首饰店没几步,青石板路上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江知渺抬头,便见林淑月挎着个蓝布包袱站在街角,鬓边别着一朵新摘的雏菊,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新。 “五姐姐怎么在这里?”江知渺笑着迎上前。 林淑月把包袱往身后藏了藏,语气轻快:"过来给你洗衣做饭、浆洗衣物,还债呀,总不能白受恩惠。" 江知渺被她逗得眉眼弯弯,转头看向陆汀驰:“我这儿还真缺个知根知底的人打理,你看……” 陆汀驰温声问道:“嗯,再去买两个婆子” 林淑月连忙摇头道:“我一个人就可以,不用再买人,浪费钱,在婆家时,十几个人的饭食、衣物浆洗、田间忙活我都要操持,你们小两口这点活计算不得什么。” 江知渺看着这位年仅二十出头的姑娘,心头泛起一丝怜惜,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五姐姐要是忙不过来,可一定要跟我们说,千万别硬撑着。” 林淑月用力点头 陆汀驰见两人这般要好,便顺势道:“既然如此,牙行便先不去了。” 林淑月笑着应下,跟着两人往县衙方向走去。阳光穿过牌楼的雕花空隙,在三人脚下投下交错的影子。林淑月絮絮叨叨地说着家常话。 天刚蒙蒙亮,县衙的铜钟敲过卯时,陆汀驰已换好浅绿色官袍,站在衙署正厅前。赵县丞捧着账簿躬身等候,见到陆汀驰时只觉得眼熟;主簿张生抱着文书堆,指尖在封皮上反复摩挲,显是有些紧张;典史赵武则一身劲装,腰间佩刀在晨光里闪着冷光。 “赵县丞,先带本令去库房看看。”陆汀驰的声音清朗,目光扫过三人时带着审视,却无半分倨傲。 库房的铜锁生了锈,赵县丞费力地拧开时,陆汀驰已伸手接过账簿。他指尖划过“税银”一栏,忽然停在某页:“上月商税为何比往月少了三成?”赵县丞额头冒汗,刚要开口辩解,就见他已翻到下页,“粮仓储量倒多了两成,是哪几户捐的?” 张生连忙递上捐粮名册,陆汀驰逐行细看,忽然指着“王记布庄”四字:“这家捐了一百石?倒真是大方。”话音未落,已迈步往刑房走。 典史赵武在旁解释:“牢里现有十七名犯人,多是偷鸡摸狗之辈。”陆汀驰掀开牢门的木栏,一股霉味扑面而来,他却毫不在意。 听完赵武汇报的缉捕事宜,陆汀驰指尖在案上轻叩:“派两队衙役,去查王大郎君强抢民女之事,以及他平日里都用些什么手段欺压百姓。” 忙到暮色漫进窗棂,陆汀驰才歇了口气。张生捧着晚宴的名单进来:“大人,云客居的包间已备好,赵县丞说乡绅们都愿来赴宴。” 陆汀驰接过名单,见上面列着“乡绅周老爷”“耆老陈夫子”“驿站驿丞刘忠”等名字。 掌灯时分,云客居的雅间里已摆开宴席。陆汀驰举杯时,周老爷忙不迭起身:“林大人年轻有为,往后钦州的民生,还得靠您多费心。”陈夫子捋着胡须笑:“听闻大人清剿了矿场奸贼,真是大快人心啊。” 陆汀驰浅酌一口,目光扫过众人:“本令初来乍到,还需各位多帮衬。只是这钦州地面上,若有谁仗势欺人,勾结外贼,可别怪本令不讲情面。”说罢看向驿丞刘忠,“刘驿丞常去州府送信,可知近来有哪些可疑人物出入?” 刘忠酒杯一晃,酒洒在衣襟上:“没……没见什么可疑人。” 陆汀驰眼底闪过一丝锐光,面上却不动声色,只举杯笑道:“来,大家共饮此杯,愿钦州风调雨顺。”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映得杯中的酒泛着清辉。 午时的日头正烈,衙役引着个锦衣仆从进来。那人手里捧着描金托盘,见了江知渺便慌忙跪下,额头抵着青砖:“小人给县令夫人赔罪。” 他膝行两步,托盘举过头顶:“我家郎君去了趟雨花村,才知昨日冲撞的是夫人,实在是有眼无珠。这是特意备下的谢礼,还请夫人将解药赐下。” 江知渺瞥了眼托盘里的玉镯金钗,指尖捻着衣角没动。仆从额头的汗珠子滚进衣领,声音发颤:“公子说……说往后定当安分守己,绝不敢再叨扰夫人。” “药在窗台上,东西带回去。”她的声音淡得像院角的井水。仆从如蒙大赦,爬起来取了药瓶就往外跑,慌乱中差点撞翻晾衣杆。江知渺望着他的背影冷笑,他那种人,会真心赔罪? 转身时撞见林淑月端着水盆出来。“五姐姐”江知渺接过水盆,“你可知王大公子平日都做些什么勾当? 林淑月往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那厮坏透了!前年初春,雨花村的二丫被他强抢去府里,不到半年就被折磨死了,她爹娘去告状,反被打了三十大板;还有西街的张屠户的娘子因长得美貌,就被强行带回去,张屠户反抗结果铺子被砸得稀烂,人也被打断了腿……” 她越说越气:“上个月他还强占了李老汉的两亩水田,说是要挖什么荷花池,李老汉跪在他府门外哭了三天,他连面都没露。” 江知渺的眉头越皱越深,那些受害者敢怒不敢言,怕是早已被他的权势吓破了胆。 “这些事,可有旁人作证?”她追问。 林淑月点头:“西街的老邻居都知道张屠户的事,二丫的爹娘还在村里,只是不敢再提罢了。” 江知渺深吸一口气:“总会有他们敢说话的那天。” 戌时,院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江知渺正坐在芙蓉树下的摇椅上,抬头便见陆汀驰推门进来。浅绿官袍上沾着些酒气,却不浓重。月光落在他挺直的肩背,将那点酒气衬得倒有几分清冽。 她原以为新官上任的宴席上,他定会被灌得酩酊大醉,没料想他步履稳健,眼神清明得很。江知渺起身:“需要我煮碗醒酒汤吗?” 陆汀驰摆摆手:“不用,没喝多少。” “林大人第一天上任,事情可还能胜任?” 陆汀驰低笑出声:“尚可。”这点政务对他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在边关时,他既要盯着军营的事务,又要治理城池,比这繁杂十倍的局面都应对过。 他见江知渺还站着,示意她坐下:“你怎么还没休息?” 江知渺坐下,抬头望进他眼底那里盛着月光,也盛着她的影子。“等你。”她拿起桌上的茶壶,给他倒了杯温茶,瓷杯碰在石桌上发出轻响,“刚煮好的花茶,解解腻。” 陆汀驰接过茶盏,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抬眼:“想说王大郎君的事?” 江知渺被他一语道破心思,倒也不掩饰,从袖中摸出张纸条,上面记着林淑月说的桩桩件件。 “知我者砚舟也。” 她把纸条推到他面前,“二丫的死、张屠户被打、李老汉的水田……这王大公子的恶行,可比这纸上记的多得多。” 陆汀驰的目光落在“二丫”二字上,眉头微蹙。白日里查税银时就觉得王记布庄可疑,如今看来,这王家怕是藏着不少龌龊。他捏着纸条的指节泛白,忽然将茶一饮而尽:“已经让赵典史去查了。” 江知渺见他眼底的冷意,知道这事定不会就这么算了。她望着桂花树,忽然笑了:“看来林大人刚上任就这么多事,要睡不安稳了。” 陆汀驰放下茶杯,夜风吹过,带来桂花香,也带来他身上淡淡的酒气。他望着江知渺被月光镀上银边的侧脸,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怅然:“只是辛苦你,也跟着我总操心这些事。” 江知渺:“林大人总说这样见外的话。” 说罢,她便起身往屋里走,门“吱呀”一声合上,将院外的月色与桂香都隔在了外面。 陆汀驰仍坐在石凳上,指尖还残留着茶杯的温热。方才她坐过的位置,仿佛还留着淡淡的气息,让他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从前在边关,除了母亲时常派人送来的家书,夜里归来时,只有空荡荡的营帐和案上的军务等着他。像这样,有人在灯下等着,递上一杯温茶,问他公务是否能胜任,还是头一遭。 这就是……有家室的感觉? 他望着紧闭的房门,喉间轻轻滚动了一下,觉得自己这想法有些荒唐。摇了摇头,将那些莫名的思绪甩开,起身往书房走去。廊下的灯笼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摇晃。 书房的烛火亮起时,窗外的桂花香似乎更浓了些。 第37章 实行新政策 没过几日,王大公子的罪证便在典史赵武的奔波中落定。 陆汀驰握着朱砂笔的手未半分迟疑,在判词末尾落下朱批:“三日后问斩。” 消息传回王家,王老爷当晚就揣着金条摸到府衙后门,却被守夜的衙役拦在石阶下。第二日一早,州府的文书竟也送到了,字里行间劝陆汀驰“念及王家对钦州商路的贡献,从轻发落”。陆汀驰看罢,只在回函里写了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便命驿丞原封送回。 甚至,钦州长史亲自登门,端着茶盏慢悠悠道:“王郎君年轻气盛,虽有错处,却也罪不至死。林大人初来乍到,何必把事情做绝?” 陆汀驰正摩挲着案上的斩立决文书,闻言抬眼,目光冷得像边关的雪:“长史大人可知,那些女子死时不过十几岁,大的人妇也不过二十出头!张屠户至今拄着拐杖讨生活。”他将卷宗推过去,“这些血账,岂是一句“年轻气盛”能抹掉的?” 长史被问得哑口无言,悻悻离去。 问斩的告示贴在城门楼时,围观的百姓挤得水泄不通。有人哭,有人笑,更多的是盯着告示上钦州县衙的落款,眼里渐渐燃起光亮。 而县衙后院的桂花树下,陆汀驰正看着江知渺将最后一味药草收进竹篮。 江知渺回头时,她望着陆汀驰官袍上那条玉带,昨日州府文书里还隐晦提及,若从轻发落王家,这条玉带便可换作品级更高的翡翠带。她忍不住笑了:“林大人骨头这么硬,竟没被那些诱惑、阻碍压弯腰。” 陆汀驰没接话,只抬手将落在肩头的桂花拂开,他抬头望向天空,秋阳穿过云层,在青砖地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像极了边关沙场上变幻的狼烟。 “真正难啃的骨头,还没开始呢。”他的声音很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带的扣环,那里还留着昨日与长史对质时,被对方茶杯溅上的茶渍,那渍痕像块暗记,提醒着他这钦州地面下,盘根错节的根系远比王家的势力更深。 午后的阳光斜斜掠过案头时,萧聿澈的信恰好送到。 铁矿一案审至今日,内情愈发扑朔。萧恕己自始至终未曾认罪,反倒是刺史温澜,主动将罪责揽在身上,声言私矿之事、与突厥勾结之举,全是他一人搅动,与萧恕己毫无干系。其供词虽力求周全,却难掩刻意开脱之态,叶光溯最终只肯吐露自己早已叛离萧恕己和温澜勾结。 此事显然还未了结。你在钦州需多留几分心,萧恕己那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未必是真有底气,或许是在等某个时机,又或许是握着谁的把柄。温澜肯舍命相护,背后定然藏着更深的牵扯 陆汀驰将萧聿澈的信烧掉时,窗外的桂叶正被风掀起翻卷的浪。减少佃户租子这件事,与铁矿案的盘根错节不同,却同样关乎钦州的根基 ,若农人终年劳作却填不饱肚子,再好的律法也撑不起安稳世道。 陆汀驰将案头的田亩册页抚平,佃户租子过重的事,他已思虑多日,前日巡查乡野时,见农妇将发霉的谷糠掺进米缸,那场景比任何诉状都更刺心。 “张主簿,”他抬眼时,指尖正点在 “城西周庄”的条目上,“把全县租率超过五成的田庄列出来,标注清楚各户佃农的年均收成与实际缴租数。”见张生面露迟疑,又补充道,“藩王府与温家的田产也照实记录,不必避讳。” 三日后,厚厚的账册在案上码成小山。陆汀驰逐页核看,发现近半佃户需将七成收成交给地主,遇着涝年还要加缴“保地粮”,实则是变相加租。 他拿着账册去找赵县丞:“大人,这租子是之前就传下的规矩,前年有个小吏想调减两成,被大户们告到州府,说他搅乱田制,最后落了个流放的下场。” “规矩若让百姓活不下去,便该改。”陆汀驰推开窗,让带着稻禾香的风涌进屋子,“明日召集乡绅耆老来府衙议事,就说要商议“秋粮均调”的新政。” 议事当日,周乡绅率先开口:“我家佃户租子是六成,可每年开春都发新种,逢着灾年还免过两成,林大人凭什么说减就减?” 陈耆老跟着抚须附和:“田产是私产,租多租少该由主人定,官府插手岂不是坏了王法?” 陆汀驰没动怒,只让衙役抬来个粗瓷米缸,当着众人的面倒进一斗新米:“这是五口之家的年收成。” 他用木勺舀出六成放在竹篮里,“这是给地主的租子。”又舀出两成装进布袋,“这是上缴的赋税。”最后剩下的小半斗米,被他分装进十二个陶碗,“这是每月能吃到的口粮,不够的月份,只能靠挖野菜、剥树皮填补。” 米缸见底时,堂内的咳嗽声、低语声全停了。陆汀驰指着窗外弯腰割稻的农人:“他们赤着脚在泥里淌,汗珠子摔八瓣种出的粮食,大半要送到你们粮仓里。如今新政规定,租率不得超过四成,地主发放种子农具可折算一成租子,灾年自动免租二成,难道还不够公允?” 藩王府的管事恰在此时掀帘而入,锦袍上的金线在日光下晃眼:“藩王殿下的田庄,向来是六成租子,大人的新政怕是管不到王府头上。” 陆汀驰起身时,官袍下摆扫过案几,将《钦州田制新规》的抄本推到他面前:“管家不妨看看,户部上月刚下文,凡宗室田产,租率不得超过五成,违者由地方官抄没多余田产,分给无地农户。藩王若要抗旨,我这就将文书送往京城。” 管事的脸色霎时涨成紫猪肝色,捏着抄本。陆汀驰趁热打铁,让张生宣读新规细则:“即日起,各乡设‘租契评议处’,由佃农代表与乡绅共同核校租率;官府发放‘田亩凭证’,佃户凭凭证可在灾年向粮仓借粮,来年秋收偿还时免息。” 散会时,周乡绅路过米缸,伸手捻起一粒米放进嘴里,嚼了半晌才叹道:“罢了,就按新规来吧。” “户部已准钦州先行试推田制新规,凡事可自专”,这是前几日萧聿澈来信时说的,也是他与萧聿澈反复商议的结果,专为钦州量身拟定的药方,如今终于到了熬药的时候。 接下来陆汀驰又继续改制,钦州城一反往年萧索。市集上人流如织,贩夫走卒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新挂的免商税三月的告示牌前,老农正颤巍巍数着卖柴得来的铜钱,往年这些钱,大半要进了税吏的腰包。 府衙户房里,赵县丞捧着账册的手在抖:“大人,免商税三个月,府库今年怕是要见底啊!” 陆汀驰正临窗写着什么,头也不抬:“免的是苛捐杂税,正税照旧。让税吏撤了所有私设的税卡。” “可那些税卡都是...” “是本官斩不得的人?”陆汀驰终于搁笔,墨迹未干的《市易新则》上清晰列着:贩薪炭者免稅、行商货值不足十贯者免稅、新开店铺免稅半年... 三日后,城西突然冒出三十余家新铺面。有个原在温府当小厮的后生,用遣散银开了铁匠铺,招牌挂得比衙门旗杆还高。 更惊人的是治安整顿。陆汀驰竟将在矿工起义的青壮编为“巡防营”,配了包铁木棍日夜巡街。 月黑风高夜,周乡绅家进了贼。没等家丁起身,巡防营已擒了人绑在门柱上。贼人嚷嚷:“老子是刺史远房侄孙!” 赶来的陆汀驰冷笑:“正好。”亲自执鞭抽了二十下,“送他去修官道!” 次日全城哗然。更哗然的是:巡防营抓了半夜赌钱的税吏,连赵县丞的亲侄儿都挨了板子。 修路令下达时,连江知渺都怔住了:“现在动工?” “正是要赶在明年春汛前。”陆汀驰指着舆图,“这条路通着三个县的粮市,往年雪化就成了泥潭。” 他竟亲自扛锹上了工地。百姓见父母官都赤膊挖土,纷纷带着干粮来帮手。 子夜时分,书房的烛火仍跳动着,将陆汀驰紧锁的眉宇映在窗纸上。江知渺端着一盅冰糖雪梨羹,轻叩门扉。 “林大人,这段时日大刀阔斧的改制,我还没见过你有发愁的时候。”见案头堆满《钦州书院志》与反对文书,“说来听听?” 陆汀驰苦笑着揉按太阳穴,抬眸看到她,紧绷的神色稍缓。他需要她的智慧,有时她那些跳出框框的想法,总能带来意想不到的破局角度。 他将那几份谏书推过去,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不过是欲将书院束脩减免三成,增设实用杂学,再许寒门子弟以工代脩,便引得群情汹汹。 他简要说了一遍反对者的理由:贬低束脩有辱斯文,引入杂学乃不务正业,以工代脩更成体统笑话。 江知渺静静听着,脑中飞快运转。这情景,像极了历史上无数次教育改革遇到的阻力,核心无非“利益”与“话语权”二字。 她沉吟片刻道:“他们自然要反对。学问若人人可得,他们如何维持优越?林大人欲行之事,是断人根基。” “我岂会不知?”陆汀驰指尖敲击桌面,显出几分不耐,“强压并非不可,但易生事端,于大局不利。清梧可有……更圆融之法?”他看向她,带着一种对特殊智囊的期待。 江知渺微微颔首,现代教育管理中的一些概念在她脑中浮现,并被迅速“翻译”成这个时代能接受的措辞: “明路受阻,或可旁敲侧击。他们既标榜清高,我们便不从降价入手,而从奖励与资助着手。” “其一,可设英才帖与勤学帖。英才帖由县衙或募捐设立基金,奖励天赋优异者,束脩全免乃至提供笔墨资助,此乃嘉奖英才,名正言顺。勤学帖则资助家境贫寒却刻苦者,减免部分费用,此为扶助向学,亦无人可指摘。” “其二,大人可率先捐出俸禄,再邀几位真正德高望重、支持变革的名士共同倡议,募集助学基金。为捐款乡绅富户立乐善好施碑,予其清名,换寒门机会。” “其三,新学暂不列入正科,可先称为拓展见闻之课,或于课后以兴趣雅集形式开展,减少正面冲突。” “其四,以工代脩,可换言为书院事务实践,让学生参与管理书斋、整理园林等,美其名曰培养吃苦耐劳、爱惜书院之品德,而非雇佣劳作。” 她说完,补充道:“名目一变,本质未改,却堵住了许多人的嘴。关键在于,将降低门槛转变为奖励优秀与‘扶助贫寒,占据道德高地,让他们难以用有辱斯文来攻击。” 陆汀驰的目光渐渐亮了起来。他仔细咀嚼着她的话,眼中的冰霜逐渐化为锐利的光芒。这些建议,巧妙地将他的目的包裹上了一层更易被接受、甚至更光彩的外衣,直击那些反对者虚伪的要害。 “好一个英才帖与勤学帖!好一个予其清名,换我实利!”他抚掌,唇角勾起一抹真正的笑意,带着赞赏看向江知渺 “清梧果然思虑奇诡,总能于绝境处另辟蹊径。此法甚善!” 第38章 讲故事 落日把小院的青砖染成蜜色时,陆汀驰推开角门,竟比往日早了近一个时辰。灶房的烟囱正冒着浅灰的烟,他循声走去,见江知渺正站在灶台前,木铲在铁锅里翻搅的动作带着韵律,夕阳从窗棂漏进来,给她鬓边的碎发镀了层金。 听见脚步声,江知渺回头时,眼里还凝着灶火的光:“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 陆汀驰的官靴踩过炉边的炭灰,留下浅浅的印子。他没答话,先往灶膛里添了块劈好的松柴:“忙完就回来了,五姐姐呢?” “最近农忙,我让她回村里瞧瞧。” 江知渺往锅里撒了把青蒜,香气混着蒸汽漫出来,“说不准还能帮着收几亩稻子。” “等我休沐,也回去看看。” “嗯。” 江知渺应着,掀开旁边的陶瓮,里头浸着的春笋正泛着白,“还有个腊肉炒笋没做。” “我来备菜。” 陆汀驰说着已解了官袍,在院里的铜盆里洗了手。皂角的泡沫沾在指尖,倒比握笔时多了几分活气。 江知渺挑眉:“你会做菜?” 他指尖在手帕上擦了擦水珠,拿起案上的菜刀时,动作竟还挺利落:“不要小瞧我。” 刀刃落在腊肉上,切出的薄片厚薄均匀,倒真像练过的样子。 江知渺倚着门框笑,看他把笋切成块,竹篮里的青红辣椒已码得整齐:“瞧着是像那么回事。” 陆汀驰忽然停了刀:“不过这道菜没做过,等会得你指点。” “没问题,我也尝尝林大人的手艺。” 夕阳漫过灶台时,锅里的腊肉开始滋滋冒油,陆汀驰握着锅铲的手被热气熏得微红,却听得见江知渺在旁边念叨 “火再小些”“放笋吧”。灶膛里的柴火烧得正旺,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被炊烟熏暖的画。 暮色漫进小院,江知渺端着腊肉炒笋走出灶房,陆汀驰拿着两碗糙米饭跟在后面。她忽然转身回屋,再出来时手里多了只陶壶,:“这是前几日酿的药酒,健脾祛湿,庆祝你的新政策推行顺利。” 石桌上的青瓷碗刚摆好,江知渺已斟满两杯酒。陆汀驰接过时,心里漾起些微澜:“多谢清梧。” 两人轻轻碰杯,江知渺夹了块腊肉放进嘴里。笋的脆嫩裹着腊肉的咸香,火候拿捏得刚好,她抬眼时眼里闪着笑,给陆汀驰比了个赞的手势:“嗯,不错。” “林大人不仅文武双全,连做菜也不赖呢。” 她又夹了片笋,看他耳根泛起薄红,故意拖长了语调。 陆汀驰执杯的手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被暮色染柔的脸 :“清梧,才是我没想到的惊喜。” 江知渺挑眉:“嗯?” “一个千金小姐,跟着我过这样清贫的日子,”他望着石桌缝里冒出的青苔,声音轻得像被风吹过的稻穗,“没有半句怨言,把小院打理得井井有条,还能替我出谋划策,林某确实惊喜。” 她闻言笑起来,指尖在酒杯沿画着圈:“本小姐享得了福,也过得了清贫的日子。” 忽然倾身靠近,眼里却像藏了星子,“不过林大人,我都在小院住了些日子了,你要我做的任务呢?” 陆汀驰望着她亮晶晶的眼睛,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药酒有些苦,竟品出了几分说不清的暖意。陆汀驰放下酒杯,指尖在微凉的陶碗沿摩挲片刻,抬眼看向江知渺,语气比方才沉了几分:“过几日藩王府要开秋日宴,按例需各家女眷到场,还要展露些才艺。” 江知渺正往嘴里送着一块笋,闻言动作顿了顿:“所以?” “我希望你能在宴上崭露头角。” 他顿了顿,伸手给她添了些酒,酒液坠在杯底,溅起细小的涟漪:“更重要的是,得让王妃对你另眼相看。藩王府的内宅消息,有时比前衙的公文还灵通,若能得她几分青睐,往后查探些事,也能多些方便。” 江知渺握着酒杯的手指紧了紧,忽然明白过来。他不是要她去争什么虚名,而是想借这场宴会,为他们在盘根错节的钦州官场里,另辟一条可以辗转的路。她望着陆汀驰眼底的认真,忽然笑了,举起酒杯往他杯沿上轻轻一碰:“看来,这是桩,得费些心思的任务。” “以清梧的聪慧,定能应对。” 陆汀驰的嘴角弯起个浅淡的弧度,烛火映在他眼里,比方才的月色更亮了些,“只是不必勉强,若有什么难处,提前告知我。” 江知渺看向陆汀驰:“嗯,我最近有个想法。” 陆汀驰:“嗯?” “想先开个小作坊,做些胭脂膏粉来卖,若钦州及周边销路好,再慢慢扩大规模。” 见陆汀驰神色专注,她又补充道,“我瞧着市面上的脂粉不是太干就是香味刺鼻,若能做出细腻些的,未必没有市场。” 更重要的是 :“女子若能自己赚些银钱,在家说话也能硬气些,总好过事事仰人鼻息。” “这想法很好,明日我就派人去寻个合适的院子,最好离药材铺近些,方便你采买原料。” 江知渺眼睛亮了:“我想找些手脚麻利的妇女或者未出嫁的姑娘也行。” “都依你,本钱不用操心。” 江知渺笑出了声:“看来林大人还是个隐形的富户。” 见陆汀驰没有接话,江知渺又自顾说道:“你知不知道王妃的爱好?” 陆汀驰抬眸:“打听来说,王妃平日里爱看书,多是些游记,也听些戏曲。” 江知渺听到 “戏曲” 二字,眉头微蹙,带着几分为难:“我也不会唱戏呀。” “无妨,”陆汀驰浅酌一口酒,目光落在她脸上,“瞧着她的爱好也不是固定的,其他也可以先试试。” 江知渺一拍脑袋,眼里闪过灵光:“那我可以讲故事啊,到时候再打探她爱听什么样的。” 陆汀驰挑眉,语气里带着些好奇:“清梧还会讲故事?” 江知渺扬起下巴,得意一笑:“小瞧了不是?” 陆汀驰放下酒杯,望向沉沉的月色:“趁着这么好的酒,这么美味的佳肴,这么清闲的夜晚,不知清梧,可否也为我讲一个?” 江知渺见他是真想听,心里盘算着,不如就讲段《西游记》试试,既能吊吊他的胃口,也能看看这个时代的人对这种神话故事是否感兴趣。她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 “这故事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块吸收了日月精华的仙石,在某一天突然裂开,蹦出了一只石猴。这石猴可不是普通的猴子,它天生就有灵性,很快就成了花果山的美猴王。” 陆汀驰执杯的手顿住了,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显然被这开头吸引了。 江知渺看他听得入神,继续讲道:“可这美猴王并不满足于只做个山大王,它想学长生不老之术,便漂洋过海,拜了一位菩提祖师为师。祖师见它天资聪颖,便给它取名孙悟空,还教了它七十二变、筋斗云的本领。” “七十二变?筋斗云?” 陆汀驰低声重复着,眼里的好奇更甚,“这筋斗云是何模样?” “这筋斗云啊,” 江知渺放下酒杯,伸手比划着,“一个跟头就能翻出十万八千里,想去哪儿眨眼就到,比那最快的马还要快上千倍万倍。” 陆汀驰一脸不可思议:“倒是稀奇。” “这还只是开头呢,” 江知渺故意卖了个关子,话锋一转,“后来这孙悟空闯了不少祸,它去东海龙宫抢了定海神针当兵器,那神针能大能小,小到可以藏在耳朵里,大到能撑起一片天。它还闹了地府,把生死簿上自己和猴孙们的名字全勾掉了,让阎王爷也无可奈何。” 说到这儿,她拿起筷子夹了块腊肉放进嘴里,看着陆汀驰追问的眼神,慢悠悠地继续:“玉皇大帝见它如此神通广大,便想招安它上天庭,给了个弼马温的小官。只是同僚老是瞧不起他,嘲笑他,一气之下反了天庭,自封‘齐天大圣’。” “齐天大圣?” 陆汀驰重复着这个名号,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倒是狂妄得很。” “可不是嘛,” 江知渺笑了笑,“这玉皇大帝自然气坏了,派了天兵天将去捉拿它,可谁知道这孙悟空本领高强,把天兵天将打得落花流水。最后还是太白金星出面,再次招安它,给了它个‘齐天大圣’的封号,让它看管蟠桃园。” 她顿了顿,故意停在这里,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 陆汀驰看她停下,忍不住问道:“后来呢?这孙悟空看管蟠桃园,又惹出什么事了?” 江知渺放下酒杯,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这故事长着呢,今日就先讲到这儿,等我下次再讲给你听。” 陆汀驰无奈地摇摇头,眼中却带着笑意:“你这是故意吊我胃口。” “那是自然,” 江知渺笑得眉眼弯弯,“一次性我也讲不完。”而且,我也得看看你对这故事感不感兴趣,也好知道王妃会不会喜欢。” 陆汀驰望着她灵动的眼眸,杯中酒的醇香似乎也染上了几分故事的奇幻色彩:“这般新奇有趣的故事,王妃想来也会喜欢的。” 第39章 心乱琴乱 秋意渐浓,钦州府衙的后院却比往日更添几分忙碌。江知渺近来竟比推行新政的陆汀驰还要繁忙三分。 白日里,她总守着那些从药铺精心选购来的瓶瓶罐罐,按着不同比例细细调和,鼻尖常沾染着若有似无的胭脂香。有时对着铜镜试涂新制的口脂,能凝神端详半晌,指尖轻点朱唇,比较着色泽深浅。 到了夜里,院落便成了她的私塾,琵琶弦被拨得时而急促如雨打芭蕉,时而悠扬如月下流泉,偶有误音便懊恼地重头再来。 更多时候,她会就着昏黄的灯火,将《西游记》的故事拆解成一段段,琢磨着哪里该添些悬念,哪里该加重语气,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打着只有她自己明白的节拍。 幸而陆汀驰这些日子也是早出晚归,两人竟是难得碰上一面。 秋日宴的日期越发近了,江知渺心里终究有些没底。想起王妃或许偏好雅致的舞蹈,便趁着暮色在海棠花下练习。 她幼时学舞本就不算精进,如今重拾更是磕磕绊绊,旋转时总险些踩到裙摆,抬手的弧度也欠些韵味。往往练得额角沁出细汗,鬓边的芙蓉花瓣都被震落好几片,在暮色中飘零而下。 这日暮色时分,她正踮着脚尖尝试旋转,宽大的水袖扫过芙蓉花枝,惊得粉白的花瓣簌簌而落,宛如一场温柔的花雨。她正专心调整气息,未留意角门“吱呀”一声轻响,被推了开来。 陆汀驰静立门边,官袍上还沾染着外面的风尘,目光落在院中那抹翩跹的身影上,一时竟是忘了动作。 他见过的舞蹈不算少。 宫宴上舞姬的《胡旋舞》如旋风般急速旋转,金钗闪烁令人目眩;边关犒军时,胡姬的《剑器舞》英姿飒爽,剑光与裙裾交相辉映。 可那些精妙的舞姿,竟都不及眼前这略显生涩的景象。江知渺的裙裾上沾着几片芙蓉花瓣,旋转时如拖着一脉流动的云霞。她的动作并非完美,甚至在转身时险些绊倒,却下意识地抬手稳住身形,指尖划过空中,带着几分笨拙的灵动。 夕阳余晖穿过交错的花枝,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额角的汗珠折射出细碎的光芒,竟比任何珠翠都要耀眼。有片花瓣悄然落在她的发间,她却浑然不觉,只轻咬着唇琢磨下一个动作,认真得让人心头发软。 江知渺终于察觉到他的目光,猛地停下动作,脸颊霎时飞红,手忙脚乱地拂去裙摆上的花瓣:“你……你怎么回来了?” 陆汀驰缓步上前,伸手替她摘下发间的芙蓉花瓣,指尖不经意触到她的鬓角,感受到一丝温热的湿意。他喉结微动,声音比平日低沉了几分:“路过,听见院里有动静。”他顿了顿,望着满地落花,又添了一句,“跳得很好。” 江知渺怔了怔,随即别过脸去,耳根却红得更加明显:“你别取笑我,我知道自己跳得生疏。” “不是取笑。”陆汀驰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颤动的睫毛上,“是真的很好。”他见过太多精心雕琢的完美,却独独被这份执着与认真打动。 江知渺忽然抬起头,眼眸亮晶晶地问:“晚上还出去吗?” “不了,今日公务已毕。”陆汀驰解下腰间的玉带,随手挂在廊下的挂钩上,语气却松快了些。 江知渺眼睛顿时亮了,指尖无意识地绕着裙摆的流苏:“那我晚上要练筝,不会打扰你吧?” 陆汀驰刚端起石桌上的凉茶,闻言挑眉看她:“不会。不过……弹得难听吗?” “跳舞是差些火候,弹琴我还是有几分自信的。”江知渺扬起下巴,语气里带着小小的骄傲,“等会儿让你见识见识。” 晚饭后,暮色已完全浸染了小院。江知渺先在芙蓉树下摆开古筝,指尖轻落时,《平沙落雁》的曲调便如水般流淌开来。初时还有几分生涩,弹到中段渐入佳境,雁群盘旋的空灵、沙洲寂寥的悠远,竟被她巧妙地揉进弦音之中,连檐角的风铃都似被惊动,轻轻应和着。 陆汀驰原本在灯下翻阅卷宗,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院中。见她换了琵琶,弹起秋日的调子,他忽然起身,从书房角落取出一支玉箫。箫身莹白剔透,刻着细密的祥云纹路,显然是珍藏多年的心爱之物。 江知渺正弹到兴头上,忽闻箫声从廊下漫来,低回婉转,恰到好处地接住了琵琶的尾音。她指尖一顿,抬眼时撞进陆汀驰含笑的眼眸里。他站在溶溶月色下,修长的身影被拉得颀长,箫管轻抵唇边,侧脸的线条在月光中显得格外柔和。 “你居然会乐器?”她惊讶地睁圆了眼睛,琵琶声不自觉地慢了半拍。 箫声暂歇,陆汀驰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温润的箫身,顿了顿,没有回答,作为太子伴读,君子六艺,自然不能落下。 他忽然,箫尖指向院中的空地,“我还会弹琴,你若练舞,我来伴奏如何? 江知渺心头微动,抱着琵琶走到他身边。陆汀驰取来七弦琴,坐在石凳上调试琴弦,指尖拨动间,琴音清越如山间流水。江知渺提起裙摆,随着《霓裳羽衣舞》的曲调旋身而起,有了琴音指引,她的舞步竟比白日流畅许多,水袖扫过芙蓉花枝时,落瓣与裙裾缠绵共舞,宛如一幅生动的画卷。 陆汀驰的目光追随着她旋转的身影,琴音在不知不觉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温柔。 他自幼便深知,婚姻于他不过是权衡利弊的筹码,未来主母只需端庄得体、善于持家便可,具体是谁并不重要。可此刻望着月光下翩跹起舞的江知渺,看着她被晚风吹乱的发丝,听着衣袖拂过琴弦的细微声响,心里忽然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撞了一下,闷闷的,却带着奇异的暖意。 这陌生的情愫来得突然,让琴音猛地一乱。原本清柔的曲调陡然生出几分躁动,乱了原有的章法。 江知渺踩着舞步的脚顿住了,水袖垂落身侧:“你怎么了?” 陆汀驰这才惊觉自己的失态,指尖从琴弦上移开时,竟觉得有些发烫。他望着江知渺疑惑的眉眼,起身时竟险些被石凳绊倒,语气也带了几分匆忙:“忽然想起还有些公务未处理,我先回书房。”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大步离去,修长的腿迈得又快又急,那背影竟像是在逃离什么洪水猛兽。 江知渺独自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在书房门后的身影,满脸的莫名其妙。夜风拂过,花瓣悄然飘落,覆在她未解的困惑上。 而书房内,陆汀驰背靠着紧闭的门扉,指尖还残留着琴弦的震动。他望着案头堆积的公文,第一次觉得那些曾经至关重要的公务,此刻竟都索然无味。窗外,琵琶声又起,每一个音符都清晰地敲在他的心上。 他忽然很想知道,明日清晨,她的发间是否会沾染芙蓉花瓣的香气。 第40章 秋日宴上 这些日子,陆汀驰总是披着晨露出门,踏着夜色归来。他带着水工们沿着河岸一寸寸勘探,靴底裹着半干的泥垢,官袍下摆沾着草屑,袖袋里的图纸改得边角发卷。 狼毫在宣纸上反复勾勒,深浅不一的痕迹标注出哪里该加筑丈余夯土,哪里要深埋防渗的青石板,钦州春汛来得急,去年冲垮的堤坝若赶不上汛期前修好,下游的百亩良田与村落怕要再遭灭顶之灾。 偶尔登高眺望时,他的目光会越过浑浊的河面,落在东南方向的台地。那里的私筑工程仍在昼夜赶工,亭台楼阁的轮廓在晨雾里层层叠叠,飞檐翘角攒聚如林,琉璃瓦在日光下反射着刺目的金光,远远望去竟真有几分天宫虚影。上次的探查回报还压在案头,“征调民夫三百余”“耗费白银五万两”的字样被指尖碾出褶皱,他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劳民伤财。” 桌案上的河堤预算表被秋风掀得簌簌作响,那串寒酸的数字与台地的奢靡耗费比起来,简直像是个苦涩的笑话。 可他心里清楚,此刻还不是动那边的时候,河堤垮了,万千百姓要流离失所;台地的僭越,自有朝廷法度秋后算账。 偏在这时,吏部的公文到了。户部那句“国库空虚,款项暂难拨付”刺得人眼疼,末尾那句“望林大人就地筹措,以解燃眉”更是轻描淡写得令人心寒。 陆汀驰将公文拍在案上时,砚台里的墨汁溅出来,在纸页上晕开个深色的圆,像一滴凝固的血。 “筹措?怕是没人愿意” 他抬手按了按发胀的额角,指尖划过“石料”“人工”的标注,这道坎,看来得硬闯了。 转眼便到了秋日宴这天。天刚蒙蒙亮,江知渺便起身梳妆。她选了件烟霞色绣蝴蝶穿花的罗裙,领口袖边滚着圈银线,走动时衣袂翻飞,像落了满身的霞光。头上簪了套赤金点翠的头面,簪头的珍珠圆润饱满,耳坠是成对的翡翠水滴,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却不算繁冗,恰到好处地衬出几分庄重。脸上施了薄粉,眉峰画得比平日略扬些,唇上点了胭脂,整个人瞧着明媚又不失得体。 陆汀驰早已换好衣裳,在院里的芙蓉树下等候。他穿了件宝石蓝大袖圆领袍,绣着曲水云祥纹,内衬月白中衣,头戴青玉冠,腰间系着条玉带,衬得身姿愈发高挑挺拔。晨光透过叶隙洒在他身上,端的是一副风光霁月的模样。 听见脚步声,他抬眼望去,正见江知渺从屋里走出。她施着粉黛,身着华服,珠翠在晨光下闪着细碎的光,竟与初见时那番模样有几分相似。只是初见时,她虽也穿着讲究,却带着几分狼狈,鬓边的珠花歪了,裙摆沾着泥点,眼里还藏着未褪的惊惶。而此刻,她步态从容,眉眼间带着自信的光彩,宛如雨后初晴的湖面,澄澈又明媚。 陆汀驰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才开口道:“准备好了?” 江知渺走到他面前,微微颔首:“嗯,走吧。” 马车刚在藩王府朱漆大门外停稳,便见车水马龙,往来皆是绫罗绸缎的身影。陆汀驰携着江知渺递过烫金请柬,穿过喧闹的门庭往里走时,宴席尚未分男女场,宾客们三三两两地聚在庭院里寒暄。 陆汀驰和江知渺刚走进去,钦州长史便端着酒杯走了过来,脸上堆着笑,眼底却藏着冰:“林大人当真是年轻气盛,刚上任就剿了铁矿,如今又力推佃户减租,商户减税等一系列新政策,这般为民的好官,真是我钦州百姓的福气啊。” 这话像裹着糖的针,明着是夸赞,暗里却在说他锋芒太露、不顾官场情面。周遭的喧闹陡然静了几分,几道目光齐刷刷投过来,带着看好戏的意味。陆汀驰眉峰微蹙,正要开口,却被身旁的江知渺轻轻按住手腕。 “我们林大人读的是圣贤书,”她声音清亮,如珠落玉盘,“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话音落下的瞬间,满院寂静,众人脸上的笑意僵住,端着酒杯的手悬在半空,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四句真言定住了身形。 “好一个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不知是谁先低呼一声,惊醒了满院人。有人面露愧色,有人眼中发亮,长史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手里的酒杯晃得酒液都溅了出来。 陆汀驰低头看着江知渺,他从未想过,这个平日里会对着胭脂方子琢磨半晌的女子,胸中竟藏着这般丘壑。那句“为生民立命”,恰好撞进他连日来为河堤银子烦忧的心事里,让他喉咙一热,看向她的目光里,除了讶异,更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敬佩。 而游廊尽头,侍女正扶着王妃的手驻足,闻言轻轻颔首,眼尾的细纹里漾开赞许:“这是谁家的女眷?倒是个有见识的。”身旁的嬷嬷连忙躬身,转身便去打听这敢在众人面前掷出横渠四句的女子来历。 众人正聊着,内侍高声唱喏,宴席要分男女区域了。男宾往东边的澄瑞亭去,女眷则往西侧的桂香坞移步,人群霎时如分流的溪水,朝着两个方向漫去。 陆汀驰停下脚步,声音压得很低:“万事以安全为重。”他目光扫过不远处几个面带探究的女眷,眉头微蹙,又补充道,“若有难处,让侍女来找我。” 江知渺抬头看他,把他眼底的关切照得分明。她弯了弯眼:“放心,我心里有数。” 看着陆汀驰转身汇入男宾的人群,她倒不担忧他,这人不像个初入官场的雏儿,倒像是把棋局看得通透,只在必要时落子的官场老手。 只是自己这边……江知渺望着桂香坞方向攒动的珠翠人影,轻轻理了理袖边的金线。那些贵女夫人个个眼观六路,怕是少不了明里暗里的试探。她深吸一口气,闻到袖中桂花与薄荷的清冽香气,忽然定了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能应对过去。 桂香坞里早已摆开了十二张圆桌,桌上的青瓷盘里盛着蜜饯、干果,还有刚蒸好的糕点,甜香混着满园桂气,浓得化不开。江知渺刚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就见新上任刺史的千金冯竹漪走过来。 “这位就是林大人的夫人吧?”冯竹漪笑得眼尾上挑,话里却带着刺,“方才在门口听夫人出口成章,倒像个饱读诗书的。只是不知夫人除了会背几句诗词,还会些女儿家的本事吗?” 周围几位夫人的目光顿时聚过来,江知渺放下刚拿起的糕点,指尖在膝头轻轻点了点:“冯小姐说笑了,女儿家的本事,我虽不精,却也略懂些。” “哦?”冯竹漪挑眉,“那正好,方才王妃说想听些新鲜的曲子,不如林夫人露一手?”她故意扬高了声音,引得邻桌的人都侧目看来,据说林夫人家世不显,哪能跟她们这些从小请名师教导的贵女比才艺? 江知渺却不慌不忙,唤来侍女取了琵琶。她抱着琵琶走到场地中央,对着主位上的王妃屈膝行礼,指尖拨动琴弦时,众人都愣了神——那调子既不是《春江花月夜》的柔婉,也不是《破阵乐》的激昂,倒像是山涧的清泉流过石滩,竟把满坞的甜腻都涤荡开了。 “这是……”王妃端着茶盏的手停在唇边,眼中闪过讶异。 “回王妃,”江知渺指尖稍停,“这是我编的《踏莎行》,讲的是春日里少女们溪边浣纱的情景。”她弹到兴处,忽然用指尖在弦上轻轻一勾,竟弹出了水珠滴落的清脆声,惹得几位夫人忍不住点头微笑。 一曲终了,冯竹漪的脸色有些难看,刚要再说些什么,却被王妃抬手制止了。“弹得好,”王妃笑着招手,“过来坐我身边。” 江知渺刚在王妃身旁坐下,就见长史夫人周氏递过一个锦盒:“林夫人既懂些雅事,可知这香料是由几种花材调和而成?”锦盒里的香料气息清雅,层次丰富,是周夫人特意寻来的稀罕物,寻常人断难分辨。 江知渺凑近轻嗅片刻,笑道:“这里头有茉莉的清甜、玫瑰的馥郁,还混着些许兰草的幽远,最妙的是加了点晒干的橙花,中和了甜腻,倒显得清爽起来。”她甚至说出了每种花材的配比诀窍,听得周夫人目瞪口呆。 王妃看着江知渺从容应对的模样,忽然笑道:“方才听你弹的曲子里有故事,不知还会些什么?” 江知渺心里一动,知道重头戏来了。她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那我就讲个《西游记》的故事吧。说从前有块仙石,蹦出个石猴……”她从孙悟空拜师学艺讲到大闹天宫,特意加重了“齐天大圣”的名号,讲他如何与天兵天将斗法,如何把玉帝的凌霄宝殿搅得鸡飞狗跳。 女眷们听得入了迷,连剥瓜子的手都停了。冯竹漪本想挑错,却也被故事里的奇幻情节吸引,忍不住问:“那玉帝就任由他胡闹?” “自然不是,”江知渺笑看她一眼,“后来佛祖出面,与他打赌……”讲到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时,她故意停住,“这故事太长,若是王妃喜欢,我改日再讲后续?” 王妃听得兴起,闻言笑着点头:“好啊,你这故事倒比那些才子佳人有趣多了。往后得空,常来府里给我讲完。”她从腕上褪下只玉镯,亲自戴在江知渺腕上,“这是我陪嫁的暖玉,送你。” 玉镯的温润漫过手腕时,江知渺起身谢恩,眼角的余光瞥见冯竹漪等人悻悻的神色,心里清明得很:这场交锋,她不仅赢得了王妃的青睐,更在这些女眷心里,种下了不能小觑的印记。 第41章 秋日宴下 澄瑞亭的宴席设在临水的敞轩,秋风裹着残荷的涩香拂过筵席。陆汀驰刚择了个偏席坐下,周遭的谈笑便淡了几分。邻桌两个参军正举杯对饮,目光扫过他时却像掠过虚空,转头又继续高谈阔论,笑声刻意拔高了几分。 他心里明镜似的。剿铁矿断了多少人的财路,减佃租又动了多少富户的根基,这些盘根错节的地方官员早将他视作异类。方才在外院与长史对峙时,那些闪烁的目光就藏着针,此刻更是连表面的客套都撕去了。 陆汀驰浑不在意,自斟了一杯竹叶青。酒液澄碧,映出廊外枯荷的残影——荷叶被秋风撕扯得翻卷起边,露出底下浑浊的池水,倒像极了这钦州官场,表面清雅,内里污浊。 忽然,席间的喧哗猛地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入口处,只见藩王萧恕己缓步而来。暗红色的蟒袍在秋阳下泛着沉郁的光泽,腰间的玉带扣是赤金精雕的麒麟踏云,随着他的步伐,玉珏相击发出清越的声响,每一步都似敲在众人心弦上。 “谁是林砚舟?”萧恕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质地,瞬间压过了所有声息。他目光如鹰隼扫过席间,最终定格在陆汀驰身上,丹凤眼微微眯起,眼底似有寒星闪烁。 陆汀驰从容起身,官袍下摆纹丝未乱:“下官林砚舟,见过王爷。” “林大人年轻有为啊。”萧恕己唇角噙着笑,指尖漫不经心摩挲着玉带扣,“刚到钦州就办了几件大事。铁矿清了,佃租减了,连本王新府的木料采买,都听说林大人查得紧。”他每个字都说得轻缓,却字字如针,扎得满席官员屏息垂首。 长史端着酒杯的手微微前倾,嘴角掩不住看好戏的弧度。 “王爷谬赞。”陆汀驰的声音平稳如磐石,“下官只是恪尽职守,按律办事,不敢居功。” 萧恕己忽然低笑一声,笑声里带着几分慵懒的威压:“按律办事是好,只是要分得清,在谁的地盘上。”他抬手拍了拍陆汀驰的肩,蟒纹袖口掠过一道暗光,“有时候啊,睁只眼闭只眼,日子才能过得安稳。” 陆汀驰肩背挺得笔直,目光迎上萧恕己的审视:“下官明白王爷的教诲。只是为官者,当守本心,方不负朝廷托付、百姓期望。” 萧恕己的笑容淡了几分,转身时对侍从淡淡道:“给林大人换杯酒。”说罢便迤然走向主位,再未多看陆汀驰一眼。那杯新斟的贡酒泛着琥珀光晕,陆汀驰轻啜一口,只觉得比方才的竹叶青更涩三分。 宴席过半,萧恕己坐在主位上把玩着夜光杯,目光偶尔掠过陆汀驰,似笑非笑。官员们心领神会,更无人敢与陆汀驰交谈。长史故意提高了嗓音与冯刺史笑道:“还是王爷看得通透,有些人啊,总觉得自己能搅动风云,却不知这池水深浅。” 陆汀驰独坐席间,杯中酒液映出他沉静的眉眼。萧恕己这番作态,分明是说给满堂官员看的,既是警告他安分,也是默许众人对他的排挤。如今要修河堤、动工款、征人力,这些人怕是只会袖手旁观。 宴散时,落日熔金,为藩王府的朱漆大门镀上一层暖色。江知渺刚走出桂香坞,便见陆汀驰独立在月亮门下。 “你还顺利吗?”他先开口,目光掠过她腕间新添的暖玉镯。 江知渺扬起手腕,在夕照中荡出流光:“自然,王妃还要我常去讲故事呢。”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温软的声音:“林夫人留步。” 两人转头,见司马夫人黄氏正快步走来,她穿着件石青色的褙子,鬓边的珠花在灯笼下闪着柔光。见陆汀驰也在,黄氏先对他歉意地笑了笑,才拉着江知渺往旁边走了两步,压低声音道:“方才见夫人能说清周夫人那香料的底细,想来是精通调香的?” 江知渺点头:“略懂些皮毛。” “那不知夫人能否帮我也调制一份香料?” 黄氏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恳切,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我…… 我想要些特别的。” 江知渺见她神色犹豫,便问道:“夫人喜欢什么味道的?是清雅些的,还是浓郁些的?” 黄氏的脸颊红得快要滴出血来,头垂得更低了,声音细若蚊蚋:“我…… 我是想找些能盖住身上味道的,又不想太刺鼻,最好是闻着舒服的。” 她说着,下意识往周围扫了扫,生怕被旁人听去只言片语,那模样像是藏着个天大的秘密。 江知渺心中微动,凑近半步,轻轻吸了口气。黄氏身上那股淡淡的药味里,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腥气,想来是常年受妇科病困扰。她了然点头,语气更添了几分温和:“我懂了。” “你真的懂?” 黄氏眼里闪过惊喜,像在黑暗中抓住了一丝光亮,急切地追问,“那……” “夫人放心,” 江知渺温声道,“两日后我去司马府拜访,到时给您带些样品瞧瞧。” 黄氏顿时松了口气,脸上的愁云散了大半,连连道谢:“那真是多谢林夫人了,说罢,对陆汀驰福了福身,才脚步轻快地走了。 陆汀驰望着她背影微蹙眉:“所为何事?” “女子间的事。”江知渺狡黠一笑,眼波流转间瞥见他衣襟上沾着的酒渍,“倒是你,宴上怕是喝了不少闷酒?” 陆汀驰低头看了看衣襟,唇角微扬:“无妨。走吧,该回去了。” 第42章 庭院作画 回府的马车刚停稳,江知渺便直奔后院的药庐。她坐在堆满药草的案前,心里反复琢磨,寻常香料只能暂时遮盖,要想根治,还得从病根下手。 江知渺取来纸笔,先写下“内调”二字:艾草性温,能温经散寒;苦参苦寒,可清热燥湿,这两味药材配伍煮水,每日晨起温服,或许能慢慢拔除体内的湿浊。她又添上“地肤子”,这味药能祛风止痒,对湿热引发的不适最是对症。 写完内服药方,她又在旁边画了个熏洗的药包样式:花椒能杀虫止痒,蛇床子可温肾壮阳,再配上少量白鲜皮,三味药材用棉布包好,加水煮沸后晾至温热,每日睡前熏洗,内外夹击,方能断了异味的根源。 待药方大致拟定,江知渺才转向墙角的香料架。她取过甜橙花精油,那清甜的香气漫出来时,仿佛能驱散所有阴霾,以此为底,既能中和药味,又不会显得刻意。再舀一勺晒干的薰衣草花瓣,其舒缓的气息能抚平心绪,让黄氏不必再因气味而局促。最后捻起少许薄荷碎,清凉的气息像一汪清泉,既能平衡甜腻,又带着天然的抑菌之力。 她将这几味香料按比例混合,装入素布香袋中。指尖捏着香袋轻轻晃动,甜润、舒缓与清冽交织在一起,恰好能温柔地裹住那股恼人的异味,却又不张扬。 吃过早饭,江知渺就提着个描金漆盒出了门。盒里码着几样新制的胭脂膏粉:正红的“醉胭脂”透着绸缎般的光泽,藕荷色的香粉里掺了珍珠碎,还有两盒膏体细腻的唇脂,分别是桃花与樱桃色。她脚步轻快,不多时便到了钦州最有名的胭脂铺,妆倾阁。 铺子里刚卸下门板,掌柜的见她进来,直起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在那漆盒上。 “这位娘子有何贵干?” 江知渺将漆盒放在柜台上,轻轻掀开盖子:“听闻掌柜的眼光独到,特来送些新制的胭脂膏粉,请您品鉴。” 脂粉的香气混着淡淡的花露味漫开来,掌柜的眼神动了动 ,那正红胭脂里的光泽,是用上好的花汁反复熬煮才能养出来的;香粉的细腻度,竟比铺子里卖的贡品还要匀净。 可她毕竟是老生意人,手指在盒边敲了敲,依旧带着防备:“我这铺子向来只收知根知底的货,娘子这……” “掌柜的顾虑我懂。”江知渺笑意温和,“这些都是我亲手调制的,用料实在。您若不放心,不妨试用两日。” 掌柜的盯着那盒桃花唇脂,膏体上还留着天然花瓣的纹路,看着确实诱人。沉吟片刻:“那我便试用两日,若真如看着这般好……” “两日后我来听掌柜的结果。” 江知渺没等他说完便应下,盖上盒盖时动作干脆,“若是合用,咱们再谈长远。” 掌柜的没想到她如此爽快,反倒愣了愣,连忙让人收起漆盒,又客气地送她到门口。 回去的路上,江知渺想着若是能将这些胭脂膏粉送些给王妃用,以王妃的身份,用过的东西自然成了活招牌,往后还愁销量? 江知渺刚跨进院门,就见林淑月正拿着扫帚清扫满地落叶,更让她惊喜的是,院角的石阶旁还蹲着个小萝卜头,梳着双丫髻,红头绳在风里轻轻晃。 “小婶!” 那孩子抬头瞧见她,眼睛亮得像两颗黑葡萄,丢下手里的石子就扑过来,一把抱住她的大腿,奶声奶气的叫唤里满是亲昵。 是小奚。江知渺心头一暖,蹲下身捏了捏她软乎乎的脸蛋,指尖触到她脸颊上的薄汗:“几日不见,小奚又长高了。” 她说着起身回屋拿了两盒点心,水果,放在院中的石桌上,“来,自己拿着吃。” 林淑月擦了擦手走过来,笑着摇头:“这丫头一早就在念叨你,说要等小婶回来教她叠纸船。” 江知渺看小奚正捧着颗金橘吃得眉眼弯弯,忽然想起书房里的画具,转身往里走:“我去取些东西。”不多时,她抱着笔墨纸砚和一盘颜料出来,在石桌上铺开宣纸,对小奚招手,“小婶现在得空,给你画张像好不好?” 小奚眼睛瞪得溜圆,嘴里的橘瓣还没咽下去,含混不清地应着:“好!小婶,我该怎么站?” 江知渺笑着指了指院中的芙蓉树,“你就坐在那树下的凳上,不用动,看我就行。” 小奚听话坐在芙蓉树下的凳子上,怀里还抱着盒没吃完的软枣。起初她还坐得笔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江知渺,过了会儿便有些坐不住,小手在裙摆上抠来抠去,可见江知渺认真的眼神,又赶紧坐好,就这么乖乖巧巧地待了两个时辰。 待江知渺放下画笔时,纸上的小姑娘穿着件水红色的小袄,领口绣着只歪歪扭扭的小兔子,正是小奚身上那件。她盘腿坐在石凳上,双丫髻歪了一个,红头绳松松地垂着,怀里的软枣啃了一半,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滴,却偏偏睁着双清澈的眼,望着空中飘落的芙蓉花瓣,睫毛上还沾着片粉白的瓣儿,像停了只小蝴蝶。 最妙的是空中的花瓣,有的打着旋儿往下落,有的刚沾在她的发间,墨色的枝干衬着粉白的花,把那张小圆脸衬得红扑扑的,竟像是能从纸上跳下来,再甜甜地喊一声 “小婶”。 林淑月凑过来看,忍不住惊叹:“这画得…… 跟活的一样!” 小奚也踮着脚往纸上瞧,看到自己沾着花瓣的模样,咯咯地笑起来,声音像银铃在风里撞:“小婶,这是我吗?” 江知渺浅笑:“当然是我们小奚” 这时,陆汀驰回来了。他刚走进院门,就见三人围着石桌,都低着头盯着桌上的画看神情专注,他便也放轻脚步走了过去。 众人都沉浸在画中,还没发现他。还是小奚眼角的余光瞥见身后立着个大高个,扭头一看,眼睛立刻亮了,忙脆生生地叫了声:“小叔!” 陆汀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目光落在画上,嘴角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这么可爱的姑娘,是我们小奚吗?” 小奚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小手绞着衣角,轻轻点了点头:“嗯,小婶说是我。” 江知渺看她这副可爱的模样,忍不住也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陆汀驰这时也拿起了笔,江知渺见状问他你要作画?陆汀驰说:“嗯,太久没画了,练练” 于是几人散开各忙各的,林淑月收拾起石桌上的点心碎屑,江知渺回到书房,摊开医书,指尖划过那些关于妇科调理的医理,心里还在盘算着给黄氏的方子是否还有更好的。 不知过了多久,院外忽然传来小奚一声惊呼:“哇!小叔,这画的是仙子吗?” 江知渺正看得入神,被这声喊惊得抬了头。只听陆汀驰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传来:“是你小婶。” 紧接着,书房门就被 “噔噔” 的小短腿撞开,小奚一把拉住江知渺的手腕,使劲往外拽:“小婶,小叔画的你像仙子,快出去看看!” 江知渺被她拽得踉跄了两步,听着她孩子气的话忍不住发笑,却还是任由她拉着走到庭院里。石桌上铺开的宣纸上,画的人正是昨日去秋日宴的自己 烟霞色的衣裙上绣着蝴蝶,随着裙摆的弧度流淌,仿佛有风正从画里穿过。腰间系着条水绿色的丝绦,末端的玉佩垂在膝前,剔透得像是能映出光来。鬓边插着支珍珠步摇,颗颗圆润的珍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似有细碎的光落在脸颊上。最动人的是那双眼睛,望着远方,眼底似含着笑意,又带着几分从容,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画里走出来。 江知渺望着画中衣袂翩跹的自己,语气里带着几分打趣:“林大人,画功比我好。” 陆汀驰闻言,墨色的眸子里映着画中人的身影,声音温和:“夫人谬赞了。”他顿了顿,又添了句,“是夫人本身就入画。” 这话轻得像风拂过花瓣,却让江知渺的脸颊微微发烫。 她转头看向石桌旁,只见小奚还踮着脚,鼻尖几乎要碰到宣纸,小手指在画中江知渺的裙摆上轻轻点着,嘴里小声念叨:“小婶的珠子会发光呢……”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满是对画中景象的痴迷,仿佛已完全沉浸在那片光影里。 第43章 赚钱给你花 两日后,江知渺提着个木盒子出了门。 司马府的门房通报了黄氏,江知渺就在门廊下站定,不一会就见黄氏亲自迎了出来,穿着件月白色的软缎褙子,鬓边换了支素雅的玉簪,脸上的红晕比那日宴上淡了些,眼神里却藏着几分急切。 “林夫人可算来了。” 黄氏握住她的手,指尖有些凉,却带着真切的热络,“我这几日天天盼着,就怕你太忙忘了。” “答应了夫人的事,自然不敢忘。” 江知渺笑着回握她的手,“备好的东西都带来了,请夫人试试。” 黄氏拉着她往里走,穿过栽满玉兰的甬道,绕过一架爬满青藤的月亮门,才到了自己的院子。 “这里清静,咱们说话方便。”黄氏引她在廊下的竹椅上坐下,侍女很快端来新沏的雨前龙井,茶汤碧清,浮着两片嫩绿的茶叶,“那日回来我就想着,能懂香料的人,定是心细如发的,林夫人肯帮我,真是……” 她说着,眼圈微微发红,又赶紧转了话头,“快让我瞧瞧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江知渺将木匣放在桌上,先取出药材包:“这是内服外洗的方子,我写了用法在纸上,夫人按上面说的试试,若是觉得不适,随时让人找我。” 再打开青瓷香盒,清甜的香气立刻漫了满院,“这香料加了薄荷,闻着清爽,贴身带着能压一压气味,又不会让人觉得刻意。” 黄氏凑近香盒,轻轻吸了口气,眼睛瞬间亮了:“这味道…… 真好闻。”她指尖在香盒边缘摩挲着,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比我先前用的那些香温和多了。” 江知渺看着黄氏舒展的眉眼,从随身的布包里又取出个小巧的锦盒:“夫人,我还带了些自己做的胭脂水粉,颜色都是新调的,您看看喜不喜欢。” 锦盒打开的瞬间,黄氏的眼睛亮了 ,正红的胭脂透着珊瑚般的光泽,藕荷色的香粉里掺了细细的珍珠碎,最惹眼的是那盒桃花唇脂,膏体上还印着细碎的花瓣纹路,比铺子里时新样式还要精巧。 “妹妹有心了!” 她指尖轻轻拂过唇脂盒,语气里满是欣喜,“这颜色瞧着就温顺,合我心意,我很喜欢。” 两人就着香料方子聊了些家常,从经期的调养说到府里的花草,黄氏渐渐打开了话匣子,连平日里不敢对旁人说的烦忧都絮絮叨叨说了些。江知渺耐心听着,偶尔插句嘴,倒让黄氏觉得像是多年的手帕交在说话,先前的拘谨一扫而空。 时候不早了,江知渺起身告辞,黄氏连忙让侍女取来银锭:“妹妹可不能白跑这趟,这点心意你务必收下。” 江知渺连忙将银锭推回去,笑意温温的却带着坚持:“夫人这就见外了。我刚来钦州,正愁没个说贴心话的人,能遇到夫人,只觉得亲切得很,这点东西只当是给朋友的见面礼。” 她故意板起脸,半开玩笑道,“这银钱我是断断不能要的,除非夫人是不想与我结交。” 黄氏听了这话,哪还敢再递,连忙收回手,眼里泛起些感动:“是我唐突了。妹妹既不嫌弃,往后常来坐坐。” 江知渺笑着应下,又叮嘱了几句用药的禁忌,才提着空了的木匣告辞。 江知渺出了司马府,顺着街面往妆倾阁走,阳光透过两侧的幌子洒下来,她脚步轻快,心里盘算着掌柜这两日试用下来,该有个准话了。 刚到妆倾阁门口,门板后的掌柜就探出头来,瞧见她身影,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手里还攥着块刚试过色的胭脂帕子:“娘子可算来了!快里面请!” 他一边引着江知渺往里走,一边不迭地说:“您那胭脂水粉是真没得说,我自己以及其他姐妹试了两日,那口脂擦着润得很,半天都不掉色;还有那香粉,扑在脸上细得像雾,连我家小女儿都抢着要。我琢磨着,先定一批试试水,就是这价格……” 说话间已到了内阁,掌柜亲手沏了壶碧螺春,推到江知渺面前,眼里满是期待。 江知渺端起茶盏抿了口,茶香清冽,她抬眼看向掌柜,笑意爽朗:“掌柜是个爽快人,我也不兜圈子。口脂一两银子一盒,盒子是普通的细白瓷,若是您想换些雕花描金的高档陶瓷,我那边也能做,只是价格得另算。” 掌柜闻言,手指在桌面轻轻敲了敲,心里飞快地盘算着。他拿起桌上那盒桃花口脂,对着光看了看,膏体细腻得不见颗粒,这价格着实不算高。 “娘子实在!” 她当即拍了板,“就按这个价!先给我来五十盒口脂,盒子就用您说的细白瓷就行,等这批卖得好了,再定些高档陶瓷!” 江知渺颔首应下,语气从容:“既然如此,那就请掌柜先给我订金 20 两,我们可以先签份契约,把这些都写明了,彼此也安心。” 掌柜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浓了,连忙应声:“应该的,应该的!” 说着便扬声唤来账房,“快取纸笔来,再称20两银子!” 不多时,账房便捧着文房四宝和一锭银子过来。江知渺接过纸笔,略一思索,便在纸上写起契约来,字迹娟秀却不失力道,将货品数量、价格、交货时间以及订金事宜全部写明,末了她在落款处写下自己的名字和住址。 掌柜凑过来看契约,当看到住址一栏时,瞳孔微微一缩,脸上露出惊讶之色,看向江知渺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竟是…… 县令夫人?” 江知渺放下笔,抬眼看向他,浅浅一笑:“在商言商,掌柜无需在意我的身份,只看货品是否合意便好。” 掌柜这才回过神来,刚才那点拘谨顿时消散,她连忙笑道:“是我唐突了。县令夫人的货品,自然是信得过的。” 说罢,便在契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又按了个鲜红的指印。 两人交换契约,掌柜将那20两银子推到江知渺面前:“县令夫人,这是订金,您收好。” 江知渺接过银子,掂量了一下,便收入袖中,又与掌柜商议了些交货时的细节,比如如何验货、若是出现损坏该如何处理等。 一切谈妥后,江知渺才起身告辞:“掌柜,那我就先回去备货了,七日后准时送来。” 掌柜连忙起身相送:“好,好,我静候县令夫人佳音。” 江知渺点点头,随即开口道掌柜的日后叫我:“沈娘子吧” 掌柜点头:“沈娘子,日后也唤我张娘子吧” 江知渺笑着点头。 忙完这些,江知渺路过街角的糖人摊,见那老师傅正捏着个兔子糖人,晶莹剔透的糖衣在阳光下闪着光,便笑着买了一个。小奚定是喜欢的,她想着,指尖捏着糖人的竹签,脚步轻快地往回走。 刚踏进院门,就见陆汀驰正坐在石桌旁,握着小奚的手教她握笔。小姑娘的手被他的大手裹着,笔尖在宣纸上一笔一画的写着,阳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暖得像层薄纱。 “小婶!” 小奚眼尖,先瞧见了门口的江知渺,慌忙从陆汀驰手里抽回手,人已经像只小雀儿似的扑了过来,小辫子在空中甩得欢快。 江知渺笑着蹲下,捏了捏她的小脸,把兔子糖人递过去:“喏,给你的。” “谢谢小婶!” 小奚甜甜地应着,小心翼翼地接过糖人,舌尖已经忍不住舔了舔兔子的耳朵,糖霜在嘴角沾了圈白边。 江知渺牵着她走到庭院里,陆汀驰刚好放下笔,抬眼看向她,眼底带着点笑意:“夫人,今日竟是比我还忙。” 江知渺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几分揶揄:“可不是嘛?夫君又不能替我去结交些手帕交,也不能帮我去谈胭脂生意。” 陆汀驰被她堵得一噎,随即无奈地笑了,起身倒了杯温茶递过来:“辛苦夫人了。” 江知渺顺势接住,陆汀驰等她抿了一口才道:“想来生意是顺利的?” “夫君对我的东西,信心这么大?” 江知渺挑眉看他。 陆汀驰望着她被阳光晒得微红的脸颊,语气笃定:“自然,清梧出手,从无凡品。” 江知渺被他这句 “清梧” 叫得心头微动,脸上却故意撇撇嘴:“少吹捧我。确实是成了,只是掌柜要的量太少,还得再找别的渠道。” 她说着,目光落在石桌上那张写着 “人”字的宣纸,忍不住笑,“小奚写的?” 小奚正举着糖人舔得专注,闻言用力点头:“是的!” 陆汀驰拿起那张纸,带着浅淡的笑意:“慢慢来。” 江知渺脑袋一歪,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你是说我呢?还是小奚?” 陆汀驰看着她这俏皮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都有。” 江知渺脸上的笑意收敛,恢复了正色,语气也多了几分认真:“不行,我能等,你的河堤不能等啊。” 陆汀驰闻言,微微一怔,看向江知渺的眼神里满是诧异,他愣了愣才开口:“你的意思是,你现在赚钱是为了给我修河堤?” 江知渺语气坦然:“不然呢?” 陆汀驰心中惊了又惊,他怔在原地,望着江知渺清澈而坚定的眼眸,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还从来没有人说要赚钱支持他干这等关乎民生的大事,这位江姑娘,是头一个。 第44章 霸总宣言 江知渺见陆汀驰一直愣愣地望着自己,眼神里翻涌着她读不懂的情绪,忍不住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别瞎感动啊。” 她故意板起脸,语气却藏着笑意,“我是为了百姓能安稳度日,可不是专门为你。再说了,我还打算赚够钱开家医馆,给更多人瞧病呢……” 说到开医馆,她眼睛亮了亮,语速也快了些,陆汀驰这才回过神,看着她的模样,喉间溢出声低笑,清了清嗓子道:“销路方面,我或许能帮上些忙。” 江知渺的话头猛地顿住,凑近些追问:“真的?” “自然是真的。” 陆汀驰颔首。 江知渺立刻换上副笑盈盈的模样,声音都软了几分,带着点狡黠的谄媚:“其实我早有盘算,等王妃主动来请我,就带些胭脂水粉过去。她若是用着好,那些世家女眷定会跟风,到时候往周边州府推销,也不是没可能的。” 陆汀驰被她这瞬间切换的神态逗得笑出声,眉眼都染上暖意,语气里带着点打趣:“这么说来,夫人是用不着我帮忙拓展销路了?” “要!要!要!” 江知渺连忙摆手,生怕他收回话来,“这不是王妃还没动静嘛。我若是主动上门,难免让人觉得动机不纯,尤其是藩王本就对你不待见,别再因此给你添了麻烦。” 陆汀驰听她事事都替自己着想,多了几分郑重:“夫人是在为百姓谋福,也是在帮我,我自然要鼎力相助。” 江知渺这才满意地弯了弯眼,刚要再说些什么,就见林淑月从正厅探出头来,扬声招呼:“砚舟,清梧,饭菜都备好了。” 两人对视一眼,并肩朝着正厅走去。 陆汀驰在书房里对着河堤图纸出神。烛火在宣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将他紧锁的眉头拓得愈发清晰,指尖在标注着 “险段” 的地方反复摩挲。 “叩叩叩 ——” 门板被轻轻叩响 “还在忙?” 陆汀驰:“进来吧。” 江知渺:“我是想问,招人和作坊小院的事,怎么样了?。“ 前阵子江知渺忙着秋日宴和脂粉制作,全托给陆汀驰了,这才想起问。 “已经办妥了,明天让管事来跟你说细节。” 江知渺点头,刚要转身,目光却被桌案上那张铺开的图纸勾住。上面画着纵横交错的河道,密密麻麻的小楷注记挤得满满当当,有几处还沾着墨迹未干的修改痕迹。她虽看不懂那些水利术语,却能从那近乎苛求的细致里,看出他耗了多少个夜晚。 “是在愁修河堤没人手?” 她指尖轻点图纸边缘,声音放轻了些。 陆汀驰拿起图纸,喉间溢出声轻叹:“嗯,人手太缺。” “恩威并施。” 江知渺脱口而出,见他摇头。 “这些都想过。” 指尖敲了敲图纸上的 “藩王府” 标记,“如今壮丁多半被征去修新府,剩下的都是刚从矿场出来的,骨头都快累散了,哪肯再服徭役。” 江知渺眼珠一转,忽然道:“林大人没想过从临县或邻州招人?” 陆汀驰抬眼看向她:“招来之后,住宿怎么办?一日三餐从哪出?这些都是开销。” “自然是包食宿,等我胭脂水粉的生意铺开,赚了银子,这些都不是难事。你只管把河堤的法子想周全,钱的事,我来想辙。” 听了江知渺的话,陆汀驰一时没回过神,只是呆呆地点了点头。 江知渺见状,也没再多说,转身就快步走了出去。刚踏出书房门,她就忍不住拍了下自己的额头,心里暗自嘀咕:刚才那番话,怎么听着那么像霸总宣言?话说得也太满了,万一胭脂水粉的生意没铺开,赚不到那么多银子可怎么办?脚步也不由得加快了些。不行不行,得赶紧再琢磨琢磨别的赚钱法子才行。 门扉轻合,陆汀驰执笔的手悬在半空,墨汁滴在河工图上,洇开一片也浑然未觉。 他望着晃动的烛火,唇角不自觉扬起。窗外传来她渐远的脚步声,他忽然起身又顿住,摇头失笑。案上宣纸被夜风吹起一角,露出方才鬼使神差写下的"清梧"二字,墨迹未干,映着烛光微微发亮。 江知渺回到房里,从抽屉里翻出一叠宣纸,提笔开始规划。 首先是精进产品,既然他答应拓展销路,那就更新一下包装,有些贵妇嫌弃普通瓷盒不够体面,便先画出几款新的包装盒样式:粉色花纹的海棠形陶瓷盒,有淡蓝色南瓜条纹,盖柄是一朵白色玉兰花,有的形状是蛋糕盖柄是蝴蝶结的,甚至还有把几种粉脂放到一起摆成屏风模样、蝴蝶模样的。 新配方也要琢磨起来,笔在纸上写,尝试用苏木与紫草调配出正红、暗红、绛红三种色阶,又往香粉里加了些晒干的玫瑰花瓣碎,让粉扑过之后带着若有似无的花香。 护肤品也要开始研究起来,她先是翻遍了医书里关于养颜护肤的记载,将那些提到的具有润肤、美白、抗皱功效的药材一一摘录下来,像珍珠、茯苓、杏仁、玫瑰、芦荟等,都被她列为重点研究对象。 夜色已深,桌上的烛火烧得只剩小半截。江知渺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细碎的轻响,起身端起铜盆里微凉的清水,简单泼了把脸,回到卧房,她褪下外衣,躺进微凉的被褥里。窗外的月光顺着窗缝溜进来,她翻了个身,脑子里却是在盘算着明天要做的事情,眼皮渐渐沉了,她往被子里缩了缩,唇角还带着点浅淡的笑意。 明天的事且明天再忙,此刻先让这满室月光陪着,歇个安稳觉吧。 第45章 并肩踏月 天空刚翻起鱼肚白,东边的云絮染着层淡金,江知渺穿衣起身。食过早饭后,管事上门,两人直奔作坊小院而去 作坊小院离得不远,出了巷口往南走半柱香的功夫,就见两扇黑漆木门立在街角,门楣上挂着块素木牌匾,没题字。 这院子约莫一亩地大小,青砖铺地,扫得干干净净。迎面是三间坐北朝南的正房,门窗都新刷了漆,透着亮堂,管事说这是原料库房和成品储藏室,墙角特意砌了通风的气窗。 正房两侧各拓出半间耳房,西侧摆着几口大缸,盛着蒸馏花露用的清水,缸边堆着些晾干的玫瑰、茉莉花瓣,用竹匾盛着,透着清甜的香气;东侧的垒了个土灶,灶上坐着铜锅,旁边码着整齐的陶罐,是作为熬制膏体的地方。 院子东侧靠墙搭了排棚子,底下支着八张长案,案上摆些研钵、筛子、小秤等物件 这里已经有了二十个女工整齐站着,见江知渺进来,纷纷起身行礼,动作整齐利落。“这些都是附近手脚勤快的妇人。”管事在旁解释道。江知渺颔首 最让江知渺满意的是院子的水源,除了东西两角各凿了口井,井口用青石砌了圈,架着轱辘,取水方便,院后还靠着条小河,河水清澈,能用来浣洗工具。“您瞧,” 管事指着院墙外,“往南走百十来步就是两家药铺,买药材不用绕远路;北边离衙门近,治安也放心。” 江知渺沿着院子转了圈,指尖拂过棚下的长案,木纹里还带着新木料的气息。她看向那二十个女工,她们眼里虽有拘谨,却透着股踏实劲儿。 她转过身,对着众人扬声道,“工钱是五十文一天,想必管事都跟你们讲了,只要大家踏实干活,别生什么不该有的想法,我也不会亏对大家。” 女子们齐声回:“是” 江知渺开始分工,然后一个一个工序的开始教人,这些女子到是些手脚麻利的,很快江知渺把所有工序都教完了,还在每道工序里面选了小组长,来负责这道工序的质量。 江知渺从袖中取出几张叠好的纸,递给身旁的管事:“这是我画的瓷瓶样式,你拿去窑厂问问,能不能按这个烧。” 纸上画着几种精巧的容器 管事双手接过图纸,指尖在粗糙的纸页上轻轻摩挲,眼里透着稳妥:“夫人放心,城西老王家的窑最擅做细活,我这就去问问。” 他揣好图纸转身要走,脚步却有些微跛,左腿落地时总比右腿慢半拍。 江知渺望着他的背影,想起陆汀驰提过,这位管事原是衙门捕快,三年前追捕盗匪时被马踹伤了腿,落了残疾才退下来。家里有老母亲,以及妻儿要养,仅凭微薄的抚恤金实在难以为继。陆汀驰瞧他为人忠厚,又熟稔这附近的情况,便聘来打理杂事,也算给了条生计。 “张叔等一下。” 江知渺扬声叫住他,从钱袋里取出两串铜钱,“路上买些点心垫垫肚子。” 张管事回头,黝黑的脸上露出些局促,摆手道:“夫人这是客气了,本就是分内事。” 江知渺直接把铜钱塞他手里,张管事不敢在推脱,只好说:“那我去了,回来给您回话。” 江知渺选了间屋子,当作研究产品的地方,第一个尝试的是润肤膏。她先将杏仁研磨成粉,加入适量的蜂蜡和芝麻油,放在小火上慢慢熬煮,并不停地搅拌,让各种原料充分融合。可第一次做出来的膏体要么太硬,涂在皮肤上难以推开;要么太稀,像水一样不成形。 江知渺没有气馁,一次又一次地调整原料的比例。蜂蜡多了就少放些,芝麻油少了就再添点,熬煮的火候也反复拿捏。光是润肤膏,她就试验了十几次,手背都快成了试验田,终于在地三日做出了一款质地细腻、滋润度刚好的成品。 暮色彻底笼罩下来,作坊里的女工们早已收拾好东西下工回家了,喧闹了一天的院子渐渐沉寂,只剩下江知渺那间屋子还亮着灯,烛火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晕。 江知渺心情正好,不仅因为润脂膏做出来了,而且张管事说窑洞能烧出她想要的样式,说是先烧样品给她看,确定没问题再量产,嘴里就不自觉地哼起了歌,声音不大,却带着几分婉转:“我爱你时,你正一贫如洗寒窗苦读,离开你时,你正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她越唱越投入,脚边还随着节奏轻轻点着,“能不能为你再跳一支舞,我是你千百年前放生的白狐,你看衣袂飘飘,衣袂飘飘,海誓山盟都化作虚无……” “能不能再为你跳一支舞,只为你临别时的那一次回顾……” 歌声正酣,眼角余光突然瞥见门口立着个高大的身影,江知渺吓了一跳,心脏 “砰砰” 直跳。待看清来人,她才拍着胸口松了口气:“砚舟?你走路怎么没声啊,吓我一跳!” 陆汀驰走进来,目光落在她泛红的脸颊上,语气里带着点笑意:“是你唱得太认真,压根没留意周围。大家都回去了,你怎么还不回?” 江知渺拿起新做的润肤膏:“研究点新东西”。” 说着,她抬眼看向他,“你是来接我的?” “嗯。” 陆汀驰应了一声,看向润脂膏,又落回她身上,“不过你刚才唱的挺有意思的,是个故事?” 江知渺挑了挑眉,故意曲解他的意思:“你的意思是我唱得不怎么样,但是词有意思?” 陆汀驰倒没否认 :“词确实挺有意思,我还没听过这样的故事。听着倒像是你之前说的《西游记》一类,讲的是动物成精?” 江知渺只得悻悻:“好吧。” 古代的乐曲确实可比现代的好听多了,要不是失传以及被盗中国音乐应该还能上好几个台阶 陆汀驰:“你唱的倒新鲜,我都没听过这种故事,可以给我讲一下这个故事吗?” 江知渺定在原地,眉头微蹙地琢磨起来。她想起这个朝代的书不是圣贤书,医书农桑之类的实用典籍,偶尔有些游记,也多是记录山川地理的正经文字,鲜少有供人消遣的话本子。 “咦?” 她眼里忽然迸出点光亮,指尖在掌心轻轻一敲,心里冒出个念头:这倒是个空子。既然胭脂水粉能做,为何不试试写话本子?若是写些新奇有趣的故事,说不定也能受欢迎。 她这边想得入神,半天没接话,陆汀驰倒有些慌了。他瞧着江知渺脸上变幻的神色,还以为自己刚才说 “词有意思” 的话惹她不快了,连忙补了句:“方才是我失言,你唱的其实也很好,调子听着很特别。” 江知渺被他这慌忙解释的模样逗得 “噗嗤” 笑出声,眼角的笑意弯成了月牙,她转身先一步迈出屋子,抬手朝他摆了摆,“走了,回家。” 陆汀驰见她并无不快,这才松了口气,跟上她的脚步。 月光像泼洒的银辉铺在路上,江知渺与陆汀驰并肩走着,影子偶尔交叠在一起,又随着脚步轻轻分开。 “方才我琢磨了件事。” 江知渺踢开脚边的小石子,声音被夜风吹得轻轻巧巧 “书铺卖的不是圣贤书就是农桑医书,竟没什么供人解闷的话本子,我想着,不如试着写几本故事,你觉得可行吗?” 陆汀驰侧头看她,眼底浮出笑意:“我看可行。你方才唱的白狐故事,还有先前没讲完的《西游记》,都新奇得很,若是写成话本,定会有人喜欢。” 江知渺停下脚步,仰头望他,眸子里盛着月光:“那你喜欢吗?” 陆汀驰也跟着驻足,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灯笼柄,语气带着点无奈的笑意:“我喜欢得不够明显吗?你还欠着我《西游记》没讲完呢。” 江知渺被他逗得肩头微颤:“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她转过身继续往前走,步子轻快了些,“今天可不成,我回去要征用你的书房,好好琢磨下先写哪个故事。” 陆汀驰抬脚跟上,灯笼里的烛火晃了晃,映得他眼底的笑意温温的:“尽管用,我还可以给你磨墨。” 江知渺挑眉看他:“你这是盼着我快点写出来?” “自然。” 陆汀驰颔首 “既能解闷,又能让更多人看到新鲜故事,何乐而不为?” 第46章 再赴藩王府 踩着满地月光回到院子时,正厅的灯已经亮了。林淑月刚把最后一盘菜端上桌,见两人进来,连忙擦了擦手:“可算回来了,饭菜刚热好呢。” 小奚许是白日里玩得太疯,此刻歪在椅子上打着哈欠,面前的小碗里还剩小半碗粥。林淑月给她夹了块软乎乎的豆腐,她才勉强吃了两口,就揉着眼睛说困,被林淑月抱去里屋睡了。 饭桌上只剩三人,林淑月看着江知渺,语气里带着些心疼:“往后你在作坊忙,我就按时给你送饭过去,免得总忘了吃饭,伤了胃可怎么好。” 江知渺舀了勺鸡汤,笑着应道:“那就有劳五姐姐了。不过若是我回来得晚,你们也别像今日这般等着,给我留些饭菜就行,热一热照样能吃。” 林淑月这才点头应下,又给陆汀驰添了些饭,三人安安静静地吃完了晚饭。 江知渺先去沐浴,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带着水汽的清香走进书房时,陆汀驰也刚沐浴完,身上那件玄色的常服还带着皂角的淡香。 “你倒来得巧。” 陆汀驰抬眼看向她,将手边的干布递过去,“刚想叫你,案上的笔墨都备好了。” 江知渺接过布擦了擦发梢,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两人共用一张案桌,中间隔着半尺的距离,却各自忙着自己的事 ,江知渺铺开宣纸,提笔琢磨着话本的开篇,时而皱眉思索,时而在纸上奋笔疾书,陆汀驰则翻看着卷宗,偶尔在旁边的小册子里记下些什么。 窗外的夜风格外清爽,卷着院角的桂花香溜进窗来,拂过案上的烛火,也拂过两人低垂的眉眼。烛影摇曳间,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传来的一两声轻浅呼吸,却半点不觉得尴尬,反倒有种说不出的安宁。 江知渺写得累了,抬眼时正好撞见陆汀驰也在看她,两人的目光在烛火下撞了个正着,又都默契地移开,嘴角却各自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夜又深了些,江知渺笔下的宣纸已经写了十几张,字迹从最初的拘谨渐渐变得流畅,陆汀驰的手拿着墨锭在砚台里磨了又磨,江知渺将最后一滴浓黑的墨汁落在纸上,砚台便空了。 她捏着笔杆愣了愣,手腕酸得有些抬不起来,对面的陆汀驰已经合了卷宗。“今晚先休息吧。” 他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和。 江知渺点头,刚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陆汀驰:“对了,你明日若是有空,帮我看看这开篇的文笔如何?哪里需要改,可得记得提点我。” 陆汀驰望着她,指尖在案上轻轻点了点:“好。” 江知渺这才出门,抬手揉了揉酸胀的脖颈,廊下的风带着夜露的凉,吹得她打了个轻颤 第二日天光大亮,江知渺照旧去了作坊小院。刚在棚下指点女工们调配新一批的玫瑰胭脂,张管事就匆匆从院外跑进来,脸上带着几分急切:“夫人,王府的人来了,说是马车就在门外等着,请您过去一趟。” 江知渺眼里瞬间亮了起来,终于来了。她连忙放下活儿,转身往自己屋里跑,边走边吩咐:“把昨天新做的胭脂每样都拿一盒。” 不多时,女工捧着个描金漆盒进来,她仔细检查后将盒子盖好,又对着隔间里那面小铜镜理了理衣襟。身上穿的是件浅碧色的罗裙,领口绣着几簇淡粉色的桃花,鬓边插着支珍珠步摇,走动时细珠轻晃,倒也添了几分灵动。确认发髻没散,裙摆无褶,她才提着漆盒走出院门。 车夫见她出来,忙不迭地躬身将她扶上马车,江知渺颔首浅笑,马车里的软垫上还留着淡淡的熏香,她将漆盒放在膝头,心里已经盘算起待会儿该如何向王妃介绍这新做胭脂水粉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穿过长街,不多时便来到了藩王府前,江知渺刚下车,就有一位身着翠色裙装的丫鬟走上前来,恭敬地躬身:“林夫人,王妃已在院里等候,请随奴婢来。” 江知渺颔首应下,跟在丫鬟身后往里走。穿过一道道雕梁画栋的游廊,廊下悬挂的灯随风轻晃,廊外是修剪整齐的花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走了约莫半炷香的功夫,才来到一座雅致的院落前,院门上挂着 “凝香院”的匾额,院里种着几株玉兰,花瓣洁白,香气清幽。 丫鬟柔声禀报:“王妃,林夫人到了。” 江知渺走进屋,只见王妃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穿着件淡紫色的锦缎衣裙,发髻上插着几支珠钗,显得雍容华贵。屋内的圆桌上已经沏好了茶,摆着几碟精致的点心,显然是早有准备。 江知渺连忙上前,盈盈福身行礼:“林沈氏,见过王妃。” 王妃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连忙起身拉住她的手,将她扶起:“林夫人,不必多礼。”说着,便拉着她在软榻旁的椅子上坐下,“快坐,一路过来想必累了。” 江知渺谢过坐下,将漆盒放在手边的小几上,轻声道:“惊扰王妃了。” 王妃笑着摆摆手:“怎么会。上次宴会结束后,总也不见你来府里走动,我这才特意派人去请,没耽误你什么事吧?” 江知渺闻言,心里放松了些,语气也自然了许多:“自然没有,王妃有请,是我的荣幸。” 王妃拿起一块糕点,递给江知渺:“尝尝这个,是府里新做的。” 见江知渺接过去,她才继续说道:“我平日里也没太多爱好,无非是看看书、听听戏。可看来看去、听来听去也就那些,都有些倦了。你那日在宴会上讲的故事,我很是喜欢。” 她眼中带着期待,“不知林夫人能否为我讲完?” 江知渺咬了口糕点,清甜的滋味在舌尖散开,她笑着点头:“能得王妃喜欢,自然愿意讲给王妃听。” 王妃微笑着点了点头,眼中的期待更甚。江知渺清了清嗓子,便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起《西游记》的后续。她一会儿学着孙悟空的桀骜语气喊 “妖怪,哪里跑”,一会儿模仿猪八戒憨态可掬的嘟囔,连唐僧的慈悲、沙僧的忠厚都刻画得入木三分。 屋内的茶盏换了一壶又一壶,王妃听得入了迷,面部表情随着江知渺的讲述不停变幻,听到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被冤枉时,她蹙着眉露出愤愤不平;讲到女儿国国王与唐僧的纠葛,她眼底泛起温柔的笑意;而当狮驼岭的恐怖景象被描述出来,她又忍不住攥紧帕子,脸上带着几分惊恐。 不知不觉间,太阳渐渐西斜,金色的余晖透过窗纱洒进屋内,将两人的身影染上一层暖光。江知渺终于讲完了那九九八十一难,话音刚落,王妃还沉浸在故事里,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意犹未尽地叹了口气:“这般精彩的故事,当真是闻所未闻。” “王妃若是喜欢我还会些别的”,说着江知渺拿起手边的木盒,将其打开递到王妃面前“这里面是我自己做的脂粉膏和润肤膏,手艺粗浅,不知道王妃是否看得上。” 王妃低头看去,只见盒内的脂粉细腻得像上好的瓷粉,用指尖捻起一点,滑腻如酥;旁边几碟胭脂颜色各异,正红明艳、绛红沉稳、水红娇俏,皆是悦目得很。她拿起那盒 “润肤膏”,揭开盖子便闻到一股淡淡的杏仁香,忍不住赞道:“这质地、这颜色,竟是比我用过的那些贡品还要好。林夫人有心了,我很是喜欢。” 两人就着这些脂粉又聊了许久,从用料说到调香,王妃对江知渺的巧思越发欣赏。江知渺看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辞:“时辰不早了,不敢再叨扰王妃休息。” 王妃却拉着她的手不肯放:“急什么,留下用了晚膳再走。” 江知渺连忙婉拒:“多谢王妃好意,只是家中还有琐事要处理,改日再陪王妃用膳。” 王妃见她坚持,便让丫鬟取来沉甸甸的银锭,递到江知渺面前:“这是给你的,今日听了这么好的故事,又得了你这么好的东西,总不能让你白跑一趟。” 江知渺连忙摆手推辞:“王妃能听我讲故事,已是天大的恩赐,断不敢再收这份礼。” 王妃见状,故意板起脸,假装不快:“怎么,是嫌银子不够多?” 江知渺见状,知道推脱不过,连忙说道:“王妃误会了,若是王妃用着这些脂粉觉得好,往后多帮我在旁处推荐推荐,便是对我最大的赏赐了。” 王妃闻言,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顿时笑了起来,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这小丫头,倒是会做生意。放心,这般好东西,不用你说,我也会跟姐妹们念叨的。” 说罢,她吩咐车夫备车,亲自送江知渺到院门口:“路上小心,改日得闲了,我再请你来讲故事。” 江知渺福身谢过,在丫鬟的带领下走出院子 第47章 话本完结 江知渺跟着领路的丫鬟往府外走,脚下的游廊还是来时的模样,一路的风景与来时重叠,心境却不同,比来时多了几分松快。 走到王府大门前,她眼尖地瞥见停在石阶下的马车除了王府那辆黑漆车厢,旁边竟还停着辆青布马车,车辕上挂着的铜铃在晚风中轻轻晃动,正是陆汀驰常用的那辆。 江知渺心里一动,转头对身旁的丫鬟笑道:“有劳姑娘带路,不过就不麻烦王府的马车了,我夫君来接我了。” 丫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连忙福身行礼:“既如此,林夫人慢走。”说罢便转身回府复命。 内院的王妃正对着那盒润脂膏出神,听闻丫鬟回禀“林大人亲自来接夫人了”,指尖轻轻划过瓷盒边缘,嘴角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低声喃喃:“这夫妻两,倒是感情好。” 话音落定,那笑意便慢慢敛了去,眼底浮起层淡淡的落寞,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久久没有言语。 这边江知渺已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到青布马车旁,陆汀驰正站在车下等她。 她仰头看他:“林大人怎么来了?” “来接夫人。” 陆汀驰的声音在晚风里格外温和,说着便伸出手,掌心朝上。 江知渺自然地将手放进他掌心,他的指尖带着点凉意,却稳稳地托住她的手腕,扶着她踏上马车凳。待她坐稳,他才弯腰进来。 车帘落下,车厢里只剩下彼此浅淡的呼吸声,陆汀驰看着身旁江知渺眉眼间藏不住的笑意,率先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揶揄:“瞧你这模样,想来是讨得王妃欢心了?” 江知渺脸上满是得意:“那是自然。她不仅收了我的脂粉,还答应帮我推销呢。” 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带着点犹豫,“不过……” 陆汀驰见她欲言又止,便追问道:“不过什么?” 江知渺皱了皱眉,说出了自己的顾虑:“你确定能从她那里打探到你要的消息吗?我瞧着王妃在府中似乎不大管事,连住的院子都有些偏远,院子里的下人也寥寥无几。” 陆汀驰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嗯?” 江知渺也不卖关子了,继续说道:“我总觉得她不像能接触到王府核心事务的样子。” 陆汀驰这才明白她的意思,解释道:“据密探来报,她与藩王因为一些旧事闹得很不愉快,关系一直不和。但要说打探消息,她这个正宫王妃总归比那些妾室知道得多。她表面上不管府中事,府里的风吹草动,怕是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江知渺仔细想了想,点点头,觉得陆汀驰说得有道理。确实是自己想简单了,若是王妃真的什么都不管,在这后院之中,怕是早就被那些争宠的妾室踩在脚下了,哪还能有这般安宁日子过。 她松了口气,脸上又恢复了笑意,转头看向陆汀驰:“还是你想得周全。” 陆汀驰看着她释然的样子,嘴角也微微上扬:“安心吧,不会错的。” 她松了口气,看向陆汀驰,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开口问道:“对了,昨晚我写的话本子你看了么?” 陆汀驰点头,语气里带着真诚的赞赏:“看了,很吸引人,我现在就想知道结局如何。” 江知渺得意地弯了弯眼:“现在说多没意思,得等写完你自己看。” 她话锋一转,带着点认真,“不过,你看的时候有没有觉得哪里需要改?尤其是…… 最好别让人抓到冒犯皇家的地方,我可怕掉脑袋。” 陆汀驰闻言忍不住笑出声,声音里满是轻松:“放心,没有不妥的地方。而且大昭风气比较开明,不至于因为这个就治你的罪,脑袋掉不了。” 江知渺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拍手道:“那我今晚就继续写,你还得继续当我的书童,帮我研墨铺纸。” 陆汀驰配合地颔首,语气带着几分戏谑的恭敬:“遵命,江大人。” 晚饭后,书房里的烛火又亮了起来。陆汀驰坐在案前翻阅案牒,江知渺则在对面铺开宣纸,专心致志地写着话本子。 案上的墨汁渐渐见了底,江陆汀驰放下手中的案牒,拿起墨锭在砚台里研磨起来。他磨墨的动作沉稳有力,墨条在清水里打着圈,很快便研出一汪浓黑的墨汁。 江知渺写得入神,等她放下笔时,案上已叠起好几十张写满字的宣纸。她揉了揉酸胀的手腕,抬头望向窗外,一轮明月正悬在夜空,清辉洒满庭院。“是不是中秋快到了?” 她忽然开口。 陆汀驰磨墨的手没停,应声 “嗯”了一声。 江知渺眼睛一亮,忽然有了主意:“既然快中秋了,不如做些别致的月饼送人。你有没有什么需要我主动去示好的女眷?” 陆汀驰闻言停了手,墨锭放在砚台边缘 :“新上任的刺史冯渝,他的夫人或许值得一见。” 江知渺追问:“目的呢?” “此人看起来不像是站在藩王那边,”陆汀驰指尖轻叩案面,语气带着几分审慎,“他刚上任不久,我还摸不清他的底细。不过打探到他与妻子感情极好,你替我先去结交一二。” 江知渺了然点头,说罢开始描绘月饼的模具形状,有福禄葫芦,桃子,玉兔 福袋 柿子桃花蝴蝶,还有的上面雕刻荷花,玉兔月亮等,至于做什么味道的江知渺也想好了 陆汀驰则是连忙拿过江知渺写的话本开始看,江知渺已经将话本写完最后落笔是:陆判掀翻棋枰,万千星辰为之震颤。原来人性如阴阳双鱼,善念是那墨中留白,恶念恰似白中点墨。 司命掷出骰子叹道:"终究是你赢了,人性非善非恶,只在选择。"判官笔划过生死簿,朱尔旦三世福禄的朱砂印,恰似心尖一滴未冷的血。 整个故事讲的是聊斋志异中陆判一则 。 朱尔旦,性豪放却天资愚钝,常被同窗取笑。一日,众人激他去阴森的十王殿背判官像,他竟真将狰狞的陆判塑像扛回,摆酒对酌,笑言:“若不见外,不妨常来!”谁知夜半,泥塑判官竟活了,绿面赤须,却与他推杯换盏,结为知己。 陆判感其赤诚,为他剖腹换上一颗“七窍玲珑心”,朱尔旦从此才思敏捷,高中举人。后又因嫌妻子貌丑,陆判竟取来美人首级为其易容,惹出一场风波。朱尔旦死后,陆判仍暗中庇佑其子,朱家由此显赫。 陆汀驰看完,目光落在江知渺摊开的素笺上。纸上的月饼模具图样线条灵动,福袋鼓鼓的,玉兔的耳朵尖尖翘起,透着鲜活的意趣。 他看了片刻,忽然开口:“你说,人性本恶还是本善?” 江知渺握着笔的手顿了顿,她抬眼看向陆汀驰,他的神色平静,眼底却藏着几分探究。她放下笔,指尖轻轻拂过纸上的桃花纹样,沉吟道:“这可不好说。要看人处于什么环境里吧。” “就像这月饼,” 她指了指案上的图样,“用了好料,火候得当,才能做出香甜的滋味;可若是掺了坏东西,或是烤得过了火,味道自然就变了。” 她顿了顿,语气里添了几分认真,“人性本就复杂得很,不能一概而论。一两个人的好坏,也代表不了所有的人,每个朱尔旦体内都住着陆判与司命,一念可成换心求学的励志传奇,一念可化细思极恐的伦理恐怖。或许人性本无善恶,就像那尊十王殿里的判官像,青面獠牙的皮下,藏着的不过是等待被一盏烈酒唤醒的孤独。。” 陆汀驰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说得有道理。身处污泥,难保不染尘埃;可若心有坚守,纵在浊流里也能守得住几分清明。” 说完陆汀驰认真的看着江知渺:“你从哪来的这么多怪谈故事?” 江知渺心虚了虚,心道我也不能说这不是我写的啊,还是开口道:“我这人从小想法就多” 陆汀驰知道她没说实话便也没再追问:“不早了,今日先休息吧” 江知渺停笔看着模具道:“嗯” 转身回了屋子,只剩陆汀驰还在回味故事,陆判的行为准则既非单纯的善,也非绝对的恶,而是构建了一个比人间更讲"情义"的幽冥秩序。 在这个秩序里,连判官笔下的生死簿,都敌不过一坛共饮过的烈酒情谊。 第48章 爆单 江知渺将画好的月饼模具图纸递给张管家:“张叔,劳烦你跑一趟木匠铺,问问能不能按这个样式做出模具,尤其是上面的花纹,得刻得精细些才好。” 张管家接过图纸,小心地揣进怀里,点头应道:“夫人放心,我这就去问问,。” 江知渺把写好的话本捆成一摞,对陆汀驰道:“我想去趟书铺。” 陆汀驰正在擦拭弯刀的手顿了顿:“这事交给我吧。我认识几家书铺的掌柜,信誉都可靠。按卖出的数量抽成,咱们五五分成。” 江知渺毫不犹豫地将书稿递过去:“成。” 陆汀驰接过还带着墨香的书稿,唇角微扬:“就这么信我?” “你是我可以交出后背的盟友。”她答得干脆,眼里映着澄澈秋光。 陆汀驰轻笑:“评价这么高,可不能让你失望。” 几日后,到了给妆倾阁交货的日子,江知渺带着四个女工,将装着胭脂水粉的木箱搬到了后院。掌柜老远就笑道:“林娘子可算来了,都空出半架子等新货呢。” 江知渺掀开箱盖,里面的物件码得整整齐齐:“张娘子点点数。” 掌柜的拿起一盒胭脂,用银簪挑了点在指尖搓开,色泽鲜亮得像初绽的桃花,忍不住赞道:“只有沈娘子才能出这么好的品。”他逐箱验过,在清单上一一勾了记号,转身让账房取来沉甸甸的银锭,“尾款一分不少,您点点。” 江知渺接过银子掂了掂,笑道:“张娘子,我信得过。”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江知渺便带着女工告辞。 “开作坊的第一笔金,接下来就要看王妃以及林砚舟那边能吞多少货了” 江知渺带着女工刚回到作坊小院,就见张管事正陪着一个穿长衫的男子在院里说话。那男子脊背挺直,瞧着倒像个体面的账房先生。 张管事见江知渺进来,连忙起身迎上前,脸上堆着笑:“夫人,您可回来了。这位是受王妃所托,来定制胭脂水粉的。” 江知渺心里“咯噔”一下,眼睛瞬间亮了,快步走上前福了福身,语气透着轻快:“不知该如何称呼先生?” 长衫男子也起身回礼,声音温和:“在下姓李,夫人叫我李管事便是。”他顿了顿,又道,“王妃用了夫人前些日子送的胭脂水粉,甚是满意,特意派我来订一批货。” “是王妃抬举了。” 江知渺笑得眉眼弯弯,连忙让人再去沏壶茶,“李管事快请坐,咱们慢慢说。不知您要订多少?” 李管事从袖中取出张单子,放在桌上:“每个颜色的胭脂要三百盒,润肤膏也要三百罐。” 江知渺拿起单子一看,指尖微微收紧,这可是笔大单。她眼睛转了转,叫人去她小试验间,不多时女工捧着个木盒出来,打开后里面摆着好几个瓷盒:“李管事瞧瞧这个,这是前几日窑厂刚烧出来的新盒子,若是用这个包装,看起来会更金贵些,就是价钱要贵上几分。” 李管事拿起胭脂盒抚摸着,嘴角露出赞许:“这般精致的盒子,想来更不愁卖。就用这个包装吧。” “只是这定制的盒子赶工慢些,交货时间怕是要久一点。”江知渺语气委婉,怕对方着急。 李管事摆摆手:“无妨,王妃说了不急,只求东西好。” 江知渺这才放下心,又取出所有样品让李管事过目。从水红的胭脂到乳白的膏体,样样精致。李管事看过,忍不住点头:“果然是王妃都称赞的东西。” 两人就着茶水敲定了细节,签好契约,李管事留下定金,这才告辞离开。江知渺起身相送到院门口 刚要转身回屋,就见走过来一个公子哥。他穿着件月白色的锦袍,腰间系着玉带,手里把玩着把折扇,步履轻缓,眉眼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瞧着倒有几分风流倜傥。 那公子哥目光扫过院中晾晒的花瓣,最后落在江知渺身上,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听闻这里有个脂粉作坊,我特意过来瞧瞧成色。若是合心意,我这边要订做一批,不知娘子能否做主?” 江知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衣着讲究,言谈间却带着几分轻佻,心里暗暗思忖,是林砚舟推荐来的人?只是这副浪荡子模样,实在让人瞧着不太正经。她面上不动声色,依旧带着浅笑,侧身抬手:“这里正是胭脂作坊。公子里面请,咱们屋里详谈。” 说着,她吩咐一旁的女工:“再沏壶新茶来。” 两人走进隔间,孟星河毫不客气地在椅子上坐下,折扇“唰”地展开,遮住半张脸,只露出双带笑的眼睛,打量着屋里的陈设。江知渺将装着样品的漆盒放在桌上,一一摆开“这是我们目前所有的样式,公子瞧瞧可还满意?” 孟星河放下折扇,捻起一盒胭脂,用指尖沾了点在手上细看,又放在鼻尖轻嗅,半晌没说话。江知渺瞧不出他是满意还是不满,便又开口问道:“不知郎君怎么称呼?” “姓孟,孟星河。”他终于抬眼,目光落在江知渺脸上,带着几分探究,“你这胭脂的成色、质感,确实比外面铺子里的强些。” 江知渺颔首浅笑:“孟公子过奖了。我们做东西,向来讲究用料实在,调香也力求清雅。” 孟星河挑眉,将胭脂放回盒中:“只是这包装太过简单。” 此时女工端来新沏的茶,茶香袅袅升起,冲淡了空气中的脂粉气。 江知渺见他对样品有兴趣:“孟公子看看这个,是前几日窑厂新烧的包装盒,刚给王妃那边订的货用的也是这款。” 孟星河伸手拿起一个,粉色花纹的海棠形陶瓷盒,眉梢挑得更高:“这般新雅的样式,倒是头回见。” 他对着光线转了转盒子,瓷面映出的光晕里,连他眼底的惊讶都清晰可见,“单这盒子,就足够打动人心了。这笔生意我做了。” 谈妥合作意向,江知渺取来纸笔,与孟星河细细敲定契约条款。“孟公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价格得说清楚。”她笔尖蘸了墨,在纸上写得清晰,“普通盒子装的唇脂,一两银子一盒;用方才那定制瓷盒的,多加五百文,润脂膏也是一两银子一盒普通包装,制定的一两五钱。” 孟星河把玩着折扇,听得认真,待江知渺说完便点头:“公道。普通包装的,每种颜色各订五百盒;定制包装的要三百盒,润肤膏也照这个数来。” 江知渺应着,飞快地在契文上列明货品名称、数量、价格与交货日期,字迹娟秀却不失利落。末了,她将写好的契文推到孟星河面前:“公子过目,若是没问题,便请签字按印。” 孟星河拿起契文,目光扫过纸面,见条款写得详尽无虞,没有半分含糊,便不再多言。他取过笔,在末尾签下自己的名字,又蘸了朱砂按上指印,动作干脆利落。 放下笔,他从袖中取出个沉甸甸的钱袋,倒出五十两银子推到江知渺面前:“这是定金,余下的交货时一并结清。” 江知渺看着桌上的银锭,成色十足,见他如此爽快,笑意漫上眼角:“公子认识林砚舟?” 孟星河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晃,茶沫溅出些在袖口,他咳了两声才定神道:“你…… 早就看出来了?”方才还挂在脸上的浪荡气瞬间散了,只剩些微怔忡。 “瞧公子分明是有备而来。”江知渺抿了口茶,眼底的笑意藏不住。 孟星河挠了挠鬓角,难得露出几分尴尬本想逗逗翊然兄这位‘贤内助’,没想到是个玲珑心。他放下茶杯叹了句,“他看人的眼光还是这么毒辣。” 江知渺握着茶盏的手指紧了紧:“公子说的是砚舟?”她倒不知他在外面还有这等评价。 孟星河点头,忽然话锋一转:“说来惭愧,我刚到这边还没寻好住处,可否去府上借住?” “自然可以。” 江知渺爽快应下 第49章 你动心了? 江知渺引着孟星河在作坊小院里转悠。秋阳透过葡萄架筛下碎金,落在晾晒中的玫瑰花瓣上,泛着丝绒般的光泽。“这些要阴干七日,”她指尖轻拂过花瓣,“火候差一天,胭脂的色泽便不匀称。” 转到研磨房时,几个女工正用石杵捣着茉莉花浆,甜香盈满一室。孟星河俯身细看白玉钵中浓稠的花液,忍不住惊叹:“这得耗多少花才能出一瓶?” “百斤鲜花炼五斤精油。”江知渺掀开陶瓮,琥珀色的精油映出她含笑的眼,“还得用冷浸法慢慢淬,急不得。” 两人行至县衙院门,恰逢陆汀驰踏着夕照归来。浅绿色官袍带着衙门的肃穆,见孟星河与江知渺并肩而立,他眉峰几不可察地一动。 孟星河眼睛一亮,刚要喊出 “翊然” 二字,就被陆汀驰投来的冷冽眼神制止住。他喉头一动,硬生生改了口,语气透着几分别扭:“砚舟。” 陆汀驰没理他,目光落在江知渺身上,带着些询问:“你们怎么一起回来?” 孟星河连忙抢话:“我住不惯客栈,想着来你们这儿借住些日子,你夫人已经答应了。” 江知渺在一旁轻笑,没接话,转身先走进了院子。见到正在择菜的林淑月,她扬声道:“五姐姐,今晚饭菜多做些,来了位朋友。” 院外的两人随后也进了书房。陆汀驰刚摘下官帽:“我让你派人过来订货,没叫你亲自跑一趟。” 孟星河往黄花梨圈椅一坐,折扇 “啪”地打开:“你知不知道书的事咱们亏了?按卖出的收成五五分,可印刷的物料费、人工费都是我们出。”见陆汀驰没说话,他又凑近了些,“以前做生意,但凡我反对的事,你从不多加坚持。这次怎么了?我倒要过来看看,这女子到底有什么本事,能把你迷成这样。” 陆汀驰拿起茶盏的手顿了顿,抬眼时眼底已没了方才的冷意,反倒带着几分骄傲:“见着了?你觉得怎么样。” 孟星河折扇在掌心轻轻敲了敲,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妙人啊!貌比西施,够聪明,有手艺,写得锦绣文章,当真是个有才华的女子。不如待你差事办完,我……” “不可。”陆汀驰截断话头,青瓷盏底磕在案上发出脆响。 孟星河见状,反倒来了兴致,打趣道:“怎么,你不会是对她动心了吧?” 陆汀驰没有回话,只是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目光落在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孟星河却不肯罢休,继续说道:“看她那样子,性子独立又有主见,想来是不愿意给你做妾的。” 陆汀驰闻言,猛地抬眼看向他,反驳道:“我没想过要她做妾,我……也舍不得。” 孟星河被他这话彻底怔住了,手里的折扇都放了下来。他认识陆汀驰这么久,还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对一个女子说 “舍不得”,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半晌,他才开口,没了方才的打趣,语气带着几分认真:“可正妻之位,你也给不了她啊。” 陆汀驰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皱了皱眉,转移话题道:“书的事,就这么定了。” 孟星河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陆汀驰抢先开口打断:“她做这些生意赚的钱,是为了给我修河堤。怎么?你想出这个钱?” 孟星河再次惊呆住了,瞪大了眼睛看着陆汀驰,过了好一会儿才笑道:“还真是个有意思的女子。” 没过多久,林淑月就过来叫两人去正厅吃饭,只见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红烧鱼块泛着油光,清蒸鸡卧在翠绿的菜蔬间,还有几碟精致的小炒和一盅炖得浓稠的汤,角落里放着个酒坛,显然是特意为欢迎孟星河准备的。 众人陆续上桌,陆汀驰才看向江知渺,正式介绍道:“这位是孟星河,我的生意伙伴。”关于孟星河,他便只说了这么多,没有多余的介绍。 接着,他又转向孟星河,介绍江知渺:“这是我的内子,沈清梧。”随后指向林淑月,“我的堂姐,林淑月。” 最后看向坐在江知渺身边的小姑娘,“这是我的小侄女,林奚,平日里都叫她小奚。” 孟星河笑着拱手,对众人一一颔首:“见过林夫人,林娘子,还有小奚姑娘。” 小奚眨巴着大眼睛,看看孟星河,又看看江知渺,小手紧紧攥着筷子,模样乖巧得很。 江知渺端起酒杯,浅笑开口:“孟公子远道而来,这杯酒算是为你接风了。” 林淑月也跟着端起酒杯:“是啊,孟公子别客气,就当在自己家一样。” 陆汀驰虽没多说什么,但也端起了酒杯。孟星河笑着与众人碰了碰杯,仰头饮尽杯中酒,感叹道:“多谢各位盛情。” 小奚在一旁举起自己的茶杯,奶声奶气地说:“我用茶敬孟叔叔。” 众人被她逗得笑了起来。 陆汀驰没对众人细说的是,他与孟星河的渊源要从四年前的边关说起。 那时孟星河还是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蜷缩在城门口的破庙里,怀里紧紧揣着半块发霉的饼,眼神却像狼崽一样警惕。 陆汀驰带兵巡查时发现了他,见他身上新旧伤交错,追问之下才知,这少年原是江南商贾之子,一夜之间家门被灭,满门上下只逃出他一人,还被追杀者一路逼到了边关。 “我爹娘待人宽厚,从无仇家,定是有人觊觎家产才下此毒手。” 少年说这话时,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血沫从嘴角渗出来。 陆汀驰见他身世可怜,又有股不服输的韧劲,便将他留在身边。后来查清,孟家灭门案与当地贪官勾结匪盗有关,陆汀驰顺势端了那伙人的老巢,助他报了血海深仇。 复仇之后,孟星河却没离开。陆汀驰发现这少年对商机有着惊人的敏感度,察觉雨季将至,他提前半个月从戈壁那边收来防潮的毡布,果然没过几日连月大雨,军营里的粮草堆全靠这些毡布才没发霉,听说西域商队要绕道边关,他连夜带着人修缮废弃的驿站,又备下充足的饮水和干粮,硬是把个荒置的破院子做成了过往商队必停的补给点,一月便赚回三倍成本。 一来二去,陆汀驰便将自己名下的产业慢慢交给他打理。 “你三我七,” 陆汀驰当时拍着他的肩,“赚了算你的本事,赔了我兜底。” 孟星河眼睛亮得像星星,拱手时指节都在发颤:“定不负将军所托。” 如今几年过去,当年的落魄少年已成了挥金如土的孟公子,可在陆汀驰面前,还是会露出当年的赤诚。 第50章 对饮成三人 这几日,江知渺总在后院打转。她请了泥瓦匠来,手里捏着张草图,指着院子角落比划:“这里要留烟道,炉膛得深些,内壁抹三遍细泥才不容易裂。” 工人按着她的意思动工,她守在一旁,时不时递块湿布,或是蹲下来看泥浆的稀稠度。三天里反复拆了两次,第一次炉膛太浅,烤东西容易糊;第二次烟道留窄了,烟排不出去呛得人睁不开眼。直到第三日傍晚,那个半人高的土坯烤炉才算成了形,圆鼓鼓的肚子透着股憨态,烟囱笔直地伸向天空。 江知渺伸手摸了摸炉壁,指尖沾了层细灰,脸上却漾着笑意。 这几日孟星河总早出晚归,回来时恰好撞见江知渺围着烤炉打转。他凑过去打量,见那土疙瘩模样的东西,倒像窑厂烧瓷的小窑洞,便笑着问道:“嫂嫂,这是要自己烧陶瓷?” “不是,”江知渺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是烤食物用的,能烤月饼、烤鸡,说不定还能烤些面点。” 孟星河眼睛一亮,绕着烤炉转了半圈,指尖敲了敲炉壁,发出沉闷的声响:“哦?这倒新鲜。那我可要尝尝,看这土炉子能烤出什么好东西。”他眼里满是期待。 江知渺看他好笑:“今晚生火试试,保准让你尝个新鲜。” 江知渺说干就干,转身对正在院子里的林淑月道:“五姐姐,劳烦你去市集买只肥嫩的三黄鸡回来,要现杀的。” 林淑月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菜篮子便匆匆出门。不多时,就提着一只还带着余温的鸡回来。林淑月麻利地处理干净,才给江知渺,江知渺用盐、花椒、八角、香叶还有些秘制的酱料仔细腌制起来,一边揉抹一边道:“得多腌些时候,让味道渗进肉里才香。” 等鸡肉腌得差不多,江知渺将其用荷叶包裹好,再裹上一层湿泥,小心翼翼地放进早已烧得通红的烤炉里。做完这一切,她拍了拍手,笑道:“等上一个时辰,就能吃了。” 一个时辰后,江知渺打开烤炉,一股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勾得人直咽口水。她将烤得外焦里嫩的鸡取出来,敲掉外层的泥壳和荷叶,金黄的鸡皮油光锃亮,还在滋滋地冒着油花。 晚饭时,烤鸡一上桌,那香气便霸道地占据了整个正厅。孟星河不好意思的开口:“我先夹了”然后率先夹了一块,塞进嘴里,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含糊不清地赞道:“这…… 这比我吃过的所有鸡都香!肉质鲜嫩,还带着股荷叶的清香,绝了!” 陆汀驰也夹了一块,细细品尝:“这烤鸡确实美味,外皮酥脆,肉却多汁鲜嫩,调料的味道恰到好处,没有掩盖鸡肉本身的鲜香。” 饭桌上一时没有了多余的话语,只剩下众人埋头吃饭的声音,偶尔夹杂着几声满足的喟叹。小奚拿着个鸡腿,吃得满嘴是油,小脸上满是开心。 饭饱后,夜色已漫进院子,灯笼在廊下轻轻摇晃。孟星河慢悠悠地踱到院里,见江知渺和陆汀驰正坐在石桌旁喝茶,便笑着走了过去。 “嫂嫂,你的书我已经开印了,第一批销量不错,都卖完了,打算大量再印一批。”他在石凳上坐下,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第一批抽成的银子,过两日结清给你,可好?” 江知渺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笑着点头:“我自然没意见,说起来还是我赚了,劳你费心。” 孟星河连忙摆手:“这话可就见外了,还是嫂子故事写得好,不然我哪里能赚到这钱。”他呷了口茶又问,“嫂嫂,还打算继续写吗?” “只要你有销路,我当然可以继续写。”江知渺语气轻快,眼里带着几分兴致。 孟星河爽朗一笑:“成,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陆汀驰见他这副模样,淡淡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孟星河立刻换上副可怜兮兮的表情,拖着长音道:“我孤家寡人一个,难道就不能和你一起过完中秋再走吗?” 江知渺听到这撒娇的语气,没忍住被茶呛了一下,猛地咳嗽起来。陆汀驰连忙放下茶杯,伸手帮她拍背,动作带着几分急切。 江知渺咳完,抬起头,怪异的看了他们两人一眼,疑惑地开口:“你们……” 陆汀驰顿时紧张起来,连忙解释:“你别瞎想,我正常得很。”说着抬手给了孟星河一拳,力道不重不轻,却让孟星河疼得面部扭曲,“哦”了一声。 孟星河揉着胳膊,哭笑不得地对江知渺说:“嫂嫂别误会,我就是逗逗他罢了。” 江知渺看着他们,忍不住笑了起来,石桌上的茶香袅袅,灯笼的光晕落在三人身上,倒有了几分难得的惬意。 这几日定制的模具也到了,是时候安排月饼了,一早江知渺就带着林淑月和小奚去了集市,叫卖声此起彼伏。江知渺带着她们先去了粮油铺,买了上好的面粉,猪油和冰糖;又去干货铺挑了饱满的莲子、红枣、豆沙,瓜子,花生等,最后在肉铺割了块肥瘦相间的火腿,打算做些咸口的月饼。要的多的就让伙计送上门 小奚则在一旁的糖画摊前挪不动脚,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转盘上的小兔子。江知渺见状,笑着给她买了个玉兔糖画,小奚举着糖画,笑得眼睛都眯成了月牙。 买齐了食材,三人提着大包小包往回走。小奚嘴里含着糖画,脚步轻快;林淑月跟在一旁,江知渺则盘算着回去后该如何调配馅料,脸上带着期待的笑意。 一下午的时间,江知渺和林淑月围在灶台前,从晌午忙到日头西斜,灶上的蒸笼冒着白汽,案上的馅料堆得像座小山。 江知渺正揉着面团,指尖沾着些面粉,力道均匀地将面团搓成条,再揪成一个个小剂子。“五姐姐,你把豆沙馅再揉得紧实些,这样包的时候不容易散。”她头也不抬地说道,手里的剂子已经被擀成了圆薄的面皮。 林淑月应着,将细腻的豆沙馅在掌心揉成圆球,动作虽不如江知渺熟练,却也透着认真。“这蛋黄得先腌透了才香,”她看着碗里澄黄的咸蛋黄,“刚才瞧着你在蛋黄上刷了层白酒,这是为何?” “这样烤出来会更出油,” 江知渺舀了勺蛋黄放在面皮中央,手指灵巧地将边缘捏合,转瞬间就捏出漂亮的花边,“你看,像这样收口,再放进模具里压一压,花纹就清晰了。” 案上的月饼渐渐多了起来:豆沙馅的圆润饱满,透着淡淡的豆香;蛋黄馅的金黄诱人,切开后能看到流油的蛋黄;五仁馅的料足实在,核桃、杏仁、瓜子仁混着冰糖,光看着就让人嘴馋;火腿馅的则泛着油光,咸香的气息从面团里钻出来,与甜口的月饼形成鲜明对比。 最特别的是那批冰皮月饼,江知渺特意用了澄粉和糯米粉,蒸好的面团透着几分莹白,像玉一样温润。她在里面放了玫瑰酱,粉白的饼皮上印着精致的桃花纹,看着就让人欢喜。“这个得放凉了再吃,” 她将做好的冰皮月饼放进瓷盘,“口感会更清爽,像冰酪一样。” 小奚在一旁的小凳上坐着,时不时凑过来闻闻香味:“小婶,什么时候能做好呀?我闻着好香。” 江知渺笑着捏了个小面团递给她:“快了,等放进烤炉烤透了,就让你先尝一个。” 直到傍晚,石桌上很快摆得满满当当。 福禄葫芦形状的月饼刷了层透亮的糖霜,绿莹莹的像刚从藤上摘下来;寿桃模样的透着粉白,顶端点着胭脂红,看着就喜人;玉兔月饼的耳朵尖染着浅黄,眼睛用黑芝麻点出,活灵活现。 还有福袋、柿子、桃花、蝴蝶样式的,各有各的精巧,连刻着荷花、玉兔月亮纹样的圆月饼,边缘都压着细密的云纹,瞧着比坊间卖的精致百倍。 孟星河和陆汀驰一同回院时,恰好撞见这满桌的热闹。孟星河绕着石桌转了半圈,拿起块蝴蝶形状的月饼,指尖拂过翅膀上的纹路:“这也太好看了,说是摆件都有人信。”他吃过无数精致点心,却还是被眼前的巧思惊到。 陆汀驰先前见过模具的画样,可此刻见这些带着颜色的月饼实实在在摆在面前,依旧忍不住颔首:“夫人手艺了得。” 江知渺闻言直起身笑道:“别光看,尝尝吧。” 孟星河早按捺不住,拿起块冰皮玫瑰月饼咬了口,冰凉的饼皮混着清甜的花香在舌尖化开,顿时眯起眼:“这味道绝了!” 陆汀驰也取了块火腿五仁的,咸香的火腿混着坚果的脆感,越嚼越有滋味。他看向江知渺,眼底的笑意比灯笼光还要暖几分。 石桌旁的小奚捧着块玉兔月饼,小口小口啃着,嘴角沾着点心渣,像只偷吃得意的小松鼠。 第51章 任荒唐肆意生长 孟星河又拿了块蝴蝶月饼,细细嚼着,桂花的甜香混着饼皮的酥松在舌尖萦绕。他咽下最后一口,看着桌上形态各异的月饼,忽然开口道:“嫂子这月饼做得这般好,不知卖不卖方子和这模具?” 江知渺正帮小奚擦掉嘴角的点心渣,闻言抬眼笑道:“方子和模具若是你想要,我直接送给你便是。” “哎,这可不行。”孟星河连忙摆手,脸上的笑意敛了几分,多了些正经,“在商言商,既要借嫂子的巧思生财,岂能白占便宜?。” 江知渺闻言,目光下意识地看向陆汀驰,带着几分询问。陆汀驰迎上她的视线,微微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的答复,江知渺便也不再推辞,浅笑道:“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孟星河见状,也不绕弯子,伸出一根手指道:“一百两,怎么样?” 江知渺觉得这价钱有些多,刚想开口说些什么,陆汀驰倒是抢先一步,语气干脆:“成交。” 孟星河眼睛一亮,笑着拍手:“爽快!那就请嫂嫂写份制作方子给我,模具图纸也要,还有后院那个烤东西的窑的制作方法,一并给我吧。” 江知渺也不忸怩,爽快应下:“自然没问题,今晚就能给你。” 这几日,江知渺几乎都泡在院子里,和林淑月还有张管事的娘子一起围着案台赶制月饼。揉面的力道要匀,包馅的手法要巧,压模时得用巧劲才能让花纹清晰,三人忙得额角沁出薄汗,指尖都沾着面粉,却乐在其中。 即便这样,江知渺也没落下作坊里的胭脂水粉生意。每天女工下工前,她总会去库房转一圈,拿起胭脂盒轻轻旋开,用指尖蘸一点在虎口晕开,看色泽是否匀净;又拿起润肤膏闻闻香气,确认没有变味,才放心让她们收工。 “来,尝尝刚出炉的月饼。” 她时常端着刚烤好的月饼走进作坊,分给女工们,“中秋给你们放一天假,每人发500铜钱,再带一封月饼回去,给家里孩子尝尝鲜。” 女工们捧着温热的月饼,个个喜笑颜开。这月饼做得比糕点铺子里的还精致,花瓣纹路清晰得像真的一样,咬一口甜而不腻,她们这些穷苦人家平日里哪敢想这样的吃食,没几两银子根本买不来。如今不仅能放假,还有节礼可拿,众人连声道谢,眼里的笑意比院角的秋阳还要亮。 江知渺心思周到,除了作坊的份例,还特意给衙门官吏也做了月饼,用油纸包裹着,一封十个,整整齐齐码在竹篮里,纤细的手腕在朱砂绳结间翻飞如蝶。 陆汀驰站在廊下看着,见她从早到晚连轴转,既要盯着月饼的火候,又要查验胭脂的成色,连给官吏备礼都亲力亲为,他心里涌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疼,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在蔓延,甚至开始抑制不住地滋生出荒唐的想法 ,与她有婚约的是我,该多好。 偏偏,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名义上的牵绊。他是带着任务而来的林砚舟,她是阴差阳错成为他“妻子”的沈清梧,两个人连名字都是假的,他甚至连真名都不敢告诉她,这一切又怎么可能会真呢?这场戏唱得再真,落幕时也要各奔东西。 此刻,他竟莫名地羡慕起裴述来,只是这一丝羡慕转瞬即逝,他自嘲地牵了牵嘴角,苦笑一声,说到底,都是爱而不得的可怜人罢了。 孟星河那天说“正妻之位,你给不了”,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他心头。他当时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更是在逃避。活了二十三载,他从未有过逃避的念头。 学业和练武他刻苦钻研,从未退缩;边关上的遇险杀敌,他浴血向前;官场上那些看不见硝烟的刀光剑影,他陪着太子步步为营,从未畏惧。可只有这一次,他像是被一张无形的网紧紧困住,动弹不得,在她面前,他连对视都要克制呼吸。 他从未想过,自己也会陷入曾经不以为意的情爱之中。于他而言,儿女情长有什么值得眷恋?他从小受的教育便是家族利益至上,成为权力的掌舵者。 可现在,他终于明白承钧说的 ,情关最是恼人,爱不得,忘不了,却还要装作毫不在意地放手。当初他不理解,只能陪他喝酒。可此刻,这种滋味就像钝刀子割肉,一寸寸凌迟着他的心,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夕阳突然变得刺眼,他眯起眼看见江知渺抬手擦汗,脖颈凝着的汗珠滑进衣领。这个画面烫得他指尖发麻,他突然想用唇舌接住那滴汗珠,想告诉她真名,想光明正大地叫她"夫人"。 陆汀驰就那样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廊下的阴影渐渐拉长,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仿佛与这寂寥的角落融为一体,只剩下无尽的无奈与痛苦在心底翻涌。 江知渺正低头给月饼盒系红绳,她侧脸在夕阳的光线下柔和得像幅画。陆汀驰走上前,默默接过她手里的绳结:“我来吧。” 江知渺抬头冲他笑了笑,眼里映着晚霞:“快好了,你看这样是不是好看些?” 他望着她眼里的光,喉间动了动,终究只道:“嗯,好看。” 晚饭后,众人正坐在院里的芙蓉树下,孟星河开口,打破了院中的宁静:“明日我就回去了。” 江知渺闻言,有些诧异,看向他道:“昨日你不是还说,要跟他一起过中秋么?”说着,她伸手指了指身旁的陆汀驰。 孟星河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挠了挠头,干笑道:“开玩笑的,我就不打扰你们一家团圆了,回去还有些事要处理。” 众人听了,都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孟星河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递给江知渺:“嫂嫂,这是话本子的钱。一共印了100本,每本800文,这是40两。” 江知渺伸手接过钱袋,掂了掂,笑着道:“多谢孟老板。” 孟星河也笑了起来:“接下来还打算再印200本,往各地售卖。嫂嫂要是还写新的话本子,可别忘记我。” 江知渺点头应道:“当然不会忘,我这胭脂生意,还指着孟老板多帮我拓展些销路呢。” 孟星河摆了摆手:“这是自然。各州乃至边塞、西域,我都有些生意门路。嫂嫂的货这么好,自然不愁卖不出去。” 江知渺听了,笑意更深了些:“没想到孟老板的生意铺得这么大,看来我得多跟你打好关系才是。” 孟星河闻言,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陆汀驰,然后答道:“嫂嫂说笑了。” 他随即又正了正神色,认真道:“别的事情,孟某不敢打包票,但以后生意上,嫂嫂有任何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叫砚舟通知我一声便是。” 江知渺拱手道:“那就谢过孟公子了。” 第52章 送月饼 临近中秋,街巷里已飘起各家月饼的甜香。江知渺提着个食盒,站在王府门前,不多时就见上次引路的丫鬟快步迎了出来,脸上带着熟稔的笑:“林夫人来了,王妃正等着呢。” 穿过几重回廊,远远就见王妃坐在院中的花架下,手里捧着本书看得入神。走近了才看清,封面上 “陆判” 二字正是她写的话本子。 丫鬟柔声通报:“王妃,林夫人来了。” 王妃这才回神,连忙放下书,脸上漾起笑意。江知渺刚要上前福身行礼,就被王妃一把牵住手腕,拉着坐到身旁的凳子上:“快坐,哪用得着这些虚礼。” 丫鬟忙着沏了新茶,青瓷杯里浮起几片碧绿茶芽,江知渺轻声道:“突然上门,倒打扰王妃看书了。” “哪里的话。”王妃拿起桌上的话本子,“这书前几日刚买的,已经是第二遍看了,只觉得新奇得很,那些鬼怪故事写得比戏文演唱的还抓人。” 江知渺闻言笑了起来,将带来的食盒往桌上推了推:“今日来是送些自己做的月饼,多谢王妃照拂我的生意。”她打开盒盖,里面码着各式月饼,桃花形的粉白娇嫩,玉兔形的憨态可掬,还有缠枝莲纹的圆饼,个个精致得像摆件。 王妃眼睛一亮,伸手轻轻碰了碰桃花月饼的花瓣:“这般好看的样子,倒叫人舍不得吃了。” “做出来本就是要吃的,做的好看不过是添些食欲。” 江知渺笑着劝道,“王妃尝尝看。” 王妃依言拿起那个桃花形状的月饼,粉粉嫩嫩的模样真像朵刚摘下来的桃花。她轻轻咬了口,酥皮簌簌落在掌心,清甜的花香混着面香在舌尖漫开,不由赞道:“果然好吃,比府里厨子做的更合心意。” 江知渺看着王妃品尝月饼时眼中流露出的真切喜爱,嘴角的笑意也更深了些,王妃应该是真心实意的喜欢。 王妃吃完手中的桃花月饼,拿起帕子轻轻擦了擦嘴角,又端起茶杯用茶水漱了口,才放下杯子,看向江知渺,状似随意地问道:“那日我听闻,是你夫君来接你回去的?” 江知渺闻言,脸上泛起一丝尴尬,浅浅一笑:“是。” 王妃看着她略带羞涩的模样,眼中带着温和的笑意,继续问道:“小丫头今年看着也不过刚及笄吧,可是新婚?” 江知渺老实答道:“是,今年年初刚及笄,初夏时节与夫君完的婚。” 王妃点点头,语气中带着几分过来人对新人的体谅:“新婚夫妻,感情好是应该的。” 江知渺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赶忙转移话锋,指着王妃先前放在桌上的话本子问道:“王妃,您方才看的这话本子,讲的是什么故事?” 王妃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带着几分打趣道:“哦?没想到我还能给你讲起故事来。” 江知渺连忙笑道:“能听王妃讲故事,是我的荣幸,劳烦王妃了。” 王妃也不推辞,拿起那本《陆判》,细细讲了起来。故事里的情节跌宕起伏,虽然是自己写的,江知渺也听的入了神。等王妃讲完,江知渺看了看日头,见时辰不早了,便起身想告辞。 王妃却拉住她的手,不让她走:“好不容易有个能说上话的人,急着走什么?今日说什么也要留你在府里用完膳再走。” 江知渺拗不过王妃,只好留下,用过午饭后,江知渺再次告辞,此时王妃也要午休了,便让丫鬟送她出府。 回到小院,江知渺觉得有些困倦,便在芙蓉树下的躺椅上眯了个午觉。醒来后,她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拿起另一盒月饼,径直往司马府去了。 黄氏一听下人来报县令夫人到了,忙亲自迎了出来。她快步走到门口,脸上堆着真切的笑意,远远就朝着江知渺招手。 江知渺见黄氏迎面走来,气色比上次见面时红润了不少,连眼角的纹路都透着几分舒展,便知她身子好转了许多。 黄氏一见到江知渺,就亲热地走上前拉住她的手,另一只手示意丫鬟接过江知渺手里的食盒。 江知渺被她拉着,笑着开口道:“夫人瞧着气色比之前好些。” 黄氏听了这话,笑容更盛,眼角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还是托林夫人的福,你给的那药方子真管用。” 她说着,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身上都利索了,那股恼人的味道也淡了许多。” 江知渺轻轻点头,语气笃定:“夫人只管继续用,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味道就能彻底去掉。” 黄氏闻言,眼中瞬间闪过惊喜的光,抓着江知渺的手紧了紧:“妹妹说的可是真的?能好到如今这样,已经是我不曾想到的,原本以为这毛病是治不好了,大大小小的大夫都看遍了,也没见好转。” 江知渺抬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声道:“自然是真的,姐姐还不信我么?” 说话间,两人已并肩走进黄氏的院子。院里的石榴树结满了红灯笼似的果子,看着就喜人。黄氏拉着江知渺在廊下的石凳上坐下,又忙叫人沏上新茶,摆上一碟碟精致的点心,杏仁酥、绿豆饼。 黄氏开口道:“本来想着节前去你府上,答谢,没想到妹妹倒是比我先周了礼数,有些惭愧” 江知渺笑着点头:“我也是想着来看看姐姐用着方子怎么样,如今见姐姐气色确实好了不少,便也放心了。” 说着,她抬手示意丫鬟将方才带来的食盒取来,打开盒盖,“顺便给姐姐送些我做的月饼,不值什么钱,是份心意。” 黄氏探头一看,顿时被盒中景象惊艳到了。只见里面的月饼样式繁多,有振翅欲飞的蝴蝶,有饱满圆润的葫芦,有玲珑精巧的福袋,有层层叠叠的玫瑰,还有憨态可掬的玉兔,每一款都栩栩如生,配色雅致,忍不住惊叹道:“妹妹不仅人长得漂亮,连做的月饼都这般好看,我活了这些年,还从未见过这么精致的点心。” 江知渺浅笑道:“姐姐尝尝看,味道若合心意才好。” 黄氏依言拿起一个福袋形状的月饼,轻轻咬了一口,咸香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带着果仁的脆感,竟是咸口的。她还是头一次吃咸口的点心,新奇又美味,忍不住连连点头:“好吃,这味道真是特别。” 吃完一块,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我还不知道妹妹闺名呢。总叫林夫人,倒显得生分了。” 江知渺浅笑道:“我姓沈,名清梧,姐姐唤我清梧就好。” 黄氏点点头,赞道:“清梧,好名字,清雅。” 江知渺随即问道:“那姐姐闺名呢?” 黄氏笑道:“我叫黄凌,以后你就叫我凌姐姐吧。” “凌姐姐。” 江知渺乖巧地叫了一声。 两人闲聊间,江知渺又给黄氏把了脉,指尖搭在她腕上,凝神感受着脉象的跳动,片刻后收回手,温声道:“脉象平稳,没什么大碍,继续按方子调理就行。” 黄氏松了口气,脸上泛起一丝羞涩,犹豫了许久才小声问道:“清梧,我…… 我这样的身子,还能有孕吗?” 江知渺肯定地点头:“当然能。等凌姐姐解决完目前这个问题,把身子彻底调理好,就可以备孕了,你身体底子本就不差。” 黄氏听了,眼中瞬间燃起希望的光芒,紧紧握住江知渺的手,连声道谢。 两人又聊了许久,从日常琐事到吃食,话题不断。江知渺见日头渐渐西斜,便起身提了告辞。黄凌想留她吃晚饭,江知渺称还有要事在身,黄凌便也不好强留,转身让丫鬟取来早已备好的节礼。 “这是给你的中秋礼,” 黄凌指着礼盒,“有三匹上好的绸缎,做衣裳正合适;还有一副头面,配你的气质,另外还有两封月饼,虽然不及你的精致,但也是我的心意。” 江知渺想拒绝,黄凌却佯装嗔怪道:“莫非清梧觉得我送的东西不好?若是嫌弃,就是没把我当姐姐。” 江知渺见状,不好再推辞,只得收下,连声道谢。黄凌亲自送她到门口,看着她的马车消失在巷口,才转身回了府。 第53章 月下舞剑 江知渺回到小院时,夕阳正顺着窗棂斜斜地照进书房。陆汀驰坐在案前,手里握着笔,似乎正在处理公务,见她回来,还带着好几个大包小包,便放下笔,开门而出,扬了扬眉,出口揶揄道:“夫人今日出去,收获倒是颇丰啊。” 江知渺将东西往桌上一放,也不谦虚,迎着他的目光笑道:“今晚开始,直到中秋结束,街上都有花灯呢。” 陆汀驰自然知道,这街上的治安都是他安排的,应了声:“嗯。” 江知渺见他好像兴趣不大,便又凑近了些,带着几分试探问道:“你就不想去看看那些花灯吗?每个地方的习俗不一样,花灯样式也各有特色,定是有趣得很。” 陆汀驰哪里不懂她的意思,不过是想等她主动说出来罢了,嘴角噙着一抹浅笑:“你想去?” 江知渺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那你去吗?” 陆汀驰耳根莫名有些发烫,却还是强作镇定地回道:“去,不然夫人被人拐跑了,可怎么好。” 江知渺被他这话逗得好笑,眉眼弯弯:“那我们现在就出去吧。” 陆汀驰只应了一声 “嗯”,便起身跟在了江知渺身后。两人没有乘马车,而是选择了步行。 走在石板路上,江知渺看着两旁渐渐亮起的灯笼,轻声感叹道:“来钦州这么久,还是第一次不带着目的逛呢。” 陆汀驰侧头看了她一眼,脚步放慢了些,配合着她的速度,温声道:“那今日想买什么,我来掏银子可好?” 江知渺立刻点头,眼睛里像是落满了星光:“嗯嗯。” 两人慢慢踱着步,不知不觉便走到了热闹的长街。此时夜色已浓,长街上却亮如白昼,各式花灯高悬,走马灯上画着才子佳人的故事,转起来时人物仿佛活了一般;兔子灯提着长长的耳朵,被孩童们牵着跑过,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街边的小摊一个挨着一个,糖画师傅手腕轻转,转眼间就画出只威风凛凛的老虎;卖糖葫芦的插着满满一捆,红得发亮的山楂裹着晶莹的糖衣,看着就让人流口水。不远处,舞火龙的队伍正沿街而来,二十多人举着燃着火焰的龙身,随着锣鼓声翻腾跳跃,龙身游走间火星四溅,引得围观者阵阵喝彩。 旁边的空地上,耍杂技的艺人正表演着顶碗,碗在他头顶、肩膀、手臂上灵活转动,看得人屏息凝神。更远处,打铁花的匠人正挥着铁勺,将熔化的铁水泼向夜空,瞬间绽放出漫天璀璨的金花,引得人群中惊呼不断。连街边的茶馆里,说书先生都还在唾沫横飞地讲着林县令是如何铁矿凶险救人,引得听众不时拍案叫好。 江知渺看得眼花缭乱,走到卖花灯的摊子前,挑了五个样式各异的,有莲花灯、鲤鱼灯、绣球灯,打算带回去给孩子们玩。又在小吃摊前买了些炸酥肉、桂花糕,捧着一路吃过去,看到新奇的小玩意儿就顺手拿起,陆汀驰则跟在她身后,默默付钱,眼神始终追随着她的身影。 走到街角时,江知渺看到一家打铁铺子还开着门,便拉着陆汀驰走了进去。铺子角落里堆着些农具,墙上却挂着几把兵器,其中一把剑吸引了她的目光。那剑剑身细长,泛着莹白的光泽,仿佛有水光流动,剑柄上雕刻着一朵莲花,花瓣纹路清晰,透着雅致。 店里的伙计见状,连忙走上前问道:“娘子是想要这款吗?” 江知渺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转头看向陆汀驰:“你会用剑吗?” 陆汀驰淡淡道:“十八般武器都会。” 江知渺这才对伙计说:“小哥,就要那把,价钱多少?” 伙计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娘子是给郎君买吗?” 见江知渺点头,他连忙补充道,“这把剑比较适合女侠用,轻便灵巧,郎君用的话可以看看这边,这些更趁手。”说着,他指向另一边挂着的剑,那些剑身更宽,看着就更有分量。 江知渺脸上泛起一丝尴尬,笑道:“我就是觉得这把好看,没想这么多。” 说完便准备往伙计指的那边走去。 陆汀驰却开口道:“无妨,就买这把吧。” 江知渺一脸惊讶地看着他,眼神仿佛在说“你认真的吗”。 陆汀驰迎着她的目光,继续道:“我不缺武器,买你喜欢的就好,况且我觉得这把确实好看。” 江知渺这才点了点头,问伙计:“这把多少钱?” 伙计回道:“十五两。” 陆汀驰正准备掏钱,却被江知渺拦住:“我来。”说着,她从钱袋里取出银子递给伙计。 拿起剑时,她才发现这剑看着轻薄,实则颇有重量,陆汀驰伸手接了过去“我来拿。” 江知渺看着他轻松提着剑的样子,笑了笑,又拉着他往别处逛去。走在熙攘人流中,她望着眼前灯火璀璨、笑语喧阗的景象,忽然转头对陆汀驰道:“这里如今这么热闹,一点都不像我们刚来时的样子,林大人功不可没啊。”说着,还俏皮地伸出大拇指给他点了个赞。 陆汀驰被她这举动逗笑,目光落在她被灯火映得格外明亮的脸上,语气柔和了几分:“也是托夫人的福,一路陪着我,现在才有这份闲心看这人间烟火。” 江知渺被他的话一怔,心头那点异样还没来得及细品,就慌忙移开目光,快步往前走了两步:“回家吧,时候不早了。” 刚走没几步,她忽然停住脚步,像是想起什么稀奇事,转头看向陆汀驰。 陆汀驰正跟着她的步子,见她突然停下,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江知渺仰着脸问:“听说习武之人都会轻功,能像鸟儿一样飞,不知道林大人可不可以?” 陆汀驰抬手敲了下她的额头,语气带着几分无奈:“骗人的,能飞檐走壁倒是真的,但凭空飞来飞去,那是神仙本事。” 江知渺被敲得缩了缩脖子,尴尬地笑了笑:“行吧,是我想多了。” 陆汀驰看她耷拉着嘴角,分明是有些失落,便放缓了语气问:“想不想上房顶看看?” 江知渺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被点亮的灯笼:“可以吗?” “可以” 陆汀驰话音刚落,不等她反应,便伸手搂住她的腰,足尖轻轻一点,借住周围的固体物,踏步而上,两人稳稳落在屋顶。 江知渺下意识抓住他的衣袖,低头一看,长街的热闹全在眼底 ,流动的灯火像条发光的河,舞火龙的队伍成了一串跳动的火焰,打铁花的璀璨在夜空中炸开又落下。 陆汀驰的手还环在她腰间,腰间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他的掌心,烫得人心里发慌。他这才明白什么叫香玉在怀,想要压下杂念,于是忙开口:“怕高吗?” 江知渺这才意识到两人离得有多近,脸颊微微发烫,连忙摇头:“不怕,就是怕脚滑摔下去。” 陆汀驰低笑一声,手臂收得更紧了些:“放心,摔不了你。” 江知渺看够了,才被陆汀驰带着一跃而下,稳稳落在地面。 她从屋顶的新奇体验里回过神,凑到他跟前又问:“我现在学这个还来得及吗?也不用飞多高,能上房顶就行。” 陆汀驰无奈地捏了捏眉心:“来不及。夫人还是安分些,真摔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两人回到小院时,夜色已深。林淑月带着小奚早已歇下,只是正屋的油灯还亮着,显然是特意留着,怕他们回来摸黑。 陆汀驰先回屋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出来时,却见江知渺没进屋,反倒躺在了院角那棵芙蓉树下的躺椅上,手里还把玩着片刚落的花瓣。他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还不去睡?” 江知渺慢悠悠地坐起身,抬眼看向他,嘴角带着抹狡黠的笑:“林大人不会真的以为,我今夜只是为了买把我用不上的剑吧?” 这话说得陆汀驰心头一跳,莫名有些紧张,喉结动了动:“那…… 那也总不能真给我用吧?” 江知渺见他这副模样,故意拖长了语调,幽幽叹息道:“花了十五两呢,我又不会用,好心送给你,你还嫌弃。当时可是你说的,你也觉得好看,叫我买喜欢的,可如今你竟是不要了,果然男人的话不能信。” 陆汀驰被她这话堵得更紧张了,连说话都有些不利索:“那…… 那我用,我用便是了。” 他心里却在打鼓:这剑看着纤细精巧,带着股女儿家的秀气,真带出去用,怕是要被军中那些糙汉子笑掉大牙。罢了,放自己房间里摆着也好,实在不行,找个锦盒供起来,总不至于惹她不快。 江知渺看着他一脸纠结又强装镇定的样子,终于忍不住 “噗嗤”笑出了声:“不知道林大人会不会舞剑呢?我就是看着它好看,想来应该挺适合拿来舞剑的。” 陆汀驰见她此刻已然没了不快这才彻底放下心来,紧绷的嘴角柔和了些,应道:“会的,不过见过我舞剑的人不多。” 江知渺立马意识到自己这是占了旁人没有的便宜,眼里的笑意更浓了,开口道:“那算我运气好,竟能有这般眼福。” 陆汀驰没接话,只是转身回屋,不多时便拿着那把莲花剑走了出来。他站在院中月光下,先是凝神静气,而后手腕轻抖,剑身在月色下划出一道莹白的弧线,宛如月光凝结而成的光带。 他起势时动作舒缓,剑尖轻点地面,带起几片落花,随着他身形转动,剑势渐起。只见他时而侧身滑步,剑随身走,宛如游龙穿梭于云间;时而腾空跃起,剑尖朝下,如流星坠地,带着凌厉的破空之声;时而旋身回环,剑花绽放,仿佛一朵冰莲在月下骤然盛开。 剑身与空气摩擦,发出轻微的嗡鸣,与夜风吹动芙蓉树叶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别有一番韵律。他的身影在月光下舒展、腾挪,每一个动作都刚劲有力又不失灵动飘逸,原本带着几分女儿家秀气的莲花剑,在他手中此刻倒也毫无违和感,时而凌厉如寒芒,时而温柔如月光。 江知渺站在一旁,看得入了神,连呼吸都放轻了些。她从未想过,舞剑竟能这般好看,像是一场与月光共舞的盛宴,每一个招式都透着说不尽的韵味。 陆汀驰收势时,剑尖稳稳停在身前,在月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江知渺站在原地,望着那把渐渐平息震颤的长剑,一时竟找不出合适的词句来形容,方才那些利落的劈刺、灵动的旋身、舒展的腾跃,明明带着杀伐之气,却又美得像一场流动的画卷。她愣了半晌,才讷讷吐出一句:“果然是我占了便宜。” 陆汀驰闻言,唇边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语气平和:“是我愿意的,不算占便宜。更何况,我先前也看了你的舞姿,很美。” 江知渺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事,脸颊瞬间飞上两抹绯红,像被染上了胭脂般。她有些慌乱,转身就往自己的屋子跑,跑了两步又停下,背对着他说道:“时候不早了,歇息吧。” 话音未落,便快步消失在门后。 陆汀驰却依旧站在院里,目光落在她紧闭的门扉上,久久没有移开。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颀长,落在青砖地上,带着几分落寞。过了半晌,他才缓缓转身,提着那把莲花剑,一步步走回书房。 第54章 茶艺 江知渺用过早饭后,便提着早就备好的节礼,往刺史府去了。 刺史府内,赵沅宁正坐在窗边翻看着账册,听闻门房通报说县令夫人上门送节礼,眉头微蹙,本想吩咐下人代为收下便是,不想见客。 一旁的冯竹漪听到 “县令夫人”四个字,眼睛亮了亮,连忙开口劝道:“母亲,见见吧,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不妨事的。” 赵沅宁放下账册,抬眼盯着自己的女儿,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你呀,怕是还惦记着她那日没讲完的故事吧?” 冯竹漪被戳中心事,脸颊微微发烫,只能讪讪地笑了笑。这段时间,她心里确实总惦记着那故事的后续,挠心挠肝的。可一想到那日在宴会上,自己因一时不快对江知渺说了些刁难的话,又实在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去县令府交好。如今江知渺主动上门,可不正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 赵沅宁瞧着女儿那副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终究还是道:“罢了,既然来了,便请她到花厅坐坐吧。” 冯竹漪闻言,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忙起身道:“我去吩咐下人备些茶点。” 说着,便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心里暗自庆幸,总算是能再续上那故事的尾巴了。 不多时,江知渺便被引着走进了花厅,一身素雅的衣裙,见了赵沅宁便含笑行礼:“见过刺史夫人。” 赵沅宁示意她起身落座,目光在她身上淡淡一扫,开口道:“林夫人倒是有心了。” 江知渺说着便把月饼盒子打开,饶是刚才有几分冷淡之意的赵沅宁也被月饼惊艳到了:“林夫人,好手艺,这般好看的点心我也是第一次见”说话间,语气都热络了几分 江知渺笑着应道:“夫人瞧得上,便是好的。” 说着,她又从随身的小匣子里取出一盒脂粉膏,递到赵沅宁面前,“这也是我亲手做的,不知道夫人喜不喜欢。” 赵沅宁看到这别致的陶瓷盒就有些欢喜了,伸手接过来,打开盒盖细细闻了闻,一股清浅的茉莉花香气萦绕鼻尖,粉质细腻得像上好的烟霞,不由得点头赞道:“好东西,这般精致的手艺,我自然是喜欢的。” 她将脂粉膏放在桌上,目光落在江知渺脸上,语气平淡却带着几分探究:“只是我与林夫人平日里并无交际,怎的今日特意上门来了?” 江知渺心里暗忖,这位夫人问起目的来倒是直白。她面上依旧笑意温和:“夫人是新来此地的,我也是不久前才到,想着上门拜访一二,多个朋友总是好的。” 赵沅宁被她这话逗笑了,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我女儿都跟你一般大了,你这是要跟我交忘年交?” 江知渺坦然迎上她的目光,语气恳切:“有何不可?听闻夫人偏爱茶艺,恰巧我会些新奇的冲泡法子,不知夫人感兴趣吗?” 这话一出,赵沅宁眼中果然闪过一丝兴味。她平日里最爱的便是琢磨茶中门道,寻常的冲泡手法早已腻了,听闻有新奇的法子,顿时来了精神:“哦?那倒是要劳烦林夫人展示一下了。” 正准备吩咐丫鬟去备茶具,江知渺却笑着开口:“不必麻烦,茶具我已经带来了。” 说着,将木盒打开,里面放着银制茶碾、茶匙、茶筅等一套从未见过的器具,样式精巧,透着别样的雅致。 江知渺准备的是宋朝的点茶之法,这在当下尚未流传,她便借此机会卖弄一番。先前的碎茶、碾茶等步骤早已在家中做好,此刻只需在这里完成最后的搅拌击拂。 她先取出茶末,小心翼翼地舀进建窑兔毫盏中,又提起银壶,将沸水细细注入盏中,水量不多不少,刚好没过茶末。紧接着,她拿起竹制的茶筅,双手握住把柄,在盏中快速击拂起来。茶筅在她手中灵活转动,时而上下搅动,时而左右回旋,动作轻盈而富有节奏,茶末与沸水在盏中交融,渐渐泛起一层细密的白沫,像积雪般绵密厚实。 赵沅宁坐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江知渺不停倒腾的动作,虽然从未见过这般饮茶方式,却也没有贸然打扰,只是专注地凝视着那盏中的变化,眼中满是好奇。 待茶沫细腻如乳,江知渺便停下击拂,取过一把小巧的银勺,开始在浮沫之上轻轻勾勒。她的动作极轻极缓,银勺在乳白的茶沫上游走,不多时,一朵栩栩如生的荷花便在盏中绽放开来,花瓣层层叠叠,连花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仿佛刚从池中采摘而来,带着清新的水汽。这便是茶百戏,在茶沫上绘制图案,精妙绝伦。 这一幕着实把赵沅宁看呆了,她精通茶艺多年,尝遍了各式茶品,却从未想过茶还能这么喝,更没想到茶沫之上竟能绘制出如此逼真的图案。她怔怔地看着那朵荷花,半晌才缓过神来,由衷感叹道:“林夫人真是心灵手巧,这般技艺,实在令人佩服。” 江知渺微微一笑,将点好的茶轻轻推到赵沅宁面前:“夫人尝尝看,这茶的滋味与寻常冲泡之法略有不同。” 赵沅宁连忙端起茶盏,先凑近闻了闻,一股清幽的茶香混杂着淡淡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她浅啜一口,茶汤醇厚甘滑,带着独特的韵味在舌尖蔓延开来,那层细腻的茶沫入口即化,留下满口清香。 冯竹漪端着刚备好的蜜饯走进来,一眼就瞧见了桌案上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旁边桌子上摆着的月饼,样式精巧别致,蝴蝶、葫芦、福袋等造型栩栩如生;再看向母亲手中的茶盏,里面竟有一朵活灵活现的荷花图案,她不由得轻唤一声:“母亲。” 赵沅宁见女儿走了过来,便笑着对江知渺介绍道:“这是我女儿竹漪,听说你们先前在宴会上见过。小女性格莽撞,那日若有失礼之处,还请林夫人不要怪罪。”说完,她看向冯竹漪,语气带着几分严肃,“还不快给林夫人赔个不是。” 冯竹漪听了,连忙就要福身赔礼,江知渺却抢先一步起身扶住了她,浅笑道:“妹妹是性情中人,我从未放在心上,何来怪罪一说。”说着,便拉着冯竹漪在身旁坐下。 冯竹漪脸上泛起一丝不好意思的红晕,目光在月饼和茶盏间转了一圈,忍不住开口问道:“这些…… 都是你做的?” 她指着桌上的月饼和母亲手中的茶盏,眼中满是惊奇。 江知渺笑着点了点头。 赵沅宁在一旁笑骂道:“你看看人家,与你一般年纪,这般能干,什么都会。日后多与林夫人相处相处,也好祛祛你身上的野性。” 说完,她又看向江知渺,语气恳切,“不知林夫人可愿意与小女交好?” 江知渺笑意温和,点头应道:“自然是愿意的。” 三人相视一笑,厅内的气氛顿时愈发融洽起来。 冯竹漪盯着桌上的月饼,眼睛亮晶晶的,忍不住又开口:“那我现在可以先吃一个你带来的月饼吗?” 赵沅宁故作不满地看了她一眼:“你呀,就知道吃。” 江知渺浅笑道:“自然可以,做出来本就是为了吃的。” 冯竹漪连忙点头赞同:“就是嘛。” 说着,她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玉兔形状的月饼,咬了一小口,眼睛瞬间瞪得圆圆的,嘴里不停念叨着:“好吃,太好吃了!这外皮好酥,里面的馅也甜而不腻。” 看着女儿这副馋样,赵沅宁无奈地摇了摇头,冯竹漪捧着月饼吃得香甜,江知渺则与赵沅宁聊起了刚才的茶艺。从茶末的研磨粗细,到击拂时的力度轻重,再到水温的把控,两人细细探讨着其中的门道。赵沅宁不时点头,眼中满是认可,偶尔提出自己的见解,江知渺也耐心倾听,一 一回应。 冯竹漪安静地坐在一旁,小口小口地啃着月饼,听着江知渺与母亲交谈。她全然没了那日宴会上的骄纵刁难,只觉得江知渺说话时语气温和,条理清晰,听着就让人心里平静。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江知渺的脸上,只觉得她好美。 不知不觉间,时辰已不早。江知渺看了看窗外的日头,起身笑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叨扰夫人和妹妹许久。” 赵沅宁想挽留见江知渺说家中还有些事,下次再来,便笑着点头:“也好,路上慢些。” 说着,便让丫鬟取来备好的礼。 那是两匹上好的云锦,还有一盒精致的珠钗,看着就价值不菲。江知渺连忙推辞:“夫人太客气了,我怎能收您的礼。” 赵沅宁却把礼盒往她怀里一塞,笑道:“这也是中秋节礼,你若是不收,那你送的这些,我们也不好意思留着了。” 江知渺见她态度坚决,实在推拒不得,只好收下,连声道谢。 赵沅宁和冯竹漪一同送江知渺出府门。走到门口,江知渺又福身行了一礼:“多谢夫人和妹妹相送,改日有机会,我再上门拜访。” 赵沅宁笑着摆手:“路上小心。”冯竹漪也跟着道:“姐姐慢走。” 江知渺提着礼盒转身离去,赵沅宁与冯竹漪并肩走回院中。廊下的秋菊开得正盛,金黄的花瓣沾着午后的阳光,透着几分暖意。 赵沅宁:“这位林夫人倒是个心巧的,茶艺精湛,性子也通透,日后倒是可以多来往。” 冯竹漪正低头踢着脚下的石子,闻言刚要点头,忽然一拍脑袋,懊恼道:“哎呀!母亲,我忘了让她把上次那故事讲完了!” 方才光顾着看听你们讲茶艺、吃月饼,竟把这桩最要紧的事抛到了脑后。 赵沅宁被女儿这副模样逗笑,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这有何难?你寻个空闲,亲自去一趟她府上便是。左右如今也算是相识了,她总不会拒你于门外。” 冯竹漪眼睛一亮,脸上的懊恼一扫而空,笑道:“是哦!” 赵沅宁看着女儿雀跃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眼底却藏着笑意。这丫头,总算找到了个能让她收收性子的去处。 第55章 回村 江知渺的马车刚停在院门口,院门便“吱呀”一声被推开。陆汀驰立在门内,玄色衣袍被晚风拂起一角,见她要下马车,便快步上前,伸手稳稳扶住她的手腕。 两人并肩往里走,江知渺手里提着刺史府回赠的礼盒,陆汀驰则接过她另一只手里装着茶具的木盒。 回到院中,陆汀驰将东西一并放在正屋的八仙桌上,目光落在那两个大小不一的盒子上,随口问道:“今日你出门,怎么还带了两个盒子去?” 江知渺眼底闪过一丝狡黠,故意卖关子:“其中一个是茶具。” 陆汀驰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几分好奇:“能让你特意带去的,想来这茶具是个稀奇的。” “自然。” 江知渺点头 陆汀驰见状,不由得笑了:“那我倒很想见识一番,究竟是怎样特别的茶具。” 江知渺转过身,对着他弯了弯眼:“林大人的意愿,我怎么会不满足。” 说着,她抬手点了点装着茶具的木盒,转身往院中的榕树下走去,在石桌旁坐下。 陆汀驰无奈又好笑地摇了摇头,提起木盒跟上,将盒子放在石桌上时,还特意放轻了动作,生怕碰坏了里面的东西。 江知渺打开木盒,将银制茶筅、建窑兔毫盏一一取出,又拿出备好的茶末。她先往三只盏中各舀入适量茶末,提起一旁温着的银壶,缓缓注入沸水。 只是击拂这步,我教你试试。” 江知渺说着,拿起茶筅递到陆汀驰面前,指尖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带着他调整握柄的姿势,“手腕要稳,力道得匀,左右回旋时速度要快,才能打出细如积雪的茶沫。” 陆汀驰顺着她的指引,握着茶筅在盏中动了起来。起初动作还有些生涩,茶沫打得松散,江知渺便在他耳边轻声提点:“再快些,幅度小一点。”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陆汀驰耳尖微热,手下动作却渐渐找到了节奏。 茶筅搅动的声响越来越匀,盏中的茶末与茶水渐渐交融,泛起一层绵密的乳白泡沫,连细小的气孔都细腻得看不见。 待三只盏都击拂出满意的茶沫,江知渺才收回手,取过小巧的银勺。她先拿起第一只盏,银勺在茶沫上轻轻游走,不多时,远山含黛、近水绕村的山水图景便在盏中浮现;第二只盏里,她勾勒出几株兰草,叶片舒展,花苞含露,透着几分清雅;最后一只盏中,她只寥寥几笔,一只振翅欲飞的蜻蜓便停在了茶沫之上。 陆汀驰俯身盯着盏中的图案,眼中满是惊叹,指尖轻轻碰了碰盏沿,仿佛怕惊扰了这易碎的美好:“你还有多少本事,是我不知道的?” 江知渺将银勺放回盒中,抬眼望着他,唇边漾着狡黠的笑:“那得林大人自己慢慢去发现。”说完她朝着三只茶盏抬了抬下巴,“选一杯尝尝吧,凉了滋味就差了。” 陆汀驰的目光在三幅茶百戏间转了一圈,最终拿起那只绘着山水画的 。浅啜一口,茶汤醇厚甘滑,茶沫入口即化,还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与寻常饮茶的滋味截然不同。 林淑月提着菜篮,身后跟着蹦蹦跳跳的小奚,刚踏进院门就瞧见石桌上摆着三只茶盏,盏中竟有山水、兰草、蜻蜓的图案,新奇得很。她快步走上前,拿起一只茶盏仔细端详:“这是…… 画在什么上面了?” 江知渺见她们回来,笑着说:“刚点的茶,你们也尝尝。” 小奚早就被那只绘着蜻蜓的茶盏吸引,伸手就端了过去,小口抿了抿。小孩子品不出茶汤的醇厚,只盯着盏中的蜻蜓,眼睛亮晶晶的:“好看!像真的一样!” 林淑月也端起另一只,浅啜一口,才发觉是茶,惊讶道:“竟是茶?你们读书人就是不一样,喝个茶都能喝出这般好看的样式。” 陆汀驰坐在一旁,闻言笑着摇头:“五姐姐,这可不是所有读书人都会的,只有清梧能做出这样的茶,我这个读书人可没这本事。” 江知渺听了,也跟着笑:“那我缝补衣物、绣花的手艺,还不如你呢,各有所长罢了。” 林淑月一听这话,忽然想起件事:“如今入了秋,往后天气一日比一日凉,清梧,你该给砚舟做两身里衣了。” 江知渺满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买两身现成的就是,省时又省事。” “那可不行。” 林淑月连忙摇头,语气认真,“丈夫的里衣,得妻子亲手做才贴心,这是规矩,也是心意。你若是不会,我教你便是。” 江知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也会些针线活,就是手艺不算好,缝出来的怕是不精致。”说完,她转头看向陆汀驰,眼神带着几分调侃:“你确定要穿我做的?” 陆汀驰迎上她的目光,眼底满是笑意,语气笃定:“自然是要的。” 很快便到了中秋当日,天刚蒙蒙亮,小院里就热闹起来。林淑月带着小奚把备好的月饼、糕点往马车上搬,陆汀驰则帮着把给家里买好的粮食,肉类也拎上车,一家人收拾妥当,便架着马车往雨花村赶去。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渐渐驶入乡间小道,远远望去,雨花村村口那棵老槐树格外显眼,树下坐着不少人,与上次来时不同,这次槐树下的年轻男人多了些,手里或拿着锄头,或揣着布巾,像是在特意等什么人。 陆汀驰驾着马车慢慢靠近,刚到村口,就见槐树下的人纷纷起身,紧接着,竟有数十人齐齐跪在了马车前,齐声喊道:“多谢县令大人救命之恩!” 陆汀驰正握着缰绳赶车,见状心头一震,立马松开缰绳跳下车,快步走到最前面的老农身边,伸手将他扶起:“快起来,快起来!这都是我作为县令该做的,大家不必行此大礼。” 老农被扶起来时,眼眶还泛红着,紧紧攥着陆汀驰的手:“大人要是不救我们这些矿工,我们早就埋在矿底下了,您可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啊!” 话音刚落,又一位头发花白、背有些佝偻的耋老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过来,伸手紧紧拉住陆汀驰的衣袖,声音带着哽咽:“要不是大人您把租子税改了,今年我家的收成,交完租子,怕是撑不到明年秋收,一家子就得饿肚子!” 说着,耋老就要往下跪,陆汀驰连忙伸手扶住,语气更添几分温和:“老人家快别这样,改租税本就是为了让大家能安稳过日子,不必如此。” 周围的村民也纷纷附和,有的说起自家今年多存的粮食,有的提起孩子终于能吃上饱饭,话语里满是对陆汀驰的感激。江知渺和林淑月也从马车上下来,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都有些动容。小奚躲在林淑月身后,好奇地看着跪拜的村民,又抬头望了望陆汀驰,眼里多了几分崇拜。 陆汀驰安抚好村民,又与众人寒暄几句,便重新驾起马车,往林家小院赶去,不多时便望见了熟悉的院落轮廓。 此时的林家小院里,家人都在。林老头、林奶奶坐在廊下,几个哥哥和嫂子们在院中来回忙碌,一看见马车驶来,众人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快步上前迎接。 “可算回来了!” 大哥率先上前,接过马车上的月饼礼盒,二哥、三哥也跟着搭手,将糕点、粮食、肉类一一搬下来。林老头则拉着陆汀驰的手,往院里引:“一路辛苦,快进来歇着。” 林奶奶也攥着江知渺的手腕,笑得眉眼弯弯:“清梧还是这般瘦,快跟我进屋喝碗热汤。” 江知渺环顾院子,景象与上次离开时相差无几,只是院角那棵石榴树结满了红彤彤的果子,比先前又大了一圈,沉甸甸地坠在枝头。 林奶奶见她盯着石榴树瞧,立马转身去摘了个又大又红的,手帕擦了擦,“啪”地掰开,露出满膛晶莹的籽儿,一半递到江知渺手里,一半塞给陆汀驰,笑着打趣:“石榴寓意多子多福,你们俩可得抓紧,早点要两个娃娃。” 江知渺闻言,脸颊瞬间红透,连忙转身走到四嫂身边,接过她怀里的小宝:“四嫂,我来抱会儿。”小宝比上次见面时长大了不少,肉乎乎的小手抓着江知渺的衣襟,嘴里“哦哦呀呀”地哼着,像是在跟她说话。 陆汀驰看着江知渺泛红的耳根,笑着对林奶奶道:“奶奶,清梧年纪还小,我们刚成婚不久,不急着要孩子。” 江知渺抱着小宝,新奇地逗弄着他肉嘟嘟的脸颊,又把孩子抱到陆汀驰面前,眼里满是欢喜:“你看,比上次我们抱他时长大了好多,都会跟人搭话了。” 四嫂在一旁笑着点头:“可不是嘛,小孩长得快,一天一个样。” 陆汀驰看着江知渺熟练抱娃的模样,也笑道:“是呢,先前你还怕抱不好他,现在倒敢稳稳抱着了。” 江知渺眼珠一转,坏笑道:“要不你也抱抱?”,陆汀驰没说话直接伸出了双手 大伯母刚好端着茶水过来,看见两人在抱小宝,打趣道:“你俩多抱抱小宝,就当提前体验当爹娘了,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也顺手。” 江知渺连忙笑着转移话题:“对了大伯母,小浩和大伯的身子都没事了吧?要不要我再给他们把把脉瞧瞧?” 大伯母闻言,脸上满是感激:“早没事了!小浩天天跟着他爹去地里转。清梧啊,真是多亏了你的医术好,不然他俩都不知道能不能好。” 江知渺笑着摆手:“都是一家人,不说这些。” 第56章 夜阑惊梦 京都,靖国公府内 朱红廊柱缠上了中秋的彩绸,庭院里的桂树缀满金蕊,风一吹便飘起满院甜香。今日长公主从公主府回府,一家老小齐聚正厅,围坐在雕花圆桌旁,桌上摆着精致的菜肴,最惹眼的是几碟样式新奇的月饼 ,玉兔、葫芦、福袋的造型栩栩如生,正是江知渺先前创制的款式,如今经孟星河推广,已是京都中秋最时兴的吃食。 众人举杯贺过中秋,刚动了筷子,老夫人望着满桌儿孙,忽然轻轻叹息一声:“今日这般热闹,只可惜翊然不在。”她目光扫过席间,看着几个孙子或携妻带眷,连比翊然小两岁的小五都有了孩子,语气又添了几分急切,“等他这次回来,定要先把婚事办了,不能再拖了!” 长公主放下玉筷,接过话头,语气带着几分笃定:“我已多次去信催他,翊然那边已经应了,说忙完手头的事就回来,与沛柔完婚。” 老夫人这才点点头,眼神落在一旁的楚沛柔身上,满是疼惜:“早该如此了!沛柔这孩子,足足等了他三年,再好的年华也经不住这般耗着。” 楚沛柔坐在长公主身旁,闻言只是温柔一笑,语气平和:“翊然哥哥有他的正事要做,我既选择等他,便会全力支持他、跟随他。” 长公主握着她的手,指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眼中满是怜爱:“你呀,就是对他太好了。虽说翊然是我儿子,可我早就把你当亲女儿疼。说到底,我更心疼你,你如今都双十了,女子的年华多宝贵,哪能这般白白耽误?” 老夫人看着楚沛柔羞赧的模样,笑着打圆场:“沛柔本就是我们国公府认定的儿媳,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如今不过是差个拜堂的程序罢了。” 楚沛柔被说得脸颊微红,轻轻点了点头,垂眸时,眼底却藏着对未来的期盼。 楚沛柔垂眸看着指尖的玉镯,耳旁众人谈论的话语渐渐淡去,思绪却飘回了多年前的京都,那年她刚满八岁,哥哥还在身边,是哥哥牵着她的手,第一次踏进靖国公府的大门,也是那一次,她第一次见到陆汀驰。 那时的陆汀驰已是初绽风采的少年郎,身量如新竹般抽条,穿着月白直裰站在国公府的海棠树下时,衣袂拂过落花都带着清贵气度。眉宇间既有少年的清澈朗逸,又隐隐透着几分超越年龄的沉静,看人时总是温和有礼,连对她这个刚迁来京城的小丫头,都会细心地将蜜饯盒子推到她面前,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意。 她总借着找靖国公府姐妹玩耍的由头,裙裾扫过青石小径时,眼睛却悄悄在庭院间寻觅。 十次里有八次落空,偶尔撞见那人从回廊转角走来,心口便像揣了只雀儿般扑腾起来。 她最常在太湖亭中看书,实则偷看少年练剑。日光透过梧桐叶隙,在他翻飞的衣袂上碎成流金。玄铁剑在他手中化作银蛇游走。 有次他忽然转身,剑尖挑飞了满树海棠,她接住一朵飘来的花瓣,至今还夹在《女诫》扉页里。 书房窗外也是常去的所在。透过雕花棂格能看到他执卷的侧影,睫毛在宣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指尖划过书页的弧度总是从容,偶尔遇到难解处,眉间蹙起的浅壑都让她跟着揪心。有次他忽然抬头望向窗外,惊得她慌忙蹲下身,发髻上的蝴蝶簪子勾住了湘妃竹帘。 那些年岁里,她的目光总是追着那道身影打转。看他与好友论经辩史时轻摇折扇的从容,看他策马奔腾时被风拂起的发带,甚至只是看他弯腰拾起被风吹落的花笺时,修长指节在日光下泛出的玉色微光。 所有琐碎画面都被她悄悄收进心底,如同珍藏一匣莹润的珍珠,在每个夜深人静时细细摩挲。而那个少年不曾知道有朵怯生生的花,在他经过的风里悄悄绽放。 这样偷偷关注的日子过了两年,直到她十岁那年,父亲与靖国公坐在厅中议事,竟当着众人的面,为她和陆汀驰定下了婚约。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她藏在屏风后,心脏“怦怦”跳得快要冲出胸膛。 没人知道,那晚她回到房中,抱着枕头偷偷笑到半夜,连梦里都是与他成婚的场景。往后,她再也不用只躲在暗处偷偷看他了,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待在他身边,等着长成能与他并肩的模样。 如今多年过去,那份初见时的心动,早已在岁月里酿成了深沉的情意。她何止等了他三年。他是她八岁就一见钟情的人,哪怕再等她也愿意。 中秋的月亮格外圆,像轮银盘悬在墨蓝的夜空,清辉洒满林家小院。众人搬了桌椅坐在院中的葡萄架下,藤蔓垂落的绿叶间缀着串串葡萄,桌上摆着江知渺带来的月饼,玉兔、福袋的造型精致得像工艺品,众人捧着月饼,都舍不得下口,只小口小口地抿着,连说 “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吃食”。 小泽和小溪手里提着江知渺先前买的花灯,两个孩子提着灯在院里追着跑,小泽跑累了,喘着气跑到江知渺身边,举着花灯献宝:“小婶,你买的花灯真好看!晚上亮起来,比星星还漂亮!” 江知渺揉了揉他的头,笑着应道:“小泽喜欢就好。” 陆汀驰坐在一旁,闻言忽然想起什么,起身道:“上次答应给你做的木剑,我去取给你。”说罢便转身回房,不多时手里多了一把精致的木剑 ,剑鞘打磨得光滑,剑柄缠着防滑的棉线,剑身上还刻着 “林泽” 两个小字,瞧着是用心了的。 小泽眼睛瞬间亮了,凑上前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剑鞘,又抬头看向陆汀驰,语气满是惊喜:“哇,小叔,这是给我的吗?”以前父亲给做的木剑,都是随意削块木头成形,从没这么精巧过。 陆汀驰摸着他的头顶,温声道:“嗯,试试合不合手。” 二堂嫂在一旁笑着打趣:“臭小子,还不快谢谢小叔!” 小泽连忙双手接过木剑,紧紧抱在怀里,脆生生道:“谢谢小叔!” “我教你两招。”陆汀驰说着,起身握住小泽的手,教他握剑、出剑的姿势。小泽学得格外认真,小胳膊绷得紧紧的,只是年纪太小,动作难免有些笨拙不流畅。陆汀驰耐心纠正着,声音温和:“没事,慢慢来,多练几次就熟了。” 一旁的小浩看得心痒,攥着衣角上前一步,鼓起勇气道:“小叔,我能跟着你学武吗?我不怕吃苦!” 陆汀驰停下动作,看向他问道:“今年十几岁了?” 小浩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十四了。” 陆汀驰走回葡萄架下坐下,目光扫过众人,缓缓开口:“小泽、小浩,往后去镇上的学堂念书吧,束脩我来出。” 这话一出,林爷爷站起身,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这怎么可以!哪能让你破费……” 大哥、二哥也连忙摆手,连说 “不行不行”,生怕再添麻烦。 陆汀驰笑着摆手,语气笃定:“无妨。镇上的书院我新改革了政策,束脩比从前少了不少,为的是让更多人读得起书。”他又看向小泽,见孩子眼里满是向往,便温声劝道,“小泽想上学吗?家里多出个读书人,是好事。” 小泽用力点头,眼里闪着光。一旁的小浩却耷拉着脑袋,小声嘟囔:“小叔,我就不去了。我都这么大了,还去书院开蒙,大字不识一个,怪丢脸的。” 陆汀驰看着他,指尖轻轻弹了下他的额头:“你去学堂,先把字认全,我对你的要求没小泽高。认完字,你想做什么?” 小浩眼睛一亮,立马抬头:“我想学武功,跟小叔一样厉害!” “那简单。”陆汀驰笑道,“等你认完字,就来衙门当捕快,到时候会有专人教你拳脚功夫,你愿意吗?” 小浩狠狠点头,又急着追问:“那我现在能去吗?” “不行。”陆汀驰无奈地笑,“你现在还小,而且当捕快也得认字” 小浩蔫了蔫,又赶紧确认:“小叔不骗人吧?” 陆汀驰看着他较真的模样:“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小泽在一旁帮腔:“大哥,小叔是县令老爷,说话肯定算数,不骗人的!” 陆汀驰听了,又看向坐在三嫂身边的小奚,补充道:“对了,女子也能读书认字。我在镇上新开辟了女子学堂,小奚正好是开蒙的年纪,到时候也一起去。” 众人听了,只觉得这份恩情太重,还想推辞,却被陆汀驰打断:“大家既然把我当林家人,就别再拒绝了。看着孩子们有出息,比什么都强。” 这话戳中了众人的心,大家对视一眼,终究没再反驳,只是默默记下这份情意。 江知渺刚用温水洗去一身疲惫,披着长发走回房间时,陆汀驰已先一步沐浴完回来,在窗边负手而立,指尖无意识地攥着衣料,耳尖还透着几分薄红。 毕竟是许久未同睡一室,突然要再同床,陆汀驰难免有些紧张,连转身的动作都慢了半拍。江知渺见状,径直上床,她抬眼看向陆汀驰,唇边漾着狡黠的笑:“林大人这是打算站着到天明?” 陆汀驰被这话戳破,快步走到床边躺下,身子紧贴着床沿,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快睡吧。” 夜色渐深,窗外的月光透进来,在床榻上洒下淡淡的银辉。半夜,陆汀驰被一阵温软的沉压弄醒,他缓缓睁开眼,只见江知渺整个人都贴了过来,手脚在他身上,手臂还环着他的腰,像只寻暖的小猫。 他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一动就惊醒她,可渐渐的,他察觉到不对劲,她怎么体温有点凉。陆汀驰心里一紧,难道是发烧了?他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温凉的触感传来,并没有发热的滚烫。 他松了口气,却又忍不住琢磨:明明夜里盖了厚被,怎么她身上还是凉的?难道是入秋天气转凉,女子都这样?他悄悄调整了姿势,将人往自己怀里拢了拢,用自己的体温裹着她。 江知渺似乎感觉到更多的暖意,在他怀里蹭了蹭,眉头舒展了些。 陆汀驰将江知渺拢在怀里,鼻尖萦绕着她的体香,掌心下是她细软的腰肢,盈盈一握的弧度让他忍不住蹙眉,还是太瘦了,得补补。 怀里的人呼吸均匀,他借着月光,细细端详她的五官:眉如远山含黛,眼尾微微上挑,鼻梁细长,唇瓣是自然的粉润色泽,连睡时嘴角都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陆汀驰心头微动,暗自叹道,确实是个美人。 然而思绪一转,想到待任务结束,她终将嫁给他人,也会这般依偎在别的男子怀中,他胸口就像堵了团火,连呼吸都变得燥热,莫名的怒火与烦躁交织在一起,让他浑身不自在。 更让他窘迫的是,身体竟不受控制地起了反应。他僵着身子,生怕惊扰了怀里的人,只能一点点,小心翼翼地将江知渺的手从自己腰上挪开,又轻轻拨开她搭在自己腿上的脚。 终于从江知渺的依偎中挣脱开,陆汀驰几乎是逃一般地起身,连鞋都没来得及穿,赤着脚快步踏入院中。秋夜的风裹着凉意扑面而来,吹在发烫的脸上,才让他胸腔里的燥热稍稍褪去几分,可指尖残留的、属于她的温软触感,却像生了根似的,怎么也散不去。 他走到葡萄架下,在冰凉的凳子上坐下,抬头望着天上的圆月。月色清冷,本该让人平静,他心里的烦躁却半点没减 ,原来自己对她的在意,早已越过了自己设定的界限,连理智都快控制不住了。 这是陆汀驰第一次有无助的感觉,第一次希望任务不要那么快完成,能让他多陪在她身边。 从前他总觉得自己坦荡磊落,行事有尺有度,可此刻,脑海里竟不受控制地冒出些 “邪恶”的念头:想将她藏进只有自己知晓的院落,想让她永远属于自己。甚至还有更疯狂的想法,放下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努力,抛开家族的期望、手中的权利与家世,带着她远走高飞,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做一对寻常夫妻。 可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掐灭了。他太清楚现实的重量,对于那些疯狂的想法,不过是镜花水月,一边是无法割舍的责任与权势,一边是让他甘愿失控的人,两种念头在心里反复拉扯,搅得他心口发疼。陆汀驰抬手按了按眉心,只觉得自己快要被这股情绪逼疯,却连一个能缓解的办法都想不出来,只能任由这无力感将自己包裹。 院外偶尔传来几声虫鸣,更显夜的寂静。他赤着的脚底板沾了些夜露的凉意,可这点凉,却怎么也浇不灭心里那团因江知渺而起的,又甜又涩的火。 第57章 心动的征兆 江知渺是被窗外嘹亮的鸡鸣声唤醒的。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见晨光已透过窗棂的缝隙,在屋内洒下细碎的金斑。刚动了动身子,她就察觉到了不对劲,鼻尖萦绕的不是自己的气息,而是一股清冽好闻的松木气息,夹杂着淡淡的墨香。 这分明是陆汀驰身上的味道! 她惊得猛地坐起身,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也顾不上整理,心里一阵慌乱:完了完了,难道昨晚是自己无意识地滚到了他那边?应该没有对他做什么不该做的事吧?想到这里,她的脸颊顿时烧得滚烫,简直能煎熟鸡蛋。 她手忙脚乱地穿戴整齐,匆匆出了屋子。先是在堂屋张望,又去柴房和后院寻了一圈,却连个人影都没见着。她快步走到院中,焦急寻找的模样刚好被端着水盆出来的二伯母瞧见。 二伯母放下水盆,捂着嘴笑:“哟,这刚睡醒就急着找夫君,小夫妻的感情就是好,一刻都舍不得分开呢。” 江知渺被说中心事,耳尖瞬间红透,只好硬着头皮问道:“二伯母,您……您有看到砚舟吗?” “砚舟啊。”三伯母刚好从厨房出来,手里还拿着刚蒸好的白面馒头,笑着接话,“一早就跟你爷爷,还有你大哥、二哥他们,去村民家了。” 江知渺皱了皱眉,满是疑惑:“去村民家做什么?” 大嫂端着粥碗走过来,解释道:“砚舟是想问问村民,有没有愿意去修河堤的,管饭还给工钱。” 江知渺这才了然点头:“是该快些安排了,早日修好河堤,明年汛期也能安心些。” 正说着,林奶奶走过来,亲热地拉着江知渺的手往堂屋引:“知道你有吃早饭的习惯,我让你嫂子们多做了些,大家一起吃热闹,免得你一个人吃着拘束。” 这时,陆汀驰他们也回来了。 林奶奶连忙招呼:“回来正好,一起吃早食。” 热腾腾的粥,馒头、咸菜摆了一桌,江知渺却食不知味,余光总往身旁飘。陆汀驰喝粥的姿势很优雅,修长的手指捧着粗瓷碗,竟显出几分矜贵。 早饭刚过,陆汀驰便对着众人道:“今日该回县衙了。”林奶奶闻言,连忙转身往杂物间走,不多时便提着满满两大篮蔬菜出来,水灵灵的青菜还沾着晨露。 “都是自家种的,你们带回去吃。”把菜篮递给四哥,叮嘱道,“小心些放,别压坏了。” 江知渺瞧着菜篮沉甸甸的,连忙上前劝:“奶奶,太多了,我们两个人吃不了这么多,容易坏。” “不多不多。”林奶奶摆摆手,“吃不完就分给衙门的差爷们,都是壮小伙子,能吃得很。”江知渺拗不过她,只好任由堂哥放好。 两人回到屋里收拾东西,江知渺叠着衣服,想起早上的事,脸颊又热了起来。她犹豫了半晌,才支支吾吾开口:“那个……” 陆汀驰闻言抬眼看向她,语气带着几分明知故问:“那个什么?” 江知渺攥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蚋:“我今天早上……是从你的位置醒的,昨晚……没非礼你吧?” 陆汀驰眼底闪过一丝狡黠,故意逗她:“你想对我做什么?” “没有没有!”江知渺连忙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什么都没想做!” 陆汀驰忍不住笑出声,放缓了语气:“昨晚某人只是对我投怀送抱,把我抱得紧得很,其他倒没做什么。” 江知渺的脸瞬间红得像熟透的苹果,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以后不会了。” 陆汀驰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坏笑问:“以后还想跟我睡?”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江知渺急得语无伦次,越说越乱,索性转过身不理他,继续叠衣服,耳尖却红得能滴出血来。 陆汀驰见她真急了,也不再捉弄,笑着道:“你要是想抱,我不介意给你占便宜。” 江知渺瞪了他一眼,心里却犯起了嘀咕:这人怎么回事?明明以前端的是谦谦君子模样,今早怎么有几分浪荡子的感觉? 难道以前都是装的,今日这般才是他原本的样子?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她偷偷瞥了眼陆汀驰,见他正认真收拾东西,嘴角还带着笑意。江知渺摇摇头,不想了。 临走前,陆汀驰特意叮嘱林家人,语气温和却条理清晰:“过五日,五姐姐便带着小奚、小泽和小浩来县衙。县衙离书院近,往后住在一起,读书、生活也有个照应。” 林爷爷闻言,连忙拱手道谢:“这又要麻烦你……”话没说完,就被陆汀驰打断:“都是一家人,说这些见外了。”几个哥哥也跟着道谢,言语里满是感激。陆汀驰又叮嘱了几句才转身驾着马车,缓缓驶离雨花村。 马车走在乡间小道上,车厢里一片宁静,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沉默了半晌,陆汀驰突然开口,声音打破了宁静:“你喜欢裴述吗?” 江知渺听到这个名字,先是愣了愣,眼神有些恍惚。裴述这个名字,似乎已经是很久远的记忆了。她没立刻回答,陆汀驰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眉头不自觉蹙起。不回答是什么意思?难道真的喜欢? 过了一会儿,江知渺才缓过神,轻声道:“说不上喜欢。只觉得他长得好看,当初家里定下婚约,我也没抗拒。” “那你为什么要逃婚?”陆汀驰追问,目光紧紧盯着前方的路,耳朵却没错过车厢里任何一丝动静。 江知渺忍不住轻笑,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好奇。”陆汀驰的声音依旧平淡,可握着缰绳的指尖却紧了紧。 “他有中意的人。”江知渺的声音轻了些,带着几分释然。 陆汀驰转头看了眼车厢方向,语气里带着疑惑:“就因为这个?你之前说,当初落水不是故意的,应该不是蓄谋逃婚吧?” “嗯,确实没蓄谋。”江知渺靠在车厢壁上,声音软了些,“虽然遇见你是阴差阳错,但是我突然觉得,不想被一个不爱我、我也不爱的人困住。我想给他也给我自己一次选择的机会。” 陆汀驰握着缰绳的手松了松,轻轻点头,又抛出一个藏在心里许久的问题:“这么久了,你还没跟我说过,结束后,你想去哪里?你想做什么?” 江知渺想起早上他故意捉弄自己的模样,心里突然冒出几分恶趣味,语气带着笑意:“怎么?你都被我非礼了,还不愿意娶我?” 陆汀驰拉缰绳的手猛地一僵,马车都跟着顿了顿。他侧过头,看向车厢,声音艰涩却带着郑重:“你……愿意嫁给我吗?” 江知渺原本只是玩笑,可听到他认真的语气,心里突然慌了。她连忙伸手拉下车帘,挡住外面的视线,小声道:“看你表现吧。” 车内,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果然有些烫。方才与陆汀驰的对话还在耳边回响,那句"看你表现吧"说出口时,她甚至能听见自己慌乱的心跳声。 不知从何时起,她好像真的喜欢上了这个叫林砚舟的人。每次看见他,心里就会莫名安定;和他说话时,不用刻意端着架子,不用斟酌词句,哪怕是随口的调侃,他也能轻松接住。 他总能轻易读懂她没说出口的想法,这种默契,是她从未在旁人身上感受到的。还有在与他相处的这些时日里,她早已将他的品性看得分明。他这个人,如同历经风雨而愈发沉稳的山岳,其内核是坚实而温润的。 更让她有些不好意思承认的是,他长得是真的好看,比她从前见过的所有男子都要出众。英俊的脸庞,宽阔的肩膀,劲瘦的腰身,修长的双腿,舞剑时英姿飒爽,写字时节骨分明的手,哪哪都长在了她的心坎上。每次看见他认真做事的模样,她总会忍不住多望几眼。 车外,陆汀驰的嘴角瞬间扬起一抹笑意。他确定了,自己喜欢的人也喜欢他。刚才那句话,是他听过最动听的话。可没过多久,他的脸色又渐渐沉了下来,握着缰绳的手再次收紧。 马车缓缓行驶在乡间小路上,载着两颗悄然靠近的心,向着县衙的方向驶去。阳光透过车帘的缝隙,在江知渺微微泛红的脸上跳跃,映照出她唇角那抹藏不住的甜蜜笑意。 第58章 挑明心意 回到县衙后,江知渺忙着继续研究胭脂与润肤膏的新配方,案几上摆着各色花瓣与油脂,时常对着火候、用料琢磨到深夜;陆汀驰则一头扎进县衙的公务里,忙得脚不沾地。 起初江知渺没在意,只当他是公务繁忙,可过了几日,她渐渐察觉不对劲,陆汀驰像是在刻意回避她。从前再忙,两人总能在早晚饭时见上一面,说上几句话,可这几日,她连他的影子都难寻。 第四日,江知渺抱着刚研制出来的玉容膏,想去县衙给陆汀驰瞧瞧,刚走到衙门口,就听见两个小吏在低声议论:“最近大人怎么总在衙门办案到深夜?以前再忙,也会把卷宗带回去看的……” 江知渺心里咯噔一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这分明躲着自己。 当晚,晚饭过后,陆汀驰依旧没回来。江知渺径直往衙署办公的地方走。昏黄的烛火从窗缝里透出来,她推开门,看见陆汀驰正埋首于卷宗中,便开门见山问道:“你是不是在躲我?” 陆汀驰抬头,还没来得及问她怎么来了,就被这话戳中心事,眼神瞬间有些闪躲,转而又有些复杂。江知渺见他不答话,只拿她看不懂的眼神望着自己,心里的委屈又多了几分,继续说道:“你若是不喜欢我,不想娶我,直说便是,不必因为不好开口,就躲着不回去。” 陆汀驰听了这话,重重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她面前,伸手将她紧紧抱住。江知渺愣住了,身体僵硬的靠在他怀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的起伏。 “给我些时间好不好?”陆汀驰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贴着她的耳畔响起。 江知渺沉默了片刻,轻轻“嗯”了一声,却猛地推开他。陆汀驰没防备,踉跄了一下,看着她转身往外走的背影,连忙吹灭烛火,抬脚跟上。 “你不是说叫我给你时间么?又跟上来干什么?”江知渺脚步没停,语气里带着几分赌气的意味。 陆汀驰上前一步,牢牢牵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去。这些日子是我的错,原谅我可好?” 江知渺停下脚步,看着他眼底的愧疚与急切,心里又好笑又有些发酸:“你若真不喜欢我,不用勉强自己……” 她的话还没说完,陆汀驰突然低头,吻住了她的唇。柔软的触感传来,江知渺瞬间僵住,连呼吸都忘了。片刻后,陆汀驰才缓缓松开她,重新将她抱进怀里,声音低沉而认真:“我喜欢你。可若是有一天,你发现我是个混蛋,或是我骗了你,你还会喜欢我吗?” 江知渺靠在他怀里,轻声道:“虽然我不知道你现在有什么事瞒着我,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你是个很好的人。若是你在做不好的事,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吗?” 陆汀驰被她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胸腔的震动透过衣物传到她身上:“喜欢你的心,已经收不回去了。” 江知渺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像是在劝不法分子回头,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推开他一些,神色变得郑重:“你只需要告诉我,你现在做的事是好事还是坏事?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陆汀驰再次将她抱住,声音坚定:“好事。至于善恶......我觉得自己不算坏人。” 江知渺闻言,轻轻点头:“足够了,回家吧。” “嗯,回家。” 陆汀驰回应着,牵起她的手,他宽大的手掌紧握住她纤细的手,一路都没松开。 翌日一早,天刚亮没多久,后院门口就传来车轱辘转动的声响。江知渺闻声走出屋,就见林淑月牵着小奚,身后跟着背着布包的小泽和小浩,正从牛车上下来 。 江知渺早知道他们今日会来,特意没去作坊小院,早早就在院里等着。她上前接过林淑月手里的行李,笑着招呼:“快进屋歇会儿,我已经把房间收拾好了。” 说着便引着几人往院里走。 安置好行李,江知渺又领着孩子们熟悉县衙环境,指给他们书院的方向,叮嘱道:“明日起就去学堂,有不懂的就问先生,也可以回来问我。”小泽用力点头,眼里满是期待;小浩虽还有些拘谨,却也认真应下;小奚抱着江知渺的衣角,小声说会好好读书。 日子渐渐有了规律。每天清晨,三个孩子背着书包去书院,傍晚踩着夕阳回来,偶尔还会围着江知渺讲学堂里的趣事;江知渺则在作坊小院的忙碌里,调配新的样式、研究一些新东西,时常忙到暮色沉沉,终于在秋末时节,将孟星河与王妃那边定下的货一一清点交付,看着女工们将一箱箱包装精美的脂粉搬上马车,她才松了口气。 而陆汀驰这段时间也没闲着。一边忙着盯河堤招工的事,每天都要去衙署核对报名村民的信息,确保工钱、食宿都安排妥当;一边还要亲自去城郊的采石场选修河堤的材料,对着一块块青石敲敲打打,仔细检查石料的硬度与平整度,有时忙得连午饭都顾不上吃。 江知渺握着一叠银票,轻轻敲响了书房的门。屋内传来陆汀驰沉稳的声音:“进来吧。” 她推门而入时,见陆汀驰正俯身对着案上的河堤施工图,指尖捏着笔,在图纸上标注着什么,眉头微蹙,神情专注。江知渺放轻脚步走近,将银票递到他面前:“这是最近胭脂铺赚的钱,除去成本和我留了些本钱,剩下这些有两千两,你收着。” 陆汀驰抬眼,目光落在银票上,却没伸手去接,语气带着几分坚持:“你自己留着用就好,修河堤的钱,我自会想办法解决。” “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 江知渺不由分说将银票塞到他手里,嘴角带着笑意,“况且最近胭脂铺的单子也没断,后续还能赚,这些钱用在造福百姓的事上,我心甘情愿。” 陆汀驰看着掌心的银票,又望向江知渺眼底的真诚,没再拒绝,指尖轻轻摩挲着银票边缘,语气里带了几分调侃:“那我就吃一回软饭。”心里却暗自记下,这笔钱,日后定要加倍还她。 江知渺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摆手笑道:“这可不是给林大人的,是给修河堤,护百姓的钱。” 陆汀驰闻言,放下图纸,目光柔和地看着她:“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叫我翊然吧。” “翊然?” 江知渺轻声重复了一遍,“你的表字?” 陆汀驰点头:“你呢,有没有小字?” “家中长辈和亲近之人,都唤我渺渺。” 江知渺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在家中排行第九,长辈与姊妹们也会叫我小九。” 陆汀驰听了,忍不住笑起来,语气里多了几分亲昵:“渺渺……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夫人的闺名。” 世家女子的闺名向来不轻易外传,在外旁人也多称 “江九姑娘”在府中下人称“九小姐”,唯有最亲近的人才能知晓。 江知渺没多言语,起身铺开一张宣纸,取过案上的笔,蘸了墨,用小楷轻轻写下“知渺”两个字。写罢,她将笔递给陆汀驰。 陆汀驰接过笔,在她的名字旁,落下“翊然”二字 陆汀驰凝视着宣纸上并排的名字,指尖轻轻拂过“知渺”二字,抬头看向她,语气满是温柔:“以后只有我们两人时,我便唤你渺渺,可好?” 江知渺闻言起身,嘴角噙着浅笑道:“随你。”说着便要转身离开,却被陆汀驰伸手拉住。 “等等,我有东西要给你。”他说着,快步走到旁边的书架前,从顶层取下三个花纹繁琐的布袋,袋身绣着西域特色的纹样。 他将保暖袋递到江知渺手中:“前段时间托人从西域带回的,装上热水塞进被子里,冬日睡觉能暖一整晚,保暖效果比汤婆子好。” 江知渺捏着袋子,心里泛起暖意,抬头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我冬日睡觉容易凉?” 陆汀驰耳尖微微泛红,语气带着几分尴尬:“你…… 你抱着我睡时。” 江知渺脸颊瞬间发烫,攥着保暖袋小声道:“谢谢。”刚要转身,手腕却被陆汀驰再次拉住,下一秒,他从身后轻轻环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的肩上,声音温得像化了的蜜:“渺渺,再待会吧。” 这声音软得让江知渺浑身都有些发酥,恍惚间觉得,眼前这个温柔黏人的他,与从前那个清冷疏离的他判若两人。她没有挣脱,反而转过身,抬手搂住他的脖子。陆汀驰眉眼含笑,俯身吻上她的唇,气息交织间,书房里渐渐传来轻微的喘息声。 片刻后,江知渺轻轻推开他,脸颊依旧泛红,却故作镇定道:“之前说要给你做里衣,你把尺码报给我吧。” 陆汀驰笑着摇头,伸手重新揽住她的腰:“夫人还是亲自量一下更准,我也说不清这段时间是胖了还是瘦了。” 江知渺趁他不注意,猛地挣开他的怀抱,后退两步,眼底带着狡黠的笑意:“那我先去拿软尺。”说着便转身往门外走,耳尖却红得能滴出血来。 没一会儿,江知渺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林淑月。她攥着软尺,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我…… 我不太会量,怕量不准,还是让五姐姐来吧。” 陆汀驰见状,也不多话,只是笑着点点头,乖乖地站在原地,身姿挺拔。林淑月接过软尺,熟练地绕到他身前,量肩宽、测腰围,动作利落,嘴里还念叨着尺寸:“肩宽一尺七,腰围二尺四……” 江知渺站在一旁,认真地把数字记在纸上,偶尔抬头,瞥见陆汀驰望过来的目光,又赶紧低下头,耳尖依旧泛着红。 等量完尺码,江知渺便拉着林淑月往外走,脚步匆匆,像是怕多待一秒就会再次被他拉住。书房里只剩陆汀驰一人,他指尖不自觉地触碰到唇角,方才亲吻时的柔软触感仿佛还在,忍不住勾起嘴角浅笑。 可笑着笑着,他又皱起眉:刚才是不是太孟浪了?吓到她了?毕竟两人虽有情意,却还未真正成婚。可看到她的模样,闻到她身上的清香,就忍不住想贴着她。 他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试图驱散这些纷乱的念头,才重新走回桌案前,摊开河堤施工图。 第59章 闲敲棋子 连日的秋雨终于歇止,天色放晴,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落,却驱不散深秋的沁凉。 院中的木芙蓉凋零了大半,残瓣铺了满地,像撒了一地的绡纱。唯有枝头还倔强地缀着几朵残花,在风中颤巍巍地摇曳,每阵风过,便又有花瓣打着旋儿飘落。 河堤工地上倒是热火朝天。工匠与村民们各司其职,夯土声、号子声交织成一片,工程进度有条不紊。照这个势头,春节前竣工应当不成问题。 江知渺从作坊回来时,远远便瞧见陆汀驰独坐在芙蓉树下的石桌旁。他身着月白常服,正与自己对弈,修长的手指拈着黑子悬在半空,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他周身勾勒出淡淡的光晕。 “今日怎有这般闲情逸致?”江知渺含笑走近,裙摆拂过满地落英。往日这个时辰,他多半在衙署批阅公文,或是去河堤巡查,难得见他如此悠闲。 陆汀驰闻声抬头,眼底瞬间漾开温柔,招手示意:“渺渺,过来。”待她在对面石凳坐下,便将棋盒推过去,“陪我对弈一局。” 起初江知渺还带着几分嬉闹,落子轻快,嘴角噙着笑。可渐渐地,她发现陆汀驰的棋路看似平和,实则暗藏玄机。不过十余手,她的白子便已陷入重围。待到收官时,她望着棋盘上被吞吃的大片白子,不由嗔道:“好你个老狐狸!从一开始就在给我设套,还装作让我有机会赢的模样。” 陆汀驰但笑不语,只伸手为她拂去发间落花。指尖掠过鬓角时,带着令人心安的温度。 “我总觉得你不像个初入仕途的书生”江知渺歪头打量他,“倒像是修炼千年的狐仙,满肚子都是算计。” “年长你几岁,多些心思也是应当。”他执起茶盏轻抿,眼底漾着细碎的光。 “那日后你会不会把我卖了,我还傻乎乎的替你数钱?”她故意凑近些问道。 陆汀驰倾身向前,指尖轻轻掠过她的鬓发:“我怎么舍得?”声音低沉温柔,惊得枝头最后几朵芙蓉花簌簌落下,恰巧点缀在棋盘之上,白子旁、黑子边各沾了一片粉瓣。江知渺望着这一幕,忽然想起 “闲敲棋子落灯花”的诗句,此刻虽无灯花,却有落花落棋,倒有几分相似的闲逸意境。 江知渺开口,语气带着笑意:“你的里衣我做好了。”说着便起身,转身回屋去取。不过片刻,她捧着个素色布包出来,将布包递到陆汀驰面前,眼神里藏着些许期待:“找个时间试试,看看合不合身。” 陆汀驰伸手接过,指尖触到布包的瞬间,便觉出几分柔软。他轻轻展开布包,月白色的里衣袖口处有一朵粉白色海棠花格外惹眼,针脚不算缜密,花瓣边缘甚至有些微微歪斜,绣工算不上细致,他指尖轻轻抚过那朵花。 江知渺站在一旁,见他盯着绣花不放,脸颊微微发烫,连忙解释:“我绣活实在不算好,你…… 你将就着穿吧。” 陆汀驰抬眼看向她,眼底盛着笑意,语气无比认真:“我很喜欢。” 他自小穿的衣物,少数是长公主亲手缝制,针脚里藏着母亲的细致,精致得无可挑剔;大多数则是长公主安排府中顶尖绣娘制作,每一针每一线都规整细密,图案更是讲究。可眼前这件里衣,哪怕绣工远不及那些衣物,他却格外珍视,只因这是江知渺以妻子的名义,亲手为他做的。 两人正说着话,院门外忽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江知渺刚要起身去开,门已被轻轻推开,冯竹漪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的尴尬:“见门虚掩着,我便冒昧推门进来了,没打扰你们吧?” 她身后跟着个小丫鬟,手里捧着个精致的锦盒,江知渺连忙起身迎上去,笑着打趣:“来就来,下次可不许带东西上门,再这样我可要赶人了。” 里屋的林淑月听见来客的动静,也快步走出来,笑着接过小丫鬟手里的锦盒,麻利的沏茶放到正屋,又拿出点心,果子,蜜饯等摆好 江知渺拉着冯竹漪走到陆汀驰面前,笑着介绍:“这是我夫君,林砚舟。”又转头对陆汀驰道,“这位是冯刺史的千金,冯小姐。” 冯竹漪微微福身,陆汀驰站起身,微微点头还礼,他看了眼江知渺,又望向冯竹漪,温声道,“既然有客人到访,夫人便好好招待,我衙署还有些事要处理,就不打扰你们说话了。” 江知渺点头应下,陆汀驰又朝冯竹漪颔首示意,才转身离开。 待陆汀驰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冯竹漪才凑到江知渺身边,眼里满是笑意:“姐姐,你不仅自己长得好看,找的夫君也这般模样出众,瞧着温文尔雅的,真是般配。” 江知渺拉着她往正厅的椅子上坐,端起林淑月刚沏好的热茶递过去,语气带着几分调侃:“妹妹心里,喜欢什么样的?” 冯竹漪接过茶杯,脸颊瞬间红了,轻轻啐了她一口:“姐姐拿我打趣!”厅里顿时传来两人清脆的笑声。 江知渺正笑着打趣冯竹漪,没承想冯竹漪放下茶杯,脸颊的红晕还没褪去,却带着几分急切开口:“姐姐,其实我今日来,是想请你再讲讲《西游记》的。” 这话一出,江知渺倒愣了愣 ,她原以为冯竹漪是来寻常做客,没料到竟是为了这话本而来。见冯竹漪眼里满是期待,她也不再多问,笑着点头:“既然妹妹想听,那我便讲。” 两人凑在正厅的桌边,林淑月刚添好热茶,便识趣地退到了里屋。江知渺端起茶抿了一口,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起孙悟空三借芭蕉扇的情节:“话说那火焰山火势滔天,唐僧师徒难以前行,孙悟空只好去翠云山找铁扇公主借芭蕉扇……” 她讲得绘声绘色,说到孙悟空被铁扇公主用扇子扇飞时,还特意模仿着扇风的动作;讲到孙悟空变作小虫钻进铁扇公主腹中时,又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狡黠的笑意。冯竹漪听得入了迷,手里的茶杯忘了端,眼睛紧紧盯着江知渺,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错过哪个细节。 “后来啊,孙悟空借来假扇,不仅没灭火,反倒让火焰山的火更旺了……” 江知渺故意停了停,卖了个关子。冯竹漪果然急了,连忙追问:“那后来呢?孙悟空有没有借到真扇?” 江知渺看着她急切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别急,听我慢慢说这一次,孙悟空可学聪明了,他去了积雷山,找了铁扇公主的夫君牛魔王……” 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正厅,落在两人身上,伴着的讲书声与惊叹。 第60章 暗流中的助力 初冬的薄霜悄然覆上县衙的黛瓦,晨光透过槅扇,在卷宗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陆汀驰执笔批阅着河堤工地的进展文书,笔尖忽地一顿,自他上任以来,减租赋、修道路、免杂税、整治安、削束脩,乃至眼下这最耗银钱的河工,竟都推行得出奇顺遂。 这太不寻常。 按常理,这般大刀阔斧的改制,早该遭遇层层掣肘。可那些预料中的刁难竟似冰雪消融,连最棘手的河工采买,都总有"恰巧"路过的商队愿以平价出让石料。 墨迹在纸上洇开一团深色。他抬眼望向庭院,恰见江知渺捧着新晒的药材走过。冬阳为她藕荷色的袄裙镀上金边,发间那支黄夫人所赠的碧玉簪流光宛转,是了,刘司马夫人的旧疾,正是她问诊开方治好的。 “大人”张主簿捧着新造的名册进来,脸上带着喜色,“冯刺史又拨了五十民夫助修河道,还特批了冬衣粮饷。” 陆汀驰接过名册,指尖抚过冯刺史朱红的印鉴。 “渺渺真是帮了我大忙” 治世之道,从来不止庙堂经纬;那些后宅往来的温情,女子间的体己话,亦能化作润物细雨,悄然滋养着黎民苍生。 如今“英才帖”与“勤学帖”的设立,赢得了百姓的衷心拥戴和许多真正关心教育的有识之士的支持。林县令“惜才爱才”、“体恤贫寒”的美名迅速传开。 募捐“助学基金”时,陆汀驰自己率先捐出半年俸禄,又请动了致仕还乡、素有清名的国子监司业周老先生出面主持。那块立在书院门口的“乐善好施”功德碑,成了许多富绅争相想要留名的地方,用些许银钱换取美名和父母官的青睐,这笔账他们算得清。基金很快充盈起来。 新课程以“拓展见闻”的名义低调推出,由江知渺暗中提供了一些简单的算术、地理常识教案,陆汀驰找了可靠的先生教授。起初只有少数学生好奇听讲,后来因其“实用有趣”,竟渐渐吸引了不少人。 “书院事务实践”也推行下去,寒门子弟有了正当理由减免费用,反对者若质疑,便被一句“培养学生勤俭品德”顶了回去,难以反驳。 当然,并非所有反对声都消失了。以王家为首的几个本地豪强,损失了部分通过高昂束脩变相控制教育资源的好处,对陆汀驰愈发忌恨。但他们发现,新的政策得到了更广泛的支持,且名正言顺,难以找到公开反对的借口,只能将不满压下,转为更隐蔽的对抗。 钦州书院的风气,在悄然改变。朗朗读书声中,似乎注入了一股更务实、更开放的活力。 一日,陆汀驰与江知渺于书院外偶遇。看着院内那些因获得资助而得以安心读书的寒门学子身影,陆汀驰对江知渺低声道:“渺渺之法,确有奇效。如今看来,破局未必需要雷霆万钧,四两拨千斤,亦是良策。” 江知渺微微一笑,目光掠过那些年轻的学子,轻声道:“能成事便好。只是林大人,此举虽缓了眼前之困,却也彻底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日后还需更加小心。” “我知道。”陆汀驰颔首,目光投向远方,深邃难测,“棋盘已动,落子便无悔。他们若想斗,奉陪便是。”他的语气平静,却自有一股凛然之气。 江知渺侧目看了他一眼,他的手段、魄力,远非一个刚上任的书生所能有。 压下疑惑看着书院的新气象,她心中亦有一份淡淡的成就感。这是她带来的,细微却真实的改变 夜幕降临时,新城门楼挂起灯笼。烛光映着新修的官道,如金蛇直窜天边。卖柴老农蹲在路沿数铜钱,突然对孙儿道:“记住这是林青天。” 童声清脆:“爷爷,林青天头上落雪了” 陆汀驰正携着江知渺走在细雪纷飞的官道上。江知渺闻言仰首,果真见雪花沾湿了官帽缨络。 他望着沿途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忽然想起萧聿澈密信末尾那句:“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然雷霆过甚,恐伤天和。” 冰凉的手忽然被温暖裹住。江知渺将他冻得发红的手拢进自己的貂绒手捂里。 “在想什么?”江知渺轻声问。 陆汀驰反手握住她指尖,两人停在灯火最盛处。远处炊烟袅袅升起,与暮霭融成一片温柔的灰蓝。卖油郎的吆喝声穿过长街,混着孩童嬉笑飘来,正是他们携手护住的烟火人间。 “渺渺。”他忽然开口,呵出的白气融进风雪,“有些雷霆..……” “不得不落。”她接完下半句,露出清亮眼眸,“我陪你。” 三个字如暖流淌过冻土,陆汀驰只觉得心口被烫得发颤。他在这句话里听出了比“同生共死”更重的承诺,那是要将一身风骨都浸入他的理想,将整个灵魂都系于他的征途。喜悦如春潮翻涌,却又裹挟着尖锐的疼惜。 雪愈大了,他伸手接住飘落的雪花,看那晶莹在掌心化作一滴水珠。而她静静立在身旁,将两人身影融作雪夜里最坚定的剪影。 萧恕己凭栏而立,玄色蟒袍的广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俯瞰着脚下焕然一新的钦州城,曾经死气沉沉的街道如今车马络绎,新修的官道两侧商铺林立,连挑担货郎的吆喝声都透着鲜活的底气。 冯刺史正禀报着萧恕己让他去查“林砚舟”改革政策的银两出自何处:“新任钦州县令林砚舟,这三个多月,免商税、肃治安、修道路、修河堤...用的是矿场抄没的银两,以及他妻子沈氏,经商赚的银两,没动府库分毫。” “好个林砚舟。”萧恕己摩挲着暖玉,眼底晦暗不明,“先是断本王臂膀,现在动本王的利。” 长史连忙道:“可要...” “不必,还不是动他的时候。”萧恕己忽然轻笑,“且看他能翻起多大浪,这般人才,杀了可惜。 属官们听出他话里的深意,没人再敢多言。 回到王府内室,檀香袅袅,萧恕己斜倚在铺着狐裘的软榻上,指尖漫不经心地转着玉扳指,目光落在窗外修剪整齐的冬青上 “这个林砚舟”他忽然开口,玉扳指在指尖转出一圈温润的光晕,“三个月肃清治安,免商税,减束脩,重修官道,如今连河堤都动了工,这般雷厉风行,确实有几分真本事。” 站在下方的长史闻言,心头一动,躬身问道:“王爷的意思,是想将他纳入麾下,为您所用?” 萧恕己嗤笑一声,抬眼看向长史,眼底带着几分锐利:“纳入麾下?他能在我眼皮子底下,不动声色地配合萧聿澈,把铁矿给铲了,竟能做得滴水不漏,连我的人都没察觉异常,这等脑子,可不是随便能拿捏的。” 话音落下,他手中的玉扳指停了下来,眼神骤然冷了几分,周身的气压也沉了下去:“你去探探他的口风,若他不愿,也别打草惊蛇,这样的人,若不能为我所用,留着也是个隐患。” 长史心中一凛,连忙躬身应道:“是,下官明白。今日便去县衙“拜访”,借着谈论河堤事务的由头,试探试探林县令的口风,定不会让王爷失望。” 萧恕己没再说话,只是重新闭上眼,挥手示意长使退下。 府衙正厅内,茶香袅袅。长史端着茶盏,目光却在陆汀驰脸上打转 ,他以“巡查河堤进度”为由,寒暄不过三句,便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提起:“林县令,前几日城郊那处废弃矿坑被彻底填埋,听说多亏了你从中协调?” 陆汀驰握着茶盏的手指微顿,面上却依旧平静,淡淡应道:“长史过誉了,下官不过是按朝廷清理废弃矿场、防范坍塌的政令行事,谈不上协调。”他清楚那矿坑是萧恕己的私产,长史此刻提及,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长史却笑了笑,放下茶盏,语气带着几分亲近:“林县令太谦了。那矿坑位置隐蔽,之前历任县令都没敢动,你刚到任就能办成,可见手段不凡。说起来,王爷近日还常提起你,说你做事有章法,是个可塑之才。” 这话里的暗示再明显不过,陆汀驰没接话,只是抬手为长史添了茶,轻声道:“王爷谬赞了。我只是尽县令的本分,不敢当可塑之才的评价。” 长史看着陆汀驰始终滴水不漏的模样,心里清楚再绕着“倒戈”的话题试探,不过是白费功夫。 他索性起身脸上已堆起温和的笑,语气也放缓了几分:“林县令一心扑在百姓身上,这份赤诚实在难得。今日请你过来,本就是为河堤的琐事商议,往后若有需要府衙协调的地方,尽管开口,不必见外。” 这话看似是给双方找台阶,实则是暂时按下此前的试探,留待日后再寻机会。陆汀驰自然明白其中的分寸,当即起身拱手,语气谦和却不失疏离:“多谢长史体恤,若真有难处,下官定按规矩向府衙申请。今日叨扰,先行告辞。” 说罢,他转身便要走,刚迈出两步,身后又传来长史的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热络:“林县令且慢。” 陆汀驰脚步一顿,转过身时,只见长史脸上的笑意更浓,语气也添了几分温和:“三日后是我生辰,府里备了几样小菜、一壶薄酒,想请林县令过来坐坐,也算同僚间热闹热闹,不知你是否有空?” 这话来得突然,陆汀驰心中微沉,生辰饭局历来是官场中探底、拉拢的常局,长史此刻邀约,显然没彻底放弃试探。可若是当场拒绝,既落了长史的面子,又会显得自己心虚,往后在钦州府衙办事,怕是要多添阻碍。 稍作权衡,他便拱手应道:“长史盛情相邀,下官怎好推辞,三日后定当准时登门,届时备上薄礼,为长史贺寿。” “哎,使不得,使不得。” 长史连忙摆手“都是同僚,哪用这么见外?人来就行,礼就不必破费了。 陆汀驰:“既如此,那下官三日后准时赴约。”说罢再次拱手行礼,转身离开。 陆汀驰刚踏出府衙大门,寒风便裹着鹅毛大雪扑面而来,转瞬就落了满肩。心里盘算,长史的生辰饭怕是没这么容易吃。 踩着积雪往小院走,雪粒子咯吱作响,往日这个时辰,总能听见小泽、小溪他们在院里追闹的笑声,今日却静得只剩风雪声。他推开院门时,连院角那棵芙蓉树都裹了层雪,透着几分冷清。 推门走进正屋,暖隔里,江知渺正坐着理针线。 “孩子们呢?” 江知渺抬眸看他:“休假了,五姐姐今日送他们先回去了。” 陆汀驰:“三日后,我得去趟长史府,长史生辰,特意邀了我。” 江知渺:“是要我备份礼?” 她清楚长史邀约绝非单纯庆生。 陆汀驰伸手将她的手攥进自己掌心,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知我者,渺渺。” 第61章 生辰宴 刺史府后宅的暖阁里,炭火燃得正旺,却驱不散空气中的几分冷意。长史夫人领着两个新买进府的女子站在厅中,一个身着粉色衣裙,眉眼含俏,怯生生地垂着首;另一个穿青衫,气质沉静,指尖不自觉地攥着衣角。 长史坐在上首的椅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敲击着扶手,目光扫过两人,最终落在粉衣女子身上,嘴角勾起一抹算计的笑:“就她吧。生辰那日晚上,让她去陪林县令。” 长史夫人心中一凛,恭敬应道:“是。” “还有一事。”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青瓷瓶,瓶中装着白色粉末,无味,“让人把林县令那日要用的酒杯,提前用这粉末沸煮两日。” 他顿了顿,眼神里透着阴鸷,这醉骨香是安南的情药,沾了便会□□焚身,还会让人神志迷幻,分不清虚实。最要紧的是,若沾染后不与人欢爱,不出两个时辰,便会腹痛如绞,伤及根本。 “林砚舟油盐不进,若能用这招拿捏住他……” 三日后入夜,长史府内张灯结彩,红灯笼从大门一路挂到正厅,映得庭院里的积雪都泛着暖光。府外车马络绎不绝,钦州同僚、厅内丝竹声、谈笑声交织,一派热闹景象。 陆汀驰提着素木匣,递上请柬,门房引着往里走。刚踏入正厅,便被长史一眼瞧见,长史身着锦色常服,正与几位官员说笑,见他来,立刻笑着迎上来:“林县令可算来了!快,这边坐,都是府衙的熟人,好说话。” 他被引到靠里的一桌,桌上已坐了三位官员,皆是钦州府衙的属官,见陆汀驰来,纷纷拱手打招呼。陆汀驰将木匣递与长史身边的仆从,笑着落座:“叨扰各位同僚,也祝长史生辰安康。” “哎,说什么叨扰!” 长史挨着他坐下,亲自为他斟了杯酒,酒杯是寻常的白瓷盏,并无异样,“林县令初到钦州,咱们平日多是公务往来,今日借着生辰,可得好好喝几杯。” 陆汀驰指尖反复摩挲着白瓷酒杯,并无异样,他借着举杯的动作又嗅了嗅,也无问题,他端起酒杯,朝长史举了举:“既如此,那我便饮了这杯,祝长史福寿绵长。” 话音落,他仰头将酒液一饮而尽,酒液入喉温软,带着江南女儿红特有的甜润,却不知那醉骨香已顺着酒液渗进肌理。 “这才对嘛!”临县的刘县令立刻笑着起哄,又给陆汀驰满上,“林县令爽快!我再敬你一杯,提前恭贺你完成河堤修建,为百姓造福!”王推官也跟着凑过来,酒杯接连递到面前,“林县令,我这杯也得喝,上次书院经费的事,是我多有怠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酒杯一杯接一杯地递来,陆汀驰明知再喝下去会出事,却架不住同僚轮番劝酒,只能硬着头皮再饮了几杯。酒过三巡,他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便借着酒劲垂了眼,身子晃了晃,声音带着几分含糊:“各位…… 各位同僚,我…… 我实在不胜酒力,得…… 得提前告辞了。”说罢便要起身,故意装作脚步虚浮的模样。 “哎,这怎么行!”长史早等着这一刻,立刻上前扶住他,语气热络又带着强势,“林县令喝成这样,哪能走?府里有的是厢房,今日就在这歇下,明日再走也不迟!” 不等陆汀驰反驳,他已朝小厮使了个眼色,“快,扶林县令去东厢房歇着,好生伺候!” 两个小厮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陆汀驰的胳膊。陆汀驰假意挣扎了两下,便顺着他们的力道往前走,心里还盘算着到了厢房再寻机会脱身。 可走了一段路后,陆汀驰便觉得不对劲 ,腹中忽然腾起一股燥热,顺着血脉往四肢蔓延,连呼吸都变得滚烫。他强撑着清明,想甩开小厮的手,却被两人架得更紧,快步进了一间偏僻的厢房。 门“吱呀”一声关上,还没等陆汀驰反应过来,小厮已转身锁了门,脚步声渐渐远去。他抬头望去,只见房内点着几支红烛,烛火摇曳中,纱帐低垂,床上铺着鸳鸯锦被,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异香,闻得人骨头都发酥。 “林大人……”一个柔媚的声音响起,身着浅色薄纱的女子从纱帐后走出来,肌肤在烛火下泛着莹光,径直朝他贴了过来。 陆汀驰脑中“嗡”的一声,燥热瞬间翻涌成噬骨的**,眼前竟晃出了江知渺的身影,渺渺也常穿这样的浅色衣衫,他心头一软,几乎要伸手去抱,可指尖刚碰到女子的衣袖,便猛地回神:渺渺怎会出现在长史府? 反应过来后,一把将女子推开,力道之大让女子踉跄着跌坐在地。可这一推,却让他体内的**更甚,眼前开始出现重影,连站都站不稳,只能扶着墙大口喘气。他想了一下,大家喝上的都是同一壶酒,酒应该没问题,问题应该出在杯子上? 女子被推得眼眶发红,却还是爬起来,又朝他贴过去,声音带着哭腔:“林大人,长史让我好好伺候您,您别生气……” 陆汀驰看着她凑过来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强撑着最后的理智,反手挥出一掌,精准打在女子后颈。女子闷哼一声,软倒在地晕了过去。 解决了女子,陆汀驰踉跄着扑到窗边,看着紧闭的木窗,他抬起脚,用尽全身力气朝窗棂踹去,“哐当”一声,木窗被踹得粉碎,寒风裹挟着雪粒子灌了进来,吹在脸上让他清醒了几分。 翻身爬上窗台,踉跄着跳了出去。庭院里的积雪没过脚踝,冰冷的触感顺着鞋底往上窜,可体内的燥热依旧汹涌,幻觉再次袭来。他咬着牙,扶着墙一路往府门方向跑,眼看就要到墙角,身后已传来小厮的呼喊:“林大人!您别走啊!” 陆汀驰双手撑着冰冷的院墙,指尖被砖石磨得渗血,也顾不上疼。身后小厮的呼喊越来越近,他咬着牙,将最后一丝力气聚在腰腹,起身跳跃,身体重重砸在墙外的雪地里,“噗”的一声,积雪溅起半尺高。 刺骨的寒意顺着衣料往骨子里钻,却压不住体内翻涌的**,反而像火上浇油,让那股燥热更烈。他眼前发黑,挣扎着撑起身子,视线模糊中,瞥见不远处柳树下拴着的黑马,是他来时骑的那匹。 没有半分犹豫,他踉跄着扑过去,手指抖得几乎解不开缰绳。好不容易翻上马背,连马鞭都握不住,只能俯身贴在马颈上,嘶哑地喊了声 “驾”。黑马似懂主人的急切,扬蹄奔了出去,蹄子踏在积雪上,溅起一路雪雾。 此时的小院里,江知渺正坐在暖阁内看医书,忽然听见院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这个时辰,按说翊然还在长史府赴宴,怎会回来得这么快?”虽然疑惑但还是连忙起身去开门。 门闩刚拉开,一个踉跄的身影跌了进来。江知渺定睛一看,正是陆汀驰,他外袍上沾满雪花,发丝有些凌乱,脸色潮红得不正常,眼底却泛着猩红,连呼吸都带着滚烫的热气。 “翊然!”江知渺心头一慌,连忙上前扶住他,指尖刚碰到他的手,就被那惊人的温度烫得一惊,这不是寻常醉酒的热,倒像是…… 中了情毒? 她刚想开口问,陆汀驰却突然伸手,一把将她紧紧抱住。他的手臂收得极紧,像是要将她揉进骨血里,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几分不确定的颤音:“渺渺…… 是你吗?” 江知渺能清晰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也能闻见他身上残留的异香,那香不同于平日的熏香,带着几分勾人的甜腻,混着雪气,格外刺鼻。她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温柔却坚定:“是我,翊然,我在。咱们先回屋我帮你看看好吗?”说着江知渺快速将院门关上。 扶着陆汀驰走向暖阁,江知渺便转身回房取银针,可**如烈火般烧得陆汀驰理智尽失,只觉得身上的衣袍重如千斤,每一寸布料都在摩擦着滚烫的肌肤。他踉跄走到庭院,双手胡乱地解着外袍的玉带,玉扣崩落在雪地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将外袍、衬袍一层层扯下来,扔在积雪上,只剩一件单薄的中衣贴在身上。随后,他直直地倒在雪地里,后背压着未化的积雪,牙关紧咬,浑身都在颤抖,寒冷让他短暂清醒,却又让体内的燥热反弹得更烈,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连呼吸都带着痛苦的呜咽。 江知渺出屋就见他躺在雪地里的模样,心猛地一揪。她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将银针放在一旁,指尖颤抖着搭上他的腕脉,脉象紊乱如惊弓之鸟,时快时慢,每一次搏动都带着虚浮的躁意,分明是情毒攻心的征兆。 “翊然,这毒太烈了……” 江知渺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忍不住滚落,滴在他滚烫的手背上,“若不尽快解,会伤及根本,往后……” 后面的话她不敢说,只能死死咬着唇,看着他痛苦扭曲的脸,心疼得几乎喘不过气。 陆汀驰感受到她指尖的微凉,混沌的脑子闪过一丝清明。他猛地抬手,用力推开江知渺,声音嘶哑却带着决绝:“渺渺,回房去!别管我!我怕…… 我怕控制不住,会伤害你!”他体内的**如野兽般嘶吼,若再让她靠近,他不敢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 江知渺被推得跌坐在雪地里,却没丝毫退缩。她爬起来,跪坐在他身边,伸手捧住他的脸,俯身吻了上去,唇瓣相触的瞬间,陆汀驰浑身一僵,体内的燥热竟奇迹般地缓了几分,像是久旱逢甘霖般,本能地想抓住这丝清凉。 他的手不自觉地缠上她的腰,指尖探进她的衣襟,触到柔软的肌肤时,脑中却猛地“嗡”了一声,他瞬间推开她,厉声道:“回房!听见没有!”吼声里带着恐惧,他怕自己真的会因**失控,伤了她。 “这毒不解,你撑不过今夜!”江知渺红着眼眶,再次靠近,伸手捧住他的脸,强迫他与自己对视,声音温柔却坚定,“翊然,我愿意帮你。”她说完,再次吻了上去,这一次,吻得比刚才更重,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陆汀驰的身体僵了僵,挣扎的力道渐渐弱了。片刻后,他看着她眼底的坚定,声音带着几分颤抖:“不后悔?” “不后悔。” 江知渺的眼神亮得像雪地里的月光。 陆汀驰望着她,体内的**与心中的珍视交织,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他撑着雪地里的手猛地用力,将她打横抱在怀里,踉跄着起身,往她的房间走去。 房内没有点灯,却因窗外的积雪映着月光,显得格外明亮。 第62章 线索 长史府书房内,气氛凝滞得像结了冰。案上的青瓷瓶、白瓷盏碎了一地,茶水混着瓷片溅得到处都是,空气中还飘着未散的茶香,却压不住满室的怒火。长史背着手站在窗前,侧脸在烛火下绷得紧紧的,连呼吸都带着压抑的粗重,得知陆汀驰破窗逃走的消息后,他就没歇过气,此刻胸口的怒意仍在翻涌。 “没用的东西!一群没用的东西!”他猛地转过身,一脚踹在旁边的矮凳上,凳子“哐当”一声翻倒,惊得门外的小厮连大气都不敢喘,“醉骨香浸了酒杯,小妾也安排妥了,连厢房都锁得严严实实,他林砚舟居然还能跑!” 他走到案前,指尖重重戳着桌面,眼底满是怒意:“我本想着,等他与那小妾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他要么听我的,要么身败名裂,多好的局,就这么被他搅了!” 一旁伺候的管家战战兢兢地开口:“老爷,或许…… 咱们还能再设个局?林大人昨夜毕竟在府里失了态,只要咱们找人散播些流言,说不定……” “散播流言?”长史厉声打断他,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的狠戾,“没有实证,流言顶什么用?他林砚舟只要一口咬定是醉酒失仪,谁能奈他何?更何况 ”他顿了顿,眼底的怒火渐渐褪去,多了几分深沉的算计,“前一任县令刚没了不到一年,若是现在动他,朝廷那边定然会起疑,说不定还会派巡按来查。 他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积了半尺的雪,声音沉了下来:“现在还不是动他的好时候。这林砚舟看着温和,骨子里比谁都硬,是个难啃的骨头。得慢慢熬,先让他安稳几日,等风头过了,再从他经手的河堤、税粮里找错处,总有不周全的地方,迟早能抓住他的把柄。” 浴桶里的温水漫过肩头,江知渺指尖轻轻按在后腰,那里还残留着折腾后的酸软。可她没心思顾及这些,满脑子都是那让陆汀驰失控的情药 ,虽没亲眼见过,可昨夜他脉向紊乱、身体的灼烫,还有那蚀骨的**,都透着非同一般的凶险。这到底是什么毒? 她快速洗完澡,裹上厚披风,连头发都来不及擦干,便径直推门往书房去。 此时陆汀驰正寻她,浴室门开着,暖阁里却空无一人,他便猜到她去了书房。刚推开门,就见江知渺正埋首在堆得半人高的医书里,指尖划过泛黄的书页,连他进来都没察觉。 “渺渺。”陆汀驰走过去,轻声唤她,“我做了早食,先去吃点吧,医书可以慢慢看。” 江知渺这才抬头,眼底还带着几分思索的凝重。她没应声,反而伸手拉住陆汀驰的手腕,指尖搭在他的脉上,片刻后,她眉头微蹙:“翊然,你体内的毒没彻底解干净,脉象还是有些浮乱。” 陆汀驰的心也沉了沉,追问:“你可知这是什么毒药?” 江知渺轻轻摇头,目光重新落回桌上的医书:“暂时还不确定,但我记得曾在一本《毒录》里见过类似的记载,得再找找线索。” 陆汀驰见她眼底的红血丝,心疼地握住她的手:“先去吃饭,身子饿着了可不行。”语气温柔,将她从书堆前拉起来。 江知渺拗不过他,只得跟着去了暖阁。两人一同喝着粥,她忽然想起什么,抬头看向陆汀驰,语气认真:“你这毒性没清,随时可能再发作……” “咳咳 ”话没说完,陆汀驰猛地被粥呛到,脸瞬间涨得通红,连耳根都泛了热。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如此直白地说出来。 江知渺却很淡定,递过帕子,接着道:“你外出办公时多留意。” 陆汀驰接过帕子,轻轻咳着点头:“嗯,我知道了。” “还有。”江知渺放下勺子,指尖轻轻攥着衣角,耳尖悄悄泛红,声音也低了些,“我会尽快研制解药,在那之前…… 我们先同住一屋吧。” 陆汀驰愣了愣,没明白她的意思。 江知渺的脸更红了,却还是坦诚道:“…… 我暂时是你的解药,不然你白天可能会随时发作。” 这话像一道暖流,又像一根细针,扎在陆汀驰心上。他看着她泛红的耳尖,还有眼底藏不住的担忧,一时间竟不知该高兴还是心疼,高兴有她护着,更心疼她要为自己受这份“委屈”。他喉结动了动,声音带着几分哽咽:“渺渺,委屈你了。” 江知渺却轻轻摇头,伸手握住他的手 早食过后,陆汀驰将书房里堆得半人高的医书一摞摞搬到暖阁。暖阁里炭火烧得旺,他特意把书放在靠近火盆的矮柜上。“这样你翻书时也暖和些。”又叮嘱了两句,才拿起外袍往门外走,河堤工期近了,收尾阶段容不得半点差池,必须亲自去查验才放心。 江知渺靠在暖阁的软榻上,认真回答着他的叮嘱。等他走后,她便翻开医书,指尖在书页上细细划过。从《本草毒解》到《南疆蛊录》,翻了近两个时辰,终于在一本泛黄的《滇地毒药录》里,找到了与陆汀驰症状吻合的记载。 “醉骨香,生于滇地边境密林,取其根茎蒸馏成液,无色无味,毒性霸道。中者**焚身,需与人欢爱方解,否则半日内生腹痛如绞,伤及根本;纵解,余毒亦留存体内一月有余,期间无需诱因,随时可能复发,届时**更甚往昔,痛苦加倍。此药多见于安南,当地人常借此炼制情蛊,用以牵制他人,在中原极为罕见,寻常医者难辨其踪。。” 江知渺指尖顿在 “安南” 二字上,眉头轻轻蹙起。安南是朝廷的附属国,向来需经朝廷许可才能与中原通商,且管制极严。长史怎么会有安南的毒药? 傍晚时分,陆汀驰踏着残雪回到小院,刚进暖阁,便见江知渺还埋在医书堆里,指尖在书页上轻轻划动,鬓边一缕碎发垂落,多了几分柔和。 “看了一天?”他放轻脚步走过去,伸手将那缕碎发别到她耳后,声音里带着几分心疼。 江知渺这才抬头,眼底亮了亮:“你回来了?灶台上温着饭菜,是王娘子做的的,你去端过来吧。”张管事的娘子王娘子心细,自从林淑月回乡下后,便常来帮忙打理,今日的菜也是按她的口味做的。 陆汀驰应了声,转身去厨房端饭菜。瓷盘刚放在桌上,他看着满桌没动过的菜,眉头微蹙:“你还没吃?” “嗯,等你一起。”江知渺拿起筷子,语气自然。 陆汀驰没再多说,拿起碗盛了米饭,又用自己的筷子夹了块她爱吃的酱烧排骨放进碗里,温声道:“往后不用等我,饿了就先吃。”从前碍于男女大防,他从不会这样用私筷给她夹菜,如今捅破那层纸,倒觉得这些亲昵本就该是寻常。 江知渺咬了口排骨,眼睛弯起来:“好吃!” 陆汀驰见她喜欢,又给她夹了几块,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脸上。江知渺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抬眸道:“你也吃,我找到线索了。” 陆汀驰夹菜的手一顿,急切追问:“解药何时能配出来?” 江知渺闻言泄了气,轻轻摇头:“解药还得再研究一阵,不过我知道那毒药是什么了。” “什么?” “醉骨香。”江知渺放下筷子,语气凝重,“是滇地边境的草药,常用的地方在安南。” “安南?”陆汀驰的眼神瞬间沉了下来,指尖摩挲着碗沿,满是疑惑,“长史怎么会有安南的药?” “我也觉得不对劲。”江知渺点头,眼底满是思索。 陆汀驰看着她疲惫的模样,柔声道:“辛苦了,先吃饭。” 两人安静地吃完饭,陆汀驰嘱咐江知渺回房休息,自己则转身出了小院。夜色渐浓,他站在巷口,见渊明快步走来,沉声道:“你即刻动身前往安南,查一查长史在那边有没有往来的人,还有找一种叫“醉香骨”的解药,务必隐秘,不可打草惊蛇。” 渊明躬身应道:“属下明白,这就出发。”说罢,便消失在夜色中。 [锁]作者有话要说内容存在问题,暂时锁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2章 线索 第63章 新元顺遂 陆汀驰从浴桶中起身,刚擦干身体换上中衣,便觉一股燥热从丹田猛地窜起,比昨夜更烈的**瞬间席卷全身,经脉像是被烈火灼烧,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他暗叫不好,这毒性竟比昨夜发作得更快,顷刻间连喘息都变得滚烫。 本想回书房独自撑着,可身体的本能却比理智更快,脚步不受控制地转了方向,快步往江知渺的卧房走去。推门的瞬间,他看见江知渺正坐在灯下整理医书,目光对上时,她眼中立刻闪过了然与担忧,起身快步过来扶住他,反手将门牢牢带上。 刚关上门,陆汀驰便一把将她紧紧搂住,没有丝毫犹豫,他俯身吻了上去,不同于昨夜情毒催发的迷离,此刻的吻带着急切的占有欲,舌尖撬开她的齿关,与她的唇舌纠缠,将体内的燥热与慌乱都倾泻在这个吻里。 喘息声渐渐在房内漫开,混着女子的娇柔呻吟。床榻随着两人的动作轻轻晃动,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交叠的身影上。一度尽兴后,他不敢再无节制地索要,怕伤了她。 陆汀驰将脸埋在她的颈窝,感受着她温热的肌肤,脑中却蓦地闪过一个念头:庆幸当初帮她逃了那门婚,她就合该属于他。 **渐渐褪去时,陆汀驰仍紧紧抱着她,声音沙哑却满是珍视:“渺渺,有你真好。”江知渺靠在他怀里,手指轻轻抚摸着他背上的疤痕,没说话,却用动作回应着他的温柔。 这几日,江知渺一心扑在医书上,连吃饭都顾不上细品,终于在翻遍所有解药类医籍后,找到了醉骨香的破解之法。暖阁的桌上摊着好几页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药名与配伍剂量,她正逐行核对,忽然感觉腰间多了一双温热的手。 “恭贺林大人,又完成一件民生大事。”江知渺头也没回,语气里满是温柔的笑意,她早猜到是陆汀驰回来了,能这么早归家,定是河堤工程彻底完工了。 陆汀驰从身后轻轻抱着她的腰,下巴抵在她的肩上,亲了亲她的脸颊,才松开手坐到旁边的软凳上。他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尖,眼底满是笑意:“无旁人在,叫我翊然就好,不准再叫林大人。” 江知渺抬眸看他,故意逗道:“是,林大人。” “嗯?” 陆汀驰见她故意挑衅,干脆伸手稍一用力将她拉到自己腿上,低头便吻了上去。这个吻并不温柔,带着几分惩罚的意味,直到江知渺被吻得喘不过气,他才松开她,指尖摩挲着她泛红的唇瓣:“长记性没?” 江知渺又羞又恼,轻轻捶了他一下,小声应道:“嗯。” 陆汀驰知道自己刚才过分了些,柔声哄道:“这件事,你就顺着我好不好?” “好,翊然。” 江知渺无奈点头,眼底却藏着笑意。 见她妥协,陆汀驰才笑出声。这时,江知渺拿起桌上的纸,语气认真起来:“解药的方子我找到了,写了十几副备选,可都要一种药,唯独那种药找不到能替代的。” 陆汀驰搂着她腰的手紧了紧,语气瞬间正色:“什么药?” “缅栀子。” 江知渺指尖点在纸上的药名上,“是生长在滇地深林里的草药,中原几乎没有。” 陆汀驰将脸埋在她的脖颈处,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脖颈:“我知道了,渺渺莫担心。” “派人去滇地,来回至少也要半月。”江知渺道。 陆汀驰却忽然低笑出声,咬了咬她的耳垂:“嗯,所以干脆就辛苦渺渺了。” 这话让江知渺的脸瞬间红透,她慌忙看向窗外,恰好见雪花簌簌落下,连忙从他腿上挣脱开来,快步跑到院子里:“下雪了!” 陆汀驰也跟着她的脚步出去,便见江知渺站在庭院的雪地里,雪花落在她的发间肩头。他快步走过去,将披风展开,轻轻裹在她身上,指尖仔细系好领口的系带,语气带着无奈:“仔细冻着。” 江知渺拢了拢披风,抬头时,雪花落在睫毛上,让她忍不住眨了眨眼。 陆汀驰望着她,忽然提议:“我们堆雪人吧,渺渺喜欢什么动物?” “老虎。” 江知渺想也没想便答道。 陆汀驰愣了愣,眼底满是疑惑:“女子不都喜欢体型小的,比如兔子,小猫?” 江知渺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故意逗他:“难不成,你之前中意过的女子喜欢这些?” “没有的事!” 陆汀驰立刻紧张起来,伸手握住她的手,语气急切又认真,“我可只喜欢过你一人,从未对旁人动过心思。” 见他急得耳根都红了,江知渺便不再逗他,笑着解释:“虎是我的生肖,你属什么?” “马。”陆汀驰松了口气,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那我们就堆一只虎,再堆一匹马,好不好?” 江知渺点头应下。接下来,陆汀驰便包揽了所有重活 ,他弯腰滚着雪球,大的做身子,小的做脑袋,动作麻利地将雪堆塑出虎的威猛轮廓与马的矫健身形。江知渺想伸手帮忙,却被他拦住:“你体寒,别碰雪,我来就好。” 她只好取来一根细木棍,等陆汀驰把雪兽的大致形状堆好,便蹲在旁边细细勾勒细节。 雪越下越小,阳光偶尔从云层后探出头,照在雪堆上泛着莹光。不多时,一只虎虎生威的雪虎与一匹栩栩如生的雪马便立在院中,姿态鲜活,仿佛下一秒就要动起来。陆汀驰伸手揽过江知渺的腰:“你勾勒的细节真像,我的渺渺手真巧。” 江知渺靠在他怀里,看着眼前的雪兽,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时间很快就来到了除夕这天,陆汀驰驾着马车,载着江知渺往雨花村赶。刚到院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阵阵笑语,院子里堆着好几个雪人,有的戴着草帽,有的穿着衣服,满是过年的热闹劲儿。 晚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团圆饭,桌上的腊肉、炖鸡、炸丸子冒着热气,长辈们不断给两人夹菜,嘴里说着 “多吃点”,暖意顺着饭菜漫进心里。饭后,大家搬来木柴,在堂屋燃起篝火,男女分坐。 男子篝火旁,大伯开口,目光落在陆汀驰身上:“砚舟,那河堤总算是修完了,开春种庄稼,水患该能少些了吧?咱村那几亩涝地,往年一到雨季就颗粒无收,今年能有盼头不?” 陆汀驰点头,语气笃定:“大伯放心,这次河堤加固时,特意拓宽了排水渠,还加了防渗层,别说寻常雨季,就是遇上往年那样的大雨,也能扛住。等开春,我再让人去村里指导下种耐旱的谷子,收成肯定能比往年好。” 二伯听了,脸上露出笑意,接着问道:“那税粮呢?明年朝廷会不会有新章程?要都像今年你在一样就好了。” “不会的。” 陆汀驰解释道,“朝廷刚下了文,灾区税粮减免三成,钦州属河堤受灾范围,税粮自然也在减免之列。” 二哥忽然往前凑了凑,手里还攥着半块烤红薯,眼神里满是好奇:“砚舟,你在京都待过,有没有见过那位十七岁就上战场的少年将军?我听卖货郎说,他第一次出征就带兵把匈奴打退了百十里,往后好几年匈奴都不敢靠近边关,那模样、那气势,想想都觉得威武!” 这话一出,围着篝火的男人们都停了话头,目光齐刷刷落在陆汀驰身上 ,连一直低头拨弄柴火的小浩,也抬起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过来。 陆汀驰放下手里的茶碗,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缓缓道:“没见过。那位将军常年镇守北境,除了每年回京述职,几乎不踏离边关半步。而且他述职时只面见陛下,议事也多在军中和朝堂,像我们这样的地方官员,寻常时候是没机会见到的。” “这样啊……”二哥有些失落,摸了摸后脑勺,“我还想着,你要是见过,能给咱讲讲他长什么样呢。” 小泽坐在一旁问:“小叔,那当官是不是都要像你这样,什么都要管?” 陆汀驰被逗笑,摸了摸小泽的头:“不同的官管不同的事,但无论管什么,都是为了让百姓能安稳过日子。就像你大爷爷种庄稼,是为了一家人吃饱;我管河堤、管税粮,也是为了让更多人能安稳生活。” 大伯听着感慨道:“还是现在的朝廷好啊!有这样的少年将军守边关,咱们不用怕匈奴来犯;有砚舟这样的官管着民生,咱们也不用愁庄稼没收成。不像从前,赋税重得压得人喘不过气,还总打仗,哪能像现在这样安安稳稳过年。” 篝火依旧噼啪作响,男人们你一言我一语,陆汀驰耐心解答着每一个问题,偶尔望向江知渺的方向,见她笑得开心,心里也跟着踏实,这样的烟火气,便是他守护的意义。 女眷这边的篝火,二伯母便从陶坛子里掏出一些泡椒,往江知渺面前递了递:“清梧,你尝尝我做的泡椒,够不够劲?前儿我腌了两坛子腊鱼,就着这辣椒提味,年后给你和砚舟带些去城里。” 江知渺捏起一个泡椒,轻咬了小口,笑着点头:“够香!比城里买的有滋味,伯母的手艺真好。” 三伯母坐在一旁,闻言凑过来:“可不是嘛!你二伯母的手艺,在村里数第一,对了清梧,你们吃不吃年糕?我想着明儿磨点糯米,给你们蒸几笼红糖年糕。” 江知渺笑着说:“吃的” 二伯母立刻笑起来:“那就好,我明日就做些” 大家都欢声笑语的聊着。 守岁的时辰一到,长辈们便催着年轻人回房歇息。陆汀驰回房时再没有往日的拘谨,上床后直接将江知渺压在身下,自然而然地做了夫妻间该做的事。事后,江知渺习惯性地往他怀里缩了缩,他的体温高,贴着他睡觉很暖和,像抱着一个温热的暖炉。 陆汀驰收紧手臂,将她牢牢圈在怀里,鼻尖蹭着她的发顶:“渺渺,新岁安祺。” 江知渺轻声应和:“翊然,新元顺遂。” 静谧间,陆汀驰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试探:“渺渺,想不想去北境看看?” 江知渺抬头,眼底闪过光亮:“你去过?” “嗯。”陆汀驰指尖划过她的脸颊,声音放得更柔。 这话瞬间勾动了江知渺的向往,轻声道:“做男子真好,能亲眼见西北戈壁的黄沙漫卷,见祁连山雪如银龙卧野,见沙漠的日落,听驼铃荡过丝路,感受‘大漠孤烟直’的雄浑;还能看塞外草原穹庐逐草,春时碧毡铺到天际,冬时白雪覆满旷野,听马蹄踏风伴牧歌;更能看西域天山融雪润河谷,喀纳斯湖随天光变作宝石色,吐鲁番葡萄沟飘着甜香,喀什古城里冬不拉声悠扬,沙漠驼影映着落日,像走在千年画里。” 她说得投入,话音落时自己都愣了愣。陆汀驰神色微惊,若不是他亲身去过,怎会知晓她口中的景象皆是真实,他先是诧异:“你都去过?”转念又觉不可能,随即失笑:“是看了游记吧?倒把景致记了个真切。” 江知渺望着他,有几分认真:“如果我说,我真去过,你信不信?” 陆汀驰眼底闪过一丝认真:“真的?” “大概是真的,上辈子!。”江知渺笑着眨眼。 陆汀驰只当她是玩笑:“这辈子,我带你去看看,好不好?” “当真?” 陆汀驰低头,在她唇上轻轻一啄,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唇角:“当真。” 第64章 春节 京都东宫暖阁,熏香袅袅。萧聿澈执起密信,指尖拂过陆汀驰的字迹,目光先锁在萧恕己与安南新君阮沙交往甚密,眉峰微蹙,安南近年无异动,萧恕己此举恐藏不轨。他指尖轻叩案几,眸底掠冷意,待扫到信末,神色却骤然缓和。 信尾托他取《万病回春秘录》,还特意添了句“要全册”。萧聿澈看完低笑:这翊然,竟也有这般心思。 他扬声唤内侍:“叫徐璈去天禄阁取《万病回春秘录》全册,务必仔细,莫漏一卷。” 内侍退去后,萧聿澈用火折子燃了密信,看着字迹化为灰烬。转身望窗外细雪,他笑意更深,眸底满是了然:翊然自小沉稳,与他一同长大,从未见他对女子上心,连他的未婚妻也只恪守礼数,半分细致都无。可如今,为江九小姐,连皇家医书都要为她讨要,这份重视,早已越了寻常。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的玉镇纸,轻声呢喃:“能说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样的话,想来思想也是与翊然契合的,又得他看重,往后若娶回府中做侧室,倒也配得上他。” 大年初一的天还未亮透,隔壁院子的鞭炮声便陆续炸响,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热闹。天光刚泛出微亮,江知渺便起了身,挽着袖子到灶房帮几位嫂嫂忙活早食 ,蒸年糕的甜香、饭菜的热气裹着说笑,小院子很快便满了烟火气。 吃过早食,村里的人陆续上门拜年,手里都拎着自家种的粮食,笑着说 “感谢县令大人”。林家堂屋摆满了瓜子、花生和蜜饯,点心,大人们客气着只尝一二,江知渺便把蜜饯,点心塞进孩子们的口袋,惹得小家伙们眼睛发亮。 这时,刘华牵着儿子铁柱走了进来,一进门就作揖:“多谢大人把我们从铁矿救出来,大过年的,也没什么好带的……” 话还没说完,铁柱就挣开父亲的手,朝着江知渺跑过去,大声道:“姐姐!我见过你!你刚来那天,我说你长得好看,你还吓唬我,说长得好看的是妖怪!” 江知渺愣了愣,随即笑起来,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是呢,那是骗你的。”说着便拉他进屋,抓了把蜜饯塞进他左边口袋,又装了些点心进右边口袋,还让他手里也攥满了。刘华在一旁连忙制止:“使不得使不得!” 陆汀驰却笑着摆手:“无妨,小孩招人喜爱。”他虽对着刘华说话,目光却落在江知渺身上,看她弯着腰跟孩子们说笑,耐心又温柔,心里忽然软下来:她这般喜欢孩子,将来他们有了孩儿,定是个宠溺孩子的母亲,那自己只能当严父了。 “姐姐,你现在比那天还好看!”铁柱捧着满手点心,认真地说。江知渺闻言失笑,逗他:“你不该叫我姐姐吧?”说着便看向陆汀驰。 陆汀驰也不知道,刚想问林奶奶,大伯母先笑着搭话:“该跟小泽他们一样,叫小婶才对!” “可仙女姐姐……!” 铁柱皱着眉,很快大方道:“那我叫你仙女婶婶!” 这话一出口,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江知渺也忍不住弯了眼,用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脸蛋:“小机灵鬼。” 中午的席面就摆在林家的堂屋,几张方桌拼在一块儿,围坐着族里最说得上话的几位长辈。大碗的炖肉、整条的蒸鱼、自家酿的米酒摆满了桌子,热气腾腾,年味十足。 几位叔公频频举杯,话里话外都是对林砚舟的赞誉。 二叔公满面红光,声音洪亮:“砚舟真有出息!堂堂一县父母官,是我们整个林氏一族的荣光!你回来时矿上闹得人心惶惶,好些后生都没能回来,族里也没能好好给你接风。眼下新年开祠祭祖,正是大好时候,合该你去给祖宗上头一炷香,告慰先人,也让列祖列宗看看,我们林家出了多么光耀门楣的好儿孙!” 话音落下,众位长辈的目光都殷切地落在陆汀驰身上。 陆汀驰闻言,缓缓放下手中的酒杯,神色瞬间变得极为恭谨,眉宇间还凝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惭愧,他起身,对着三叔公及诸位长辈深深一揖 “叔公与诸位长辈厚爱,砚舟……铭记于心。能入宗祠,叩拜先祖,于子孙而言,确是莫大的荣光,砚舟万万不敢推辞。” 他话锋一转,语气愈发诚恳持重:“只是,正因砚舟身负皇命,牧守一方,言行举止皆需合乎官体规制。此番归乡,乃是便服探亲,并未身着官袍,亦未携带印信。祭祖乃家族头等大事,非同寻常家宴,须心诚而至,礼全而备。砚舟若以此微服轻慢之身,贸然行此庄严大礼,非但恐对祖宗不敬,亦恐于朝廷礼制不合。” 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诸位长辈,见他们皆凝神细听,便继续沉稳说道:“不若待他日,砚舟公务稍得闲暇,必当提前斋戒沐浴,备齐三牲六礼,着官服、正冠戴,焚香净手,再入宗祠,于列祖列宗神位之前,堂堂正正行三跪九叩之大礼。如此,方能略表我林氏子孙慎终追远之诚敬,亦不负皇恩与族望。不知叔公与诸位长辈意下如何?” 他这一番话,引据得体,思虑周全,既抬出了官身规矩令人无法反驳,又将对于祖先的敬重表达得淋漓尽致,更许下了未来极为郑重的承诺。三叔公闻言,非但不觉被驳了面子,反而抚着花白的胡须,眼中满是赞赏,连连点头称善 “极是!极是!还是砚舟思虑得周全!是做大事的人!不愧是我林家的好儿郎!祭祖是大事,确该郑重些。好,那就依你之言,日后再说,日后再说!” 此事,便在众人一片称许的附和声中,圆满揭过。 几日后便到了回县衙的日子,小孩们要晚几日才去书院,依旧是陆汀驰先跟江知渺返程。马车驶出雨花村,沿途还能看到拜年走亲戚的人影 ,有的提着礼盒匆匆赶路,有的站在村口笑着寒暄,新年的热闹氛围尚未散去,连风里都裹着几分喜庆。 “渺渺,你从前在家中,是怎么过春节的?” “没这般热闹。家中规矩多,大多是姐妹们在屋中看书,剪窗花、猜灯谜。”她说完,看向陆汀驰,好奇道:“那你呢?从前的春节,定比我有趣些。” “倒确实比你丰富些。”陆汀驰笑了笑,回忆道,“在京都,有时会跟三五好友去城郊打猎,雪地里追着野兔跑,傍晚围着篝火烤猎物,倒也自在。” 江知渺静静听着,轻轻点头。 刚到县衙,江知渺推开暖阁门,便见桌上摆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显然不是家中之物。她走近打开,瞬间愣住:盒内一侧放着全册《万病回春录》,书页泛着淡淡的墨香,这书连祖父都只得残卷,竟在此见得全册;另一侧卧着支金簪,簪首是颗莹润的红宝石,下方金丝盘成的莲花底座镶着圈细如碎星的珍珠,最妙的是簪尾那片点翠叶子,碧色通透,衬得整支簪子雅致又贵气。 江知渺指尖颤着拿起医书,刚翻到扉页,身后便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陆汀驰从身后轻轻搂住她,声音带着暖意:“簪子喜欢吗?” 她又拿起簪子:“自然是喜欢的,你什么时候去买的?” 陆汀驰松开手,接过簪子,小心翼翼地插在她发间,指腹轻轻拂过她的发丝:“某日路过玲珑阁,见这簪子衬你,想来你会喜欢。” 江知渺对着铜镜摸了摸发间的簪子,又看向医书,疑惑道:“那这书呢?祖父说全册唯有皇家藏书阁才有,你怎会寻得?” “是孟星河帮的忙。”陆汀驰笑着解释,“他常年行商,走南闯北时无意间收齐了这套书,我知你爱医,便找他讨要了来。” 这话让江知渺心头一热,她转身主动抱住陆汀驰的腰:“翊然,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 陆汀驰收紧手臂回抱她,声音温柔:“喜欢就好,你为我做的,比任何礼物都珍贵。” 江知渺闻言,忽然抬头望着他,眼底带着几分羞赧与认真:“一开始,我帮你,是有报恩的成分。可现在…… 我好像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陆汀驰看着她泛红的耳尖,忍不住笑出声,指尖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尖:“渺渺,以身相许,我自是求之不得。 第65章 金楼暖意 金满楼最大的雅间“锦绣堂”内,此刻热闹非凡。 五张红木圆桌摆开,其中两桌坐着二十来位年纪不一的妇人,虽穿着简朴,却都收拾得干净整洁,脸上带着些许拘谨又难掩兴奋的笑容。另外三桌则被五六岁的孩童占据,这些小萝卜头们个个眼睛瞪得溜圆,对雅间的雕梁画栋、精美器皿充满了好奇,却都出乎意料地规矩坐着,并不吵闹。 这全因有两个大的孩子在帮忙照看。一个是小浩,已经是一个大孩子了,正给孩子们分着糖果,点心,另一个是小泽,绘声绘色地给围着他的小家伙们讲着从书上看来的新奇故事,引得孩子们听得入神。 主桌上,江知渺正含笑听着身边妇人们说话。她今日穿了一身藕荷色的襦裙,未戴过多首饰,显得亲切随和。 一个名叫阿桂的妇人,不过三十年纪,面色红润,眼中含着激动的泪光,双手捧着酒杯站起身来,她声音洪亮,带着真挚的感激:““夫人,这杯酒我说什么也得敬您!不,是敬县令大人和您!”她端起面前的果酒,声音有些哽咽,“您是不知道,往年那捐税,名目多得吓人,家里那点油坊,赚的铜板还没捂热乎,差役就上门了。要不是林大人来了,雷厉风行地改了章程,砍掉了那些苛捐杂税,只收正经的商税,我家那油坊早就关门大吉了!如今日子松快多了,我才能安心出来在您的作坊里再做份工,这手里才算真正有了活钱儿!林大人是青天,您就是活菩萨!”阿桂的话像打开了闸门,旁边的妇人们纷纷附和。 一个脸颊红扑扑的妇人接口道:“何止是税啊!夫人,您不知道,林老爷修了城外到官道的那条路!以前那叫啥路啊?晴天一身土,雨天两腿泥,坑坑洼洼,俺男人每次挑菜进城卖,都得摔几跤,菜也磕碰坏了,卖不上价。现在路修得平平整整,他来回省力多了,菜也能卖个整装价钱!” “还有河堤!”另一个瘦削但眼神明亮的妇人抢着说,“往年春汛咱们下游这几个村的庄稼都会淹没的,如今不会了,听说修的高高的,我们可就指望那些庄稼过活的!” 坐在江知渺右手边的丝雨,原本安静地听着,此刻也忍不住抹了抹眼角,她是个寡妇,面容憔悴但收拾得利落。江知渺轻轻将一方素帕递到她手里。 丝雨接过帕子,哽咽道:“夫人,我……我比各位姐姐更难些。男人去得早,撇下我和两个半大的孩子。婆母总觉得我们娘仨是吃白饭的,地里家里,我啥活都抢着干,从没偷过懒,可还是……还是被分了出来,就给了我们一间快塌了的破屋和两亩薄田。” 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分出来以后,村里那些光棍老汉都打我的主意,劝我改嫁,说一个女人家养不活两个孩子……可我跟我那死鬼男人是真心实意过的,他走了才一年,我怎么能……怎么能改嫁?就算改嫁了,别人又怎么会善待我的娃? “那日子真是暗无天日,我都想着要不就带着孩子随他爹去了算了……”丝雨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就在要活不下去的时候,是夫人您的作坊招工了!不嫌弃我是个寡妇。一个月有一两多银子!够我们娘仨活下去了!作坊里还经常放假,农忙的时候,还只让我们上半日工,工钱还照给!还允许我们把小孩带过来,专门给一处地方玩耍看顾……夫人,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谢您才好…” 江知渺温柔地握住丝雨因长期劳作而粗糙的手,轻轻拍了拍:“快别这么说。你们帮我把事情做好了,胭脂水粉做得精细,卖得好,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说实在的,是我有求于各位巧手娘子呢。只要大家齐心把作坊的事做好,其余的不必太过计较。” 又一个年纪稍长的妇人叹道:“夫人您是菩萨心肠,林老爷是青天大老爷!您二位没来之前,这钦州的地租高得吓人,遇上灾年,交了租子一家老小就得喝西北风。林老爷下了令,减了租子,规定了最高租额,遇上灾年还能酌情再减,这可是实实在在的救命政策啊!如今家里老人孩子脸上都能见点肉星了。” “是啊是啊,”众人纷纷点头,“日子总算有点盼头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桌上的气氛越发融洽。孩子们那边也吃得小嘴油光光的,小浩和小泽像模像样地帮着林淑月给孩子们布菜、擦嘴。 江知渺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这些妇人们脸上焕发出的光彩和对生活的希望,心中倍感欣慰。她举起茶杯温声道:“各位娘子,日子会越来越好的。夫君常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些本就是他该做的。以后有什么难处,或是有什么好想法,都可以来跟我说。咱们一起,把这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 妇人们纷纷起身举杯,眼中充满了感激和希望的光芒。雅间内暖意融融,欢声笑语飘出窗外,与楼下街道上渐渐恢复生机的市井喧闹声融在一起,奏响了一曲平凡却充满希望的生活乐章。这一顿饭,吃的不仅仅是美食,更是久违盼头。 金满楼这顿热闹的晚饭直吃到暮色四合方才散席。窗外,钦州城的灯火次第亮起,与天际残留的最后一抹橘红交相辉映。初春的晚风裹挟着江水的湿气吹来,仍带着几分刺骨的凉意。 胭脂坊的女工们领着各自的孩子,簇拥着江知渺从酒楼里出来,人人脸上都带着暖饱后的满足和闲适的笑意。孩子们尤其兴奋,还在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刚才的菜,特别是最后那道甜滋滋、捏成小动物模样的馒头。 七八个妇女热热闹闹地沿着青石板路往江边方向走,准备在那里各自道别回家。就在这温馨的时刻,眼尖的阿桂忽然指着远处江岸的一个人影,惊疑不定地叫道:“哎呀!你们快看那边!江边上是不是有个人?那样子……瞧着不对啊!莫不是要跳江?” 众人闻言,纷纷驻足望去。暮色昏沉,江面水雾氤氲,但依稀可见一个极其单薄的身影,正踉踉跄跄地往江边走去。 钦州初春的江水冰冷刺骨,这景象让所有人心里都是一揪。 江知渺心头猛地一沉,来不及多想,立刻提起裙摆朝着那个方向疾奔而去,一边跑一边尽力高声呼喊:“姑娘!且慢!” 清亮急切的声音穿透薄暮,传到江边。 那女子似乎真的听到了这陌生的呼唤,脚步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茫然地回头望了一眼。当她看清跑来的是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女子时,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又化为绝望和决绝。她不再犹豫,反而加快了脚步。 江知渺见状更是心急如焚,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奋力加速奔跑。身后的女工们先是一愣,随即也反应过来,纷纷跟着跑过去,一边跑一边也跟着喊:“姑娘!快回来!”“水冷啊!快上来!” 七八个妇人一起呼喊奔跑的阵仗不小,那女子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到了,脚步不由得再次停滞,怔怔地看着一群人向她涌来。 江知渺几乎是扑过去一把牢牢抓住了女子冰冷的手臂,生怕一松手她就又往水里去。她跑得急了,一时竟喘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一手死死抓着女子,一手抚着胸口剧烈喘息。 这时,丝雨和其他人也赶到了。丝雨借着江边渔火和渐起的月光仔细一看那女子的脸,顿时失声惊呼:“芸娘?!怎么是你?!” 江知渺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听到丝雨的惊呼,立刻看向她:“你们认识?” 丝雨连忙点头,脸上写满了震惊与不忍,她转向那名叫芸娘的女子,急急问道:“芸娘,你…你这是做什么傻事啊?” 芸娘浑身颤抖,脸上流着泪水。她看着丝雨,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苦笑:“丝雨姐…我的事,村子里…大概都传遍了吧?周郎…周郎他不要我了…我…我自己也得了那见不得人的脏病…倚翠阁的老妈妈也不肯放过我,逼着我日夜接客…我…我实在是没活路了…不如…不如就这样走了算了…”她的话语断续,充满了无尽的羞耻与绝望。 江知渺一直紧紧抓着芸娘的手臂,能清晰地感觉到掌心下的胳膊纤细得惊人,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几乎没有半分血肉。再结合她的话,江知渺的心不由得揪紧了。 “姑娘,蝼蚁尚且偷生,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江知渺的声音放得极柔,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不知你究竟遭逢了何等难处?若是信得过我,不妨细细说与我听听?或许…我能帮你想想法子。” 芸娘只是掩面哭泣,羞愧难当,如何肯对一个陌生的贵人诉说那等不堪的经历。 江知渺看向丝雨,用目光询问。丝雨面露难色,低声道:“夫人,芸娘这事…唉,有些话我实在不好替她说。还是…还是等她自己想清楚了,再细细说与夫人您听吧。” 她顿了顿,又转向芸娘,语气恳切地劝道:“芸娘,你快别犯傻!这位夫人,她是咱们林县令的夫人,沈娘子!是顶顶心善的好人!你尽管放心大胆地和夫人说!夫人说不定真有办法帮你呢!” 芸娘闻言,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江知渺,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极微弱的、不敢点燃的希望。县令夫人?这样尊贵的人… 江知渺迎着她的目光,温柔却坚定地点了点头,眼神中没有丝毫轻视,只有真诚的关切:“姑娘,你若愿意,可先随我回县衙后宅暂住,一切安顿下来再说,可好?” “不…不行的,夫人!”芸娘惊慌地摇头,下意识地想挣脱江知渺的手,“我…我这样身份卑贱、又染了脏病的人…怎敢玷污您的贵地…万万不可…” “没有什么不可的。”江知渺打断她,语气温和,她的手依然稳稳地扶着芸娘,“听我的安排。我略通些医术,你住在我那里,我也方便为你诊治调理。这比什么都要紧。”她能感觉到芸娘在听到“诊治”二字时,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说罢,江知渺转头对周围满脸关切的女工们道:“各位娘子,天色已晚,都快些回家去吧,路上务必小心注意安全。” 女工们这才互相叮嘱着,渐渐散去,不时还回头担忧地望一眼。 江边很快只剩下江知渺、林淑月,小泽,小浩,小奚,和瑟瑟发抖、不知所措的芸娘。 “五姐姐,搭把手,扶稳姑娘。”江知渺解下自己身上那件绣着莲纹的锦缎斗篷,毫不犹豫地披在了芸娘单薄的身上。 柔软的缎面还带着眼前这位贵夫人的体温和淡淡药香,瞬间将冰冷的寒意隔绝开少许。芸娘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和善意包裹,愣在原地,眼泪流得更凶了,却不再是全然绝望的泪水。 “走吧,先回家。”江知渺的声音在初春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温暖,她亲自搀扶着芸娘,一步步朝着县衙的方向走去。 第66章 书房定策 暮色渐浓,县衙后宅的小院里灯火通明,却迟迟不见江知渺和孩子们的身影。陆汀驰处理完手头最后一卷公文,抬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不免生出几分牵挂。 “应当无事…”他自语着,却还是放下笔,起身取了件披风,“还是去迎一迎吧。” 刚出县衙侧门没多远,就见远处昏黄的灯笼光下,一群人影正缓缓走来。眼尖的小泽和小浩先看到了他,立刻像归巢的小雀般欢叫着飞奔过来: “小叔!” “小叔!您来接我们啦!” 陆汀驰冷峻的脸上瞬间冰雪消融,露出温和的笑意,弯腰一把抱起了跑在最前面、扎着两个小揪揪的小奚,掂了掂:“看来你小婶请你们吃的饭很好吃,这么晚才回。” 小奚搂着他的脖子,奶声奶气却响亮地回答:“嗯嗯!有好多好多好吃的!” “哦?”陆汀驰笑着逗她,“比小叔买的糖葫芦还好吃?” 小奚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重重点头:“嗯!有甜甜的小兔子馒头!” 陆汀驰被她逗笑,目光却已越过孩子们,落在了后面的人群上。他立刻注意到江知渺和林淑月一左一右,正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那女子身形极其单薄瘦弱,低垂着头,步履蹒跚,整个人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凄楚和绝望。 他抱着小奚走上前去,目光带着询问看向江知渺:“这位是…?” 芸娘闻声,怯生生地抬起眼帘。当她看清眼前男子的面容和气度时,顿时愣住了,眼中闪过极大的惊惶与无措。她想象中的县令老爷,该是像她村里那位不苟言笑、留着山羊胡的村长一般年纪,威严而难以接近。万没想到,竟是这般年轻俊朗、身姿挺拔的男子。她一时之间吓得忘了礼数,只会下意识地往江知渺身后缩了缩,手指紧张地揪紧了斗篷的边缘。 江知渺感受到她的恐惧,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然后对陆汀驰微微摇头,低声道:“回去再细说。” 陆汀驰会意,不再多问,只是目光在那女子苍白憔悴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心中已大致猜到几分,必是又一件令人唏嘘的民间苦难。他神色如常地将小奚放下,自然地转身,带着几个又开始叽叽喳喳说晚饭趣事的孩子走在前面,刻意放缓了脚步。 回到小院,陆汀驰自去书房继续处理未完的事务,将空间留给她们。 林淑月手脚麻利,立刻去收拾出一间闲置的厢房,铺上干净的被褥,又备好了热水和干净的布巾。 江知渺则先将芸娘扶进温暖如春的暖阁。她让芸娘在铺着软垫的榻上坐下,递上一杯温热的红枣茶,柔声道:“先喝点热水暖暖身子,我帮你瞧瞧脉象。” 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驱散了从外面带回来的所有寒气。芸娘捧着温暖的茶杯,指尖却仍在微微发抖。 江知渺在她身侧坐下,三指轻轻搭上她的腕间,凝神细诊。阁内一时静默,江知渺的眉头微微蹙起又缓缓舒展,脉象虽显虚浮无力,是长期忧思劳顿、气血双亏之兆,但底子尚存,并未触及根本,更无她最初担忧的那些致命恶疾的凶险迹象。 “姑娘,”江知渺声音放得极柔,生怕惊扰了她,“除了心中郁结,身上可还有哪里不适?比如…女子的隐疾之处?不必羞怯,但说无妨,我是医者,更是女子。” 芸娘闻言,脸颊瞬间涨红,刚刚稍有放松的身体又僵硬起来,头垂得更低,手指死死绞着衣角,嘴唇嗫嚅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江知渺并不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目光温和而包容。 在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或许是这暖阁太过安宁,或许是眼前这位夫人眼中的善意太过真切,芸娘终于鼓起天大的勇气,声如蚊蚋,断断续续、羞耻万分地将自己难以启齿的苦楚诉说了出来,那些瘙痒、疼痛、不堪的分泌物… 江知渺静静听着,偶尔轻声追问一两句细节,心中已明了。这并非夺命的恶疾,而是女子常见的、却又极为折磨人的“带下病”,多半是由于长期情绪抑郁、生活不洁、劳累过度所致。 听完芸娘的诉说,江知渺收回手,语气肯定地宽慰道:“莫要过于忧心,此症虽磨人,却并非不治之症。” 芸娘猛地抬起头,眼中第一次迸发出近乎灼人的急切光芒,声音颤抖得厉害:“夫人!您…您说的是真的?我这病…真的还有得治?不会…不会死?”那“死”字问得轻飘飘的,却承载了她全部的希望与恐惧。 江知渺看着她眼中那簇微弱却拼命燃烧的求生之火,心中酸涩,面上却绽开一个安抚的浅笑,语气无比笃定:“自然是真的。问题不大,只是需耐心调理些时日。待会儿我便为你开几副方子,内服兼外用,双管齐下,慢慢便会好起来的。” “真的…真的…”芸娘喃喃重复着,仿佛不敢相信这天降的福音,眼泪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却不是绝望的泪水,而是劫后余生的宣泄。她几乎是匍匐在榻上,想要给江知渺磕头,“谢谢夫人!谢谢夫人!…” 江知渺赶忙扶住她,不让她行礼。待她情绪稍稍平复,才握着她的手,声音依旧温柔,却带上了几分认真的探询:“芸娘,现在…可否告诉我,究竟遇到了何等过不去的难关,非要去寻那江水的冰冷?” 芸娘终于艰难地开启了紧闭的心扉,声音微弱得如同窗外飘落的雪籽,断断续续道: “我…我与周文斌,本是…本是青梅竹马,他是我父亲的学生,父亲非常看重他…”她开口,眼中泛起一丝遥远的、属于过往的光彩,但那光彩迅速便被巨大的痛苦淹没,“两家早已定亲…他…他也争气,前年考中了秀才…” “本是…本是极好的事…”她的声音哽咽起来,“可他家中贫寒,说是…说是再无银钱支撑他继续读书科考,更无盘缠去打点…他愁得日夜不安,在我面前哭诉,说…说若无银钱,此生抱负便成泡影…” 芸娘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甜言蜜语和山盟海誓编织的陷阱时刻。“他…他说,听闻城里的倚翠阁在寻清倌人,只需陪客人吟诗作画…绝不负我…待他日后高中,定第一时间风风光光接我出来,明媒正娶…” “父亲离去后,我把他当成我今生唯一的依靠,于是我…我信了…”她的眼泪大颗大颗砸落在手背上,“我以为…这是为我们的将来…不得已的委屈…我咬着牙签了那契书…” “可那里…哪里是什么清倌人…”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充满了恐惧与屈辱,“进去第一晚…我就…我就被…”她猛地咬住嘴唇,说不下去,只剩下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死死地攥着自己的衣襟。 江知渺的心随着她的叙述一点点沉下去,怒火在胸腔里无声地燃烧,但她面上依旧保持着冷静,只是递过去一方干净的帕子,无声地给予支持。 芸娘哭了许久,才勉强继续道:“即便是这样…他…他还是哄着我…说一切都是为了他…让我把客人给的赏钱都交给他打点…我…我都给了…我以为熬到他高中就好了…” “直到前两日…”她的声音里透出彻骨的寒意,“我才偶然听到鸨母与人说笑…说周秀才当初卖我进去,可是足足拿了二十两的身价钱…我…我竟是他亲手卖进去的!” “还有…还有人看见…他近日频频出入陈员外家…穿着崭新的绸缎袍子…与那陈家小姐游湖…都说…陈家小姐看上了他…”她抬起泪眼,眼中是滔天的恨意与绝望,“我去寻他…想问他个明白…他却…他却嫌我脏…说我是人尽可夫的妓女…骂我不知羞耻…若再纠缠…便让我在钦州再无立足之地…” “村里…村里也都知道了…族里嫌丢人…我…我实在是没活路了…”她终于崩溃,伏在榻上,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泣不成声。 江知渺静静地听着,袖中的手早已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强压下翻涌的怒意,保持着声音的平稳,轻轻抚着芸娘颤抖的背脊:“好了,好了,都过去了…不是你的错,是那负心人猪狗不如,欺人太甚!” 待芸娘哭声渐歇,江知渺看着她红肿的双眼,认真问道:“芸娘,你所受的冤屈与苦楚,我都明白了。如今,我只问你一句,你想不想讨回一个公道?” 芸娘闻言,猛地一怔,眼中闪过极度的渴望,随即又被巨大的恐惧和茫然覆盖。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嘴唇嗫嚅着,迟迟不敢回答。她早已习惯了逆来顺受,习惯了被欺压,“公道”二字,对她而言遥远得如同天上的星辰。 江知渺见她犹豫,只当她是对那周文斌尚存一丝可笑的情谊便温声道:“无妨,你慢慢想,不必立刻回答我。无论你作何决定,都可安心在此住下养病。” 然而,沉默了片刻之后,芸娘忽然抬起头,那双原本死寂的眸子里,竟一点点燃起微弱的、却异常执拗的火苗。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颤抖却清晰地问道:“夫人…真的…能讨回吗?” 江知渺迎上她的目光,斩钉截铁,一字一句道:“能。只要你想,我必替你讨回!”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芸娘所有的犹豫和恐惧,也点燃了她内心深处最后一点不甘与愤怒。她抓住江知渺的衣袖,如同抓住唯一的救命浮木,连声道:“我想!夫人!我想!求夫人为我做主!” “好!”江知渺重重点头,心中已然有了计较。她安抚地拍拍芸娘的手,“好,你先安心住下,好生歇着。” “五姐姐,去给芸娘姑娘准备些清淡易克化的吃食,再熬一碗安神汤。” 安排妥当后,江知渺面色沉静地起身,走出暖意融融的暖阁,径直朝着书房走去。 书房内,陆汀驰刚放下笔,就见江知渺推门而入,面色沉凝如水。 “怎么了?”他立刻察觉有事发生。 江知渺关上房门,将芸娘的遭遇原原本本、清晰冷静地道来,尤其是说到周文斌如何哄骗、如何卖人、如何羞辱时,纵然是她,语气中也难免带上了冰棱般的寒意。 陆汀驰听完,俊朗的面容上瞬间覆上一层寒霜,眼中厉色骤现,猛地一拍书案! “岂有此理!真真是斯文败类!读圣贤书,行的却是这般猪狗不如之事!”他怒不可遏,在书房内踱了两步,“卖未婚妻为娼,以此换取银钱铺就自己的青云路!事后竟还能如此寡廉鲜耻!此等禽兽,若不严惩,天理何在!王法何在!” 他看向江知渺,眼神锐利如刀:“你待如何?” 见他如此干脆,江知渺心中紧绷的弦稍稍放松,语气也缓和下来,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浅笑:“具体如何行事,还需从长计议,谋定而后动。” 她话锋轻轻一转,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暖意:“不过,今日席间,作坊里的娘子们可是异口同声,都在夸赞林县令呢。都说自你来了钦州,百姓的日子总算有了盼头,好过多了。翊然,你是个好官。” 陆汀驰闻言,眼底的厉色瞬间化为难以言喻的温柔。他伸出手,轻轻一带,便将猝不及防的江知渺拉入怀中,让她侧坐在自己腿上,双臂自然而然地环住她的腰身,低沉的嗓音里含着笑意,更带着缱绻:“百姓的称颂固然欣慰,可我更想做好渺渺一人的夫君。” 他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畔,江知渺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漏了一拍。她微微抬眸,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盛满情意的深邃眼眸,脸颊微热,却还是强作镇定地轻声道: “总会给你这个机会的。”说罢,她便想借着这话起身,逃离这过于亲昵、让她心慌意乱的氛围。 然而,陆汀驰的手臂却如同最牢固的藤蔓,温柔却不容置疑地稍稍收紧,将她更稳固地圈禁在自己怀中。他低下头,音声愈发温软,近乎呢喃:“别动…渺渺,就让我这样抱你一会儿。” 第67章 讨回公道 书房内,烛火噼啪一声轻响,打破了短暂的温情静谧。 江知渺从陆汀驰怀中轻轻起身,神色恢复了平日的清冷与睿智。陆汀驰也收敛了柔情,目光变得锐利而冷静,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将儿女私情暂放一旁,心思全然投入到如何为芸娘讨回公道的谋划中。 “此事需双管齐下,明暗交织,既要拿到铁证,也要在关键时刻发动,方能一击毙命,让他无从狡辩,也无法动用任何关系翻身。”江知渺沉吟道,指尖无意识地在书案上轻点。 陆汀驰颔首:“不错。首要之事,是取证。需拿到三样关键物证:一是他亲手将芸娘卖入青楼的契书;二是他多次从芸娘处拿走银钱的证据;三是他与陈家往来,意图攀附的证据。” “契书在倚翠阁鸨母手中。”江知渺思路清晰,“鸨母是认钱不认人的主。周文斌如今看似有了新靠山,但毕竟还未真正飞黄腾达。若能许以好处,或施加压力,让她交出契书或作证,并非难事。此事…我让张叔去办,他与三教九流打交道颇有手段。” “可。”陆汀驰点头,“至于他拿钱的证据…芸娘或许能回忆起具体时间、金额,甚至是否有他亲手写的收条?即便没有,频繁的大额银钱往来,他一个贫寒秀才如何解释其来源?他近日衣着光鲜,出手阔绰,便是疑点。此事可暗中查访他的邻里、同窗,甚至他常光顾的店铺。” “第三点,”陆汀驰冷笑,“他与陈家小姐之事,看似隐秘,实则最难遮掩。游湖、赏花、诗会…总有目击者。陈家是体面人家,若知晓周文斌是如此人品,且家中早有未婚妻,甚至为钱将人卖入妓馆,绝不会再容他。此事…或许可以从陈家内部入手,找个机会‘无意中’将消息透给那位小姐或其贴身丫鬟。” 江知渺补充道:“不仅如此。我们还需防备他狗急跳墙,反咬芸娘一口,污蔑她自甘堕落。所以,我们要先发制人,占据道德高地。” 她眼眸微转,计上心来:“翊然,过几日,你不是要在,县衙举办一场劝学育才的小型雅集吗?邀请本县有名望的乡绅、书院山长以及一些有潜力的学子。” 陆汀驰立刻领会:“你的意思是,也给周文斌发一张帖子?他如今正汲汲营营想挤入这样的圈子,必定会来。” “正是。”江知渺唇角勾起一丝清冷的弧度,“便在雅集之上,当着所有本地有头有脸人物的面,让这场冤情,“意外”地公之于众。届时,人证物证俱在,众目睽睽之下,我看他如何狡辩!而各位乡绅学子皆是见证,此事会以最快的速度传遍全城,他想捂都捂不住。” “妙!”陆汀驰抚掌,眼中尽是赞赏,“如此一来,不仅他身败名裂,我们当场便可依据《大律》,以略卖、侵吞芸娘财物、品行不端,等罪名,革去他的功名!至于后续追偿银钱,更是顺理成章。” 两人又细细推敲了每一个环节,确保计划周密,无人察觉。 张叔次日便带着银钱去了倚翠阁。鸨母起初还想不配合,但听闻县令夫人要过问此事,又掂量着周文斌与县令孰轻孰重,很快便“识时务”地交出了那份摁着芸娘手印和周文斌签名的卖身契原件,并说愿意在需要时作证。 两名精干的衙役扮作普通路人,在周文斌居住的街巷和常去的茶楼酒肆暗中查访,不动声色地收集了他近期挥霍无度、与陈家小姐交往甚密的种种旁证。 一张制作精美、盖着县衙印信的雅集请柬,被客气地送到了正苦无门路巴结权贵的周文斌手中。他果然欣喜若狂。 雅集之日,县衙后园。 春花初绽,暖阳和煦。学子们吟诗作对,乡绅们品茗闲谈,气氛融洽。周文斌一身光鲜的新袍子,穿梭其间,竭力表现着自己的才学与风度,目光不时热切地瞟向主位上的陆汀驰以及几位本地最有声望的乡绅,尤其是陈员外。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时。 忽然,后园连接内宅的月洞门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众人望去,只见一位衙役,正拦着一个想要闯入的、衣着朴素的妇人,那妇人神情激动,似乎在哀求什么。 “何事喧哗?”陆汀驰适时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威严。 衙役连忙上前回话:“禀大人,夫人门外有一妇人,自称是…您胭脂作坊的丝雨,说有十万火急之事,定要求见夫人,事关她一位姐妹的性命…” 江知渺微微蹙眉,对众人歉然道:“诸位,我去去就来。”说罢起身走向门口。 不一会儿,她回来了,面色却变得凝重而沉痛。她走到陆汀驰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众人只见林县令的脸色也渐渐沉了下来,眉头紧锁。 这番动静自然引起了所有宾客的好奇,园内渐渐安静下来。 陆汀驰沉吟片刻,忽然抬头,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在周文斌身上停留了一瞬,才沉声道:“既然事关人命,又恰逢诸位乡贤在此,不如便将人请进来,将事情原委说个明白。若真有冤情,本官与诸位正好一同听听,也可做个见证。” 县令发话,众人自然附和。 丝雨被引了进来,她按照事先的安排,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未曾开口先泪流满面,哭诉道:“青天大老爷,各位老爷夫人为草民做主啊!草民的好姐妹芸娘,被那黑心肝的秀才周文斌骗得好苦啊!” “他谎称银钱不够科举,哄得芸娘信了他,签了那劳什子契约去了倚翠阁做清倌人,谁知竟是卖身的死契!他拿了二十两卖身钱!芸娘在里面受尽折磨,赚的皮肉钱还都被他一次次骗走挥霍!如今他攀上了高枝,就想一脚踢开芸娘,还骂她下贱!芸娘如今染了重病,走投无路,昨夜差点就跳了钦江!幸得县令夫人搭救才捡回一条命啊!求青天大老爷明鉴!” 这番话如同平地惊雷,在雅致的花园里炸开!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周文斌身上! “胡说!污蔑!纯属污蔑!”周文斌猛地站起,指着丝雨厉声呵斥,声音却因惊恐而尖利走调,“我根本不认识什么芸娘!定是这刁妇受人指使,污我清白!” “哦?不认识?”江知渺冷冷开口,声音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需要找你们村长以及其他乡亲来为证吗?” 周文斌如遭雷击,瞬间哑口无言,冷汗涔涔而下。 就在这时,张叔上前,将那份泛黄的契书呈上:“大人,这是从倚翠阁取来的契书原件,上有周秀才的亲笔签名和画押。” 另有衙役上前,呈上查访记录:“禀大人,经查,周文斌近日常出入锦衣坊、宝砚斋等地挥霍,与其声称的家境贫寒严重不符。且多名路人证实,其与陈家小姐多次同游。” 铁证如山!一环扣一环! 满座哗然!方才还与周文斌言笑晏晏的乡绅学子们,此刻皆面露鄙夷、厌恶之色,纷纷避之如蛇蝎。陈员外更是气得脸色铁青,猛地拂袖起身,看都不再看周文斌一眼,对着陆汀驰拱手:“林大人!此事骇人听闻!此等衣冠禽兽,枉读圣贤书!请大人务必严惩,以正风气!”说罢,直接离席。 陆汀驰面沉如水,猛地一拍桌案:“周文斌!你还有何话可说!” 周文斌早已瘫软在地,面如死灰,语无伦次:“学生…学生一时糊涂…大人开恩…” “开恩?”陆汀驰厉声道,“你卖未婚妻为娼,是为不仁;窃夺其卖身银钱,是为不义;欺瞒攀附,意图停妻再娶,是为无信;事后羞辱逼迫,致其几乎自尽,是为恶毒!似你这等不仁不义、无信恶毒之徒,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有何资格身负功名!” 他站起身,威严的目光扫视全场,声如洪钟:“本官现在宣布,革去周文斌秀才功名,押入大牢,依律严办!其非法所得,尽数追缴,发还苦主芸娘!” 衙役应声上前,剥去周文斌象征功名的襕衫,给他套上枷锁,在一片唾弃声中将其拖了下去。 一场雅集,竟成了审判现场。众人唏嘘不已,但无不对县令夫妇的明察秋毫、雷厉风行深感敬佩。 消息如风一般传遍钦州,周文斌彻底身败名裂。 过了十余日,在一个春光晴好的早晨。 芸娘身上的病经过江知渺的精心调理下,已然好了大半。那些折磨人的症状消退,虽然身子骨还需时日将养,但脸上已有了血色,不再是那副形销骨立、绝望死寂的模样。更重要的是,那双眼睛,重新有了光亮。 更让她难以置信的是,前两日,张叔笑着将一纸盖着官府大印的放良文书和一个小巧却沉甸甸的布包放到了她手中。 “丫头,你的卖身契,大人和夫人已经从那腌臜地方赎回来了,当着众人的面烧了。这是你的良籍文书,从此以后,你就是自由身了,再不是那坊籍之人。”张叔语气里也带着欣慰,“这包里,是大人从那姓周的混账那里追回来的银钱,除了当初的卖身钱,连后来他骗去的那些,也都一并算清讨回了。夫人说了,这些钱你拿着,或是做点小买卖,或是置办些田产,往后好好过日子。” 芸娘捧着那纸文书和那包钱,只觉得有千钧重。她愣了很久,仿佛不认识上面的字,手指颤抖着抚过“良籍”二字,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却不再是苦涩的,而是滚烫的,充满了重获新生的不敢置信和巨大喜悦。 她将自己关在房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将所有的委屈、恐惧、绝望都哭了出来。 这一日,她早早起身,换上了林淑月为她准备的、虽朴素却干净整洁的青色衣裙。头发也仔细梳拢好,用一根木簪固定。她对着水盆照了又照,水中倒映出的女子,依稀有了几分从前在家中时的清秀模样。 她知道,是时候去叩谢恩人了。 书房内,陆汀驰正在批阅公文,江知渺则坐在他的对面,翻阅账册。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两人身上,静谧而安然。 门被叩响,里面传出:“进来” 芸娘低着头,脚步轻缓却坚定地走了进来。她一进门,便径直走到书房中央,没有任何犹豫,对着陆汀驰和江知渺,深深地伏下身去,额头轻触冰凉的地板。 “民女芸娘,叩谢青天大老爷!叩谢夫人再造之恩!”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清晰,充满了真挚到极致的感激。 陆汀驰放下笔,温声道:“起来说话吧。” 江知渺也起身走上前,扶她:“快起来,地上凉,你身子才刚好些。” 芸娘却固执地不肯起身,她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但那泪水洗过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大人,夫人,您二位的大恩大德,芸娘没齿难忘!若不是夫人那天江边相救,若不是大人为民女主持公道…芸娘早已是江底一缕冤魂,永世不得超生…” 她说着,又从怀中取出那个装着银钱的布包,双手举过头顶:“这赎身的恩情,追回的钱财,芸娘…芸娘不知该如何报答…这些钱,芸娘不能全要,求大人和夫人收下,哪怕…哪怕就当是偿还赎身的银两…” 江知渺心中酸软,用力将她搀扶起来,将那布包重新塞回她手中,语气温柔却坚定 “傻姑娘,说什么胡话。这钱本就是你的,我们替你讨回来,物归原主,天经地义。赎身的事,更不必挂心。你只需记住,从今往后,你是自由身,清清白白的良家女子,好好拿着这些钱,为自己谋一个安稳将来,这便是对我们最好的报答了。” 陆汀驰也颔首道:“往事已矣,不必再回首。前路还长,望你珍重自身,莫负了夫人一片苦心。” 芸娘看着布包中的银钱,听着这番熨帖人心的话语,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她不再推辞,而是将布包紧紧捂在胸口,仿佛抓住了沉甸甸的未来。她又一次深深万福:“大人的教诲,夫人的恩情,芸娘永记在心!此生定会好好活下去,绝不再辜负二位恩人的救命之恩!” 阳光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那曾经被踩入泥泞的生命,终于在公正与善意中,重新挺直了脊梁,获得了走向新生的勇气和力量。 江知渺看着她眼中重燃的生机,欣慰地笑了。她知道,这场不公,至此才算真正圆满。 第68章 密谋 萧恕己站在书房窗前,手中攥着太子发来的密令,要求他调遣三万西南军,即刻启程协防京畿。 “协防?不过是借着铁矿之事,削我兵权罢了!” 他猛地将密令摔在案上,烛火晃得明暗不定。副将连忙上前劝阻,劝他暂避太子锋芒,萧恕己却冷笑一声,目光死死盯着舆图上京城的位置,眼底翻涌着压抑多年的野心:“避他锋芒?我当年跟着他祖父出征打仗时,他还是个奶娃娃!” 这话里满是不甘。当年朝廷重文轻武,大昭边境屡遭外敌侵扰,萧恕己祖父一味主张和平退让,眼睁睁看着国土被蚕食。直到他父亲萧润继位,才以武力反击,而他萧恕己,自少年时便跟着父亲四处征战,平定西羌、北境,攻退胡人、收复南疆,哪一场胜仗没有他的血汗?可最后,皇位还是传给了只会读圣贤书的皇兄,他只能被打发到西南做个藩王,空有兵权却不得施展,这口气他憋了整整二十五年。 本以为皇兄病重、太子监国是天赐良机,他早计划好勾结匈奴破北境,趁朝廷注意力全在北境时,率西南军直捣京都。可没料到,守在北境的陆汀驰竟如此敏锐,不仅察觉了他的小动作,让他丢了私开的铁矿,甚至连两个得力助手也折了进去。 想起温澜,萧恕己眼底闪过一丝算计。温澜肯替他背 “私开铁矿、通敌”的黑锅,并非他手段高明,而是他捏住了温澜的死穴,世人都以为温澜孑然一身,实则他藏着个私生子,多年来不敢暴露半分,就怕倒戈藩王的事迟早要他付出代价。萧恕己正是抓住这点,承诺保那孩子一世无虞,温澜才甘愿顶罪,替他扛下所有罪责。 “若不是陆汀驰多事,太子怎会这么快盯上我?”萧恕己攥紧拳头。铁矿没了,军械来源断了;助手折了,筹谋进度慢了,可他的野心绝不会就此熄灭,皇兄病重、太子根基未稳,这仍是他唯一能夺权的机会,哪怕赌上西南军的全部,他也必须放手一搏。 副将还想再劝,萧恕己却抬手打断:“不必多言,太子要我协防,我偏要让他看看,西南军到底是谁的兵马!”他走到案前,重新展开舆图,指尖在西南与京都之间划了条直线,眼中已没了半分犹豫 ,谋逆之路,一旦踏上,便再无回头可能。 萧恕己正与心腹商议起兵细节,阮沙的密使突然到访,神色凝重:“我王有要事相商,请王爷派信得过之人随我赴安南一谈。” 萧恕己略一沉吟,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长史身上:“你去,务必摸清他的底细,有任何条件,一字不落地带回。”长史领命,次日便随密使启程。 见到阮沙后,对方没有绕弯子,直接抛出筹码:“本王可借一万精兵助你王谋逆,粮草再追加十万石。”话锋陡转,眼神锐利如刀,“但条件只有一个,待你王拿下京都、登基为帝,大昭需承认安南独立,我朝不再俯首称臣,也不再缴纳贡税。” 长史心头一震,却不动声色地将条件记在心上,回程后立刻向萧恕己禀报,连阮沙的语气、神态都复述得分毫不差。 副将在旁听得皱眉,急忙劝阻:“若许他独立,日后必成祸患,王爷三思!” 萧恕己却冷笑一声,手指轻叩案几,目光落在舆图上安南的位置:“待我入主京都,区区安南,还怕收不回来?现在借他的兵,不过是权宜之计。”他话音刚落,便猛地攥紧拳头,“就依他!你立刻回复密使,定下送粮草的时间,以及他的兵马什么时候暗中入西南,听我调遣。” 长史适时补充:“臣已与阮沙约定,借兵之事由臣联络,可保不被朝廷察觉。”萧恕己点头。 萧恕己语气骤然转冷,指尖在案上重重一敲:“那个林砚舟,既不愿归顺,便找个法子先解决了他,免得留着生后患。” 长史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阴光,上前拱手:“王爷,不如起兵之时,在他管辖的地界散播瘟疫。若他死在瘟疫里,便是天助我等;若他侥幸活下来,也能治他个‘防疫失察’之罪。更妙的是,还能借此事造谣言,就说太子监国不管西南百姓死活,王爷不忍百姓遭难、无人救治,才不得已起兵反抗。” 萧恕己原本靠在椅上,听到这话忽然坐直身子,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我本就不在乎什么师出有名,不过你这主意,倒也不错。”他抬眼看向长史,眼神里多了几分赞许,“既如此,便按你说的办。” 长史立刻躬身应下,眼底藏不住得意,脸上露出一抹坏笑:“下官这就安排人去筹备 。”说罢便转身欲走,又被萧恕己叫住。 “记住,”萧恕己声音沉了几分,“动静要快,别等他察觉出异样。”长史点头应是,快步退了出去,只留下萧恕己独自看着舆图。 京都 二皇子府的书房里,他手中攥着刚收到的密报,上面只一句话:“陛下气息渐弱,太子已着手接管京畿卫戍。” “他一直把我当成太子的磨刀石。”眼底翻涌着压抑的不甘。他本无心争夺皇位,可父皇偏要一次次逼他,若此时不争一争怎么对得起他 更何况浔州账本被盗,肯定是被太子的人偷了,上面记着的不仅是盐税贪腐,还有他暗中给皇叔封地的边境军拨粮的记录,太子先没动他不过是证据还不足,如果一旦太子继位,肯定会想法办做实他的罪证,他已无退路,更遑论身后追随他的官员:那些人要么是被太子打压的旧臣,要么是靠他提拔的寒门子弟,若他倒台,这些人轻则丢官,重则灭族,根本不可能让他退缩。 “既然退无可退,那就只能争了。”二皇子走到舆图前,指尖落在西南的位置,眼中闪过一丝算计。他想起那位驻守西南的皇叔萧恕己,萧恕己本就对皇兄继位不满,如今太子监国又想削他兵权,以那位皇叔的性子,绝不会甘心屈从。 “来人。”二皇子唤来心腹,声音压得极低,“暗中集结府中私兵,再联系京外的旧部,让他们分批潜入京城,听我号令。”心腹领命欲走,二皇子又补充道,“再派人去西南,给皇叔递个信,就说皇上快不行了,太子此时削藩王兵权,恐对西南不利,让他早做准备。” 心腹愣了愣:“殿下是想与西南藩王联手?” “联手?” 二皇子冷笑一声,指尖在舆图上划开一道缝隙,“让他先动手。等他率西南军打进京城,与太子拼得两败俱伤、兵力削弱时,我们再出兵逼宫。到时候,无论是太子还是皇叔,都只能任我摆布。”他眼底闪过狠厉,“这皇位,既然父皇逼我跟太子抢,那我便抢给他看。” 他不再是那个只想安稳度日的二皇子,从账本被盗的那一刻起,从身后官员跪求他 “争一争” 的那一刻起,他就只能踩着刀尖往前走,用一场逼宫,赌一个君临天下的未来。 第69章 瘟疫渐起 江知渺在县城开了家医馆,与别家不同的是,这里只接诊女子与孩童。 起因是她与作坊女工闲聊时,得知许多女子生了病,因大夫皆是男性,羞于启齿,只能硬扛着,有的姑娘经期腹痛到打滚,也不肯去看诊;有的妇人产后落下病根,只敢用土方子胡乱调理。 江知渺听了有些心疼,便决意开一家专给女子看病的医馆,不仅免费问诊,草药也只收本钱,只求能帮到更多人。 医馆一开张,便挤满了求医的女子。江知渺医术扎实,待人又温和,无论病症多私密,她都耐心询问、细致诊治。消息传开后,不仅本县女子来,连临县的人也会专程赶来,有时一上午就要看十几个病人。 日子久了,江知渺渐渐觉得力不从心,病人越来越多,她一个人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更别说长远帮到更多人。 于是她招了两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留在身边学医。这两个丫头不仅识文断字,还格外机灵,看诊时会主动帮着记药方、捣草药,遇到不懂的地方也会追着问。江知渺很是欣慰,便将自己的医术倾囊相授,从辨药、配药到诊脉、开方,一步步教得仔细,只盼着她们日后能帮更多女子看病。 只是这般投入医馆,难免顾不上其他事。她此前与孟星河合作的胭脂粉,因她许久没出新方子,孟星河已催了好几次,说之前的胭脂销量极好,顾客们都盼着新品。 江知渺虽有些抱歉,却也没耽误太久,不仅把改良皂角的方子给了他,用这方子做的皂角既能洗脸,又能洗发,比寻常皂角好用得多,而且香味多种;还给了些美食,蜜饯售卖。 不过她也提了个要求:“这些方子你用着,但若可行,还望你在钦州开几家作坊。”见孟星河疑惑,她解释道,“钦州百姓谋生不易,作坊开起来,能多些活计,大家日子也能好过些。你有经验,经营起来比我快,反正是造福于人,让有能力的人来做,不是更好?” 孟星河听了,笑着应下。 后来陆汀驰得知此事:“渺渺这般有大爱,我能得此妻,夫复何求。”江知渺无奈地摇摇头,眼底却满是坦然:“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我守着一家医馆,能帮的人太少。孟老板能把我的方子用到实处,还能帮钦州百姓谋生,这比我自己攥着方子有用得多。” 陆汀驰见她最近确实因为医馆的事太过忙碌,便说把脂粉作坊一并交给孟星河打理,免得她两头兼顾,江知渺欣然应允,确实有些顾不过来了 陆汀驰近来总踩着晨露出门,披着夜色归来,他鼻尖能嗅到萧恕己那边传来的硝烟气息,这位藩王的谋逆之心已藏不住,而太子亲授的兵符就揣在他怀中,沉甸甸的,是守住西南的责任,也是一场避不开的死战。 拿到兵符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整肃军纪。从中南道调过来的军队虽也是精锐,却难免有松散之态,陆汀驰亲自坐镇校场无半点含糊。 校场上旌旗猎猎,两万兵马被他拆成三股:骑射队每日天不亮就架起移动靶,他立在靶场中央,挽弓搭箭示范,箭簇穿透晨雾正中靶心,而后沉声道:“每人每日五十箭,少一箭,加练两个时辰!” 有士兵臂力不支,他便亲手调整对方的拉弓姿势,指腹压着士兵的腕骨教发力,自己的虎口被弓弦磨得发红也不顾。 步兵队专攻改良后的 “阴阳阵”,正午烈日下,持盾兵与长矛兵需配合着推进,他站在阵前盯着步伐,见有两人配合错位,当即提枪上前,演示如何用盾挡攻势、用矛刺破绽,汗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进泥土,在地面晕开小圈。 他在军营帐篷里铺开西南舆图,与将领们一起划出三道密不透风的防线 第一道卡在封地外围的青石隘口,派两千精兵驻守,隘口两侧埋了丈余深的尖木桩,路面铺着带刺的铁丝网,只留一条仅容两人并行的窄路,将领带着人日夜巡逻,烽火台就设在隘口山顶,稍有异动便能点燃警示 第二道守在中间的浊浪河谷,他让人把两岸堤坝加高三尺,备好沙袋与凿子,“若萧恕己的人敢渡河,就凿堤放水,再让山坡上的弓箭手攒射!” 他还亲自去河谷查勘,在岸边草丛里标记出埋伏点,连弓箭的射程都反复测算 第三道则横在通往京都的官道上,调集了军中最精锐的骑兵,营中囤积的粮草够撑三个月,箭矢堆得比人高,他对将领说:“哪怕前两道防线破了,这里也得把藩王的人拦死,绝不能让他踏出西南半步!” 每日查完布防,他还会绕去各营查看。见灶房的粥熬得稀,当即让人加米:“将士们扛着刀枪练兵,不能饿着肚子!” 发现有士兵的铠甲肩甲破损,立刻让人取来新甲换上,指尖敲了敲甲胄的铁片:“这是保命的东西,不能凑合。” 副将劝他不必如此细致,他却摇头:“我要他们替我守西南,就得让他们知道,我能护住他们的后背。” 初夏的日头已带了几分燥热,药铺里的薄荷草在窗台上蔫头耷脑,江知渺正给复诊的妇人把脉,指尖触到对方略显急促的脉搏,忽然放缓了力度。 “恭贺你,已经怀上了。” 她抬眼时,语气里带着几分温和的笑意。 妇人猛地僵住,随即眼泪就涌了出来,双手紧紧攥着衣角,反复呢喃:“终于怀上了…… 原来我能生……” 声音里满是委屈与狂喜。江知渺递过帕子,轻声嘱咐:“胎相还不太稳,往后莫要过度操劳,饮食也得清淡些。” “谢谢你,沈大夫!” 妇人接过帕子,抹着眼泪道谢,“村里人都笑我是不会下蛋的母鸡,我自己都快信了……” 江知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先前是妇科旧疾耽误了,如今调理好了,自然能怀上。只是情绪也得稳住,别太激动,平静些对孩子好。” 妇人连连点头,这才渐渐止住哭声。江知渺心里清楚,这妇人的病本不重,只因先前寻的都是男医,她羞于细说隐疾,才拖成了难孕的症结,如今能得偿所愿,也算一桩喜事。 可妇人没再多说几句,就忽然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惶恐:“沈大夫,我们村最近不太对劲 ,已有两户人家有人高烧不退,身上还起了大片红肿的疙瘩,红疹还会变成硬块,再肿的跟长瘤一样。” 江知渺脸上的笑意瞬间淡去,眉头紧紧皱起 ,这症状,分明是瘟疫的一种!她立刻起身,语气急切:“你回村,千万不能跟那两户人家接触,也得通知村里人,都不能接触,接触过的所有人都不准再出门了,不许串门!” 见妇人愣着,她又补充道,“我晚点就去你们村,详细说防疫的法子,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把人隔开!” 妇人这才慌了神,连连应着,江知渺顾不上收拾诊案,转身就往县衙赶 ,瘟疫之事非同小可,必须立刻告知官府安排防疫。 可到了县衙门口,衙役却告知她:“夫人,大人不在。” 江知渺愣了愣,心里泛起一丝疑惑。近来他确实总不见人影,每次回府都带着一身疲惫,连话都少了许多,情绪也透着股说不出的紧张。 “那林大人何时能回?” 她追问衙役。 “不好说,大人最近早出晚归的。” 衙役话音刚落, 江知渺:“那你通知县丞,大石村出现了疫情,需要立刻安排人去处理” 话落江知渺便转身往药铺走,眼下先备好防疫的草药才是正事。 第70章 得知真相 江知渺在药铺将防疫草药分装妥当,带着两个小丫头便匆匆往石头村赶。日头已过正午,燥热的风里裹着尘土,远远就看见村口围了一圈人,喧闹声隔着田埂都能听见。 “都散开些!离得太近容易传病!” 江知渺隔着老远就扬声喊,脚步没停,快步往人群去。村里妇人大多认得她,见她来了,纷纷围上来,先前看过病的妇人挤到前头,急声问:“沈大夫,大脚媳妇说您说那长疙瘩的是瘟疫,是真的吗?” “是真的。” 江知渺喘了口气,打开药箱,让两个小丫头分发草药包,“有症状的人,你们千万别靠近;哪怕不小心接触过,也赶紧回自家屋子关着,别出来走动。我带了防疫的药,家家户户都分一些,煮水喝能防感染。” 话音刚落,石头村村长就拄着拐杖过来,连连作揖道谢,又喊来几个后生帮忙分药。江知渺趁机问道:“村长,方便带我去患病的人家看看吗?” 村长脸色骤变,往后缩了缩:“沈大夫,您刚才不还说不让接触吗?这多危险啊!” “我是大夫,得弄清楚瘟疫的来源,不然还会继续蔓延,到时候更严重。” 江知渺说着,从药箱里取出个细棉布缝的口罩,递给村长,“您戴上这个,跟我去就行,别离患者太近。” 村长这才了然,接过口罩戴好,引着她往村西头走。 患病的人家院里静悄悄的,推门进去,一股闷热的气息裹着异味扑面而来。屋里四口人都躺在床上,个个身上红肿,肿块如瘤,有个严重的甚至瘤体溃烂,流出黄绿粘稠、恶臭难当的脓血,连说话都有气无力。 江知渺让两个小丫头在门口守着,自己则隔着几步远查看症状,又嘱咐村长:“您让人把分剩下的药熬了,给他们趁热喝,一日三次。” 随后蹲下身,轻声问患者:“症状什么时候开始的?最近去过哪里,吃了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一家人都摇头,唯有男主人忽然想起什么,有气无力地开口:“就前两天开始的…… 那天我路过靠山村,在他们后山的水源打了些山泉水回来喝。平时我们都不喝那水,那天图方便就顺带打了些。” 江知渺心里一紧,立刻看向村长:“方便带我去那处水源看看吗?” 村长忙点头,领着她往靠山村方向走。那水源是处山泉,藏在树林里,江知渺蹲在泉边仔细查看,忽然在石头缝里发现了一点橙色粉末,不是天然存在的东西,倒像是有人故意撒的毒。 “有人在水里下了毒!” 村长一看就急了,跺脚道,“谁能这么歹毒,要害人啊!” “您先别急。” 江知渺安抚道,“这段时间绝对不能再用这处水源。”话虽这么说,她心里却沉了下去 ,既然是人为投毒,可能靠山村已经大规模感染了,这事绝不能拖。 江知渺往回赶时,心里越想越急,方才给村民的药方,只能起到预防作用,给感染者喝的也不过是暂缓症状,若找不到根治的解药,毒源再扩散,后果不堪设想。要尽快研制出解药,还要把投毒的事告诉林砚舟,两条事都耽误不得。 先去县衙时,衙役依旧说林大人不在,江知渺没多问,转身就往医馆赶。她翻出所有关于疫病、毒理的医书,摊在桌案上,又取出药材逐一比对。可试了好几组配方,要么药效相冲,要么对症不足,眼看窗外的天渐渐黑透,解药还是没有头绪。 “你们先锁好门,早些休息。” 江知渺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对两个小丫头说。 离开医馆往家走时,夜色已浓,只有街角的灯笼泛着微光。推开门,林淑月正从厨房出来,见她回来,笑着说:“我去把菜热了,你肯定还没吃。” 江知渺点点头,随口问:“这么晚了,砚舟还没回吗?” “哪能回啊,”林淑月一边往厨房走,一边叹气,“你们两口子啊,一个比一个忙,最近连凑在一起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江知渺没接话,心里却记挂着解药,径直走向书房 ,她忽然想起,之前给陆汀驰查解药时,见过一本《疫病记录簿》,里面或许有类似的毒疫记载。 书房的书架子很高,江知渺踮起脚尖,才够到那本藏在顶层的《疫病记录簿》。抽书时,一封信从书页里掉出来,落在地上。她弯腰捡起,看到信封写着 “翊然亲启”,便知应该是他的家书 。 江知渺本想把信纸塞回书中,毕竟是他的私函,她不该随意翻看。可不知为何,看到这封信她心里有些不安,她忍不住多瞥了一眼。犹豫片刻,她还是走到桌案前,轻轻展开了信纸。 翊然吾儿: 自去岁春末得尔家书,倏忽已是一载有余,再无音信。为母夜夜难眠,心中所念,皆是我儿在边关是否安好?温饱可曾周全? 家中诸事平顺,惟沛柔之事,常萦于心。这孩子虽从不曾开口询问归期,然眼中期盼之色,为母睹之,未尝不心恻。吾儿可还记得?去岁回信时明明许诺,待五月榴花盛开便归来完婚。岂料这一等又是一年光景,竟不见尔归踪。 沛柔今已二十有一,女子青春何其珍贵?自十七岁待字闺中,四载光阴荏苒,从未有半句怨言,只柔声道“愿等翊然哥哥归来”。若再迁延不日,岂非辜负她一片真心? 况尔独在边关,身旁无人照料起居,为母实在放心不下。今岁务必归来成婚。若仍迟迟不归,为母便与尔父亲赴边关,定要携尔同返。 见信速速整装,莫再让为母与沛柔望眼欲穿。 母字 春廿二日 京都 江知渺的眼泪砸在信纸上,“沛柔” 二字被晕成模糊的墨团,她手指发颤地捏着信纸,翻来覆去看了两遍,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得她心口发疼。 恍惚间,过往的片段突然涌上心头,互通心意那晚,他问:“渺渺,若你日后发现我是混蛋,骗了你,你还会喜欢我吗?”她当时只觉得他肯定有不得已的理由,自己选择相信他,后来的欢爱里不许叫他砚舟,再后来连林大人都不许叫,如今才明白,他不是不喜,是不敢,“林砚舟” 本就不是他的名字,每一声 “林大人”,都是在提醒他这是一场骗局。 原来破绽早就在眼前,是她太傻,傻傻地信了他的每一句话,从不多疑。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时,她都没察觉 ,直到陆汀驰的身影落在桌前,她才猛地抬头,眼眶通红,像只受惊的鹿。 陆汀驰一进门就明白了。这封信本该在收到当日烧掉,那日江知渺突然敲门,他慌不择路,随手塞进了书架顶层,后来被练兵、布防的事缠住,竟彻底忘了这茬。他喉结动了动,脚步顿在原地,声音有些发涩:“都看到了?” 江知渺像是被这句话烫到,慌忙放下信纸站起身,眼泪却掉得更凶,语无伦次,满是心虚与慌乱,仿佛做错事的是她:“对、对不起…我…我不该乱动你的东西,不该看你的私信……” 她说着,侧身就要从他旁边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空间。手腕却被一股温和有力的攥住,那力道并不重,甚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却足以让她挣脱不开。 她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让声音不至于破碎得太过厉害 “所以…你根本不是林砚舟,对吗?” 她缓缓转过身,抬起泪眼看他,那曾经盛满信任和情意的眼眸里,光芒正一点点熄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你到底是谁?” “陆汀驰。”他答的干脆,这三个字说出口,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重,也带着无尽的歉疚。 江知渺的嘴角极其艰难地扯出一个微笑的弧度,可眼泪却汹涌得更加厉害,顺着脸颊不断滑落:“陆汀驰…靖国公世子?十七岁便出征,名动天下的少年将军?与宁安侯楚小姐自幼定下婚约的陆将军,是吗?”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试图稳住发哑的嗓音,却带着更明显的哭腔,“我虽不常待在京都,却也听过你的名字。从前总忍不住好奇,究竟是何等人物,能让说书先生以及长辈们都交口称赞的少年郎是什么模样…没想到…” 她顿了顿,巨大的悲伤几乎要将她淹没,“没想到…我们竟会以这样的方式…认识。”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陆汀驰的心。他看着她强忍悲痛、试图维持最后体面的模样,心中的愧疚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看着她决堤的眼泪,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那泪水浸得酸涩发胀,疼痛难当。他忍不住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与恳求 “渺渺,你听我解释…我不是存心骗你。最初顶替身份只是为了任务,我是谁对你而言本不重要…可后来…我情难自禁,爱上了你。我不敢说,我怕你知道我有婚约…怕你会离开…是我自私,我只想留你在我身边。” 江知渺却猛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像是被他的触碰烫伤。她向后退了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清晰的颤音 “所以呢?你打算让我做你的什么?妾室?还是你陆大将军偷偷豢养的外室?!” 她眼底翻涌着巨大的失望和受伤,这是陆汀驰从未见过的神情,他心慌意乱地再次伸手,想拭去她的泪水,却被她决绝地偏头避开。 “我没有!我从未那样想过!”陆汀驰的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凌乱,“渺渺,你信我!我会退婚的,我一定会处理好…” “退婚?”江知渺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仿佛瞬间被冰水浇透,连眼泪都奇迹般地止住了,只剩下通红的眼眶和冰冷的目光 “陆汀驰,你现在退婚,是在欺负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你让她日后如何自处?” 这句话像一根最锋利的冰锥,精准地刺中了陆汀驰心中另一片愧疚,让他瞬间哑口无言。她说的没错,他被失去她的恐惧攫住,只想着如何挽回,却忘了自己对那个同样在等待的女子,有着无法推卸的责任和亏欠。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中,江知渺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抹掉脸上残留的泪痕。再抬眼时,那双眸子里虽然失去了往日的温柔,却重新凝聚起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和镇定。她的语气迅速变得平稳而高效,仿佛刚才那个心碎痛苦的女子只是幻觉 “靠山村发生了瘟疫,情况紧急。我查过了,不是天灾,是有人故意投毒。” 陆汀驰的神色瞬间剧变,所有纷乱的情绪被强行压下,眉头紧紧锁起,属于将领的敏锐和凝重立刻取代了之前的慌乱:“可能制出解药?” “病原已找到,解药应该可以配制出来,但需要时间。医馆里我提前配了一些能够缓解症状、抑制扩散的药粉,你立刻带过去。”她的语速很快,条理清晰。 “好!我马上带人过去控制局面,防止疫情扩散!”陆汀驰毫不迟疑,转身就要立刻行动。但脚步迈出前,他回头看向眼前这个在巨大情感冲击下还能瞬间抽离、冷静部署的江知渺,心里像是被一块巨石重重压着,既敬佩又心疼。 不等江知渺说完“所有人必须佩戴我特制的口罩、按症状轻重分区域隔离开……”等具体叮嘱,陆汀驰突然毫无预兆地上前一步,一手扣住她的后颈,低头用力地吻上了她的唇。 这个吻并不长久,却充满了复杂的情感。片刻后,他松开她,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脸颊,声音放得极低极柔:“我曾处理过漠北的瘟疫,知道该怎么做。相信我。我们之间的事,等忙完这段时间,我一定给你一个清清楚楚的交代,好吗?” 江知渺没有回应那个吻,也没有说话,只是眼睫微颤,轻轻地点了点头,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再次压回心底。 陆汀驰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门去,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他心中雪亮,这场突如其来的投毒,必定是萧恕己的毒计,想借瘟疫引发民乱,栽赃太子“无能失德”、“不顾百姓生死”,从而为其谋反制造口实。战火,已迫在眉睫。 而他与渺渺之间刚刚撕裂的伤口,也只能等先平定这场叛乱之后,再倾尽所有,去小心翼翼地弥补、缝合。此刻,他们都必须穿上铠甲,先应对眼前的战争。 第71章 研制解药 陆汀驰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后,江知渺才缓缓坐回书桌前。她伸手去拿那本《疫病记录簿》,指尖刚触到书页,眼泪就又涌了上来,方才强撑的平静,在独处的瞬间彻底崩塌。 她翻开医书,想借着研究解药分散注意力,可目光落在“解毒配方”的字句上,眼前却总晃着陆汀驰的脸,他说“会退婚”时的慌乱,吻她时的急切,还有信里沛柔四年的等待。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泛黄的书页上,晕开一片片浅痕,连字迹都变得模糊。她慌忙用袖口去擦脸上的眼泪,可越擦越多,指尖沾着泪,连袖口都被濡湿了一片。 “清梧?你怎么了?”门口传来林淑月的声音,带着几分惊恐。江知渺猛地抬头,见林淑月端着热好的菜站在门口,正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江知渺连忙别过脸,用手背抹掉眼泪,声音带着未散的哽咽:“没、没事,就是…… 有点想家了。” 这话半真半假,想家是真的,可心里翻涌的难过,却没法对人说。 林淑月放下餐盘,快步走过来,伸手拉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温度带着暖意:“先吃饭吧,菜都热了两回了,再不吃就凉透了。”她不由分说地把江知渺往饭厅带,语气里满是心疼,“你呀,最近肯定累坏了。” 江知渺被她拉着走,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却没再掉下来。 陆汀驰带着官兵赶到靠山村时,村口的气息已让人脊背发寒,往日的鸡鸣狗吠消失不见,只有零星的咳嗽声从紧闭的院门后传出,偶有村民趴在墙头,脸上满是红肿疙瘩,眼神涣散。 “大人,村里已无未感染者,还死了七个人。” 先一步探查的官兵快步来报,声音发沉。 陆汀驰眉头紧锁,当即下令:“没死的,全部转移到村祠堂集中照顾;死者立刻抬到村外空地焚烧,不许拖延!” 这话刚落,几个村民就要扑上来:“不能烧!我们都是土葬,入土为安,怎么能烧!” 其他村民也围了过来,吵吵嚷嚷地阻拦,场面瞬间混乱。 陆汀驰上前一步,腰间佩刀 “唰”地抽出半截,寒光映得人睁不开眼。“再加阻拦者,一并按感染者处置,连同尸体一起焚烧!” 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扫过人群,没人敢再叫嚷。 喧闹声骤然停了,村民们缩着身子往后退,眼里满是恐惧。陆汀驰收刀入鞘,语气稍缓:“诸位,我是钦州县令林砚舟,绝不会不管大家死活。可死者若不焚烧,尸体里的毒会顺着空气、土壤扩散,到时候不仅你们,连周边村子都会遭殃。” 他顿了顿,指着身后扛着药箱的官兵:“我们带来了能缓解症状的草药,熬好后会逐一分发;后续伙食、汤药都由官府统一调配,只要配合,就有活下去的希望。但要是有人敢闹事挑事,直接杖毙。” 人群里渐渐有了动静,一个妇人颤声问:“大人,真的能治好我们吗?” “解药还在研制,但先服药能保住性命。”陆汀驰点头,“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村民们齐声应着,眼里重新燃起微光。 陆汀驰随即看向人群:“谁是里正?谁是村长?” 两个头发花白的老头颤巍巍站出来,他沉声道,“你们二人负责管理村民,安抚情绪,若有异常立刻报给我。”两老头连连应下。 安置好村民,陆汀驰又让人在村子四周拉起围栏,派士兵日夜值守:“闲杂人等不许进出,违者按通疫论处!”随后叫来衙役:“连夜带人去周边几个村子排查,若有发热、起疙瘩的,立刻隔离,绝不能让毒源再扩散!”衙役领命而去。 天边泛起鱼肚白,陆汀驰望着祠堂方向飘出的药香,指尖攥紧,他知道,这只是开始,要想控制住瘟疫,还得等渺渺研制出解药。 江知渺没有时间沉溺于伤心,指尖划过医书,忽然停在 “犀角地黄汤”加减:以犀角、生地、丹皮、赤芍为主,佐以黄芩、金银花等大量苦寒之药。”的字句上,她眼睛一亮说干就干,她立刻从药柜里拿出药材开始熬制。 药房里的烛火燃了一夜,江知渺守在陶锅旁,时不时搅拌着锅里的药液。蒸汽熏得她眼眶发涩,手腕因反复过滤而发酸,可她连歇都没歇。 天快亮时,江知渺终于将解药熬制出来,陶碗里盛着浅褐色的药汤,澄澈的能映出她眼底的红血丝。“先拿给几个人试试效果,若能缓解,就能批量熬制了。”她轻声自语,小心地将药汤装进瓷瓶,用布巾裹住瓶身保温 。 转身刚要往靠山村赶,院门外忽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江知渺抬头,就见陆汀驰站在门口,眼底满是疲惫,却在看到她时,目光骤然柔和了几分。他显然是刚从疫区回来。 “情况怎么样?”江知渺先开了口,声音因一夜未歇而有些沙哑。 陆汀驰快步上前,接过她手中的瓷瓶,指尖触到布巾下的余温:“全村都感染了,已经死了七个人。” 江知渺心头一震:“我研制出了解药,先给症状严重的人喝,看看效果。” 陆汀驰低头看向瓷瓶,眼中的疲惫散去些许,语气也松了些:“这个就是?” “嗯。”江知渺点头,“只要有效,后续就能大量熬制。” “我马上派人送过去,让医兵盯着服药后的反应。”陆汀驰说着就要转身,却被江知渺叫住。 “昨天你不在,我已经通知县丞,让他安排人去,你怎么今早才回?” 江知渺满脸疑惑 ,按说县丞接到消息,该第一时间行动才对。 陆汀驰闻言,眉头微微皱起,语气沉了几分:“看来他是没当回事。”他转头看向江知渺,见她眼下泛着浓重的青黑,脸色也苍白得很,又软下语气,“你先回屋休息,解药有效果了,我立刻派人通知你。” “不行。”江知渺摇了摇头:“制解药需要的生地、丹皮、赤芍我药房里快没了,得先去采购,不然后续批量熬制会断供。” 陆汀驰一把揽她在怀里,语气坚定:“你写下药草清单,我让人去采买,你必须休息。”他看着她疲惫得几乎站不稳的模样,语气不容拒绝,“你得先顾好自己。” 江知渺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知道他是真心担心,也明白自己现在确实撑不住,便不再坚持,去书房快速写下清单。陆汀驰接过清单,仔细叠好放进怀里,又叮嘱了一遍:“一定休息,别再硬撑。” 见江知渺点头,他才离开。 江知渺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心里忽然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他的欺骗让她难过,可此刻他的担当与关切,又让她没法彻底推开。 陆汀驰安排好送解药、采买草药的事,转身就往县衙走。 县衙大堂内,县丞正坐在案前翻看账本,见陆汀驰带着一身寒气进来,连忙起身迎上前,脸上堆着笑:“大人回来了?” 陆汀驰没接他的话,径直走到主位坐下,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击,声音冷得像冰:“昨天沈大夫通知你,有瘟疫,让你安排人去,你为何没动静?” 县丞脸色微变,连忙狡辩:“大人恕罪!下官当时正在给长史核算税收,长史急着要账目,说要呈给藩王那边,下官实在没办法推脱,才耽误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百姓的命,还没有长史要的税收账目重要?” 陆汀驰语气不怒自威,目光像刀子扫过县丞。 县丞被他看得浑身发毛,连忙躬身:“下官、下官没这个意思!只是一时疏忽……” 他声音发颤,额角渗出冷汗,不敢再与陆汀驰对视。 陆汀驰也不废话,直接起身看着他:“靠山村的管理,就交给你负责。”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威严,“即日起,你驻守靠山村,负责村民的饮食分发、秩序维护,若有任何纰漏,我唯你是问!” 县丞脸色惨白,想再辩解,可看到陆汀驰坚定的眼神,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能硬着头皮应下:“下官、下官遵命!一定好好管理疫区,绝不让大人失望!” 陆汀驰没再看他,转身就往门外走。 第72章 掳长史 陆汀驰刚处理完县丞的事,派去采买药材的小吏就匆匆来报,神色慌张:“大人,城中四家药铺,都说没有生地、丹皮、赤芍了!” “都是谁家的产业?”他声音沉了下来,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小吏连忙躬身回复:“回大人,四家药铺,都是王家的产业。” 小吏又道:“大人,你有所不知,王家员外的女儿就是长史大人的妾室” 陆汀驰点头了然,原来在这等着呢。 就在这时县衙外传来通报:“刺史冯大人到!”他忙整理好衣袍,快步出门迎接。 冯渝一身浅绯色官袍,面色温和,刚端起茶杯就开门见山:“听说林大人一早就派人四处采买生地、丹皮、赤芍?” 陆汀驰端茶的手顿了顿,随即坦然一笑,语气带着几分自嘲:“是有这事。说来惭愧,我刚到钦州上任时没轻没重,斩了强抢民女的王家大公子,这不,药材不肯卖我了。” “林大人这般为民做主,赤诚之心,不多见。”冯渝轻轻吹了吹茶沫。 陆汀驰拱手谦逊道:“冯大人过誉了,不过是在其位谋其事。”他话锋微转,眼神里带着几分疑惑,“只是不知,冯大人今日上门,恐怕不只是为了陪下官喝口茶吧?” 冯渝放下茶杯,嘴角扬起一抹笑意:“我这里,正好有你需要的生地、丹皮、赤芍。” 这话超出陆汀驰的预料,不动声色道:“不知冯大人可否卖给我?” “林大人是为百姓办事的好官,难道就不允许我也为百姓出份力?” 冯渝摆了摆手,语气豁达,“那些药材,你拿去便是,不必谈‘卖’。”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补充道,“我已让人将药材装车,就在县衙外,你让人清点接收即可。” 陆汀驰当即起身拱手,语气恳切:“那我便替染疫的百姓,多谢冯大人了!” 冯渝笑着点头,没再多言,又与陆汀驰闲谈几句防疫事宜,便起身告辞。 两日后的清晨,雾气还未散尽,一名探子便浑身是汗地冲进议事营帐,单膝跪地,声音发颤:“将军!边境发现异动,似乎有安南军入境了!” 陆汀驰正对着舆图标注布防点位,闻言猛地抬头,眼中的温和瞬间褪去,冷声道:“看来安南,不止提供粮草,连兵马都送来了。” 话语落地,厅堂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连呼吸都带着紧张。 玄祁当即按捺不住,上前一步请命:“将军!长史是萧恕己的心腹,他定然知道借了多少安南兵!不如直接把他抓来,一问便知!” 沐凡连忙接话,语气里满是担忧,“西南地势复杂,山林密布,我们的兵本就不熟悉地形,作战已不占优势。若是连对方有多少人马都不知道恐怕……” 他话没说完,眉头已拧成了疙瘩,西南军骁勇善战,再加上安南的兵力,局势只会更凶险……。 陆汀驰抬手打断,目光扫过玄祁与一旁的渊明,“玄祁、渊明,你们两个去长史府,把他绑了,直接关入县衙狱房!” “是!” 玄祁与渊明齐声应下 夜色如墨,长史府内,两条黑影便如滴入墨汁的清水,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长史府西墙的阴影里。 玄祁一身夜行衣紧束,贴在冰凉的墙壁上,对渊明比了个手势。渊明点头,从腰间皮囊里摸出两颗用麻沸散浸透的肉丸,指尖轻弹,精准地落入墙内看门恶犬的食盆。不过片刻,墙内便传来两声压抑的呜咽和沉重的倒地声。 “你这‘哑狗丸’倒是越发纯熟了。”玄祁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揶揄。 “比不上你‘梁上君子’的身法。”渊明反唇相讥,玄祁抛出飞爪勾住墙檐,身形如狸猫般轻盈翻上,又俯身将渊明拉了上来。 府内寂静得可怕,只有风声掠过枯枝的细微呜咽。两人借着游廊柱影和假山石壑,避开两拨提着昏黄灯笼、哈欠连天的巡夜家丁,摸到了后院长史书房所在的小院。 书房窗棂透出微弱烛光,映出一个伏案疾书的身影正是长史。 玄祁舔湿窗纸,抠出一个小洞,瞥了一眼,对渊明无声地做了个“就他一个”的口型。渊明从袖中滑出一支竹管,对准小孔,轻轻一吹。 一缕几不可见的轻烟袅袅钻入书房。屋内,正为账目焦头烂额的长史忽觉一阵难以抗拒的困意袭来,脑袋一沉,便重重砸在了账本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就是现在! 玄祁用匕首灵巧地拨开里面门栓,两人闪身而入,迅速掩上门。渊明快步上前,探了探刘长史的颈脉:“成了。” 玄祁则利落地扯下书案的锦缎桌围,三两下将昏死的刘长史双手反剪捆了个结实,又顺手抄起桌上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塞进他嘴里,防止他中途醒来叫喊。 “啧,堂堂长史,晚上就吃这个?”玄祁掂了掂那半块糕。 “少废话,赶紧的。”渊明皱眉,将长史像个沉重的米袋一样扛上玄祁的肩头。 来时容易去时难,尤其还扛着个死沉的大活人。玄祁扛人,渊明断后,小心翼翼原路返回。翻西墙时最是惊险,两人用腰带临时做了个绳套,合力才将长史吊过墙头,接应的侍卫在外面稳稳接住。 落地后,玄祁回头望了望沉寂的长史府,只有书房那扇窗还孤零零地亮着。 “搞定收工。”他拍了拍手上的灰,语气轻松,仿佛刚才只是进去偷了本书,而非朝廷命官。 渊明却没他那么轻松,仔细检查了一下长史绑的是否牢固,低声道:“快走。” 冷水“哗啦”一声泼在脸上,长史猛地打了个寒颤,瞬间从昏迷中惊醒。眼前是潮湿的石墙,空气中飘着霉味与铁锈味,陌生的环境让他恍惚以为在做梦,他明明前一刻还在府中查看账目。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视线终于清晰:不远处的木桌后坐着一人,玄色束身服勾勒出挺拔身形,正是“林砚舟”。而自己的手脚,竟被粗重的铁链牢牢锁在石椅上,动弹不得。 “林砚舟,尔敢!”长史又惊又怒,挣扎着嘶吼,“我是朝廷命官,你快放了我,否则王爷绝不会饶你!” 陆汀驰端着一杯水起身,缓步走到他面前。“长史若是不想尝尝‘醉骨香’的滋味,我劝你还是,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他嘴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语气带着几分戏谑,“我今日可没你那晚贴心,还为我准备了女人。” “醉骨香” 三个字像针一样扎进长史心里,他脸色骤变 ,那药的厉害他再清楚不过,他特意从安南带了些回来,就是见过服下那药的症状。可他仍强撑着硬气:“你…你简直无法无天!你可知绑架、私刑朝廷命官,是抄家灭族的死罪!” 陆汀驰没接他的话,指尖敲了敲杯壁,声音陡然冷了下来:“安南借了多少兵马给藩王?” 长史浑身一震,脑子飞速运转 ,这事极为隐秘,一个小县令怎么会知道?再联想到“林砚舟”上任后干的种种事,硬气的根本不像一个刚入仕途的书生能有的气魄,他突然瞳孔骤缩,惊恐道:“你不是林砚舟!你到底是谁?” “我说了,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陆汀驰晃了晃手中的杯子,作势要往他嘴里灌,“看来长史是记不住劝诫。” “我说!我说!”长史立刻认怂,声音都带着颤,“安南借了一万精锐兵马。” “作战的布防图你可有?” “我一个文官不参与这些” 陆汀驰抬手将杯中的水狠狠泼在他脸上,冷声道:“狱使,看牢了。”说完转身就往牢房外走,渊明快步跟上。 牢房里,玄祁和沐凡还在原地。玄祁一脸不可置信:“这么简单就招了?我还以为得吃几鞭子,再熬上半宿呢。” 沐凡的关注点却偏了,拉着玄祁小声问:“将军说的醉骨香,是不是长史以前给他下过?还有那女人,将军真的……” 玄祁也反应过来,眼里瞬间闪过“吃瓜”的光:“所以将军是中过招,还睡了长史准备的女人?”两人一边说,一边快步跟上陆汀驰,小声嘀咕却没逃过陆汀驰的耳朵。 陆汀驰回头扫了他们一眼,见两人眼神古怪,嘴角还挂着莫名的笑意,冷声道:“你们俩吃错药了?” 沐凡年纪最小,向来有话直说,憨憨地问道:“将军,那醉骨香你是不是中过招?还有长史准备的女人,你真睡了?”问完还眨巴着一双求知欲旺盛的眼睛。 陆汀驰耳尖微不可察地泛红,语气有些不自然:“你的听话重点总是这么刁钻古怪!是不是整天跟着玄祁,好的不学尽学些乱七八糟的?” 玄祁立刻凑上来,眼里满是好奇:“所以到底是不是啊,将军?” “没有。”陆汀驰板起脸,快步往前走。沐凡还不死心,上去追问:“是没有中招,还是没有睡人?” 陆汀驰猛地停脚,周身气压瞬间降低,眼神冷飕飕地射向沐凡:“没有睡他准备的人。你再问,现在就去军营练够三个时辰的枪,少一刻我亲自陪你练。” 沐凡吓得脖子一缩,立刻用手在嘴边做了个封嘴的动作,乖乖闭了嘴。他看着陆汀驰明显有些仓促离开的背影,挠了挠头,凑到玄祁和渊明中间,用气声小小声地说:“将军说没睡长史准备的人…那意思是…睡了别的…人?谁?” 玄祁噗嗤一声笑出来,抬手给了他后脑勺一个不轻不重的巴掌,调侃道:“还能有谁?他现在名义上的妻子,江九小姐呗!” 他摸着下巴,露出一副老怀甚慰的表情感叹:“唉,我们将军这块千年寒铁,可算是开窍了,终于不是…” “他们…… 这可以吗?”沐凡瞪大了眼睛,“不是假成婚吗?” “任务归任务,感情归感情。”玄祁搂着他的肩膀往前走,忍不住笑,“等任务完成,娶江小姐做妾,有什么不可以?要是裴述知道这事……”他说着摇了摇头,憋住了后半句。 渊明一直安静地跟在旁边,始终没插话,只是嘴角也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眼底满是了然和一丝促狭的笑意。 他们几个都是从小被选作陆汀驰的武术陪练,一起摸爬滚打长大,战场上更是过命的交情,私下里根本没那么多规矩,插科打诨、调侃几句他的私生活,那也是常有的乐趣。 第73章 至高至明日月 靠山村的医帐内,烛火一夜未熄。江知渺熬的第一剂汤药,医官们喂给了三名病情最重的患者。初时,患者高热似有稍退,口舌干燥也缓解了些,医官们都松了口气,连村民都私下议论:“沈大夫的药真管用,这下有救了!” 可谁料翌日深夜,异变陡生!医官小李刚巡病患,就听见帐内传来慌乱的呼喊,他冲进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三名患者竟几乎同时病情加剧,原本红肿的瘤体变得更加灼热,还不断渗出血水,更可怕的是,患者开始大口呕血、便血,很快便陷入昏迷。 小李骑上快马就往钦州城赶。赶到县衙小院时,天刚蒙蒙亮,他喘着粗气拍门:“沈大夫,不好了!靠山村那三个重症患者,喝了药后病情反而加重了,现在都昏迷了!”江知渺一听,心头猛地一沉,抓起药箱就跟着小李往靠山村赶。 消息传到军营时,陆汀驰正与将领们推演布防,听闻靠山村出了变故,他当即起身:“玄祁,你暂代我主持议事,我去趟靠山村。”不等玄祁回应,他大步走出,翻身上马,朝着靠山村疾驰而去。 到祠堂时,江知渺立刻上前为患者把脉,指尖触到脉象的瞬间,脸色骤变 ,原本洪数的脉象,竟已转为沉细欲绝。 她又掀开患者的眼皮,查看舌苔,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的衣襟:“糟了!我只知一味清热,却忘了顾护患者脾胃,更没给邪气留条出路,这是正气被寒药所伐,邪毒内陷心包的危象!” 陆汀驰站在外围,看着江知渺熟练地检查患者状况,眉头紧蹙,却没有上前打扰。旁边的村民见他来了,更是大气不敢出 ,虽满脸担忧,却没人敢多言。 毕竟县令大人在,之前还放话:“谁敢质疑,或在村里闹事,以杖毙处理!”有村民小声嘀咕:“这药怎么会越吃越重啊……” 旁边的老村长立刻瞪了他一眼:“沈大夫肯定在想办法,别乱说话!” 江知渺没理会村民的议论,脑子里飞速盘算着:“得立刻改药方!” 她想起前世学过的药材提纯之法,当即对医兵说:“小李,快帮我准备药丹皮、赤芍、山慈菇和白蔹,再拿些烈酒来,要最快的速度!” 小李不敢耽搁,立马去筹备。江知渺一边碾碎药材,一边心里盘算:“之前用水煎煮,高温可能破坏了药效。这次用烈酒浸泡,密封一日析出药效,再文火加热回收酒液,就能得到粘稠的初提物,这样更能保留药性。”陆汀驰走到她身边,默默拿起一旁的石臼,帮她碾碎药材。江知渺抬头看他,眼底闪过一丝惊讶,陆汀驰却只是轻声说:“我来。” 一日后,初提物制成,江知渺将其溶于水,静置沉淀后取上清液,制成了“清膏”。她先给那三名昏迷的患者服下,半个时辰后,开始醒了,虚弱地开口:“大夫…… 肿块好像不那么疼了。”可江知渺却皱起了眉 ,肿块缩小得太慢,患者仍被低热折磨,她自语道:“精华是提出来了,但药力还是不够,难道是方向偏了?”陆汀驰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疲惫的侧脸,递过一杯温水:“先歇会儿,别急。” 接下来的两日,江知渺守在靠山村观察患者。陆汀驰处理完军营事务,便会赶来靠山村,有时帮她整理药材,有时看着她忙碌的身影。这天深夜,她为一名患者把脉时,突然眼前一亮:“所有患者都是舌苔黄腻、脉滑数,肿块触之灼热,这哪里只是瘀堵,分明是毒热与痰瘀互结!” 她猛地起身说:“小李,去取些黄连来,再准备些醋和蜂蜜!”小李疑惑道:“沈大夫,黄连极苦,还伤胃,患者现在这么虚弱,能吃吗?” “我自有办法。”江知渺眼神坚定,“黄连能直清深伏的热毒,但需用醋液反复浸泡,提取其有效成分,再用蜂蜜调和。蜂蜜甘缓,既能矫味护胃,还能像层‘缓释衣’,让药力慢慢释放。” 她顿了顿,又补充:“再加点桔梗和皂角刺的提取液,这两味药是‘舟楫之药’,能引着其他药的药力上行,直破皮里膜外的瘀结!”陆汀驰看着她条理清晰地安排,眼底满是骄傲,他的渺渺,总能在困境中找到出路。 一日后,新制成的“清膏连蜜丸”终于出炉,色如黑玉,味道是先甘后苦。江知渺拿着药丸,走到一名已奄奄一息的老者床前,轻声说:“老丈,这是新制的药,您试试看,说不定能好起来。”老者的家人含泪点头,将药丸喂了进去。 服药后,没有出现剧烈吐泻的情况,老者说只是小便变得深黄如油,身上还微微出了些汗。连服两日后,他的高热竟退了,五日后,原本坚硬如石的肿块开始变软、缩小,消散了大半,只剩下些许僵硬。 村民们见此情景,都开始高兴:“沈大夫太厉害了!这下真的有救了!” 江知渺看着逐渐好转的患者,终于松了口气,陆汀驰走到她身边,轻轻拉住她的手:“辛苦了。”江知渺抬头看他,疲惫的脸上露出一抹浅笑:“还好。” 接下来的日子里,江知渺就很少见到陆汀驰了,直到那日深夜,江知渺辗转难眠,索性起身走到院中的木芙蓉树下。月色透过绿叶,在地上洒下细碎的影子 ,如今还不是花期,她仰头望着枝叶,忽然想起初见这棵树时的模样,心里有些悲伤,“今年,还有机会看到它开花吗?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双有力的手臂从身后环住她,熟悉的气息裹着夜风扑面而来。“在想什么?”陆汀驰的声音贴在她耳边,带着几分沙哑的温柔。 江知渺没有拒绝这份亲昵,只是轻轻靠在他怀里,目光仍落在树枝上:“在想,今年还能不能看到这棵树的花期。” 陆汀驰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沉默片刻,才低声开口:“渺渺,能为我准备些战场上治外伤的药吗?” 江知渺的心猛地一沉 ,她知道,这意味着他与藩王的战争,要开始了。她没有多问,只是轻轻点头:“能。” 两人没再说话,只有夜风穿过枝叶的“簌簌”声。陆汀驰抱着她,感受着怀中人的温度,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 ,他知道,自从身份暴露后,他与江知渺之间就扎了根刺,不拔掉,他们就永远回不到从前。 不知过了多久,陆汀驰才缓缓松开她,指尖轻轻拂过她的鬓角:“夜凉了,你先去休息吧。” “嗯。”江知渺应了一声,转身往房间走,单薄得背影让人心疼。 陆汀驰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房门后,才收回目光。他掏出怀中的信纸 ,那是写的退婚信,却迟迟没能送回去。 他清楚,若是现在把信寄回京都,母亲以及家族定然不会同意,说不定还会拉着父亲,亲自去边关找他,到时候不仅会暴露他不在北境的秘密,还会让江知渺的境地难堪。 “退婚的事,只能等事情结束,回去当面说。”陆汀驰低声自语。 他抬手摸了摸木芙蓉树的枝干,心里暗暗期许:等平定了藩王之乱,等他处理好婚约,一定要陪她在这颗开花的树下和从前一样,喝茶,吃饭,聊天,跳舞,练琴,下棋……笑了笑,这颗树下原来有我和她这么多的回忆。 “长史不见了?”萧恕己猛地抬头,眼底的平静瞬间碎裂,寒意顺着眉骨往下沉 “怎么会突然失踪?” 他指尖敲击着桌案,脑中飞速运转:定是有人察觉到了端倪,掳走长史,想从他嘴里撬出通敌证据,坐实自己谋反的罪名。原本还想瘟疫爆发严重时再动手,现在瘟疫不仅被林砚舟破了,如今长史失踪,夜长梦多,计划不得不提前。 “传我命令。”萧恕己的声音冷得像冰,“让城外的兵马全部整顿好,两日后出发。” 至于林砚舟屡次坏事,定要秋后算账。 江知渺在医馆坐诊,指尖搭着病患的脉搏,耐心叮嘱着用药剂量。窗外阳光正好,药香混着市井的喧闹,忽然,一阵马车轱辘声停在医馆门口,仆从掀开帘子,躬身道:“林夫人,王妃有请,烦请随马车去王府一趟。” 江知渺心头微疑,但她还是起身交代两个小丫头照看医馆,跟着仆从登上马车。 王府客厅内,王妃依旧是往日模样,一身素雅衣裙,笑容和煦,她快步上前拉住江知渺的手,引着她在软垫上坐下:“今日叫你来,没别的事,就是想跟你说一个故事。” 江知渺接过茶杯,笑着回应:“那我洗耳恭听。”只是她心里清楚,王妃这般郑重相邀,定然不是讲故事这么简单。 王妃执起茶盏,指尖轻轻拂过杯沿,暖烟袅袅中,她的声音也染上几分悠远:“林夫人可知,这世间最磨人的,从来不是生离死别,是人心变了模样。我要讲的这故事,主角是七皇子牧之,还有他的王妃,卫国公嫡孙女周沅,都叫她阿沅。” “他们初遇,是在牧之凯旋献俘的大典上。那时他是炙手可热的七皇子,马蹄踏遍山河;阿沅是父皇为他挑的正妃,家世显赫,性情沉静。大典上,他没看脚下的俘虏,只望着城楼 ,阿沅站在皇后身侧。” “成婚三日,牧之便再披铠甲离去。他留给阿沅一座宏大的七皇子府,阿沅回报他的,是井井有条的家,府中丫鬟婆子、父皇母后,都赞她堪为宗妇典范。他们像最精密的齿轮,相聚时客气尊重,偶有少年夫妻的羞涩,他那时意气风发深得圣上喜爱,从没想过,江山会不属于他。” 王妃顿了顿,添了些茶水,语气沉了些:“后来太子暴毙,诸王争位。最后登大宝的,是一向不争不抢的三皇子。战功赫赫的牧之,成了新帝要折断的刀 ,圣旨下来,封他为临淮王,就藩西南钦州,非诏不得回京。” “离京那日凄风苦雨,往日门庭若市,只剩车马萧条。阿沅卸了珠翠,只穿素衣,将披风披在他肩上,声音平得没波澜:“王爷,车马备好了。牧之回头,握住她冰凉的手,哑声道委屈你了,阿沅只说夫妻一体,何谈委屈。” “西南的日子,倒比京都自在。牧之的戾气被暖风散了,才发现阿沅的好,她识山野花草,用彩线绣活蝴蝶,月下弹轻快的钦南小调。他们像寻常夫妻,赏花品茶、登山泛舟,阿沅还为他生了儿子,他亲手种了片沅芷兰草,给孩子取名‘萧承芷’。” 说到这里,王妃的指尖微微收紧,语气添了几分冷意:“可安稳日子久了,王爷的闲散成了慢性毒药。开始广纳姬妾,直到云姬出现,她是长得美得有攻击性,满是野心。他沉溺在云姬的刺激与崇拜里,渐渐忘了阿沅。” “云姬生了儿子,开始吹枕边风,说承芷体弱,说阿沅打压庶子。牧之起初不信,可听得多了,看承芷像阿沅般沉静,再看云姬儿子机灵,心里的偏狭便占了上风,对承芷日渐冷淡。” “阿沅第一次去云姬院子找他,只说“王爷,承芷是嫡子,是世子”他却不耐烦挥手:“我又没废他世子之位,男孩子别养得娇气!” 王妃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没过多久,承芷在花园池塘‘失足’溺亡。捞上来时,小小的手里,还攥着阿沅为他绣的驱五毒香囊。阿沅抱着儿子冰冷的身体,坐了一夜,没哭,也没说话。” “牧之懊悔过,处死下人,禁足云姬,可很快就被云姬的温存磨平了愧疚。他依旧沉迷酒色,可他不知道,阿沅变了,她搬到王府最偏的静思堂,深居简出,不再见他,连王府中馈,都只通过嬷嬷传达。” “他以为阿沅心死了,却不知从承芷死那日起,阿沅就懂了:这丈夫,早不是当年京都失意时握她手的郎君。今日云姬能害她儿子,明日就能害她。她动用嫁妆与人脉,囤死士,收集罪证,只为有一天自己死的时候也能拉上他们。” “西南大宴,云姬当众嘲讽阿沅,无所出、不配为正妻。满座皆惊,牧之喝得半醉,竟哈哈一笑,没加斥责。所有人都看阿沅,她缓缓抬头,隔着歌舞灯火看了牧之一眼。 王妃放下茶盏,目光落在江知渺脸上,语气轻却清晰:“阿沅垂下眼帘,嘴角勾了丝极淡的冷笑。她心里想的是,他不会护我,终会让我死。那么,在他让阿沅死之前…… 林夫人,你说,阿沅该怎么做呢?” 第74章 至亲至疏夫妻 王妃的话音落下,厅内陷入短暂的沉默。江知渺握着茶盏的指尖微微一收 ,故事里的阿沅,就是此刻的王妃,而临淮王牧之,就是藩王潇恕己。 她抬眼看向王妃,目光里没了先前的温和,多了几分锐利:“王妃不妨直说,今日邀我来,不是为了讲故事,是需要我做什么?” 王妃,不,此刻她更像是那位被岁月和背叛重塑过的阿沅。她眼底那点惯常的、用以示人的温润光泽彻底褪去,露出底下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冷硬基石。 她微微颔首,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字字千钧:“林夫人是聪明人。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再与你打哑谜。” 她目光锐利地看向江知渺:“我需要你,以及你身后之人,确保潇恕己造反,绝不能成功。我不要他身败名裂,不要他圈禁终身,我——要——他——死。” 最后四个字,她吐得极轻,却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寒意。 江知渺心头剧震,面上却竭力维持着镇定。她迅速消化着这个惊人的信息,并未立刻表态:“王妃,兹事体大。您为何认定,我有能力帮您做到这一步?我不过一介女流,夫君虽在朝为官,却也……” 王妃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打断了她:“因为你的夫君,林砚舟林大人,根本就是朝廷派来西南的眼睛。王爷他,心知肚明。” 江知渺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王妃继续道,语气恢复了那种可怕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寻常小事:“之所以至今还容你们活着,无非是时机未到,撕破脸于大业有损,反而打草惊蛇,让你们背后之人有了更充分的理由。否则,单就铁矿一事,足够林大人死上十次了。” 江知渺背后渗出细微的冷汗。她早知道钦州此行危险,却不知早已在对方刀锋之下行走多时。 “所以,”王妃看着她,目光如炬,“我不需要知道林大人究竟效忠于京中哪位贵人,是龙椅上那一位,还是太子党,又或是另有派系。我都不在乎。我只看结果。我们的目的,在潇恕己必须死这一点上,是一致的。这就够了。” 她顿了顿,给出了她的价码,也是她积攒多年的复仇力量:“我可以将萧恕己这些年来,如何勾结外邦输送利益、如何贪墨军饷、如何私铸兵甲、以及他与京中某些人秘密往来的所有账册、书信、人证线索,全部交给你。这些,足以让他万死难辞其咎。” 她向身旁的心腹嬷嬷略一示意。那嬷嬷无声退入内室,片刻后,捧出一个一尺见方的沉木匣子,以及一枚玄铁所铸、刻有奇异火焰纹路的令牌。 王妃亲手打开匣盖,里面是厚厚一叠账本、信件,纸张新旧不一,却整理得一丝不苟。 “除此之外,这是我十年间,暗中蓄养的两千死士。他们多是本地受尽盘剥的农家儿郎,或是对萧恕己暴政心怀怨恨之人,忠诚毋庸置疑。令牌在此,可号令他们。”她将令牌轻轻放在匣子上,推向江知渺。 “若朝廷意在西南平息祸乱,这些人,熟悉西南地形,山林暗道,或可助你们……事半功倍,总之,如何运用,想必林大人比我更在行。” 江知渺看着那沉甸甸的木匣和那枚冰冷的令牌,仿佛看到了一个女人长达十来年的隐忍与谋划。这不再是简单的合作,这是一场交付全部身家性命的豪赌。 她深吸一口气,迎上王妃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缓缓伸出手,接过那份足以掀起腥风血雨的“礼物”。 “王妃之意,林沈氏明白了。”她声音沉稳,“此事,我需与夫君商议。但请您放心,扳倒王爷,亦是吾等所求。” 王妃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却冰冷无比的笑意:“很好。那我,静候佳音。” 对话结束,两人之间再无他言。江知渺捧着木匣和令牌,在嬷嬷的指引下,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王府。 江知渺刚离开王府便立刻对候在马车旁的少年说:“小超,快,联系你们将军,让他务必尽快赶回家中,事急!” 小超是陆汀驰特意留下保护她的侍卫,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眉眼间带着少年人的活泼,武功却十分了得。上次瘟疫期间,江知渺联系不上在军中的陆汀驰,事后陆汀驰就留下小超在身边,一来能保障安全,二来若再有要紧事,也能通过小超及时传递消息。小超性子活络,总爱一口一个“沈姐姐”的叫她,倒少了些生分。 “沈姐姐放心!” 江知渺点点头,指尖仍微微发紧,小超送她回县衙小院后便敏捷地隐入巷口,江知渺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幸好当初留下了他,否则此刻再像上次那般找不到陆汀驰,就比较麻烦了。 议事营帐内,烛火跳动着映亮沙盘上的红蓝标记。陆汀驰站在上首,指尖按着西南边境的地形图,与众将领反复推演布防 ,藩王谋反在即,每一步部署都容不得半分差错。 “藩王本部兵力四万,加上安南军的一万,总共五万。” 泽渊指着沙盘上代表敌军的红旗,语气凝重,“他们熟悉西南地形,还占着兵力优势。” 江渊接过话头,眉头拧成疙瘩:“我们满打满算只有两万兵,大多是中南道调来的,不熟悉地形。上次定的那套布防,怕是得改,藩王现在的动静有不走那边的趋势。”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将领们都盯着沙盘,没人说话 ,兵力悬殊、地形不熟,这两座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陆汀驰也在沉思,指尖在沙盘边缘轻轻敲击,脑中飞速盘算着破局之法。 就在这时,帐外突然传来禀告声。告知可以进去之后,小超掀帘而入,气息还没喘匀,就急声道:“将军!沈姐姐去了趟王府,出来就催您赶紧回府,说有急事!” 陆汀驰闻言,紧绷的嘴角忽然勾起一抹笑意,眼中的沉郁也散了大半。他回头看向满脸疑惑的将领们,语气轻松却带着笃定:“看来,破解眼下困局的法子,来了。” 话音刚落,他便转身大步出帐,翻身上马,马蹄声渐远,留下帐内一众将领面面相觑,个个疑惑。 第75章 亏欠 江知渺坐在书房的案前,案上摊着王妃交予的黑漆木盒,她的思绪却仍停留在与王妃的对话里。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细微的声响打断了她的沉思。江知渺抬头,就见陆汀驰走了进来,玄色衣袍上还沾着夜露的寒气,下颌线条比往日更显凌厉,分明是清瘦了些。 “去王府了?”陆汀驰先开了口,走到案边坐下,目光落在那只黑漆木盒上。 “嗯。”江知渺点头,将木盒推到他面前,打开盖子露出里面的罪证与令牌,“王妃给了我这些,还说…… 她愿意交出两千死侍,帮我们阻止临淮王谋反。” 她顿了顿,把萧恕己关于勾结外邦、贪赃枉法,以及怎么联络死士,都一一复述了一遍。 陆汀驰拿起那令牌,抬眼看向江知渺:“能拿到这些东西,还有王妃的助力,都是渺渺的功劳。” 江知渺看着他眼中毫无惊讶的神色,反而带着几分了然,心头的疑惑瞬间涌了上来:“你早就知道这些?” 陆汀驰没有否认,轻轻点头:“嗯,之前探子查到了些关于临淮王与王妃的旧事,又顺着路线去查了王妃。” 江知渺恍然大悟,想起之前陆汀驰曾说过 “与王妃交好以方便打探消息” 语气里带着几分了然:“所以你一开始跟我说,要和王妃交好、打探消息是假的,让王妃主动交出助力,才是你的真正目的?” “是。” 陆汀驰的语气软了下来,眼神里带着几分歉意,“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真相,只是这事牵连甚广,王妃心思缜密,若让她察觉我们早已知晓她的计划,恐怕不会轻易信任……” “我明白。” 江知渺抬手打断他的话,眼底没有半分怨怼。 陆汀驰看着她通透的模样,心里涌起一阵暖意,他握住她的手,语气郑重:“谢谢你,渺渺。我的兵不熟悉西南地形,王妃的两千死侍都是本地儿郎,有他们带路,布防和突袭都会顺利的多。” 江知渺回握住他的手,指尖感受到他掌心的茧,轻声问道:“什么时候出发?” 陆汀驰眼底闪过一丝锐利:“快了,就这两日。” 江知渺没有立刻接话,指尖在陆汀驰掌心轻轻蜷缩,听他说“这两日就出发”,让她心头瞬间揪紧,眼底不自觉浮起担忧。 声音也轻了几分:“你要的外伤药,我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数量较多,明天我再去清点一遍,看看还缺什么,再通知你过来取。” 陆汀驰哪会看不出她的紧张,他拉住她的手,轻轻一拽,示意她坐到自己腿上。江知渺没有犹豫,乖乖起身坐下,柔软的身体贴在他怀里。 陆汀驰顺势搂住她的腰,掌心覆在她纤细的腰侧,语气带着几分心疼:“别担心,我心里有数。倒是你,瘦了,你看,我一只手都快能握住你的腰了。” 他说的是实话。陆汀驰一米九的大高个,手掌本就宽厚,江知渺一米六八的身高不算矮,可架不住人瘦,腰线在他掌心轻拢,竟真的能被轻松圈住大半个腰。 江知渺抬手搂住他的脖子,脸颊贴在他温热的颈窝,轻声道:“你也瘦了。” 江知渺静静地倚在陆汀驰的怀中,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下沉稳有力的心跳,透过衣料传来温热的体温,这一切都让她无比贪恋。 她知道,这个怀抱,这份温暖,很快就不再属于她了,思及此,她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和不舍。她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搂紧了一分,仿佛这样就能多汲取一点他的温度,多留住一刻这偷来的时光。 江知渺心中那片被谎言刺伤的心在剥离开最初的震惊与疼痛后,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生不出半分恨意,而露出的内核,是连她自己都未曾料到的、如此清晰而深刻的爱意。 原来,她已是这般爱他,爱到超越了被欺瞒的委屈。 此刻充盈心间的是绵密如针的难过。那样好的他,心怀百姓,担当果决,待她时却又藏着笨拙的温柔,终究不属于自己。 然而比这更难承受的,是蚀骨的担忧。大战将至,刀兵凶险,他纵是少年将军,也是血肉之躯。一想到他可能涉险,甚至受伤,她的心便揪紧般疼痛,只盼这一刻能再长久些,能将他牢牢护在这方寸之间,远离所有风雨。 两人静静相拥了片刻,陆汀驰无奈地叹口气,摸了摸她的头发:“渺渺,我还得回趟军营,今晚就不回来了。要是有急事,你让小超通知我。” 江知渺乖乖点头,陆汀驰将她抱起来,站稳后才轻轻将她放下,眼底满是不舍:“那我先走了。” “嗯。”江知渺应着,却没有送他到门口,她怕多看一眼他的背影,那点克制的担忧会忍不住涌出来。 陆汀驰拿起案上的黑漆木盒,最后看了她一眼,才转身快步出门,翻身上马,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里,朝着军营的方向疾驰而去。 陆汀驰策马奔回军营时,帐内将领们仍围着沙盘等候。他未及卸下沾着夜露的披风,便径直下令:“泽渊,即刻带两名心腹,持此令牌去西郊破庙,联络王妃的死士统领 ,就说‘沅芷花开’,让他们即刻来营中议事。” 泽渊接过令牌,见陆汀驰神色凝重,当即领命出发。不过一个时辰,帐外便传来通报,死士统领带着三名副手如约而至。那统领一身短打,腰间佩刀,眼神锐利如鹰,见到陆汀驰手中的令牌,才上前拱手:“属下见过将军,王妃有令,凡握令牌者,死士无有不从。” 陆汀驰指着沙盘,开门见山:“眼下藩王勾结安南军,约两日后进攻京都,我军不熟地形,需借诸位之力,摸清山林间的隐蔽路径,尤其是通往京都必经之路的峡谷与隘口。” 死士统领俯身细看沙盘,指尖点向西南侧一处标记:“将军放心,这一带的山林路径,我等烂熟于心。属下已备好详细地形图,还可派三百死士作为向导,分驻各营,协助布防。” 他说着递上一卷羊皮地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山道、水源与隐蔽据点,连何处易设伏、何处可屯兵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陆汀驰接过地图,与将领们快速商议后,当即敲定布防方案:“江渊带两千兵,随死士去黑虎口设伏,截断安南军后路;泽渊率三千兵,守在黑松岭,随时准备应援…………” 死士统领闻言,立刻应下:“我这就回去把大家召齐,三个时辰后,两千死士便会到各营报到。”双方没有多余寒暄,仅凭一枚令牌,一句借口暗语,便迅速达成共识,他们有着共同的目标:阻止藩王谋反。 陆汀驰展开羊皮地图,指尖沿着标记的山道划过“有了这些死士相助,我们总算占了地形优势。未必没有胜算。”帐内将领们看着地图上清晰的标注,原本紧绷的神色也渐渐舒展,摩拳擦掌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大战。 深夜的县衙小院,只有虫鸣伴着月光洒落。陆汀驰轻手轻脚推开院门,甲胄上还沾着军营的寒气,距离出发只剩几个时辰,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回来看看。 他没有去敲江知渺的房门,只是静静坐在江知渺房间门外的石阶上,指尖夹着一枚未点燃的火折子。脑海里反复闪过萧恕己的名字,那个曾征战四方、鲜少败绩的七皇子,也是他的亲舅舅,如今成了他的死敌。兵力悬殊,地形虽有死士相助,可面对萧恕己的用兵之术,他自己也说不清有多少胜算。 他想起昨日写好的信,早已让人快马送给孟星河。信里交代了所有产业,全数转交给江知渺;还留了十名精锐,若他此战未能回来,便护送她离开西南,去哪里都好,只要她愿意。他甚至托孟星河,往后多照拂江知渺一二,可即便安排得再周全,心里还是像空了一块,怎么都放不下。 他还欠她太多 ,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那些没来得及弥补的亏欠,像细密的针,扎得他心口发疼。 月光慢慢移过院中的木芙蓉树,地上的影子渐渐拉长。陆汀驰抬手看了眼天色,指尖的火折子被夜露打湿,出发的时辰,到了。 第76章 硝烟 房内的江知渺,其实一直醒着。 陆汀驰推开院门时那声极轻的吱呀声,清晰传进耳中。她知道他在门外,她静静靠坐在门板内侧的地板上,与门外的他隔着一道木门,共享同一片月色。 她太清楚两人如今的处境,好像除了亲密的肢体接触,那些曾经在木芙蓉树下,伴着茶香与落花,肆意谈笑、心意相通的自在时光,回不去了。 江知渺心里早有了决断:这一战,无论他胜败,她都该离开了。 若是败了……她的心猛地一抽,不敢细想那尸山血海的场景。他的家人,他京中的挚友,自会来为他收殓。而自己呢?算什么呢?不过是他执行这凶险任务时,阴差阳错的“妻子”,一个连为他落泪都名不正言不顺的局外人。她连站在他灵前的资格都没有。 若是胜了……她嘴角牵起微笑。胜了,他便要卸下这里的伪装,回到他的京都,履行他的婚约,承担起家族与朝堂的责任,那是他本该行走的阳关大道。而自己,这场荒诞又惊心动魄的梦也该醒了,她也要离开西南,继续走自己的行医路,自此清风拂旧卷,明月照新篇。往事封存不启,相逢俱偶然。 道理她想得比谁都明白,比谁都清醒。 可是…… 可即便想得再清醒,江知渺还是悄悄攥紧了手中的平安符,在心里默默祈祷神明保佑。她盼着陆汀驰赢,盼他能继续做那个意气风发的将军,永远明媚耀眼,哪怕这份明媚未来不属于她,哪怕往后漫漫余生,再也见不到他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 她只愿他好好的。 门外的脚步声响起,是他要走了。 陆汀驰的手刚要合上院门时,身后突然传来 “吱呀” 一声门响 ,是江知渺的房门开了。他关门的动作骤然顿住,心头猛地一跳,见江知渺从月光里奔出来,浅色衣裙在夜风里扬起细碎的弧度,像一只冲破束缚的蝶。 她没有说话,甚至没给陆汀驰反应的时间,便径直扑过来,双臂死死搂住他的腰,脸颊埋进他覆着铠甲的胸膛,鼻尖蹭到冰冷的金属片,才忍着浓重的哭腔,闷闷开口:“要平安回来。” 短短五个字,却像重锤敲在陆汀驰心上。他紧绷的肩膀瞬间放松,双臂用力将她圈住,指腹摩挲着她后背的布料,声音带着些哽咽:“嗯,一定。” 江知渺慢慢松开手,把手里那枚用红绳系着的平安符,递到他面前:“平安符,昨天去城外道观求的,道长说能保平安。”符纸边角还带着她手心的温度。 陆汀驰接过,紧紧攥在掌心。他知道不能再耽搁了,于是俯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语气温柔:“快回去睡,别着凉。” 说完,他不等江知渺回应,便迅速合上院门,他不想让她看见他离开的背影。 院门外,沐凡、玄祁、江渊早已牵着马等候,见陆汀驰出来,三人都默契地没有多言。 陆汀驰将平安符塞进衣襟,贴在胸口,压下翻涌的情绪,翻身上马时声音已恢复沉稳:“出发。” 话音落下,四匹骏马同时扬起马蹄。 马蹄声在夜色里哒哒作响,刚离开小院没多远,沐凡这个好奇宝宝终究是没忍住,凑到玄祁身边,压低声音问道:“玄祁哥,为啥刚才江小姐冲出来抱将军,将军愣是没躲啊?不光没躲,还……还亲了她!从前在京都,楚小姐不过是想给将军整一下衣领,将军那躲闪的架势,跟见了瘟疫似的!”!” 玄祁勒了勒马绳,瞥了眼一脸懵懂的沐凡,笑着打趣:“还能为啥?喜欢江小姐呗。” “啊?”沐凡眼睛瞪得溜圆,语气满是不可置信,“将军他……他还能喜欢女人?”在他单纯的认知里,陆汀驰仿佛是个只属于官场,战场和兵书的符号,与风月之情毫不相干。 这话刚说完,旁边的江渊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不然喜欢你?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回去研究你的兵法和阵图吧,情爱这玩意儿,跟你八字不合。” 玄祁被江渊的话逗得笑出声:“听见没?赶紧把心思放打仗上。” 可沐凡偏不死心,一夹马腹追上前,凑到陆汀驰身边,小声追问:“将军!玄祁哥说你喜欢江小姐,是真的吗?” 陆汀驰正握着缰绳的手顿了顿,目光落在前方夜色里,没有回头,只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虽淡,却格外清晰。 沐凡像是挖到了天大的消息,立刻拨转马头跑回玄祁和江渊身边,兴奋地压低声音:“将军承认了!他真的喜欢江小姐!” 玄祁看着他咋咋呼呼的模样,摇了摇头,笑着调侃:“你小子也十九了,怎么在男女之事上就跟块没开窍的木头似的?不行不行,回头大哥我得空,非得带你去几趟风月之地,好好给你‘补补课’,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红尘俗世!” 沐凡还想追问,江渊却轻咳一声,指了指前方:“别闹了,正经点。”沐凡这才收了话头,可脸上那“吃到大瓜”的兴奋劲儿,半天都没消下去。 西南的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浓雾如乳白色的潮水,淹没了山谷与密林,将四万大军吞入腹中。萧恕己勒住战马,抬手示意全军暂停行进。 “王爷,这雾来得突然,是否先派斥候探路?”副将驱马近前请示。 萧恕己眯起眼睛,雨水顺着他盔甲的纹路蜿蜒而下。这位征战多年的王爷有着鹰隼般的直觉,此刻却在这片白茫茫中感到一丝不安。他太熟悉西南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曾是他驰骋的疆场,每一处山隘都了如指掌。可这场大雾,模糊了他所有的优势。 “传令下去,全军戒备,缓速通过落鹰峡。” 落鹰峡,顾名思义,连飞鹰也难以轻松越过的地方。两侧峭壁如刀削斧劈,中间一条窄道仅容五马并行。萧恕己选择这条路,正是凭借对地形的熟悉,这是通往京都的捷径,且易守难攻。他料定无人敢在此设伏,更不会有人料到他会突然发难。 “死士就位了吗?”陆汀驰低声问道,雨水从他额间滑落。 玄祁点头:“死士已依地形散入雾中。” 陆汀驰望向身后的将士。他们沉默地立于雨中,铠甲暗沉,目光如铁。 “沐凡领左翼,江渊右翼,渊明压阵,泽渊随我中路迎敌,玄祁守住后方。”陆汀驰的声音斩开雨幕,“记住,此战不为全歼,只为擒王。死士会为我们开路。” 众将颔首,眼神如刀。 大军如长蛇般蜿蜒进入落鹰峡。萧恕己居于中军,目光如炬地扫视两侧峭壁。太安静了,连鸟鸣都消失在浓雾中。征战多年的直觉让他脊背发凉。 突然,一声凄厉的哨箭划破寂静。 从峭壁上,无数黑影如鬼魅般跃下,悄无声息地落入大军中。他们没有呐喊,没有战吼,只有刀锋割开喉管的细微声响和敌人倒下的闷响。 “敌袭!”警报终于响起,但为时已晚。 死士们如鱼得水,在浓雾和混乱中穿梭。他们利用地形忽隐忽现,从看似不可能的角度发起攻击。有的从石缝中突然刺出长矛,有的从树上跃下直取士兵首级,更有的潜入后勤,悄无声息地点燃了粮草。 此时阵脚大乱。 “不要慌!收缩阵型!”萧恕己怒吼着,迅速判断形势,“前锋变后卫,弓箭手仰射两侧峭壁!” 命令精准而及时,体现了他用兵如神的本色。箭雨向上飞去,几声闷哼从雾中传来,几个黑影从峭壁跌落。但死士们的攻击并未停止,反而更加疯狂。 第77章 交战 就在这时,峡谷两端传来震天喊杀声。 陆汀驰的主力如铁钳般从前后同时杀到。沐凡从左翼山道突然杀出,江渊从右翼密林现身,完美利用了死士开辟的通道。渊明则带领后备军切断退路,将大军困在狭长的峡谷中。 “王爷,中计了!”副将喊道,一支箭矢擦过他的面颊,留下血痕。 萧恕己面色铁青,眼中却燃起战火:“传令,中路集中突破,直取对方主将!” 困兽之斗,最为凶险。西南军毕竟是精锐之师,在萧恕己的指挥下迅速组织反攻。他们放弃两侧,集中力量向峡谷前端冲锋,如一把尖刀直插陆汀驰所在的中军。 战斗进入白热化。刀剑相撞,血肉横飞,呐喊与哀嚎在峡谷中回荡,被放大成地狱的交响。雨水混合血水,在地面上汇成红色的溪流。 泽渊护在陆汀驰身前,长剑如银蛇舞动,接连斩落三名敌将。陆汀驰则目光如鹰,始终锁定在萧恕己的旗帜上。 “就是现在。”陆汀驰低语。 仿佛心有灵犀,散布在战场各处的死士突然同时改变战术。他们不再纠缠于普通士兵,而是如鬼魅般向中军汇聚,为陆汀驰开辟出一条直通萧恕己的道路。 萧恕己正在指挥冲锋,忽觉前方压力骤减,一条通道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混战中,通道尽头,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林砚舟,他曾经在王府宴会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县令。那时这人卑微恭敬,谁能想到今日竟敢持枪直面自己。 四目相对,电光火石。 萧恕己冷笑一声,拍马迎上。他自信无人能在单打独斗中胜过自己这位曾经在边疆连胜十三场的老将。 两匹马在血泥中相向冲锋,两位主将如流星般碰撞。 萧恕己战马嘶鸣冲锋,忽被地面暗藏的铁蒺藜刺入前蹄,战马轰然倒地,尘土与血水飞溅。他反应极快,就势一滚,陌刀已然在手,目光如电般射向纵马而来的陆汀驰。 陆汀驰不语,长枪破空刺来,枪尖寒芒一点,直取咽喉。 萧恕己挥陌刀格挡,金铁交鸣之声响彻峡谷。刀枪相撞的刹那,他虎口微麻,心中一惊,这年轻人的力道竟如此沉厚。 两人在泥泞中缠斗。陆汀驰长枪如龙,攻势凌厉;萧恕己刀法老辣,守得滴水不漏。雨水打在他们盔甲上,溅起细碎水花,与刀光枪影交织成一片。 “好枪法!”萧恕己格开一记直刺,反手一刀劈向陆汀驰马腿,“可惜跟错了主子!” 陆汀驰勒马闪避,枪杆顺势下压,挡住刀势:“王爷现在说这些,过早了。 萧恕己大笑,攻势越发猛烈。他征战多年,经验老到,很快看出陆汀驰枪法中的破绽。但这年轻人应变极快,总能在他出杀招前及时补救。 十回合过去,萧恕己越战越惊。这枪法...这步法... 一记回马□□来,萧恕己侧身闪避,枪尖擦着他胸甲划过,留下一道深痕。就在这一刹那,他看清了陆汀驰转身时的那个独特姿势,右足微旋,身体半侧,枪尖斜指苍穹。 这个姿势他太熟悉了。 二十年前,北疆战场上,那个男人也曾这样持枪立马,一人独守狼山口,为他挡住追兵。 “破云枪!”萧恕己脱口而出,攻势骤停,“这是陆敬的枪法!” 陆汀驰眼神微动,枪势却不减反增,如暴雨般袭来。 萧恕己边挡边退,心中惊涛骇浪。他终于明白为何这枪法让他感到熟悉又陌生,这是靖国公陆敬的独门枪法,但比陆敬更多了几分狠厉果决。 “你是陆敬什么人?”萧恕己厉声问道,一刀劈开刺来的枪尖。 陆汀驰终于开口,声音冷如寒铁:“正是家父” 萧恕己刀势如狂风暴雨般反扑:“你就是陆汀驰?我的好外甥?” 陆汀驰连退三步 突然枪法一变,不再是刚猛凌厉的破云枪,而是多了几分灵动变化。 这一招云开见月,陆汀驰长枪突然如灵蛇出洞,穿过萧恕己的刀网,直指心口。 萧恕己急忙回刀格挡,却慢了半分。枪尖刺穿护心镜,入肉三分。 鲜血染红战袍 他手中的那杆长枪,此刻正笔直的,停在萧恕己的喉结不足一寸。 萧恕己缓缓抬起眼,目光沿着那杆精铁打造的枪身向上移动,掠过陆汀驰紧握的枪杆、对上了那双眼睛。 陆汀驰的眼神沉静如深潭,里面没有胜利者的狂喜,也没有对一位亲王、一位名将的畏惧。 陆汀驰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萧恕己的心上:“正是我,舅舅,你输了。” 这句话如同最终的审判,在渐渐稀薄的雨雾中回荡。 萧恕己脸上的震惊与愤怒,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彻骨髓的疲惫与了悟。他没有看那致命的枪尖,反而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挺直了微屈的脊背。 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残存的、刻入骨血里的高傲,即使身处泥泞,铠甲染血,他依然试图维持着亲王与统帅的尊严。 他的目光越过枪尖,深深地看了陆汀驰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惊愕,有赞赏,但更多的是一种功败垂成的悲凉与决绝。 “输?”萧恕己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干涩而苍凉,混着雨声,显得格外萧索,“本王征战多年,胜败乃兵家常事。今日败于你手,时也,命也。”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威严,仿佛此刻被俘的不是他,他依然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藩王。 “但是你,”语气平静得可怕,“你记住,本王是先皇血脉,天子亲封的临淮王,是曾在北疆让突厥闻风丧胆的统帅。” 此时陆汀驰收回了抵在他喉间的枪,他的目光扫过周围渐渐围拢过来的士兵,那些眼神中有警惕,有胜利的兴奋,也有对这位败军之将的好奇。萧恕己的眼中掠过一丝极深的厌恶与不屑,不是对某个人,而是对这种即将到来的、身为阶下囚的屈辱。 “本王这一生,”他缓缓说道,像是在做最后的总结,又像是在对这片他熟悉的西南天地告别,“可以战死,可以败亡,但绝不会拖着镣铐,跪在昔日同僚甚至后生小辈面前,受那三司会审之辱。” 话锋一转语气中带着赞赏:“我很欣赏你,你比你父亲更加优秀,更有魄力,可惜是在这样的境地我们舅甥相认……” 随后又带着释然:“败在你这位威名赫赫的外甥手里,不算屈辱”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他拿起拄立在地面的陌刀猛地一弹,并非攻向陆汀驰,而是手腕极其巧妙地一翻!那柄伴随他出生入死、饮尽无数敌人鲜血的宝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厉而决绝的弧线,冰冷的刀锋精准地映出他最后一眼看到的,灰蒙蒙的天空。 “王爷不可!”陆汀驰瞳孔骤缩,厉声喝道,长枪下意识上前挑动,试图阻止,但终究慢了一瞬。 噗嗤—— 萧恕己的身体猛地一震,所有的动作瞬间凝固。倒下时他依旧挺直着脊梁,仿佛一尊骤然失去灵魂的雕像。那柄陌刀已深深割入他的脖颈。 陆汀驰垂眸看着泥泞中依旧挺直脊梁的尸身,心中涌起复杂的怅惘。枪尖缓缓垂下。 玄祁立即高呼:“藩王已死!降者不杀!” 声音在峡谷中回荡,战斗声渐渐平息,只剩下雨水的淅沥和伤者的呻吟。西南军与安南军面面相觑,最终纷纷放下武器。 转身下令,声音坚定,“清扫战场,将临淮王的遗体好生抬回王府交由王妃,护送所有伤员,即刻返回军中休养,留六千兵马,随我讨伐安南!” 第78章 讨伐安南 玄祁闻言上前一步:“将军,安南乃附属国,贸然进攻恐生事端……” “附属国?” 陆汀驰冷笑一声,长枪重重戳在地上,震得碎石飞溅,“借兵给临淮王谋反,助逆贼犯我大昭,这便是附属国的本分?我便让阮沙知道,大昭不是他能随意招惹的!”话语间满是决绝,将领们再无异议,纷纷拱手领命。 次日黎明,陆汀驰率领六千大军,朝着安南边境疾驰而去。 首座城池南和关前,守军见大昭军队压境,立刻紧闭城门,箭矢如雨般射来。“泽渊,率五百人从城西密道潜入,炸开城门!”陆汀驰下令,目光冷冽如霜。 泽渊领命而去,半个时辰后,城西传来震天巨响,城门轰然倒塌。“冲!”陆汀驰一马当先,长枪横扫,将迎面而来的安南兵挑飞,身后玄祁、江渊率军紧随其后,刀刃劈砍间,安南守军节节败退。不到一个时辰,南和关便被攻克,城楼上的安南旗帜被斩落,换上了大昭的龙旗。 休整一日后,大军继续南下,直指第二座城池 “清连城”。此城城墙高耸,守军布下重兵防守。沐凡请命:“将军,末将愿率一千兵从护城河下游偷渡,绕后突袭!”陆汀驰点头,同时下令渊明率弓箭手压制城头火力,江渊率军正面佯攻。 当沐凡的军队从后方杀出时,清连城守军瞬间乱了阵脚。陆汀驰抓住时机,率军猛攻城门,长□□穿守军将领的胸膛,厉声喝道:“降者免死,抵抗者,格杀勿论!”守军见将领战死,再无斗志,纷纷弃械投降。不到半日,清连城也被攻克。 接连两座城池沦陷的消息传到安南王城,阮沙吓得魂飞魄散。他深知陆汀驰的厉害,若再抵抗,恐危及王权,当即下令:“传孤旨意,所有城池不得抵抗,放陆汀驰大军直达王城!” 消息传到陆汀驰耳中,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率军加速前进。 一日后的正午,烈日灼空,将安南王城烘烤得一片死寂。黑压压的大昭精锐如铁幕般陈列于城下,旌旗蔽日,甲胄森然,冲天的杀气几乎凝成实质,压得城墙上的守军喘不过气。 沉重的城门缓缓洞开,并非战败后的残破,而是以一种屈辱的、全然不设防的姿态。安南君王阮沙,褪去了王袍冠冕,仅着一身玄袍素服,身后跟着同样身着素服、面色如土的文武百官,步履蹒跚地走出城门,走向大昭的军阵。 投降的队伍在离军阵数十步之遥处停下,阮沙深吸一口气,率先屈膝,重重跪倒在滚烫的尘土之中,百官随之匍匐于地。 陆汀驰端坐于神骏战马之上,玄甲染尘却更添威煞。他并未立刻上前,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跪伏的众人,如同鹰隼审视爪下的猎物,那沉默的威压比任何呵斥都更令人窒息。 良久,他才轻夹马腹,战马迈着沉稳的步伐,嘚嘚的马蹄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如同丧钟。他直至阮沙面前,投下的阴影将这位一国之君完全笼罩。 “你就是阮沙?”陆汀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穿透力,冰冷无情。 阮沙颤抖着抬起头,阳光刺眼,他只能看到马背上那尊如同战神般的身影轮廓,以及那杆散发着浓重血腥味的精铁长枪。 下一刻,那长枪骤然探出!快如闪电! 冰冷的枪尖精准地停在阮沙的咽喉之前,甚至微微刺破了他颈前的皮肤,一丝鲜血缓缓渗出,染红了枪尖的寒芒。极致的恐惧瞬间攫住了阮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死亡的气息,双腿彻底软烂如泥,整个人几乎瘫在尘埃里,声音凄惶破碎: “孤…孤一时糊涂!鬼迷心窍才借兵给临淮王!求…求大昭天朝开恩!饶…饶我安南这一次!” “开恩?”陆汀驰俯身,目光如万载寒冰铸就的利刃,直刺阮沙灵魂深处,“你借兵助逆贼时,可想过我大昭会给你开恩?” 他手腕微震,长枪又往前递进半分,那压迫感几乎让阮沙窒息晕厥。 “阮沙,你给我听清楚了,刻在你的骨头里!”陆汀驰的声音陡然提升,如同炸雷响彻,“安南存续,非你阮氏之功,乃是我大昭皇帝天恩浩荡!这王位,大昭能让你坐着,就能让你滚下来!” 他枪尖微微上扬,强迫阮沙仰起那张涕泪交加、毫无血色的脸。 “附属国就要有附属国的本分!安分守己,是你阮氏王族唯一的生路!若再敢有丝毫不安分。”陆汀驰的声音冰冷彻骨。“我手中这杆长枪,便可为你安南…换个新君!你,可听明白了?!” 最后一句,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阮沙心上。 阮沙魂飞魄散,只剩下求生的本能,拼命以额触地,磕得砰砰作响:“明白了!我明白了!谢将军不杀之恩!安南永世不忘大昭天恩!绝不敢再犯!年年加倍朝贡,绝无二心!绝无二心啊!” 陆汀驰冷冷地注视着他卑微的姿态,片刻后,才缓缓收回长枪。环视四周,高声道:“阮沙听令!即刻将参与谋反的安南官员交出,赔偿大昭军费白银五十万两,若有半点差池,我便踏平你这王城!” “是!是!我即刻照办!”阮沙不敢有丝毫违抗,连忙下令执行。 陆汀驰拨转马头,不再看那瘫倒的君王一眼,目光扫向巍峨的安南王城,声音传遍三军: “进城!” 铁骑涌动,黑色的洪流带着无可匹敌的威势,涌入洞开的城门。这一日,大昭的威严与陆汀驰的铁血,彻底碾碎了安南最后一丝侥幸。 安南王宫内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靡靡,与白日里剑拔弩张的气氛判若两面。君王阮沙为表“赔罪”,设下了极尽奢华的宴席。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醇酒香气四溢。 阮沙身着王袍,端坐在主位,他抬手示意:“陆将军,诸位将军,今日设宴为大昭赔罪,略备薄礼,还望将军们赏光。”话音刚落,八位身着纱衣的女子便分两队上前,手中捧着雕花酒壶,依次走向陆汀驰与玄祁、沐凡等人。 走在最前的绿衣女子,刚要为陆汀驰斟酒,陆汀驰未动,只抬眼扫过她,目光冷得像冰,淡淡道:“不必。”女子手一抖,酒壶险些落地,连忙躬身退后。旁边的沐凡被女子缠上,冷脸摆手,玄祁、渊明、江渊等人也纷纷避开。 阮沙见状,连忙挥手让女子退下,又示意舞姬继续歌舞,才端起酒杯起身:“将军勿怪,是我考虑不周。此前一时糊涂,险些酿成大祸,今日当着诸位将军的面,我再次保证,往后安南绝不再参与大昭内政,更不会与任何逆贼往来。” 陆汀驰端着面前的茶杯,指尖摩挲着杯沿,未接话。阮沙又道:“我已命人重修大昭边境关卡,往后每年朝贡也会加倍,丝绸、香料、药材,定让大昭皇室满意。” 他说着,眼神不自觉瞟向陆汀驰,见对方仍无表情,又补充:“若大昭有需要,安南兵马也可听候调遣,绝无二话!” 陆汀驰这才缓缓端起酒杯,却并未立即饮下,只是淡淡开口,声音清晰地压过了乐声:“君王的保证,我听到了。但愿此言出自肺腑,而非仅在此宴席之上。”他目光如炬,仿佛能看透人心,“大昭要的,从来不是虚言,而是安南永世的安分。记住,和平,于你安南是福祉,而非束缚。” 说完,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即放下酒杯,动作干脆利落,再无多余客套。 软沙连连点头:“是,是,是” 宴席依旧热闹,歌舞仍在继续,但大昭将领席间却弥漫着一股冷峻的气场,与周围的奢靡软语格格不入。 阮沙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他明白,任何怀柔手段,在这位心如铁石、目光如刀的将军面前,都毫无用处。 第79章 逼宫 京都,皇宫 大殿之内,烛火摇曳,将垂死皇帝榻前的阴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挣扎的命数。浓重的药味和某种无形的腐朽气息几乎令人窒息。 殿外,骤然响起的金铁交鸣之声撕裂了宫夜的沉寂! “清君侧,靖国难!随殿下杀!” 喊杀声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带着一种狂热的、整齐的咆哮,如钢铁洪流般汹涌扑向帝王寝宫。沉重的、踏着同一节奏的脚步声撼动着汉白玉石阶,甲胄碰撞声汇成一道冰冷的金属浪潮,利刃破空之声尖锐刺耳。 “保护陛下!紧闭宫门!”太子的惊呼,瞬间被这恐怖的声浪吞没。 “轰——!” 寝宫那两扇沉重的朱漆镶金殿门,竟被数名抱着巨大撞木的死士悍然撞开!木屑纷飞,寒风裹着浓烈的血腥气倒灌而入,吹得殿内烛火疯狂乱舞,明灭不定。 火光与阴影交错间,二皇子萧聿瀚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一身玄铁重甲,甲叶上沾满暗红血迹,手中那柄染血的阔刃长剑还在嗡鸣。他身后,是密密麻麻、眼神如饿狼般的叛军士兵。 他们并非散兵游勇,而是装备精良,阵型严整的死士和为他誓死效忠的京营心腹。他们的目光中没有迟疑,只有对眼前目标的嗜血渴望,粗重的呼吸汇成一片压抑的声浪。 萧聿瀚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目光如毒矢般射向龙榻前那道孤影——太子萧聿澈。 “皇兄,”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沙哑,却充满力量,“父皇弥留,国本动摇!你这庸懦太子,德不配位!今日,这江山该由强者执掌!识相的,立刻跪下迎驾!” 太子萧聿澈一身素色储君袍服,静立于龙榻之前,身形挺拔如苍松。面对破门而入的嗜血大军,他脸上不见丝毫慌乱,只有一种沉淀到极致的冰冷。 他甚至没有立刻回应萧聿瀚,目光如电扫过那些杀气腾腾的叛军士兵,声音穿透喧嚣,清晰冰冷:“萧聿瀚大逆不道,尔等皆要随他赴死吗?现在弃暗投明,尚可保全家族!” 回应太子的,是叛军士兵更加用力握紧兵器的动作和更加凶狠的目光,无人后退,无人动摇。他们的忠诚,早已被萧聿瀚用野心、利益和手段熔铸成铁板一块! “冥顽不灵!”萧聿瀚厉啸一声,长剑猛然前指,“杀!一个不留!” “杀——!” 叛军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如同决堤的洪水,向着殿内发起了决死的冲锋!最前排的刀盾手悍不畏死地顶上前,与试图关门的宫廷侍卫瞬间撞在一起! “锵!噗嗤!” 刀锋砍入□□的闷响、骨骼碎裂的脆响、垂死的惨嚎立刻炸开!忠诚的侍卫试图用血肉之躯阻挡,但在这些精锐叛军的疯狂冲击下,瞬间被砍倒了好几人,鲜血喷溅在鎏金柱子上,触目惊心。 就在叛军前锋即将彻底冲垮门口防线,踏入殿内的刹那—— “嗡——!” 殿宇高处,机括绷紧的锐鸣如同死神的低语! “咻咻咻——!” 并非零星的弩箭,而是来自三个方向交叉的、密集如飞蝗的弩矢风暴!强劲的短矢撕裂空气,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啸,覆盖了殿门区域! “举盾!”叛军中一名悍将嘶声预警。 但太迟了!弩箭来自头顶和侧后方阴影,角度刁钻狠毒! “噗!噗!噗!” 即使有盾牌格挡,依旧有大量弩箭从缝隙中钻入,或者直接射穿并不厚重的皮盾!冲在最前的叛军成片倒下,被射穿喉咙、眼眶、胸腹!然而,后面的叛军竟毫无惧色,踩着同伴的尸体和哀嚎,红着眼睛继续向前猛冲,甚至用身体为后面的同袍阻挡箭矢!他们的进攻浪潮只是微微一滞,变得更加疯狂暴烈! “弩手压制!甲士前进!碾碎他们!”萧聿瀚在后方咆哮指挥,声音因兴奋而扭曲。 叛军中的弓手立刻向梁上阴影处抛射还击,虽然效果不彰,却成功干扰了弩箭的连续性。同时,数名叛军重甲猛士发出怒吼,顶着盾牌和不断落下的弩箭,如同蛮牛般合身狠狠撞向宫内侍卫组成的单薄防线! “砰!” 一声巨响,一名宫廷侍卫被连人带刀撞得倒飞出去,口喷鲜血。 防线出现了缺口! 更多的叛军嘶吼着从这个缺口涌入!眼看萧聿澈布置的第一道防线就要被这股亡命之徒的决死冲击撕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立壁!” 一声沉冷的号令从萧聿澈身后响起。 “轰!轰!轰!” 萧聿澈身后,那原本看似装饰的盘龙金柱后和重重帷幔中,猛地转出两排真正的钢铁壁垒!那是全身覆盖在冷锻瘊子甲中,只露一双冰冷眼眸的东宫重甲卫!他们手中的并非普通盾牌,而是近乎一人高的巨型塔盾,底部尖锐处重重砸入金砖地面,发出令人心胆俱裂的轰鸣,瞬间组成一道密不透风的钢铁城墙! 而更令人胆寒的是,从那钢铁城墙的缝隙中,猛地探出无数,长达丈余的陌刀!冰冷的刀锋组成一片死亡森林,直指汹涌而来的叛军! 叛军的冲锋势头狠狠撞在这道突然出现的钢铁丛林上! “咔嚓!噗——!” 冲得太猛的叛军收势不及,如同自己撞向刀尖!陌刀轻易地刺穿他们的铠甲,撕裂他们的身体!惨叫声戛然而止,只有利刃切割血肉和骨骼的可怕声响!叛军的凶猛攻势像是撞上礁石的狂浪,瞬间粉身碎骨,在盾墙前留下大片残缺的尸体和肆意横流的鲜血。 “进!”盾墙后传来冰冷的命令。 巨大的塔盾如同山岳般整体向前稳健推进一步,同时,无数陌刀整齐地突刺、收回、再突刺!动作简洁、高效、冷酷!每一次推进,每一次刺击,都精准地收割着生命。叛军拼死砍劈在塔盾上,只能溅起一溜火星,留下几道白痕,根本无法撼动分毫。 殿内空间有限,叛军的人数优势无法展开,反而在陌刀阵前挤作一团,成了被肆意屠戮的活靶子。梁上的弩箭依旧精准地点名那些试图从侧翼攻击或者军官模样的叛军。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残酷的屠杀。但即便如此,这些叛军展现出了惊人的顽固和死志。他们明知道是死,依旧狂吼着二皇子的名字,前仆后继地扑上来,用刀砍,用手扳,甚至用牙咬,试图撕开这道钢铁防线,为身后的主子杀出一条血路。鲜血浸透了他们的战袍,地面滑腻得无法站立,他们依旧在冲锋,在死亡。 萧聿瀚看着自己精心培养的死士像麦草一样被成片割倒,眼中的疯狂和自信终于被一丝惊惧取代。但他已没有退路! “萧聿澈!”他发出困兽般的嚎叫,一把抢过身旁亲卫的长矛,周身内力勃发,竟亲自跃起,试图越过盾墙直取萧聿澈! 就在他身悬半空,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 “咻!” 一支特制的破甲弩箭,带着凄厉的尖啸,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射来,精准地命中他持矛的右臂肩甲连接处!箭头深深嵌入,几乎对穿! 萧聿瀚惨叫一声,重重摔落在地。 不等他挣扎起身,几名重甲卫士如泰山压顶般从盾阵后冲出,沉重的战靴狠狠踩在他的背上,冰冷的陌刀刀锋交叉架在他的脖颈两侧,将他死死压在地面,动弹不得。血沫从他口中溢出。 他挣扎着抬起头,散乱的发丝沾满血污,目光死死锁住一步步走近的萧聿澈,里面是滔天的恨意和失败的不甘。 萧聿澈在他面前停下,垂眸看着他,眼神里没有胜利者的喜悦,只有一片深沉的冰冷和绝对的威严。 “押入天牢,重兵看守。”太子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在处置一件垃圾,“其余叛党,顽抗者,尽诛之。” 殿内的战斗并未立刻停止。那些残存的、最死硬的叛军士兵,听到二皇子被擒,非但没有溃散,反而发出了绝望的咆哮,发动了更猛烈的、自杀式的攻击,直到被陌刀和弩箭彻底淹没。 当最后一名叛军士兵倒在血泊中后,殿内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和死寂。 萧聿澈缓缓吸了一口这令人作呕的空气,转身,走向那重重帷幔之后、无声无息的龙榻。 殿外的厮杀声也正迅速平息,东宫六率的主力开始全面清场。权力的交替,总是以鲜血作为祭品。 第80章 离开 听闻陆汀驰胜仗的消息,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江知渺才恍然,原来担心牵挂一个人,是这般坐立难安。如今他平安无虞,西南危机也解,两人本就殊途,此刻正是抽身时。先去了趟医馆。 医馆里,两个跟着她学认药的小丫头正坐在桌边捣药,见她进来,连忙起身:“沈大夫!” 江知渺摸了摸她们的头,牵着两人往隔壁医馆走。隔壁的费大夫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为人和善,常和她探讨医术。“费伯,” 江知渺把两个小丫头推到费大夫面前,“我要离开西南一阵子,这两个孩子就托付给您了。她们机灵,您教她们认药抓药就行,我替她们交一百两学费,您务必收下。” 费大夫连忙摆手:“沈大夫啊,都是邻里,照看几日有何难?这银子我不能要!” “费伯,” 江知渺把银票塞进他手里,语气恳切,“我此去路途远,怕是不止几日。您收下银子,我才能安心走,也让孩子们能跟着您好好学本事。” 费大夫拗不过她,只能叹着气把银子收下,承诺定会好好照看着两个丫头。 江知渺又带着小丫头们去了街上,买了些笔墨纸砚,还有她们爱吃的糖糕、蜜饯,塞进两人怀里:“跟着费大夫好好学。” 处理完这些,她回到了小院,林淑月正缝着衣服,见她来,连忙起身。“五姐姐,” 江知渺从怀里掏出一百两银票,递到她面前,“我要回趟家,这银票你拿着。” 林淑月连忙拒绝:“你出门还要花钱,我怎么能要你的银子!” “你就收下吧。” 江知渺把银子放在桌上,又拿出一封信,“还有这个,若是砚舟回来,劳烦你把这封信交给他。” 江知渺刚跟林淑月说完话,院门外就传来脚步声 ,是下学回来的小奚、小泽和小浩。三个孩子一进门就听闻她要走,小奚的眼泪先掉了下来,扑到她身边攥着衣角:“小婶,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江知渺蹲下身,笑着用指腹擦掉她脸颊的泪,声音很柔:“不久,很快就回来。” 小奚这才吸了吸鼻子,慢慢止住哭声。一旁的小泽也红了眼眶,手指绞着衣袖小声问:“小婶,能不能不走呀?” 江知渺没说话,只是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小浩虽故作镇定,耳尖却泛红,他攥紧拳头:“小婶,小叔还没回来,你要自己走吗?” “嗯,我回趟家。” 江知渺点头。 “可是……” 小浩顿了顿,小超搭话道:“我会保护沈姐姐的!” 次日天刚亮,小奚、小泽、小浩去书院前,特意跟江知渺告别。小奚和小泽拉着她的手,反复叮嘱:“小婶一定要早日回来呀!” 江知渺含笑点头,一一应下。她又转头对林淑月说:“五姐姐,麻烦你帮我去买些钦州糕点,我想带回去给家里人尝尝。” 林淑月没多想,应声便出了院门。 待院子里只剩她和小超,江知渺端起给小超准备的粥,指尖捏着一小撮磨成粉的麻沸散,悄悄撒了进去 ,剂量不大,刚好能让他睡上三个时辰。看着小超喝完粥,没多久便歪在椅上酣睡,她轻手轻脚走过去,为他盖好薄毯。 转身时,江知渺又看了一眼小院 ,院角的木芙蓉还没开花,空气里飘着清晨的薄雾。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不舍,拎起早已收拾好的行李,脚步轻轻踏出了院门 陆汀驰在安南王城未多停留,将阮沙交出主张谋逆官员斩杀、清点好五十万两白银赔偿以及粮草、药品,便下令启程返回钦州。大军押着物资,在山道上缓缓前行,他坐在马背上,指尖还攥着江知渺送的平安符,心里满是归巢的急切,此番大捷,他只想早日回到她身边。 行至半途,一名暗卫策马从前方疾驰而来,翻身跪地递上密信:“将军,小超密报!沈姑娘已于三日前独自离开西南,说是回家了!” 陆汀驰捏着密信的手猛地收紧,信纸瞬间皱成一团。他猛地勒住马,玄甲碰撞发出急促声响,眼底满是焦灼:“调动所有暗探,即刻打探江九小姐的回程路线!无论她往哪个方向走,都要盯紧,随时传信!” 暗卫领命,翻身上马便消失在山道尽头。 他转头看向玄祁,语气不容置疑:“玄祁,你率大军继续返回。” 玄祁见他神色急切,连忙应声:“将军放心!” “我先走一步。” 陆汀驰话音未落,已翻身下马,换上备好的快马。 马蹄扬起的尘土在山道上划出一道弧线。风刮过耳边,他只想着快点、再快点,一定要追上那个不告而别的姑娘,问清楚她为何要独自离开,更想要护她一路周全。 陆汀驰策马疾驰,马蹄踏得山道碎石飞溅,可没跑出二里地,前方尘烟骤起,一名暗卫策马奔来,见了他立马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双手高举密信:“将军,太子密报!” 陆汀驰猛地勒住马,缰绳勒得马腹绷紧,发出一声嘶鸣。他一把抓过密信:新君立,速归议要事。 他眉头死死蹙起,指节捏得发响:新君即位是国之大事,朝堂定有诸多变数,他身为大将,绝不能缺席。可渺渺…… 她孤身一人,这一路山高水远,若出半点差错,他去哪里寻她? 暗卫见他久未言语,低声提醒:“将军,京中事急……” 陆汀驰闭了闭眼,却还是将密信塞进怀中。猛地调转马头往京都方向疾驰,一边是家国重任,一边是心上之人,这取舍之间的纠结,让他每策马前行一步,都觉得心口被揪紧几分。 烛火在精致的灯罩里轻轻跳跃,映照着王妃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当心腹侍女屏住呼吸,颤抖着吐出“王爷……已死”这几个字时,时间仿佛骤然凝固。 她先是怔住了,随即,一丝极轻、极诡异的笑从她唇角溢出,那笑意迅速扩大,她猛地仰起头,爆发出几乎癫狂的大笑,尖锐又畅快。 “好!好!好!”她连说三个好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咬碎后迸出,带着血淋淋的快意,“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他到底还是败了!死了!哈哈哈……” 她笑得浑身颤抖,眼泪都沁了出来,那是大仇得报、积郁多年一朝倾泻的狂喜 可笑着笑着,那畅快的、近乎撕裂的笑声渐渐变了调。 眼前华丽的景象模糊了,恍惚间,她似乎又看到了多年前,桃花树下,那个曾温柔为她簪花的青年王爷,眉眼含笑,笨拙地对她说着誓言。那些耳鬓厮磨的温存,那些曾经真切拥有过的缱绻恩爱,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瞬间冲垮了恨意筑起的高墙。 她爱的夫君,她恨的仇人……竟是同一个人。 剧烈的痛苦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疼得她弯下腰,蜷缩起来。笑声与哭声疯狂地交织在一起,变得嘶哑难辨。她为自己惨死的孩子终于等来天道昭然而笑,却又为那个曾与她情深意重、最终却走向毁灭的男人而哭。 一边是淋漓复仇后的空虚快意,一边是旧情撕裂带来的无尽悲凉。两种极端的情绪在她心口剧烈地冲撞、撕扯,几乎要将她整个人从中劈开。 她终于支撑不住,伏在冰冷的桌案上,肩头剧烈地耸动,发出的声音既像是歇斯底里的大笑,又像是痛彻心扉的嚎啕。 第81章 大典 陆汀驰是踏着星夜与风尘入京都的。 人未卸甲,征袍上还带着湿泥,宫门守卫见是他,未加阻拦,只低声道:“殿下有令,将军至,即刻引见。” 他被直接引向了帝国的心脏,大昭宫紫宸殿。殿内烛火通明,重臣齐聚,气氛凝重如铁。御座空悬,垂着明黄的绸幔。 然而,与殿内沉重气氛略不相同的是,太子并未在帘后或侧殿等候,而是就站在殿中,背对着门口,正凝视着一幅巨大的舆图。他身着素服,身姿挺拔如松,虽年轻,却已有了一种沉静如渊的气度。 听闻脚步声,他转过身。目光越过一众紫袍重臣,第一时间就落在了刚刚踏入殿门、风尘仆仆的陆汀驰身上。那沉稳如古井的眼眸里,极快地闪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唯有面对极亲近之人时才会有的关切与放松,随即又被更深沉的悲恸与凝重覆盖。 “翊然,”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省去了一切官职称谓,“回来了。” 无需多言,三个字,已道尽一切。群臣皆静,太傅微微颔首。 陆汀驰单膝跪地,甲叶铿锵:“臣,复命!逆藩临淮王已伏诛,西南定!” “好。”太子只答了一个字,却重逾千钧。他亲自上前一步,虚扶了一下,“起来说话。你不在这些时日,孤…孤心甚忧。” 这番对话,全然不同于君臣奏对,倒更像家人间的交代。几位权臣交换了眼色,心下了然。 太子上前一步,目光扫过众人,沉稳开口:“国逢大丧,逆乱方平,诸事繁杂,需众卿与孤同心协力。陆卿既归,正好一同参详。”他自然而然地让陆汀驰加入了决策核心。 一位尚书上前一步,切入正题:“陛下骤然大行,太子殿下克继大统,此乃伦常正道,毋庸置疑。然,眼下有三件急务,需即刻议定,报请殿下钧裁。” 礼部尚书立刻接口:“依礼制,天子崩,需停灵二十七日,天下举哀。然国不可一日无君,登基大典需在灵前举行,如何权衡丧仪与新君礼制,使之既合礼法,又不损天威,亟待商榷。”,有老臣主张一切从简,速定名分;亦有礼官坚持礼不可废,否则恐损新君威严。 兵部尚书陆敬看着风尘仆仆,已有两年未见的儿子,心情复杂难言。太子此番急诏他回京参与枢密,其深意不言自明。 他略作沉吟,将万般情绪敛于心底,再开口时,声线依旧是沉稳:“陆将军,临淮王虽死,然其党羽遍布朝野及西南官场,如何甄别、缉拿、论罪?其与安南勾连之事,又该如何处置?是雷霆扫穴,还是稳慎安抚,以免波及过广,再生事端?”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更显肃杀,牵扯无数人的身家性命。 侍中沉吟道:“国丧期间,按例需冻结除授。然则,将军凯旋,功勋卓著,岂能不赏?中书令一职空悬已久,尚书省亦需有人总领六部,协理万机。此外,东海、河西诸镇节度使闻听京中变故,皆遣使入京探听风声,边军之心需尽快安抚稳定。”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投向了刚刚立下不世之功的陆汀驰。他的态度,将至关重要。 陆汀驰静立片刻,声音清晰地在殿中响起,带着果断: “诸位相公所言皆是国政要害。某乃武夫,唯知效忠陛下,匡扶社稷。” “于礼制,某以为当以灵前即位之礼,即于大行皇帝柩前举行登基仪式。既可速定君臣名分,安定天下人心,亦不失人子孝道与皇家威仪。具体仪轨,请礼部详议。” “于逆党,首恶既诛,协从当有所区分。建议陛下即位后即刻下诏,只问罪核心党羽,其余被裹挟之下僚官吏,只要悔过自新,可暂不追究,以免西南再生动荡。安南已被我等讨伐,暂不宜深究,可遣一稳重使臣严词斥责,观其后效。” “于人事与边镇…”他略一停顿,目光扫过众人,“此乃陛下与新朝中书令之权,非臣所敢妄议。唯愿陛下与诸公,能赏功罚过,擢选贤能,尽快稳定朝局。边镇节度使处,当以新君名义速发抚慰诏书,并按旧例赐下金帛,以示恩信。” 他的建议,既有武将的魄力,又不乏文臣的政治谋略,更在敏感的人事问题上保持了谦逊和界限感,显得极为老练。 几位权臣交换了眼神,皆微微点头。太傅抚须道:“将军思虑周详,老臣以为可行。” “既如此,”太子定调,“便依此议,即刻草拟条陈。” 三日后,太极宫广场。国丧期间的登基大典,虽减去了些许繁文缛节,却更显庄严肃穆。 百官皆着素服,垂首立于丹墀之下。仪仗森严,旌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白色的孝带与玄色的仪仗形成鲜明对比,无声地诉说着国丧与新朝交替的沉重。 钟鼓鸣响,非喜庆之乐,而是庄严沉郁的礼乐。太子萧聿澈,如今的新君,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外罩素纱,头戴十二旒冕冠,一步步踏上汉白玉龙阶。他的脸上带着悲戚,步伐却沉稳坚定。 陆汀驰已换上紫袍官服,金玉带,垂绣囊,立于文官队列最前方。他目光沉静,望着新君的背影,如同最坚定的磐石。 新君于大殿门前,先向殿内大行皇帝灵柩行三跪九叩大礼,而后起身,转向广场百官。 “跪——” 赞礼官的声音穿透寒风。 百官齐刷刷跪伏。 “兴——” “跪——” “兴——” 三跪九叩,依制而行。每一次起身与跪拜,都伴随着百官沉痛而又坚定的山呼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浪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冲淡了悲伤,注入了新的希望。 礼成。新君于灵前即位,改元“永安”,颁登基诏,大赦天下(罪大恶极,谋逆者除外)。 随后,内侍监上前,展开新朝第一道重大人事任命诏书,当众宣读: “……咨尔北境大将军陆汀驰,忠勇性成,文武兼资。内平逆乱,外定安南,功在社稷,勋在鼎彝……特进为中书令,授紫金光禄大夫,依前充平章事,辅弼朝纲,匡正国是……” 诏书的声音清晰地落入每位朝臣耳中。 中书令!文官之首,宰辅之尊! 众人心中凛然,皆知从这一刻起,这位以军功显赫的将军,已正式成为新朝最具权势的重臣,肩负起匡扶社稷的重任。 陆汀驰出列,于丹陛之下深深叩首: 陛下信重,恩同再造。臣,陆汀驰,此生惟愿为陛下手中之剑,廓清寰宇;为陛下驾前之盾,护佑山河!鞠躬尽瘁,百死无悔!” 新君立于丹陛之上,微微颔首,目光穿过旒珠,与台下陆汀驰的视线一碰,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们不仅是君臣,也是自幼相伴、历经诡谲、彼此托付性命的君王与股肱。这份沉甸甸的信任,便是新朝最初、也是最坚实的基石。 第82章 梦醒 京都的政务如潮水般涌来,陆汀驰连日埋首于中书省的案牍间,烛火常亮至深夜。每次暗探送来密报,他都会第一时间放下朱笔,可展开信纸,始终不见渺渺的消息。 这一别已一月有余,她究竟去了何方?担忧与思念如藤蔓般缠紧心口,连批阅公文时,目光都会不自觉飘向窗外,仿佛下一刻,那个身着素衣、总是带着明媚笑容的姑娘就会出现。 这日,玄祁捧着一个木箱走进中书省,躬身道:“大人,县衙小院您交代的东西,还有江姑娘留下的物品,都取回来了。淑月姑娘收拾了江小姐的衣物行李,还说有封江姑娘托她转交您的信。” 陆汀驰闻言,指尖一颤,连忙接过木箱。打开时,一股淡淡的药香扑面而来,里面整齐叠放着江知渺的衣裙、首饰,最底下压着一封,封缄的信。他捏着信封,指腹摩挲着上面娟秀的字迹,迟迟未拆 ,他怕信里写的,是再也不见的话语。 而另一边,真正的林砚舟回到了钦州县衙。当林淑月从他口中得知,此前的“林砚舟”与“沈清梧”竟是假身份时,手中的针线 “啪嗒”掉在地上,震惊得说不出话:“怎…… 怎么会?他们明明……”她想起江知渺待她们时的温柔,陆汀驰护着他们时的坚定,那些温暖的过往,竟全是假的? 消息传到小奚、小泽耳中,两个孩子当场红了眼眶。小奚扑进林淑月怀里,呜咽着说:“小婶不是我们的小婶,小叔也不是我们的小叔……”小泽拽着林淑月的衣角,泪水砸在衣襟上:“小婶说过很快回来的,她骗人…… 以后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她们了……” 哭声越来越大,满院都飘着委屈与失落。 小浩站在一旁,虽没哭出声,却紧紧攥着拳头,眼圈通红。他想起陆汀驰曾教他握剑的姿势,想着以后能跟着这位“小叔”学武,可如今,那般厉害的小叔竟不是自己的亲人;还有小婶,她长得好看,性格温和,懂好多医术,对他们更是事事上心,这样好的两个人,怎么就都是假的呢?失落像潮水般将他淹没,连平日里挺直的小身板,都微微垮了下来。 整个小院被沉闷的气氛笼罩,林淑月看着孩子们难过的模样,又想起江知渺离开前的叮嘱,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那些相处的时光,终究只是一场短暂的相遇,而分别,来得这般猝不及防。 夜已深至寂静,中书省的窗棂外,只有残月挂在墨色天幕,清辉冷得像霜。案上的公文早已摞得齐整,唯有一盏烛火还在跳跃,将陆汀驰的身影映在墙面,显得有些晃眼。 他静坐片刻,终于抬手探入怀中,指尖触到那封信时,动作蓦地轻了,信封边缘被他连日摩挲得发毛,似还带着西南阳光的温度。陆汀驰缓缓将信放在案上,烛火映着他的指腹,一遍遍划过信封,像是在确认这封信真的属于他,又像是在给自己找一个打开的理由。 良久,他才捏住信封封口的火漆,指尖微微用力。火漆裂开的“咔嗒”声,在空荡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惊得烛火颤了颤,落下几点烛泪。陆汀驰动作放缓,一点点拆开信封。 他将信纸展开,目光落在 “翊然见字如晤”字上,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一下。 翊然见字如晤: 展信之时,想君已凯旋归朝,先贺你,此役定西南、安社稷,于君戎马生涯中,再添赫赫一笔。 实不相瞒,吾心深处,常怀钦慕,慕君执锐披坚、护佑山河之勇毅,亦敬君心系黎庶、胸怀仁厚之赤诚。 惟此心迹,终难当面诉与君知。 然,提笔作此书,实为辞行。 吾已决意远去,勿寻勿念,亦不必觉有亏欠。 君当承君之责,续金玉之盟。 京都楚氏女,乃君名正言顺之未婚妻,忠烈之后,静候四载,其情可悯,其志可贞。若因吾之故,使君背约,则天下刀言剑语皆指向她一人。这世道于女子,从来艰难。你我之幸,不该筑于她之不幸上。 另有一言,如鲠在喉,思之再三,终需坦然相告。 于渺而言,男女情爱虽深切,却非此生全部之依托。 与君相逢,是渺之幸。曾倾付真心,爱慕当世英雄,此生无悔。 纸短情长,言不尽意。 唯愿君此后:平安顺遂,无忧长乐。 渺渺手书 夏初七夜 于钦州县衙小院 烛火轻晃,映着他微微颤抖的指尖。信纸很薄,却重得他几乎拿不住。 起初几句贺捷之词尚令他心神稍缓,可读到“辞别”二字,他胸口猛地一窒,一股钝痛渐渐蔓延开来。 “勿寻勿念…亦不必觉有亏欠…” 她竟说得如此云淡风轻!将他那些日夜的挣扎、那些关于未来的全部筹划,置于何地?那些耳鬓厮磨的温存,那些只有彼此才懂的眸光交汇,那些并肩应对危难的默契…难道于她而言,当真只是一段可以轻易割舍、随风而逝的露水姻缘吗? 一股巨大的失落与不甘如同冰水浇头,但紧随其后的,是更深、更沉、几乎要将他溺毙的愧疚。 “你我之幸,不该筑于她之不幸上…” 这行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眼底,灼在他的心上。她总是这样,看似清冷,心却比谁都柔软,比谁都更懂世间对女子的苛责。可他陆汀驰,何曾需要一个女子用这般决绝的退让来成全他的道义? “男女情爱虽深切,却非此生全部之依托” 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猛地呛上他的喉咙。他该为她庆幸,还是该为自己悲哀? 信的末尾,她那句“此生无悔”像一把裹着绸子的刀,温柔地扎进他心口最软处。痛楚细密地蔓延开,伴随着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思念与无力。 他失去她了。不是因为她怨他恨他,而是因为她太通透、太宽容,宽容到亲手把他推回他的世界,然后独自走向他不知道的远方。 而他,竟成了那个让她不得不再次漂泊的缘由。 信纸从他微微颤抖的指间滑落,悄无声息地散落于地。他猛地闭上眼,喉结剧烈地滚动,试图压下那几乎要冲垮他所有冷静的汹涌浪潮。胸腔里堵得发痛,无力感和尖锐的心痛将他彻底淹没。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痛恨自己的身份,更痛恨自己…让她陷入了如此痛苦的境地。 渺渺…… 他在心底无声地嘶喊她的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淋淋的痛楚与不甘。 不能。 绝不能就这样结束。 他绝不能,就这样让她离开。 第83章 往事 战报传到楚家那日,京都正下着暴雨。 沛柔手中的画笔停了下来,望着窗外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的海棠花。祖父楚老侯爷坐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只有微微颤抖的手透露了他内心的震动。 孙子,战死沙场。 楚家灵堂前,白幡低垂。陆汀驰风尘仆仆地从战场归来,战甲未卸便直奔此处。他看着灵牌上“楚凌风”三个字,恍惚间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翊然,我若回不来,沛柔就托付与你了。” 这是征战胡人前,楚凌风特意去了趟北境找陆汀驰拍着他的肩,半开玩笑却又带着几分认真 “家中只有祖父,且身体抱恙,那些族人虎视眈眈,只怕我一死,他们便要吃了这绝户。你是知道的,我那妹妹…她外表柔弱,内里刚强,定不肯轻易低头。” 当时陆汀驰只当是戏言:“胡说什么,你我并肩作战这么多次,你哪次不是全身而退?” “我说万一”楚凌风难得正色,“沛柔与你自幼定亲,我放心。只求你护她周全,莫让她被族人欺负了去。” 如今,戏言成谶。 “凌风兄…”陆汀驰单膝跪地,焚香三炷,喉头哽咽,“你放心。” 他起身时,看见屏风后一抹素白身影。楚沛柔走了出来,孝服胜雪,衬得她面色更加苍白。她眼中无泪,只平静地望着他。 “翊然哥哥,”她声音很轻,却异常镇定,“兄长走了。” 陆汀驰心头一紧。他们自幼相识,他从未见过沛柔如此神情,那种被生生抽去脊梁却强撑着的坚毅。 他上前一步,“我答应过凌风,会照顾你。” 沛柔轻轻点头,什么也没说。他们自幼订婚,青梅竹马长大。此刻他眼中的坚定,让她在失去一切后,第一次感到一丝安心。 两日后,楚老侯爷一病不起。 然而族中人并不打算放过楚家这块肥肉。 族老会以“楚家无后,需立嗣子”为由,强行将楚老侯爷一位远房侄孙带入了府中,美其名曰“冲喜”。 陆汀驰那日恰被皇上召见,回来时发现沛柔被软禁在闺房中,楚老侯爷的汤药也被族中人控制。 “这是楚家家事,陆将军虽与楚小姐有婚约,毕竟还未成亲,不便插手吧?”族中长辈捋着胡须,语气客气却强硬。 陆汀驰不予理会,直接带兵包围了楚府。 “楚家不仅是你们的家事,更是国事。”他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屏息,“楚老侯爷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儿子,孙子相继为国捐躯,圣上口谕特命我全权负责楚家事宜,直至楚老侯爷康复或楚小姐完婚。” 那晚,陆汀驰守在楚老侯爷病榻前,亲自尝药喂服。沛柔静静地坐在祖父床的另一侧,看着这个与她一起长大的男子,忽然觉得他和记忆中一样让人安心。 “翊然,”楚老侯爷虚弱地开口,“我怕是不行了...沛柔她...” “老侯爷放心,”陆汀驰紧握老人的手,“有我在,绝不会让沛柔受半点委屈。” 楚老侯爷摇摇头:“我不是要你仅仅保护她...我要你尊重她。我孙女不是需要藏在深闺的娇花,她有能力掌管这个家业。你...要让她飞,而不是把她关在金丝笼里。” 陆汀驰郑重地点头:“我明白。” 楚老侯爷在三日后溘然长逝。 丧礼过后第七日,楚家族人便再次登门。 为首的是楚家二叔楚明远,带着几个族中长辈,名义上是来关心孤女,实则句句不离爵位继承与家产处置。 “沛柔啊,不是二叔说你,一个女儿家,如何守得住这偌大家业?不如让堂兄过继到你这一房,也好延续香火…”楚明远捋着胡须,语重心长。 沛柔端坐主位,面色平静:“二叔好意心领了。兄长与祖父刚走,我暂无此意。” “这可不能由着你性子来!”一个族老拍案而起,“楚家产业岂能交由女子掌管?按族规,无子继承,当从族中择一子过继!” “族规也说了,若家主有遗愿,当以遗愿为先。”沛柔抬眼,目光如刃,“祖父与兄长临终前已有安排。” 众人面面相觑。楚明远眯起眼:“什么安排?我们怎不知晓?”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通报:“陆将军到——” 陆汀驰一身朝服,大步走入厅堂,身后跟着两名御前侍卫,以及一位宣纸太监。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沛柔身上,微微颔首。 “奉陛下旨意”太监朗声道,手中明黄圣旨展开,族人们顿时跪倒一片。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武安侯府忠烈昭彰,门风清正。今循旧典,特赐恩旨。侯爵之位,着楚氏孤女暂为持守,统理家业。待其子嗣成人之日,便是勋爵承继之时。 在此期间,凡楚氏宗亲、族老仆从,皆需恪守本分,若有妄议过继、觊觎产业者,即以违逆圣意论处。 钦此。 念完,沛柔起身接旨。 宣纸太监与御前侍卫走后。 楚明远脸色铁青:“这…这不合规矩!” “圣旨就是规矩。”陆汀驰冷冷道,转而面向沛柔,语气缓和下来,“沛柔,从今日起,我陆家会派人护卫侯府安全。有任何需要,直接来找我,我若不在,便去寻我父亲和祖父,这也是我祖父交代的。” 沛柔望着他,眼中终于有了温度:“多谢翊然哥哥。” 此后,靖国公府处处维护沛柔。陆汀驰帮她清理族中蛀虫,整顿侯府产业,击退一次次明枪暗箭。京城人人都知,武安侯府那位孤女有陆将军护着,动不得。 沛柔对陆汀驰的依赖与日俱增。在她最黑暗的日子里,他是唯一的光。她记得他如何为她挡开贪婪的族人,让他的母亲长公主亲自教她管理家业。 第84章 祠堂挨打 退婚的消息像一道惊雷,炸响了整个靖国公府。 最先得知消息的老国公陆景治,当场摔碎了手中的汝窑茶盏,苍老却依旧锐利的眼中迸发出骇人的怒意。他胸口剧烈起伏,指着门外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孽障!这个言而无信的孽障!他怎敢……怎敢如此!” 这不仅仅是退婚,在他眼中,这是孙子陆汀驰对承诺的轻蔑践踏,是对故人临终托孤之情的冷酷背叛。那孤女沛柔,是她祖父亲咽气前,老国公亲口应下要好生照看、并许诺两人定会完婚的。两家世代交好,这份情义重逾千斤,如今竟被自家孙儿视若敝履。 陆敬同样气得面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于公,他了解楚家孤女的艰难;于私,他与沛柔父亲是莫逆之交,他看着沛柔长大,早已将其视若半女。儿子此举,在他眼中不仅是背信弃义,更是趁人之危,欺负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简直混账至极! 陆汀驰刚踏进府门,便觉一股沉重的压抑感扑面而来。下人们屏息静气,不敢多言。他径直走正堂还未开口,迎面便是父亲陆敬一声夹杂着痛心与暴怒的厉喝:“逆子!给我滚去祠堂跪着!” 陆汀驰面无波澜,只抬手躬身,应道:“是。”语气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情绪。 幽深的祠堂里,列祖列宗的牌位肃穆无声。陆汀驰笔直地跪在冷硬的青砖上,背脊挺得如同松柏,仿佛不是在接受惩罚,而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宣告。 两个时辰后,陆敬踏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进来。祠堂内烛火摇曳,映着他铁青而疲惫的脸。他看着儿子依旧挺直的背影,冷声问道:“知错没?” 陆汀驰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知错。” 陆敬见他答得干脆,心中怒气稍缓,只当他终于想通,语气便缓和了些许,带着决断:“既知错,便好。待国丧过后,我便和你母亲开始筹备,择日你便与沛柔完婚,好好待她,弥补你的过错。” 然而,陆汀驰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瞬间如坠冰窟:“父亲,孩儿知错,是错在未能早日言明,以致今日局面。但婚,还是要退的。” “你……!”陆敬一口气险些没上来,所有的期望瞬间化为更猛烈的怒火。他气得浑身发抖,目光猛地扫过祠堂,最终落在墙角一根用来支窗的、手臂粗的长棍上。他一把抄起木棍,疾步走到陆汀驰身后,再无半分犹豫,裹挟着风声狠狠打下! “我让你退!” “楚家的遗愿在你眼里算什么?陆家的信誉在你眼里算什么?” “沛柔一个孤女,你让她日后如何自处?你这是要逼死她吗?” “我陆敬怎会生出你这等无情无义之子!” 沉重的木棍一下下结结实实地砸在陆汀驰的背脊、肩臂上,发出令人心惊的闷响,陆敬是沙场宿将,盛怒之下力道丝毫没有留情。 陆汀驰身体被打得微微晃动,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牙关紧咬,硬是一声不吭,既不求饶,也不辩解,只是重新绷紧肌肉,以一种近乎决绝的沉默承受着父亲的暴怒,用身体固执地宣告着他的不妥协。 外面的小厮听到里面可怕的动静,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耽搁,连滚带爬地就朝着老夫人的院子狂奔而去。 唯有尽快请来老太太,才能压下国公爷的滔天怒火,救下世子爷了! 小厮连滚带爬地冲进老夫人居住的“松鹤堂”,也顾不得礼仪,带着哭腔急喊道:“老夫人!不好了!国公爷在祠堂里……正用木棍狠狠打世子爷呢!再打下去,世子爷怕是要没命了!” 正捻着佛珠闭目养神的老太太猛地睁开眼,手中佛珠一滞。她虽年事已高,鬓发如银,但眼中却无半分昏聩,只有惊怒与心疼。她霍然起身,手中的沉香木拐杖重重一顿:“反了天了!敬儿真是越老越糊涂!快,扶我过去!” 左右嬷嬷丫鬟吓得脸色发白,连忙上前搀扶住老太太,一行人急匆匆赶往祠堂,脚步疾速,透着前所未有的慌乱。 还未进祠堂门,那令人心惊肉跳的闷响和陆敬粗重的喘息怒骂声便已传来。老太太听得心头一抽,加快脚步,几乎是闯了进去。 一进门,眼前的景象让她心头一惊。 陆敬高举着那根木棍,眼看又要落下。而跪在地上的陆汀驰,背部的衣料已然破损,透出深色的血痕,但他依旧死死咬着牙,背脊虽因疼痛而微微颤抖,却仍固执地挺着,一声不吭。 “住手!”老太太一声厉喝,声音因急切而有些尖锐,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陆敬的棍子悬在半空,闻声回头,见到母亲,赤红的眼中闪过一丝迟疑,但怒气未消:“母亲!您别管!今日我非打死这个不忠不孝、无情无义的逆子不可!” 老太太却已几步上前,不管不顾,竟直接用身子挡在了陆汀驰的后背,伸出颤抖的手,指向陆敬:“打!你连我一起打死算了!打死了翊然,你再逼死我,好让你干干净净地去全你那信义!陆敬!他可是你亲儿子!” 老太太的话像一盆冷水,稍稍浇熄了陆敬的一些狂怒。他举着木棍的手缓缓放下,胸口仍在剧烈起伏,喘着粗气道: “母亲……您看看他干的好事!言而无信,背弃婚约,欺辱孤女!我靖国公府百年清誉,都要毁在他手上!我如何对得起沛柔死去的父亲!父亲又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故友!” 说到痛处,陆敬虎目微红,声音里竟带上一丝沙哑和悲愤。他的愤怒,根子里是陆家世代坚守的“信义”二字被儿子轻易撕裂的痛心与不敢置信。 老太太见儿子如此,心中也是一酸。她何尝不知故人托孤之重,何尝不怜惜沛柔那孩子。她缓下语气,却依旧护在孙儿身前,沉痛道: “敬儿,重情重义,是陆家的根,母亲知道!你父亲气得吃不下饭,母亲也知道!但事情不是这样办的!你把孩子打死了,就能让沛柔幸福了吗?就能全了两家的情分了吗?那才是真正的对不起故人!” 她转过身,看着跪得笔直、脸色苍白却嘴唇紧抿的孙子,又是气又是心疼,用拐杖跺着地,痛心道: “翊然!你……你倒是说话啊!你这孩子,从前可不是闷性子,现在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沛柔有何处不好,你非要如此绝情?你今日若不说出个道理来,祖母……祖母也护不住你!” 老太太这话,既是质问陆汀驰,也是说给盛怒的陆敬听。她来了,并非一味偏袒,而是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让这僵局化解的理由。 她重情,重陆家对故人的承诺,但也同样重血脉亲情,无法眼睁睁看着孙子被活活打死。 祠堂内一时寂静,只剩下陆敬粗重的喘息声和陆汀驰压抑着疼痛的微弱呼吸声。所有的压力,此刻都聚焦在了沉默倔强的陆汀驰身上,等待着他的开口。 第85章 母亲!慎言 祠堂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香烛的微烟袅袅盘旋,映照着祖孙三人紧绷的侧脸。老太太的话音落下,那沉重的压力便悉数落在了陆汀驰身上。 陆敬虽放下了木棍,但目光依旧如炬,死死盯着儿子,胸膛因未消的怒意而起伏。老太太则满眼痛惜与焦急,等待着一个能解开死结的理由。 良久,就在陆敬几乎要失去耐心,以为他又要以沉默对抗时,陆汀驰终于动了。 他缓缓抬起头,脸色因忍痛而苍白,额际布满细密的冷汗,嘴唇甚至被自己咬出了一道血痕。但他的眼神却异常清明,没有半分退缩,直直地望向自己的父亲,而后又转向祖母,声音因长时间的沉默和身体的痛楚而带着一丝低哑,却字字清晰,砸在寂静的祠堂里。 “祖母,父亲。”他先唤了一声,礼数未失,却更透出一股疏离的决绝。 “孩儿并非不知此婚约之重,亦非忘却世交之情、托孤之义。”他开口,竟先承认了父祖最在意的东西,这让陆敬和老太太都微微一怔。 “正因知道,正因记得,才更不能娶。” 此言一出,陆敬眉头紧锁,几乎又要发作,却被老太太一个眼神制止,示意他听下去。 陆汀驰深吸了一口气,背部的剧痛让他每说一个字都需耗费极大的力气,但他的语调却平稳得可怕:“父亲责我背信弃义,欺辱孤女。但若只因信义、只因怜悯,便娶了她,才是真正误她一生,才是真正的欺辱!” 他的目光转向列祖列宗的牌位,声音里染上一丝涩然:“婚姻非儿戏,亦非仅止于信义。我与沛柔,自幼相识,唯有兄妹之谊,绝无男女之情。我心中……已另有她人,无法欺瞒,亦无法割舍。” 他终于说出了最关键的一句,祠堂内静得落针可闻。 “若我今日因压力娶了沛柔,”陆汀驰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我无法给她应有的伉俪情深,只会让她困于无爱的婚盟中,日日面对一个心不在焉、甚至心有她属的丈夫。父亲,祖母,这便是你们想看到的吗?这便是你们对故人之女的照拂吗?让她得到一个名分,却失去获得真正幸福的可能?” 他猛地看向陆敬,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执拗与痛楚:“届时,我陆汀驰便不仅是背信之人,更是毁人一生的恶徒!那才是真正玷污陆家门风,令九泉之下的世伯不得安宁!” “与其将来怨偶天成,成为一对貌合神离、相看两厌的夫妻,不如现在由我来做这个背信弃义、千夫所指的恶人!”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自我毁灭般的决然,“所有的骂名,我一力承担。 话语掷地有声,回荡在祠堂里。 陆敬愣住了,他从未想过儿子退婚的理由竟是这个。他满心以为是儿子的任性妄为或是看不上沛柔,却没想到背后牵扯着“情”之一字,以及……这番看似冷酷实则深思熟虑的考量。他高举的“信义”大旗,在这“不欺心、不误人”的理由面前,竟一时有些无措。 老太太则是深深地看着孙子,眼中情绪复杂万分。有震惊,有了然,有对他竟已心有所属的意外,更有对他这番近乎偏执的担当与决绝的心疼。她明白了,这孩子不是冲动,他是选择了一条对自己最不利、却认为对她人最负责的路。 祠堂内,只剩下烛火噼啪的微响。一场狂风暴雨般的责打,因陆汀驰这冷静而决绝的剖白,骤然陷入了另一种更为复杂的僵持之中。 长公主安抚完垂泪不止的沛柔,刚觉稍许宽慰,便听得丫鬟急匆匆来报,世子爷被国公爷罚跪祠堂了,她清楚这两父子的性格,翊然必定是要挨打的,她心头猛地一揪,再也顾不得其他,备马往国公府赶。 刚一踏入那肃穆之地,浓郁的血腥气便混着檀香味道钻进鼻腔,让她一阵心悸。目光所及,便是儿子陆汀驰挺直却血迹斑斑的后背,原本月白的锦袍已被血色浸染、撕裂,一道道狰狞的伤痕盘桓其上,触目惊心。 长公主的眼圈瞬间就红了。她快步上前,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声音都带了颤,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指想碰又不敢碰那伤处,最终只能无力地垂下,带着哭腔斥道: “你这傻孩子!你这是为何啊!何苦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 她压低了声音,又急又痛,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解决方式。 “你…你既喜欢那女子,待日后,纳进府里来做妾就是了!何必为了她,闹到如此地步,与你父亲、祖父硬顶,连承诺信义都不顾了!” 在她看来,这已是极大的让步和解决之道。一个平民女子,能进靖国公府的门,已是天大的造化。 陆汀驰缓缓吸了一口气,背部的剧痛让他额角渗出更多冷汗,但他的声音却低沉而坚定,没有半分犹豫。 “母亲,她是一个极好的女子。莫说她心气高洁,绝不愿为人妾室,”他顿了顿,语气里蕴藏着珍视与决绝,“即便…即便她肯委屈自己,儿子也万万舍不得如此轻贱于她。” “你!”长公主被他这话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她看着儿子那执拗的神情,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一般。 从小到大,他性子冷清,对京中多少名门贵女、甚至皇室公主都不假辞色,她曾以为儿子天生便是这般不解风情。可如今,为了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女子,他竟能痴狂至此! 一股被挑战权威和认知的怒火猛地窜起,盖过了心疼,她气得指尖发抖,声音陡然拔高,带上了属于公主的威仪与尖锐 “到底是什么样的狐媚子!竟将你勾得神魂颠倒,连自小立下的婚约、世交的情义、家族的声誉统统都不要了!她给你灌了什么**汤?” “母亲慎言!”陆汀驰抬头,脸色虽白,目光却如冷电般直射而来,语气前所未有地加重,带着清晰的维护,“母亲,慎言,她品行高洁,并非您口中之人。您这般贬损她,便也是在辱没您儿子的眼光与真心!” 长公主何曾被儿子如此顶撞过,顿时气得眼前发黑,雍容华贵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怒:“好!好得很!陆汀驰,如今你是翅膀硬了!官居高位,连母亲也不放在眼里了,是不是?!” 陆汀驰迎着她盛怒的目光,背脊疼得微微痉挛,却依旧强撑着那根傲骨,面不改色,只是微微垂下眼帘,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清,却依旧坚持着底线:“儿子不敢。但此事,关乎儿子一生,恕儿子……不能退让。” 看着他那惨白的脸色和不断渗血的伤口,长公主满心的愤怒终究还是被汹涌的心疼压了下去。她终究是母亲。她狠不下心再看下去,猛地别开脸,深吸一口气,对着刚急匆匆赶来的沐凡和玄祁厉声道:“赶紧扶他回去!请府医!快!” 沐凡与玄祁不敢怠慢,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起几乎脱力的陆汀驰。 长公主看着儿子被搀扶离去时那依旧挺直的背影,气得跺了跺脚,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心中一片混乱:气儿子的顶撞与固执,痛儿子的伤势,更对那个素未谋面却让她儿子变得如此陌生的女子,生出极大的怨怼与好奇。 第86章 想回北境了 府医仔细查验了陆汀驰背后的伤势,虽皮开肉绽、看着骇人,但好在陆敬盛怒之下仍存了一丝理智,未伤及筋骨。开了内服外敷的方子,又叮嘱了些忌口事项,便躬身告退了。 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淡淡的血腥气。沐凡取来江知渺留下的金疮药,说道:“这是江小姐为您留下的,说是治外伤好的快” 陆汀驰看着药瓶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心头 沐凡动作极轻地为他清理伤口、涂抹药膏,生怕手下重了又引得他疼痛。看着那纵横交错的青紫淤痕和破裂的皮肉,沐凡又是心疼又是不解,憋了半晌,终究还是没忍住,一边小心上药,一边低声嘟囔 “大人,您这又是何苦呢?如今……江小姐下落不明,音讯全无。您即便退了婚,又能如何?岂不是两头都落了空?” 陆汀驰趴在榻上,额间因药粉刺激的痛楚而渗出细密的冷汗,闻言眼睫都未动一下,声音平静却带着决断:“不管能否找到她,这婚,我都必须退。” 沐凡手上的动作一顿,更加困惑:“为什么?若是找不到江小姐,您又退了婚,那……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白白挨了这顿家法,得罪了全家人?” 一旁静立守候的玄祁实在听不下去沐凡这榆木脑袋的追问,抬手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他的后脑勺,压低声音道:“蠢!这还看不出来?因为咱们大人是动了真心,一根筋栽进去了,心里头揣着那么个皎皎明月,又岂能再容得下旁人?” 陆汀驰微微侧过头,瞥了玄祁一眼,语气听不出喜怒:“看来烟花之地你没少厮混。” 玄祁立刻缩了缩脖子,讪讪一笑,不敢再多嘴。 陆汀驰沉默片刻,忽而想起一事,神色凝重了几分,低声嘱咐道:“母亲如果唤你们去问话时,务必记住我之前交代的。若问起她,只说是姓沈,是我在西南边境偶然结识的一位孤女,略通医术,救过我一次。其余的一概不知,绝对不能提及她的真实身份。”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带着不容有失的警醒:“记住了,是孤女,无亲无故。唯有如此,母亲和府里的人才不会立刻大动干戈地去详查。否则,以府中的手段,一旦起了疑心,顺藤摸瓜,后果不堪设想。” 沐凡和玄祁闻言,神色一凛,立刻收敛了方才的些许随意,郑重地点头应下:“是,大人!属下明白,绝不敢多言半句!” 陆汀驰这才稍稍安心,重新阖上眼,背后的剧痛一阵阵袭来,但比这更清晰的,是心中那份无法动摇的坚持与对远方那人深深的担忧。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清朗又带着几分抱怨的男声,由远及近:“好你个陆翊然!如今同朝为官,每日我只能在太极殿上远远瞧见你一个背影,今日好不容易得空跑去中书省寻你,你倒好,竟提前溜回家了!……” 话音未落,书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徐承钧笑着迈步进来。可当他看清室内情形,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化为惊愕。 只见陆汀驰正衣衫不整地趴在软榻上,背上纵横交错地覆着厚厚的药膏,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徐承钧瞳孔微缩,一个箭步上前,语气带上了几分紧张:“翊然?你这…这是怎么回事?在京畿重地,竟还有人能暗算得了你?”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对,以陆汀驰的身手和地位,谁能让他吃这么大亏?他狐疑地摸着下巴,“不对啊……谁能有这本事把你陆大将军伤成这样?” 陆汀驰懒得接他这不着调的问话,头也没抬,声音闷闷的:“喝酒今天是不行了。”他勉强抬手指了指旁边的金丝楠木圆桌,“有新沏的云雾茶,你自己倒着喝点,堵堵你的嘴。” 徐承钧见他不答,好奇心更盛,转而将探寻的目光投向一旁努力憋笑的玄祁,挤眉弄眼地用口型无声问道:“怎么了这是?” 玄祁瞥了一眼自家主子生无可恋的背影,忍着笑,压低声音用气声道:“徐大人有所不知,我家大人这伤是为情遭罪。” “为情?”徐承钧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声音都不自觉地拔高了一个度,手指难以置信地指向榻上的陆汀驰,“为了女人?他?!”他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玄祁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一脸“千真万确”的表情。 徐承钧再次确认,又追问了一遍:“他?就他这块四季不化、刀枪不入的石头?能为了女人搞得这样狼狈不堪、趴在床上哼哼?” 一旁的沐凡一边收拾药瓶,一边憨厚地插话,语气里还带着点与有荣焉的惊奇:“没错呢,徐大人。您别惊讶,一开始我知道的时候,比您还惊讶呢!” 徐承钧一听,八卦之魂立刻熊熊燃烧,也顾不上喝茶了,凑到沐凡身边,用肩膀撞了他一下,挤眉弄眼地逗他:“快说说!快说说!他们发展到哪一步了?是哪家的仙女下凡,竟能撬开这块顽石的心窍?” 陆汀驰终于忍无可忍,侧过头冷冷地白了他一眼,眼神里充满了警告。 沐凡却没接收到主子的死亡视线,兀自摸着后脑勺,努力回忆并如实汇报:“就…就大人让那姑娘抱他来着,大人还…还亲了她额头呢!” “噗——哈哈哈!”玄祁第一个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连忙背过身去,肩膀剧烈抖动。 徐承钧则像是被施了定身术,站在原地,手里的折扇都忘了摇,显然还在消化这个消息,他实在没法把那个从小清冷,在朝堂上严肃刻板、在战场上杀伐果断的陆翊然和“主动亲姑娘额头”的模样联系到一起。 陆汀驰听得耳根发烫,忍无可忍地抬头,狠狠白了徐承钧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恼羞成怒,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冰冷彻骨:“你们两个,出去!” 徐承钧这才反应过来,捂着嘴偷笑:“别让他们,出去啊,还没跟我好好说说,到底是哪家姑娘,能让你这块硬石头开窍!” 玄祁,沐凡两人飞快溜了 陆汀驰见徐承钧还在偷笑,眉峰微蹙,沉声道:“别笑了,说正事。” 徐承钧这才敛了笑意,收扇坐定:“行,不逗你了。” 玄祁和沐凡刚退出陆汀驰清寂的小院,还没走出几步,便被两位神色肃穆的嬷嬷拦住了去路。其中一位微微屈膝,语气恭敬却不容拒绝:“玄祁侍卫,沐凡侍卫,长公主殿下有请,劳烦二位随老奴走一趟。” 两人对视一眼,心知肚明所为何事,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长公主府内室熏香袅袅,气氛却比陆汀驰房中更为凝重。长公主端坐在上首的紫檀木雕花椅上,面沉如水。 见到二人进来,她挥退了左右侍从,只留下心腹嬷嬷在门口守着。 “他的伤势如何?府医怎么说?”长公主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灼与疲惫,终究是母亲,气头上恨不得打死那个逆子,气过了又揪心不已。 玄祁上前一步,恭敬回话:“回长公主,府医已仔细诊治过,世子爷只是皮外伤,看着凶险,并未伤及筋骨。用了最好的金疮药,好生将养一段时日便无大碍,请长公主宽心。” 长公主闻言,心落了下来,轻轻“嗯”了一声,沉默片刻,话锋陡然一转,目光也变得锐利起来,如同实质般落在两人身上 “那个女子呢?究竟是何方来历,能让翊然如此不管不顾,连家族声誉和自身前程都置之度外?” 沐凡心头一紧,下意识地看向玄祁。 玄祁面色不变,依着陆汀驰事先再三叮嘱的话术,垂首答道:“回长公主,那女子……姓沈。世子奉命巡查西南边境时,曾遭当地土人埋伏,受了些伤,幸得这位沈姑娘相救。她是个孤女,父母早亡,独自一人在边境一带行医为生,性子……颇为坚韧善良。”他措辞谨慎,点到即止。 “孤女?医女?”长公主眼眸微眯,指尖敲击着桌面,显然并不全然相信,“西南边境?救了他?就这么简单?她如今人在何处?” 沐凡赶紧补充道:“回长公主,世子爷发现心意后,本想安置好沈姑娘再回来处理婚约之事,可……可等世子爷回去寻时,沈姑娘已不在原处,不知所踪了。世子爷此番坚持退婚,也是因为……因为觉得既已心有所属,便不能再耽误楚小姐,绝非有意忤逆长辈、背信弃义。”他努力想把陆汀驰的形象往回拉一拉。 长公主听着这套说辞,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试图找出任何一丝破绽。但玄祁和沐凡皆是神色恭谨,回答得滴水不漏,仿佛事实便是如此。 半晌,她似是有些倦怠地挥了挥手,语气淡了下来:“罢了,下去吧。好生伺候你们世子爷。” “是,属下告退。”两人如蒙大赦,躬身行礼,小心翼翼地退出了那令人窒息的花厅。 直到走出长公主府很远,沐凡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我的娘诶,长公主的眼神也太吓人了,我刚才腿肚子都有点转筋。” 玄祁也松了口气,瞥了他一眼:“算你机灵,后面那几句补得还行。” 沐凡却忽然沉默了下来,低着头踢着路上的小石子,闷闷地道:“玄祁哥,我刚才在里头回话的时候,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好想咱们在北境的时候,想泽渊、想渊明、想江渊他们三个了。” 他抬起头,望着京都四角高墙框出的天空,眼神里流露出浓浓的怀念和一丝迷茫:“那时候虽然刀光剑影的,日子苦是苦了点,但没这么多弯弯绕绕,心里痛快。跟着世子冲锋陷阵,兄弟几个互相照应,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哪像现在,一句话都得在肚子里绕三绕,生怕说错半个字。” 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委屈和困惑:“玄祁哥,我……我有点想回北境了。” 玄祁看着沐凡这副样子,心中也是一叹。他何尝不怀念那段纵马扬鞭、驰骋沙场岁月?只是他比沐凡更明白,世子既然回到了这权力的中心,有些纷扰,便是他们必须共同面对的战场。他拍了拍沐凡的肩膀:“走吧,先回去。北境……总有一天会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