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浓,县衙后宅的小院里灯火通明,却迟迟不见江知渺和孩子们的身影。陆汀驰处理完手头最后一卷公文,抬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不免生出几分牵挂。
“应当无事…”他自语着,却还是放下笔,起身取了件披风,“还是去迎一迎吧。”
刚出县衙侧门没多远,就见远处昏黄的灯笼光下,一群人影正缓缓走来。眼尖的小泽和小浩先看到了他,立刻像归巢的小雀般欢叫着飞奔过来:
“小叔!”
“小叔!您来接我们啦!”
陆汀驰冷峻的脸上瞬间冰雪消融,露出温和的笑意,弯腰一把抱起了跑在最前面、扎着两个小揪揪的小奚,掂了掂:“看来你小婶请你们吃的饭很好吃,这么晚才回。”
小奚搂着他的脖子,奶声奶气却响亮地回答:“嗯嗯!有好多好多好吃的!”
“哦?”陆汀驰笑着逗她,“比小叔买的糖葫芦还好吃?”
小奚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重重点头:“嗯!有甜甜的小兔子馒头!”
陆汀驰被她逗笑,目光却已越过孩子们,落在了后面的人群上。他立刻注意到江知渺和林淑月一左一右,正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那女子身形极其单薄瘦弱,低垂着头,步履蹒跚,整个人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凄楚和绝望。
他抱着小奚走上前去,目光带着询问看向江知渺:“这位是…?”
芸娘闻声,怯生生地抬起眼帘。当她看清眼前男子的面容和气度时,顿时愣住了,眼中闪过极大的惊惶与无措。她想象中的县令老爷,该是像她村里那位不苟言笑、留着山羊胡的村长一般年纪,威严而难以接近。万没想到,竟是这般年轻俊朗、身姿挺拔的男子。她一时之间吓得忘了礼数,只会下意识地往江知渺身后缩了缩,手指紧张地揪紧了斗篷的边缘。
江知渺感受到她的恐惧,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然后对陆汀驰微微摇头,低声道:“回去再细说。”
陆汀驰会意,不再多问,只是目光在那女子苍白憔悴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心中已大致猜到几分,必是又一件令人唏嘘的民间苦难。他神色如常地将小奚放下,自然地转身,带着几个又开始叽叽喳喳说晚饭趣事的孩子走在前面,刻意放缓了脚步。
回到小院,陆汀驰自去书房继续处理未完的事务,将空间留给她们。
林淑月手脚麻利,立刻去收拾出一间闲置的厢房,铺上干净的被褥,又备好了热水和干净的布巾。
江知渺则先将芸娘扶进温暖如春的暖阁。她让芸娘在铺着软垫的榻上坐下,递上一杯温热的红枣茶,柔声道:“先喝点热水暖暖身子,我帮你瞧瞧脉象。”
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驱散了从外面带回来的所有寒气。芸娘捧着温暖的茶杯,指尖却仍在微微发抖。
江知渺在她身侧坐下,三指轻轻搭上她的腕间,凝神细诊。阁内一时静默,江知渺的眉头微微蹙起又缓缓舒展,脉象虽显虚浮无力,是长期忧思劳顿、气血双亏之兆,但底子尚存,并未触及根本,更无她最初担忧的那些致命恶疾的凶险迹象。
“姑娘,”江知渺声音放得极柔,生怕惊扰了她,“除了心中郁结,身上可还有哪里不适?比如…女子的隐疾之处?不必羞怯,但说无妨,我是医者,更是女子。”
芸娘闻言,脸颊瞬间涨红,刚刚稍有放松的身体又僵硬起来,头垂得更低,手指死死绞着衣角,嘴唇嗫嚅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江知渺并不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目光温和而包容。
在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或许是这暖阁太过安宁,或许是眼前这位夫人眼中的善意太过真切,芸娘终于鼓起天大的勇气,声如蚊蚋,断断续续、羞耻万分地将自己难以启齿的苦楚诉说了出来,那些瘙痒、疼痛、不堪的分泌物…
江知渺静静听着,偶尔轻声追问一两句细节,心中已明了。这并非夺命的恶疾,而是女子常见的、却又极为折磨人的“带下病”,多半是由于长期情绪抑郁、生活不洁、劳累过度所致。
听完芸娘的诉说,江知渺收回手,语气肯定地宽慰道:“莫要过于忧心,此症虽磨人,却并非不治之症。”
芸娘猛地抬起头,眼中第一次迸发出近乎灼人的急切光芒,声音颤抖得厉害:“夫人!您…您说的是真的?我这病…真的还有得治?不会…不会死?”那“死”字问得轻飘飘的,却承载了她全部的希望与恐惧。
江知渺看着她眼中那簇微弱却拼命燃烧的求生之火,心中酸涩,面上却绽开一个安抚的浅笑,语气无比笃定:“自然是真的。问题不大,只是需耐心调理些时日。待会儿我便为你开几副方子,内服兼外用,双管齐下,慢慢便会好起来的。”
“真的…真的…”芸娘喃喃重复着,仿佛不敢相信这天降的福音,眼泪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却不是绝望的泪水,而是劫后余生的宣泄。她几乎是匍匐在榻上,想要给江知渺磕头,“谢谢夫人!谢谢夫人!…”
江知渺赶忙扶住她,不让她行礼。待她情绪稍稍平复,才握着她的手,声音依旧温柔,却带上了几分认真的探询:“芸娘,现在…可否告诉我,究竟遇到了何等过不去的难关,非要去寻那江水的冰冷?”
芸娘终于艰难地开启了紧闭的心扉,声音微弱得如同窗外飘落的雪籽,断断续续道:
“我…我与周文斌,本是…本是青梅竹马,他是我父亲的学生,父亲非常看重他…”她开口,眼中泛起一丝遥远的、属于过往的光彩,但那光彩迅速便被巨大的痛苦淹没,“两家早已定亲…他…他也争气,前年考中了秀才…”
“本是…本是极好的事…”她的声音哽咽起来,“可他家中贫寒,说是…说是再无银钱支撑他继续读书科考,更无盘缠去打点…他愁得日夜不安,在我面前哭诉,说…说若无银钱,此生抱负便成泡影…”
芸娘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甜言蜜语和山盟海誓编织的陷阱时刻。“他…他说,听闻城里的倚翠阁在寻清倌人,只需陪客人吟诗作画…绝不负我…待他日后高中,定第一时间风风光光接我出来,明媒正娶…”
“父亲离去后,我把他当成我今生唯一的依靠,于是我…我信了…”她的眼泪大颗大颗砸落在手背上,“我以为…这是为我们的将来…不得已的委屈…我咬着牙签了那契书…”
“可那里…哪里是什么清倌人…”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充满了恐惧与屈辱,“进去第一晚…我就…我就被…”她猛地咬住嘴唇,说不下去,只剩下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死死地攥着自己的衣襟。
江知渺的心随着她的叙述一点点沉下去,怒火在胸腔里无声地燃烧,但她面上依旧保持着冷静,只是递过去一方干净的帕子,无声地给予支持。
芸娘哭了许久,才勉强继续道:“即便是这样…他…他还是哄着我…说一切都是为了他…让我把客人给的赏钱都交给他打点…我…我都给了…我以为熬到他高中就好了…”
“直到前两日…”她的声音里透出彻骨的寒意,“我才偶然听到鸨母与人说笑…说周秀才当初卖我进去,可是足足拿了二十两的身价钱…我…我竟是他亲手卖进去的!”
“还有…还有人看见…他近日频频出入陈员外家…穿着崭新的绸缎袍子…与那陈家小姐游湖…都说…陈家小姐看上了他…”她抬起泪眼,眼中是滔天的恨意与绝望,“我去寻他…想问他个明白…他却…他却嫌我脏…说我是人尽可夫的妓女…骂我不知羞耻…若再纠缠…便让我在钦州再无立足之地…”
“村里…村里也都知道了…族里嫌丢人…我…我实在是没活路了…”她终于崩溃,伏在榻上,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泣不成声。
江知渺静静地听着,袖中的手早已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强压下翻涌的怒意,保持着声音的平稳,轻轻抚着芸娘颤抖的背脊:“好了,好了,都过去了…不是你的错,是那负心人猪狗不如,欺人太甚!”
待芸娘哭声渐歇,江知渺看着她红肿的双眼,认真问道:“芸娘,你所受的冤屈与苦楚,我都明白了。如今,我只问你一句,你想不想讨回一个公道?”
芸娘闻言,猛地一怔,眼中闪过极度的渴望,随即又被巨大的恐惧和茫然覆盖。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嘴唇嗫嚅着,迟迟不敢回答。她早已习惯了逆来顺受,习惯了被欺压,“公道”二字,对她而言遥远得如同天上的星辰。
江知渺见她犹豫,只当她是对那周文斌尚存一丝可笑的情谊便温声道:“无妨,你慢慢想,不必立刻回答我。无论你作何决定,都可安心在此住下养病。”
然而,沉默了片刻之后,芸娘忽然抬起头,那双原本死寂的眸子里,竟一点点燃起微弱的、却异常执拗的火苗。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颤抖却清晰地问道:“夫人…真的…能讨回吗?”
江知渺迎上她的目光,斩钉截铁,一字一句道:“能。只要你想,我必替你讨回!”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芸娘所有的犹豫和恐惧,也点燃了她内心深处最后一点不甘与愤怒。她抓住江知渺的衣袖,如同抓住唯一的救命浮木,连声道:“我想!夫人!我想!求夫人为我做主!”
“好!”江知渺重重点头,心中已然有了计较。她安抚地拍拍芸娘的手,“好,你先安心住下,好生歇着。”
“五姐姐,去给芸娘姑娘准备些清淡易克化的吃食,再熬一碗安神汤。”
安排妥当后,江知渺面色沉静地起身,走出暖意融融的暖阁,径直朝着书房走去。
书房内,陆汀驰刚放下笔,就见江知渺推门而入,面色沉凝如水。
“怎么了?”他立刻察觉有事发生。
江知渺关上房门,将芸娘的遭遇原原本本、清晰冷静地道来,尤其是说到周文斌如何哄骗、如何卖人、如何羞辱时,纵然是她,语气中也难免带上了冰棱般的寒意。
陆汀驰听完,俊朗的面容上瞬间覆上一层寒霜,眼中厉色骤现,猛地一拍书案!
“岂有此理!真真是斯文败类!读圣贤书,行的却是这般猪狗不如之事!”他怒不可遏,在书房内踱了两步,“卖未婚妻为娼,以此换取银钱铺就自己的青云路!事后竟还能如此寡廉鲜耻!此等禽兽,若不严惩,天理何在!王法何在!”
他看向江知渺,眼神锐利如刀:“你待如何?”
见他如此干脆,江知渺心中紧绷的弦稍稍放松,语气也缓和下来,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浅笑:“具体如何行事,还需从长计议,谋定而后动。”
她话锋轻轻一转,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暖意:“不过,今日席间,作坊里的娘子们可是异口同声,都在夸赞林县令呢。都说自你来了钦州,百姓的日子总算有了盼头,好过多了。翊然,你是个好官。”
陆汀驰闻言,眼底的厉色瞬间化为难以言喻的温柔。他伸出手,轻轻一带,便将猝不及防的江知渺拉入怀中,让她侧坐在自己腿上,双臂自然而然地环住她的腰身,低沉的嗓音里含着笑意,更带着缱绻:“百姓的称颂固然欣慰,可我更想做好渺渺一人的夫君。”
他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畔,江知渺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漏了一拍。她微微抬眸,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盛满情意的深邃眼眸,脸颊微热,却还是强作镇定地轻声道:
“总会给你这个机会的。”说罢,她便想借着这话起身,逃离这过于亲昵、让她心慌意乱的氛围。
然而,陆汀驰的手臂却如同最牢固的藤蔓,温柔却不容置疑地稍稍收紧,将她更稳固地圈禁在自己怀中。他低下头,音声愈发温软,近乎呢喃:“别动…渺渺,就让我这样抱你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