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元年七月,盂兰盆会。
新帝即位未久,追思先帝,一切法会从简。
感业寺内经幡低垂。
崔渊随崔氏女眷入寺礼佛。她今日着一身青灰深衣,束玄色锦带,步履端方。自去岁冬日,她又两度访寺,皆以“为先人整理经卷”为名,实则细察寺中人事变迁、香火脉络。
她与几位宗妇同跪殿中诵经,目光掠过殿角悬挂的《供奉名录》。黄麻纸上墨迹尚新,列着宗室与勋贵所献之物:太原王氏捐米五十石、荥阳郑氏献帛三十匹……直至末行一行小字:“赵国公府,献鎏金香炉一事,法会后取回。”崔渊敛袖,赵国公长孙无忌,门生故吏遍及朝野。旧臣多奉其令,奏议必经其手。
廊下立几位披麻宗妇,其中一人正与知客低语:“先王忌辰在即,望寺中特设道场……”知客应得恭谨。崔渊记下那宗妇服饰纹样,乃是高祖一脉远支。
经幢西侧,武曌缁衣素履,手持功德簿册静立。她今日执笔记录香火供奉,见崔渊仪持重不迫,察其目光落处,心下已明。去岁相逢后,她遣人细查,知崔渊是博陵崔氏旁支女子,母丧新除,刚刚出孝。她近半年来出入寺院,所图自是不止于经卷。
午斋时分,香客散至斋堂,院中人声渐息。
崔渊屏退左右,独行。至后院放生池畔,见武曌临水而立。适有碎食入波,鱼争成沸。
武曌未回首:“池鱼争饵,竟不知网罟在后。”
崔渊行至她身侧,望向池中翻涌的红鲤:“若先布清流,鱼自不争浊饵。”
武曌虚点水面:“施主可知,感业寺的放生池,连着宫中西海池;然宫渠改道,近年淤塞难疏。”
崔渊会意:“水脉虽滞,仍可疏浚。”
话落,池中一尾红鲤逆流而上,掠水成线,转瞬又隐入波心。
亥时三刻,马车停在寺后角门。
偏殿内,一盏青铜灯照亮案前。崔渊将墨锭置于砚上研磨。侍从立于廊下,隐卫融于夜色。
脚步声由远及近,武曌步入殿内。
“让施主久候。”她于案对面坐下,已无白日里那份方外人的疏淡。
崔渊推过一只白瓷小盏,盏中汤色清透:“法师辛劳一日,此为枣仁汤,安神益气。”她语气平和,仿佛只是寻常夜话。
武曌接过,瓷壁传来的熨帖暖意。
崔渊语气平和:“今日见两架宫制香车先后入寺,仪仗规制相仿,却各立东西。”
武曌唇角微扬:“孔雀争屏,各展其羽。”她抬眼:“然我所望,不在方寸。”
“天有九重,需有阶梯。”崔渊取出一卷空白的纸,她在纸上以极细的墨线打了格:“法师曾言,有路可循。”
“不错。”武曌在案上虚划,“其一,宗正寺的‘接驾名录’。”她见崔渊凝神,续道:“每年春秋,宫中依制接部分宗室女眷入宫伴驾,名录由宗正寺拟定。”
崔渊反应极快:“那其二,即在太常寺的礼注。先帝嫔妃出家后,身份界定条文古旧,语焉不详,只言‘入寺为尼’,未注‘终身不得出’。”
此乃礼法之隙,亦是可趁之机。
武曌赞许:“礼法疏漏,可容人言。若圣上执意,这两处皆非死结。”
崔渊补充:“然圣人之‘势’不可独行。否则,便是强逆旧规,徒留话柄。”
武曌道:“自需以理服人。”
两人又议定细节,最后定下三策。
一曰“蓄势”,在命妇之中营造“孝德贤淑、感念先帝”之名声,使声望先行;
二曰“入名”,于宗正寺名录呈报前,以“先帝旧人、虔心为国祈福”之由,将人名添入备选;
三曰“引言”,于圣前条析万象,举要成章,显思理之敏。
此三步,环环相扣。
崔渊含笑道:“此策,可名‘菩萨低眉’。”
武曌眉梢一挑:“好一个‘菩萨低眉’。”
窗外风过竹影,武曌话锋一转,如利剑出鞘三分,“只是,回宫之后,直面参天巨木,又当如何?”
殿内空气凝滞片刻。两人皆知,后宫之争只是表象,王、萧不过是台前棋子。关陇勋贵与山东江左士族对弈,而长孙无忌则是坐庄棋手。
崔渊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试探。
她放下笔,将那张写满策略的纸推到一旁,取过一张新纸。动作依旧从容,唯有气息沉淀,带着山雨欲来的冷冽。
她并未立刻落笔,而是抬眸,迎上武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法师可知,欲斫巨木,当先断其根须。”
崔渊提笔,落下三个栏目:礼法、选官、言路。
“根须,盘踞于吏部之权,延于御史之奏,更深植于天下士人之心。此非一日之功,或需三五年。然每一步,皆须合乎理。”
崔渊笔尖在纸上虚悬。
“其一,暗查不法与结党之迹,务求证据确凿,以削‘礼法’之伪正。” 笔尖落下,划去“礼法”。
“其二,审度言路时机,俟势可转,以夺‘选官’之柄。”划去“选官”。
“其三,引导舆议归心,使众论趋于‘匡纲纪、正名分’,以控‘言路’之源。” 划去“言路”
三笔落下,如斫枯根,声不甚闻,而气脉已断。
武曌静观崔渊,仿见昔日辩台之音。此人之学,足当一席之辩。
她指尖沾水,在案上画出一个圈:“关陇嫡系,守成而骄。”
又添一圈:“寒门才俊,贪荣而惧。”
再一圈:“门生故旧,多持观望。”
此三环,正对礼法、选官、言路。
“法理之缝,人心亦然。”武曌目光如炬:“便依此策。”
此时,寺中已有早起的比丘尼开始洒扫。
武曌取出一枚温润白玉,推至崔渊面前:“此玉随我多年,可镇心安神。施主思虑繁多,或能助静。”
崔渊接过,指尖触玉,温度尚存。她从书箱中取出一卷书册,抬眼一笑:“此是我所注前朝律文,或能参考。”
武曌摩挲着书册卷边,忽然道:“我字明空,非是法号,乃我心之志。”
崔渊神情端肃:“我字‘临深’。”
临深履薄,方能行稳致远。
明心见性,可照万法皆空。
两人相视,神情皆淡,却似心有共契。
侍从听命入内收拾案几。武曌看向崔渊束卷所用的结,结构精巧、左右对称。
“此结特别。”
崔渊垂眸看了一眼:“旧习而已,打得顺手。”
她起身时,轻咳一声,旋即止住。
两人相对一礼,俱未多言。
归府时天已蒙蒙亮。崔家仆从闻车声至,皆垂首静立。
崔渊径直入书房,从密匣中取出中旧档,上录:“并州武氏女,父曾任荆州都督。贞观十一年入宫为才人,赐号‘武媚’。贞观二十二年,先帝病重,武氏自请入感业寺为先帝祈福,法号明空。未及半载,寺中庶务、人脉、账目皆在其手。”
她又添一行新注:“以医药施舍,收拢京畿贫妇之心;调度库藏,赈粥布施,并通豪右。”
崔渊将新得信息录于纸笺,并玉佩一起收入匣中。她虽与此人定下三策,却清楚对方早已筹谋在前。今夜不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案上堆着密密的笔迹,皆是她自去年冬起的记录。
感业寺行事一向低调,然忽有异动,账目更替、僧众迁换,皆若有意示人。
即是有意,必有所寻。
朝局未稳,她借“博陵崔氏”之名入寺,无论幕后之人意在试探,抑或求盟,皆会现身。
烛影微晃,照在案头还未阖的笔记,依稀可见“内院三房”四字。
此外几本旧书摊开。
一册是《太公兵法》,旁注“愿者上钩”。
另一册翻在《史记·吕不韦列传》一页:
“吕不韦贾邯郸,见而怜之,曰:‘此奇货可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