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河公主亲自点名崔雯去参加马球赛,在崔月心头炸开一片灼人的嫌恶与不爽。
“她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入公主的眼?”
她越想越气,胸口那团郁结的火苗蹭蹭上窜,烧得她坐立难安。目光扫过妆台上那柄温润剔透的羊脂玉梳,仿佛找到了宣泄口,一把抓过来,泄愤似的塞到身旁静立的琅环手里,语气冲得很,带着不容置疑的迁怒:“梳头!看着就烦!”
琅环默默接过那柄触手生凉的玉梳,依言站到崔月身后。镜中映出小姐那张艳若桃李却因怒气而微微扭曲的脸庞。琅环垂眸,敛去所有情绪,指尖轻轻拢起崔月那一头丰厚乌亮、保养得极好的青丝,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最珍贵的云锦。玉梳齿缓缓没入发间,顺滑而下,带走些许浮躁的静电。
“小姐息怒。”琅环的声音低而柔,像最熨帖的微风,小心地拂过崔月躁动的情绪,“二小姐便是去了,也不过是凑数罢了。那种场合,终究是看真本事的。骑术、击球,哪一样是闺阁里绣花写字能练出来的?公主许是一时兴起,瞧个新鲜,或是见她与周遭不同,图个乐子罢了。”她的话句句顺着崔月的心意,将崔雯的可能参与轻描淡写地归结为“凑数”和“新鲜”,试图浇灭那熊熊妒火。
“哼!”崔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盯着镜中自己依旧娇艳的容颜,眼神却不受控制地闪烁起来。琅环的话虽在理,却无法真正平息她内心的翻江倒海。马球赛……那可是玉河公主举办的!纵然她与那位气势逼人、英姿飒爽的公主气场不合,彼此都看不太顺眼,但能出席公主亲自操办的宴会,本身便是京城顶尖社交圈的入场券,是身份和脸面的象征。
如今京中目光因百花宴之事,或多或少都落在了那个突然变得“不一样”的崔雯身上。若这次马球会自己再缺席,而崔雯却出现在了那里——无论是不是凑数——旁人会怎么议论?会不会觉得她崔月这个嫡长女反而被庶妹比了下去?会不会觉得崔家更看重那个忽然开了窍的庶女?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心里,让她一阵窒息。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她崔月才是崔府最耀眼、最该被瞩目的明珠!
一个决定迅速在她心中成型,带着破釜沉舟般的赌气——她也要去!
可这念头刚冒出来,另一重顾虑便随之浮现。她素来只精于琴棋书画、妆容衣饰,对于骑马击球这等需要消耗体力、容易大汗淋漓、还可能晒黑细腻肌肤的“粗野”运动,向来是敬而远之,甚至嗤之以鼻的。莫说上场挥杆击球,便是靠近马匹,她都嫌那畜生气味腌臜,姿态不雅,毫无闺秀风范。
但是……不去,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崔雯出现在那种场合,哪怕只是在一旁站着,也可能凭借那副突然得来的“沉静”气度吸引一些不必要的注意?万一……万一公主又和她说笑呢?万一被哪个有份量的人看见了呢?
不,她做不到隔岸观火。
心思一定,那股别扭劲儿反而被一种更为强烈的、要去“盯场”和“搅局”的冲动所取代。她立刻起身,也顾不得头发才梳了一半,几缕发丝还垂在耳侧,吩咐道:“更衣!我去见母亲!”
琅环连忙停下手中玉梳,应了声“是”,心中暗自叹息,知道小姐这又是要跟二小姐别苗头了,却也不敢多劝,只快手快脚地帮她将头发简单绾起。
纯泽院内熏香袅袅,沈兰英正端坐在窗下的紫檀木软榻上,听着管事妈妈低声回禀着家中庶务,指尖一枚翠玉戒指光华流转。见女儿风风火火进来,发髻微乱,脸上还带着未消的余怒,她便摆了摆手,示意管事妈妈先退下。
“母亲!”崔月径直上前,亲昵地挽住沈兰英的手臂,拖长了调子,声音又软又糯,带着十足十的撒娇意味,与方才在灵犀院的暴躁判若两人,“女儿听说玉河公主在京郊办了马球会?阵仗还不小呢。”
沈兰英何等精明,一看女儿这神态,便知她心中有所求。她拍了拍女儿的手背,笑道:“是有这么回事。怎么?我的月儿几时也对这跑马击球的游戏感兴趣了?”她心下确实微诧,自己女儿向来只爱在闺阁中将她那些珠宝华服、琴谱画册摆弄得意趣盎然,何时转了性,关心起这等户外消遣来了?
崔月撅起嫣红的唇,故作委屈状,眼波流转间尽是小女儿的情态:“女儿哪会那些呀!胳膊没力气,见了马儿又心慌。只是……只是听说那玉河公主竟然亲自点了崔雯的名!她一个庶女,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竟能入公主的青眼?女儿想着,她若是去了,女儿这个嫡姐却缺席,旁人还不知要怎么议论我们崔家嫡庶不分呢!再说……”她话锋一转,带上几分狡黠与理所当然,“公主举办的宴会,去的定然都是京中顶尖的宗室子弟、勋贵公子。女儿去露个脸,应酬一番,也是维护我们崔家的颜面嘛。总不能风头都让……让别人占了吧?”
她没明说“别人”是谁,但沈兰英立刻听懂了女儿的弦外之音——是不想被崔雯比下去,要去盯着,甚至可能要去搅局,确保所有人的目光焦点依旧在她这个嫡长女身上。若是往常,沈兰英或许会温言劝慰女儿几句,不必与庶妹一般见识,自降身份。但百花宴后,崔雯那突如其来的沉稳与应对,以及裕王和德太妃那似有若无的关注,都让她这个掌控后宅多年的主母也心生疑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加之对女儿的溺爱几乎成了本能,她便觉得让月儿去盯着点也好,免得那个庶女再做出什么超出掌控、甚至牵连崔家声誉的事情来。
至于请帖……沈兰英微微一笑,笑容里透着几分属于主母的从容与底蕴:“我当是什么大事。这有何难。你外祖家与摄政王府向来有些走动,一张马球会的帖子,母亲还是能为你求来的。”
沈兰英的母族沈家,乃是京中颇有势力的世家,树大根深,明里暗里与当今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一派走得颇近。这亦是崔靖合虽仅为四品官,却能在这波谲云诡的京城政局中立足,甚至被归为“皇帝派”却仍未遭致明显打压的缘由之一——多少也碍着其岳家沈氏与摄政王那边的香火情。而玉河公主作为摄政王一母同胞的亲妹,她的宴会,沈家自然有门路拿到请柬,甚至可能不止一张。
崔月闻言,脸上立刻阴转晴,绽放出甜美的、得偿所愿的笑容,抱着沈兰英的胳膊轻轻摇晃:“母亲最好了!就知道母亲最有办法!谢谢母亲!”
于是,不过两日,一张精美考究、压着精致花纹、带着淡淡印泥香气的请柬,便由沈兰英身边的得力妈妈亲自送到了灵犀院。请柬措辞客气,邀请崔府小姐莅临马球盛会。
到了马球会这日,崔月一大早便被琅环从熏香温暖的锦被中轻声唤醒。看着镜中侍女为自己换上那身为了应景而特意命绣娘赶制出来的、绯红色绣金线缠枝梅的骑射劲装,崔月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这衣服用料名贵,刺绣精美,穿在身上也确实勾勒得她身段窈窕,但终究是为了骑马活动而设计,相对贴身,束缚行动,远不如她那些广袖流仙裙、曳地留仙裙来得飘逸自在,能让她行走间如弱柳扶风。
“小姐,您真打算……去场上看看吗?”琅环一边为她系紧腰封,勾勒出纤细腰肢,一边忍不住担忧地低声询问。她深知自家小姐的骑术——约等于无。往日里便是去自家或别家园圃里的马场散心,也是精心挑选最温顺矮小的小母马,由经验丰富的马夫牢牢牵着缰绳,慢悠悠溜达上两圈便算完了,何曾真正纵马奔跑过?
崔月对着镶嵌珍珠贝母的菱花镜左右照照,抬手理了理襟口,没好气地道:“上场?我去丢那个人做什么?”她撇撇嘴,眼神里满是嫌弃,“我去,是让她崔雯不痛快!只要我在那儿看着她,盯着她,她就别想舒坦!别想玩出什么花样!”她的重点从来不在马球本身,而在那个即将出现在马球场上的人。
收拾停当,主仆二人乘着一辆装饰雅致的马车,前往位于京郊的皇家园林。马车越行越偏,窗外景致逐渐从繁华街市变为疏朗的林地和平整的官道,空气中似乎都带着旷野的气息。崔月靠着弹墨软枕,心情也随着车轮颠簸而愈发烦躁起来,对即将抵达的目的地毫无期待,只有一种奔赴“战场”般的紧绷感。
抵达园林门口,已有不少华美车马停放。下了车,便见一片极其开阔的青翠草场被精心圈出作为赛场,四周搭起了供宾客观看的凉棚和席位,已有不少先到的宾客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寒暄。空气中弥漫着青草、泥土与阳光混合的气息,隐约还夹杂着马匹特有的味道。崔月下意识地用熏了浓郁兰芷香的手帕轻轻掩了掩鼻端,秀气的眉头蹙得更紧。这种地方,粗犷又喧闹,她一刻也不想多待。
她目光如猎鹰般迅速掠过场上场下的人群,急切地、几乎是焦灼地搜寻着那个让她恨得牙痒痒的身影。来了不少锦衣华服的公子小姐,个个意气风发,其中不乏一些眼熟的京城纨绔和闺秀,但她此刻全然没心思去留意谁来了。什么镇南王世子、李家公子、张家小姐……在她眼中都成了模糊虚幻的背景板。
她的全部心神,那根紧绷的弦,只系在崔雯一人身上。
终于,在场地一侧,凉棚阴影与阳光交界处,找到了崔雯。
只见崔雯竟已换好了一身毫无纹饰的黑色劲装,料子看起来只是寻常棉布,却干净利落。墨发一丝不苟地高高束成一束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晰的脸部线条。与周遭那些或是身着华美骑装、珠翠点缀,或是故作娇俏、颜色鲜亮的装扮截然不同,她那一身黑,只在腰间利落地缠了一抹略显旧色的蓝色丝巾,非但不显沉闷压抑,反而极衬她那份突如其来的沉静气质,显得身姿挺拔瘦削,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内敛的英气。
她正与同样一身赤红色骑装、神采飞扬的玉河公主站在一处。玉河公主似乎正在检查自己的护腕,侧头对崔雯说着什么,朗笑了一声,甚至还很是随意地抬手拍了拍崔雯的肩膀,姿态亲近自然。而崔雯,并未像寻常人面对公主时那般诚惶诚恐或受宠若惊,只是微微颔首,唇角似乎还带着一丝极淡极淡、几乎看不清的笑意,像是在回应公主的话。
这一幕,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崔月的心尖上!刺痛之后,是翻涌的酸楚与嫉妒。她完全没留意到玉河公主身边是否还有旁人,更没心思去打量对面那群已经骑上高头大马、正在活动手脚、跃跃欲试的年轻子弟中,那个最为耀眼瞩目、仿佛自带光环的存在。
直到“呜——”一声浑厚的号角声响起,划破喧闹的空气,示意选手们入场准备。
崔月这才猛地从那股蚀骨的酸意中回神,只见崔雯竟利落地抓住马鞍,一个翻身,轻盈地骑上了一匹通体雪白、毫无杂毛、神骏非凡的骏马背上,动作流畅自然,丝毫不显滞涩笨拙。她熟练地调整了一下缰绳,双腿微夹马腹,便驾驭着白马,缓步紧随在一骑同样神骏、但通体赤红如焰的骏马之后——那是玉河公主的坐骑,两人并辔而行,向着赛场中央而去。
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她身上,那身朴素的黑衣似乎也因此吸敛了光华,沉静而莫名夺目。
与此同时,另一侧,四骑清一色的高大黑马也踏着轻快而富有节奏的步伐进入场地,马蹄敲击草地,发出沉闷而充满力量的嗒嗒声。为首之人,身形挺拔矫健,姿态闲适潇洒,仿佛不是来参加一场激烈的比赛,而是来郊外踏青游玩一般。他手中一柄打磨光滑的檀木马球杆随意地搭在肩上,更添几分不羁。
那少年生得面如冠玉,肤色是养尊处优的白皙,却丝毫不显文弱,反而透着勃勃英气。一头乌发如墨,以一根鲜艳的红色发带高高束于头顶,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额角,随风轻动,增添了几分洒脱不羁的少年意气。他的眉形极好,如剑削般浓黑且锋锐,眉峰高耸,眉尾微微上扬,似两把利刃斜插入鬓,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毫不掩饰的傲气。双目明亮如寒夜星辰,眸光清澈透亮却又隐含犀利,顾盼间仿佛能洞察人心,流转间尽显聪慧与逼人的英武。鼻梁挺直而高峻,宛如精心雕琢的山峦,彰显出不容置疑的坚毅气质。嘴唇微薄,线条分明利落,此刻微微抿起,唇角似有若无地噙着一抹淡淡的、玩世不恭的冷笑,那是对世俗陈规的轻蔑,也是对自身实力的绝对自信。整体容貌堪称清俊绝伦,却不失棱角与威严,英气与傲气在他身上奇妙地融合,令人见之难忘。
此人正是镇南王世子,季舒雅。其名虽像个女子,确是包含着父母希望其雅致的含义,然其行却与名大相径庭,乃是京中有名的头号玩主,上至射箭打猎、赛马击球,下至投壶双陆、品鉴玩乐,无一不精,无一不晓,玩得精通,玩得潇洒。想当初镇南王从小对他严格教导,文武兼修,本是望子成龙,指望他能继承衣钵,戍守南疆,成为国之栋梁。谁料这小世子竟将这一身苦练出来的好本领,全数用在了“戏耍”二字之上,且玩得风生水起,名动京城,成了个逍遥自在、无人敢管也无人能管的富贵闲人。更因其父镇南王手握重兵却常年镇守边关、超然于京城摄政王与皇帝两派日趋激烈的党争之外,是朝中为数不多态度明确的中立实权派,这位世子的身份便愈发特殊超然起来,各方都想拉拢,却又都不敢轻易得罪,他也乐得清闲,只管在自己喜欢的天地里恣意逍遥。
此刻,季舒雅轻松地驾驭着□□神骏的黑马,那马儿皮毛油光水滑,肌肉线条流畅,一看便是万里挑一的良驹。他小跑着上前几步,手中球杆潇洒地转了个圈,带着呼呼风声,最终稳稳停在玉河公主马前。一黑一白两匹神骏的马头相对,微微打着响鼻,亲昵地转了个小圈。
“玉河公主,”季舒雅扬声笑道,声音清越爽朗,如同玉磬敲击,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蓬勃朝气与一丝漫不经心的玩世不恭,“许久未曾切磋,待会儿场上,承让咯!”
他身后那几名同样骑着黑马、显然是与他一同组队的年轻公子们,也都是京中勋贵之家擅长此道的子弟,闻言跟着发出一阵善意的、起哄式的笑声,气氛顿时被烘托得更加活跃热烈。
玉河公主显然也与他们极为相熟,毫不示弱,兴致高昂地回敬,扬了扬手中的球杆:“舒雅世子,可别光说不练!牛皮吹得响,待会儿输了球,可别哭鼻子找王爷告状才好!”
季舒雅闻言,那双亮如星辰的眸子顿时闪过跃跃欲试的锐芒,剑眉轻挑,傲气十足:“公主放心,哭鼻子的定然不是我!”他朗声一笑,声音穿透场地,将手中球杆向前方草地上的白色小球一指,扬声道:“闲话少叙!来!开始吧!”
裁判手中令旗应声挥下。
比赛,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