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小月改造日记》 第1章 冰湖之后 “来人啊!二小姐落水啦!” 尖利的女声像根冰锥,猝然穿透灵犀院厚重的锦帘,扎进一室暖融的香腻里。 崔月正对着一面磨得光亮的菱花铜镜,指尖捻着盒中殷红的口脂,闻言动作一顿。那点朱红停在唇畔,将落未落,衬得镜中那张精心描画的脸庞瞬间覆上寒霜。她极其不耐地将手中把玩的掐丝珐琅锦盒“啪”地一声合拢,随手丢在堆满珠翠的妆台上,这才慢悠悠地将那点口脂抿上唇瓣。镜中的人,唇如血染,眼若寒星。 “吵死了。”她低声咕哝,声音里淬着冰碴。 厚重的夹棉门帘被小心地撩开一道缝隙,冷风趁机卷进几片细小的雪沫。一个穿着蓝灰袄裙的丫鬟低垂着头,快步走入,双手紧紧交叠在身前,指节冻得通红。她不敢靠得太近,只挨着屋子中央烧得正旺的炭盆站定,将僵硬的手伸向那跳跃的暖意,一边烤着,一边等身上裹挟的寒气慢慢散去。跳跃的火光映着她低垂的眼睑和冻红的鼻尖。 “小姐,”丫鬟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任务完成的回禀意味,“人下去了。这冰湖的水,够她受的了。” 屋里霎时静得可怕,炭火偶尔爆出“噼啪”一声轻响,反而衬得后院遥遥传来的惊呼、奔跑和杂乱的哭喊声更加刺耳,像是隔着厚厚帷幕上演的一出荒唐闹剧。崔月盯着镜中自己完美的唇色,眼中闪过一丝快意。 来的正是崔月的心腹,琅环。而她口中那个沉入冰湖的“人”,自然是崔月的庶妹,崔雯。五岁那年,崔雯被从外面接回崔府时,像个受惊的小动物,缩在角落,不敢看人。崔月记得清楚,初见那日,她就在花园里,当着下人的面,狠狠甩了这突然冒出来的“妹妹”一记耳光。那脆响,至今想起来都让她心头掠过一丝快意。今日这冰湖之祸,不过是为着年初时,祖母竟当众夸赞崔雯那寒酸贺礼做得“用心”罢了——这笔账,总要清算。 “吵吵闹闹,成何体统!就为了一个庶女?”崔月猛地将手中那管价值不菲的口脂狠狠拍在妆台上,玉石底座与坚硬的紫檀桌面碰撞,发出令人心悸的脆响。她盯着镜中自己因愠怒而微微扭曲的面容,不自觉地咬住了下唇,留下一点更深的齿痕。“琅环!”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过来!给我梳妆。我倒要去看看,她这副落水狗的模样,究竟有多精彩!” 琅环迅速收回烤得微暖的手,踩着小碎步,几乎是屏着呼吸挪到崔月身后,拿起温润的犀角梳,开始小心翼翼地为她梳理那一头丰厚的乌发,动作轻柔得如同侍弄易碎的贡品。今日天气格外酷寒,崔月特意挑了一身娇艳夺目的粉缎银狐裘裙,领口袖缘一圈蓬松的银狐毛,衬得她面若芙蓉。发髻绾成时下最时兴的流云样式,簪上赤金点翠的步摇,珠翠流苏垂落,随着她颈项的微微转动而轻颤,华贵逼人。她便是要这般盛装,去“探望”她那不幸落水的庶妹。 踩着薄薄的积雪,崔月带着琅环,在一路仆妇惊惶闪避的目光中,施施然来到崔雯所居的偏僻小院。刚到院门口,便与背着药箱、眉头紧锁匆匆离去的老大夫打了个照面。崔月脚步未停,只淡漠地瞥了一眼那苍老的背影,径直掀起厚重的棉帘走进屋内。一股浓烈的、混杂着炭火气和苦涩药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母亲,”崔月一眼看见正低声吩咐丫鬟的沈兰英,立刻换上一副关切焦急的神情,快步上前,“妹妹怎么样了?”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和急切。 崔家主母沈兰英转过身。她穿着一身深紫织锦袄裙,通身气度雍容,面上却无甚波澜,仿佛这后院落水的并非自己的庶女,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事。这份平静,与其说是镇定,不如说是彻底的漠然。唯有听到亲生女儿的声音,她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才掠过一丝极淡的暖意。 “大夫瞧过了,说万幸救得及时,只是呛了些冰水,受了极大惊吓,寒气入体,需得好生静养。”沈兰英的声音平稳无波,目光落在崔月身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倒是你,月儿,天寒地冻的,怎么穿得这样单薄就过来了?当心冻着。”语气里是只对嫡亲女儿才有的真切责备和心疼。 崔月心头那根无形的弦骤然一松。她方才在妆台前那番狠厉,终究是存了几分后怕——这崔雯再不得宠,终究是父亲心头肉,若真在冰湖里出了事,她自己也难逃干系。此刻听闻无性命之忧,那点悬着的心才真正落回实处。被母亲这一嗔怪,她顺势便带上了几分小女儿家的娇态,拖着软糯的调子,上前挽住沈兰英的手臂轻轻摇晃:“母亲~女儿这不是担心妹妹嘛……” 尾音拖得绵长,带着十足的恃宠而骄。 沈兰英如何不知其中猫腻,只当又是女儿家的小打小闹,横竖那庶女也没死没残。她无奈地瞥了崔月一眼,眼底到底存着纵容,挥了挥手:“行了行了,人既无事,你也别在这里杵着了,寒气重,赶紧回你的灵犀院去。” 崔月心领神会,乖巧地应了一声。目光投向里间那张简陋的床榻。崔雯躺在厚重的被褥里,只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的小脸,湿透的头发黏在额角颊边,双目紧闭,嘴唇毫无血色,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起伏,像个一碰即碎的雪娃娃。崔月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旋即收回目光,亲昵地挽着母亲沈兰英,一同离开了这间弥漫着药味与寒气的屋子。 暖炉融融的灵犀院并未让崔月彻底安坐多久。刚换了家常的软缎袄子,捧起一碗热腾腾的燕窝羹,院外便传来管事妈妈恭敬却不容耽搁的通传:老太太请大小姐过去叙话。 崔月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指尖捏着的甜白瓷勺磕在碗沿上,发出一声轻响。在这崔府深宅,老太太便是那根定海的神针,无人敢在其面前放肆。她立刻起身,琅环手脚麻利地为她重新披上那件华贵的粉裘,又仔细拢了拢鬓角。 踏进老太太所居的福寿堂,暖意夹杂着沉水香清冽的气息包裹而来。老太太盘腿坐在暖炕上,背后垫着厚厚的引枕,膝上盖着一条墨绿色绣百蝠的绒毯。她手中捻着一串光润的菩提珠,听见脚步声,缓缓抬起眼皮。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并不浑浊,反而锐利得如同冬日檐下悬着的冰棱,直直投向走进来的崔月。堂内寂静无声,只有香炉里一线青烟袅袅上升。 崔月屏息凝神,垂手肃立,姿态恭谨得无可挑剔:“祖母安好。” “月儿,”老太太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每个字都敲在人心坎上,“今儿个一早……在后院,可有瞧见你妹妹雯儿?”她问得极缓,目光却一瞬不瞬,牢牢锁在崔月的脸上,仿佛要从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里掘出真相。 崔月心头警铃大作,面上却丝毫不显,依旧是那副恭顺柔婉的模样。她微微抬首,迎上祖母审视的目光,眼神清澈坦然:“回祖母的话,月儿今晨一直在灵犀院中未曾外出,闲来无事,便与琅环一道剪了些应景的窗花玩。”她语气平稳,带着一丝少女的娇憨,仿佛后院那场惊心动魄的落水与她全然无关。 老太太捻动佛珠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堂内落针可闻,沉水香的烟气似乎也凝滞了。半晌,那苍老的声音才再度响起,像是经过了一番权衡:“……如此便好。”她微微颔首,目光却并未移开,反而更添了几分深意,“你身为嫡姐,关心妹妹是情理之中。然此刻前去探望,非但于她康复无益,反易惊扰病人心神,更恐那病气过了给你,伤了你的身子。这几日,你便安心留在灵犀院中,莫要四处走动了。静心,亦是积福。” 禁足! 崔月心头猛地一缩,一股冰冷的屈辱感瞬间蔓延四肢百骸。这哪里是关怀?分明是画地为牢!祖母心如明镜,这是对她无声却最严厉的惩处,是做给父亲看的姿态!一股强烈的愤懑与不甘直冲头顶,袖中的手暗暗攥紧,指甲几乎嵌入掌心。 “祖母教训的是,是月儿思虑不周,险些好心办了坏事。”她强压下翻涌的怒火与屈辱,深深福下身去,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自责与懊悔,“只是妹妹病卧在床,月儿困守院中,这心中实在……如焚如煎,难以安宁。”她抬起眼,眸中适时地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显得情真意切。 老太太浑浊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仿佛要剥开那层精心描画的恭顺皮囊,直探内里。“姐妹连心,这份焦灼,祖母明白。”她语气缓了缓,却带着更深的敲打意味,“既不便亲往探视,做姐姐的,为病中的妹妹亲手缝制几个祈福纳祥的福袋,以针线寄心,祈佑平安,亦是全了这份骨肉情谊,尽了心意。切记,针针线线,需得倾注诚心诚意,方显灵验,方能感动上苍。” “亲手”、“诚心诚意”几字,咬得格外清晰。 缝福袋!亲手!倾注诚心?! 崔月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让她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素来只绣名家花样的崔府嫡长女,为一个卑贱庶女做这等粗陋的祈福之物?这不仅是惩罚,是羞辱,更是诛心!祖母这是逼她亲口认下这虚伪的“心意”,更要她亲手将这“心意”缝制成供人观瞻的“证据”! 滔天的恨意在胸腔里翻搅,面上却绽出比方才更加温婉柔顺、几乎能滴出水来的笑意。她再次深深下拜,额头几乎触地,声音清亮而虔诚:“祖母慈训,如醍醐灌顶!是月儿糊涂了,竟只想着探望,忘了这祈福的心意才是最紧要的!祖母放心,月儿回去便闭门静思,倾尽心力,定当亲手为妹妹缝制最最灵验的福袋!必使针针线线皆含至诚祈愿,盼妹妹早日祛除病邪,康健如初!” 她将“亲手”、“倾尽心力”、“至诚祈愿”说得字字铿锵,将这屈辱的“心意”应承得无比庄重虔诚,仿佛这便是她此刻唯一的夙愿。 老太太凝视着她,那目光仿佛能洞穿人心深处翻涌的暗流与毒汁。许久,才几不可闻地从鼻腔里“嗯”了一声,算是允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年节安排问询后,崔月告退而出。灵犀院外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她才惊觉后背的中衣已被一层粘腻的冷汗浸透,冰凉地贴在肌肤上。 回到她金堆玉砌的牢笼,崔月猛地一把扯下肩上的粉裘,狠狠掷于地上!那华美的银狐毛拂过冰冷的地砖,显得狼狈而刺眼。屈辱、愤怒、不甘如同毒蛇在胸腔里噬咬。她盯着自己那双保养得宜、纤长如玉、素来只抚琴作画、拈针也必是苏杭顶级绣品的手,仿佛已经预见到被粗针糙布磨砺的惨状。 “老虔婆!”她咬牙,从齿缝里挤出低咒,美目中燃着淬毒的火焰。 “小姐…”琅环心惊胆战地俯身拾起裘衣。 “去!把库房里最好的云锦、最细的银线、最精巧的绣绷给我拿来!不是要‘心意’吗?不是要‘诚心’吗?”崔月的声音尖利起来,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我给她!我给她缝最好的!让她看看,她配不配得上我崔月的‘心意’!” 她抓起妆台上一只羊脂玉镯,看也不看,狠狠掼向墙角!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房间里炸开,如同她此刻崩裂的神经。 接下来的日子,灵犀院成了崔月华丽而压抑的囚笼。老太太派来的心腹张嬷嬷“恰巧”被拨来帮衬打理年节琐事,实则是两盏不灭的灯笼,牢牢钉在院中,无声地监视着。崔月被无形的锁链绑在了绣架前。 她拿出了十二万分的精神。素白如雪的顶级云锦裁成小巧的福袋形状,银线在指尖穿梭,勾勒出繁复精致的缠枝莲纹——那是祈福安康的祥瑞图案。她绣得极慢,极专注,每一针落下都带着刻骨的恨意。细密的针脚均匀得如同用尺子量过,花瓣的层次,叶片的脉络,栩栩如生,精致得令人咋舌。然而,那倾注其中的“心意”,却如同淬了剧毒。她绣一针,便在心中默念一句恶毒的诅咒:咒她寒气入骨,缠绵病榻;咒她容颜尽毁,无人问津;咒她永世不得翻身!那精美绝伦的缠枝莲,在她眼中扭曲成一条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噬咬着那个躺在病榻上的身影。她精益求精的技艺,此刻成了宣泄恨意最锋利的武器。偶尔指尖被银针刺破,沁出血珠,她竟不觉得痛,反而有一种扭曲的快意,仿佛那血便是对崔雯的献祭。三个小小的福袋,耗尽了她所有扭曲的“匠心”与滔天的怨毒。 “那贱婢…可醒了?”她丢开绣了一半的福袋,揉着因过度专注而酸胀的眉心,语气带着不耐和一丝极力掩饰的忐忑。她既怕崔雯死了,这精心炮制的“心意”成了天大的笑话,更怕她醒来,戳破些什么。 琅环垂手侍立,低声道:“回小姐,刚问过那边守着的婆子。说二小姐高热是退了,但人一直昏昏沉沉,时睡时醒,喂药喂水都极其艰难,醒时也是眼神发直,不言不语…瞧着,像是魂儿还没找回来,病势…甚是沉重。” 她刻意强调了“魂儿没回来”、“甚是沉重”。 一丝隐秘的、恶意的快感掠过崔月眼底,随即被更深的烦躁取代。没死,却像个活死人?也好!省得碍眼!这念头让她扭曲的心绪得到片刻诡异的平静,却又隐隐不安,仿佛那昏沉中藏着未知的变数。 崔雯那间偏僻的小屋,药味如同沉滞的雾霭,经久不散。炭火燃得旺,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股子从冰湖深处带来的、沁入骨髓的阴冷。空气沉重,但并非死寂,而是一种奇异的、深海般的静谧。 丫鬟婆子们依旧屏息凝神,脚步放得极轻。然而,与最初的惊惶不同,几日下来,她们的脸上多了一种困惑不解的茫然。床榻上的人,依旧苍白瘦削,裹在厚重的锦被里,像一株被霜雪打蔫的细草。高热已退,人却陷入一种深沉的昏睡,对外界的呼唤少有反应。喂药喂水时,她大多时候闭着眼,顺从地吞咽,极少呛咳,安静得不像个病人。 沈兰英身边的管事妈妈每日照例来问一句:“今日如何?”目光扫过床上安静的人影,眼底的漠然如旧。“太太吩咐,老参继续用着。人,得稳住。”指令冰冷,毫无波澜。 伺候的婆子恭敬应下。等管事妈妈一走,她看着床上呼吸微弱却异常平稳的崔雯,心头却泛起嘀咕。这二小姐…怪得很。按说落冰湖,受了大惊吓大寒气,就算捡回条命,也该是惊悸不安、噩梦连连,或是虚弱不堪、哭闹不休才对。可这位倒好,自打高热退了,就这般…安静。安静得不像个活人,倒像一尊没有悲喜的玉雕。喂药时那点本能的吞咽,是她身上唯一证明还活着的迹象。 守夜的丫鬟偶尔会带着惊疑不定的神色,悄悄向琅环传递些令人毛骨悚然的零碎消息: “昨儿夜里…二小姐好像醒了一会儿?就那么睁着眼,望着帐顶…也不叫人,也不动,就那么…看着。眼神…空空的,又好像…特别清亮?奴婢试着唤她,她眼珠子才慢慢转过来,看了奴婢一眼,那眼神…怎么说呢?像…像看一块石头?没什么情绪,然后又闭上眼睡了。” 丫鬟的语气里没有害怕,只有一种说不出的茫然和…不适。 这些支离破碎、带着惊惧的消息传到崔月耳中,只换来她一声冰冷的嗤笑和手中银针更狠戾的一刺:“鬼门关前走一遭,三魂七魄丢了大半罢了!管她什么鬼样!只要这口气还在,别死在老太太眼皮子底下,污了我的福袋就成!” 她将所有的怨毒与不安,都倾注在那精美绝伦却浸满诅咒的针线活里。那三个即将完工的福袋,成了她囚笼中唯一的寄托与发泄。 沉水香的青烟在福寿堂内袅袅盘旋。老太太闭目捻着佛珠,听着心腹张嬷嬷的低语回禀。 “大小姐…确在院中,未曾踏出一步。只是…缝制那福袋,甚是…‘用心’。”张嬷嬷斟酌着词句,“用的是顶好的云锦、银线,绣的是极精细的缠枝莲。针脚…挑不出半点错处,比得上宫里绣娘的手艺了。只是…”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奴婢瞧着,大小姐做活时,那神色…着实骇人。不像祈福,倒像是…像是在下咒。手指扎破了好几处,也不甚在意。” 老太太捻珠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脸上亦无喜无怒,只淡淡道:“随她去。针脚好,心意便更‘诚’。外头瞧着体面就够了。雯丫头那边如何?” “回老太太,二小姐…依旧昏沉,时醒时寐,醒时也是不言不语,眼神空洞。大夫说,寒气伤了心脉根基,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全看天命。”张嬷嬷的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音,“下头人传话,夜里偶有呓语,言语…甚是怪诞离奇。” 老太太捻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顿。半晌,苍老的声音才响起,平静无波,如同在谈论天气:“命数天定,强求不得。吩咐下去,老参不必吝啬。过两日,待月儿那‘心意’做好了,我亲自去瞧瞧。” 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对崔雯的悲悯,只有一种掌控全局的冰冷算计。禁足崔月,逼她“用心”缝制福袋,既是惩戒,也是给儿子一个“姐妹情深”的完美交代,更是将这场风波彻底定调于“意外”与“祈福”的框架内。至于崔雯是生是死?在她心中,远不及维持崔府表面“和睦”与自身权威来得重要。若真熬不过去…那便是命该如此,一个庶女的性命,不过是这盘棋上一枚随时可以舍弃的冰冷秤砣。那三个精美绝伦的福袋,便是盖棺定论的最后一块遮羞布。 第2章 穿云廊下的惊澜 穿云廊的红漆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墨绿的缠枝纹路如同冻结的藤蔓,蜿蜒在朱红底色上,透着一股刻板的森严。长廊笔直,两侧几步一根的承重柱粗壮沉默,连个可供歇脚的凭栏也无,只逼着人直直向前穿行,仿佛一场不容喘息、不容回头的审判。崔月裹着厚厚的银狐裘氅,琅环紧随其后,主仆二人踏在冰冷光洁的金砖地面上,脚步声在空旷的长廊里激起轻微回响。这是通往崔雯后院的必经之路,也是崔月此刻不得不走的“面子”之路。 寒意无孔不入,即便裹在名贵的裘氅里,崔月依旧觉得有股冷气顺着脚底往上钻。她微微蹙眉,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见了那庶妹该摆出何种姿态——几分恰到好处的惊讶,几分嫡姐的矜持关怀,再带点不易察觉的疏离。落水昏迷三日才醒?想必是形容枯槁,气息奄奄。唇边,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悄然浮现。 然而,就在她即将走出穿云廊尽头,那方偏僻小院的轮廓已在望时,一阵极不和谐的声音却先于景象撞入了她的耳膜。 是笑声。 爽朗,浑厚,带着一种久违的、发自内心的愉悦——那是父亲崔靖合的声音! 崔月脚步猛地一顿,仿佛被无形的冰锥钉在了原地。脸上的那丝浅淡弧度瞬间冻结、碎裂。父亲?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笑得如此开怀?一股莫名的、毫无来由的慌乱如同冰湖的水,猝不及防地漫上心头,瞬间淹没了方才的笃定与算计。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重重地撞击了一下。 她强压下那股翻涌的不安,深吸一口廊外冷冽的空气,脸上迅速堆砌起温婉得体的关切,加快了步伐,几乎是有些急切地踏入了那方素来被她视为低贱之地的后院小院。 眼前的景象让崔月瞳孔微缩。 屋内药味依旧浓重,炭火却烧得极旺,暖意融融。崔家家主崔靖合正背对着门口,站在崔雯简陋的床榻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床上的人。他肩头微动,显然方才那阵笑声余韵未消。更刺目的是,连旁边侍立的一个小丫鬟,竟也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以袖掩口,显然也是忍俊不禁的模样! 一股寒气顺着崔月的脊椎猛地窜上头顶。父亲因何而笑?一个落水昏迷、刚刚苏醒的庶女,有什么值得他如此开怀?这画面里透出的轻松与愉悦,像一根根细针,扎在她精心维持的优越感上,让她感到一种失控的恐慌。 “父亲安好。”崔月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上前一步,端端正正地福身行礼,声音清亮,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与亲昵,“女儿远远便听见笑声,父亲今天怎么如此开心?可是妹妹醒了,说了什么趣事?”她试图将话题引向崔雯的苏醒,目光却带着探究,迫切地想从父亲脸上找到答案。 崔靖合闻声转过身来。他脸上的笑容尚未完全敛去,眼角眉梢还残留着方才的暖意,但看到崔月时,那笑意如同被寒风吹过,肉眼可见地淡薄了几分。他没有顺着崔月的话头,反而微微蹙起眉头,目光带着审视落在她身上,语气不辨喜怒:“月儿来了。雯儿落水昏迷这三日,险象环生,你身为嫡姐,这几日……怎地不见过来看顾一二?” 来了!崔月的心猛地一沉,袖中的手暗暗攥紧。父亲果然起疑!她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板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那日祖母福寿堂中禁足的屈辱感再次翻涌上来。该如何作答?说是祖母禁足?那岂不是显得她无能且不近人情?说自己忧心过度不敢打扰?又太过虚伪做作……她只觉得唇舌发干,贝齿无意识地咬住了下唇内侧的软肉,一丝细微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脑海里飞速旋转,逼迫自己寻找一个既能撇清自己又能不忤逆祖母的、天衣无缝的理由。 这边的崔雯心中却并无波澜。落水是事实,又何必纠缠于因果。她将视线落在崔月脸上,审视着这张描画精致的陌生面孔,捕捉到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尤其在父亲开口责问时——袖中的手攥紧,咬唇的小动作暴露了强装的镇定。她在紧张什么?仅仅是怕责问?崔雯目光转向崔靖合。父亲脸上暖意已淡,是审视,一种对嫡长女失责的、带着距离感的审视。崔月对这审视的反应过于激烈了,瞬间苍白的脸色,几乎掩饰不住的恐慌,仿佛父亲的评价,对她重逾千斤。 就在这时,崔雯捕捉到崔月眼中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对父亲回应的渴望,以及随之而来的、因父亲态度冷淡而生的巨大失落和恐慌。那眼神……崔雯心中微微一怔。太熟悉了。像很久以前,她也这样渴望着父母的回应,努力去做一个父母心中的好孩子形象,如果不是那个人……回忆戛然而止。现下,过去的自己与此刻的崔月重合。崔雯了然。 于是,崔雯开口,声音温和平静:“父亲,是我让月儿姐姐不用来看我的。” 众人目光瞬间聚焦。 只见靠坐在床头厚厚软枕上的崔雯,微微抬起了头。高热褪去后的脸色依旧苍白,双颊微微凹陷,衬得那双杏眼格外大而清亮。她脸上并无大病初愈的憔悴愁苦,也未因父亲的在场而显出受宠若惊的卑微。那双眼睛平静地看向门口的方向,唇角甚至带着一丝极淡、极温和的笑意,仿佛在陈述一件理所当然的小事。 说话间,沈兰英的身影恰好出现在门口。她一身深紫锦缎袄裙,仪态端方,显然是闻讯赶来。听到崔雯的话,她脚步微顿,目光在崔雯平静的脸上和崔靖合身上转了一圈,随即自然地接过了话头:“正是。雯儿落水那日寒气太重,月儿身子骨也弱,我怕她来回奔走过了病气,便让她在自己院里静养几日。老爷事忙,这等小事,我便没急着回禀。” 她语气平淡,带着主母不容置疑的威严,三言两语便将崔月这几日的“缺席”定调成了嫡母的“关爱”之举。 崔靖合看了看沈兰英,又看了看床上神色平静的崔雯,眉头舒展开来,方才那点质疑似乎消散了。“原来如此。你母亲考虑得是。”他微微颔首,算是揭过。 “母亲。”崔雯的目光转向沈兰英,那双杏眼微微弯起,笑意加深了些许,显得真诚而温顺,“雯儿知道,为着女儿落水一事,母亲这几日定是费心劳神了。女儿不孝,让母亲忧心,多谢母亲。”她的声音不高,带着病后的些许沙哑,却异常清晰沉稳,一字一句,如同玉珠落盘,铿锵有力,全然没有大病初愈的虚弱气短,更没有半分庶女面对主母时应有的畏缩与惶恐。 沈兰英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惊讶。这庶女…何时变得如此口齿清晰,应对得体?这落落大方的姿态,这沉稳平静的语气……竟让她这个主母都感到一丝陌生和…隐隐的不适。但她终究是掌控后宅多年的主母,面上丝毫不露,立刻换上慈和的笑容,上前几步,坐在床边绣墩上,顺势握住了崔雯放在锦被外冰凉的手:“傻孩子,说这些做什么?你无事便好。可还有哪里不适?药可按时用了?”嘘寒问暖,情真意切,在崔靖合面前,将嫡母的慈爱演绎得淋漓尽致。崔雯那只手安静地任由她握着,不瑟缩也不迎合。 然而,站在一旁的崔月,却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整个人僵立当场! 那些清晰、沉稳、甚至带着一丝从容不迫的语调,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沉重的鼓槌,狠狠敲击在崔月紧绷的心弦上!这怎么可能?!这绝不是那个在她面前只会瑟缩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崔雯! 崔月只觉得耳朵里“嗡”的一声,瞬间被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淹没。那心跳声又急又重,擂鼓般撞击着她的耳膜和胸腔,震得她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眼前的景象仿佛蒙上了一层晃动的水雾——父亲微带笑意的侧脸,母亲慈爱的伪装,丫鬟垂首的姿态,都变得模糊不清。唯有床上那张苍白却平静的脸,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清亮杏眼,无比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带着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迅速蔓延至全身,让她如坠冰窟。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血色在飞速褪去,精心描画的妆容下,是一片骇人的惨白。 “姐姐,怎么一直站在那里?” 崔雯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第二颗石子,瞬间打破了崔月脑中那片混沌的嗡鸣。那声音依旧平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崔月猛地一个激灵,如同大梦初醒!她这才惊觉,自己竟像个傻子一样呆立在门口,不知站了多久!她慌乱地抬眼,正对上父亲崔靖合投来的目光——那目光里带着明显的不满和审视,仿佛在无声地质问她的失态。而更让她心惊胆战的,是视线再一转,便直直撞进了崔雯那双平静无波的杏眼里!昔日那张可以任由她搓圆捏扁、满是怯懦与恐惧的脸,此刻正坦然地、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探究,直直地面对着她! 崔月心头警铃大作,暗道一声:“不好!”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她几乎是凭着本能,脚下踉跄了一下,快步走到床榻前,几乎是跌坐在丫鬟早已搬来的椅子上。指尖冰凉,她下意识地伸手,一把抓住了崔雯那只被沈兰英握着的手——入手冰凉滑腻,像握住了一块冷玉。 崔雯又何尝不是清晰地感受到那份仓皇和用力。她抬眸,对上崔月慌乱游移、不敢与自己对视的眼睛。那精致的面容此刻血色尽失,强扯出的笑容僵硬如劣质面具。一个被自身恐惧困住的人…崔雯心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悲悯,如同看着镜中过去的倒影。但她依旧平静,任由对方抓着。 “见妹妹如今气色十足,精神也好了,姐姐便想着,这几日为你做的福袋,总算没有白忙一场……”她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声音干涩发紧,努力想找回一点嫡姐的关怀姿态。然而,那笑容僵硬得如同糊在脸上的劣质面具,眼神更是慌乱地四处游移,根本不敢与崔雯那双清亮得可怕的眼睛对视。 话一出口,崔月自己都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虚伪。更让她心惊肉跳的是,眼角的余光清晰地瞥见坐在床边的母亲沈兰英,眉头几不可察地、极其克制地蹙紧了一下!那蹙眉虽快如闪电,却如同鞭子般狠狠抽在崔月心上! 糟了!崔月瞬间如坠冰窖,浑身发冷。她方才说了什么?“福袋没有白忙”?这不是在提醒父亲崔雯落水一事吗?!她竟因这庶妹突如其来的剧变,心神大乱,连话都不会说了!在父亲面前如此失言,简直是自掘坟墓!她恨不得立刻咬掉自己的舌头。 巨大的懊悔和恐惧让她再也不敢开口,只想立刻逃离这让她窒息的地方。她几乎是粗暴地将握住的那只冰凉的手塞回了锦被之下,动作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仓皇和厌恶。喉咙发紧,她勉强挤出几个字:“妹妹…好生休息,莫要再入了寒气。” 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那只被仓促塞回的手,残留着对方冰冷的汗意和掩饰不住的厌恶。那句“福袋没有白忙”的失言,以及嫡母瞬间蹙紧的眉头,都落在崔雯眼中。崔月此刻的狼狈无措,与父亲面前强装的镇定形成刺眼对比。果然,那份对父爱的渴望与恐惧,成了她最大的软肋。崔雯心中并无得意,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既然她如此害怕失去父亲的认可,那么…给她一个台阶,也给自己省去麻烦。 于是,崔雯开口,声音平稳温和道:“多谢姐姐关心。”她微微颔首,目光坦然,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原是妹妹自己贪玩,一时不慎才落了水,如今得了记性,心中甚是懊悔。姐姐放心,日后万万不敢再如此莽撞,着了凉气,平白叫父亲母亲忧心挂怀。” 她将落水的责任轻描淡写地揽到了自己身上,语气诚恳,带着恰到好处的自责与后怕,瞬间将崔月方才的失言和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尴尬不着痕迹地化解了。那姿态,既保全了崔月的面子,又显得自己懂事知礼。 崔靖合看着病弱却如此懂事的女儿,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诧和欣慰。他点点头:“嗯,知道错就好。以后行事需得稳重。你好生修养,莫要多思多虑。”他不再多言,目光扫过依旧脸色苍白的崔月和不发一言的沈兰英,“前头还有公务,我先去了。”说罢,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 沈兰英甚至没有看崔靖合离去的背影。那个男人,早已不值得她分毫情绪。她所有的感知,都牢牢系在崔月身上。看着女儿那失魂落魄、血色尽失、如同惊弓之鸟的模样,沈兰英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揉捏得生疼!她的月儿,她在这冰冷世间唯一的暖光、倾注了全部心血和爱的珍宝,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击至此!她失望,失望于女儿的不够沉稳,竟在崔雯面前露了怯;她痛心,痛心于女儿此刻的脆弱与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排山倒海的保护欲!她绝不能让她的月儿继续留在这里,在这个让她失态、让她痛苦的庶女面前,再受一丝一毫的刺激和伤害!她必须立刻带她走,回到安全的地方,用自己的羽翼牢牢护住她。 沈兰英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江倒海的情绪。她脸上的公式化慈和褪去,转向崔雯时,只余下主母应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严,声音沉稳却带着距离:“雯儿好生歇着。” 随即,她的目光转向崔月,那眼神瞬间变得复杂无比——严厉依旧在,但深处是无法掩饰的心疼和一种不容置疑的“跟我走”的坚决。她的语气放得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母亲特有的、为孩子遮风挡雨时的沉稳力量:“月儿,来。我们回去。” 说罢,沈兰英迅速起身。她没有丝毫犹豫,大步走到崔月身边。宽大的衣袖拂过,一只温暖而坚定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和一种深沉的、安抚性的力量,稳稳地、牢牢地握住了崔月冰凉且抖得厉害的手腕! 那力道很大,指节甚至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但传递出的绝非冰冷的掌控,而是一种强大的支撑和一种“有娘在”的绝对安全感。她甚至微微侧身,用自己半个身子挡住了崔月看向崔雯的视线,隔绝了那个让女儿失控的源头。然后,她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坚定而有力地,将几乎虚脱的崔月从椅子上搀扶起来,稳稳地扶住她的手臂,让她靠在自己身侧。 “走。”沈兰英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安抚的魔力。 崔月被母亲温暖而坚定的力量包裹住,那手腕上传来的、带着不容置疑支撑感的力道,像一根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她几近崩溃的心神。母亲身上熟悉的、带着冷冽熏香的温暖气息将她笼罩,隔绝了身后那让她恐惧的视线。那巨大的恐慌、混乱和自我厌恶,似乎被母亲这无声而强大的力量暂时阻隔在外。她像个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浮木,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只能软软地、全身心地依靠在母亲坚实的身侧,任由母亲支撑着、引导着,将她带离了崔雯那间让她感到窒息的小屋。 再次踏入那笔直、森冷的穿云廊。朱红的廊柱在眼前掠过,墨绿的纹路不再扭曲。来时那点看戏的心思早已荡然无存,但此刻充斥心间的,不再是纯粹的惊惶恐惧,而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以及被母亲强大保护力量包裹下的、一丝脆弱的安全感。手腕上母亲那温暖有力、带着绝对支撑和深沉安抚的紧握,成了她此刻唯一的支点。母亲以一种守护的姿态半扶半抱着她前行,为她挡住了穿廊的寒风。廊外凛冽的风似乎也被母亲的身躯削弱了几分。那长长的、猩红的穿云廊,此刻望去,虽然依旧森冷,却仿佛成了一条被母亲强行劈开的、通往庇护之所的路径。 第3章 暗流 穿云廊猩红的影子仿佛还烙在眼底,崔月被母亲沈兰英几乎是半架着拖回灵犀院。一路上,母亲紧扣她手腕的力道没有丝毫松懈,那灼热的温度透过衣袖烫着她的皮肤,无声地传递着比斥责更令人窒息的失望与焦灼。直到踏入暖炉融融、熏香袅袅的内室,沈兰英才骤然松手。 崔月踉跄了一下,扶着酸枝木椅背才站稳。腕骨处隐隐作痛,残留着母亲指痕的微红。她不敢看母亲的脸,只觉得灵犀院这熟悉的奢华温暖,此刻也驱不散心底那股冰湖般的寒意和挥之不去的仓皇。 琅环屏息垂首,奉上两盏滚烫的雨前龙井。氤氲的热气稍稍驱散了穿云廊带回的僵硬和寒意。 崔月端起茶盏,指尖依旧冰凉,滚烫的杯壁灼着皮肤也未能让她立刻回神。她小口啜饮着,滚烫的茶水滑过喉咙,才仿佛驱散了最后一丝因崔雯剧变带来的恍惚和心悸。她定了定神,抬眼看向上首端坐的母亲,语气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困惑和一丝探究,却并无被戳破的惊慌: “母亲,”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亮,只是尾音带着点不解的微扬,“那崔雯……她……她到底是撞了什么邪?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 沈兰英并未立刻回答。她姿态端方地端起自己那盏茶,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动作优雅从容,抿了一口茶,这才缓缓抬起眼皮,目光锐利如刀,落在崔月身上。她开口,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仿佛在确认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月儿,是叫琅环做的吧。” 不是疑问,是陈述。语气如同问“今日的点心可合口味”。 崔月的反应自然极了。她甚至没有停顿,脸上也没有丝毫被点破的窘迫或紧张,仿佛母亲问的是“今天的琴练了吗”一样寻常。她只是眉头蹙得更紧,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对目标偏离轨道的懊恼和不耐烦,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抱怨分析道: “是啊,母亲。琅环一向十分谨慎,下手的地方也偏僻,崔雯不可能看见!这事儿本该神不知鬼不觉……” 她顿了一下,想起崔雯在父亲面前坦然认错的样子,语气里的困惑和不解加深了,“可您说怪不怪?她自己认下了落水一事!还认得像模像样,没让父亲和祖母发难,倒显得她多懂事似的!这……这完全不像她!” 她努力回忆着过去的崔雯,语气带着惯有的轻蔑:“女儿是知道她的,那就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性子!往日里受了气,要么就只会躲起来哭,要么就……” 崔月眼前闪过崔雯躲在父亲身后怯怯看她的画面,那是更小的时候,大约崔雯刚被接回府不久,不过六七岁的光景。 那时,崔月刚跟着女夫子苦练了一个时辰的琴,指尖还残留着拨弦的微痛。她看到父亲崔靖合难得清闲地在亭中看书,便兴冲冲抱着琴跑过去,想将新学的、练了无数遍的曲子献宝似的弹给父亲听。她端坐,屏息,指尖流泻出自己觉得最完美的音符。一曲终了,她带着期待抬头,却见父亲的目光早已越过她,落在了远处花丛边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是崔雯。她不知怎么摔了一跤,沾了一身泥,正瘪着嘴,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像只受惊的小鹿。崔靖合立刻放下书卷,大步走过去,一把将那小小的、脏兮兮的身体抱了起来,用从未对崔月展露过的、带着胡茬蹭弄的宠溺语气哄着:“雯儿不哭,爹爹看看,摔疼哪里了?” 崔雯立刻像找到了庇护的小兽,把满是泪痕的小脸埋在父亲宽厚的肩头,小手紧紧攥着父亲的衣襟,只露出一双怯怯的、却带着全然的依赖和委屈的眼睛,偷偷看向僵立在亭中的崔月。 那一刻,崔月抱着琴,只觉得春日暖阳也驱不散心头的寒意。她练琴练到指尖红肿,父亲置若罔闻;那个野丫头只是摔了一跤,就能得到父亲全部的温柔!凭什么?!凭什么她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轻易得到自己拼命努力也求不来的东西?!一股尖锐的、混杂着嫉妒与不甘的怒火瞬间冲垮了理智。她冲过去,一把将崔雯从父亲怀里狠狠扯了下来!小崔雯重重摔在地上,懵了,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 “月儿!你做什么!” 崔靖合又惊又怒,厉声呵斥,扬手就要打下来。 就在这时,沈兰英及时赶到,一把将吓呆的崔月紧紧护在怀里,用身体挡住了丈夫的怒气。“崔靖和你作甚!为什么要打我的宝贝女儿!” 沈兰英的声音尖锐,紧紧抱着浑身发抖的女儿,随后低声在崔月耳边急促地说,“别怕,娘在,娘在。” 崔月缩在母亲馨香温暖的怀抱里,听着父亲对崔雯更温柔的安抚,看着崔雯躲在父亲身后、只露出半张脸怯生生看着她的样子,那眼神里除了害怕,似乎还有一丝……崔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一根刺,狠狠扎进了她心底最深处。那次,父亲虽被母亲拦下没有责打,却对她冷落了许久。而她对崔雯的厌恶和针对,也从那时起,变本加厉。 思及此,崔月心头一阵烦躁,语气更冲,“……就只会往父亲身后躲,装可怜!可从不敢在人前挺直腰杆说一句完整话!更别说像今日这样——” 她模仿着崔雯的语气,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因无法掌控而产生的惊疑,“字句连贯,底气十足,那姿态……跟换了瓤子一样!母亲,您不觉得吗?她……她太古怪了!肯定憋着什么坏水,正等着我往里跳呢!” 沈兰英听着女儿的分析,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摩挲。崔月的话,句句都敲在她心坎上。方才在崔雯房中的一幕幕,尤其是崔雯那双平静得近乎洞察一切的眼睛,此刻清晰地回放在她脑中。 是,太古怪了。那绝非一个怯懦庶女一朝落水受惊就能有的变化。那沉稳的气度,那恰到好处的应对,那份在老爷面前不卑不亢的坦然……这绝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崔雯。沈兰英浸淫后宅多年,深谙人心鬼蜮,她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崔雯,身上有秘密,或者……真的发生了什么无法解释的变故。 看着女儿脸上残留的惊惶和眼中深深的疑虑,沈兰英心中那点因女儿行事不够周密而起的火气,渐渐被一种更强烈的保护欲和绸缪之心取代。无论如何,崔月是她的命根子。崔雯的异变,无论缘由为何,都必须弄清楚,绝不能让其成为威胁月儿的隐患。 母女连心,血脉相通。沈兰英抬眼,目光与崔月惊疑不定的眼神在空中交汇。无需言语,她们瞬间读懂了彼此眼中的凝重与决心——崔雯,必须探个明白。 沈兰英缓缓吐出一口气,脸上恢复了惯常的雍容与掌控感,声音沉稳而带着安抚的力量,却又暗含不容置疑的指令:“好了,月儿,莫要自己吓自己。是人是鬼,探一探便知。”她顿了顿,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如同落下一枚棋子,“你且如常,该探望探望,该关切关切,留心观察便是。记住,你是崔府嫡长女,拿出你的气度来。天塌下来,有为娘在。” 她的话像一颗定心丸,又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崔月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些许,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光亮,用力点了点头:“女儿明白!” 后院小屋的炭火“噼啪”作响,驱散着冬日的寒气,却驱不散崔雯心头的重重迷雾。无关冷热,而是对自身存在与周遭环境的全然陌生。 她靠在床头,目光落在对面那面模糊的铜镜上。镜中映出一张苍白、稚嫩、却和她一模一样的脸,甚至拥有与她相同的名字。指尖抚上冰凉的面颊,触感真实,却连接着虚无的过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记忆像宣纸上晕开的浓墨,将所有纹路都浸成深不见底的黑。落水前的「崔雯」该是何种模样?她抵着太阳穴反复搜刮,脑海里却只有被橡皮擦彻底擦净的空白,连半片模糊的碎屑都没留下。再往前追溯呢?属于“她”的人生图景本该清晰如昨 —— 蝉鸣聒噪的午后,笔尖划过高考试卷的沙沙声;路灯下攥紧录取通知书,说服父母时微微颤抖的声线;还有那个在图书馆转角递来热咖啡的身影,睫毛在暖光里投下细碎的影…… 这些画面明明纤毫毕现,却像隔着毛玻璃观瞧的平行世界,每道轮廓都泛着不真实的光晕。 断裂的记忆链条该终止于何处?是溺亡时呛入肺腑的湖水,还是车祸瞬间迸裂的玻璃?她攥紧床单反复叩问,意识尽头却只有混沌的虚无在翻涌。那些本应刻骨铭心的终局场景,早已在时空褶皱里碎成齑粉。 此刻的她,更像一枚被命运抛错轨道的棋子,在两个世界的夹缝间失重坠落,最终猝不及防地嵌入这具名为“崔雯”的躯壳。指尖抚过镜中陌生的眉眼时,连呼吸都带着不属于自己的滞涩感 —— 这具身体里奔涌的血液,究竟承载着谁的过往?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和漂泊感涌上心头。但很快,一种源自骨子里的韧性和似乎是与生俱来的理性思考占据了上风。 既来之,则安之。 陌生的世界,陌生的身份,陌生的一切。恐慌无济于事,沉湎过去亦是徒劳。她轻轻吁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那些无解的困惑和残留的寒意一并呼出。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那个真正的“崔雯”,或许已在冰湖中消散。而她,这个带着另一个世界记忆的灵魂,阴差阳错地承接了这段人生。 那就……好好活下去吧。一个念头清晰地浮现。不是为了替代谁,而是为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真实的“生”。珍惜“崔雯”这个名字所承载的一切——好的,坏的,未知的。她要替那个消逝的灵魂,也替自己,活出点滋味来,活得不枉这一遭。过去的经历教会她体察人心、理解复杂,或许正是她在这个陌生世界安身立命的依仗。 为了了解“自己”的处境,她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和询问。身边伺候的小丫鬟叫春桃,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眼神里带着新来者的谨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生疏。 “春桃,”崔雯的声音带着病后的虚弱,尽量显得平和自然,“你……来我身边伺候多久了?” 春桃正低头整理药碗,闻言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二小姐会问这个,忙恭敬回答:“回二小姐,奴婢……奴婢是前日才被管事妈妈调来伺候您的。”声音细细的。 “前日?”崔雯心中微动,“那……之前是谁伺候我?” “之前……是秋菊姐姐。”春桃小心地觑了崔雯一眼,见她神色平静,才继续道,“不过秋菊姐姐在您落水前……好像就被调去针线房了。再之前……奴婢就不太清楚了。”她顿了顿,补充道,“听……听其他姐姐们私下说,二小姐您身边的姐姐们……换得挺勤的。” 换得挺勤的。 崔雯的心沉了一下。一个不受重视、甚至被刻意忽视的主子,才会连近身伺候的丫鬟都频繁更换。联想到今日崔靖合那看似宠溺实则浮于表面的笑容,以及沈兰英那滴水不漏的冷漠……崔雯瞬间明了。这位“慈父”的关爱,恐怕只限于人前的表演和心血来潮的施舍。他对崔雯的处境,根本未曾真正上心!那些所谓的“疼爱”,不过是满足他自己某种心理需求的工具,如同对待一只偶尔逗弄的、无关紧要的宠物。一旦需要,随时可以弃之不顾。 一股为“原身崔雯”感到的深切悲哀涌上心头。那个怯懦的小女孩,至死可能都抱着对父亲那点虚幻温情的渴望,在无人真正关爱的角落里默默凋零。何其可怜!同时,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升起——对崔月的不甘,竟也生出了一丝理解。崔月拼命追逐的、渴望得到的,原来竟是这样一个虚伪的父亲所施舍的、同样虚幻的“爱”?这像是一个巨大的、充满讽刺的黑色笑话。崔月越是伤害“崔雯”以泄愤,越是招致父亲那点浮于表面的训斥,便越是将自己困在这个求而不得的执念牢笼里,看不见身边真实存在的、属于沈兰英的、扭曲却实在的庇护。 真是……可悲又可叹。崔雯心底无声叹息。争什么呢?抢什么呢?崔月追逐的,不过是一场幻影。而原身所依恋的,也从未真正存在过。这深宅里的“爱”,何其稀薄,又何其扭曲。 思绪回到方才那场“家庭会面”。崔月那张精致却写满惊惶失措的脸,清晰浮现。她对自己那毫不掩饰的厌恶和仓皇逃离的姿态……此刻,在崔雯眼中,更多了一层被幻象所困的可怜意味。 这位嫡姐……倒是值得深入观察。崔雯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带着旁观者般的冷静审视。她的执念,她的恐惧,她与沈兰英之间那种扭曲的共生关系,都是了解这个深宅规则和人性幽微的绝佳窗口,想到这里,崔雯似乎来了灵感,她想成为这一切的记录者。 不过,崔雯回神,试探必将接踵而至。崔月母女今日铩羽而归,有沈兰英那无条件的溺爱兜底,她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那就来吧。 崔雯的目光平静地投向窗外。枯枝在寒风中轻颤,天空疏朗。她心中没有畏惧,只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清明和一丝隐隐的、如同翻开新书般的期待。她要好好体验这借来的人生,用这双洞悉过文字下人性的眼睛,去观察,去理解,去活出属于自己的精彩篇章。至于那些暗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现在,是决心要活得清醒而精彩的崔雯了。 窗外的风似乎小了些,一缕稀薄的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在冰冷的窗棂上投下一小片模糊的光斑,也映亮了崔雯眼中沉静而睿智的微光。 第4章 草药香 隔天,崔月便收拾起那点因昨日惊惶而散乱的傲气,重新披挂上嫡长女的骄矜,带着十二分刻意做足的“小姑娘脾气”,直奔崔雯的后院。她打定主意,今日定要撕开那庶妹平静的假面,看看底下藏着什么鬼祟。娇纵任性?她本就如此,只不过往日还需在祖母、父亲面前收敛几分,今日对着崔雯,她索性将这层外衣穿得更加张扬刺目。 踏入那方依旧弥漫着淡淡药味的小院,崔月一眼便瞧见了崔雯。她正蹲在廊下,和一个面生的似乎叫琅晴的丫鬟一起,鼓捣着面前一个破旧的竹筐。崔月走近几步,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筐里是些蔫头耷脑、形态各异的破叶子杂草。 崔雯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到是崔月,她脸上并无惊惶,只是平静地站起身,动作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却行止有度地福了福身:“姐姐安好。” 声音不高,却清晰平稳。 这副油盐不进、宠辱不惊的模样,瞬间又戳中了崔月心底那股无名火。她没应声,只是微微抬着下巴,用审视的目光俯视着崔雯。两个十四岁的少女,身高相差无几,崔月这刻意营造的“居高临下”,显得有些用力过猛的可笑。 崔雯看着眼前这位气势汹汹、仿佛要啄人的小孔雀,心中只觉莞尔。她自然看出崔月在等什么,于是轻轻侧首,对身边的琅晴道:“琅晴,把这些艾叶和车前草摊开晒一晒吧,小心些,别混了。” “草药”二字如同细针,猝不及防地扎进崔月耳中!她心头猛地一跳,眼神瞬间锐利起来,死死盯住那筐不起眼的破叶子。草药?她虽然曾听琅环说过,崔雯房中有很多医书,但崔雯从未做出什么实质的行为。如今她开始摆弄这些草药是有什么打算?她强压下立刻追问的冲动,只是暗暗记下,决定日后定要细查。 琅晴应声抱着筐退下。院中只剩下两人。 崔月不再掩饰,上前一步,几乎贴着崔雯站定,双手抱胸,下巴微扬,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和探究,直勾勾地盯着崔雯的眼睛,声音刻意压低了,带着一丝恶意的直白: “推你下水的人是我。” 她撅起娇艳的唇瓣,像个炫耀恶作剧成功的孩子,又带着毒蛇般的冷意,“没想到你落了趟水,整个人都变了?胆子大了,嘴皮子也利索了?装神弄鬼给谁看?” 她等着看崔雯惊慌失措,或愤怒质问,或像从前那样瑟缩哭泣。 崔雯确实有些意外于崔月的直白,这近乎愚蠢的坦诚,简直是将把柄往人手里送。她迅速在脑中搜寻原主残留的、关于应对崔月欺凌的模糊感觉——那是无尽的恐惧、麻木和逆来顺受。懦弱,深入骨髓的懦弱。 真是……可怜又可悲。 崔雯心中微叹。但此刻,占据这身体的,是她。 面对崔月**裸的挑衅和审视,崔雯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对方的目光,唇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极平和的笑意。她没有回答“变没变”的问题,而是精准地抓住了崔月话语中最核心的关切点,反问道: “姐姐说妹妹变了?” 声音轻柔,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那姐姐觉得,妹妹是变了什么样子?是变得……让姐姐觉得不顺眼了么?” 她将问题轻巧地抛了回去,语气甚至带着一丝无辜的探究,仿佛真的只是在虚心请教姐姐对自己的看法。 崔月被这四两拨千斤的反问弄得一愣。她准备好的所有敲打和威胁,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那盈盈的笑意,那平静的目光,让她感觉自己像个张牙舞爪却无处着力的跳梁小丑。一股被牵着鼻子走的恼怒瞬间涌上心头。 “哼!” 崔月猛地回过神来,脸上那点强装的骄矜几乎挂不住,恼羞成怒地低斥道,“变得……不论如何你还是要掂量清楚!掂量清楚你在这个家到底是什么地位!” 她试图用身份和地位重新压垮对方,眼神凶狠地瞪着崔雯,“别以为耍点小聪明就能翻天!蹦跶得再欢,也蹦不出这个院子去!” 她刻意强调了“这个院子”,带着浓浓的鄙夷和警告。 说完,仿佛再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崔雯身上那股让她心慌的平静气息,崔月重重地“哼”了一声,猛地一甩袖子,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般离开了后院。那筐“草药”带来的疑云,如同阴霾般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 她没有回自己的灵犀院,而是脚步匆匆,直奔母亲沈兰英所在的纯泽院。崔雯那诡异的平静和那句“草药”,像毒藤般缠绕着她,让她迫切地需要母亲的智慧和力量来驱散这份不安。 纯泽院内熏香袅袅,沈兰英正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闭目养神,指尖轻轻揉着额角。崔月风风火火闯进来的动静惊扰了她。 “母亲!”崔月的声音带着未散的惊疑和急切,将后院试探的经过,尤其是崔雯那反常的应对和“草药”二字,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出来。 沈兰英静静听着,雍容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波澜,唯有在听到“草药”二字时,她阖着的眼皮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揉着额角的手指也骤然停住。 草药…… 这两个字如同钥匙,猝然打开了她记忆深处一扇尘封多年、几乎被遗忘的门。那时她刚嫁入崔家不久,新婚燕尔,对未来充满憧憬。然而,丈夫崔靖合奉命外出查办一桩棘手的案子,竟一去半月,音讯全无!那半个月,对她而言如同炼狱。就在她心力交瘁、几近绝望之时,崔靖合终于回来了,形容憔悴,但性命无虞。 狂喜淹没了她,她只顾着感谢上苍,只顾着照料丈夫的身体,对他身上那些被衣衫掩盖、却隐约透出包扎痕迹的伤口,并未深究。府里请了最好的郎中,开方煎药,悉心调养。崔靖合身上的伤好得很快,那些包扎的痕迹也早早被除去。 当时,沉浸在失而复得喜悦中的沈兰英,只当是丈夫在逃难途中遇到了好心人搭救,或许是山野郎中,或许是路过的行商。丈夫不说,她便体贴地不问,只当是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让他不愿多提。后来,随着崔月出生,崔靖合仕途渐稳,那段惊心动魄的日子便彻底被尘封在记忆深处。 直到此刻! “草药”二字,如同惊雷,劈开了沈兰英刻意忽略的疑点!如果只是寻常山野郎中所救,以崔靖合的性子,回来只会感激,包扎的痕迹又何必刻意遮掩、早早除去?为何讳莫如深?除非……救他的人,身份特殊!除非那“搭救”,有着不可告人的牵连! 再联想到崔雯的年龄……崔雯比崔月小几个月……时间线,竟惊人的吻合!沈兰英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指尖都微微发凉。 是了!定然是那次! 沈兰英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几乎要咬碎银牙。她痛恨自己的大意!痛恨自己当年被担忧蒙蔽了双眼!原来在那些失踪的日子里,她的丈夫,竟与一个身份低微、很可能懂些医术的女子暗通款曲,珠胎暗结!崔雯……崔雯身上那点对草药的熟悉感,怕不就是来自她那个卑贱的生母的熏陶! 她猛地睁开眼,看向眼前犹自带着惊疑和愤懑的女儿崔月。一股更深的忧虑和恨铁不成钢的情绪瞬间攫住了她。她的月儿,金尊玉贵养大的嫡长女,再过一两年就要及笄议亲了,却还整日沉迷于舞曲琴艺、京中那些浮华子弟的追捧之中!那些追求者,不过是看中崔家的门楣和她沈兰英母族的势力,有几个是真心?又有几个能成为月儿后半生的依靠?她护得了月儿一时,护不了一世!若她不在,以月儿这骄纵任性的性子,在这吃人的深宅和诡谲的京中,会落得何等下场?沈兰英简直不敢细想! 看着女儿那还带着稚气的、满是依赖和寻求认同的脸,沈兰英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和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斥责。现在不是教训女儿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应对崔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带着“草药”疑云的变数,以及她背后可能牵扯出的、那段肮脏的过往。 “月儿,”沈兰英的声音有些发紧,但努力维持着平稳,她伸手拉过女儿的手,用力握了握,传递着一种无声的安抚和决心,“此事……为娘心中有数了。你做得对,及时告知为娘。”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锐利而深沉,“但切记,这几日,莫要再轻举妄动,尤其不要再刻意去招惹她,以免打草惊蛇。你只当无事发生,该做什么做什么。留心观察她的一举一动,特别是……与草药、医术相关的任何蛛丝马迹。其余的,交给为娘来处置。” 她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悄然撒向了后院那个平静的小院。 琅晴抱着那筐草药离开后,小院恢复了宁静。冬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微光。崔雯并未立刻回屋,而是在廊下站了一会儿,目光落在院角几丛即使在寒冬也顽强存活的、叫不出名字的野草上。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方才触碰艾叶和车前草时那微涩的触感。一种奇异的、近乎本能的熟悉感,顺着指尖悄然蔓延至心底。这感觉并非源于记忆,更像是这具身体深处镌刻的某种印记。 她回到屋内。药味依旧,但炭火的气息温暖了许多。目光扫过靠墙那排简陋的书架,上面零散地放着几本书,大多蒙尘。唯有一本,书脊被摩挲得有些发亮,被小心地放在最顺手的位置。她走过去,抽出那本书。是一本手抄的《百草集注》,字迹娟秀工整,带着少女特有的稚气,却又透着一股罕见的认真。 翻开书页,里面并非单纯抄录。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的注释和心得,字迹与正文相同: “三月望日,于后山阴坡见之,叶似菊而小,揉之有辛香,疑为‘六月寒’,然《集注》载其生于南地湿热处,存疑。” “祖母咳疾,取枇杷叶三钱,蜜炙,配川贝母粉,似有缓解,然效缓,待寻良方。” “今日见王嬷嬷采紫苏,言其可解鱼蟹毒,记之。若得机会,当询其详。” 字里行间,充满了小心翼翼的观察、孜孜不倦的求证和一份……近乎虔诚的热爱。书页间,还夹着几片早已干枯、被压得平平整整的叶片,旁边标注着采集日期和地点。 崔雯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娟秀的字迹,拂过那干枯却依旧脉络清晰的叶片。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和酸楚瞬间攫住了她。这不是她的记忆,却是这具身体的原主——那个怯懦的、在夹缝中求生的少女——最真实、最炽热的灵魂印记。她所有的聪慧、专注和无处安放的情感,都倾注在了这些无人知晓的草叶和文字里。 原来如此……崔雯心中默然。她并非一无所有。她在这深宅的角落里,为自己悄悄开辟了一片天地,一个用草药和知识构筑的、只属于她的精神花园。她沉默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多么细腻、多么执着的心! 一股强烈的愧疚感涌上心头。她这个异世的灵魂,占据了这具身体,也无意中窥探到了“崔雯”最珍视的秘密。但同时,一种更强烈的决心也随之升起。 我要让世人看见你。 崔雯合上书,将它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能感受到书页下那颗曾经同样炽热跳动的心脏。芯子变了又如何?这具身体流淌的血液,这双手对草木的天然亲近,这份遗留下来的、沉甸甸的热爱与钻研精神,都是属于“崔雯”的!她无法改变过去那个崔雯的怯懦,但她可以让这个崔雯的名字,不再仅仅意味着一个卑微的庶女,一个被推入冰湖的可怜虫。 她要拾起这份遗泽。她要沿着“崔雯”悄悄摸索出的这条小径,继续走下去,走得更远,更光明正大。她要让这深宅里的人,让崔靖合,让沈兰英,让崔月……都看到,这个叫崔雯的女孩,她的价值,绝非依附于他人,而在于她本身所拥有的、这份沉静而坚韧的力量。 门外传来琅晴晒药归来的脚步声。崔雯将《百草集注》小心地放回原处,走到窗边。窗外,琅晴正仔细地将艾叶和车前草摊开在竹匾上,冬日的阳光落在那些平凡的叶片上,仿佛为它们镀上了一层微光。 崔雯静静地注视着,眼神沉静而专注。阳光也落在她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一个极淡、却无比坚定的微笑,在她唇边缓缓绽开。 那是属于她的决心,也是献给那个消逝灵魂的承诺。 第5章 百花宴前夕 寒冬的余威终于被春日暖阳驱散,檐角滴落的水珠敲打着复苏的大地,枯枝悄然披上嫩绿的新装。然而,灵犀院暖阁内的崔月,心头却似依旧笼罩着严冬的阴霾。庶妹崔雯落水后那份异乎寻常的“平静”,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虽淡却经久不散,搅得她寝食难安。更令她如坐针毡的是祖母日益明显的偏爱——那些流水般送入崔雯小院的精巧物件、字画古籍,以及言语间流露的、远超对庶女常态的慈爱,像无形的藤蔓紧紧缠绕着崔月的心脏,带来前所未有的、被威胁的危机感。 “琅环,”崔月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指尖烦躁地捻着湘妃帘幕垂下的流苏,目光沉沉地投向窗外那抹刺眼的生机,“后院……今日如何?”这每日的询问,几乎成了她确认“敌人”动态的仪式。 琅环垂手侍立,小心翼翼地回禀:“回小姐,二小姐今日照旧在房中看书习字,或在院中藤椅上晒晒太阳,安安静静的,并无异常。只是……”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咱们的人跟着,二小姐似乎……是知道的。她从不回头,也不驱赶,有时甚至会在廊下多站片刻,望着远处的天空,那神情……倒像是默许了咱们跟着。” “默许?”崔月秀眉紧锁,指尖的流苏几乎要被绞断。这比崔雯激烈反抗更让她心惊肉跳!那贱人究竟意欲何为?这种洞悉一切却放任自流的姿态,像一张无形的网,比针锋相对更让崔月窒息,仿佛自己所有的窥探与算计,都**裸地暴露在对方那双平静无波的眼底,接受着无声的嘲弄。祖母院中传来的消息更添烦躁,那日益增长的偏爱,几乎要将她独享多年的尊荣撕裂。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在她心底嘶嘶作响。 不能在崔府再闹出大动静了。父亲崔靖合那隐含警告的审视目光犹在眼前,祖母那双能穿透人心的锐利眼神更是悬在头顶的利剑。崔月烦躁地绞紧了手中的冰蚕丝帕,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渐暖的春色,一个念头在焦灼中破土而出——几日后的百花节!那将是她挫败崔雯气焰、重振声威的绝佳舞台。 百花节,庆国传承百年的盛大节日,其意义随时代变迁几经流转。最初,它源于古老的农事祭祀,是春耕伊始、万物复苏之际,百姓簪花踏青,互赠新采的野花嫩枝,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朴素庆典,充满了泥土的芬芳与对生机的礼赞。然而,自当今圣上登基以来,国力日盛,海内升平,这原本带着淳朴气息的节日,便在宫廷与权贵的引领下,逐渐沾染了繁华奢靡的色彩。它不再仅仅是农人的欢歌,更成为了彰显国运昌隆、贵族风尚的顶级社交盛宴。朝廷特许百官休沐一日,与民同乐。人闲了,心思便活络,百花节除了赏玩各地进献的奇花异卉,更衍生出斗花、诗会、曲水流觞等雅趣,以及最核心、最引人瞩目的——百花宴。 对于京中所有待字闺中的贵女而言,百花宴无异于她们人生最重要的战场与秀场,是通往锦绣姻缘的龙门。能被邀请参加由顶级权贵(尤其是皇室)举办的百花宴,本身便是身份地位与自身魅力的双重认证。席间环佩叮咚,暗香浮动,名门淑媛们无不精心妆扮,施展浑身解数,或吟诗作对,或抚琴作画,只为能在众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博得如意郎君的青睐。而今年的百花节,其规格之高、瞩目之巨,堪称空前绝后!只因主持这场顶级盛宴的,是身份尊贵的皇太妃,而宴会上当之无愧的焦点,则是令无数京城闺秀魂牵梦萦的——裕王季元澈。 裕王季元澈,当今圣上的兄长,名“元澈”,取“元亨利贞,澄澈明净”之意,恰如其人。他身量极高,挺拔如雪后青松,肩宽腰窄,一身玄色亲王常服更衬得气势迫人。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刀削斧凿,薄唇习惯性地抿成一条冷硬而克制的直线,下颌线条分明,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坚毅。最令人心折又生畏的是他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古井,眸光清冽似昆仑雪水,不怒自威。当他注视某人时,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相,直抵人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任何谎言与伪装在其面前都无所遁形。他的俊美并非温润和煦,而是带着高山寒玉般的冷冽与疏离,凛然不可侵犯,如同九天之上俯瞰众生的神祇。 在朝堂之上,季元澈位居大理寺卿,执掌天下刑狱,生杀予夺大权在握。他为人刚正不阿,执法如山,是朝野公认的“铁面阎罗”。无论是勋贵皇亲犯法,还是平民百姓蒙冤,在他眼中只有律法准绳,绝无半分情面可讲,更遑论徇私枉法。他断案如神,明察秋毫,任何细微的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经他审理的案子,条理之清晰、证据之确凿、判决之干脆利落,往往令人心服口服,即便是最苛刻的御史也难挑错处。 如今的庆国,朝中大多数官员名义上皆为皇帝派,暗中支持小皇帝摆脱王太后与摄政王的桎梏,而季元澈无疑是最锋利、也最令人忌惮的一柄刀。他以大理寺卿的身份代行皇帝司法之权,每一次公堂审理都是替皇帝在朝堂上敲响的威慑之鼓,使那些观望徘徊的权贵不敢轻举妄动。正因如此,他在皇帝派中声望极高,被视作皇帝最信赖的“青天”和利器。 这份公正严明、不偏不倚的作风,为他赢得了极高的威望,却也因铁面无私、不通融、不结党的孤直性情,让他在盘根错节的朝堂中树敌无数。勋贵宗室对他又恨又惧,清流文臣虽多为皇帝派,却同样对他心怀敬畏。小皇帝深知这位兄长的才干、忠诚与原则性,将至关重要的司法大权交予他手;而季元澈也以行动力挺皇权——他恪守臣节,既忠于律法,更以此为皇帝肃清朝堂,震慑一切魑魅魍魉,如同一柄高悬于殿堂之上的绝世神兵,寒光凛冽,令人不敢仰视。正因其位高权重、深得帝心,更因其冷峻孤高、不近女色的名声,使得谁能敲开这位裕王殿下冰封的心扉,成为他唯一的王妃,便成了京城最炙手可热、也最富挑战性的悬念。想象一下,这位面对王公贵胄都面不改色、断人生死亦无动于衷的大理寺卿,若能独独对某一女子展露一丝温柔或笑意,该是何等惊心动魄、令人疯狂的景象?这份“与众不同”的极致诱惑,足以让所有自视甚高的贵女趋之若鹜,渴望成为那个能融化冰山、一步登天的传奇。 崔府作为四品官邸,崔靖合虽非顶级权贵,但也算清贵之家。加之府中两位正值妙龄的女儿,长女崔月明艳张扬、素有才名,次女崔雯虽为庶出,那份沉静气质也广为人知,“崔府双姝”的名声在京城闺秀圈中亦小有流传。因此,收到皇太妃百花宴的邀请帖,实属情理之中。 然而,此刻的崔月,心思全然没系在裕王这根“金枝”上。沈兰英踏入灵犀院时,看到的便是自家女儿对着一盆开得正盛的玉兰花,黛眉紧蹙,一脸苦大仇深、神游物外的模样,仿佛眼前的不是娇花,而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月儿!”沈兰英蹙起精心描画的柳眉,快步上前,带着薄嗔拉起崔月微凉的手。她看着女儿绝色的容颜,眼中是纯粹的母亲骄傲与急迫,“我的傻姑娘!百花节近在眼前了!你这般天姿国色,合该是那百花宴上最耀眼的明珠!不去琢磨如何妆扮得更出挑,演练最拿手的才艺,整日对着花发什么呆?”她语气殷切,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焦灼,“那裕王殿下是何等人物?光风霁月,位极人臣!这天底下,也只有这般顶顶尊贵出色的儿郎,才堪配得上我的月儿!你若能得他青眼,母亲这辈子也就心满意足了!快打起精神来!”在沈兰英眼中,她的月儿值得世间最好的一切,裕王不过是那“最好”的具象化,而非单纯的家族筹码。她焦急的是女儿似乎对此毫无兴趣,白白浪费了这天赐的良机和绝顶的容貌。 崔月像是被母亲灼热的目光和话语烫到,这才从满腹针对崔雯的算计中抽离,恍然记起百花宴上还有裕王这号人物。她素来习惯了被众星捧月、享受他人仰慕追逐的快意,对主动放下身段去迎合讨好一个男人,哪怕对方是权倾天下的亲王,也本能地感到抵触和厌烦。在她看来,费心经营在祖母和父亲心中的地位已是她耐心的极限,那关乎她在崔府的生存。至于一个毫无干系、冷冰冰的裕王?她心中只有一丝被母亲强加期待的烦躁与不屑。然而,母亲眼中那份纯粹的、望女成凤的炽热期盼,让她不得不压下心头的不耐,敷衍地应了一声:“知道了,母亲。女儿省得。” 送走忧心忡忡、一步三回头的沈兰英,崔月心头的烦躁与对崔雯的嫉恨交织翻腾。她挥退屋内侍立的下人,只留下心腹琅环。暖阁内一时寂静,只余窗外雀鸟的啁啾。崔月走到琴案旁,指尖抚过冰冷的琴弦,发出低沉的嗡鸣,非但不能抚平心绪,反而更添烦乱。 “琅环,”她声音清冷,带着一丝压抑的戾气,“取我的琵琶来。” 琅环连忙应声,小心翼翼捧来那把名贵的紫檀木螺钿镶玉琵琶。崔月接过,入手沉甸甸的冰凉触感让她心头的燥火似乎找到了宣泄口。她并未调音,只是猛地拨动琴弦! “铮——!” 一声裂帛般的强音骤然撕裂了灵犀院的宁静。紧接着,嘈嘈切切的琵琶声如疾风骤雨般倾泻而出,时而急促如金戈撞击,杀伐之气凌厉;时而滞涩如毒蛇吐信,充满了阴冷粘稠的算计。这绝非为取悦裕王而准备的曼妙乐章,而是在这充满恶意的琴音中,崔月一遍遍在脑海中疯狂演练:在万众瞩目、名流云集、尤其是那位洞察力惊人的大理寺卿裕王可能也在场的百花宴上,如何精心设局,让那碍眼的庶妹崔雯,当众出尽大丑,颜面扫地!她要撕碎崔雯那层令人不安的“平静”伪装,将她伪装的体面狠狠踩入泥泞,让她在裕王乃至所有人面前,彻底暴露其卑微不堪的本质!灵犀院中,只余这带着森然寒意的琵琶声,声声入耳,将窗外那点初春的暖意彻底吞噬,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盛宴之下,汹涌的暗流与杀机。 与此同时,在后院那间依旧清冷的小屋里,崔雯正对着一份泛黄的旧契纸出神。那是一间名为 “江州医馆” 的旧契纸。此医馆原建于江州,百余年前迁入京城,曾是京城医家之翘楚,因几代人经营不善而逐渐没落,如今只剩一间破旧小门店,连招牌都早已朽烂。崔雯指尖轻抚着契纸边缘的磨损,眸光清亮而坚定,仿佛能透过这薄薄的纸片,望见当年医馆内往来求诊者络绎不绝的盛景。 自落水醒来,她与这具身体的原主记忆逐渐融合,得知原主自幼随生母学过一些草药识别,后自己研习家传医书,脉理、药性、针灸之术早已烂熟于心,甚至对许多疑难杂症有着独到见解,只是碍于庶女身份,终年困于深宅,这份惊世才华便如蒙尘的明珠,从未有机会见光。如今,崔雯不过是借了这具身体,成为这份才华的继承者与使用者。她常常在深夜对着孤灯研读原主留下的医案手稿,字里行间藏着的聪慧与仁心,总让她心头发烫。这样一位天赋异禀的女子,不该被 “庶女” 二字困死在深宅后院,更不该让这般精湛的医术随岁月湮灭。她要让原主的才华重见天日,让那些只知以身份论高低的人看看,这方寸闺阁之中,藏着怎样的惊世能耐。 重振江州医馆的念头,便在这份心绪里生了根。让这间曾辉煌一时的医馆重新焕发生机,既是替原主圆一个 “医道济世” 的梦,也是对那些轻视者最有力的回击。然而,现实却冷酷 —— 那间破败医馆的转让费,对一个月例微薄的庶女而言,仍是天文数字。 百花宴对她而言,从不是寻良缘的舞台。她对那位冷峻孤高的裕王毫无兴趣,只盼能在宴席上结识一位懂医理、有仁心、又愿意支持医馆的权贵,哪怕只是引荐一位药材商,也足以解燃眉之急。她要用医术,让那些曾轻视庶女身份的人们哑口无言。然而想到要在那般喧嚣场合强颜欢笑、周旋试探,她清亮的眼眸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一切都轮转起来。 第6章 百花宴当日 百花宴当日,晨光熹微,崔府门前已备好两顶软轿。崔月一早便起身梳妆,侍女琅环为她精心打扮:一身桃红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外罩湖蓝点翠珍珠云肩,云髻高绾,两侧各簪一支展翅欲飞的碧玉蝴蝶簪,行动间流光溢彩,娇艳夺目。她对着菱花镜左右顾盼,自觉如春日最灼灼的那枝桃花,这才满意地颔首。 行至门前,恰见崔雯也正出来。只见她穿着一袭宝蓝织银缠枝莲纹高腰长裙,颜色沉静如夜穹,反倒衬得肌肤欺霜赛雪。秀发挽作低髻,仅簪一支素银嵌白玉兰簪子,耳畔垂下两缕微卷的墨发,除此之外再无点缀,通身上下竟寻不出一丝杂色。她静静立在晨光里,宛如一株悄然绽放的兰草,温婉大方,自有一股沉静气度。 崔月上下打量一番,见对方如此素净,心下当即判了高下,唇角不自觉扬起一抹胜利的弧度。她微扬下巴,目光掠过崔雯发间那支不起眼的玉兰银簪,心中嗤笑:庶女便是庶女,登不得台面。这般想着,胸中那点因崔雯近日反常而生的郁气顿时散了不少,连带着步伐也愈发轻快骄傲起来。 两人一艳一素,先后上了轿。轿子平稳前行,穿过逐渐喧嚣的街市,直奔裕王府。 裕王府邸并不似寻常勋贵之家那般雕梁画栋、极尽奢华,反倒似沉潜的蛟龙,于低调中尽显磅礴王气。朱漆大门洞开,门前石狮威严肃穆。下了轿,便有衣着体面的王府内侍躬身引路。从偏门而入,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一条蜿蜒的鹅卵石小径通向深处,两侧古木参天,奇石林立。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满园竞相绽放的珍奇花卉。虽是初春,许多花木尚未苏醒,但裕王府中的牡丹却已盛放如锦。姚黄魏紫,丹砂玉版,皆是宫中花匠以暖窖熏蒸、地火龙温养等秘法精心培育,方能抢在时节之前绽放,这般手段,非天家富贵不可为。各色牡丹自是国色天香,冠绝群芳。但更多是些叫不上名目的异卉,高低错落,看似随意点缀于山石林木之间,实则暗合自然妙趣,于不经意处显露出皇家苑囿的非凡手笔。馥郁芬芳氤氲在空气中,沁人心脾。 早已有不少妙龄贵女漫步园中,一个个云鬓花颜,衣香鬓影,环佩叮咚。她们或三五成群低声谈笑,或独自凭栏佯装赏花,眼波流转间,却都不约而同地、若有似无地飘向园门方向,翘首以待着今日宴席的真正主角。 崔月一入园,目光便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寻,并非为寻那裕王,而是要找出崔雯的踪影,好实施心中盘算。奈何园子颇大,人影绰绰,一时竟未见。正蹙眉间,却听两声熟悉的呼唤。 “阿月!” 抬眼望去,只见身着鹅黄撒花软烟罗襦裙的许秋燕,正拉着陈云芸快步走来。抬眼望去,只见身着鹅黄撒花软烟罗襦裙的许秋燕,正拉着陈云芸快步走来。身为许家实际上的掌事者,这位看似甜美娇憨的少女早已将家族权柄悄然握于手中,此刻却仍是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她梳着双丫髻,各簪一支小巧玲珑的银丝缠珠蝴蝶簪,步履轻盈,笑容甜美,宛若一只不谙世事的林间小鹿,甫一出现便吸引了不少旁人的目光。她亲昵地挽起崔月的手臂,姿态自然又热情。 一旁的陈云芸则是一身蓝绿绣竹叶梅长裙,墨发半披,仅用一支青玉竹节簪松松挽住部分发丝。作为陈家独女,她身上有着与年龄不符的老成,与人交谈时,嘴角总是噙着淡淡的笑意,可那笑意从未达眼底,眼神深处时常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仿佛在盘算着什么。她步履从容,落后许秋燕半步,气质文静沉稳,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浅淡笑意,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也无丝毫失礼之处。只是那双沉静的眼眸,偶尔掠过周遭繁华时,会闪过一丝极快、难以捕捉的淡漠,仿佛眼前这一切喧闹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阿月这身衣裳当真耀眼,这满园春色竟都成了你的陪衬呢!”许秋燕刚站定,便笑着奉上赞美,语气娇憨真诚,眼底流光溢彩,任谁看了都觉得她发自肺腑。 崔月闻言,心中受用无比,脸上笑容更盛,方才那点因寻找崔雯未果而生的烦躁也淡去了些。她矜持地抿唇一笑:“就你嘴甜。” 陈云芸亦微笑着颔首附和,声音温和:“秋燕说的是,阿月今日确实光彩照人。”她的赞美听起来同样真诚,却比许秋燕多了一份沉静的力度,仿佛只是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令人更觉可信。 三人略作寒暄,崔月眼波一转,压低声音,将话题引向崔雯,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厌烦与一丝急切:“别提了,我正找她呢。你们是不知道,我那好妹妹自落水后,像是彻底换了个人,滑不溜手,让人憋闷得紧!今日必要想个法子,好好挫挫她的气焰才好。” 许秋燕听罢崔月对崔雯近来“滑不溜手”的抱怨,那双总是漾着天真笑意的眼睛微微一转,唇角便勾起一抹了然于胸的弧度。她声音清脆,带着惯有的娇憨,仿佛只是提议一个无伤大雅的游戏:“打压崔雯?这太简单了。”她轻轻拍手,像是想到了什么绝妙的主意,“阿月,你想,要想彻底毁掉一个人,硬碰硬往往落了下乘。最高明的法子,是先让她意识到有个甩不脱的麻烦如影随形,让她时时刻刻绷紧了神经,变得焦躁不安。这人啊,一焦躁,就容易出错。而我们要做的,就是等她出错,等她出一个足够大、大到能让她身败名裂的错。”她的话语条理清晰,与她甜美的外表形成一种微妙的反差,仿佛这不是恶毒的计策,而只是一条显而易见的道理。 崔月闻言,眼中立刻闪过亮光。许秋燕的话精准地戳中了她心中最深的渴望。一旦崔雯身败名裂,家族必然厌弃,届时还有谁会偏袒一个给家门蒙羞的庶女?自己心头那根刺自然也就拔除了。她不禁颔首,深以为然:“秋燕,你说得在理。只是……”她语气带上几分烦躁与困惑,“我此前也不是没试过,派人时时给她添堵,寻衅挑事,可她竟像是浑不在意,拳头打在棉花上,反倒让我自己憋闷得很。她如今……沉得住气得不似寻常闺阁女子。”崔月并非全然无脑,她也有自己的观察和判断,崔雯近来的变化确实蹊跷,让她以往的手段都失了效。 许秋燕歪着头,做思考状,指尖轻轻点着下巴,旁人看去只觉是一副俏皮模样。沉吟片刻,她眼中灵光一闪,压低声音道:“既如此,我们便先试试她的‘脾气’,看看这沉静底下,到底是真的修成了一潭静水,还是勉强压住的火山。这百花宴上,人来人往,‘意外’总是难免的嘛。”她语气轻快,仿佛只是在规划一场有趣的恶作剧,但内容却不容小觑。 就在这时,一旁的陈云芸几不可察地轻蹙了一下眉头。她一直安静听着,目光似乎落在远处一株罕见的绿牡丹上,仿佛对这边的密谈兴趣缺缺。然而,在许秋燕话音刚落的瞬间,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指尖轻轻拉了一下许秋燕的衣袖,动作快而隐蔽,除了许秋燕和正对着她们的崔月,旁人绝难察觉。那是一个微弱的制止信号。 许秋燕感受到衣袖上的力道,侧头瞥了陈云芸一眼,嘴角那抹无所谓的笑意加深了些,显然并未将这点劝阻放在心上。她甚至反过来,用眼神示意陈云芸稍安勿躁,带着一种“我自有分寸”的意味。 陈云芸接收到她的目光,并未再有多余动作,只是那抹极淡的蹙眉痕迹悄然散去,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无波。她转而将视线移回,仿佛刚刚只是无意识地动了一下。她轻轻开口,声音温和舒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恰好接在许秋燕关于“意外”的建议之后,却又像是刚刚神游回来,完全没跟上两人激烈的思路,自顾自地沉吟道:“阿月,你方才说崔雯妹妹落水后像是彻底换了个人……我忽然想起前些时日翻看杂书,见到一种邪异术法的记载,说是能夺舍他人性命,再占据那人的身体,以他人身份存活于世。言行举止虽与往常无异,内里却早已换了个灵魂。”她说到这里,微微停顿,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处,带着一种探究的、近乎学术讨论般的平静语气,轻声问:“你说……这情形,与崔雯妹妹如今的状况,是否……有几分吻合?” 她这话说得轻飘飘的,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甚至带着点书呆子的迂腐气。既没有肯定,也没有怂恿,只是抛出了一个惊悚的可能性。 然而这话落在崔月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她一直觉得崔雯的变化诡异非常,远超寻常的性情大变,却苦于找不到合理解释。陈云芸这番话,给出了一种可怕却又能完美解释一切的可能性。是啊,若非邪祟作祟,夺舍重生,一个人怎么可能在落水之后变得如此彻底。那种沉稳、那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气势、那种让她屡屡受挫的无力感都有了答案。 崔月猛地看向陈云芸,眼中充满了震惊与豁然开朗的激动。她暗自吸了口气,心想:这陈云芸平日里不声不响,没想到心思竟如此敏锐深沉,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个想法骇人听闻,却恰恰解开了她心中最大的疑团。她几乎是立刻就在心里认定了这个方向——无论是不是真的,这都将是一把对付崔雯的绝佳利器! “云芸,你……”崔月压下心头的激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只是惊讶而非狂喜,“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我!的确……的确太不寻常了!”她没有立刻表态信不信邪术之说,但显然已将这个念头深深植入了心底。她不是傻子,不会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但陈云芸提供的这个思路,完美地契合了她的观察和困惑,为她后续的行动提供了一个极具杀伤力的“理由”和方向。她开始飞速思考,如何利用这个“邪术夺舍”的说法来做文章。 许秋燕在一旁,看着崔月的神色变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了然的、近乎嘲讽的笑意,但面上却适时地插话进来,带着几分跃跃欲试的兴奋,巧妙地将话题从虚无缥缈的邪术拉回到具体的行动上:“哎呀,云芸你看的都是些什么怪力乱神的书呀,吓死人了。”她娇嗔地轻轻推了陈云芸一下,随即又转向崔月,笑容甜美依旧,“不过阿月,管她是变了个人还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呢,试她一试便知!走,我们先找到她,瞧瞧她在这百花宴上是如何‘光彩照人’的,顺便……给她添点小‘惊喜’,看看她是不是真的那么沉得住气?” 她这话既接上了陈云芸抛出的骇人猜想,暗示了试探的必要性,又将计划拉回了她最初提出的、更实际更容易操作的“制造意外、试探脾气”的层面上,显得进退有度,不会过于激进而引人怀疑。 崔月此刻心中已有了计较,既有短期试探的计划,又埋下了长期泼污的种子,只觉得思路豁然开朗。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点了点头,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矜持又带着势在必得的笑容:“好,就依你们所言。我们先去找到她。”她目光扫过眼前两人,一个热情献策,一个“无意”点拨,都正合她意。她自觉掌握了主动权,整合了二人的“建议”,形成了自己认为最完美的计划。 于是,三人各怀心思,表面上依旧言笑晏晏,宛如只是结伴赏花的普通闺中密友,沿着蜿蜒的□□,融入了熙攘的人群之中,开始刻意搜寻起崔雯的身影。许秋燕依旧活泼地引领着方向,不时与相识的人打招呼,仿佛全心沉浸在宴会的欢乐中;陈云芸依旧安静地跟在半步之后,目光平和地掠过四周繁花,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邪术之说真的只是她一时书痴发作的呓语;而崔月,则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心中反复推敲着刚刚得到的“启发”,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那个让她恨得牙痒痒的妹妹,实施她心中的“大计”。阳光明媚,花香馥郁,却丝毫照不进也染不香这三人之间涌动的暗流。 对于许秋燕和陈云芸的关系,没错,是百合啦,而且有一个专门的番外讲两个人的自己的故事,更新ing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百花宴当日 第7章 公主季玉河 园口主要赏花区左右两侧,又各延伸出一条稍显僻静的鹅卵石小径。据偶尔流传出来的王府构造图所示,左边小径曲折通向王府深处后院,多为女眷生活休憩之地,等闲外人不可擅入;右边小径则通往一片以水景为主的亭台楼阁区域,其中主体建筑为一临水方亭,名曰“慎亭”,是裕王偶尔休憩、读书、接待一二密友的雅致所在。而正对着园口,穿过核心花区的另一条略宽的主路,则引向一片苍翠的竹林,竹林清幽,其边缘又与慎亭所在的水景区域巧妙相接,融为一体,构成了游园中动静相宜的另一番景致。 崔月目光锐利,如同搜寻猎物般在衣香鬓影中穿梭,然而花影婆娑,人影绰绰,几圈下来,竟未见崔雯踪影。她心下烦躁渐生,黛眉微蹙。 许秋燕见状,眼波流转,轻声道:“阿月,方才我们进来时,我好像瞥见竹林那边有个素净身影,一闪就不见了,瞧着倒有几分像雯妹妹。她性子静,不爱凑热闹,许是去了那边清静地界?” 崔月闻言,觉得有理,立刻道:“走,去竹林瞧瞧!若不在,从竹林穿过去便是慎亭,绕一圈回来也耽误不了什么。” 三人于是不再于喧闹的主花区流连,转而踏上了那条正对园口、略为宽敞的主路。这条路以青石板铺就,两侧点缀着低矮的兰草与书带草,与远处繁花似锦的喧闹景象渐行渐远,仿佛一道无形的界限,划分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意境。 道路的尽头,便是那片闻名遐迩的王府竹林。尚未深入,便已觉周遭气氛陡然一变。熙攘的人声、甜腻的花香被迅速过滤、稀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静谧,只余风吹过竹叶发出的沙沙轻响,如细雨低语,涤荡人心。阳光奋力穿透层层叠叠的纤细竹叶,在地面投下无数斑驳摇曳的光影,如同碎金般跳跃。空气里弥漫着竹叶特有的清冷香气,混合着潮湿泥土的微腥,沁人心脾,与身后那片浓郁甜腻的百花盛宴形成了鲜明至极的对比。 崔月蹙着眉踏入此地,她那双惯于欣赏锦绣繁华、珠宝璀璨的眼睛,对此等缺乏色彩的“清雅”景致毫无感触,甚至隐隐生出几分不耐与轻蔑。在她看来,竹子千篇一律,寡淡无奇,无倾国之色,亦无魅人之香,不过是那些清贫文士和附庸风雅之人用以标榜自身的玩意儿,与她所代表的华贵与耀眼格格不入。她步履匆匆,那身桃红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的华贵裙摆,不时拂过地面上偶尔探出的老竹根鞭或散落的竹叶,引得紧随其后的侍女琅环不得不格外小心,时时俯身为其提裙,生怕勾坏了这精贵无比的衣料。 “怎地跑到这种无趣僻静的地方来,真是平白浪费了这大好时光……”崔月低声抱怨,话音未落,她那搜寻的目光便猛地锁定在了前方不远处——一竿尤其苍劲的修竹之下,那抹娴静独立的素净身影,不是崔雯又是谁? 只见崔雯正微微仰头,凝神望着竹梢之上被风拂动的叶片,侧脸线条在斑驳的光影下显得柔和而专注,仿佛沉浸于某种“格物致知”的玄妙境界之中。她身姿挺拔如竹,气质沉静似水,与周遭的清幽环境浑然一体,竟构成了一幅生动而和谐的画卷。 听到那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渐近,她却不慌不忙地徐徐转过身来。素净的面庞上未见丝毫讶异,仿佛早就在等待这一刻。眸光沉静如水,从容地掠过走在最前的崔月,又淡淡扫过紧随其后半步的许秋燕与陈云芸,将三人各异的神态尽收眼底。而后,她方才不疾不徐地敛衽,姿态标准而疏离地行了一个常礼。 “姐姐。”她率先开口,声音平和似水,听不出半分情绪起伏。 崔月走近几步,毫不客气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依旧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沉静模样,心中那股无名火“噌”地又窜起几分。但她强压着,面上挤出一丝看似殷切关怀的笑容:“崔雯。可算找到你了。游园里遍寻不见,想着你初次来这裕王府,人生地不熟的,万一误闯了什么不该去的禁地,惊扰了府中贵人,岂非天大的失礼?姐姐我这心里一急,就赶忙寻了过来。关心则乱,妹妹莫要怪罪姐姐多事才好。”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既显摆了长姐的“关怀”,又暗戳戳地指责对方不懂规矩、需要旁人时刻操心。 崔雯心中一顿。她大约能猜到崔月此刻特意寻来,有心要生事,然而她眼下无意与之纠缠。于是崔雯面上不显,只微微颔首,语气依旧清淡如水:“姐姐关怀,妹妹心领了。只是见此处清幽,竹景别致,忍不住多流连了片刻。算算时辰,宴会也快正式开始了,我们不如一同回去?” 她试图将话题引回正轨,避免无谓的纠缠与口舌之争。 然而崔月显然不打算就此罢休。她像是没听到崔雯后半句话似的,冷不丁地问道:“妹妹,今日这百花宴,你可知是为了什么?”她目光紧盯着崔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 崔雯从容应答,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妹妹知道。原是为了裕王殿下。”她对那位裕王的印象来自原主的记忆——一位以刚正勤勉、效率卓著闻名的王爷,近乎于她理解中的“工作狂”,似乎对风花雪月之事并不十分热衷。这百花宴,说到底不过是皇室惯例与各方势力心照不宣的角逐场。然而与其他沉溺享乐的权贵不同,这位裕王殿下或许更能明白实务的价值。崔雯心中微动,若他果真重视实绩胜过虚名,那么她想要开办医馆、惠及百姓的计划,说不定反倒能得他青眼,获得几分切实的支持。这或许是一条值得留意的路径。 “既然知道,”崔月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毫不掩饰的优越感和讥讽,“那你更该清楚,这百花宴上,最灿烂、最该被瞩目的,只能是最高贵、最亮丽的那一朵!月季虽好,终究艳不过牡丹,徒有其形,却无其魂其魄!妹妹,”她上前半步,目光如针般刺向崔雯那身素净的装扮,“你身份低微,有些场合,就该有自知之明。何必非要挤进来,把这股子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和土气带入这满园芳华之中?没得搅和了原本的高贵香气,平白惹人厌烦!” 她一口气说完,自觉这番话说得极有水平,既点明了自己才是那朵当之无愧、艳光四射的“牡丹”,又狠狠贬斥了崔雯的出身和品味,将其视为破坏美景的“土气”。末了,她还得意地瞥了一眼身后的许秋燕,仿佛在寻求认同,然后才用一种混杂着蔑视与胜利快感的姿态,居高临下地望着崔雯,迫不及待地想从她脸上看到羞愤、难堪或是屈辱的表情。 许秋燕接收到崔月的目光,脸上那惯常的甜美笑容僵硬了一瞬,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无语与鄙夷。她原以为崔月至少能玩些稍微高明点的手段,没想到竟是如此直白粗鄙、毫无技术含量的人身攻击。她悄悄瞟了一眼身旁的陈云芸,见对方依旧垂眸敛目,仿佛神游天外,对眼前的冲突漠不关心,只得自己努力维持着表情,不让心底的嫌弃流露出来。 陈云芸确实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下眉,嘴唇轻轻动了动,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只是将目光悄然投向崔雯,那沉静的眼眸深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衡量,像是在评估一件意想不到的物品。 崔雯面对这劈头盖脸的羞辱,心中并无太大波澜,只觉得崔月这番气急败坏、色厉内荏的做派着实有些可笑。她正欲开口,声音却还未发出—— “好一个‘牡丹真国色’!这话说得,倒不知是在赞花,还是在赞己了?” 一道清亮却又不失威严,甚至带着几分慵懒戏谑的女声,突然从侧后方的竹影深处传来,精准地打断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那声音中气十足,吐字清晰圆润,带着一种独特的穿透力和韵律感,显然发声之人中气充沛,并非娇生惯养的寻常闺阁女子,必有武艺或特殊功法在身。 众人皆是一惊,猝然循声望去。 只见蜿蜒的竹林小径深处,一位身姿高挑矫健的女子正缓步而来。她并未穿着今日宴会上常见的繁复裙钗礼服,而是一身利落的暗红色劲装,衣料虽是上好的云锦,却只在衣领袖口处绣着简约的苍云纹路,完美勾勒出她挺拔而不失柔韧的身形。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并未梳成复杂发髻,仅用一根质地莹润的白玉簪高高束成一把利落的马尾,垂于脑后,干净利落,飒爽逼人。她手中随意把玩着一根乌金细鞭,鞭柄镶嵌着一颗暗色宝石,鞭梢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野性与威严。 她的容貌并非时下流行的柔媚之态,而是眉宇疏朗,鼻梁高挺,一双圆亮眼眸不怒自威,顾盼之间锐利明亮,自带一股迫人的英气与不容置疑的威仪。通身上下绝无寻常贵族女子那般温婉贤淑的气质,反倒更像是一位刚从演武场或边关巡视而归、飒爽英姿的女将军,骤然闯入这片风花雪地的园林。 人还未完全站定,那通身的迫人气势已如实质般压了下来。许秋燕脸色骤然一变,那双总是漾着天真笑意的眼眸中瞬间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慌,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慌忙敛衽屈膝,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参见玉河公主殿下!” 与她相比,一旁的陈云芸虽也在第一时间随之行礼,动作甚至比平日快上几分,显出几分难得的急切,但她的面容却依旧沉静如水,不见半分慌乱之色。她只是微微垂眸,将所有的情绪完美地收敛在那份惯有的文静之下,姿态恭谨却不见狼狈,仿佛只是履行一个再自然不过的礼节。 崔月也瞬间从方才嚣张跋扈的气焰中惊醒,认出来人身份,脸上血色霎时褪去,闪过一丝明显的慌乱与惧意,赶紧跟着深深屈膝下去,声音都不自觉地有些发紧颤抖:“参、参见公主殿下!” 来人正是庆国三公主,季玉河。 庆国的三公主,季玉河。这位公主的身世在京城并非秘密:她与当今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乃一母所生,皆为一位早已薨逝的不知名妃子所出,与当今圣上只是同父,却非嫡亲姐弟。 这位公主殿下自幼便显露出与深宫中其他帝女截然不同的志趣。她不爱钗环爱武装,自小便常与几位皇兄一同习武演武,于骑射兵法上展现出的天赋与热爱远胜琴棋书画。尤其是手中那一把乌金劲鞭,使得出神入化,宫中罕有敌手。 或许正是这般特殊的处境,让她养成了爽朗泼辣、不拘一格、甚至曾隐去身份随军历练的独特性情,也让她在整个皇室中都成了一个极特殊的存在,无人因她的庶出而敢轻易轻视招惹,亦无人因她的得势而敢轻易置喙评判。她不敢怠慢,心知此人绝非寻常公主,也随之依着礼数,姿态标准地微微躬身,态度不卑不亢,却足够恭敬。 季玉河的目光如冷电般扫过众人,带着与生俱来的威仪与审视。当她的视线掠过崔月身后——那个正与其他侍女一同低头、状似惶恐的琅环时,目光几不可察地微滞一瞬。然而她什么也未表露,仿佛只是无意间瞥见一个最无足轻重的下人,视线便已不着痕迹地移开,如同从未停留。那双亮如寒星、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最终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玩味和审视,精准地落在了方才声音最高、言辞最刻薄、此刻却最显局促狼狈的崔月身上。 第8章 竹林问锋 季玉河并未立刻叫起。她任由那凝滞的空气与竹叶的沙沙声持续了令人难堪的几息,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般笼罩着屈膝的几人,尤其是为首的崔月,几乎能感到那目光如芒在背。 终于,她方才淡淡开口,声音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都平身吧。” 几人如蒙大赦,这才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子,但依旧微垂着头,不敢与公主对视。 季玉河向前踱了两步,乌金鞭梢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掌心,目光再次落回崔月身上,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没想到今日在这清雅竹林里,倒听了番新鲜论调。牡丹国色,自是极好。但阁下可知,这世间并非唯有牡丹称尊?譬如那秋菊,做霜而立;又如那寒梅,傲雪凌香。皆是花中君子,气节高远,他花开尽我方绽放,甚至…‘他花开时百花杀’,别有一番傲然风骨。”她念到那个“杀”字时,语调刻意放缓,微微加重,带着一股冷冽的锋芒,仿佛真有一缕寒气随之逸出。 崔月本就心惊胆战,脑子里一团乱麻,公主前面那番话她几乎没听进去,唯独那个清晰无比的“杀”字,如同冰锥般刺入耳中,吓得她浑身一激灵,以为公主震怒要治她的罪。她慌忙又欲屈膝,声音发颤地急急辩解道:“公主殿下说的是!公主说的是!是臣女无知,臣女孤陋寡闻,妄议花草,请公主恕罪!”她完全慌了神,只想尽快平息“怒火”。 季玉河睨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看不懂局势的蠢物,带着些许不耐与轻视。“人各有性情,譬如花各有千秋,本质不同,如何能简单比较高低?只用心里那点狭隘迂腐的标准去衡量天地万物,未免可笑,也注定走不长远。”她的声音冷了几分,“崔家女郎,今日本公主心情尚可,不计较你这番荒唐之言。但本公主不喜聒噪,更不喜听人继续发表这等浅薄之见。时辰将至,都随本公主一同回宴上去吧。” 说完,她目光一转,掠过崔雯时,那眼中的锐利似乎稍稍缓和了那么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但也仅此而已,并未多言,便率先转身,沿着来路走去。 “是。”几人齐声应答,连忙跟上。 崔月嘴上恭敬应着,低垂的脸上却已是青红交加,火辣辣一片。长这么大,她何曾受过这等当面训斥与羞辱?尤其是在她素来看不起的崔雯面前!强烈的难堪与怨愤瞬间淹没了她,让她将这笔账全数记在了崔雯头上,若非为了寻这贱人的晦气,自己怎会来这破竹林,又怎会撞上公主、说出那番话?她完全被情绪冲昏了头脑,甚至忽略了心底一闪而过的细微疑惑——这位深居简出的公主,为何能一眼认出自己是“崔家女郎”? 崔雯跟在后面,心中倒是平静。她冷眼瞧着前面崔月那几乎要绷不住的背影,心下只觉得这位嫡姐时而看似精明算计,时而又显得如此愚蠢冲动,情绪极易被人煽动利用,实在是个复杂又可怜的矛盾体,令人难以捉摸。至于那位出手解围的公主,崔雯心中微动。季玉河方才那番不同于俗流的见解,尤其是对“花中君子”气节的赞赏,让她心中生出一丝希冀。这位特立独行的公主,或许真能理解她那份超越闺阁、惠及百姓的愿景?或许……可以找个机会,将自己的医馆计划稍作透露,试探能否获得她的支持?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被她谨慎地按下,眼下绝非良机。 许秋燕和陈云芸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心照不宣。许秋燕脸上重新挂起了甜美的笑容,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陈云芸则依旧沉默地跟在后面,只是目光偶尔掠过崔月僵硬的背影,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思量。 一行人沉默地穿过竹林,回到喧闹的主花区。一踏入此地,仿佛从清凉世界重回繁华红尘。方才竹林中的冲突与威压被瞬间冲淡,但气氛依旧有些微妙的凝滞。 崔月等人如释重负,立刻寻了借口,恭敬地与玉河公主拜别,几乎是逃也似的迅速远离,寻了一处相对僻静的花荫角落,急需重新商议。 而令崔雯略感意外的是,季玉河并未立刻离开,反而目光落在了她身上。“你倒是沉得住气。”季玉河语气随意,仿佛只是随口一提,“方才那般指桑骂槐,竟也能面不改色。” 崔雯微微躬身,谨慎答道:“公主殿下谬赞。臣女只是觉得,无谓之争,徒增烦恼,不如省些口舌。” “哦?”季玉河眉梢微挑,似乎来了点兴趣,“看得倒挺开。你叫什么名字?方才只听你那姐姐嚷嚷,却不知你这朵‘月季’芳名。” “回公主,臣女崔雯。” “崔雯。”季玉河念了一遍,点点头,“本公主瞧你,倒比那朵咋咋呼呼、容不得人的‘牡丹’顺眼些。至少,不蠢得那么明显。”她说话直接得近乎刻薄,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坦率,让人难以生气。 崔雯心下微讶,但对方的态度让她刚才的念头又浮现出来。她斟酌了一下语句,尝试着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几分真诚:“公主殿下慧眼。臣女以为,无论是花是人,有其独特价值便好。譬如臣女,便不觉得女子只能困于内宅赏花斗艳。若能以所学济世救人,譬如在京城开办医馆,惠及贫苦百姓,或许比争一时之长短更有意义。”她说完,便微微垂眸,等待着对方的反应,心中不免有几分忐忑。 季玉河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随即化为一种深沉的欣赏。她重新打量了一下崔雯,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她。“开办医馆?济世救人?”她重复了一遍,嘴角那丝玩味的笑容变得真切了些,“呵,崔雯,你果然有点意思。这志向,比那些只知道争奇斗艳的强了百倍不止。很好。”她没有立刻表态支持,但这句“很好”和毫不掩饰的赞赏,已然让崔雯心中一定。 “多谢公主。”崔雯再次行礼。 季玉河摆摆手:“罢了,宴会要开始了,你好自为之。你的事,本公主记下了。”说完,这才真正转身,朝着主位方向走去,那利落的背影很快融入人群之中。 崔雯看着公主离开的方向,心中涌起一股难得的暖流与希望。 另一边,花荫之下,崔月的脸色依旧难看至极。 “可恶!真是可恶!”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精心修饰的指甲深深掐入手心,“还有那个崔雯!若不是她,我怎会……” “阿月,稍安勿躁。”许秋燕压低声音劝道,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有玉河公主方才那出,眼下宴会上无数双眼睛看着,我们实在不好再动手了。”她说着,看向一旁的陈云芸,“云芸,你觉得呢?” 陈云芸被点到,抬起眼,她声音依旧温和,却言简意赅,吐出八个字:“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崔月听得一愣,一时没完全明白。 许秋燕却是立刻心领神会,眼睛一亮,连忙向崔月解释道:“云芸的意思是,硬碰硬眼下是不成了。但崔雯妹妹落水后这判若两人的变化,岂不是现成的话柄?寻常的性情大变岂能如此彻底?这中间的可疑之处,正是最好的文章。”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我们只需等宴会过后,悄悄散些风声出去。不必说得太明,只需暗示……她这突如其来的沉稳气度、迥异的言行,或许并非人力可为,而是沾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邪祟’或者‘秘法’……这等事情,最是捕风捉影,难以自证。届时,无需我们再多做什么,今日这些在公主面前吃了瘪、心中又妒又怕的小姐们,自会发挥想象,替我们把话传得更远、更骇人。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一旦名声沾上这等污秽,任她再如何沉稳,也难在京城立足了!云芸,我说的对不对?”她颇有点得意地望向陈云芸,仿佛在等待夸奖。 陈云芸看着她那邀功似的甜美笑容,几不可察地轻轻蹙了下眉,但最终还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默认了这个更阴毒却也更有效的方向。袖中的手悄悄伸过去,轻轻拉了一下许秋燕的手指,示意她收敛些。许秋燕感受到指尖的触碰,反而笑得更甜了。 崔月这才恍然大悟,眼中闪过兴奋与恶毒交织的光芒。“对!对!就是这样!什么邪术侵体、孤魂野鬼借尸还魂……这些话头传出去,由不得别人不信!看她还能不能装出那副清高样子!”她越说越觉得此计甚妙,几乎能看到崔雯身败名裂的场景。“只是……这些玄乎的话,从哪里传出去才显得真?我在崔府里,父亲近来似乎也有些关注她,我若亲自散布,恐怕……” “这有何难?”许秋燕嫣然一笑,成竹在胸,“我认得几个常在外院走动、颇信些神鬼之说的婆子,她们嚼起舌根来,自然得很,绝查不到我们头上。保管让这些话像是从市井坊间自己生出来的一样,真真切切。事成,自然解了妹妹的心结;事若不成,也保证这火星子半点溅不到我们身上。阿月,你附耳过来……” 崔月立刻凑过去倾听。许秋燕在她耳边低声细语了一番,将如何利用那些婆子,如何选择时机散播谣言,又如何引导旁人联想到“邪术秘法”之上的细节一一说清。只见崔月的眼睛逐渐亮起,脸上的阴霾被一种混合着恶毒与兴奋的神情取代。听完,她缓缓直起身,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那是一个十足十阴险狡诈的笑容,与她今日这身娇艳华贵的打扮形成了极其诡异的对比,平日被娇纵掩盖的戾气尽数浮于表面,宛如一位心肠歹毒的蛇蝎美人。 就在这时,游园入口处忽然传来一阵明显的骚动,伴随着内侍高昂清晰的通传声。园内的气氛瞬间被推至顶点—— 裕王殿下与皇太妃驾到了!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入口。只见一位身着亲王常服、身姿挺拔的年轻男子,正陪着一位雍容华贵的老妇人缓缓步入园中。 那老妇人看去年约四十,保养得宜,面容丰润柔和,眉眼间含着盈盈笑意,通身上下透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慈和之气。她身着绛紫色绣金凤穿牡丹宫装,仪态万方,却无丝毫盛气凌人之感。然而,若有人细看,便会发现她那慈祥温和的目光深处,偶尔会掠过一丝极快的、洞察世情的清明与练达,显露出她绝非凡俗内宅妇人,而是历经宫廷沉浮、智慧内蕴的上位者。她便是当今圣上颇为敬重的皇太妃,裕王的生母。 而那年轻男子面容极具特点,令人过目难忘。他生就一双极为修长的眼睛,眼型顿长,并非狭促的凤眸,而是沉稳威仪,眼尾略平直,即使此刻他眉宇间笼罩着一股显而易见的严肃与僵硬,那双深邃的长目依旧自然流露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他的鼻梁高挺,嘴唇相较于寻常男子略显丰厚,唇线清晰,紧抿之时更添几分坚毅与沉稳。此刻,他对满园精心打扮、眼含秋波的妙龄少女们投来的憧憬目光显得极不适应,那双威仪的长目有些无处安放,下意识地微垂避开视线,甚至抬手不甚自然地扶了扶额头,显露出与外表不符的窘迫。 皇太妃似乎立刻就察觉到了儿子的僵硬与不适。她慈爱地笑了笑,并未点破,只是更紧地、更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他紧绷的手臂,然后才面向众人,用温和却不失清朗的声音说了些例行的开场词,无非是感谢诸位赏光、园中花卉皆可尽情观赏、望尽兴而归之类。语毕,她侧过头,笑着将裕王轻轻推向人群前方,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母亲特有的关切与鼓励:“去吧,莫要拘着,去与各位小姐们说说话。” 裕王脚下仿佛生了根,那双长目快速扫过眼前一片姹紫嫣红,最终落在不远处一株开得正盛的魏紫牡丹上,仿佛那花能给他解围一般。他实在不好当着众人的面违逆母亲,只得硬着头皮,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表情不那么僵硬,任由自己被这片由倾城美人和馥郁花香构成的“包围圈”缓缓吞没。他脸上维持着僵硬的礼貌性微笑,眼神却已经开始下意识地寻找可以“突围”的路径,或者至少,找个能说几句政务以外话题的人。皇太妃则微笑着在一旁看着,眼中满是慈祥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百花宴,在这一刻,才算是真正拉开了序幕。 第9章 百花宴惊澜 宴会伊始,那传闻中冷峻孤高、不近女色的裕王殿下甫一现身,便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这片姹紫嫣红中激荡起汹涌的暗流。皇太妃慈和的笑容尚在眼前,那句“望诸位尽兴”的尾音还未完全散去,季元澈就发现自己已被一片由香风、锦缎和灼热目光交织成的“包围圈”牢牢困在了中央。 方才还矜持地保持着距离、仪态万方的贵女们,此刻虽未失态到一拥而上,却都以一种精准而迅速的步调,悄无声息地缩小了半径。她们脸上挂着最得体的微笑,眼中却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仿佛眼前这位亲王是一座亟待攻克的堡垒,而自己便是那最骁勇的先锋。那些动作稍慢、或身份稍逊一筹未能挤入内圈的小姐们,则只能在外围焦灼地徘徊,手中的团扇摇得飞快,也扇不灭心头的妒火与急切。她们的目光如刀似箭,恨不得能立刻穿透前方层层叠叠的身影,更恨不得亲自上前,推开那些碍眼的“竞争对手”,直逼裕王面前,让他只看见自己一人。 “裕王殿下,”一位身着嫩柳绿绣缠枝兰草襦裙的少女,鼓起勇气,率先打破了这微妙的对峙。她声音娇柔,带着恰到好处的仰慕,“久闻殿下风姿,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不知……不知殿下平日除了公务,可有什么雅好喜爱?”这问题看似寻常,却暗藏机锋,试图探寻这位冷面亲王不为人知的柔软角落。 被无数道炽热目光聚焦的季元澈,身体僵硬得如同上了夹板。他听着这娇滴滴的问话,那双修长威仪的眼睛下意识地又垂低了几分,视线落在自己玄色常服的下摆上,仿佛能数清上面的暗纹。他实在不擅长应对这种场合,更不理解这些女子为何对他那枯燥无比的日常感兴趣。基于一贯的严谨和……某种程度的不知所措,他选择了最直接、也最符合事实的回答,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批案。” “……”绿衣少女脸上精心维持的笑容瞬间凝固,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批……批案?这算哪门子雅好喜爱?!她设想了无数种可能——琴棋书画、骑射兵法,甚至古玩鉴赏——却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这让她满腔准备好的、能够展现才情的应对词瞬间噎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周遭的空气似乎也因这冷场而凝滞了一瞬。 就在这尴尬的寂静即将蔓延开时,另一位身着湖蓝洒金百迭裙、看似更沉稳些的少女立刻接上话茬,试图挽回局面:“裕王殿下日理万机,勤于政务,心系黎民,断案如神,明察秋毫,才德兼备,实乃我等楷模。”这番话可谓滴水不漏,既捧了裕王的业绩,又显得自己深明大义,识得大体。 季元澈闻言,终于抬起眼皮,看了那蓝衣少女一眼,但也仅止一眼。他微微颔首,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语气平淡无波,如同在公堂上回应一句无关紧要的陈述:“谬赞。” 两个字,再次成功地将天聊死。 然而,这并未能阻挡前赴后继的勇气。又有几位自恃身份或容貌出众的少女,大着胆子抛出各种问题,从“殿下觉得今日牡丹哪一色最盛”到“殿下对近日京中流行的新诗体有何见解”,试图从不同角度撬开这位王爷的金口。 季元澈倒是有问必答,只是那答案—— “尚可。”“未曾留意。”“依律当判。” ——简短、精准、点题,毫无延伸,更无半点风花雪月的遐想空间。活脱脱将这场百花盛宴当成了大理寺的公堂问讯,每一个回答都力求证据确凿、逻辑严谨,绝不拖泥带水。他那张俊美却面无表情的脸,配上这公事公办的语气,让围拢的少女们一颗颗滚烫的芳心渐渐冷却,开始怀疑起传闻的真实性——这位裕王殿下,怕不是块真真正正的木头吧? 玉河公主是等德太妃说完话后,才从主位缓步下来。她虽敬重德太妃,但骨子里不喜拘束,若非出于礼数,连这番场面也懒得应付。一下来便觉得闷,目光在园中逡巡片刻,最终落在独自静立一旁的崔雯身上。 她想起方才这女子说话时不卑不亢的气度,以及那句“开办医馆、济世救人”的志向,心思一转,便径直走了过去,。 一旁崔雯见到公主,又不失礼仪的行了个礼。 季玉河点点头,她并未凑近,只略微侧首,声音平稳却自带分量,清晰地传入崔雯耳中:“本王兄为人,便如磐石,不转不移。于刑狱是幸事,于此地……”她目光扫过周遭喧闹,唇角微扬,带出一抹极淡的讥诮,“便是无趣了。” 崔雯的目光也落在那个被包围的、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高大身影上。她倒不觉得裕王无趣,反而从他那种与周遭浮华格格不入的耿直和窘迫中,看出几分难得的真实。或许是因为她自己也对此类场合感到些许疲惫,竟生出一丝奇异的同理心。她闻言,只是微微弯了弯唇角,算是回应公主的调侃。 季玉河又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兄妹间特有的、恨铁不成钢的调侃意味:“唉,不看也罢。崔二小姐,你没见过,我哥哥……嗯,就是我嫡亲的那位兄长,才是真正的一表人才,风姿卓绝,那才叫……”她顿了顿,似乎在想合适的词,最终摆了摆手,“只不过嘛,脑子偶尔有点不灵光,认死理,轴得很!” 崔雯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对于公主口中涉及的其他皇子秘辛,她心中毫无波澜,更知这不是她一个臣女该听、该讨论的。她微微垂眸,并不接话,只希望话题到此为止。 然而玉河公主并未移开视线,反而更仔细地看了她片刻。公主今日似乎对她另眼相看,见她容止沉静,气度安然,不似旁人那般或痴望或怯懦,眼底反倒多了两分难以捉摸的深意。 “对了,”玉河公主像是忽然想起一事,语气转而笃定,“过些时日,京郊马场有场马球会。本王觉得,你该来。” 崔雯心下微愕。马球会?那是京中勋贵子弟与少数飒爽贵女方能涉足的场合。她一个庶女,且素日以“安静”甚至“怯懦”闻于众人,公主为何会突然点名要她去?她下意识地便想婉拒:“臣女谢殿下厚爱。只是于骑射一道实在毫无根基,恐徒惹人笑话,反倒辜负了殿下美意……” “本王的马场,本王说了算。”玉河公主不容置疑地打断她,目光沉静而锐利,带着一种天生的、不容反驳的强势,“不会便看,看会了便试。此事已定,届时自有人去接你。”言毕,她便不再看崔雯,仿佛只是下达了一道无须讨论的指令。 崔雯深知再无转圜余地,只得敛衽应下,声音平稳却难掩一丝复杂:“……是,臣女遵命。”心中已是百转千回,思量起这突如其来、福祸难料的“殊荣”。 与裕王那边的热闹和公主这边的“强买强卖”不同,另一处花荫下,崔月的心思全然没在那位万众瞩目的亲王身上。她的两只眼睛,如同淬了毒的钩子,自始至终死死地盯着崔雯的方向。 当她看到崔雯竟与身份尊贵的玉河公主并肩而立,还有说有笑,在她眼里崔雯那微微颔首的模样哪里是什么恭敬,分明就是藏不住的得意笑容。一股酸涩恶毒的妒火瞬间淹没了她的理智。凭什么?凭什么这个卑贱的庶女能得公主青眼?她崔月才是崔府的嫡长女,才是最该站在公主身边、接受众人艳羡目光的那个人! 尤其是当玉河公主凑近崔雯低语,而后崔雯竟然点头时,崔月几乎要捏碎手中的绣帕。她们在说什么?公主给了她什么好处?是不是引荐她认识裕王?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狠狠咬噬着她的心。 一旁的许秋燕和陈云芸,本就不是为着裕王而来,参宴更多是出于身份和交际的必要。见崔月脸色铁青、目光阴沉地盯着远处,许秋燕心下明了,与陈云芸交换了一个眼神,便笑着上前,亲昵地挽住崔月的胳膊:“阿月,发什么呆呢?瞧这株绿牡丹,真是稀罕,颜色碧翠欲滴,快来看看!”她试图将崔月的注意力从崔雯身上拉开,以免她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失控。 陈云芸也轻声附和:“确是难得。”她目光平静,仿佛真的只为赏花。 崔月被两人拉着,勉强移开视线,心不在焉地瞥了眼那所谓的绿牡丹,心中却依旧翻江倒海。攀高枝!崔雯一定是想攀玉河公主这根高枝,然后再借此接近裕王!她几乎能断定!若真让这贱人得逞,攀上了裕王,那她在崔府还有什么地位可言?父亲本就……祖母近来又……她简直不敢想象。 但旋即,她想起方才与许秋燕、陈云芸密议的“大计”。对,不能冲动!小不忍则乱大谋!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只要那“邪祟侵体”的流言散播出去,任她崔雯攀上谁,都只会是镜花水月,甚至可能给攀附的对象带来污名!想到这里,崔月强行压下立刻冲过去撕破崔雯脸的冲动,嘴角扯出一个冰冷而扭曲的笑意。好,就让你再得意片刻! 然而,就在她努力平复心绪,准备按照计划先行隐忍,日后再慢慢炮制崔雯时,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裕王殿下,竟然摆脱了那群围着他的小姐,正朝着玉河公主和崔雯的方向走去! 而崔雯,竟然在向裕王请安后,转身就离开。她心里满是诧异,却根本不知道崔雯是故意想避开皇家兄妹的谈话。 这一幕,在崔月被嫉妒扭曲的眼中,彻底变了味。裕王主动走过去,崔雯却“欲擒故纵”地离开,这分明是更高明的伎俩,故意吸引裕王的注意,这个贱人,心思竟如此深沉歹毒。 不行,绝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必须拦住她,不能让她有机会再去勾引裕王,崔月的小算盘在心中噼啪作响,瞬间推翻了刚才“从长计议”的决定。怒火和恐慌烧毁了理智,她当下就要抬步去追崔雯。 谁知,就在她脚步将动未动之际,人群之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尖锐至极的惊叫! “啊——!” 这叫声凄厉突兀,瞬间压过了园内的丝竹谈笑之声。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被吸引过去。只见不远处,一位身着绯红色缕金芍药纹锦裙的少女,面色骤然惨白如纸,喉间发出一声短促的异响,一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右臂,另一只手则无助地抓向虚空,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旋即在一片惊呼声中,直挺挺地向前栽倒下去! “噗通”一声闷响,重重砸在草地上。 那少女倒地后并未昏迷,反而整个人剧烈地痉挛起来,四肢不受控制地抽搐僵直,双手僵硬地蜷在胸前。她的喉咙里持续发出“咯咯”的痰鸣之声,牙关紧咬,唇色迅速变得乌紫骇人,双眼紧闭,额际与颈侧瞬间沁出大量冷汗,模样痛苦万状,正是急症突发之象。 “呀!她怎么了?!!” “天啊!这是怎么回事?!” “快!快叫御医!!” 周遭的小姐们何曾见过这等阵仗,顿时乱作一团,吓得花容失色,纷纷后退,生怕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或是恶疾。原本花团锦簇、笑语嫣然的地方,瞬间被恐慌和混乱所取代。 崔月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心跳骤停一瞬。她快速看去,认出那倒地的少女似乎是某个御史家的女儿。心中首先涌起的是一阵晦气和不耐烦,好好儿的百花宴,竟出这等纰漏,真是扫兴!但随即,一种隐秘而恶毒的狂喜瞬间攫住了她! 机会!天赐良机! 她猛地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刚刚走出不远的崔雯!果然!崔雯不负她“期望”,在所有人都惊慌后退之时,她只是脚步一顿,随即竟是毫不犹豫地转身,越众而出,朝着那倒地抽搐的少女快步走去! 这一刻,在场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惊恐的、好奇的、担忧的、还是看热闹的,都齐刷刷地聚焦在了这个突然挺身而出的素净身影上。 崔月望着崔雯那义无反顾的背影,在她看来,那分明是故作姿态的装模作样,嘴角便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眼底还闪烁着既兴奋又透着恶毒的光芒,仿佛已经看到了这庶女犯错出丑的模样。好!很好!崔雯,你竟自己送上门来了!看你这次如何收场! 第10章 救场 崔雯在尖叫初起时便已警觉。她并非被惊吓,而是像一名敏锐的观察者,目光穿透瞬间的混乱,精准地锁定了那位身着绯红芍药纹锦裙、正剧烈摇晃的少女。少女面色惨白,喉间异响,肢体动作极不协调——这一切在崔雯眼中迅速汇聚成清晰的症候。 癫痫。几乎是瞬间,这个诊断跃入她的脑海。源于另一个世界的常识与原主深研医理的本能在此刻完美融合。 就在众人因恐慌而下意识后退、形成一片真空地带时,崔雯动了。她没有丝毫犹豫,裙裾拂过沾染露珠的草叶,越众而出,快步奔向那倒地后已开始剧烈痉挛的少女。她的动作冷静而迅速,与周遭贵女们的花容失色、惊慌失措形成了鲜明对比。 裕王季元澈心下亦是蓦然一紧。盛宴之上突发此等变故,于王府、于皇室颜面皆有碍。但他终究是执掌大理寺、见惯风浪的亲王,短暂的慌乱后迅速镇定下来。他剑眉微蹙,沉声喝道:“肃静!速传御医!”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瞬间压下了场面的骚动。 命令刚出口,他便见一道素净身影已抢先一步冲至病人身旁。那身影有些眼熟——正是方才与玉河站在一处的崔家女郎。她竟丝毫不惧?季元澈心中掠过一丝惊诧,脚下步伐不停,立刻紧随上前。 崔雯已跪倒在痉挛不止的少女身侧。少女牙关紧咬,发出令人心悸的“咯咯”声,唇色乌紫,情况危急。崔雯毫不犹豫地抽出自己袖中的素白丝绢,试图撬开她的牙关,防止她咬伤舌头。但少女咬合力极大,崔雯指尖用力到发白,竟一时难以掰开。 “有谁能来帮忙!”崔雯抬头急喊,清亮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打破了周遭诡异的寂静。 人群中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夹杂着疑虑与畏惧的目光投向她,却无人上前。这些平日里矜持高贵的少女们,此刻大多选择了明哲保身,或是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一道玄色身影笼罩下来。裕王季元澈毫不迟疑地屈尊蹲下身,沉声道:“本王助你。”他大手探出,力道控制得极佳,既有力又不会伤及患者,稳稳地协助崔雯,终于将那紧咬的牙关撬开一道缝隙。 崔雯手疾眼快,立刻将卷好的丝绢塞入少女口中。完成这个关键动作,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高度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她抬起眼,正欲向援手之人道谢,却直直撞入一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之中。 裕王季元澈也正看着她。他惯常冷硬严肃的脸上,此刻依旧紧绷,但那双锐利如鹰隼的长目中,却不见丝毫对庶女逾越之举的审视或怀疑,反而透着一股沉静的赞许与不易察觉的郑重。那目光纯粹而真诚,是对她方才果敢、专业行为的直接肯定。 四目相对,不过一瞬。 “多谢殿下!”崔雯语速很快,但清晰有力。 季元澈微微颔首,并未多言,随即起身,目光已转向正疾步赶来的御医。他迅速与御医低声交代几句,神情恢复了一贯的冷峻威严,指挥若定,安排人将情况稍稳的少女小心移去就近的厢房进一步诊治。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在他的掌控下,迅速得以平息。 场面逐渐恢复,丝竹声重新响起,但气氛已与先前不同。惊魂未定的贵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方才的惊险,目光却时不时地飘向那位依旧静立原处、神色平和的蓝衣少女——崔雯。 德太妃在事发时亦受了些惊吓,被宫人护着,此刻见事态平息,在玉河公主的陪同下缓步走来。她的目光温和地落在崔雯身上,带着慈祥与探究。 “好孩子,方才真是多亏了你。”德太妃的声音柔和,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那般情形,众人皆避之不及,你却能挺身而出,沉着施救,这份心性与胆识,实在难得。”她的话语中毫无居高临下的赏赐意味,更像是一位温和的长辈在表达由衷的感谢。 崔雯敛衽行礼,态度恭谨却不卑微:“太妃娘娘谬赞。臣女只是略通些许医理,见情况危急,不及多想,举手之劳,不敢当娘娘如此夸赞。”她的回应得体大方,既不过分自谦,也不居功自傲。 裕王也站在母亲身侧,他沉默着,但目光再次落在崔雯身上,那审视中多了几分深沉的意味。 德太妃越看越觉得这姑娘沉静通透,不由生出几分真正的喜爱。她像是拉家常般问道:“你是崔卿家的女儿?方才听玉河提起,你似乎对医术颇有见解?” 崔雯心中微动,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她斟酌了一下语句,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向德太妃和裕王,声音平稳而真诚:“回太妃娘娘、殿下,臣女确实痴迷医道。并非只为兴趣,臣女深知民间疾苦,许多百姓因病致贫、因贫误病。故而心中一直存有一个念头,盼能于京城开办一间医馆,不以牟利为先,旨在济世救人,普惠贫苦。虽知艰难,却愿尽力一试。”她将埋藏心底的志向坦然说出,目光澄澈,毫无闪躲。 德太妃闻言,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捻着佛珠的动作有刹那的停滞。她久居深宫,见惯了争奇斗艳、只为攀附权贵的女子,早已习惯了那一片锦绣下的空虚。此刻,眼前这素净少女口中吐出的“开办医馆,惠泽百姓”八字,却像一枚投入静湖的石子,骤然撞开了尘封多年的记忆闸门。 恍惚间,她仿佛又看见许多年前,那个同样眼神清亮、心怀经纬的身影,也曾在她面前畅谈过远超宫墙之外的抱负与理想。那时的她们,都曾以为那样的光芒足以照亮冗长而乏味的深宫岁月。可最终……德太妃眼底掠过一丝极淡、几乎无法捕捉的痛色与怅惘,那光芒终究未能抵过世事磋磨与人心诡谲,只余下如今隔阂重重的决绝与无言。 这短暂的失神仅在一息之间,快得无人能察。她再看向崔雯时,目光里的讶异已化为一种极为复杂的、糅合了深切赞赏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恻隐之心的情绪。她不禁颔首,声音依旧温和,却似比方才更多了一层深意:“开办医馆,惠泽百姓?好……真好。”她轻轻重复了一遍,像是说给崔雯听,又像是说给记忆中的谁听,“这志向,比困于内宅方寸之地、只知争风吃醋,强上百倍、千倍。” 她侧过头,看向儿子,目光中那瞬间翻涌的波澜已被完美地收敛,只余下一位母亲寻常的征询:“元澈,你觉得呢?”唯有指尖那串被握得温热的菩提珠,泄露了方才心绪的丝毫激荡。 季元澈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崔雯。他办案无数,识人甚准,能分辨出眼前女子话语中的真诚与决心。这并非虚言夸耀,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志向。他欣赏这种务实与魄力。于是,他沉声开口,言简意赅却分量十足:“利国利民之善举。若遇难处,可呈报大理寺备案,合规之事,自有律例支持。”这已是他能给出的、最实际也最符合他身份的承诺——不是慷慨的赏赐,而是对其行为符合法度与公益的肯定与支持通道。 崔雯心中涌起一阵激动,她没想到竟能如此顺利得到两位重量级人物的初步支持。她深深一福:“臣女谢太妃娘娘、殿下嘉许与支持!” 德太妃笑容愈发慈和,看着崔雯宠辱不惊的模样,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哀家记得崔卿家有位嫡女,今日似乎也来了?可是你的姐姐?” 崔雯心下一顿,面上却不显,依旧平和答道:“回娘娘,正是。嫡姐月姐姐今日也来了。” “哦?你们姐妹二人,性子倒是颇不相同。”德太妃语气随意,似只是家常闲谈,“你姐姐性子想必更为活泼些?” 崔雯抬眼,目光坦然,语气自然而真诚,听不出半分勉强或虚伪:“月姐姐性情明丽率真,自幼得父母悉心教导,于诗书礼乐上极为用心,孝顺父母,关爱姐妹,是臣女学习的榜样。”她巧妙地将崔月的“飞扬跋扈”转化为“明丽率真”,将她的“争强好胜”解读为“于诗书礼乐上极为用心”,并强调了“孝顺”与“关爱”,字字句句竟都是在说崔月的好话。 这番回答,莫说旁人,连崔雯自己心下都觉得有些奇异。她并非有意为崔月遮掩或讨好,只是在那一刻,面对德太妃如同普通母亲般关切的神情,她脑海中闪过的是崔月对父爱那般扭曲而强烈的渴望,以及沈兰英那令人窒息的溺爱。或许,在剥离了针对自己的恶意后,崔月本身也是一个被环境塑造、困于执念的可怜人。这念头一闪而过,话语便已脱口而出,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预料到的平静与……宽容? 德太妃听了,果然笑容更深,显然对崔雯的“姐妹情深”颇为受用。她转头对身旁宫人道:“去请崔家大小姐过来一叙。” 不远处的花荫下,崔月正因德太妃与裕王竟一同去和崔雯说话而妒火中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忽见宫人来请,说是德太妃听闻二小姐夸赞大小姐孝顺明理,特请过去说话。崔月一时愣住,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崔雯?夸她?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心中瞬间充满疑虑与戒备,但德太妃相召,不敢怠慢,连忙整理表情,换上一副得体的甜美笑容,快步上前。 “臣女崔月,参见太妃娘娘,裕王殿下。”她盈盈下拜,姿态优美,声音娇柔,目光快速扫过裕王,随即垂下。 德太妃笑着让她起身,温和道:“方才与你妹妹说起家常,她直夸你性情率真,孝顺知礼,才艺出众。哀家便想着,也见见崔卿家的这位掌上明珠。” 崔月心中惊疑不定,完全摸不清崔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正准备依着惯例说些谦逊的场面话,目光却在不经意间触碰到德太妃含笑的眼睛。那目光温暖、慈和,带着一种真诚的欣赏与……一种她极为熟悉的、属于母亲的包容与关切。就像无数次她闯了祸、或是受了委屈后,母亲沈兰英看向她的眼神,无声地传递着“无妨,有娘在”的纵容与庇护。 这一瞬间的感知,像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冲垮了崔月心中绷紧的戒备与算计。她忽然觉得,这位身份尊贵的太妃,并不像想象中那样高高在上、难以接近,反而像极了记忆中母亲最让她安心时的模样。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感与好感油然而生,让她紧绷的神经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她脸上那训练有素的、完美的笑容,也因此染上了一点真实的腼腆,声音也下意识地放软了几分,带上了一丝小女儿家的娇态:“太妃娘娘您快别听妹妹胡说,她那是哄您开心呢。臣女愚钝,平日里不过是学着母亲的样子,尽力侍奉长辈,友爱姐妹罢了,实在当不起如此夸奖。”她巧妙地接过崔雯的话头,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受母亲良好熏陶、孝顺知礼的大家闺秀,语气真诚,仿佛方才那个内心妒火中烧的人不是她。她甚至还不忘顺势给崔雯“上眼药”,语气带着亲昵的调侃,“妹妹她自落水后,身子是弱了些,可心思却愈发细腻善良了,如今最是会体贴人、说好话的。”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显谦逊,又暗戳戳点了崔雯的“变化”,但在她对德太妃生出莫名好感的此刻,这“眼药”也显得力度轻了许多,更像姐妹间的玩笑。 裕王季元澈站在一旁,目光淡淡扫过这对姐妹。两人样貌确有几分相似,皆是美人胚子。然而气质却泾渭分明,宛若云泥。一个沉静内敛,眸光清正,如深谷幽兰,遇事沉稳有度,心怀济世之志;另一个虽容颜娇艳,此刻在德太妃面前更显得娇憨率真,但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灵动机巧,以及话语间不着痕迹的对比与暗示,却难掩其内在的骄矜与计算,如同精心雕琢却缺乏灵魂的牡丹。他无需细辨,直觉已让他对二人有了清晰的初判。他的目光在崔雯身上多停留了一瞬,带着不易察觉的欣赏,而对崔月,则仅是礼节性的扫过,无波无澜。 德太妃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她久在宫中,如何听不出小姑娘话语里的机锋与小心思,但崔月那瞬间流露出的、带着依赖与亲近的腼腆,恰巧触动了她心中因回忆往事而变得柔软的那一处。她看得有趣,便也顺着话头又笑着与两人闲话了几句家常,态度愈发慈祥。 德太妃又笑着与两人闲话了几句,无非是问问家中情况,平日喜好,态度慈祥如同邻家老妇。崔月小心应对,心中却始终绷着一根弦,猜不透崔雯的意图。片刻后,德太妃面露倦色,裕王便顺势扶着她离去。 留下崔家姐妹二人站在原地,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紧绷。 德太妃和裕王一离开,崔月脸上那副温婉得体的面具瞬间脱落。她猛地转向崔雯,目光锐利如刀,压低了声音,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强烈的质疑:“崔雯,你刚才在太妃面前胡说八道些什么?你夸我?你吃错药了还是掉湖里脑子进水没倒干净?你到底想干什么?”她实在无法理解崔雯的行为,这完全超出了她过往对崔雯的认知和所有算计。 崔雯看着她这副如临大敌、浑身是刺的模样,心中那股奇异的感觉再次浮现。自己刚才为何要替她说好话?仅仅是为了在德太妃面前维持崔家的体面?还是……那一瞬间,看着德太妃慈和的脸,她竟下意识地想给崔月一个机会?或许,在她内心深处,作为穿越而来的旁观者,她清楚地看到崔月是如何被对父爱的畸形渴望和母亲的溺爱所囚禁,变得扭曲而可悲。原主的仇怨是真实存在的,她无法替那个可能已消散的灵魂去原谅。但此刻的她,忽然产生了一种更复杂的念头:她不想仅仅报复,她想让崔月清晰地看到自己的问题,看清她所追逐的虚妄,并为她对原主造成的伤害付出代价——不是通过简单的打压,而是通过一种近乎“教化”的方式,让她醒悟,让她赎罪。 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吃惊和……好笑。她何时有了这等“闲心”? 崔月紧紧盯着崔雯,见她面对自己的质问,非但不答,脸上反而掠过一丝茫然,继而竟浮现出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近乎悲悯的神情?!这神情比任何嘲讽和反击都更让崔月感到难堪和……羞辱!仿佛自己极力维持的骄傲和所有算计,在对方眼中只是一场可笑又可怜的表演。一股莫名的、火辣辣的羞耻感猝不及防地窜上她的脸颊。 就在这时,一直静默跟在崔月身后的琅环上前一步,声音平淡无波,恰到好处地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小姐,时辰不早,府中女夫子已候着了。” 崔月正被那莫名的羞耻感搅得心烦意乱,闻言像是找到了宣泄口,没好气地撇撇嘴,晃掉心中那点不适,对着崔雯硬邦邦地甩下一句:“告辞!”语气依旧冲得很。 没想到崔雯表情诧异,这表情一下子让崔月心头火“蹭”地又冒起来,口不择言地放狠话道:“我可不像你!没本事也能轻易得到父亲赞赏!我自然要更勤勉些!”这话与其说是炫耀,不如说是暴露了她内心深处的不平与焦虑。说完,她越过琅环,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 琅环并未立刻跟上。她在转身离去前,目光极快地、若有深意地瞥了崔雯一眼。那眼神不再仅仅是下人的恭顺,似乎掺杂了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捕捉的探究……甚至是一闪而过的、类似审视的意味。 崔雯的心猛地一跳。琅环……这个名字,这个身影,在原主模糊的记忆深处,似乎牵动着某根被遗忘的弦。她记得琅环是在她入府后约莫一年才来到崔月身边的,从此成为崔月最信任的心腹。但更早之前……似乎还有什么?记忆如同蒙着厚厚迷雾的深潭,看不真切,只留下一种微妙的不安感。 琅环并未停留,那一眼之后,便迅速低头,转身追随着崔月的身影离去。 崔雯独自站在原地,百花宴的喧嚣似乎与她隔了一层。她今日意外得到了裕王和德太妃的关注,甚至初步支持了她开办医馆的想法,可谓收获颇丰。但最后与崔月的这场短暂交锋,以及琅环那意味深长的一瞥,却在她心中投下了新的、难以言喻的波澜。 不久,崔雯也觉索然无味,悄然离开了裕王府。 百花宴看似如期结束,然而真正的焦点——裕王殿下,却在处理完突发状况后便陪同德太妃离去,未曾再返回宴席,令无数精心打扮的贵女们暗叹惋惜。而另一位引人注目的主角——那位临危不乱、施以援手,并意外得到太妃与亲王青眼的崔家二小姐崔雯,也同样早早离去,不知所踪。 这让许多憋足了劲想要打探、结交、或是暗自较劲的闺秀们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可奈何,只能在心中狠狠记下“崔雯”这个名字,以及她今日带来的种种意外。京中的风向,似乎因这次百花宴,开始悄无声息地泛起一丝微澜。 而崔月那“让崔雯当众出丑”的小目标,阴差阳错地,竟以这样一种完全相反的方式,“达成”了。只不过,出尽风头、备受瞩目的,恰恰是崔雯本人。这对于崔月而言,恐怕是比计划失败更为刺心的结果。 第11章 江州医馆 百花宴结束后,一连几日,崔月都恹恹地窝在灵犀院中,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琴懒得抚,新到的江南云锦和珠宝首饰也引不起她半分兴趣。她只觉得心头堵着一团郁气,无处发泄。那日崔雯在裕王和太妃面前沉静自若、甚至隐隐掌控局面的模样,与她记忆中那个怯懦卑微、只会躲在父亲身后的庶妹判若两人。 “判若两人……”崔月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精致的滚边,这四个字如同魔咒,在她脑中盘旋不去。陈云芸那句轻飘飘的“邪异术法、夺舍重生”的猜测,原本只当是荒诞无稽的谈资,此刻却像野草般在她心底疯长。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绝不相信一次落水就能让人脱胎换骨到如此地步。那沉稳的气度、那偶尔流露出的、超越闺阁见识的言行,尤其是那双眼睛,平静之下,仿佛藏着另一个灵魂。这一切都让崔月感到一种源自未知的寒意与强烈的不安。 “琅环。”崔月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几日未曾好好说话的微哑。 一直静立在旁、如同影子般的琅环立刻上前一步,垂首应道:“小姐,奴婢在。”她的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似乎欲言又止。 崔月并未留意,目光仍投向窗外,语气尽量装作不经意:“后院那边,她近日……可还有什么异常?除了看书习字,摆弄那些破叶子,可还做了别的?” 琅环沉默了一瞬,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压得极低:“回小姐,奴婢……正要向您回禀此事。关于二小姐,奴婢发现了一桩极不寻常的事。” 崔月猛地转回头,眼中锐光一闪:“说!” “奴婢按您平日吩咐,一直留意着京中各处动向。尤其是……与二小姐落水后行为变化可能相关的。”琅环措辞谨慎,“近日,城西那间早已破败不堪、几乎被人遗忘的‘江州医馆’,忽然重整开业了。馆里来了一位神秘的江湖神医,医术极为高明,尤其擅长针灸和疑难杂症,人称‘再世华佗’。” 崔月挑眉:“一个江湖郎中,有何稀奇?” “奇就奇在,”琅环上前一步,声音更低,“时间上,恰巧是在二小姐落水苏醒后不久。而且,那位神医身形纤细,终日以面具或帷帽遮面,神出鬼没,极不寻常。奴婢……奴婢心下疑虑,便多用了些心思打探,甚至让人远远蹲守了几日……”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虽未得见真容,但综合其身形、偶尔流露的举止习惯,以及几次‘神医’出现和消失的时间路线与二小姐院中动静的比对……奴婢有**分把握,那所谓的‘神医’,恐怕就是二小姐本人。” 每一个字都像小锤,敲在崔月紧绷的心弦上。时间吻合,行为诡异,神秘遮面……琅环的调查几乎印证了她最荒诞却也最让她心悸的猜测! “**分?”崔月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紧,“也就是说,你并未亲眼确认?” “奴婢不敢打草惊蛇,且二小姐如今……颇为警觉。”琅环如实回禀,“故未有十成把握。” 怀疑像藤蔓一样缠绕收紧,让她坐立难安。直觉尖叫着告诉她,就是崔雯!她必须去亲眼看看,亲自去抓住这个把柄! “琅环,”崔月猛地站起身,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与恶毒的光芒,“备车!我们去城西,亲自去会会那位‘再世华佗’!” 琅环闻言,脸上立刻浮现出清晰可见的担忧和不赞同:“小姐!此事既已大致明了,您何必亲自涉险?城西那种地方鱼龙混杂,气味腌臜,人多眼杂。您是何等金尊玉贵的身子,怎能踏足那种地方?没得沾染了晦气!不如让奴婢再设法……” “不必再说!”崔月打断她,眼中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分怎么够?我要十分!我要亲眼看见、亲耳听到,抓住她确凿的把柄!否则如何能让她彻底翻不了身?”她看向琅环,唇角勾起一抹狡黠而锐利的笑,“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何时变得如此畏首畏尾了?不过是去瞧个真切罢了,有你在,还能让我吃亏不成?还是说……你不敢陪我去?” 琅环心下无奈叹息。她知道小姐主意已定,再劝无用。于是她立刻收敛了担忧的神色,转为全然的顺从与支持。小姐执意要去,那前面即便是刀山火海,她也得先替小姐趟平了。 “奴婢怎会不敢?”琅环立刻表态,语气坚定,“小姐去哪儿,奴婢自然誓死相随。只是那地方实在委屈了小姐……奴婢这就去准备,定让小姐此行尽量舒坦些。” 不管中间两人有着怎样的心理拉锯,最终的结果依旧是,一刻钟后,崔月带着琅环,乘着一辆并不起眼的青帷小车,悄无声息地出了崔府侧门,直奔城西。琅环在车内铺上了最柔软的锦垫,熏上了最浓郁的香,仍不忘小声叮嘱:“小姐,待会儿若觉得不适,千万告诉奴婢,我们立刻便回来。” 马车越往城西走,街景便越发显得破败凌乱。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复杂的气味——廉价脂粉、食物**、牲畜粪便、还有若有若无的草药味交织在一起,与崔府和东城区的香风软玉截然不同。崔月嫌恶地用熏了香的手帕掩住口鼻,眉头紧锁。 终于,马车在一处略显偏僻的街角停下。琅环先下车,打量了一下环境,才转身扶出崔月。 主仆二人站在离那新修葺的医馆几尺远的地方。只见门面确实焕然一新,黑底金字的“江州医馆”牌匾擦得锃亮,虽谈不上多么奢华,但干净整洁,透着一股不容小觑的沉稳劲儿。门口等着看诊抓药的人竟排起了小小的队伍,多是布衣百姓,脸上带着期盼与敬畏。 “小姐,”琅环在崔月身后小声说着打听到的情况,“就是这里了。那位神医行踪不定,不常坐堂,我们今日来,未必能遇上。”语气里仍存着一丝希望,盼着小姐能因此打消念头。 崔月却像是没听见后半句,只盯着那牌匾,眼中光芒闪烁。“事出反常必有妖,”她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又像是说服自己这趟来得值,“我怎么都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她回头看了看琅环,脸上又露出那种带着挑衅和依赖的复杂神情,“琅环,你不会是到了门口,反而不敢进去了吧?” 琅环心下苦笑,面上却只能恭敬道:“奴婢不敢。小姐去哪儿,奴婢自然跟着。” “那就好。”崔月满意地转回头,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奔赴战场般,抬步踏进了江州医馆的大门。 馆内光线明亮,药香浓郁。几个伙计忙着抓药、维持秩序,一位坐堂大夫正在给一位老妇人诊脉。一切井然有序,与门外破败的街景形成对比。 崔月目光扫视一圈,最终落在柜台后一个正在低头认真拣药的年轻伙计身上。她下巴微扬,琅环立刻会意,上前一步,声音刻意拔高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骄横: “伙计!听说你们这儿有位了不得的神医,快叫出来给我家小姐瞧瞧!” 这突兀的、与医馆内安静氛围格格不入的声音,立刻引来了周遭病人和伙计的侧目。见那丫鬟衣着体面却一脸凶相,身后的主子更是打扮得娇贵非常、面色不善,众人纷纷低下头或移开视线,不敢多看,生怕惹祸上身。 那被问话的年轻伙计手上动作一顿,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镇定下来。他放下手中的药戥子,将分拣好的药材包好递给旁边的学徒,这才转向琅环和崔月,态度不卑不亢:“这位……小姐,您是想寻神医问诊?可否先让小的看看情形,或者大致说说症状,小的也好去回禀神医?”他言语间竟透着一丝懂行的沉稳。 崔月挑眉,心下诧异:这抓药伙计,难不成还会看诊?可她这身体好得很,能看出什么毛病?但她还是依言伸出了手腕,露出一截皓白细腻的肌肤,递到伙计面前,眼神带着审视与挑衅:“那你便看看。” 那伙计倒也镇定,示意崔月到旁边稍坐,然后伸出三指,搭在她腕间,凝神细诊起来。片刻后,他松开手,眉头微蹙,面露难色:“这位小姐,您的脉象沉稳有力,节律均匀,气血充盈……实在不似有疾之象。可否请您详细说说,究竟是何处不适?”他态度依旧恭敬,却带着坚持。 琅环不等崔月开口,立刻打断他,语气更加不依不饶:“嘚!你个抓药伙计能看出什么?少废话!赶紧把你们神医请出来!” 小伙计被这劈头盖脸的训斥弄得面色一僵,有些愤愤,却又碍于对方身份不敢发作,只得忍气道:“姑娘息怒。并非小的推脱,实在是……神医今日并未坐堂,行踪不定,小的也不知他何时会来。” “原来是个做不了主的。”崔月嗤笑一声,语气轻蔑,说得那伙计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优雅地收回手,理了理袖口,继续施压:“那我且问你,这位神医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我自去寻他来。”她说着,不自觉地抱起双臂,微微抬着下巴,琅环也立刻配合地摆出更加盛气凌人的姿态。主仆二人这般阵仗,活脱脱就是上门找茬的权贵家小姐。 那年轻伙计哪里见过这等架势,一时语塞,额角渗出汗珠,正不知该如何应对这难缠的主仆时,目光无意间瞥向门口,忽然眼睛一亮,如同看到了救星,连忙越过柜台,急步迎了上去:“神医!您可算来了!” 这一声“神医”,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崔月。 她猛地转头,循声望去。 只见医馆门口,逆着光站着一人。身形高挑纤细,穿着一身毫无纹饰的玄色布衣,脸上戴着一张只遮住上半张脸的素银面具,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一双……沉静无波的眼睛。那身影,那隐约的轮廓…… 崔月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呼吸都屏住了。她死死盯着那人,试图从那面具之下找出更多熟悉的痕迹。 那被称为“神医”的人并未在意众人的目光,只对迎上来的伙计微微颔首,听对方压低声音、快速又为难地解释了眼前的情况。 面具后的目光随之转向崔月,平静地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没有任何情绪,既无惊讶,也无慌乱,仿佛只是在看一个普通的、或许有些麻烦的病人。 然后,那人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显然是刻意压低了声线,吐出的字句简洁无比:“跟我来。” 说完,便不再多看崔月一眼,转身径直走向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 崔月的心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奔涌着冲向头顶。这声音……这姿态……虽然刻意改变,但那身形,那感觉……太像了!她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质问,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镇定。 她倒要看看,这装神弄鬼的家伙,到底要玩什么把戏! 她给了琅环一个“跟上”的眼神,深吸一口气,抬步跟上了那个玄色的背影。琅环立刻紧随其后,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跟着那“神医”上了二楼。 与一楼相比,二楼更为安静。陈设简单至极,一桌两椅,一排药柜,靠窗处设着一张窄小的诊床。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而纯净的草药香气,是各种药材混合后沉淀下来的、令人心安的味道,而非一楼那种纷杂的气息。一切都整洁、有序、透着一股专注而专业的氛围。 还是那句话,崔月欣赏不来。能吸引她的,从来是华贵奢靡、珠光宝气、一眼便能衡量出价值的东西。这种素净到近乎寒酸的环境,只让她觉得压抑和不耐烦。 “神医”在桌后坐下,伸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示意崔月落座,随后再次伸出手,做出请脉的姿态。从那宽大的玄色袖口中伸出的手,手指纤长,骨节分明,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白皙,细腻非常,绝非寻常劳苦人家或江湖郎中所能拥有。 崔月依言坐下,伸出右手,目光却如同黏在了对方身上,紧紧盯着那面具下的每一丝细微动静,不肯放过任何破绽。 时间在沉默的诊脉中流逝。琅环站在崔月身后,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切。 良久,那只搭在崔月腕间的手指移开。“神医”缓缓开口,依旧是那把刻意压低过的沙哑嗓音,吐出的诊断却让琅环脸色一变: “小姐这是心病啊。” 琅环一听,立刻按捺不住,上前半步就要开口驳斥——这个害得小姐郁结于心、烦躁不安的始作俑者,如此故作高深地诊断“心病”?这简直是天大的讽刺。然而,她的话还未出口,就被崔月抬手拦下了。 崔月脸上非但没有怒色,反而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甚至带着几分玩味和胜利意味的笑容。她能猜到琅环的反应,但她此刻的心思早已不在这“诊断”本身之上。 “不愧是神医,”崔月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娇柔,眼睛却依旧锐利如刀,紧紧锁住对方,“那神医你说,我这病……该怎么治呢?”她身体微微前倾,姿态像是虚心求教,眼神却充满了侵略性的探究。 “神医”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如何回答。然后,面具后的目光迎上崔月的视线,忽然问了一句,而这一次,那声音不再刻意压制,恢复了它原本的清亮、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淡然: “崔小姐想问哪方面的呢?” 是崔雯的声音。 这一声,如同惊雷,彻底劈散了崔月心中最后一丝疑虑。 崔月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变得愈发灿烂,却也愈发冰冷,充满了“果然如此”的得意和一种被欺骗、被挑衅的愤怒。她慢慢地、一字一句地,仿佛在品尝着什么美味般说道:“关于神医的一切,我都想知道。”她站起身,绕过桌角,一步步逼近那戴着面具的“神医”。 “见了神医,”崔月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亲昵又危险的气息,凑近那银色面具,几乎是在对方耳边低语,“我便觉病根已除。” 说完,她猛地退后一步,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只剩下冰冷的审视和十足的厌恶。她不再看那“神医”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脏,转身对琅环道:“我们走。” 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快步下楼,穿过一楼那些或好奇或畏惧的目光,径直出了医馆大门,登上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回到灵犀院,崔月一进门便挥退了所有下人,只留下琅环。房门紧闭,屋内只剩下她们二人。 崔月脸上那强撑了一路的冰冷镇定瞬间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极度兴奋、愤怒和某种扭曲快意的潮红。她在屋内来回踱步,像是困在笼中的猛兽。 “果然是她!果然是这个贱人!”她声音发颤,既是气的,也是激动的,“我就知道!落水没淹死她,倒是淹出个神通来了!竟敢跑去外面抛头露面,行医卖药!她怎么敢?崔家的脸都要被她丢尽了!” 她猛地停下脚步,看向琅环,眼中闪烁着疯狂而恶毒的光芒:“琅环!你看到了!听到了!这就是证据!她崔雯,一个未出阁的庶女,竟敢做出此等伤风败俗、有辱门楣之事!若是传扬出去,莫说她自己身败名裂,就是我们整个崔府,都要成为京城的笑柄!” 随即崔月冷笑,笑容里满是算计,“我要让她彻底翻不了身!她不是想当神医吗?我偏要让她这神医做不成!她的名声,她的医馆,我都要给她毁了!” 她凑近琅环,压低声音,快速地说着自己的计划,语速快而清晰,显然已在心中盘算良久:“硬碰硬揭穿她,太便宜她了,也容易被她反咬一口,说我们污蔑。最好的法子,是让她自己垮掉!从内部烂掉!” “首先,散播谣言。就说她那神医之名来得不正,用的是些虎狼之药、邪门偏方,或是与人合谋做局骗人,总之,要把她的名声搞臭,让那些穷鬼不敢再去找她看病!” “其次,”崔月眼中闪过更阴狠的光,“找个懂医术的、机灵点的自己人,想办法混进她那破医馆里去!无论是做学徒还是打杂,只要能进去就行!让她……”她顿了顿,嘴角勾起残忍的弧度,“要么,找机会在她的药里动手脚,吃坏了人,看她如何收场!要么,就偷!把她那些所谓的‘秘方’、‘医术’都给我偷出来!她不是凭这个得意吗?我让她一无所有!” 找人的事,自然而然落在了最信任的琅环头上。琅环在崔府多年,又是崔月的心腹,总有些不起眼的人脉和门路。 琅环自然一点就通,恭敬地应道:“是。” 崔月满意地点点头,仿佛已经看到了崔雯身败名裂、跪地求饶的场景,胸中的郁气总算疏解了不少。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庭院中开始抽芽的草木,忽然又想起一事,自是几天后的马球赛。 第12章 比赛开始 玉河公主亲自点名崔雯去参加马球赛,在崔月心头炸开一片灼人的嫌恶与不爽。 “她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入公主的眼?” 她越想越气,胸口那团郁结的火苗蹭蹭上窜,烧得她坐立难安。目光扫过妆台上那柄温润剔透的羊脂玉梳,仿佛找到了宣泄口,一把抓过来,泄愤似的塞到身旁静立的琅环手里,语气冲得很,带着不容置疑的迁怒:“梳头!看着就烦!” 琅环默默接过那柄触手生凉的玉梳,依言站到崔月身后。镜中映出小姐那张艳若桃李却因怒气而微微扭曲的脸庞。琅环垂眸,敛去所有情绪,指尖轻轻拢起崔月那一头丰厚乌亮、保养得极好的青丝,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最珍贵的云锦。玉梳齿缓缓没入发间,顺滑而下,带走些许浮躁的静电。 “小姐息怒。”琅环的声音低而柔,像最熨帖的微风,小心地拂过崔月躁动的情绪,“二小姐便是去了,也不过是凑数罢了。那种场合,终究是看真本事的。骑术、击球,哪一样是闺阁里绣花写字能练出来的?公主许是一时兴起,瞧个新鲜,或是见她与周遭不同,图个乐子罢了。”她的话句句顺着崔月的心意,将崔雯的可能参与轻描淡写地归结为“凑数”和“新鲜”,试图浇灭那熊熊妒火。 “哼!”崔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盯着镜中自己依旧娇艳的容颜,眼神却不受控制地闪烁起来。琅环的话虽在理,却无法真正平息她内心的翻江倒海。马球赛……那可是玉河公主举办的!纵然她与那位气势逼人、英姿飒爽的公主气场不合,彼此都看不太顺眼,但能出席公主亲自操办的宴会,本身便是京城顶尖社交圈的入场券,是身份和脸面的象征。 如今京中目光因百花宴之事,或多或少都落在了那个突然变得“不一样”的崔雯身上。若这次马球会自己再缺席,而崔雯却出现在了那里——无论是不是凑数——旁人会怎么议论?会不会觉得她崔月这个嫡长女反而被庶妹比了下去?会不会觉得崔家更看重那个忽然开了窍的庶女?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心里,让她一阵窒息。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她崔月才是崔府最耀眼、最该被瞩目的明珠! 一个决定迅速在她心中成型,带着破釜沉舟般的赌气——她也要去! 可这念头刚冒出来,另一重顾虑便随之浮现。她素来只精于琴棋书画、妆容衣饰,对于骑马击球这等需要消耗体力、容易大汗淋漓、还可能晒黑细腻肌肤的“粗野”运动,向来是敬而远之,甚至嗤之以鼻的。莫说上场挥杆击球,便是靠近马匹,她都嫌那畜生气味腌臜,姿态不雅,毫无闺秀风范。 但是……不去,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崔雯出现在那种场合,哪怕只是在一旁站着,也可能凭借那副突然得来的“沉静”气度吸引一些不必要的注意?万一……万一公主又和她说笑呢?万一被哪个有份量的人看见了呢? 不,她做不到隔岸观火。 心思一定,那股别扭劲儿反而被一种更为强烈的、要去“盯场”和“搅局”的冲动所取代。她立刻起身,也顾不得头发才梳了一半,几缕发丝还垂在耳侧,吩咐道:“更衣!我去见母亲!” 琅环连忙停下手中玉梳,应了声“是”,心中暗自叹息,知道小姐这又是要跟二小姐别苗头了,却也不敢多劝,只快手快脚地帮她将头发简单绾起。 纯泽院内熏香袅袅,沈兰英正端坐在窗下的紫檀木软榻上,听着管事妈妈低声回禀着家中庶务,指尖一枚翠玉戒指光华流转。见女儿风风火火进来,发髻微乱,脸上还带着未消的余怒,她便摆了摆手,示意管事妈妈先退下。 “母亲!”崔月径直上前,亲昵地挽住沈兰英的手臂,拖长了调子,声音又软又糯,带着十足十的撒娇意味,与方才在灵犀院的暴躁判若两人,“女儿听说玉河公主在京郊办了马球会?阵仗还不小呢。” 沈兰英何等精明,一看女儿这神态,便知她心中有所求。她拍了拍女儿的手背,笑道:“是有这么回事。怎么?我的月儿几时也对这跑马击球的游戏感兴趣了?”她心下确实微诧,自己女儿向来只爱在闺阁中将她那些珠宝华服、琴谱画册摆弄得意趣盎然,何时转了性,关心起这等户外消遣来了? 崔月撅起嫣红的唇,故作委屈状,眼波流转间尽是小女儿的情态:“女儿哪会那些呀!胳膊没力气,见了马儿又心慌。只是……只是听说那玉河公主竟然亲自点了崔雯的名!她一个庶女,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竟能入公主的青眼?女儿想着,她若是去了,女儿这个嫡姐却缺席,旁人还不知要怎么议论我们崔家嫡庶不分呢!再说……”她话锋一转,带上几分狡黠与理所当然,“公主举办的宴会,去的定然都是京中顶尖的宗室子弟、勋贵公子。女儿去露个脸,应酬一番,也是维护我们崔家的颜面嘛。总不能风头都让……让别人占了吧?” 她没明说“别人”是谁,但沈兰英立刻听懂了女儿的弦外之音——是不想被崔雯比下去,要去盯着,甚至可能要去搅局,确保所有人的目光焦点依旧在她这个嫡长女身上。若是往常,沈兰英或许会温言劝慰女儿几句,不必与庶妹一般见识,自降身份。但百花宴后,崔雯那突如其来的沉稳与应对,以及裕王和德太妃那似有若无的关注,都让她这个掌控后宅多年的主母也心生疑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加之对女儿的溺爱几乎成了本能,她便觉得让月儿去盯着点也好,免得那个庶女再做出什么超出掌控、甚至牵连崔家声誉的事情来。 至于请帖……沈兰英微微一笑,笑容里透着几分属于主母的从容与底蕴:“我当是什么大事。这有何难。你外祖家与摄政王府向来有些走动,一张马球会的帖子,母亲还是能为你求来的。” 沈兰英的母族沈家,乃是京中颇有势力的世家,树大根深,明里暗里与当今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一派走得颇近。这亦是崔靖合虽仅为四品官,却能在这波谲云诡的京城政局中立足,甚至被归为“皇帝派”却仍未遭致明显打压的缘由之一——多少也碍着其岳家沈氏与摄政王那边的香火情。而玉河公主作为摄政王一母同胞的亲妹,她的宴会,沈家自然有门路拿到请柬,甚至可能不止一张。 崔月闻言,脸上立刻阴转晴,绽放出甜美的、得偿所愿的笑容,抱着沈兰英的胳膊轻轻摇晃:“母亲最好了!就知道母亲最有办法!谢谢母亲!” 于是,不过两日,一张精美考究、压着精致花纹、带着淡淡印泥香气的请柬,便由沈兰英身边的得力妈妈亲自送到了灵犀院。请柬措辞客气,邀请崔府小姐莅临马球盛会。 到了马球会这日,崔月一大早便被琅环从熏香温暖的锦被中轻声唤醒。看着镜中侍女为自己换上那身为了应景而特意命绣娘赶制出来的、绯红色绣金线缠枝梅的骑射劲装,崔月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这衣服用料名贵,刺绣精美,穿在身上也确实勾勒得她身段窈窕,但终究是为了骑马活动而设计,相对贴身,束缚行动,远不如她那些广袖流仙裙、曳地留仙裙来得飘逸自在,能让她行走间如弱柳扶风。 “小姐,您真打算……去场上看看吗?”琅环一边为她系紧腰封,勾勒出纤细腰肢,一边忍不住担忧地低声询问。她深知自家小姐的骑术——约等于无。往日里便是去自家或别家园圃里的马场散心,也是精心挑选最温顺矮小的小母马,由经验丰富的马夫牢牢牵着缰绳,慢悠悠溜达上两圈便算完了,何曾真正纵马奔跑过? 崔月对着镶嵌珍珠贝母的菱花镜左右照照,抬手理了理襟口,没好气地道:“上场?我去丢那个人做什么?”她撇撇嘴,眼神里满是嫌弃,“我去,是让她崔雯不痛快!只要我在那儿看着她,盯着她,她就别想舒坦!别想玩出什么花样!”她的重点从来不在马球本身,而在那个即将出现在马球场上的人。 收拾停当,主仆二人乘着一辆装饰雅致的马车,前往位于京郊的皇家园林。马车越行越偏,窗外景致逐渐从繁华街市变为疏朗的林地和平整的官道,空气中似乎都带着旷野的气息。崔月靠着弹墨软枕,心情也随着车轮颠簸而愈发烦躁起来,对即将抵达的目的地毫无期待,只有一种奔赴“战场”般的紧绷感。 抵达园林门口,已有不少华美车马停放。下了车,便见一片极其开阔的青翠草场被精心圈出作为赛场,四周搭起了供宾客观看的凉棚和席位,已有不少先到的宾客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寒暄。空气中弥漫着青草、泥土与阳光混合的气息,隐约还夹杂着马匹特有的味道。崔月下意识地用熏了浓郁兰芷香的手帕轻轻掩了掩鼻端,秀气的眉头蹙得更紧。这种地方,粗犷又喧闹,她一刻也不想多待。 她目光如猎鹰般迅速掠过场上场下的人群,急切地、几乎是焦灼地搜寻着那个让她恨得牙痒痒的身影。来了不少锦衣华服的公子小姐,个个意气风发,其中不乏一些眼熟的京城纨绔和闺秀,但她此刻全然没心思去留意谁来了。什么镇南王世子、李家公子、张家小姐……在她眼中都成了模糊虚幻的背景板。 她的全部心神,那根紧绷的弦,只系在崔雯一人身上。 终于,在场地一侧,凉棚阴影与阳光交界处,找到了崔雯。 只见崔雯竟已换好了一身毫无纹饰的黑色劲装,料子看起来只是寻常棉布,却干净利落。墨发一丝不苟地高高束成一束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晰的脸部线条。与周遭那些或是身着华美骑装、珠翠点缀,或是故作娇俏、颜色鲜亮的装扮截然不同,她那一身黑,只在腰间利落地缠了一抹略显旧色的蓝色丝巾,非但不显沉闷压抑,反而极衬她那份突如其来的沉静气质,显得身姿挺拔瘦削,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内敛的英气。 她正与同样一身赤红色骑装、神采飞扬的玉河公主站在一处。玉河公主似乎正在检查自己的护腕,侧头对崔雯说着什么,朗笑了一声,甚至还很是随意地抬手拍了拍崔雯的肩膀,姿态亲近自然。而崔雯,并未像寻常人面对公主时那般诚惶诚恐或受宠若惊,只是微微颔首,唇角似乎还带着一丝极淡极淡、几乎看不清的笑意,像是在回应公主的话。 这一幕,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崔月的心尖上!刺痛之后,是翻涌的酸楚与嫉妒。她完全没留意到玉河公主身边是否还有旁人,更没心思去打量对面那群已经骑上高头大马、正在活动手脚、跃跃欲试的年轻子弟中,那个最为耀眼瞩目、仿佛自带光环的存在。 直到“呜——”一声浑厚的号角声响起,划破喧闹的空气,示意选手们入场准备。 崔月这才猛地从那股蚀骨的酸意中回神,只见崔雯竟利落地抓住马鞍,一个翻身,轻盈地骑上了一匹通体雪白、毫无杂毛、神骏非凡的骏马背上,动作流畅自然,丝毫不显滞涩笨拙。她熟练地调整了一下缰绳,双腿微夹马腹,便驾驭着白马,缓步紧随在一骑同样神骏、但通体赤红如焰的骏马之后——那是玉河公主的坐骑,两人并辔而行,向着赛场中央而去。 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她身上,那身朴素的黑衣似乎也因此吸敛了光华,沉静而莫名夺目。 与此同时,另一侧,四骑清一色的高大黑马也踏着轻快而富有节奏的步伐进入场地,马蹄敲击草地,发出沉闷而充满力量的嗒嗒声。为首之人,身形挺拔矫健,姿态闲适潇洒,仿佛不是来参加一场激烈的比赛,而是来郊外踏青游玩一般。他手中一柄打磨光滑的檀木马球杆随意地搭在肩上,更添几分不羁。 那少年生得面如冠玉,肤色是养尊处优的白皙,却丝毫不显文弱,反而透着勃勃英气。一头乌发如墨,以一根鲜艳的红色发带高高束于头顶,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额角,随风轻动,增添了几分洒脱不羁的少年意气。他的眉形极好,如剑削般浓黑且锋锐,眉峰高耸,眉尾微微上扬,似两把利刃斜插入鬓,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毫不掩饰的傲气。双目明亮如寒夜星辰,眸光清澈透亮却又隐含犀利,顾盼间仿佛能洞察人心,流转间尽显聪慧与逼人的英武。鼻梁挺直而高峻,宛如精心雕琢的山峦,彰显出不容置疑的坚毅气质。嘴唇微薄,线条分明利落,此刻微微抿起,唇角似有若无地噙着一抹淡淡的、玩世不恭的冷笑,那是对世俗陈规的轻蔑,也是对自身实力的绝对自信。整体容貌堪称清俊绝伦,却不失棱角与威严,英气与傲气在他身上奇妙地融合,令人见之难忘。 此人正是镇南王世子,季舒雅。其名虽像个女子,确是包含着父母希望其雅致的含义,然其行却与名大相径庭,乃是京中有名的头号玩主,上至射箭打猎、赛马击球,下至投壶双陆、品鉴玩乐,无一不精,无一不晓,玩得精通,玩得潇洒。想当初镇南王从小对他严格教导,文武兼修,本是望子成龙,指望他能继承衣钵,戍守南疆,成为国之栋梁。谁料这小世子竟将这一身苦练出来的好本领,全数用在了“戏耍”二字之上,且玩得风生水起,名动京城,成了个逍遥自在、无人敢管也无人能管的富贵闲人。更因其父镇南王手握重兵却常年镇守边关、超然于京城摄政王与皇帝两派日趋激烈的党争之外,是朝中为数不多态度明确的中立实权派,这位世子的身份便愈发特殊超然起来,各方都想拉拢,却又都不敢轻易得罪,他也乐得清闲,只管在自己喜欢的天地里恣意逍遥。 此刻,季舒雅轻松地驾驭着□□神骏的黑马,那马儿皮毛油光水滑,肌肉线条流畅,一看便是万里挑一的良驹。他小跑着上前几步,手中球杆潇洒地转了个圈,带着呼呼风声,最终稳稳停在玉河公主马前。一黑一白两匹神骏的马头相对,微微打着响鼻,亲昵地转了个小圈。 “玉河公主,”季舒雅扬声笑道,声音清越爽朗,如同玉磬敲击,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蓬勃朝气与一丝漫不经心的玩世不恭,“许久未曾切磋,待会儿场上,承让咯!” 他身后那几名同样骑着黑马、显然是与他一同组队的年轻公子们,也都是京中勋贵之家擅长此道的子弟,闻言跟着发出一阵善意的、起哄式的笑声,气氛顿时被烘托得更加活跃热烈。 玉河公主显然也与他们极为相熟,毫不示弱,兴致高昂地回敬,扬了扬手中的球杆:“舒雅世子,可别光说不练!牛皮吹得响,待会儿输了球,可别哭鼻子找王爷告状才好!” 季舒雅闻言,那双亮如星辰的眸子顿时闪过跃跃欲试的锐芒,剑眉轻挑,傲气十足:“公主放心,哭鼻子的定然不是我!”他朗声一笑,声音穿透场地,将手中球杆向前方草地上的白色小球一指,扬声道:“闲话少叙!来!开始吧!” 裁判手中令旗应声挥下。 比赛,正式开始! 第13章 惊鸿一瞥 马球场上,气氛热烈如沸。 侍从将那颗缠绕着彩色皮革的小球高高抛向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荡起汹涌的浪潮。随着一声清脆响亮的“驾!”响起,蓄势待发的双方骑手如同离弦之箭,猛地策动胯下骏马,如潮水般向着小球最初的落点涌去。马蹄践踏着青翠草皮,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轰鸣,地面仿佛都在微微震颤。 场外围观的宾客们也被这瞬间点燃的激情所感染,爆发出高昂的欢呼与呐喊声,声浪几乎要掀翻凉棚的顶盖。 玉河公主一马当先,她身着赤红骑装,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凭借着精湛的骑术和一股不服输的锐气,率先抢到了球的控制权。她身体微侧,手腕灵巧地一抖,手中球杆如同延伸的手臂,精准地“捞”起地上滚动的小球,顺势一个漂亮的挥击,白色的小球顿时化作一道低平的闪电,急速射向世子季舒雅那边的球门方向! “好!公主好球!”支持白马队的人们立刻爆发出热烈的喝彩,掌声雷动。 小球贴地疾飞,险险地从几匹试图拦截的马蹄下穿梭而过。崔雯反应极快,她猛地一拉手中缰绳,身下通体雪白的骏马发出一声嘶鸣,灵巧地原地掉转马头,几乎没有任何迟滞,立刻如一道白色旋风般朝着球追去。她的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果敢,眼神紧紧锁定前方滚动的目标。 “我来!”就在崔雯看准时机,抬起球杆准备击打马球的瞬间,一个清越张扬、带着十足自信的少年嗓音从她侧后方传来。 只见季舒雅不知何时已催马逼近,他身体在马背上微微前倾,展现出极佳的核心力量,一手将球杆举过头顶,做出一个充满力量感和表演欲的预备动作,另一手熟练地操控着缰绳,黑马与他默契十足,瞬间加速,几乎与崔雯的白马并驾齐驱。 电光石火之间,季舒雅手腕发力,球杆划破空气带着呼啸的风声,精准地拦截在崔雯的球杆路径之前! “啪!”一声清脆的击打声。 球的运动轨迹瞬间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逆转,以一个刁钻的角度高高飞起,划过半场,远远地落向了马场的另外一边,完全脱离了白马队的控制范围。 “好——!!!”众人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更响亮的惊呼与叫好声。这一次,不止是支持黑马队的人们,就连许多原本为白马队加油的宾客,也情不自禁地为世子这手出其不意、精彩绝伦的拦截和反击喝彩。这纯粹是对高超球技的赞赏。 “嘿,骑马要这样骑!”季舒雅一击得手,顺势掉转马头,他抬起握着缰绳的手,随意地比划了一下,朝着崔雯扬了扬下巴,语气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毫不掩饰的得意和一丝善意的调侃嘲讽。阳光下,他束着红色发带的黑发飞扬,眉眼间尽是张扬夺目的光彩。 崔雯一口气堵在胸口,险些笑出来,不是她沉不住气,实在是见到一个年纪似乎比她还小些的少年如此嚣张又如此耀眼夺目,那副得瑟的模样简直让人又好气又好笑,情绪一时没兜住。世子季舒雅确实比崔雯还要小上一两岁,但这并非此刻的焦点。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追随着那颗仿佛拥有魔力的小球,期待着下一轮更激烈的争夺。 球并未直接飞向玉河公主的预期位置,公主反应神速,立刻勒马拐弯,试图中途拦截。季舒雅如同一头被激发了胜负欲的凶猛幼豹,催动□□神骏黑马,速度瞬间提升到极致,马蹄翻飞间草屑四溅,竟以毫厘之差抢先一步掠过了玉河公主,高举球杆,如疾风般冲向球的落点。 崔雯也被激起了斗志,毫不示弱,猛夹马腹紧追而上。一时间,一黑一白两匹骏马并驾齐驱,马颈相交,互不相让,场面紧张刺激至极。由于崔雯的位置更靠近球的滚动路线,她看准机会,一个俯身探出,球杆轻巧地一抄,竟再次将球救起,挑传向玉河公主的方向。 “公主!”崔雯激动地大喊,声音清亮,穿透了场上的喧嚣。 玉河公主眼疾手快,岂会放过这等良机?她迎着来球,毫不犹豫地一记势大力沉的重击! “砰!”白色小球如同被赋予了的生命,贴着草皮急速掠过,精准地钻入了黑马方的球门! “哗——!”场边瞬间沸腾!欢呼声、掌声、口哨声交织在一起,为这精彩的配合和进球喝彩。 季舒雅在距离球门一丈多远的地方猛地勒住缰绳,黑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不甘的嘶鸣。他调转马头,目光灼灼地盯向纵马欢呼的玉河公主,脸上非但没有懊恼,反而扬起一个更加兴奋、充满战意的笑容,朗声喝道:“第一场,算你们赢!再来!” 玉河公主爽快应战:“怕你不成!” 黑白两队人马再次于中场汇聚,气氛剑拔弩张,第二场更加激烈的比拼眼看就要开始。 然而,与场上这热火朝天、肾上腺素飙升的氛围截然不同,在场边的一处角落,崔月早已兴致缺缺,甚至感到几分百无聊赖的烦躁。 她从第一场比赛开始后不久,就悄悄挪到了这个相对僻静、靠近场地边缘的凉棚阴影下。场内飞扬的尘土、马匹汗湿的气味、还有那些人毫无形象的大呼小叫,都让她感到不适和鄙夷。她用手帕轻轻扇着风,目光懒散地扫过场内,看着那群人为了一个破球争得满头大汗,只觉得粗俗不堪,毫无美感可言。她来的目的只有一个——盯着崔雯,不让她有机会出风头或者攀附贵人。至于比赛本身?她毫无兴趣。 就在她神游天外,思考着回去后要用什么香膏沐浴才能祛掉这身沾染的尘土气时,一个意外发生了! 场内争夺过于激烈,不知是谁一杆挥空,或是马匹碰撞所致,那颗白色的小球竟如同脱缰的野马,高速旋转着,嗖地一声飞出了场地边界,不偏不倚,正好滚到了崔月脚边的草地上,停了下来。 崔月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低头,看着那颗停在自己绣鞋边的、沾了些草屑和泥土的马球。她蹙起精心描画的柳眉,脸上露出明显的嫌恶之色,仿佛那是什么脏东西。 “喂,你!” 一个清亮悦耳、带着少年人特有质感的嗓音响起,语气有些急迫,但并不显粗鲁。 崔月闻声抬起头。 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逆光看去,只见一匹通体乌黑、神骏非凡的高头大马正小跑着靠近,马背上端坐着一个身影。随着距离拉近,那人的轮廓迅速清晰起来—— 是一位极其英俊的少年郎。 他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年纪,面如冠玉,肤色是养尊处优的白皙,却丝毫不显文弱。眉形如剑,浓黑且锋锐,斜飞入鬓,带着一股逼人的英气和与生俱来的傲然。一双眼睛又大又亮,乌黑的瞳仁如同浸在水银里的黑曜石,清澈透亮,此刻正因为急切寻找马球而显得格外明亮锐利,顾盼间仿佛有光芒流转。鼻梁高挺俊秀,唇形薄而线条分明,此刻正微微张着,似乎还想说什么。 季舒雅策马过来,正看见一位少女闻声抬首。 方才远远只见有人捡起了球,此刻距离拉近,阳光正好洒在她身上,将她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 只见那少女一身绯红色绣金线缠枝梅的骑射装,华丽精致得与这尘土飞扬的马球场格格不入,却极衬她雪白的肌肤和明艳的容貌。她身姿窈窕,亭亭玉立,即使只是那样带着些许惊吓和茫然地站着,也自有一股娇贵非凡的气度。一双纤纤玉指正小心翼翼地捏着那颗脏兮兮的马球,仿佛不知该如何处置,那姿态莫名有种楚楚动人的意味。 她的面容更是精致得如同画中人。朱唇不点而红,饱满莹润;粉面桃腮,吹弹可破;最动人的是那双眼睛,明眸善睐,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尚未褪去的惊吓和被人打扰的不悦,像是林间受惊的小鹿,纯真又娇媚,瞬间击中了季舒雅从未为谁悸动过的心房。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场上的喧嚣、马蹄声、欢呼声……一切背景音都急速褪去,变得模糊不清。季舒雅的视野里,只剩下那个拿着马球、微微蹙眉的红衣少女。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长而卷翘的睫毛在阳光下投下的细小阴影,看到她因微微吃惊而轻启的唇瓣。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而陌生的情感如同滔天巨浪,毫无预兆地狠狠撞击在他的胸口。那感觉来得如此凶猛迅疾,让他瞬间忘记了呼吸,忘记了言语,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所为何来。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然后又猛地松开,开始疯狂地、毫无章法地剧烈跳动起来,一声声撞击着他的耳膜,如同擂鼓。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从心口炸开,瞬间涌向四肢百骸,让他浑身都有些发烫,指尖甚至微微发麻。 他张了张嘴,原本催促拿球的话早已忘到了九霄云外,下意识地想问点什么,比如“你是哪家的姑娘?”,或者至少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字…… 然而,就在他心神激荡、血液奔涌的这一刻,异变陡生! 或许是情绪过于激动引发了气血翻涌,或许是方才场上激烈追逐的疲惫延迟爆发,又或许是早间用的那碗冰镇梅子汤此刻才开始作祟……一股尖锐的、毫无征兆的绞痛猛地从他心口下方炸开。 那痛感来得极其凶猛,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入内脏,瞬间攫取了他所有的感官和力气。 “你……”季舒雅刚刚吐出一个字,声音却陡然变调,化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他漂亮的剑眉猛地拧紧,脸色霎时褪得苍白如纸,额际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他再也无法维持骑姿,下意识地松开了缰绳,修长的手指猛地捂向剧烈绞痛的腹部,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蜷缩,整个人如同被折断的弓,直直地从马背上栽落下来! “噗通”一声闷响,他重重地摔在草地上,蜷缩成一团,身体因为剧烈的疼痛而微微颤抖,唇色迅速变得苍白,紧咬着牙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世子爷!” “舒雅!”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所有人!场边惊呼声四起!世子的随从们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冲进场内。玉河公主距离最近,见状脸色一变,立刻勒住马缰,翻身下马快步冲了过来。崔雯也紧随其后,下意识地就想上前查看情况。 玉河公主毕竟见多识广,虽惊不乱,她迅速蹲下身查看了一下季舒雅的情况,见他意识尚存但痛苦万分,立刻拦住了想要上前施为的崔雯——崔雯懂医,但身份敏感,此刻贸然出手未必是好事。 “先别动他!快去叫随行御医!快!”玉河公主厉声吩咐,镇定的声音瞬间控制了有些混乱的场面。世子的几名贴身侍从慌忙应是,小心翼翼又动作迅速地将蜷缩着的世子扶抱起来,脚步踉跄却飞快地朝着场外停放的马车奔去。 整个过程发生得实在太快,从世子坠马到被带走,不过短短几十息的时间。 崔月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她手里还捏着那颗马球,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漂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惊骇和不知所措。她看着玉河公主和崔雯几乎同时投向她的目光,那目光中带着惊疑、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仿佛在问“你对他做了什么?”。 崔月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她猛地扔掉了手里那颗仿佛带着厄运的马球,像是要撇清什么似的,连连摆手,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和惊慌:“不…不是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我就捡了个球…他…他突然就…”她语无伦次,脸色比刚才的世子好不到哪里去,生怕这从天而降的祸事会牵连到自己身上。她只是来看住崔雯的,怎么会碰上这种倒霉事?要是世子真出了什么事,镇南王府怪罪下来…… 玉河公主看着崔月吓得花容失色的模样,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迟疑。她看得出崔月是真的被惊吓到了,不像是有胆量做什么手脚的人。而且众目睽睽之下,两人隔着一小段距离,崔月确实只是捡了个球而已。 正当场面气氛凝重,众人议论纷纷,猜测着世子突发急症的原因时,一名穿着镇南王府服饰的管事妈妈匆匆赶来,先是对玉河公主行了一礼,然后恭敬地传话道:“公主殿下万福。王妃娘娘让老奴来传话,世子爷已无大碍,乃是吃坏了肚子,惊扰了公主雅兴,实在过意不去。王妃说此事纯属意外,请公主切勿放在心上,继续尽兴游玩便是。” 此言一出,现场紧张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既然镇南王妃亲自派人来说明,并且明确表示不追究,那便意味着此事就此揭过。 玉河公主闻言,明显松了口气,点了点头:“世子无事便好。代我回禀王妃,改日必当亲自过府探望。”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就这样看似莫名其妙地平息了。马球会经此一扰,也失去了继续的兴致,众人议论着渐渐散去。 崔月捂着仍在砰砰直跳的心口,看着人们散去,这才感觉自己像是重新活了过来,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她一刻也不想在这倒霉地方多待,带着琅环,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马球场。 然而,谁也没有注意到,在被扶上马车、帘子落下之前,剧痛中的季舒雅,苍白的手指死死攥着衣襟,目光却仍艰难地、固执地透过人群缝隙,去寻找那一抹惊鸿一瞥的绯红身影。直到视线彻底被黑暗吞没,那双因痛苦而涣散的明亮眼眸深处,却仿佛烙印下了那阳光下抬首的惊惶容颜。 第14章 间隙 此时的崔月,因着几日前马球会上世子季舒雅那突如其来、又恰好在她面前发生的坠马事件,心口依旧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着,惴惴不安,怏怏地提不起精神。一连几日,她都只肯窝在灵犀院这一方她最为熟悉、也自认最安全的天地里,连院门都懒怠迈出。往日里那些能引得她兴致勃勃的赏花宴、诗会帖子,都被她随手丢在了一边,仿佛外头所有的热闹都沾染了那日草场的尘土与惊惶,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她整日只让琅环一个人近身伺候。灵犀院内,熏香依旧袅袅,却驱不散那份无形的压抑。有时,为了排遣那莫名的心慌和无所事事的空虚,她会叫琅环在一旁弹奏些轻柔的曲调,自己则随着乐声,漫无目的地舒展身体,跳些不成章法的舞。水袖挥洒间,裙裾翩跹,试图用身体的疲累来掩盖心绪的不宁。然而,舞姿虽美,眉宇间却总凝着一丝散不去的恍惚与后怕,眼神时不时地会飘向窗外,仿佛惊弓之鸟,任何一点稍大的动静都能让她骤然停下动作,侧耳倾听,直到确认无事,才又缓缓继续。 就连素日里最让她耿耿于怀、处心积虑要针对的崔雯,似乎也暂时从她的心头大患列表中隐去了。并非不再忌惮,而是那股因世子意外而生的巨大冲击和隐隐的不安感,暂时压倒了一切。她现在没有心力去琢磨那个变得古怪的庶妹,只想把自己缩回完完全全的壳里。 琅环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忧虑日深。她深知小姐的性子,这般消沉自闭绝非长久之计。有时,她会小心翼翼地,试图用各种方式提起些外界的话题,希冀能引开小姐的注意力。她会状似无意地提起城西那间“江州医馆”的“神医”近日又治好了哪个疑难杂症,名声如何愈盛;或者,更谨慎地,提及听闻镇南王世子回府后经御医诊治已无大碍,只是还需静养,王府闭门谢客云云。 然而,每当她提起这些,崔月要么是眼神放空,仿佛根本没听进去,指尖无意识地缠绕着袖口的流苏;要么便是烦躁地蹙起眉头,挥挥手打断她:“好了好了,聒噪得很,这些事与我有何相干?不必再说。”那语气里的厌倦和不耐,让琅环只得将剩下的话尽数咽回肚里,默默垂首立在一旁,心中叹息。小姐似乎刻意地在回避一切与那日马球场相关的人与事,连同那个她原本极感兴趣的“神医”秘密,也一并被暂时封存了。 只是,崔月这般“娴静”的模样终究没能维持几天。她本就是热闹惯了的性子,如同离不开水的鱼,几日孤寂的清冷已然是极限。心头的余悸虽未完全散去,但那百无聊赖的空虚和渴望被关注、渴望回到以往众星捧月状态的心思,又重新占据了上风。 这日清晨,她对镜梳妆,看着镜中似乎清减了些许却依旧明媚娇艳的脸庞,忽然就觉得灵犀院憋闷得令人窒息。她将手中的玉梳往妆台上一丢,发出清脆的响声,对琅环道:“更衣,备车,我去寻秋燕和云芸说说话儿。”语气里带着一种急于重新投入熟悉环境的急切。 至于琅环,则被她随口吩咐了新的差事:“你且留在府中,或是出去转转,替我细细寻访打听,看看京中可有什么医术真正高明、尤其擅长调理惊悸之症的郎中。要口风紧、底子干净的。”这吩咐看似是因她自身“受惊”而求医,实则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深究,是否也存了一丝想印证什么的模糊念头。琅环领命,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依旧恭敬应下。 马车驶向许府,崔月倚在车壁上,看着窗外流转的街景,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要将那几日积攒的郁气全部呼出。她还是更喜欢这样被人环绕、谈笑风生的感觉。 踏入许府正堂时,陈云芸果然已经到了。她们三人似乎总是如此,许秋燕是那个热情发起邀约、活跃气氛的中心,陈云芸是那个总是恰到好处提前出现的安静陪伴者,而她自己,则是理所当然被等待、被围绕的焦点。 许秋燕和陈云芸正坐在堂前铺设着锦垫的梨花木扶手椅上,两人中间的木桌上摆放着几碟精致茶点和两盏氤氲着热气的香茗。崔月目光一扫,甚至无需细看,便知那碟中盛放的,定是陈云芸最偏爱的、做成小巧桂花形状、撒着干桂花碎的甜糯糕点。她心下不由嘀咕了一句:“云芸这喜好,真是十年如一日的不曾变过。”脚下却加快了步伐,脸上堆起惯有的、明艳的笑容,快步入内。 “阿月来啦!”许秋燕见她进来,立刻扬起甜美的笑容,热络地起身相迎,亲昵地拉过她的手,引她到空着的主位旁坐下。陈云芸也放下手中的茶盏,抬起眼,对她微微颔首,露出一个浅淡却友好的笑容,算是打过了招呼。 甫一坐定,许秋燕便迫不及待地接上了之前的话题,她总是能无缝衔接起任何谈话:“我同云芸方才正聊起京里近日的奇闻异事呢,热闹得很。阿月,你可听闻了城西那边出了个了不得的‘神医’?”她眨着眼,语气里充满了分享秘辛般的兴奋。 崔月心下猛地一跳,“神医”二字像根细针,轻轻刺了一下她试图掩藏的秘密。她自然知道那“神医”九成九就是崔雯,但她此刻不愿深想,更不愿在好友面前透露分毫,免得牵扯出更多让她心烦意乱的事情。于是,她只是顺着许秋燕的话头,端起丫鬟新奉上的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故作随意地接道:“嗯,倒是听了一耳朵,说是那江州医馆的神医,如今名气大得很,都快被传成再世华佗了。”她刻意用了那种谈论市井传闻的轻飘语气。 许秋燕抿了一口茶水,将精巧的瓷杯轻轻放回桌上,发出细微的磕碰声。她眼波流转,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旁边安静吃着桂花糕的陈云芸,然后才转向崔月,压低了些许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味道:“何止是名气大?听说啊,这位神医可是被请进镇南王府,去给那位金尊玉贵的世子爷瞧过病了!”她顿了顿,像是突然才想起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猛地将身子向崔月这边探过来几分,那双总是漾着天真笑意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好奇,“对了对了!阿月,那日马球会,世子爷不就是在你眼前突然……那个的吗?快说说,当时究竟是个什么情形?可吓人了吧?” 这个问题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崔月好不容易才稍稍压抑下去的情绪闸门。那股被强行忽略的委屈、后怕以及一种“为何偏偏是我撞上这等倒霉事”的怨怼,瞬间汹涌而上,冲得她鼻尖发酸。她的脸色微微发白,握着茶盏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有些泛白。说出来的声音也失去了平日的娇脆,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和硬邦邦的不自然:“……和我有什么相干!我怎么会知道他突然发的什么疯!好端端的,不过是捡了个球,他就那样摔了下来……吓死个人了!与我一点干系都没有!” 她的语气急切,甚至带着点被冤枉似的呛人,仿佛急于斩断任何可能将世子的意外与她联系起来的猜测。话音落下,堂内出现了一瞬间的沉寂。许秋燕似乎没料到她的反应如此激烈,愣了一下。陈云芸也停下了咀嚼的动作,抬起眼,安静地看向崔月,那双沉静的眸子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这短暂的沉默让崔月更加不自在起来,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就在这时,陈云芸轻轻放下了手中只剩一小块的桂花糕,用帕子拭了拭嘴角,声音温和地开口,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话头,聊起了近日京中某家新开绸缎庄的料子,花色如何新颖,质地如何轻柔。话题被轻巧地揭过,气氛重新变得缓和起来。 许秋燕立刻心领神会,笑着附和起来,仿佛刚才那段短暂的插曲从未发生过。崔月心下暗暗松了口气,也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投入到关于衣料、首饰和胭脂水粉的讨论中去,只是偶尔,还是会有一丝恍惚掠过眼底。 三人在许府闲话漫谈,内容从天南地北的奇闻异事到京城最新的流行风尚,时间在茶香与笑语中悄然流逝。待到崔月起身告辞时,窗外日头已然西斜。 许秋燕和陈云芸一同将崔月送至许府大门外。马车早已候在一旁。就在崔月即将登车之时,许秋燕却忽然上前一步,拉住了她的衣袖。她脸上惯常的甜美笑容收敛了些许,眉头微蹙,眼中流露出几分真切的关切,声音也放低了些许:“阿月,”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那日……回去后,你真的没事吧?我瞧你今日气色似乎仍有些不足。” 崔月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直白的关心问得愣了一下。随即,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多年来,她习惯了被母亲沈兰英全方位、无微不至甚至令人窒息的溺爱包裹,也习惯了外人或羡慕或嫉妒或奉承的目光,却极少接收到来自同龄友人这般简单直接的关切。这一句询问,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她看似骄纵任性、实则或许也隐藏着某些不被察觉的压抑的心湖,激起了一圈细微却真实的涟漪。 她嘴角下意识地想要扯出一个表示无碍的笑容,但那笑容绽开一半,却莫名带上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凄凉意味,虽然极淡,几乎瞬间就被她重新收敛了起来。“我能有什么事?”她最终这样说道,声音尽量显得轻松,却掩不住那一闪而过的脆弱。她没有再多说,只是拍了拍许秋燕的手背,转身便扶着琅环的手,动作略显匆忙地登上了马车,仿佛生怕再多停留一刻,就会泄露更多情绪。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视线。崔月缩在琅环的怀抱里,像一只终于找到归巢的小鸟,紧绷的脊背在熟悉的气息中缓缓放松。琅环一手揽着她的肩,一手轻抚她的后背,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一点一点熨平她心底的褶皱。 "有我在。" 琅环的声音低沉而笃定,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外界的喧嚣与窥探都隔绝在外。 崔月将脸埋进她的颈窝,呼吸间满是安心的味道,轻轻吁出一口气。方才许秋燕那一声关切的询问,此刻想来竟有些遥远。至少,在琅环面前,她无需任何伪装。马车驶动,轱辘声轻响。而近日的京城,除了“神医”的传闻和世子坠马的谈资外,另一股暗流也开始在茶楼酒肆、深宅后院间悄然涌动。 不知从何时起,京城中开始流传起关于崔府的风言风语。而这股风波的源头,据说是一位新近出现的游方道士。 此人之所以被称作“道士”而非寻常“神棍”,是因为他确有其神异之处。几日前,他曾于东市口人流如织之处,当众施展手段,竟将一个突发癔症、状若疯魔、力大无穷且数名壮汉都难以制服的青年,用几根银针、一道符水,不过片刻功夫便安抚了下来,使其恢复了神智。具体细节众说纷纭,越传越玄,但这道士身怀异术、高深莫测的名声,却是不胫而走,迅速在城中传扬开来。 这日,崔月正在灵犀院内,试图用一支新学的、节奏明快的胡旋舞来驱散心头的滞闷。她旋转着,绯红的裙摆如同盛放的花朵,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就在舞至酣处时,忽听得院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小姐!小姐!”是琅环的声音,带着一种压低的急切。 崔月没有立刻停下,而是完成了最后一个旋转,方才缓缓收势,胸脯微微起伏,气息略促。她用指尖轻轻揩去脸颊上的汗珠。琅环此时已快步走到她跟前,站定,脸上带着奔波后的红晕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兴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琅环见状,立刻从袖中抽出自己的丝绢,上前一步,动作轻柔地为崔月擦拭额际和颈侧的细汗。她的动作恭敬而熟练,低声回禀道:“小姐,来了……那位道长,似乎朝我们府上这边来了。” 崔月享受着琅环的服侍,微微眯起眼,眼中闪过一抹算计的光芒。她早就通过自己的渠道知晓了这位道士的存在以及他那日“路过”崔府门前的举动。一切,正如她所期望的那样在发展。她红唇微启,语气带着一种尽在掌握的慵懒:“好,我知道了。琅环,不急。”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我们再等等。火候,还没到最旺的时候。” 原来,京城中悄然流传的、关于崔府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家脉受阻、即将走下坡路的传言,其最初的星火,正是源自于此。最初本非如此夸张的版本,只不过是这位颇有声名的道士,某日“恰好”路过崔府那朱漆大门和高耸的院墙外时,驻足片刻,对着府邸方向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轻轻叹息了一声:“可惜,可惜矣。” 这声叹息虽轻,却足够让守门的家丁听见。如此不吉利的言辞,自然惹得门童不悦,当即上前驱赶。那道士倒也未争辩,只是面露悻悻之色,仿佛惋惜之言不被理解,拂袖转身离去。 然而,这一幕落在一些恰巧路过的闲人眼中,经过口耳相传,便迅速走了样。人们开始猜测,道士口中的“可惜”究竟意指何事?莫非是看出了崔府风水有碍?或是府中藏有什么隐晦之事,阻碍了气运?传言如同雪球,在有心或无意的推动下,愈滚愈大,愈来愈夸张,渐渐就演变成了崔府被邪祟纠缠,家道即将中落的惊悚版本。 这流言自然也传到了崔靖合的耳中。他身为朝廷命官,读圣贤书,本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然而,人言可畏,尤其是这等涉及家族运道的谶语,最是容易动摇人心,损伤颜面。更何况家中尚有年逾古稀的老母,老人家年纪大了,最是听不得这些不吉利的言语,唯恐影响了心神安康。崔靖合为此颇感头疼,虽觉荒谬,但为求稳妥,为安母心,也为堵众人之口,他还是下令派人去寻访这位道士,想请其过府一叙,若能由他亲口“澄清”或做法事破除谣言,自是最好。 岂料,派出去的家丁在京城寻访了几日,竟都未能找到那位道士的踪影。这人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这一下,反而更像是在印证某些猜测——是否是崔府果真“有问题”,连有道行的真人都避之不及?或是崔府心虚无措,急于寻找道士“平事”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默认?一时间,流言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更添了几分“确有其事”的神秘色彩,甚嚣尘上。 而这其中,自然少不了崔月在背后的推波助澜。那些关于道士“寻而不见”的细节,经由某些隐秘的渠道被放大、渲染,再悄然散播出去,都有着她灵犀院的影子。 此刻,崔月对府外愈演愈烈的流言蜚语心知肚明,她心中嗤之以鼻,却又暗自得意。见时机似乎成熟,她接过琅环递过来的浸过香露的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又对镜仔细整理了一番略显凌乱的发髻和珠钗,确保自己依旧容光逼人。 然后,她转向琅环,唇角弯起一个冰冷而艳丽的笑容,眼神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轻声道:“走吧。火既然已经烧起来了,就让我们再去添一把柴,让这势造得再足一些。”她要亲自去会一会那个如今被推至风口浪尖的庶妹。 琅环看着她眼中那熟悉却又令人心悸的亮光,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将担忧压下,低眉顺目地应了一声:“是,小姐。”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出了灵犀院。穿过日渐熟悉却依旧让她觉得压抑的崔府长廊,一路无言。此时夜色已渐浓,府中大多院落已经熄了灯火,陷入一片沉寂。然而,位于偏僻角落的那处小院,却依旧透出昏黄的灯光,在浓重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孤清,如同它主人的处境。 崔月在院门外略站了站,吩咐了琅环几句,让她在外等候。然后,她深吸一口气,自己一个人推开了那扇并未闩死的院门,走了进去。 屋内,崔雯正倚靠在床头,就着床边小几上一盏不甚明亮的油灯,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书卷。听得脚步声,她并未抬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来了。”语气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料到她的到来。 待崔月走进屋内,崔雯方才放下书卷,抬起眼。一双乌黑沉静的眸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亮有神,直直地看向不请自来的崔月,用下巴示意了一下桌旁的另一张椅子:“坐。” 崔月见她这般镇定自若,心下莫名有些不快,但并未发作。她依言走过去,并未挑剔那椅子的简陋,随意地坐了下来,姿态却依旧保持着嫡小姐的骄矜。 崔雯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直接问道:“你前日让人传话,说今夜要我等你。有什么事?”她的直接了当,反而让准备了一肚子弯弯绕绕话术的崔月滞了一瞬。 崔月只觉得手心微微有些出汗,她在宽大的袖子里暗暗攥了攥拳头,用精心修剪的指甲用力压了压柔软的掌心,那细微的痛感让她壮了壮胆子,也激起了一丝蛮横。她抬起下巴,迎上崔雯的目光,故意用一种轻飘飘的、带着挑衅的语气反问道:“怎么?没有事情,我这个做姐姐的,就不能来找你‘说说话’了吗?” 屋内的空气,因她这句话,陡然变得紧绷而微妙起来。油灯的灯花轻轻爆了一下,映得两人神色各异的脸上,光影跳动。 第15章 火光 夜色深沉,无星无月。崔府后院,万籁俱寂,唯有巡夜人单调的梆子声偶尔划过夜空,更添几分幽深。崔雯所居的院落位置稍偏,此刻,只有她厢房的那一扇窗户还透出昏黄的光。 屋内,一盏孤灯如豆。灯芯偶尔爆开一朵细小的灯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光线随之晃动,将姐妹两人对峙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素白的墙壁上,仿佛两军对垒,界限分明。 崔雯半倚在靠窗的床榻上,身上随意搭着一条素色薄毯。她的目光平静无波,带着惯有的疏离,落在不请自来的崔月身上。这位同父异母的姐姐今夜显然有备而来。她挺直脊背端坐在梨花木圈椅中,下颌微微扬起,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一双凤目眼神锐利,如同淬了冰的刀锋,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蓄势待发、不容忽视的锋芒。 “我倒是小瞧你了,崔雯。”崔月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冷冽,刻意拖长的尾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这些日子,看你装得一副与世无争、清心寡欲的模样,背地里,却没少耍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吧?”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目光如探照灯般在崔雯脸上逡巡。 崔雯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平静湖面被投下一颗小石子,荡开细微的涟漪,旋即又恢复平静。她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崔月。 见她不语,崔月心中那股无名火更盛。她“嚯”地站起身,织锦裙裾曳地,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她缓步走近,步履间带着一种刻意的压迫感,最终在崔雯面前站定,甚至微微俯身,逼近对方。“那些来路不明的药渣,”她压低声音,一字一顿,目光紧锁崔雯, “还有你这凭空得来的‘神医’名头,哼,来得未免太蹊跷了些,敢说其中没有猫腻?”烛光在她跳动的眸子里映出两点灼人的火苗,那是毫不掩饰的敌意和探究。 崔雯听着这些指控,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原本舒展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没有立刻反驳,而是缓缓起身,离开床榻,赤足踩在微凉的地板上,一步步,沉稳地走近崔月,最终在她面前站定。她的身影挡住了部分灯光,在崔月身上投下一片阴影。 “我对于你的事,”崔雯的声音响起,清冷得像秋夜的露水,不带丝毫火气,“一点也不感兴趣。”她顿了顿,目光如同冷静的医者在审视病灶,落在崔月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上,“找人跟踪也好,挑衅我也好,甚至是知道我是神医也好,我都不在意。” 她的语调平稳,但接下来的话语,却带着清晰的、如同冰面裂痕般的警告意味:“但是,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崔月小姐。”最后那四个字,她吐得格外缓慢清晰,像是在划清一条无形的界限。 崔雯微微低下头,距离更近地审视着坐在椅子上的崔月。在她的目光下,崔月的脸上先是掠过一片全然的不解和茫然,似乎没料到会得到如此直白而冰冷的回应;随即,那茫然变成了被看穿般的心虚,她的眼神开始慌乱地躲闪,不敢与崔雯对视;最后,一丝被冒犯、被轻视的恼怒,如同火苗般窜上她的眼眸,染红了她的眼尾。 崔月听完崔雯的话,像是被点燃的炮仗,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太急太猛,沉重的梨花木椅子腿与光滑的地面剧烈摩擦,发出“刺啦——”一声尖锐刺耳的噪音,狠狠划破了夜的宁静。她抬手指着崔雯,修剪精致的指甲几乎要戳到崔雯的鼻尖,一双上扬的凤目因怒火而圆睁,里面燃烧着屈辱和愤恨。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如同风箱般鼓动。她的嘴唇哆嗦着,张了又合,合了又张,似乎有无数恶毒的话语即将冲口而出,但最终,那最后的、或许源于世家小姐教养的理智,或者是崔雯那过分平静的眼神带来的无形压力,让她硬生生将那些话咽了回去。只有那只指着崔雯的手,因为极力克制而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见崔月这般色厉内荏,最终未能发出只言片语的辱骂,崔雯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那里似乎因这无谓的争吵而隐隐作痛。她再次开口时,语气比刚才放松了些,尾音里带上了一点若有似无的、近乎疲惫的叹息:“我和你无冤无仇,你…” 她的话,突兀地停住了,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掐断了。 崔月哭了。 她没有发出呜咽声,只是死死咬着下唇,将头高高仰起,仿佛这样就能阻止眼泪的滑落。她的嘴唇倔强地噘着,带着一种孩子气的、不肯认输的姿态。然而,眼泪却不听使唤,完全不受控制地、争先恐后地从她那已然通红的眼眶中溢出,汇成小股,沿着她光滑的脸颊皮肤,无声地滚落,滴在她浅碧色的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你明明什么都不懂!”崔月哽咽地说,声音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那里面蕴含的委屈浓烈得几乎要溢出来。她随手用手背狠狠地、几乎是粗鲁地蹭过脸颊,将泪水抹开,留下一片狼藉的水痕,然后用力地、带着恨意瞪向崔雯,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都通过眼神投射过去。 崔雯沉默地看着她,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只是那按在太阳穴上的手指轻轻放了下来。她就那样站着,看着崔月无声地流泪,过了好一会儿,久到窗外的梆子声又响过一次。她将双手交叠抱在胸前,这是一个略显疏离但也在思考的姿态。她重新开口,语气是出乎意料的平稳,甚至带着一种尝试沟通的冷静:“你可以讲给我听吗?”她的眼神落在崔月脸上,不再是之前的冷厉或警告,而是带着一种纯粹的、不带偏见的询问。 崔月愣住了。她脸上愤怒和委屈的表情凝固住,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她看着崔雯,那双哭红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困惑。她的嘴唇先是紧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随即又像是因为压抑情绪而微微松开,颤抖着。 “你抢走了……”崔月的声音很低,低得像耳语,断断续续,仿佛每个字都重若千钧,“……属于我的……爱。”她吸了吸堵塞的鼻子,试图平复呼吸,却引来更剧烈的哽咽,“所以……我……恨你……哇——!” 最后那声“恨你”仿佛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紧随其后的,是再也无法抑制的、崩溃般的放声大哭。她不再顾及形象,像个丢失了最心爱玩具的幼童,毫无形象地嚎啕起来,肩膀随着哭声不住地剧烈抖动,仿佛要将积压了多年的委屈和不满都通过这哭声宣泄出来。 崔雯看着她崩溃的模样,静默了片刻。然后,她向前踏近一步,缩短了两人之间最后的距离。她伸出两只手,没有去拥抱,而是稳稳地、有力地抓住了崔月的手臂,那力道适中,既带着安抚,也带着一种让她冷静下来的意味。她的目光变得无比认真,紧紧锁住崔月泪眼朦胧的眼睛,不允许她闪躲。 “崔月,正视你自己,”崔雯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试图穿透那层厚厚的泪水和怨恨,“不用从他人身上得到什么来满足自己,你…” 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或许是劝诫,或许是引导,试图在那片被嫉妒和委屈占据的心田里,投下一颗不同的种子。 然而,话未说完,一股带着焦糊气味的浓烟,毫无征兆地从门缝、窗隙间猛地涌入房间!那烟雾灰白呛人,瞬间刺激着人的鼻腔和喉咙。 崔雯立刻放开了抓住崔月胳膊的手,警惕地迅速环顾四周。屋子里的温度在明显升高,一种不祥的燥热感弥漫开来。更多的、更浓的烟雾从四面八方,甚至是从地板和天花板的缝隙中丝丝缕缕地渗出、汇聚,很快变得浓密,阻碍了视线。崔雯被呛得忍不住咳嗽起来,她用袖子掩住口鼻。 “你做了什么!”崔雯猛地转头看向崔月,厉声问道,眼神锐利如刀,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是崔月?她竟偏执疯狂至此? “崔月!”见崔月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脸上泪痕未干,被浓烟呛得也开始咳嗽,眼神里却似乎闪过一丝混乱和……某种近乎解脱的疯狂?崔雯心中警铃大作,焦急地大喊她的名字,试图唤回她的神智。 回答她的,是“轰”的一声闷响!橘红色的火焰猛地从床榻的帷幔处窜起,如同一条被禁锢许久终于脱困的火蛇,瞬间吞噬了轻薄的纱帐,并以惊人的速度向四周蔓延开来!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空气在高温下扭曲,木质家具开始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火光映照下,崔月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惊醒了。她猛地一把狠狠打开崔雯或许是想拉她一起逃生的手,那动作带着一种决绝的、甚至是厌恶的力道。她看也没看崔雯一眼,用袖子死死捂住口鼻,低下头,快步绕过燃烧的床榻,踉跄着冲向房门,想要趁着火势尚未完全封堵出口的时候逃离这个瞬间变成炼狱的屋子。 崔雯也被灼热的气浪炙烤得皮肤发疼,浓烟让她视线模糊,呼吸困难。求生本能压倒了一切思绪。她不再犹豫,立刻用衣袖护住头脸,紧随着崔月的身影,矮身冲过已经开始燃烧的门框,也逃离了火海。 屋外,清凉的夜空气瞬间涌入肺腑,同时涌入耳膜的,是丫鬟仆役们惊慌失措、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和呼喊声:“走水啦!走水啦!二小姐院子走水啦!快来人啊!” 整个后院瞬间被惊动,乱成一团。人影幢幢,脚步声杂乱,铜盆水桶的碰撞声叮当作响。有人慌不择路地奔跑,有人大声呼喊着组织救火。 崔雯的屋子本就不大,结构也简单,火势虽起得迅猛异常,但两人反应尚算及时,几乎是前后脚冲出了已然被烈焰和浓烟吞噬的房门,狼狈地跌落在院中的青石板上。 崔月先一步出来,因跑得急,发髻早已散乱,几缕乌发被汗水黏在额角脸颊,华丽的裙摆也被门框上蹿升的火焰燎黑了一大块,边缘卷曲焦糊。她的贴身大丫鬟琅环,在听到动静的第一时间就已从隔壁厢房冲出。她没有像其他小丫鬟那样惊慌尖叫,脸色虽然也因紧张而微微发白,但眼神却异常沉着冷静。她目光如电,迅速扫过现场,立刻精准地找到自家小姐的位置,快步上前,没有多余的废话,一把稳稳地扶住崔月微微颤抖的手臂,力道坚定。 “小姐可安好?”她低声快速询问,声音镇定却透着不容错辨的关切和紧张。她的目光敏锐地扫过崔月泛红湿润的眼眶、凌乱不堪的发髻、以及脸上那混合了烟灰、泪痕和某种复杂难言情绪的痕迹。同时,她不动声色地挪动了一下位置,用自己半个身子挡在崔月与混乱人群之间,并伸出手,动作利落地替崔月整理了一下歪斜的衣襟和散乱的发丝,试图恢复些许体面。 火势借着夜风,蔓延得极快,贪婪地舔舐着一切可燃之物,木质窗棂和房梁在火焰中发出噼啪的咆哮,不时有烧断的椽子带着火星坠落。后院的下人们和水龙局闻讯赶来的仆役被迅速组织起来,如同一条慌乱但逐渐有序的长龙,纷纷跑向不远处的穿云长廊下的水池取水,再一桶桶、一盆盆接力传递过来,奋力泼向着火的屋子。一道道水柱与嚣张的火焰相遇,发出“刺啦——嗤——”的剧烈声响,蒸腾起大片大团白色的滚烫水汽,与翻涌的黑烟混合在一起,更加迷蒙了视线,空气中弥漫着焦糊、湿漉和水汽的复杂气味。 崔雯站在院子里,夜风带着寒意吹拂在她被火焰烤得滚烫、沾满烟灰的脸上。她急促地呼吸了几口清冷的空气,强压下喉咙的灼痛和想要剧烈咳嗽的**。她没有理会周围的极度嘈杂、纷乱的泼水声、声嘶力竭的呼喊声,目光穿过混乱奔忙的人群,死死锁定在几步之外、正被琅环稳稳扶住、惊魂未定、微微喘息的崔月身上。 劫后余生的庆幸在她心中只是一闪而过,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未能激起多大涟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后知后觉的、逐渐升腾凝聚的怒意,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明晰的、对于这种近乎同归于尽般疯狂行径的深深寒意。 她径直朝崔月的方向走去,步伐很快,很稳,带着一股不容置疑、亟待清算的沉重气势,所过之处,连那些正匆忙传递水桶的仆役都不自觉地被她周身散发的冷意所慑,下意识地让开些许。走到崔月面前,不等崔月从惊魂未定和方才情绪崩溃的余波中完全反应过来,也不顾琅环瞬间警惕投来的目光,崔雯一手猛地伸出,精准而用力地抓住了崔月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腕,狠狠拽了一下,迫使对方面对自己! “啊!”崔月猝不及防,手腕上传来的紧箍感和骤然加诸的痛楚让她痛呼出声,她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发现崔雯的手指如同铁钳般牢固,那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她带着未散的惊怒、残存的委屈和一丝尚未褪去的慌乱看向崔雯。 只见崔雯脸上不再是平日里的平静无波,而是带着毫不掩饰的、沉甸甸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愤怒。那双平日里如同古井深潭般难测的眼睛,此刻灼灼逼人,里面跳动着远比身后那冲天烈焰更冷、更沉的火焰,紧紧攫住她。崔雯的双唇紧闭成一条坚硬的、苍白的直线,显示出她正极力压制着胸腔里翻涌的惊涛骇浪。随后,她的嘴唇松开了些,吐出的字眼却带着冰碴子般的寒意和难以置信的质问:“你疯了?”崔雯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周围所有的喧闹泼水声、呼喊声,直直砸向崔月,每个字都像沉重的冰块,撞击在心上,“这就是你的办法?连同自己一起烧死?!你想让所有人都给你陪葬吗?!” 她现在只有这一个想法,觉得崔月的行径简直不可理喻,疯狂、愚蠢到了极点! 崔月被崔雯眼中那毫不掩饰的震惊、愤怒以及某种深沉的、仿佛看污秽之物般的失望刺得心头剧烈一缩,先是一阵强烈的心虚和气短,随即那点残存的委屈和一直被压抑着的、不肯低头的倔强又猛地冒了上来,支撑着她。她用另一只自由的手使劲蹭了下还有些湿润刺痛的眼睛,然后用力回瞪崔雯,强自争辩道,声音因为激动、烟熏和方才的哭泣而异常沙哑:“你不是没事吗?你看清楚了!我们都出来了!活得好好的!” 话音出口,才觉出这话的苍白无力与底气不足,又觉得在丫鬟和下人们面前被崔雯这样抓住手腕厉声质问,实在是颜面尽失,难堪至极。她便更加用力地、近乎挣扎地想要甩开崔雯的手,声音也拔高了些,带着色厉内荏的尖锐:“放手!你弄疼我了!放开我!” 就在这时,琅环上前半步,恰到好处地插入了两人之间,她的身体并没有完全挡住崔月,却形成了一个微妙的保护姿态。她平静地看向面色冰寒的崔雯,语气不卑不亢,声音清晰稳定:“二小姐,请您息怒。眼下火势刚熄,现场混乱,万事皆应以稳妥处理火场后续、查明原因为先。大小姐方才受惊不小,若有任何不是,也请容后再说。” 她的话语既维护了崔月,又点明了当前的首要事务,试图化解这剑拔弩张的场面。 崔雯定定地看了崔月几秒钟,那目光极其复杂,有愤怒,有不解,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于眼前这个陷入偏执泥潭而无法自拔之人的无力感。她不再说话,紧抓着崔月手腕的手指,一根根地、缓慢而极其坚定地松开,最终彻底放开了她,仿佛甩掉了什么粘稠、危险且令人作呕的东西。然后,崔雯一言不发,决绝地转身,径直离开了这片混乱的、被火光余烬和水汽笼罩的区域,走向院落更深处、被阴影笼罩的相对安静的角落。她的背影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挺直却莫名透出一股沉重的、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彻底划清界限般的疏离。 由于发现尚算及时,且离穿云长廊下的水源很近,仆役和水龙局的人拼力扑救,火势在肆虐了约莫半个时辰后,终于被彻底控制并扑灭了。最终,除了崔雯的卧房被烧得房梁塌陷、墙壁黢黑、内部物品几乎尽数化为焦炭灰烬,只余残垣断壁和袅袅青烟外,所幸并未蔓延到相邻的屋舍,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刺鼻的焦糊气味、湿漉漉的水汽和烟尘的味道,残存的青烟如同不甘散去的幽灵,在废墟上空袅袅飘荡,诉说着方才的惊心动魄。 然而,这场发生在深夜、起因蹊跷、险些酿成大祸的火灾,显然不能就此轻易揭过。天色将明未明,东方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崔月、崔雯两人,草草更换了被烟熏火燎、狼狈不堪的衣物,略作整理,便受到了家主崔靖合的紧急传唤,此刻都垂首静立在崔府议事厅冰冷光滑、映照着摇曳灯光的金砖地上,等候发落。 崔靖合是从睡梦中被管家急促的拍门声和禀报惊醒的,听闻是崔雯院子着火,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而沈兰英,早在刚刚听到心爱女儿院落失火、女儿险些葬身火海的消息时,就惊厥过去,此刻虽被救醒,勉强坐在侧位上,依旧脸色惨白如纸,一只手紧紧攥着帕子,另一只手不住地轻抚着自己的胸脯,看向崔月的目光里充满了未散的惊惧和浓浓的担忧。 议事厅内灯火通明,气氛凝重。崔家祖母也被惊动,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了进来,见儿子正在盘问,自己就沉默地在右副座坐下,手中捻着一串佛珠,脸色沉静,看不出喜怒。 “怎么回事?”崔靖合坐在正位太师椅上,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他的眼睛率先看向一向更会惹事的崔月。 崔月感受到父亲的目光,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向前一小步,微微低下头,露出一段纤细脆弱的脖颈,声音带着刻意营造的、惊魂未定的颤音:“父亲,今夜……今夜女儿心中挂念妹妹,特去探望,与她闲话家常。谁知……谁知骤然失火,火势起得极快,女儿与妹妹险些……险些就……” 她的话语适时地哽咽住,抬起手,用绣着精致兰草的帕子,动作优雅而脆弱地轻轻拭了拭根本不存在泪水的眼角,继续道,“现在想来,还心有余悸,后背发凉。” 她将自己完美地塑造成了一个关心妹妹却无辜受难的受害者形象。 崔雯站在一旁,自始至终微垂着眼睑,听着崔月这番半真半假、避重就轻的陈述。闻言,她那一直没什么表情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牵起一丝极其细微的、转瞬即逝的嗤笑,轻得几乎无人察觉。 人未发声,先听得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门童气喘吁吁地跑进议事厅,也顾不上礼节,急急禀报道:“禀、禀老爷,门外……门外那个之前来过的道士,他、他又来了,说有要事求见!说……说府中今夜火起,乃……乃非比寻常!” 第16章 道士指崇 议事厅内,空气因门童的禀报而瞬间凝固。崔靖合眉头锁紧,尚未开口,坐在右副座的崔家祖母已缓缓抬起眼帘,她手中捻动的佛珠节奏丝毫未乱,只淡淡道:“哦?他倒来得巧。请进来吧。” 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话音未落,只见一位身着灰扑扑道士服、头戴偃月冠的中年男子,已不紧不慢地踱步而入。他面容清癯,下颌留着三缕长须,一手持着一柄看似古旧的青铜方位罗盘,一手轻捋胡须,步履间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飘忽感。他站定在厅堂中央,目光缓缓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主位的崔靖合身上,微微躬身,行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礼,嗓音带着拿腔拿调的沙哑:“无量天尊。贫道夜观星象,见紫微晦暗,煞气冲犯,手中这祖传罗盘更是异动不止,指针摇摆难定。贫道心有所感,掐指一算,便料到今夜贵府必有异象降临,恐有祸事,特此前來,欲要告知,不想……还是晚了一步。”他摇头叹息,一副高深莫测、悲天悯人的模样。 祖母的目光在他身上淡淡扫过,如同审视一件寻常器物,不置可否。 一旁的崔靖合面色沉凝,他位居四品,在官场沉浮多年,见惯了各种装神弄鬼、故弄玄虚之事,心中对这类江湖术士本能地存有几分疑虑,觉得此事透着不合理,这道士来得未免太巧了些。然而他沉吟片刻,终究没有立刻驳斥,只是沉声道:“道长既有高见,不妨直言。”他想听听这道士究竟能说出什么子丑寅卯来。 那道士见崔靖合态度谨慎,也不着急,故作深沉地用手慢慢摸着下巴,指尖捻着那几根稀疏的胡须,眼睛半眯着,时而抬头看看屋顶,时而低头瞅瞅手中那不断微微颤动的罗盘指针,仿佛在感应着什么无形的气场。半晌,他才仿佛终于确定了什么,重重叹了口气,语气凝重地说道:“唉!贫道不敢隐瞒。贫道此前便曾观测贵府上空,隐有灰黑之气缭绕,乃是不祥之兆。再加上今夜这突如其来的‘火厄’异象……贫道斗胆断言,贵府这是……被邪祟所缠啊!” 他刻意停顿,目光扫过众人。祖母闻言,只是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手中佛珠依旧不紧不慢地捻着,并未如道士预期般露出惊惶之色。反倒是沈兰英,惊恐地捂住了嘴。 道士只得继续用玄虚的语调说道:“此邪祟非比寻常,若不及早找出并祛除,恐其日益壮大,届时……轻则家宅不宁,灾祸连连,重则……将会威胁到崔家的整个家运根基,子孙前程,俱受影响啊!” 听到“家运根基”、“子孙前程”,祖母捻动佛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但很快又恢复了节奏。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度:“邪祟?道爷可知,我崔家诗礼传家,向来敬鬼神而远之。不知这邪祟,依道爷之见,藏于何处?又如何找出?” 听到这话,一直低垂着眼睑、看似惊魂未定的崔月,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极快的弧度,转瞬即逝。她心中暗道:就等这句话呢! 那道士仿佛等待已久,立刻接话,手指煞有介事地在罗盘上点划着,目光变得锐利,如同鹰隼般扫视在场众人,尤其是在崔雯和崔月身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道:“回老夫人,这邪祟狡诈,最善藏匿,往往……就附身在活人身上!”他语出惊人,看到众人骤变的脸色,才慢悠悠补充,“这人一旦被附身,初期或许只是性情略有改变,久而久之,便会心智渐失,行为颠倒,最终完全由那邪祟操控,做出种种危害亲族、败坏门风之事,自身却浑然不觉。” 他看向崔靖合,语气“诚恳”地建议:“崔大人乃一家之主,阳气旺盛,或可不受侵扰。您可仔细想想,近来这崔府之中,有无何人……性情举止,与以往相比,判若两人?此乃邪祟附身最显著之征兆!” 听着道士这番装神弄鬼、指桑骂槐的话,崔雯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眉梢几不可察地轻轻一挑。她抬起眼,目光淡淡地扫过那道士,又掠过一旁难掩得意之色的崔月,心中一片雪亮:原来如此。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费尽心机制造火灾,引来道士,最终的目的,是为了在这里等着她。她看向崔月的眼神里,不禁掠过一丝极淡的无奈,以及一点点……近乎荒谬的佩服:为了给她栽赃一个“邪祟附身”的罪名,这位姐姐还真是舍得下本钱,连放火这种险招都敢用。 崔月见道士已经精准地说出了她预先商量好的说辞,心中大喜,知道时机已到。她立刻上前一步,脸上堆砌出恰到好处的惊恐、担忧与恍然大悟,声音带着刻意的颤抖,指向崔雯:“祖母!父亲!道爷这么一说……女儿、女儿想起来了!那不正是妹妹吗!”她成功地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到了崔雯身上。 “自那日落水被救起后,”崔月语气急促,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妹妹她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以往妹妹性子怯懦,不善言辞,见人总是低着头。可如今,她不仅变得伶牙俐齿,行事更是……更是大胆出格,完全不似闺阁女子所为。这、这难道不就是道爷所说的,性情大变,判若两人吗?”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却又笃定地观察着祖母的反应。 崔月心中冷笑,她太了解这位祖母了。祖母表面上对崔雯还算和蔼,但那不过是爱屋及乌,看在父亲崔靖合的面子上。骨子里,祖母最看重的是崔家的门楣声誉,是那点所谓的“清流家风”。崔雯的存在,本身就是崔家一个不光彩的“污点”,是父亲年少风流的证据。祖母平日对崔雯的那点温情,不过是维持体面的伪装而已。一旦涉及到可能危害崔家声誉和家运的根本问题,崔月有信心,祖母绝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牺牲崔雯这个“污点”来保全家族。 崔靖合听着崔月条理分明的指控,眉头皱得更深,陷入了沉思。他并非完全不信鬼神,但也绝非盲目迷信之人。他看向那道士,沉声问道:“若果真如道长与小女所言,那……可有何解法?”他的语气带着审视,既想知道答案,也在判断这道士的真伪。 道士见崔靖合似乎有些意动,心中暗喜,面上却愈发宝相庄严,捋须道:“崔大人明鉴。此邪祟既已附身,寻常之法难以驱除。需得将此人暂时隔离,关入家族祠堂之内。祠堂乃先祖英灵安息之地,正气最为充沛,可借助崔府列祖列宗的魂魄威压,暂时镇住那邪祟,使其不敢妄动。随后,再由贫道斋戒沐浴,在祠堂外设坛,连续做法七日,以无上道法,辅以符水咒术,方能将那邪祟彻底逼出体外,化解此劫!” 听到只是关入祠堂,由道士做法,听起来似乎并无皮肉之苦,也不会立刻要了性命,崔靖合心下暗自松了口气。他潜意识里或许并不完全相信,但若能借此平息事端,安抚母亲,又能给惹是生非的崔月一个教训,让崔雯暂时受些委屈,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他思忖着,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转向了崔雯,那眼神复杂,带着权衡后的犹豫,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准备默许的倾向。 崔雯立刻敏锐地捕捉到了崔靖合这细微的态度转变。她心知,若此刻再不反击,一旦被坐实了“邪祟附身”的名头,关进祠堂,后续是圆是扁,就全由崔月和这道士拿捏了,生死都难料。 就在崔靖合嘴唇微动,似乎要做出决断的千钧一发之际,崔雯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很轻,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打破了厅内凝滞的气氛。她上前一步,并非对着道士,而是直接面向崔靖合和祖母,朗声说道:“父亲,祖母。若果真依此人所言,将女儿关入祠堂,请这道士做法,那才真是正中某些人下怀,非但不能驱除所谓的‘邪祟’,反而要让崔府蒙上不白之冤,沦为整个京城的笑柄!” 她语速平稳,目光清澈而坚定,毫无被指为“邪祟”的惊慌失措。 “此话怎讲?”崔靖合下意识地问道,被女儿这突如其来的反击弄得一怔。 崔雯不慌不忙,条分缕析:“父亲请想。第一,我崔家乃书香门第,官宦世家,父亲更是朝廷四品命官,深受皇恩。若只因一个来历不明的道士几句空口无凭的‘星象’、‘罗盘’之言,便轻易认定自家女儿被‘邪祟附身’,还要大张旗鼓地关入祠堂做法事。此事若传扬出去,外人会如何议论?他们会说崔家家主昏聩,竟被江湖术士的花言巧语玩弄于股掌之间,轻易相信怪力乱神之说!这岂不是将崔府百年清誉、父亲您的官声威望,都置于何地?”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微变的祖母和眉头紧锁的父亲,继续道:“第二,这道士口口声声说今夜异象是‘邪祟作怪’。那么请问,此刻在这崔府议事厅内的,除了我崔家自己人,还有何人?”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瞥向那道士,“一个外人,一个方外之人,偏偏在火灾发生后如此巧合地出现,指认府中小姐为‘邪祟’……父亲,您不觉得,这本身就很值得推敲吗?究竟是确有邪祟,还是……有人借此机会,行那栽赃陷害、排除异己之举?还望父亲仔细斟酌,莫要让那真正的‘心怀鬼胎’之人得了逞,让亲者痛,仇者快!” 崔雯这一番话,逻辑清晰,句句戳中要害,尤其是将崔府的声誉和崔靖合的官声摆在了前面,由不得他们不深思。 崔月一开始被崔雯不按常理出牌的反击整蒙了,愣在原地。她原本的计划是利用祖母对家运的担忧和父亲可能的宁可信其有来坐实崔雯的罪名,没想到崔雯完全不接“邪祟”的茬,反而直接从家族声誉和阴谋论的角度反击。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妹妹这话……倒像是很确定这府中没有邪祟咯?”这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显得自己好像很希望有邪祟似的。 崔雯闻言,转头淡淡地看了崔月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穿透人心,看到所有隐藏的算计和阴暗,让崔月没来由地心里一阵发毛,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崔雯不再看她,重新转向崔靖合和祖母,郑重地行了一礼,语气恳切而坦然:“父亲,祖母。女儿落水后,确曾昏沉数日,醒来后或许因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心境有所变化,行事与前有所不同,但女儿可以指天发誓,女儿崔雯,神智清明,绝非什么邪祟附身!今夜之事,蹊跷甚多,火源从何而起尚未查明。当务之急,应是彻查火因,整顿家宅,而非听信一面之词,行此授人以柄、自毁长城之事啊!” 崔月此刻也终于回过味来,明白了崔雯的意图,她是想反过来将这道士打成“心怀叵测”之人,从而洗脱自己!崔月岂能让崔雯得逞?她立刻接过话头,语气变得激动,试图将话题拉回“邪祟”本身:“父亲!万事讲究一个因果!崔雯妹妹性情大变在前,这是不争的事实!道爷谏言在后,乃是基于异象推算!邪祟狡黠,最善蛊惑人心,父亲万万不可被其蒙蔽,因小失大,置崔家满门安危于不顾啊!”她刻意将事情往严重了说,试图用家族安危来施加压力。 此时的崔靖合,被两个女儿截然不同的说辞夹在中间,反而彻底冷静了下来。他位居四品官员,又是坚定的皇帝党羽,在朝堂之上见惯了各种明枪暗箭、互相攻讦的场面,早已练就了一番权衡利弊的本事。他默不作声,深沉的目光在侃侃而谈的道士、急切指控的崔月以及冷静自辩的崔雯之间来回徘徊,指节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太师椅的扶手。 他心中飞快地衡量着两种选择可能带来的最终结果。若依崔月和道士之言,将崔雯作为“邪祟”处理,短期内或许能安抚母亲,平息这场风波,但长远看,风险极大——正如崔雯所说,此事若处理不当,极易授人以柄,成为政敌攻击他的口实,严重损害崔府声誉和他自己的官声。而且,他内心深处,对这道士的突然出现和崔月过于“积极”的表现,也并非毫无怀疑。 而若依崔雯之言,严查火灾原因,将道士赶走,虽可能暂时让母亲不满,也让崔月心怀怨恨,但却能最大限度地维护崔府的稳定和声誉,杜绝后患。毕竟,从根源上解决问题,远比用一个漏洞百出的“驱邪”借口来“亡羊补牢”要稳妥得多。 就在崔靖合内心天平逐渐倾斜之际,崔月却因他的沉默而误解了。她见父亲久久不语,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和道士,心中猛地一沉,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愤懑瞬间涌上心头!她认定了父亲就是偏心,就是站在崔雯那边!刚刚在后院被崔雯“教训”、被她抓住手腕质问、以及最后崔雯那句“正视你自己”的话语,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翻涌,最后定格在崔雯那张平静却仿佛能看透一切的脸上。 发现自己的思绪竟然又不受控制地跑到了崔雯身上,崔月赶紧用力眨了眨眼,试图驱散这令她烦躁的影像。然而,就是这片刻的分神和情绪波动,让她错过了在父亲做出最终决定前,再次添油加醋、巩固“邪祟”之说的最佳时机。 等她回过神来,只见崔靖合已经猛地一拍扶手,沉声做出了决断:“够了!” 他目光如电,首先射向那道士,语气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这道士,言语恍惚,行迹可疑!我崔府家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念在你未曾造成实质损害,立刻给我滚出崔府!若再敢踏入半步,或在外胡言乱语,休怪本官不讲情面,送你去京兆尹衙门理论!” 那道士被崔靖合突然爆发的官威吓得一哆嗦,脸色瞬间惨白,哪里还敢狡辩?连滚带爬,连罗盘都差点忘了拿,仓皇失措地退出了议事厅。 紧接着,崔靖合冰冷的目光转向脸色煞白、难以置信的崔月,语气森寒:“还有你,崔月!身为长姐,不思友爱妹妹,反而听信妖言,伙同外人,构陷亲族!甚至险些酿成火灾大祸!看来是我平日对你太过纵容!从今日起,你给我滚回你的灵犀院好好反省!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院门半步!若有再犯,家法处置,绝不轻饶!” 他最终还是选择将火灾的源头含糊过去,毕竟没有确凿证据直接证明是崔月放火,而那道诡异的、未能查明来源的火苗,也成了悬案。对崔月禁足于灵犀院,已是目前情况下,考虑到沈兰英和家族颜面,所能做出的最严厉的惩罚了。对崔月而言,未能彻底扳倒崔雯固然遗憾,但能避免因纵火而受到更严厉的惩处,已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崔月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父亲冰冷的眼神,听着那不容置疑的判决,只觉得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第17章 绝决 夜深了,灵犀院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羊角灯,光线勉强勾勒出桌椅的轮廓,将崔月单薄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拉得细长而扭曲。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略显模糊、却依旧能看出红肿指印的脸颊。白日里的喧嚣和耻辱,如同潮水般在她脑海里反复冲刷,最终定格在崔雯那带着怜悯的眼神,以及随后那声清脆的耳光上。 “啪!” 那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带着火辣辣的痛感,让她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下了心头翻涌的屈辱和恨意。 她想起父亲崔靖合那毫不留情的命令,家丁们粗鲁地将那惊慌失措的道士架出去时,道士口中还在胡乱喊着“冤枉”、“邪祟未除”。然后,父亲的目光就落在了她的身上,冰冷而失望,直接宣布了对她的禁足惩罚。那一刻,她只觉得天旋地转,不敢相信一向疼爱自己的父亲会如此决绝。 “崔雯!!!” 她当时控制不住地尖叫出声,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化作了对堂姐崔雯的指控。她猛地转过头,恶狠狠地瞪向那个始终安静站在祖母身侧的身影,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崔雯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在一片混乱中显得格格不入。她迎上崔月几乎喷火的目光,脸上却没有丝毫得意或嘲讽,反而……是一种让崔月更加无法忍受的怜悯。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胡闹终至无法收场的孩子。 这神情彻底点燃了崔月最后的理智。她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猛地冲上前去,伸出涂着蔻丹的指甲,想要抓住崔雯的衣襟,想要撕碎那副虚伪的面具! 然而,她的手还未触及崔雯,眼前便是一花。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结结实实地扇在了她的脸上。力道之大,让她整个人都踉跄了一下,耳朵里嗡嗡作响。她愣住了,捂着脸颊,难以置信地看着突然出手的崔雯。 崔雯缓缓收回手,姿态依旧从容,只是眼神里多了一丝清冷,她看着懵住的崔月,声音平稳无波:“冷静了吗?” 这一巴掌,不仅打懵了崔月,也刺激了一直被崔靖合拦着的沈兰英。 “崔靖合!你敢让这个贱人打我女儿!”沈兰英再也顾不得维持贵妇的体面,她奋力挣脱崔靖合的手,声音尖锐得几乎刺破屋顶。她像护崽的母鸡般冲到崔月身边,一把将女儿搂在怀里,随即扬起手,就要朝着崔雯的脸挥去。 “够了!还觉得不丢人吗!” 端坐上首,一直闭目捻动佛珠的祖母终于重重一顿手中的拐杖,“咚”的一声闷响,如同惊堂木般,带着积威多年的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与失控。她浑浊却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过状若疯狂的沈兰英,声音沉冷:“沈兰英,管好你女儿,回灵犀院去!立刻!” 沈兰英胸口剧烈起伏,还想争辩,却感觉到怀里的女儿身体在微微颤抖,再看丈夫崔靖合,正脸色铁青地朝她们走来,眼神里的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她心知今日之事已难挽回,一股悲愤和决绝涌上心头。她咬紧牙关,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声音:“走!我们走,我带着我的女儿,再也不要回来受这种委屈!” 崔靖合听了这话,火气“噌”地一下直冲顶门,额角青筋暴起,他指着门口,怒吼道:“好,滚啊!滚出崔府!” 夫妻俩怒目而视,最终不欢而散。 回忆的碎片如同冰冷的雪花,一片片落在崔月的心头,让她浑身发冷。她眨了眨干涩的眼睛,缓缓抬眼看向坐在身旁的母亲沈兰英。 沈兰英正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手里绞着一方丝帕,眼圈也是红红的。崔月脸上被扇过的地方依旧残留着淡淡的红痕,但她此刻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觉得一种深切的麻木,从脸颊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动了动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微弱得像蚊蚋:“母亲,我们去哪?” 这细弱的声音却让沈兰英精神一振,女儿终于不再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了。她赶忙倾身过去,紧紧抱住崔月,声音带着哽咽,却又异常坚定:“回沈家!月儿,我们回沈家!你外祖父母就娘一个女儿,你就是他们唯一的亲外孙女!沈家的一切,将来都是你的倚仗!我们不必在这里看人脸色,受这窝囊气!” 这番话,她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有恃无恐的底气。正因为她是独女,父母视若珍宝,她在沈家的地位超然,即便嫁入崔家,这份来自母族的、毫无保留的支持也从未减弱。看着怀中女儿这副凄惨狼狈、神思恍惚的模样,她心疼得无以复加,暗自垂下泪来,温热的水珠滴落在崔月的鬓发间。她喃喃低语,一遍又一遍,如同催眠的咒语:“回家……我们回自己家……娘这就带你回家……离开这个鬼地方……” 一直侍立在侧的丫鬟琅环,早已端来了一盆冰凉的井水,水中浸着一块干净的细棉布。她看着崔月脸上的红痕,指甲不自觉地深深掐进了端着铜盆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恨!恨自己当时因为要处理那假道士留下的混乱场面,没能及时赶到议事厅。当她匆匆赶到时,只看到夫人沈兰英正紧紧搂着神情恍惚的小姐,一步步从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走出来。 琅环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愤懑,拧干了冰凉的棉布,小心翼翼地敷在崔月的脸颊上。冰冷的触感让崔月微微一颤。 一直强撑着的委屈和恐惧,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崔月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猛地滚落下来,起初还是无声的流泪,随即变成了压抑不住的呜咽,最后干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都哭尽。 “母亲,琅环,哇……他们……他们怎么可以这样……” 沈兰英见状,更是心如刀割,也跟着默默垂泪,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琅环也忍不住别过头去,用袖子飞快地擦拭着眼角。一时间,灵犀院的内室里,只剩下母女主仆三人压抑又悲切的哭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崔月终究是哭得累了,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终靠在母亲怀里,沉沉睡去,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珠。琅环这才抹干净眼泪,轻手轻脚地帮小姐盖好被子,然后送同样疲惫不堪的沈兰英回房休息。 与灵犀院的悲切不同,崔府另一处的祖母别院里,此刻却是一片异样的宁静。 崔雯暂住在祖母院子的东厢房。她没有点灯,只是独自一人坐在窗前,任由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素白的衣裙上。窗外,夜风吹过竹丛,发出沙沙的轻响。 她一动不动,如同雕像般静坐。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沿,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没有焦点。无人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是白日里那场闹剧,是崔月那怨恨的眼神,是沈兰英那尖锐的指控,还是别的什么更深、更远的东西。她只是那样静静地坐着,仿佛要与这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直到天际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鱼肚白。 这一夜,对她而言,注定无眠。 天色微熹,晨光尚未完全驱散夜幕的深沉,东方仅仅透出一线模糊的灰白。整个崔府还沉浸在最后的睡梦之中,连惯常早起打扫的仆役都还未起身。一辆看似普通、实则内里布置得极为舒适稳妥的青幔马车,已经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崔府西边的角门外。这是沈兰英的嫁妆车子,平日里很少使用,此刻却成了她们离开这座牢笼的依凭。 沈兰英几乎是一夜未眠,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但眼神却异常明亮,那是一种下定决心后、摒弃了所有犹豫的决然光芒。她亲自帮着依旧昏沉嗜睡、几乎睁不开眼的崔月穿戴整齐,用厚厚的兜帽披风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半扶半抱地搀扶着她,踏着清晨冰冷的露水,走出了灵犀院。 琅环紧随其后,手中只提着两个简单的包裹,里面是一些紧急收拾出来的细软和母女二人的几件贴身衣物。其他的,沈兰英一样没带,也不屑于带。她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看,她们母女是如何“净身出户”,如何被崔家“逼”走的。她有这个底气,因为整个沈家都是她的后盾,她不需要崔家的一针一线。 马车旁,除了车夫,只有三四个这些年来对沈兰英忠心不二、愿意跟随她离开的仆从,个个面色凝重,眼神却同样坚定。没有告别,没有多余的话语,甚至连回头看一眼那巍峨门楣的动作都没有,沈兰英毅然决然地扶着女儿踏上了马车。琅环最后看了一眼在晨曦微光中显得格外森严压抑的崔府大门,也利落地翻身跟上。 车夫轻轻一扬鞭子,拉车的骏马打了个响鼻,迈开蹄子。车轮开始缓缓转动,碾过门前湿冷的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单调而沉闷的声响,最终消失在尚未散尽的、灰白色的晨雾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崔府那扇沉重的、代表着权势与地位的朱漆大门,在她们身后缓缓合拢,发出“哐当”一声沉闷而巨大的声响,如同一个时代的落幕,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也隔绝了过往所有的温情与假象。 几乎就在马车消失在街角的同时,崔府前院,崔靖合书房的那扇面向街道的窗户后,一个高大却略显僵硬的身影动了动。崔靖合负手而立,身上还穿着昨日的常服,袍角褶皱,显然也是一夜未曾安枕。他脸色铁青,下颌线条绷得紧紧的,目光锐利如鹰,死死盯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直到那辘辘车声再也听不见。 管家崔福垂手恭立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只觉得书房内的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良久,崔靖合才缓缓开口,声音因为一夜未眠而异常沙哑,更添了几分冰冷的硬度:“传令下去,”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措辞,“夫人身子不适,心绪不宁,需回娘家静养一段时日。大小姐纯孝,自愿随行侍疾。府中一应事务,暂由……由老夫人代为掌管。” “是,老爷。”崔福连忙躬身应道,声音恭敬无比。他心中明镜似的,老爷这番说辞不过是遮羞布,沈夫人这一走,带着沈家唯一的外孙女,只怕再难轻易回来了。这京城的天,怕是要因这崔府内宅之事,起风了。 然而,真正在权贵圈层、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引起细小却不容忽视的涟漪的,却是另一个看似附带、实则关键的消息——崔家主母沈兰英,在事发当夜,便带着嫡长女崔月,径直返回了娘家沈府。并且,有心人特意强调,这位沈夫人,乃是沈家唯一的千金,沈家偌大家业的唯一合法继承人,而她带走的崔月,则是沈家血脉唯一的延续。 主母归宁,本是常情。但放在崔家和沈家身上,放在“独女”和“唯一外孙女”这个身份上,放在眼下这个敏感的时间节点,意义便截然不同。京城权力顶层的玩家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崔家是坚定的、旗帜鲜明的皇帝派,是维护皇权正统的中坚力量;而沈家,则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麾下最得力的干将之一,是摄政王在朝堂上抗衡清流、扩张势力的重要臂助。这两家虽为姻亲,却因政治立场的根本对立,关系早已是貌合神离,朝堂之上更是时常针锋相对,互相攻讦。 如今,沈家唯一的女儿,带着沈家唯一的外孙女,在与崔家彻底闹翻后,愤然归家。这几乎等同于沈家与崔家公开决裂。沈家为了这唯一的女儿和血脉,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为其撑腰,与崔家对抗到底。这在那些嗅觉敏锐的政客和有心人看来,绝不仅仅是内宅不宁、妇人撒气那么简单。这更像是一个强烈的政治信号,是崔、沈两家,乃至背后皇帝与摄政王两派势力矛盾公开化、白热化的标志,甚至可能预示着摄政王与皇帝之间那本就微妙的平衡,正在被打破。 “沈家这位姑奶奶,可是沈老将军和夫人的眼珠子、命根子!如今受此大辱,带着唯一的外孙女回了娘家,沈家能善罢甘休?”某位与崔家交好的官员在私邸宴饮时,忧心忡忡地说道。 “哼,沈家本就仗着摄政王势大,日益骄横。如今这唯一的女婿竟如此对待他们的独女,这口气,沈家如何咽得下?只怕朝堂之上,又要掀起风浪了。”另一人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充满了对局势的担忧,“听闻沈老将军听闻此事,当场就摔了最心爱的砚台,直骂崔尚书欺人太甚!” “慎言,慎言!此事牵连甚广,不可妄议……”旁边立刻有人警惕地提醒,但眼神中却也流露出同样的焦虑。 很快,便有几位以“风闻奏事”为职守、且自诩为皇帝忠臣的御史,揣摩上意,递上了措辞谨慎却暗藏机锋的奏折。折子中不仅弹劾沈家纵容女眷、不修妇德、家风不谨,更隐隐将矛指向沈家“恃宠而骄”、“以姻亲为纽带,行挟制朝臣之实”,暗示其背后倚仗摄政王权势,已渐成尾大不掉之势,连家中独女都敢如此藐视夫纲、忤逆尊长,可见其嚣张气焰。 这些折子,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递到了年轻的小皇帝面前。年方十四的小皇帝坐在宽大的龙椅上,听着内侍尖细的诵读声,稚嫩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和厌倦。他只是随意翻了翻那几本奏折,便搁在了一边,并未表态,只说了句“朕知道了”,便不再理会。甚至连垂帘听政、实际掌握着很大权柄的王太后,在公开场合接见命妇或处理政务时,也对此事不置一词,仿佛这只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内宅小事。 然而,在深宫禁苑,王太后的慈宁宫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哦?又有几位御史上了折子,议论沈家女归宁之事?”王太后慢条斯理地拨弄着面前狻猊香炉里燃烧着的御制檀香,灰白色的香灰在她纤长如玉的指尖下缓缓塌陷。她的声音平和舒缓,听不出丝毫喜怒,仿佛只是在谈论今日的天气。 身旁侍立的心腹女官躬身低头,低声回道:“回娘娘,是。还是那几位御史,措辞也与前几次大同小异,无非是老生常谈。陛下听闻后,并未理会,已将折子留中了。” 王太后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微妙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洞察一切的冰冷和算计。她的指尖轻轻一弹,一点香灰飘落,无声无息。“嗯,皇帝年纪尚小,这些琐事,不必烦他。”她顿了顿,语气依旧淡然,仿佛随口吩咐,“不过,底下的人,该知道的,也该让他们知道知道。摄政王……日理万机,为国操劳,夙夜在公,麾下之人难免气盛些,得意些。连内宅女眷,如今都颇有沈家的‘风骨’了呢,动辄便可拂袖而去,视夫家规矩如无物。” 女官心领神会,头垂得更低,恭敬应道:“是,娘娘,奴婢明白。奴婢会‘适时’地,让该听到这些话的人,都能‘偶然’听闻。” 有些话,不需要明说。点到即止,余韵悠长。王太后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件看似微不足道、上不得台面的“内宅琐事”,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这颗石子本身或许不大,但它荡开的一圈圈涟漪,却会在无形中,潜移默化地加深朝野内外、勋贵官员乃至士林清流对沈家、乃至对沈家背后的摄政王,“权势熏天”、“骄横跋扈”、“目无君上”的负面印象。这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舆论,这种不断强化的认知,在未来的某个关键时刻,当需要向摄政王发难,需要削弱其势力,甚至需要给他定罪时,这些看似零碎的“小事”,就会成为最有力、最“真实”的佐证。 这一切的暗流涌动,在本就微妙的朝堂格局中,投下了一颗不大不小,却足以引人遐想的石子。至于这涟漪最终会扩散至何方,掀起怎样的风浪,此刻,尚未可知。 第18章 药引 夏意如同打翻的砚台,浓得化不开。沈府“揽月阁”内,角落里的冰盆嘶嘶吐着凉气,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的滞闷。窗棂外,日头白晃晃的,炙烤着庭院里的芭蕉,叶子都有些蔫蔫地卷了边。 崔月斜斜倚在临窗的贵妃榻上,一身素锦夏衣,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她纤细的指尖漫不经心地从一旁的瑶琴琴弦上拂过,带起几声松散而零落的嗡鸣,不成曲调,如同她此刻散乱的心绪。那琴音只响了寥寥数下,便戛然而止。她收回手,目光懒懒地投向窗外那刺目的光晕,整个人像一只被抽去筋骨、困在华贵鸟笼里的金丝雀,对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兴味。 琅环静默地立在一旁,手中执着一柄素面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朝着崔月的方向轻摇,送去些许微不足道的凉风。她的目光,几乎一刻也未离开过自家小姐。看着那曾经明艳活泼、如今却如同蒙尘明珠般黯淡的身影,她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地发紧,像被什么东西牢牢攥住了。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宽慰的话,可那些言语在喉头滚了滚,终究还是化作了一声压在心底的、沉甸甸的叹息。她又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 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月儿,”人未到,声先至,是沈兰英刻意扬起的、带着几分强装欢快的声音。她掀帘进来,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碟白玉般的瓷盘,盘中堆着些红艳艳、还带着水珠的物事,“快来看看,你外祖父刚得的,岭南进贡的冰镇荔枝,快尝尝,甜得很。” 崔月连眼皮都未完全抬起,只是懒洋洋地掀开一条缝,瞥了那碟子一眼,随即又合上,扯了扯嘴角,声音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倦怠:“放那儿吧,母亲。”她甚至连动一动手指去接的意愿都没有。 沈兰英脸上那精心维持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她依言将玉盘轻轻放在榻边的紫檀木小几上,挨着女儿坐下,亲自伸手从那琉璃般的果壳中,取出一颗剥得莹白剔透、水润润的果肉,递到崔月唇边,语气带着几分哄劝:“尝尝,娘亲手剥的,就尝一颗,嗯?” 崔月这才微微偏过头,勉强张开口,将那点莹白含了进去。她慢吞吞地嚼着,甜腻冰凉的汁水在口中弥漫开来,却仿佛未能触及她味蕾深处,更未能点亮她那双空洞的眸子。她只是机械地吞咽着,脸上没有丝毫品尝到美味的愉悦。 沈兰英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这副模样,只觉得心头像是被一块浸了水的巨石死死压住,沉甸甸地,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像小时候那样,抚平女儿那即便在慵懒中也微微蹙起的眉心。然而,她的指尖刚刚触及那光滑的肌肤,崔月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针尖刺到一般,头颅微不可察地向后偏了偏,避开了那充满爱怜的触碰。 沈兰英的手僵在半空,指尖残留着一丝冰凉的触感。她讪讪地收回手,指尖蜷缩进掌心,用力握了握。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丫鬟谨慎而清晰的通报声,如同石子投入死水:“夫人,小姐,镇南王府派人送来帖子,请小姐过府一叙。” “镇南王府?”沈兰英像是被火燎到了似的,猛地从榻边站起身,脸色刹那间褪去了血色。她几乎是抢步上前,从丫鬟手中接过那张制作精美、散发着淡淡檀香的洒金帖子。指尖在接触到冰凉纸张的瞬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镇南王妃马清珩,那个在京中贵妇圈里,以护短和手段强硬而出名的女人。她的独子,世子季舒雅,前些时日忽然坠马,伤势不明,而她的月儿,当时恰巧就在场。这绝对是秋后算账来了! 沈兰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她捏着那张轻飘飘的帖子,却觉得有千斤重。她在铺着柔软地毯的室内焦灼地踱了两步,鞋底摩擦着绒毛,发出沙沙的轻响。父亲沈刑虽是摄政王党中坚,权势不小,可镇南王季霆手握重兵,镇守南疆,在朝中地位超然,是皇帝和摄政王两派都极力想要拉拢、却又不敢轻易触碰的中立力量。这其中的微妙平衡,牵一发而动全身。可这帖子是镇南王府发出的,堂堂正正,岂是她沈家能轻易拒绝的? 她猛地停下脚步,转身冲到崔月面前,一把抓住女儿搁在膝上的手,力道大得让崔月蹙起了秀眉。 “月儿,”沈兰英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急切和慌乱,语速又快又低,“听着,去了王府,万事一定要小心!王妃无论问什么,你只管照实说,千万不要有丝毫隐瞒,但也绝不可顶撞,更不要多言!记住了吗?一定要记住母亲的话!” 崔月被母亲捏得手骨生疼,她不悦地蹙紧眉头,用力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揉着发红的手腕,语气里带着不耐和茫然:“知道了。不过就是问几句话罢了,母亲何必如此惊慌失措。”她回想起马场那日的情形,更是觉得莫名其妙,“那日我离世子殿下远着呢,他自己坠马,与我有什么相干?为何偏要来问我?” 她清澈的眼眸里映着不解,全然不懂这看似简单的邀约背后,所牵扯的波涛暗涌与政治凶险。她被沈兰英保护得太好,如同温室里未经风雨的花卉,看不到高墙之外正在酝酿的雷暴。 镇南王府派来的是一位面容肃穆的嬷嬷。马车并未驶向王府气派的正门,而是绕行至一处毫不起眼的黑漆侧门前停下。 “崔小姐,请。”嬷嬷侧身,做了个手势。 崔月扶着琅环的手下了马车,抬头看了看这低调得近乎隐蔽的入口,心下掠过一丝诧异。 踏入侧门,眼前是一条蜿蜒曲折、被浓密树荫笼罩的林荫小道。道旁古木参天,将日光切割成细碎晃动的光斑,零星洒在冰凉湿润的青石板上。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苔的气息,却驱不散那股子幽深寂静带来的压抑。只听得见衣裙摩擦的窸窣声和轻微的脚步声。 琅环紧跟在崔月身后,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眼前豁然开朗,一座格局宏大、气象森严的院落出现在眼前。院墙高耸,门楣上悬着黑底金字的匾额——“歆梓院”。 院门洞开,引路嬷嬷在门前停下脚步,躬身道:“崔小姐,王妃就在院内等候。” 崔月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迈步跨过高高的门槛。琅环想随行,却被门口两名腰佩短剑、眼神锐利的侍女抬手拦住。 “王妃只请崔小姐一人入内。” 琅环焦急地看向崔月,崔月回头递过一个眼神,独自一人,踏入了歆梓院的正院。 院子极其开阔,青石板铺地,平整如镜。两旁并无繁花,只植着几株苍劲古老的松柏,投下浓重而威严的阴影。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感扑面而来。 正厅门前,左右分立着四名佩短剑的侍女,个个身姿挺拔,面容肃然。 崔月稳了稳心跳,提起裙摆,走入正厅。 厅内比外面凉爽许多,角落里的冰鉴散发着丝丝寒气。镇南王妃马清珩端坐于上首的主位之上,一身绛紫色常服,气度雍容沉静。她面容保养得极好,唯有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沉静如水,又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此刻,这双眼睛正落在崔月身上。 崔月垂下眼帘,快步上前,盈盈下拜:“小女崔月,请王妃安。” “嗯,起来吧。”王妃的声音平稳淡然。 “谢王妃。”崔月道谢起身,垂首敛目,恭敬站立。然而,预想中赐座的话语并未传来。她只能保持这个姿势,感受着上方的目光和四周的压迫感。厅内静得可怕,只有角落冰鉴融化的水珠,滴落在铜盘里发出的、规律而清晰的“嗒……嗒……”声。 王妃并未立刻说话,她伸出保养得宜的手,端起旁边小几上的一只雨过天青瓷茶杯,杯盖与杯沿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她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茶,然后将茶杯轻轻放回托盘里。 那杯底与光洁的檀木托盘接触,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磕”声。 在这极致的寂静中,这突如其来的声响,让本就神经紧绷的崔月吓得浑身一个激灵,肩膀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她惶惑地抬眼,恰好看到王妃放下茶杯后,正用一方素帕轻轻擦拭着唇角,眼神似乎掠过一丝若有所思,但并未看她。 短暂的静默后,王妃才开口赐座。她语气平和,带着闲话家常的随意地问:“崔家女郎,近日在沈家住得可还习惯?” 崔月心头微紧,谨慎回答:“回王妃话,外祖父母极为疼爱,事事周全,小女一切安好。” “那就好。”王妃微微颔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扶手。她又随口问了几句沈家二老的近况。 崔月一一小心应答,心里的弦越绷越紧。 忽然,王妃摩挲扶手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凝重:“今日请你过来,是为了小儿舒雅坠马一事。” 崔月的心猛地一跳。 王妃的目光变得专注,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舒雅的伤势……远比外界所知要复杂。”她放在扶手上的手微微收紧,“太医们用尽方法,收效甚微。” 崔月的心猛地提起。她记得那日马场上,世子确实离她很远…… “幸得一位高人指点,”王妃的语速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决断,“需用一味特殊的药引。须得是事发当日,在场之人的血为引,方能化解。” 血?!就因为她当时在场? 崔月惊得后退半步,声音发颤:“王妃明鉴!小女当日离殿下甚远,连……” “我知道。” 王妃忽然打断她,声音不高,却让崔月瞬间噤声。只见王妃端起茶杯,指尖在杯壁上轻轻摩挲了一下,才缓缓放下。杯底接触托盘时,发出一声轻响。 “我知道此事与你无关。”王妃的目光从崔月苍白的脸上掠过,很快又移开,落在窗棂投下的光影处,“但舒雅需要你的血。不多,只需几滴。” 她的语气依旧强硬,不容商量,但说完这句话后,她放在膝上的左手无意识地收拢,将衣料攥出了一道细微的褶皱。这个动作很快,在她绛紫色的华服上并不显眼。 “神医会亲自取血,确保万无一失。”她补充道,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许,“事后王府会备上厚礼,助你调养。京城内外,但有所需,只要不违律法,镇南王府必当尽力。” 崔月怔在原地。王妃的话明明是在命令,可那句“我知道此事与你无关”,还有那瞬间避开的目光,以及最后那句几乎像是承诺的话,都让她感到一种奇怪的矛盾。这位传闻中杀伐决断的王妃,此刻的姿态依然强硬,却隐约透出一种……不得不如此的意味。 她看着王妃紧抿的唇线和重新投向她时已然恢复平静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歉意,只有一种深沉的、不容动摇的决心。 巨大的委屈和恐惧依旧笼罩着她,但在这份强硬之下隐约流露的复杂情绪中,她竟说不出反驳的话。她想起母亲的叮嘱,想起自己如今的处境…… 她深深地低下头,声音细弱:“……崔月,明白了。” 王妃凝视着她低垂的头顶,片刻,才道:“好。”她站起身,走到崔月面前,脚步比来时略显沉重。在她虚扶崔月手臂时,指尖在触及崔月衣袖的瞬间有几乎不可察觉的凝滞,随即很快收回。 “随我来。”她转身走向内室,背影依旧挺直,却仿佛承载着无形的重量。 崔月默默跟上。在踏入内室前,她无意间回头,瞥见王妃方才坐过的位置旁,那杯茶依旧满着,一口未动。 内室药气浓重,而崔月的心,在恐惧与茫然中,更添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困惑。 第19章 神医 从歆梓院的正厅出来,穿过一道雕梁画栋、悬挂着鸟雀笼子的回廊,周遭的景致悄然变换。回廊之外是精心打理过的庭院,奇石罗列,花木扶疏,但崔月无暇欣赏。她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镇南王妃那道绛紫色的、挺直而略显沉重的背影之后,鼻尖还萦绕着方才厅内冰鉴的凉气与檀香的余味,心头却如同压着巨石,沉闷而惶惑。 回廊尽头,是一处更为幽静的院落,比歆梓院稍小,却更显精致,门楣上题着“清晏居”三字。这里守卫更加森严,明处、暗处,皆有目光如炬的护卫伫立,如同沉默的松柏。 刚踏入正屋的门槛,一股浓郁而奇特的药草气味便混合着沉静的檀香扑面而来,与歆梓院那纯粹的檀香不同,这里的香气更深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仿佛能浸入人的四肢百骸。崔月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悄悄抬起眼睫,谨慎地打量着四周。 屋内陈设典雅,却不失武将之家的简练。她的目光很快便被窗边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拔步床吸引了过去。床帷并未完全放下,隐约可见一个年轻男子安静地躺在锦被之中。而更引她注目的,是床榻边坐着的那道身影。 那人身着一袭素白如雪的长衫,衣料并非寻常绸缎,更像是某种不知名的、带着细微纹理的麻料,宽大的衣袖垂落,更显其人身形清癯挺拔。他一头墨色长发并未束冠,只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如同上好的绸缎,唯有额前与鬓角处的几缕发丝,被一支通体莹润、毫无杂质的羊脂玉簪松松挽住,固定于脑后,露出清晰流畅的侧脸线条。 他正微微侧身,专注于床榻上的世子,从这个角度,崔月能看见他挺直如峰峦的鼻梁,以及那线条优美、此刻却紧抿着的薄唇。他的肌肤是那种久不见日光的、近乎透明的白皙,更衬得眉目如墨染。长而密的睫毛低垂着,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他的一只手正隔着薄薄的寝衣,按在世子的某处穴位上,另一只手则持着几根细长的、闪着寒光的银针,动作沉稳而精准地落下。他的神情专注至极,长眉微蹙,仿佛整个天地间只剩下他与眼前的病人。那份超然物外的气度,那份不染尘埃的洁净,竟让崔月无端联想到壁画上那些餐风饮露、乘风御气的世外仙人。 镇南王妃的脚步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她没有立刻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站着,那双锐利的凤眼里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与急切,紧紧盯着那白衣人的动作和床上爱子的情况。 良久,那白衣人似乎完成了某个阶段的治疗,将银针一一取下,放入旁边侍女捧着的托盘里,又接过温热的湿帕子,仔细地擦拭了双手。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这才微微抬起眼帘。 也就在他抬眼的一刹那,崔月恰好看清了他的全貌。 他生得一副清隽温润的模样,肤色冷白,长眉舒展,鼻梁挺直。最特别的是那双浅褐色眼眸,色泽清透似琥珀,望人时总含着三分浅淡笑意。只是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那过于清浅的瞳色像结了薄冰的湖面,看似通透,却让人窥不见深处。当他垂眸时,长睫在眼下投落的阴影里,藏着几分难以捉摸的思量。 薄唇总是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温和弧度,墨发用一支白玉簪松松挽着。整个人站在那里,像一幅精心描摹的水墨画,温雅出尘。可若细看,便会发现那浅色眼眸偶尔掠过的一丝锐光,像是蛰伏在春风里的细针,温软中带着不动声机的审视。 “郭神医,”镇南王妃见他停手,立刻上前一步,声音放得极轻,却难掩其中的焦灼,“我儿他……今日情况如何?” 那被唤作郭神医的男子闻声,完全转过身来,对着王妃微微颔首。他开口,声音如同春风拂过琴弦,温润清越,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瞬间驱散了屋内部分的凝重:“王妃安心。世子脉象虽仍紊乱,但较之昨日已稍显平稳,旧疾引发的剧痛暂时被针法压制,此刻能安睡片刻,便是好事。” 崔月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像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原地,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她低着头,目光盯着自己绣鞋前端微微磨损的珍珠,心里乱糟糟的,既害怕那取血之事,又对这突如其来的“神医”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好奇。 镇南王妃似乎这才想起她的存在,侧过头,目光落在她身上,抬手示意了一下,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威严,但似乎比在歆梓院时缓和了半分:“过来。” 崔月心尖一颤,只得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几乎是踮着脚尖走到床榻边,生怕自己的脚步声惊扰了床上那位世子的安眠,也怕打扰了这位看起来高深莫测的神医。 她刚在床边站定,还没来得及看清世子的面容,就听见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像是气音的轻笑。那笑声很轻,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并非嘲讽,倒像是……觉得她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有些有趣? 崔月不敢造次,更不敢抬头去看是谁在笑,只能将头垂得更低,目光顺势落在了床榻之上, 看清了那位深陷病痛的少年面容。 季舒雅约莫十四岁年纪,比崔月还要小上一点。即便在病中昏睡,他那张脸上仍带着未褪尽的少年锐气。肤色是因久病而生的苍白,却仍能看出原本健康的底色。两道墨黑的剑眉紧紧蹙着,眉峰凌厉,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桀骜。 他的鼻梁很高,唇形薄而分明,此刻因疼痛无意识地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鸦羽般的长睫不安地颤动着,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几缕被冷汗浸湿的黑发黏在额角,更添几分脆弱。 虽然病容憔悴,却依然能看出这是个被娇养长大的少年——下颌线条流畅中透着养尊处优的精致,即便是昏睡中紧握的拳头,也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不肯屈服的执拗。那眉宇间尚未被世事磨平的棱角,此刻在病痛中更显出一种不肯低头的倔强。 崔月看着这张陌生的、写满痛苦的脸,心中并无太多感想,她与他本无交集,那日马场也不过是远远一瞥。她只是更加困惑,王妃特意叫她过来看着昏迷的世子,究竟是何用意?是为了让她亲眼看到世子的惨状,从而让她对取血一事更加心甘情愿吗? 就在这时,那位郭神医清润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寂。他这话像是说给王妃听,又像是自言自语,目光却若有似无地从崔月身上扫过,带着一种审视药材般的专注: “很好。气血充盈,神完气足,确是上佳之选。” 这话听得崔月心头一跳,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上佳之选”?选什么?自然是选那药引。她感觉自己就像砧板上待宰的鱼,被人评头论足。 随即,镇南王妃便开口道:“既然如此,郭神医,那便……尽快准备吧。崔月,你随郭神医去偏厢。” 命令下达得不容置疑。崔月白着脸,低低应了声“是”,甚至来不及再多看那痛苦的世子一眼,便如同被无形的手推着,转身跟上了已经举步向门外走去的郭神医。 郭神医走在前面,步履从容,那袭白衣在略显昏暗的廊道里,仿佛自身会发光一般,成为指引方向的存在。崔月跟在他身后半步之遥,心情复杂至极,恐惧、委屈、还有一丝对未知的茫然,交织在一起,让她手脚冰凉。 许是察觉到了身后之人过于沉重的呼吸和僵硬的步伐,走在前面的郭神医忽然轻笑了一声,那笑声比刚才在屋内时清晰了些,也更温和。他并未回头,只是放缓了脚步,声音如同暖流,缓缓流淌过来: “小姑娘,不必如此紧张。只是取些许血做药引而已,并非要取你性命。莫怕。” 他的声音似乎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温润悦耳,直接抚慰着人紧绷的神经。崔月听着,紧绷的肩膀不自觉地放松了些许,一直攥紧的拳头也微微松开。既然性命无虞,那……那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心神一旦放松,一直被恐惧压制的思绪便活跃起来。她看着前方那挺拔如修竹的背影,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神医!眼前这人,可是连镇南王妃都倚重无比的神医啊!连太医都束手无策的伤势,他竟有办法!而且,王妃没有去请那个据说医术也很高超的崔雯,而是选择了他,这是不是说明,这位郭神医的医术,更在崔雯之上? 这个念头如同一点星火,瞬间点燃了崔月沉寂多日的心湖。如果……如果她能请动这位神医,去对付崔雯……一想到崔雯可能在医术上被人彻底击败,露出挫败难堪的神情,崔月突然感觉浑身的血液都热了起来,一股久违的劲头从心底涌出。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急切,突兀地开口,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敢问神医,您从何处仙山而来?此番救治了世子,又将往何处去修行?” 走在前面的郭神医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这个。但也仅仅是一瞬,他便停了下来,转过身,面向崔月。 廊道的光线从一侧的雕花窗棂透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更显得他眉目清雅,气质出尘。他微微低下头,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像是被注入了活力、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的小姑娘,唇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崔小姐可是需要求医?”他避开了她的问题,反而温和地反问。 崔月被他问得一怔,随即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用力地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嗯!”她心里的小算盘已经开始噼啪作响:没有表明来历,没有固定居所,行走四方……这不正是她理想中的人选吗?将他派到江州去找崔雯的麻烦,既不会暴露自己,又能给崔雯添堵,简直是天赐的良机! 她迅速调整面部表情,努力做出了一副忧心忡忡、又带着几分委屈的模样,声音也放软了几分,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实不相瞒,神医,小女是为我那不懂事的妹妹一事,忧心不已。”她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郭神医的神色,“我妹妹她……自小便痴迷医术,近乎走火入魔。前些年,她不知听了谁的怂恿,竟独自一人去了什么江州医馆,说什么……非要寻天下名医,切磋技艺,若是无人能胜得过她,她便永不归家!家中的父母为此日夜忧心,以泪洗面,多次派人去请,她却铁了心肠,避而不见。我们……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她说着,还抬起袖子,假装擦拭了一下并不存在的眼泪,偷偷从袖缝里窥探对方的反应:“今日得见神医妙手,连世子这般重症都能医治,想必医术已臻化境。小女斗胆,恳请神医相助,前往江州,若能以医术折服我那执拗的妹妹,劝得她迷途知返,我崔家上下,必感念神医大恩!” 她适时地抛出诱饵,“神医助我期间,一应开销用度,皆由小女承担,并可为您在京都寻觅一处清幽舒适的住所,聊表谢意,绝不敢让神医奔波劳碌之余,还需为俗务烦心。” 郭铭奇,或者说郭大夫,安静地听着她声情并茂的叙述,那双浅色的眸子里看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听了一个寻常的故事。直到崔月说完,他沉默了片刻,就在崔月以为他会拒绝时,他却轻轻点了点头,语气依旧温和: “原来如此。姐妹情深,令人动容。”他顿了顿,似乎在确认,“崔小姐的意思是,希望我前往江州医馆,寻到令妹,并以医术……‘劝’她回家?” 崔月见他似乎有意,心中狂喜,如同揣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但面上却还要努力维持着担忧和恳切。她连忙摇头,故作谨慎地补充道:“神医有所不知,我那妹妹性子孤拐,警惕心极强。若您贸然前去,直言是受我所托,她定然心生抵触,怕是连面都不肯见。还望神医……能够暂且隐瞒缘由,慢慢接近她,徐徐图之,待取得她的信任后,再相机行事,方为上策。” 郭铭奇听着她这“周密”的计划,唇角那抹温和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光。他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转过身,继续沿着廊道向前走去,步伐不疾不徐。 崔月赶紧跟上,心里有些没底,忍不住唤了一声:“神医?”她摸不透这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郭铭奇一边走,一边仿佛在思考,过了几息,才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句,声音随风轻轻传来:“悬壶济世,本就是我辈应为。既然崔小姐有此请托,郭某应下便是。” 崔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竟然这么轻易就答应了?她强压下心中的雀跃,努力不让声音显得太过兴奋。 接着,又听郭铭奇说道:“只不过,崔小姐需得言出必行,届时为郭某在京都置办一处僻静住所。如此,便多谢崔小姐慷慨解囊了。”他的语气自然无比,仿佛只是在讨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崔月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这是在确认报酬。虽然心疼银子,但一想到能让崔雯吃瘪,她立刻咬咬牙,狠下心来说:“神医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必定让您满意!” 她话音刚落,走在前面的郭铭奇却毫无征兆地突然停住了脚步。崔月正沉浸在计划得逞的喜悦和对自己“机智”的欣赏中,一时没刹住脚,整个人直直地撞在了他挺直的后背上。 “唔……”鼻尖传来一阵微酸,崔月惊呼一声,下意识地后退,脚下却一个不稳,向后踉跄。 然而,预想中摔倒的狼狈并未发生。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她的手臂,另一只手则轻轻在她背后托了一下,稳住了她的身形。是郭铭奇在她撞上的瞬间便转过了身。 “崔小姐小心。”他温润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关切。 崔月惊魂未定地站稳,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腕正被对方握着,那触感温热而干燥。她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将手抽了回来,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红晕,又羞又窘地抬头看向对方。 郭神医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的模样,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和关怀。可是,就在这抬头对视的瞬间,崔月心中却莫名地生出一股寒意。 方才被他揽住时,她才堪堪到他胸口,被他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此刻,他背对着廊道尽头透入的、更为明亮的光线,整个面部陷在阴影之中,唯有那双浅色的眸子,清晰地映着她有些惊慌失措的脸。被他这样居高临下地、专注地注视着,崔月竟无端地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不是那个在利用对方的布局者,而是……一只不小心落入蛛网、正被猎人不动声色审视着的飞蛾。那种无形的、带着压迫感的掌控力,与他外表展现出的温和截然不同。 明明是她在利用他,为何……为何会有一种反被对方完全看穿、甚至被无形牵引着走入某个陷阱的感觉? 这感觉来得突然而诡异,让她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后背沁出些许冷汗。她用力眨了眨眼,定睛再看时,郭铭奇已经微微侧开了身子,让开了部分光线,他脸上的阴影褪去,恢复了那副令人如沐春风的温柔模样,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压迫感只是她的错觉。 “是在下疏忽,停得突然,惊着崔小姐了。”他语气诚恳地致歉。 崔月按捺下心头那股怪异的感觉,暗骂自己真是被吓破了胆,胡思乱想,连忙摆手:“没、没事,是我不小心……” 郭铭奇凝视着她脸上细微的神色变化,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随即,他微微一笑,如同春风化雨,驱散了最后一丝紧张气氛。他后退半步,彬彬有礼地说道: “在下姓郭,名铭奇,还需崔小姐多多关照。”他做了一个简单却郑重的自我介绍,然后侧身,让开前方的路,伸手指向廊道尽头一扇虚掩着的、看起来像是用作静室或药房的房门,声音放缓,清晰地说道: “我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