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烛火噼啪一声轻响,打破了短暂的温情静谧。
江知渺从陆汀驰怀中轻轻起身,神色恢复了平日的清冷与睿智。陆汀驰也收敛了柔情,目光变得锐利而冷静,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将儿女私情暂放一旁,心思全然投入到如何为芸娘讨回公道的谋划中。
“此事需双管齐下,明暗交织,既要拿到铁证,也要在关键时刻发动,方能一击毙命,让他无从狡辩,也无法动用任何关系翻身。”江知渺沉吟道,指尖无意识地在书案上轻点。
陆汀驰颔首:“不错。首要之事,是取证。需拿到三样关键物证:一是他亲手将芸娘卖入青楼的契书;二是他多次从芸娘处拿走银钱的证据;三是他与陈家往来,意图攀附的证据。”
“契书在倚翠阁鸨母手中。”江知渺思路清晰,“鸨母是认钱不认人的主。周文斌如今看似有了新靠山,但毕竟还未真正飞黄腾达。若能许以好处,或施加压力,让她交出契书或作证,并非难事。此事…我让张叔去办,他与三教九流打交道颇有手段。”
“可。”陆汀驰点头,“至于他拿钱的证据…芸娘或许能回忆起具体时间、金额,甚至是否有他亲手写的收条?即便没有,频繁的大额银钱往来,他一个贫寒秀才如何解释其来源?他近日衣着光鲜,出手阔绰,便是疑点。此事可暗中查访他的邻里、同窗,甚至他常光顾的店铺。”
“第三点,”陆汀驰冷笑,“他与陈家小姐之事,看似隐秘,实则最难遮掩。游湖、赏花、诗会…总有目击者。陈家是体面人家,若知晓周文斌是如此人品,且家中早有未婚妻,甚至为钱将人卖入妓馆,绝不会再容他。此事…或许可以从陈家内部入手,找个机会‘无意中’将消息透给那位小姐或其贴身丫鬟。”
江知渺补充道:“不仅如此。我们还需防备他狗急跳墙,反咬芸娘一口,污蔑她自甘堕落。所以,我们要先发制人,占据道德高地。”
她眼眸微转,计上心来:“翊然,过几日,你不是要在,县衙举办一场劝学育才的小型雅集吗?邀请本县有名望的乡绅、书院山长以及一些有潜力的学子。”
陆汀驰立刻领会:“你的意思是,也给周文斌发一张帖子?他如今正汲汲营营想挤入这样的圈子,必定会来。”
“正是。”江知渺唇角勾起一丝清冷的弧度,“便在雅集之上,当着所有本地有头有脸人物的面,让这场冤情,“意外”地公之于众。届时,人证物证俱在,众目睽睽之下,我看他如何狡辩!而各位乡绅学子皆是见证,此事会以最快的速度传遍全城,他想捂都捂不住。”
“妙!”陆汀驰抚掌,眼中尽是赞赏,“如此一来,不仅他身败名裂,我们当场便可依据《大律》,以略卖、侵吞芸娘财物、品行不端,等罪名,革去他的功名!至于后续追偿银钱,更是顺理成章。”
两人又细细推敲了每一个环节,确保计划周密,无人察觉。
张叔次日便带着银钱去了倚翠阁。鸨母起初还想不配合,但听闻县令夫人要过问此事,又掂量着周文斌与县令孰轻孰重,很快便“识时务”地交出了那份摁着芸娘手印和周文斌签名的卖身契原件,并说愿意在需要时作证。
两名精干的衙役扮作普通路人,在周文斌居住的街巷和常去的茶楼酒肆暗中查访,不动声色地收集了他近期挥霍无度、与陈家小姐交往甚密的种种旁证。
一张制作精美、盖着县衙印信的雅集请柬,被客气地送到了正苦无门路巴结权贵的周文斌手中。他果然欣喜若狂。
雅集之日,县衙后园。
春花初绽,暖阳和煦。学子们吟诗作对,乡绅们品茗闲谈,气氛融洽。周文斌一身光鲜的新袍子,穿梭其间,竭力表现着自己的才学与风度,目光不时热切地瞟向主位上的陆汀驰以及几位本地最有声望的乡绅,尤其是陈员外。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时。
忽然,后园连接内宅的月洞门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众人望去,只见一位衙役,正拦着一个想要闯入的、衣着朴素的妇人,那妇人神情激动,似乎在哀求什么。
“何事喧哗?”陆汀驰适时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威严。
衙役连忙上前回话:“禀大人,夫人门外有一妇人,自称是…您胭脂作坊的丝雨,说有十万火急之事,定要求见夫人,事关她一位姐妹的性命…”
江知渺微微蹙眉,对众人歉然道:“诸位,我去去就来。”说罢起身走向门口。
不一会儿,她回来了,面色却变得凝重而沉痛。她走到陆汀驰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众人只见林县令的脸色也渐渐沉了下来,眉头紧锁。
这番动静自然引起了所有宾客的好奇,园内渐渐安静下来。
陆汀驰沉吟片刻,忽然抬头,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在周文斌身上停留了一瞬,才沉声道:“既然事关人命,又恰逢诸位乡贤在此,不如便将人请进来,将事情原委说个明白。若真有冤情,本官与诸位正好一同听听,也可做个见证。”
县令发话,众人自然附和。
丝雨被引了进来,她按照事先的安排,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未曾开口先泪流满面,哭诉道:“青天大老爷,各位老爷夫人为草民做主啊!草民的好姐妹芸娘,被那黑心肝的秀才周文斌骗得好苦啊!”
“他谎称银钱不够科举,哄得芸娘信了他,签了那劳什子契约去了倚翠阁做清倌人,谁知竟是卖身的死契!他拿了二十两卖身钱!芸娘在里面受尽折磨,赚的皮肉钱还都被他一次次骗走挥霍!如今他攀上了高枝,就想一脚踢开芸娘,还骂她下贱!芸娘如今染了重病,走投无路,昨夜差点就跳了钦江!幸得县令夫人搭救才捡回一条命啊!求青天大老爷明鉴!”
这番话如同平地惊雷,在雅致的花园里炸开!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周文斌身上!
“胡说!污蔑!纯属污蔑!”周文斌猛地站起,指着丝雨厉声呵斥,声音却因惊恐而尖利走调,“我根本不认识什么芸娘!定是这刁妇受人指使,污我清白!”
“哦?不认识?”江知渺冷冷开口,声音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需要找你们村长以及其他乡亲来为证吗?”
周文斌如遭雷击,瞬间哑口无言,冷汗涔涔而下。
就在这时,张叔上前,将那份泛黄的契书呈上:“大人,这是从倚翠阁取来的契书原件,上有周秀才的亲笔签名和画押。”
另有衙役上前,呈上查访记录:“禀大人,经查,周文斌近日常出入锦衣坊、宝砚斋等地挥霍,与其声称的家境贫寒严重不符。且多名路人证实,其与陈家小姐多次同游。”
铁证如山!一环扣一环!
满座哗然!方才还与周文斌言笑晏晏的乡绅学子们,此刻皆面露鄙夷、厌恶之色,纷纷避之如蛇蝎。陈员外更是气得脸色铁青,猛地拂袖起身,看都不再看周文斌一眼,对着陆汀驰拱手:“林大人!此事骇人听闻!此等衣冠禽兽,枉读圣贤书!请大人务必严惩,以正风气!”说罢,直接离席。
陆汀驰面沉如水,猛地一拍桌案:“周文斌!你还有何话可说!”
周文斌早已瘫软在地,面如死灰,语无伦次:“学生…学生一时糊涂…大人开恩…”
“开恩?”陆汀驰厉声道,“你卖未婚妻为娼,是为不仁;窃夺其卖身银钱,是为不义;欺瞒攀附,意图停妻再娶,是为无信;事后羞辱逼迫,致其几乎自尽,是为恶毒!似你这等不仁不义、无信恶毒之徒,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有何资格身负功名!”
他站起身,威严的目光扫视全场,声如洪钟:“本官现在宣布,革去周文斌秀才功名,押入大牢,依律严办!其非法所得,尽数追缴,发还苦主芸娘!”
衙役应声上前,剥去周文斌象征功名的襕衫,给他套上枷锁,在一片唾弃声中将其拖了下去。
一场雅集,竟成了审判现场。众人唏嘘不已,但无不对县令夫妇的明察秋毫、雷厉风行深感敬佩。
消息如风一般传遍钦州,周文斌彻底身败名裂。
过了十余日,在一个春光晴好的早晨。
芸娘身上的病经过江知渺的精心调理下,已然好了大半。那些折磨人的症状消退,虽然身子骨还需时日将养,但脸上已有了血色,不再是那副形销骨立、绝望死寂的模样。更重要的是,那双眼睛,重新有了光亮。
更让她难以置信的是,前两日,张叔笑着将一纸盖着官府大印的放良文书和一个小巧却沉甸甸的布包放到了她手中。
“丫头,你的卖身契,大人和夫人已经从那腌臜地方赎回来了,当着众人的面烧了。这是你的良籍文书,从此以后,你就是自由身了,再不是那坊籍之人。”张叔语气里也带着欣慰,“这包里,是大人从那姓周的混账那里追回来的银钱,除了当初的卖身钱,连后来他骗去的那些,也都一并算清讨回了。夫人说了,这些钱你拿着,或是做点小买卖,或是置办些田产,往后好好过日子。”
芸娘捧着那纸文书和那包钱,只觉得有千钧重。她愣了很久,仿佛不认识上面的字,手指颤抖着抚过“良籍”二字,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却不再是苦涩的,而是滚烫的,充满了重获新生的不敢置信和巨大喜悦。
她将自己关在房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将所有的委屈、恐惧、绝望都哭了出来。
这一日,她早早起身,换上了林淑月为她准备的、虽朴素却干净整洁的青色衣裙。头发也仔细梳拢好,用一根木簪固定。她对着水盆照了又照,水中倒映出的女子,依稀有了几分从前在家中时的清秀模样。
她知道,是时候去叩谢恩人了。
书房内,陆汀驰正在批阅公文,江知渺则坐在他的对面,翻阅账册。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两人身上,静谧而安然。
门被叩响,里面传出:“进来”
芸娘低着头,脚步轻缓却坚定地走了进来。她一进门,便径直走到书房中央,没有任何犹豫,对着陆汀驰和江知渺,深深地伏下身去,额头轻触冰凉的地板。
“民女芸娘,叩谢青天大老爷!叩谢夫人再造之恩!”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清晰,充满了真挚到极致的感激。
陆汀驰放下笔,温声道:“起来说话吧。”
江知渺也起身走上前,扶她:“快起来,地上凉,你身子才刚好些。”
芸娘却固执地不肯起身,她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但那泪水洗过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大人,夫人,您二位的大恩大德,芸娘没齿难忘!若不是夫人那天江边相救,若不是大人为民女主持公道…芸娘早已是江底一缕冤魂,永世不得超生…”
她说着,又从怀中取出那个装着银钱的布包,双手举过头顶:“这赎身的恩情,追回的钱财,芸娘…芸娘不知该如何报答…这些钱,芸娘不能全要,求大人和夫人收下,哪怕…哪怕就当是偿还赎身的银两…”
江知渺心中酸软,用力将她搀扶起来,将那布包重新塞回她手中,语气温柔却坚定
“傻姑娘,说什么胡话。这钱本就是你的,我们替你讨回来,物归原主,天经地义。赎身的事,更不必挂心。你只需记住,从今往后,你是自由身,清清白白的良家女子,好好拿着这些钱,为自己谋一个安稳将来,这便是对我们最好的报答了。”
陆汀驰也颔首道:“往事已矣,不必再回首。前路还长,望你珍重自身,莫负了夫人一片苦心。”
芸娘看着布包中的银钱,听着这番熨帖人心的话语,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她不再推辞,而是将布包紧紧捂在胸口,仿佛抓住了沉甸甸的未来。她又一次深深万福:“大人的教诲,夫人的恩情,芸娘永记在心!此生定会好好活下去,绝不再辜负二位恩人的救命之恩!”
阳光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那曾经被踩入泥泞的生命,终于在公正与善意中,重新挺直了脊梁,获得了走向新生的勇气和力量。
江知渺看着她眼中重燃的生机,欣慰地笑了。她知道,这场不公,至此才算真正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