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宴结束后,一连几日,崔月都恹恹地窝在灵犀院中,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琴懒得抚,新到的江南云锦和珠宝首饰也引不起她半分兴趣。她只觉得心头堵着一团郁气,无处发泄。那日崔雯在裕王和太妃面前沉静自若、甚至隐隐掌控局面的模样,与她记忆中那个怯懦卑微、只会躲在父亲身后的庶妹判若两人。
“判若两人……”崔月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精致的滚边,这四个字如同魔咒,在她脑中盘旋不去。陈云芸那句轻飘飘的“邪异术法、夺舍重生”的猜测,原本只当是荒诞无稽的谈资,此刻却像野草般在她心底疯长。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绝不相信一次落水就能让人脱胎换骨到如此地步。那沉稳的气度、那偶尔流露出的、超越闺阁见识的言行,尤其是那双眼睛,平静之下,仿佛藏着另一个灵魂。这一切都让崔月感到一种源自未知的寒意与强烈的不安。
“琅环。”崔月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几日未曾好好说话的微哑。
一直静立在旁、如同影子般的琅环立刻上前一步,垂首应道:“小姐,奴婢在。”她的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似乎欲言又止。
崔月并未留意,目光仍投向窗外,语气尽量装作不经意:“后院那边,她近日……可还有什么异常?除了看书习字,摆弄那些破叶子,可还做了别的?”
琅环沉默了一瞬,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压得极低:“回小姐,奴婢……正要向您回禀此事。关于二小姐,奴婢发现了一桩极不寻常的事。”
崔月猛地转回头,眼中锐光一闪:“说!”
“奴婢按您平日吩咐,一直留意着京中各处动向。尤其是……与二小姐落水后行为变化可能相关的。”琅环措辞谨慎,“近日,城西那间早已破败不堪、几乎被人遗忘的‘江州医馆’,忽然重整开业了。馆里来了一位神秘的江湖神医,医术极为高明,尤其擅长针灸和疑难杂症,人称‘再世华佗’。”
崔月挑眉:“一个江湖郎中,有何稀奇?”
“奇就奇在,”琅环上前一步,声音更低,“时间上,恰巧是在二小姐落水苏醒后不久。而且,那位神医身形纤细,终日以面具或帷帽遮面,神出鬼没,极不寻常。奴婢……奴婢心下疑虑,便多用了些心思打探,甚至让人远远蹲守了几日……”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虽未得见真容,但综合其身形、偶尔流露的举止习惯,以及几次‘神医’出现和消失的时间路线与二小姐院中动静的比对……奴婢有**分把握,那所谓的‘神医’,恐怕就是二小姐本人。”
每一个字都像小锤,敲在崔月紧绷的心弦上。时间吻合,行为诡异,神秘遮面……琅环的调查几乎印证了她最荒诞却也最让她心悸的猜测!
“**分?”崔月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紧,“也就是说,你并未亲眼确认?”
“奴婢不敢打草惊蛇,且二小姐如今……颇为警觉。”琅环如实回禀,“故未有十成把握。”
怀疑像藤蔓一样缠绕收紧,让她坐立难安。直觉尖叫着告诉她,就是崔雯!她必须去亲眼看看,亲自去抓住这个把柄!
“琅环,”崔月猛地站起身,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与恶毒的光芒,“备车!我们去城西,亲自去会会那位‘再世华佗’!”
琅环闻言,脸上立刻浮现出清晰可见的担忧和不赞同:“小姐!此事既已大致明了,您何必亲自涉险?城西那种地方鱼龙混杂,气味腌臜,人多眼杂。您是何等金尊玉贵的身子,怎能踏足那种地方?没得沾染了晦气!不如让奴婢再设法……”
“不必再说!”崔月打断她,眼中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分怎么够?我要十分!我要亲眼看见、亲耳听到,抓住她确凿的把柄!否则如何能让她彻底翻不了身?”她看向琅环,唇角勾起一抹狡黠而锐利的笑,“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何时变得如此畏首畏尾了?不过是去瞧个真切罢了,有你在,还能让我吃亏不成?还是说……你不敢陪我去?”
琅环心下无奈叹息。她知道小姐主意已定,再劝无用。于是她立刻收敛了担忧的神色,转为全然的顺从与支持。小姐执意要去,那前面即便是刀山火海,她也得先替小姐趟平了。
“奴婢怎会不敢?”琅环立刻表态,语气坚定,“小姐去哪儿,奴婢自然誓死相随。只是那地方实在委屈了小姐……奴婢这就去准备,定让小姐此行尽量舒坦些。”
不管中间两人有着怎样的心理拉锯,最终的结果依旧是,一刻钟后,崔月带着琅环,乘着一辆并不起眼的青帷小车,悄无声息地出了崔府侧门,直奔城西。琅环在车内铺上了最柔软的锦垫,熏上了最浓郁的香,仍不忘小声叮嘱:“小姐,待会儿若觉得不适,千万告诉奴婢,我们立刻便回来。”
马车越往城西走,街景便越发显得破败凌乱。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复杂的气味——廉价脂粉、食物**、牲畜粪便、还有若有若无的草药味交织在一起,与崔府和东城区的香风软玉截然不同。崔月嫌恶地用熏了香的手帕掩住口鼻,眉头紧锁。
终于,马车在一处略显偏僻的街角停下。琅环先下车,打量了一下环境,才转身扶出崔月。
主仆二人站在离那新修葺的医馆几尺远的地方。只见门面确实焕然一新,黑底金字的“江州医馆”牌匾擦得锃亮,虽谈不上多么奢华,但干净整洁,透着一股不容小觑的沉稳劲儿。门口等着看诊抓药的人竟排起了小小的队伍,多是布衣百姓,脸上带着期盼与敬畏。
“小姐,”琅环在崔月身后小声说着打听到的情况,“就是这里了。那位神医行踪不定,不常坐堂,我们今日来,未必能遇上。”语气里仍存着一丝希望,盼着小姐能因此打消念头。
崔月却像是没听见后半句,只盯着那牌匾,眼中光芒闪烁。“事出反常必有妖,”她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又像是说服自己这趟来得值,“我怎么都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她回头看了看琅环,脸上又露出那种带着挑衅和依赖的复杂神情,“琅环,你不会是到了门口,反而不敢进去了吧?”
琅环心下苦笑,面上却只能恭敬道:“奴婢不敢。小姐去哪儿,奴婢自然跟着。”
“那就好。”崔月满意地转回头,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奔赴战场般,抬步踏进了江州医馆的大门。
馆内光线明亮,药香浓郁。几个伙计忙着抓药、维持秩序,一位坐堂大夫正在给一位老妇人诊脉。一切井然有序,与门外破败的街景形成对比。
崔月目光扫视一圈,最终落在柜台后一个正在低头认真拣药的年轻伙计身上。她下巴微扬,琅环立刻会意,上前一步,声音刻意拔高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骄横:
“伙计!听说你们这儿有位了不得的神医,快叫出来给我家小姐瞧瞧!”
这突兀的、与医馆内安静氛围格格不入的声音,立刻引来了周遭病人和伙计的侧目。见那丫鬟衣着体面却一脸凶相,身后的主子更是打扮得娇贵非常、面色不善,众人纷纷低下头或移开视线,不敢多看,生怕惹祸上身。
那被问话的年轻伙计手上动作一顿,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镇定下来。他放下手中的药戥子,将分拣好的药材包好递给旁边的学徒,这才转向琅环和崔月,态度不卑不亢:“这位……小姐,您是想寻神医问诊?可否先让小的看看情形,或者大致说说症状,小的也好去回禀神医?”他言语间竟透着一丝懂行的沉稳。
崔月挑眉,心下诧异:这抓药伙计,难不成还会看诊?可她这身体好得很,能看出什么毛病?但她还是依言伸出了手腕,露出一截皓白细腻的肌肤,递到伙计面前,眼神带着审视与挑衅:“那你便看看。”
那伙计倒也镇定,示意崔月到旁边稍坐,然后伸出三指,搭在她腕间,凝神细诊起来。片刻后,他松开手,眉头微蹙,面露难色:“这位小姐,您的脉象沉稳有力,节律均匀,气血充盈……实在不似有疾之象。可否请您详细说说,究竟是何处不适?”他态度依旧恭敬,却带着坚持。
琅环不等崔月开口,立刻打断他,语气更加不依不饶:“嘚!你个抓药伙计能看出什么?少废话!赶紧把你们神医请出来!”
小伙计被这劈头盖脸的训斥弄得面色一僵,有些愤愤,却又碍于对方身份不敢发作,只得忍气道:“姑娘息怒。并非小的推脱,实在是……神医今日并未坐堂,行踪不定,小的也不知他何时会来。”
“原来是个做不了主的。”崔月嗤笑一声,语气轻蔑,说得那伙计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优雅地收回手,理了理袖口,继续施压:“那我且问你,这位神医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我自去寻他来。”她说着,不自觉地抱起双臂,微微抬着下巴,琅环也立刻配合地摆出更加盛气凌人的姿态。主仆二人这般阵仗,活脱脱就是上门找茬的权贵家小姐。
那年轻伙计哪里见过这等架势,一时语塞,额角渗出汗珠,正不知该如何应对这难缠的主仆时,目光无意间瞥向门口,忽然眼睛一亮,如同看到了救星,连忙越过柜台,急步迎了上去:“神医!您可算来了!”
这一声“神医”,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崔月。
她猛地转头,循声望去。
只见医馆门口,逆着光站着一人。身形高挑纤细,穿着一身毫无纹饰的玄色布衣,脸上戴着一张只遮住上半张脸的素银面具,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一双……沉静无波的眼睛。那身影,那隐约的轮廓……
崔月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呼吸都屏住了。她死死盯着那人,试图从那面具之下找出更多熟悉的痕迹。
那被称为“神医”的人并未在意众人的目光,只对迎上来的伙计微微颔首,听对方压低声音、快速又为难地解释了眼前的情况。
面具后的目光随之转向崔月,平静地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没有任何情绪,既无惊讶,也无慌乱,仿佛只是在看一个普通的、或许有些麻烦的病人。
然后,那人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显然是刻意压低了声线,吐出的字句简洁无比:“跟我来。”
说完,便不再多看崔月一眼,转身径直走向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
崔月的心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奔涌着冲向头顶。这声音……这姿态……虽然刻意改变,但那身形,那感觉……太像了!她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质问,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镇定。
她倒要看看,这装神弄鬼的家伙,到底要玩什么把戏!
她给了琅环一个“跟上”的眼神,深吸一口气,抬步跟上了那个玄色的背影。琅环立刻紧随其后,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跟着那“神医”上了二楼。
与一楼相比,二楼更为安静。陈设简单至极,一桌两椅,一排药柜,靠窗处设着一张窄小的诊床。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而纯净的草药香气,是各种药材混合后沉淀下来的、令人心安的味道,而非一楼那种纷杂的气息。一切都整洁、有序、透着一股专注而专业的氛围。
还是那句话,崔月欣赏不来。能吸引她的,从来是华贵奢靡、珠光宝气、一眼便能衡量出价值的东西。这种素净到近乎寒酸的环境,只让她觉得压抑和不耐烦。
“神医”在桌后坐下,伸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示意崔月落座,随后再次伸出手,做出请脉的姿态。从那宽大的玄色袖口中伸出的手,手指纤长,骨节分明,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白皙,细腻非常,绝非寻常劳苦人家或江湖郎中所能拥有。
崔月依言坐下,伸出右手,目光却如同黏在了对方身上,紧紧盯着那面具下的每一丝细微动静,不肯放过任何破绽。
时间在沉默的诊脉中流逝。琅环站在崔月身后,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切。
良久,那只搭在崔月腕间的手指移开。“神医”缓缓开口,依旧是那把刻意压低过的沙哑嗓音,吐出的诊断却让琅环脸色一变:
“小姐这是心病啊。”
琅环一听,立刻按捺不住,上前半步就要开口驳斥——这个害得小姐郁结于心、烦躁不安的始作俑者,如此故作高深地诊断“心病”?这简直是天大的讽刺。然而,她的话还未出口,就被崔月抬手拦下了。
崔月脸上非但没有怒色,反而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甚至带着几分玩味和胜利意味的笑容。她能猜到琅环的反应,但她此刻的心思早已不在这“诊断”本身之上。
“不愧是神医,”崔月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娇柔,眼睛却依旧锐利如刀,紧紧锁住对方,“那神医你说,我这病……该怎么治呢?”她身体微微前倾,姿态像是虚心求教,眼神却充满了侵略性的探究。
“神医”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如何回答。然后,面具后的目光迎上崔月的视线,忽然问了一句,而这一次,那声音不再刻意压制,恢复了它原本的清亮、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淡然:
“崔小姐想问哪方面的呢?”
是崔雯的声音。
这一声,如同惊雷,彻底劈散了崔月心中最后一丝疑虑。
崔月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变得愈发灿烂,却也愈发冰冷,充满了“果然如此”的得意和一种被欺骗、被挑衅的愤怒。她慢慢地、一字一句地,仿佛在品尝着什么美味般说道:“关于神医的一切,我都想知道。”她站起身,绕过桌角,一步步逼近那戴着面具的“神医”。
“见了神医,”崔月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亲昵又危险的气息,凑近那银色面具,几乎是在对方耳边低语,“我便觉病根已除。”
说完,她猛地退后一步,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只剩下冰冷的审视和十足的厌恶。她不再看那“神医”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脏,转身对琅环道:“我们走。”
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快步下楼,穿过一楼那些或好奇或畏惧的目光,径直出了医馆大门,登上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回到灵犀院,崔月一进门便挥退了所有下人,只留下琅环。房门紧闭,屋内只剩下她们二人。
崔月脸上那强撑了一路的冰冷镇定瞬间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极度兴奋、愤怒和某种扭曲快意的潮红。她在屋内来回踱步,像是困在笼中的猛兽。
“果然是她!果然是这个贱人!”她声音发颤,既是气的,也是激动的,“我就知道!落水没淹死她,倒是淹出个神通来了!竟敢跑去外面抛头露面,行医卖药!她怎么敢?崔家的脸都要被她丢尽了!”
她猛地停下脚步,看向琅环,眼中闪烁着疯狂而恶毒的光芒:“琅环!你看到了!听到了!这就是证据!她崔雯,一个未出阁的庶女,竟敢做出此等伤风败俗、有辱门楣之事!若是传扬出去,莫说她自己身败名裂,就是我们整个崔府,都要成为京城的笑柄!”
随即崔月冷笑,笑容里满是算计,“我要让她彻底翻不了身!她不是想当神医吗?我偏要让她这神医做不成!她的名声,她的医馆,我都要给她毁了!”
她凑近琅环,压低声音,快速地说着自己的计划,语速快而清晰,显然已在心中盘算良久:“硬碰硬揭穿她,太便宜她了,也容易被她反咬一口,说我们污蔑。最好的法子,是让她自己垮掉!从内部烂掉!”
“首先,散播谣言。就说她那神医之名来得不正,用的是些虎狼之药、邪门偏方,或是与人合谋做局骗人,总之,要把她的名声搞臭,让那些穷鬼不敢再去找她看病!”
“其次,”崔月眼中闪过更阴狠的光,“找个懂医术的、机灵点的自己人,想办法混进她那破医馆里去!无论是做学徒还是打杂,只要能进去就行!让她……”她顿了顿,嘴角勾起残忍的弧度,“要么,找机会在她的药里动手脚,吃坏了人,看她如何收场!要么,就偷!把她那些所谓的‘秘方’、‘医术’都给我偷出来!她不是凭这个得意吗?我让她一无所有!”
找人的事,自然而然落在了最信任的琅环头上。琅环在崔府多年,又是崔月的心腹,总有些不起眼的人脉和门路。
琅环自然一点就通,恭敬地应道:“是。”
崔月满意地点点头,仿佛已经看到了崔雯身败名裂、跪地求饶的场景,胸中的郁气总算疏解了不少。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庭院中开始抽芽的草木,忽然又想起一事,自是几天后的马球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