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周]提前十年登基计划》 第1章 古寺暗香 贞观二十三年冬,雪后初霁。 感业寺山门外的石阶被扫出一道清线。 崔渊登阶而上。玄青色披风收得妥帖。侍从提着木匣随行在侧。匣中是金银与绢匹的折单、抄经所需的墨札。更后,是两名仆役模样的人,脚步稳,不言声,是为护卫伪作随行。 过天王殿,香雾薄起。知客迎至:“今日雪重,少见外客,不知施主来意?” “法师有礼。”崔渊按例呈上施财帖与名簿,回礼答道:“此行为施财抄经。并先母昔岁常与寺中往来,旧账久悬,愿代清理,以正功德之流向。” 知客接帖,见上书“博陵崔氏”四字,神情微变,恭声道:“原来是崔府尊眷。寺中诸务繁杂,账目积久。施主既愿清理,实乃功德一桩。” 说罢,亲自引至库司偏殿,命小沙弥尼启锁取册。知客侧身示意:“此处清净,施主可安心查阅。” 崔渊微笑:“多谢法师借地。” 知客合十,退至门外。 崔渊略一抬手。侍从连枝上前轻展案几,铺纸置笔,动作娴熟。随后,仆役依序将卷册搬上木案。崔渊将散乱账册理作整卷,取出丝绦,绕线成结。她在卷背题上日次与用途,按项分堆。 “出入提要。”她淡声道。 仆役取出预制样表,抬头、流水、用途、经手人、见证处一目了然。崔渊坐定,左手理册,右手拈笔,凡见“抄经”“赈粥”“修葺”三项,先汇总,再抽查。 她此行不与人辩,只与数辩。 午后风起,寺门外的赈粥已开。百姓排成长列,檐下蒸气腾起。 连枝悄声提醒:“娘子,寺中似有赈粥之事。” “知之。”崔渊未抬眼,圈定一处数字,眉心略动,“此项‘粥施’与香灯支出并列,账似重复。取上月施簿来。” 仆役依言取册。崔渊比对两页,叹道:“此账写得巧。” 此时门外脚步声响。知客低声禀告:“方才明空法师在前院督赈,闻施主查账,愿来一叙。” 崔渊停笔:“请。” 不多时,一名身着素衣的比丘尼步入,合十先礼,“施主查账辛苦。” “分内之事。”崔渊起身还礼。 两人对坐,案上仍摊着账册。侍从退至门外。 “施主爱理账。”明空取起一卷账册翻看数页,抬眼,声线极稳,“然账可明物,未必明心。” 崔渊坦然对视,言语端方:“然无账,则功德可欺。明心,终要见于明事。” 明空将手中卷册合上:“人心若不先定,律法难入。寺中众多,唯先安其意,再论规矩。” 崔渊不让:“人心可安于理。理不立,则意浮。” 两人相持片刻,气息皆定。 半晌,明空抬手呈上小册:“此是新制‘赈粥出入’。凡领一碗,添石一枚;凡入库,记名相对。施主可评。” 崔渊接册翻看,赞道:“石记代签,简而有序。此法可行七日,七日后验其效。” 帘外风声渐大,连枝轻叩一声,送入一盏姜汤:“娘子,午后还有数事待处,是否该稍作歇息?” 崔渊点头,接过姜汤, 明空淡声:“殿中寒气重。施主在此久坐,不可着凉。” 崔渊轻声道:“多谢法师。” 连枝依命将样表封入木匣,仆役移到殿外候命。 “今日略作试手。”崔渊将竹册还回,接言:“明日复查三处。” “寺中诸务,贵在有人记,有人做。”明空神色肃然,却带几分赞许,“若施主此法能行于天下,世间之弊,当自减半。” 崔渊略一拱手,不作应,只道:“法由人立,人由事明。今日扰寺,多蒙包容。” “施主客气。” 两人一同走出偏殿。明空折往前院,崔渊则随行一段。 前方的赈粥处人声嘈杂,一位比丘尼领着几名小沙弥尼分发木碗。 先验簿,后分粥;凡出一碗,旁置小石一枚。 粗法,却能抑止重领。 崔渊驻足片刻。 寺门赈粥,先验名单,再行分配;库前领物,先签后取。 每处“先后”,皆是重定权柄。 连枝替她披上披风,低声道:“娘子,寺中那位明空法师……” “见识非常。”崔渊言简意赅。 “她似也对娘子敬重。” “未必。”崔渊的语气平静,“但可共事。” 崔渊步下台阶,回首时,只见寺前香雾依旧。 她想到那句“若此法行于天下”,心中微动,旋即转身上车。 马车过处,雪痕复叠,与来时无异。 入夜,感业寺炉火未灭,灯焰静止。 明空,即武曌,独坐案前。 崔渊留下的样表与自制的赈粥册并排,丝绦缠得平整有序。 她伸手抚过账册上束的结。 “法师,今日的粥皆已分完,未有争抢。”施粥的比丘尼明镜在门外禀报。 “好。”武曌点头,“记下:一百一十七碗,余粥两桶,入库。” “是。” 小沙弥尼净尘怯怯探头,怀里抱着几枚石子与一页新簿,“法师,今日午后施粥石数,与簿上相合。” 武曌接过,看着那歪歪斜斜的笔迹,嘴角微弯:“字歪,法正。多写几次,明日再来。” “谨遵。” 二人退下,殿门阖合。炉火噼啪燃尽,烟气如丝。 武曌指尖落在“出入提要”的册页上,微微一扣。 “若要新局,须自此始。” 第2章 盂兰定策 永徽元年七月,盂兰盆会。 新帝即位未久,追思先帝,一切法会从简。 感业寺内经幡低垂。 崔渊随崔氏女眷入寺礼佛。她今日着一身青灰深衣,束玄色锦带,步履端方。自去岁冬日,她又两度访寺,皆以“为先人整理经卷”为名,实则细察寺中人事变迁、香火脉络。 她与几位宗妇同跪殿中诵经,目光掠过殿角悬挂的《供奉名录》。黄麻纸上墨迹尚新,列着宗室与勋贵所献之物:太原王氏捐米五十石、荥阳郑氏献帛三十匹……直至末行一行小字:“赵国公府,献鎏金香炉一事,法会后取回。”崔渊敛袖,赵国公长孙无忌,门生故吏遍及朝野。旧臣多奉其令,奏议必经其手。 廊下立几位披麻宗妇,其中一人正与知客低语:“先王忌辰在即,望寺中特设道场……”知客应得恭谨。崔渊记下那宗妇服饰纹样,乃是高祖一脉远支。 经幢西侧,武曌缁衣素履,手持功德簿册静立。她今日执笔记录香火供奉,见崔渊仪持重不迫,察其目光落处,心下已明。去岁相逢后,她遣人细查,知崔渊是博陵崔氏旁支女子,母丧新除,刚刚出孝。她近半年来出入寺院,所图自是不止于经卷。 午斋时分,香客散至斋堂,院中人声渐息。 崔渊屏退左右,独行。至后院放生池畔,见武曌临水而立。适有碎食入波,鱼争成沸。 武曌未回首:“池鱼争饵,竟不知网罟在后。” 崔渊行至她身侧,望向池中翻涌的红鲤:“若先布清流,鱼自不争浊饵。” 武曌虚点水面:“施主可知,感业寺的放生池,连着宫中西海池;然宫渠改道,近年淤塞难疏。” 崔渊会意:“水脉虽滞,仍可疏浚。” 话落,池中一尾红鲤逆流而上,掠水成线,转瞬又隐入波心。 亥时三刻,马车停在寺后角门。 偏殿内,一盏青铜灯照亮案前。崔渊将墨锭置于砚上研磨。侍从立于廊下,隐卫融于夜色。 脚步声由远及近,武曌步入殿内。 “让施主久候。”她于案对面坐下,已无白日里那份方外人的疏淡。 崔渊推过一只白瓷小盏,盏中汤色清透:“法师辛劳一日,此为枣仁汤,安神益气。”她语气平和,仿佛只是寻常夜话。 武曌接过,瓷壁传来的熨帖暖意。 崔渊语气平和:“今日见两架宫制香车先后入寺,仪仗规制相仿,却各立东西。” 武曌唇角微扬:“孔雀争屏,各展其羽。”她抬眼:“然我所望,不在方寸。” “天有九重,需有阶梯。”崔渊取出一卷空白的纸,她在纸上以极细的墨线打了格:“法师曾言,有路可循。” “不错。”武曌在案上虚划,“其一,宗正寺的‘接驾名录’。”她见崔渊凝神,续道:“每年春秋,宫中依制接部分宗室女眷入宫伴驾,名录由宗正寺拟定。” 崔渊反应极快:“那其二,即在太常寺的礼注。先帝嫔妃出家后,身份界定条文古旧,语焉不详,只言‘入寺为尼’,未注‘终身不得出’。” 此乃礼法之隙,亦是可趁之机。 武曌赞许:“礼法疏漏,可容人言。若圣上执意,这两处皆非死结。” 崔渊补充:“然圣人之‘势’不可独行。否则,便是强逆旧规,徒留话柄。” 武曌道:“自需以理服人。” 两人又议定细节,最后定下三策。 一曰“蓄势”,在命妇之中营造“孝德贤淑、感念先帝”之名声,使声望先行; 二曰“入名”,于宗正寺名录呈报前,以“先帝旧人、虔心为国祈福”之由,将人名添入备选; 三曰“引言”,于圣前条析万象,举要成章,显思理之敏。 此三步,环环相扣。 崔渊含笑道:“此策,可名‘菩萨低眉’。” 武曌眉梢一挑:“好一个‘菩萨低眉’。” 窗外风过竹影,武曌话锋一转,如利剑出鞘三分,“只是,回宫之后,直面参天巨木,又当如何?” 殿内空气凝滞片刻。两人皆知,后宫之争只是表象,王、萧不过是台前棋子。关陇勋贵与山东江左士族对弈,而长孙无忌则是坐庄棋手。 崔渊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试探。 她放下笔,将那张写满策略的纸推到一旁,取过一张新纸。动作依旧从容,唯有气息沉淀,带着山雨欲来的冷冽。 她并未立刻落笔,而是抬眸,迎上武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法师可知,欲斫巨木,当先断其根须。” 崔渊提笔,落下三个栏目:礼法、选官、言路。 “根须,盘踞于吏部之权,延于御史之奏,更深植于天下士人之心。此非一日之功,或需三五年。然每一步,皆须合乎理。” 崔渊笔尖在纸上虚悬。 “其一,暗查不法与结党之迹,务求证据确凿,以削‘礼法’之伪正。” 笔尖落下,划去“礼法”。 “其二,审度言路时机,俟势可转,以夺‘选官’之柄。”划去“选官”。 “其三,引导舆议归心,使众论趋于‘匡纲纪、正名分’,以控‘言路’之源。” 划去“言路” 三笔落下,如斫枯根,声不甚闻,而气脉已断。 武曌静观崔渊,仿见昔日辩台之音。此人之学,足当一席之辩。 她指尖沾水,在案上画出一个圈:“关陇嫡系,守成而骄。” 又添一圈:“寒门才俊,贪荣而惧。” 再一圈:“门生故旧,多持观望。” 此三环,正对礼法、选官、言路。 “法理之缝,人心亦然。”武曌目光如炬:“便依此策。” 此时,寺中已有早起的比丘尼开始洒扫。 武曌取出一枚温润白玉,推至崔渊面前:“此玉随我多年,可镇心安神。施主思虑繁多,或能助静。” 崔渊接过,指尖触玉,温度尚存。她从书箱中取出一卷书册,抬眼一笑:“此是我所注前朝律文,或能参考。” 武曌摩挲着书册卷边,忽然道:“我字明空,非是法号,乃我心之志。” 崔渊神情端肃:“我字‘临深’。” 临深履薄,方能行稳致远。 明心见性,可照万法皆空。 两人相视,神情皆淡,却似心有共契。 侍从听命入内收拾案几。武曌看向崔渊束卷所用的结,结构精巧、左右对称。 “此结特别。” 崔渊垂眸看了一眼:“旧习而已,打得顺手。” 她起身时,轻咳一声,旋即止住。 两人相对一礼,俱未多言。 归府时天已蒙蒙亮。崔家仆从闻车声至,皆垂首静立。 崔渊径直入书房,从密匣中取出中旧档,上录:“并州武氏女,父曾任荆州都督。贞观十一年入宫为才人,赐号‘武媚’。贞观二十二年,先帝病重,武氏自请入感业寺为先帝祈福,法号明空。未及半载,寺中庶务、人脉、账目皆在其手。” 她又添一行新注:“以医药施舍,收拢京畿贫妇之心;调度库藏,赈粥布施,并通豪右。” 崔渊将新得信息录于纸笺,并玉佩一起收入匣中。她虽与此人定下三策,却清楚对方早已筹谋在前。今夜不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案上堆着密密的笔迹,皆是她自去年冬起的记录。 感业寺行事一向低调,然忽有异动,账目更替、僧众迁换,皆若有意示人。 即是有意,必有所寻。 朝局未稳,她借“博陵崔氏”之名入寺,无论幕后之人意在试探,抑或求盟,皆会现身。 烛影微晃,照在案头还未阖的笔记,依稀可见“内院三房”四字。 此外几本旧书摊开。 一册是《太公兵法》,旁注“愿者上钩”。 另一册翻在《史记·吕不韦列传》一页: “吕不韦贾邯郸,见而怜之,曰:‘此奇货可居。’” 第3章 帝还长安 永徽元年秋,桂香残余。 空气中浮着一股细微的凉意。 禅房内,崔渊端坐案前。宗正寺送来的名录副本字迹工整,唯“感业寺”一栏仍空。她指尖触那一片空白,神色如镜。 对面,宗正寺主簿裴谈立于榻前,额角沁汗。 “名录空缺逾岁,终非长久之计。”崔渊推过一匣新茶,“闻裴主簿近日整理谱牒,劳苦功高。” 裴谈面露难色:“此事须三省用印。下官人微,恐难……”他目光一偏,见茶匣下隐露青绢一角,上书“崔氏荐书”四字,喉间一紧,“除非……有宗室以‘举贤’为名,特旨呈报。” 崔渊看他:“听闻陇西李氏夫人欲为先荣王设道场,需熟于谱牒之人协仪。若主簿肯助,可全其孝心。” 裴谈骤然一震。陇西李氏与王皇后舅父柳奭旧怨深重,世人皆知。“举贤”于李氏,既顺陇西李氏打击旧党之意,又契新帝破格用人之旨,表里俱得。 崔渊见裴谈会意,敛锋收势,仍是那等世家惯有的矜持与从容。 裴谈姿态谦卑:“三日内,新谱必成。”他收起茶匣,连那青绢一并藏妥。若得崔氏青眼,或可图宗正寺丞的空位,更有望脱离冷衙、踏入权门。 裴谈退身而去。崔渊倒了一杯新茶。借“举贤”之由上报,即可绕开三省印批。柳奭正与长孙氏联姻,和陇西李氏以一事相结,待局势转折,亦可同御强枝。 暮色渐浓时,禅房门被叩响。崔渊启门相接,武曌步入房中,将账册置于案上:“山东水毁田亩数、口粮缺口、赈运期限皆在此处。”册中朱笔标注清晰:曹州淹田三千顷,需粮十五万石;濮州堤溃七处,流民万余。 数字之精确,竟似户部堂官手笔。 “明空从何得此要务?” 武曌目光掠过窗外将谢的木槿:“日前有内侍至寺中为先帝祈福,言及山东急报。”她指尖轻点“濮州”二字,“此地处漕运要冲,若乱,则关中大震。” 武曌将账册翻至末页,露出夹层中的素笺,上书“人—时—地—因”四表。 崔渊展笺,见表格纵横分明: 人:刺史张俭、漕运使赵仁本、豪右郑氏; 时:霜降前须运粮入曹; 地:汴渠—曹州段; 因:郑氏控漕船百艘,索要加价。 “陛下今夜必至。”武曌望向渐暗的天色,“若问策,当如何?” 崔渊沉吟片刻,执笔在“因”栏添注:“改走永济渠,命沧州刺史协运。郑氏之罪,秋后另案奏报。”又于页角绘漕运改道图,标注险滩闸口。 墨迹未干,忽闻钟鼓齐鸣。皇帝仪仗已至山门。两人相视,未有多言。武曌整衣而出。 内侍入传旨。殿门大开,武曌拜,仪节无一失。 “参见陛下。” “起来吧。”李治温声,“在寺清修,辛苦了。”李治登基未久,却已具帝王威仪。 两人先叙旧话,言语间皆有往日温意。 待谈及朝事,李治眉间深锁:“可知北方饥荒之事?” 李治虽是新主,然权柄仍为贞观遗老所掣,其人政务多顾左右。 “臣妾日诵《仁王经》,愿以佛法护佑苍生。”武曌并未立刻接话,语带探询,“不知陛下所闻,为哪几郡最甚?民困几何?官仓可支否?” 李治略一思索,道:“多在齐、曹之间,灾情起于五月,延至七月。户口减耗,仓粟不敷,且漕道淤塞。” 武曌点首,若有思量:“若以往岁为比,此次灾情之起,可与气候相关乎?或因人事?” 李治的目光渐亮,言语随之条理分明:“若论其人,地方刺史张俭不恤民艰,漕运使赵仁本调度乖方;又有豪右郑氏,垄断漕船百艘,乘灾哄价。若论其时,霜降将近,入曹之粮未达期限。若论其地,汴渠至曹州一线,水势衰缓,舟楫受阻。若论其因,则因商贾逐利、官吏失守,致使赈运停滞。” “人、时、地、因。”武曌复述,“陛下明察,条理已备,此已是一篇治灾全策。” 李治俯视案上笔墨,亲手写下四字,叹道:“如此分列,愈加清晰。”他合卷微笑,“卿每启朕心,使纷杂成理。” “陛下洞明政理,臣妾不过拾陛下遗思。”武曌称赞,“听闻曹州有善信郑氏,愿捐粮五千石赈灾,唯求陛下亲书‘积善之家’匾额以昭恩德。” 李治微怔,继而展颜:“此诚可嘉。”若以天子恩名,既可慰远民,又能抑市中豪右哄价。 “陛下圣断。”武曌垂首应道。 几番商对,李治神情渐定。此次可先借恩名压豪右之价,再以改道永济为实策解急。 此正是崔渊之策。武曌未出一语,已由帝心自悟。 “媚娘。”李治神情由叹转定,“有卿佐政,朕心自定。” 此一唤,情名之上,更识其才。 待圣驾离去,武曌重返禅房。崔渊已点亮灯烛。 “陛下已准我随驾回宫。”武曌一礼,“若非临深献策,此事难成。” 崔渊起身,敛衽还礼:“明空深谋远虑,渊不敢居功。” 二人坐下,武曌见崔渊案上姜茶已凉,轻启手炉,重新温热。片刻后,她将茶盏推至崔渊案前。 崔渊抬眼,神色微讶。 武曌神色淡然:“你为我铺路,我为你暖茶,公平而已。” 一日后。 密使送来两份急报。一封灾情详录,崔渊批注两行:“赈务宜速。” 另一封,则是裴谈亲笔:“谱牒已修成,三省移文正在程中。” 崔渊提笔写下“事成”,封缄命使:“即刻送往感业寺。” 两日后。 诏书押印,后宫诸殿气息俱变。 皇后宫里,帷帐半卷,宫女进退皆谨。淑妃殿中灯火通明,案前章表笔锋乱作,墨迹未干。 武曌此举,若拘小礼,则名录已定;若明大义,乃为国分忧。 消息一夜传遍宫闱。 局势已改。 三日后。 山门钟响,宣诏官立于雪白台阶,声震四方: “朕绍承大统,求贤若渴。感业寺尼明空,识明性定,理众以和,宜随侍宫闱,以备咨问。赐居蓬莱殿侧院。” 鼓响三震,僧众齐伏。 武曌接旨。 第4章 枣树新植 永徽二年,博陵崔氏别业。 杏花微雨,春意渐深。 崔渊坐于琴案前,轻拂七弦,琴音澄澈,渐入深沉。 她的神情一如往常,温和安静。 曲终,她的手仍覆于琴上。 此琴是母亲遗物,木色沉古,弦纹隐现,琴尾刻着一小小的“昭”字。昔日母亲常以此琴寄怀旧人,如今时移物易,难免心生感慨。 “母亲。”她声息几不可闻。 廊下传来连枝的禀报声。 崔渊合上琴匣,将眉中思念悄然敛尽。 “娘子,三位女公子到了。”连枝递上书册用具。 崔渊颔首,将方才批阅的笔札理齐收好,起身走向讲筵堂。 堂内三位女子已整衣而坐。 郑玄青姿态端方,自带士族风仪;谢瑶环眸光清亮,气度飒爽;陆慎微安静垂眸,布衣素钗,却难掩通身书卷清气。 崔渊声音清澈:“今日起,我将引导诸位研习崔氏家学。” 博陵崔氏累世经学。自崔渊母亲始,便设女子讲堂,旨在助女子明理通辨、持家有道。四方敬其门风,多遣女公子赴学,浸润家风。 崔渊出孝后,仍沿用此名,续传其道。 待到课业过半,崔渊将一桩陈年田讼案卷推至三人面前。 “此为永徽元年的一桩田讼。两家争界十亩,俱称祖田。郡县三判不决,终以‘旧契残缺’为由,拖延至今。” 她目光平和:“若由尔等裁断,当以何为凭?” 郑玄青率先启口,展开案卷:“《唐律疏议·户婚》有明文——凡田宅买卖,必以文契为信。若无文契,听邻证三人。此案虽久,但仍可依律行事。” 谢瑶环却摇头:“律条固然明,可此案中所列三证一已亡、一改口、一避祸逃县。若拘泥旧章,只会让有心之人钻空子。”她提笔在案卷旁批下数行,“凭证不存,当从实迹与人情并察。” 陆慎微静默片刻,忽抬头道:“两家地界原为同源分支。乡里有旧例——若争界不明,取水脉为界。此地邻近漳水,可据灌渠流向分判。” 三人一人依律,一人依据,一人依俗,各执一词,辩得难分难解。 崔渊始终静坐聆听。待众声稍歇,她放下手中竹简,声调温和却自带千钧:“情理法意,必经‘实证、规程、可复’三重。人心固有偏私,法度不可倾斜。” 午后,日色微暖。侍从捧来几株柿树苗,根系新润,泥香清透。 崔渊挽起衣袖。“下午不论学问,”她含笑道,“一起种树。” 郑玄青微微一愣,旋即笑着躬身:“谨遵先生教。”谢瑶环爽朗应声,陆慎微静静取过水桶,挽裙随行。 泥土翻起,铲声铿然。 一时间,堂前书香与泥土潮气交织。 崔渊扶正树根,手上沾着尘泥。待树苗稳立,众人合力覆土、浇水,根旁渐渗出浅浅湿色。 崔渊取来一片竹简,刻下“衡心为镜”四字。 “柿树外柔内坚,结实而甘。”她抚着树干,“行衡者,当外顺理,内守心。以镜照己,以衡度世。” 她将竹简埋于树根旁,又以手覆土抚平。 郑玄青望那新树,若有所思;谢瑶环掸去掌上尘土,笑意未敛;陆慎微则轻声诵道:“以镜照己,以衡度世。” 众人环树而立,风过新叶,清影摇曳。 次日,崔家家主崔璞踏夕晖而至。 崔渊迎至阶前,连枝奉上茶具,退立廊下。 崔璞安然落座,待崔渊执壶斟茶,茶香氤氲间,才缓缓开口:“渊儿。”他指节轻叩案面,“你重开讲堂,延续你母亲当年盛举,于我崔氏门风,确有增益。当年四方闺秀负笈而来,博陵崔氏清誉益彰。” 他略作停顿:“名册我已看过。荥阳郑氏之女,自是合宜;可那江南寒门之女,未免惹人非议。更不必说,还有个八品小吏之女……” 崔渊执壶,将茶汤注入盏中:“家主明鉴。家学如川,贵在流通。正因诸生门第各异,方可见识世间百态,体察民情真貌。” 她见崔璞不语,声音放缓:“舅舅。” 崔渊将茶盏轻推至崔璞面前:“侄女已拟定规程,每旬课业皆有录可查,生徒言行依规而行。对外,可显崔氏海纳百川之量;对内,一切尽在章程之中。” 崔璞凝视着她沉静的眉眼,良久,终是接过茶盏:“你和姐姐倒是……罢了。”他起身欲离,广袖曳地,又驻足回首,“只是,渊儿,莫要忘了,你脚下是博陵崔氏的根基,家族是你立身之本。” 另一侧,大明宫蓬莱殿。 武曌披常服阅读密报,朱笔在纸上划过,一丝不苟。 待看到崔渊的来信,眉目缓和。 信中提及三名学生的身份,一人出于士族,一人寒门,一人吏家。三人皆与崔渊年纪相仿或略小,不过双十,各有见地,辩学不让。 武曌目光微转:她倒是会选人。 虽名为师生,实则互为砥砺。如此一来,将来启用之时,也不至惹人讥讽“尽出崔门”。 案侧,心腹内侍禀报今日紫宸殿所议:“娘娘,今日赵国公以‘博陵崔氏家塾’为喻,语多讥讽。” 武曌不抬头,只问:“何语?” 内侍谨声道:“他说——‘取士之道,贵乎经义德行。若惑于奇巧之言,舍本逐末,恐非国家之福。’” 武曌轻轻一笑:“国家之福。”多半是他长孙家的福。 崔氏门人自然出面回护,然殿中人皆明白,那矛头所指,非崔氏而已。 武曌继续看信,及至“证据、程序、可复”三重,眼底光芒一闪。 她轻声复述,放下朱笔:“将内府所藏前朝《律注》一部,并那方歙州老坑砚,赐予博陵崔氏女公子。传话过去,就说——她今日讲堂上的清音,本宫听到了。” 内侍应声而退。 武曌倚坐片刻,她前世未闻崔渊之名。今世若不细查,只道是崔氏旁支。然细察谱牒,方知其已过继为主家嫡出。 不宣不扬,不遮不隐。“这崔家倒是有意思。”武曌再度展开信,翻至信末,见崔渊提及新植柿树,笔锋轻快,透出几分未褪的少年气。 武曌不由微笑:“来人,明日替本宫种一棵柿树。” 崔府柿花初放,微红如霞。 第5章 青雀传书 永徽二年。 长安太极宫,甘露殿。 武曌搁下紫毫笔,案头堆积着如山的奏疏。李治近来风疾复发,倚重她参决政务。 她揉了揉微胀的腕骨,目光落在一卷《金刚经》上。纸张微黄,非宫中御用,正是来自感业寺。 武曌熟练地撬开经卷暗格,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素笺,上面正是崔渊的笔迹。她细看片刻,提笔回信。 【临深如晤 京中暑热渐盛,闻洛阳牡丹犹盛,惜无缘得见。陛下近来忧漕运事,北方诸道转运使多有更迭,然皆因循旧例,效率低下。陛下已露不满,此或契机。 昨朝,刑部侍郎张文瓘于御前直陈漕弊,言辞恳切。出身寒微,却秉直无私,或可借其手整饬旧制。前朝诸公目光敏锐,吾一举一动皆为所察。所幸陛下性信理法,尚能为盾。 另,感业寺梅花烙饼,滋味甚念。盼再得。 明空手书】 写罢,武曌将信放入新经卷的暗格,吩咐心腹:“明日,以供奉之名送往感业寺佛前。” 一日后, 崔渊读完信,目光停在“漕运”“旧制”“张文瓘”三词上,心中已有定计。 【明空卿鉴 洛阳牡丹正盛,折一枝遥寄,以解深宫烦暑。闻卿晋位昭仪,此乃盛宠,然位高则风急,望慎之又慎。 张文瓘于刑部任上屡驳含糊结案,强调有据可稽,与吾等理念暗合。若得陛下青眼,当可借势重修漕章,以理正弊。吾将收集证据,备呈其手。 此外,闻汝再有数月临盆,宫中添嗣,此乃喜事。然女子临产,十命一险,宜加慎护。吾附上一张医方,若需查验旁人,亦愿尽绵薄之力,毋尽信旧例。 临深】 写毕,崔渊命人封缄,送往感业寺,嘱交明镜法师。当初她与明空议事时,法师常备梅花烙饼相奉。她又取一短笺,书“张文瓘”,递予部下: “详查其脉络,勿惊动人。” 夏去秋至。 武则天顺利诞下皇子李弘,李治大喜,宫中庆贺之声不绝。她卧于榻上,又有一卷《法华经》自感业寺送至。 展信,崔渊语气平稳,却关切深远。她忆起先前崔渊查验的稳婆与太医名录,与她旧忆多有相合,甚至添了几个她未留意的名字,可见其用心周密。 她提笔回复。 【临深 弘儿已生,母子平安,可宽汝心。 漕运事,陛下已动念。张文瓘行事严整,或将受命。吾等先谋,恰合其机。 听闻瑶环一事,士族子弟故意借田契为名,侵其家产,又讥其出身寒微,不堪与同列。此举表面循例,实为试探。 汝素崇“法理为衡”,此志可嘉,然此等事,理可辨而势难驭。若能“以势保法”,使人畏其威而信其理,则可久立于世。 另,你诸事繁重,勿夜读。附宫中安神方一剂,乃信医所配,可安气血。 明空】 武曌放下笔,又取一张素笺,提笔写下几名官员的姓名与所隶派系,对照密报,一一核实。 待确认崔渊所言与情报无误,她方缓缓将纸焚尽。 她信崔渊的判断,却更信自己亲手查得的结论。 在这宫中,侥幸,便是死局。 夜色如墨,崔渊独坐书案。她读完明空回信,目光凝于“以势保法”四字。她于心中推算,理与势,利与弊,似在权衡,又似在辩驳。 几日后,崔渊提笔回信。 【明空 闻母子平安,实为天下之福。 瑶环一案,前日已定。玄青据律引条,慎微以旧牍为佐。瑶环据理而陈,言辞不惧,真伪自明。 此外,依汝先言,吾请一位刑部旧官旁听案辩。此人乃崔氏宗亲,当年曾识张文瓘,素称其才,亦有微恩相及。虽不预判断,却能旁观势与法之衡。 案卷已归刑部,张文瓘必阅。地方律例或可据此重修。此后凡讼事,皆可援“凭证程式”而行。 瑶环之事足见法理未行处,需以势开道。吾观此局,心有感慨。 又闻宫中旧族暗自生动,王氏与中书往来频密。若需应对,可借“宗正寺修谱”之名,令裴谈草奏“举贤不拘内外”,以旧例改新章,可制其锋。 秋寒渐重,卿当多加衣。附香囊一枚,内有白芷安神香,可解产后寒郁。 临深】 崔渊将信封好,交予沈青雀。沈青雀是她在整顿密报网络时所识,以敏捷而不失稳重著称。数度试任,皆称其职,今已为青雀使首领。 “依例送感业寺。” “是。”沈青雀领命,转身而去。 崔渊静立窗前片刻,心中因诸事顺遂生得几分安定,然这份安定未久,便为对未来的思虑所覆。 “连枝。”她唤道,“明日我们去城西归田庄小住两日。用具从简,但把我书房那匣新得的湖笔和几刀澄心堂纸带上。” 崔渊略一思索,又补道:“再带些庄里人喜欢的茶饼。” “是,娘子。”连枝利落地下去准备。 崔渊又转向阴影处:“云翎。” 一道矫健的身影应声现出。 “明日你带队护卫,无需隐匿行踪,光明正大即可。”崔渊吩咐道。 云翎眉宇英气,声音清亮:“属下明白!” 次日,城西。 马车驶出长安官道,行了半个多时辰,转入一条僻静的道路,至庄门前。匾额上“归田庄”三字笔力遒劲,带着风霜痕迹。 崔渊刚下马车,便见庄内走出几位身材高大健硕的妇人。虽衣着粗朴,发间已见银丝,却精神矍铄,眼神锐利,行动间带着经年累月训练出的协调与力量感。 见到崔渊,她们纷纷停下脚步,目光中透着自然而然的亲切与尊重。 “娘子来了!” “快去告诉秦野,娘子到了!” 见众人都无恙,心头也放下几分。 谁料那几位爽朗的妇人一拥上前:“娘子又瘦了,这身子骨该多歇歇才是。” 崔渊被她们一连串的念叨弄得无奈,只得温声道:“好,听诸位的,回去就歇。” 她对连枝和云翎道:“你们先去探望各自的家人朋友吧,晚些时候再来我身边。” 连枝应声“是”,眼底带着几分喜意。她与云翎皆是幼年被庄中收养的孤女,每次回庄便是回家。 云翎倒是不着急:“让连枝先去便是,属下正好先陪娘子去母亲处。” 她口中的“母亲”,正是几位妇人提到的秦野。 连枝又轻声道:“娘子,那我约莫申时前回来,再备些药茶与点心。” 崔渊摆手:“不必急,既然是回家,便多陪陪家里人。药茶的事,回头再说。” 连枝一怔,旋即行礼退下,脚步也轻快了几分。 崔渊和云翎穿过一条石径,曲折入深。远处隐约传来喝声与笑声。 待行近时,只见院前空地上十来个女孩子正跟着一位老者习拳。那老者鬓发斑白,臂力仍健,拳势收放自如,脚步踏得尘土微扬。 “收式——!” 老者沉声一喝,众人齐齐止步,气息尚未平稳,脸上却满是兴奋。 老者正是秦野。见崔渊到来,秦野哈哈一笑,上前几步:“临深来了!快瞧瞧这群小崽子,有没有长进?” 崔渊看着那群神色刚毅的少女,微笑颔首:“步子稳了许多。” 秦野笑着抬下巴:“那是。再有两月,就能上山巡林。” 说罢,她忽地转身:“临深,你也来两式?当年你娘可比我打得还狠。” 崔渊正欲推辞,云翎却抢上一步,连声劝道:“娘子可别!今日若动手,回头属下要被连枝扣三天的肉!” 秦野笑得更大声:“你这丫头护主护得紧。” 崔渊顺势而言:“那我便免了,留着力气,听您夸人。” 三人一笑,院中气氛顿时松快。 秦野吩咐众人散去,自己坐下,道:“来得好,正想与你说说那批新收的孩子。” 崔渊坐在一旁静静听她谈起庄中训练与收徒之事,偶尔轻声插一句,语调温和。云翎站在一侧,眉眼放松。 “您近来身体可好?”崔渊关切地问。 “好,好着呢!这老骨头还能打拳,还能吆喝,有什么不好的?”秦野爽朗一笑,随即眼神飘向远方,“就是有时候,会想起当年跟着将军打仗的日子,那才叫痛快!你母亲那时年纪不大,主意却最多,常常一个计策就能让咱们少死好多姐妹……” 她话匣子一打开,便有些收不住,絮絮地说起往昔峥嵘,说起平阳公主的英姿,说起崔渊母亲的智计。 崔渊耐心听着,不时递上一杯温水。她虽未曾亲历,却能感受到流淌在血脉里的豪情。 待秦野说得差不多了,崔渊才开口:“秦将军,如今朝中局势纷繁,宫里那位……我观其志,所谋之大,恐不止后位。若将来风云变起,仅凭云翎的隐麟卫,或恐不足。” 秦野锐利的眼睛看向她,没有打断。 崔渊继续:“我想着,除了隐麟卫,是否能在此地,效仿殿下当年,择心性、根骨上佳之辈,暗中教导些真正的行军布阵、沙场搏杀之术?不为主动生事,只为有备无患。” 她看向秦野,目光清澈坚定:“此事千头万绪,且须绝对隐秘。将军以为,可行否?” 秦野原本靠在椅上,听见“秦将军”三字,笑得又是叹息又是欣慰:“好家伙!你一喊我‘秦将军’,我就知道,你娘那点‘坏心思’,你是一点没落下。” 她抬手撑着桌面,语气却低了几分:“我这一辈子,等的就是这句话。将军和你母亲若在,也定不会甘心困守一隅。” 她向院中望去,夕阳正落,稻香与尘土交织。“这事,我支持你!庄里那几个小子丫头,筋骨不错,心性也正。先从她们开始,由我们几个老家伙轮流教拳、讲阵法。外头只当练体,绝不引人注目。至于其他,咱们慢慢合计。” 说到这里,秦野又笑起来:“好久没这么痛快了!临深,你母亲在天之灵,怕也要笑。咱这庄子,终于又能动一动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