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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救场

作者:寒江戏影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崔雯在尖叫初起时便已警觉。她并非被惊吓,而是像一名敏锐的观察者,目光穿透瞬间的混乱,精准地锁定了那位身着绯红芍药纹锦裙、正剧烈摇晃的少女。少女面色惨白,喉间异响,肢体动作极不协调——这一切在崔雯眼中迅速汇聚成清晰的症候。


    癫痫。几乎是瞬间,这个诊断跃入她的脑海。源于另一个世界的常识与原主深研医理的本能在此刻完美融合。


    就在众人因恐慌而下意识后退、形成一片真空地带时,崔雯动了。她没有丝毫犹豫,裙裾拂过沾染露珠的草叶,越众而出,快步奔向那倒地后已开始剧烈痉挛的少女。她的动作冷静而迅速,与周遭贵女们的花容失色、惊慌失措形成了鲜明对比。


    裕王季元澈心下亦是蓦然一紧。盛宴之上突发此等变故,于王府、于皇室颜面皆有碍。但他终究是执掌大理寺、见惯风浪的亲王,短暂的慌乱后迅速镇定下来。他剑眉微蹙,沉声喝道:“肃静!速传御医!”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瞬间压下了场面的骚动。


    命令刚出口,他便见一道素净身影已抢先一步冲至病人身旁。那身影有些眼熟——正是方才与玉河站在一处的崔家女郎。她竟丝毫不惧?季元澈心中掠过一丝惊诧,脚下步伐不停,立刻紧随上前。


    崔雯已跪倒在痉挛不止的少女身侧。少女牙关紧咬,发出令人心悸的“咯咯”声,唇色乌紫,情况危急。崔雯毫不犹豫地抽出自己袖中的素白丝绢,试图撬开她的牙关,防止她咬伤舌头。但少女咬合力极大,崔雯指尖用力到发白,竟一时难以掰开。


    “有谁能来帮忙!”崔雯抬头急喊,清亮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打破了周遭诡异的寂静。


    人群中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夹杂着疑虑与畏惧的目光投向她,却无人上前。这些平日里矜持高贵的少女们,此刻大多选择了明哲保身,或是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一道玄色身影笼罩下来。裕王季元澈毫不迟疑地屈尊蹲下身,沉声道:“本王助你。”他大手探出,力道控制得极佳,既有力又不会伤及患者,稳稳地协助崔雯,终于将那紧咬的牙关撬开一道缝隙。


    崔雯手疾眼快,立刻将卷好的丝绢塞入少女口中。完成这个关键动作,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高度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她抬起眼,正欲向援手之人道谢,却直直撞入一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之中。


    裕王季元澈也正看着她。他惯常冷硬严肃的脸上,此刻依旧紧绷,但那双锐利如鹰隼的长目中,却不见丝毫对庶女逾越之举的审视或怀疑,反而透着一股沉静的赞许与不易察觉的郑重。那目光纯粹而真诚,是对她方才果敢、专业行为的直接肯定。


    四目相对,不过一瞬。


    “多谢殿下!”崔雯语速很快,但清晰有力。


    季元澈微微颔首,并未多言,随即起身,目光已转向正疾步赶来的御医。他迅速与御医低声交代几句,神情恢复了一贯的冷峻威严,指挥若定,安排人将情况稍稳的少女小心移去就近的厢房进一步诊治。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在他的掌控下,迅速得以平息。


    场面逐渐恢复,丝竹声重新响起,但气氛已与先前不同。惊魂未定的贵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方才的惊险,目光却时不时地飘向那位依旧静立原处、神色平和的蓝衣少女——崔雯。


    德太妃在事发时亦受了些惊吓,被宫人护着,此刻见事态平息,在玉河公主的陪同下缓步走来。她的目光温和地落在崔雯身上,带着慈祥与探究。


    “好孩子,方才真是多亏了你。”德太妃的声音柔和,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那般情形,众人皆避之不及,你却能挺身而出,沉着施救,这份心性与胆识,实在难得。”她的话语中毫无居高临下的赏赐意味,更像是一位温和的长辈在表达由衷的感谢。


    崔雯敛衽行礼,态度恭谨却不卑微:“太妃娘娘谬赞。臣女只是略通些许医理,见情况危急,不及多想,举手之劳,不敢当娘娘如此夸赞。”她的回应得体大方,既不过分自谦,也不居功自傲。


    裕王也站在母亲身侧,他沉默着,但目光再次落在崔雯身上,那审视中多了几分深沉的意味。


    德太妃越看越觉得这姑娘沉静通透,不由生出几分真正的喜爱。她像是拉家常般问道:“你是崔卿家的女儿?方才听玉河提起,你似乎对医术颇有见解?”


    崔雯心中微动,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她斟酌了一下语句,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向德太妃和裕王,声音平稳而真诚:“回太妃娘娘、殿下,臣女确实痴迷医道。并非只为兴趣,臣女深知民间疾苦,许多百姓因病致贫、因贫误病。故而心中一直存有一个念头,盼能于京城开办一间医馆,不以牟利为先,旨在济世救人,普惠贫苦。虽知艰难,却愿尽力一试。”她将埋藏心底的志向坦然说出,目光澄澈,毫无闪躲。


    德太妃闻言,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捻着佛珠的动作有刹那的停滞。她久居深宫,见惯了争奇斗艳、只为攀附权贵的女子,早已习惯了那一片锦绣下的空虚。此刻,眼前这素净少女口中吐出的“开办医馆,惠泽百姓”八字,却像一枚投入静湖的石子,骤然撞开了尘封多年的记忆闸门。


    恍惚间,她仿佛又看见许多年前,那个同样眼神清亮、心怀经纬的身影,也曾在她面前畅谈过远超宫墙之外的抱负与理想。那时的她们,都曾以为那样的光芒足以照亮冗长而乏味的深宫岁月。可最终……德太妃眼底掠过一丝极淡、几乎无法捕捉的痛色与怅惘,那光芒终究未能抵过世事磋磨与人心诡谲,只余下如今隔阂重重的决绝与无言。


    这短暂的失神仅在一息之间,快得无人能察。她再看向崔雯时,目光里的讶异已化为一种极为复杂的、糅合了深切赞赏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恻隐之心的情绪。她不禁颔首,声音依旧温和,却似比方才更多了一层深意:“开办医馆,惠泽百姓?好……真好。”她轻轻重复了一遍,像是说给崔雯听,又像是说给记忆中的谁听,“这志向,比困于内宅方寸之地、只知争风吃醋,强上百倍、千倍。”


    她侧过头,看向儿子,目光中那瞬间翻涌的波澜已被完美地收敛,只余下一位母亲寻常的征询:“元澈,你觉得呢?”唯有指尖那串被握得温热的菩提珠,泄露了方才心绪的丝毫激荡。


    季元澈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崔雯。他办案无数,识人甚准,能分辨出眼前女子话语中的真诚与决心。这并非虚言夸耀,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志向。他欣赏这种务实与魄力。于是,他沉声开口,言简意赅却分量十足:“利国利民之善举。若遇难处,可呈报大理寺备案,合规之事,自有律例支持。”这已是他能给出的、最实际也最符合他身份的承诺——不是慷慨的赏赐,而是对其行为符合法度与公益的肯定与支持通道。


    崔雯心中涌起一阵激动,她没想到竟能如此顺利得到两位重量级人物的初步支持。她深深一福:“臣女谢太妃娘娘、殿下嘉许与支持!”


    德太妃笑容愈发慈和,看着崔雯宠辱不惊的模样,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哀家记得崔卿家有位嫡女,今日似乎也来了?可是你的姐姐?”


    崔雯心下一顿,面上却不显,依旧平和答道:“回娘娘,正是。嫡姐月姐姐今日也来了。”


    “哦?你们姐妹二人,性子倒是颇不相同。”德太妃语气随意,似只是家常闲谈,“你姐姐性子想必更为活泼些?”


    崔雯抬眼,目光坦然,语气自然而真诚,听不出半分勉强或虚伪:“月姐姐性情明丽率真,自幼得父母悉心教导,于诗书礼乐上极为用心,孝顺父母,关爱姐妹,是臣女学习的榜样。”她巧妙地将崔月的“飞扬跋扈”转化为“明丽率真”,将她的“争强好胜”解读为“于诗书礼乐上极为用心”,并强调了“孝顺”与“关爱”,字字句句竟都是在说崔月的好话。


    这番回答,莫说旁人,连崔雯自己心下都觉得有些奇异。她并非有意为崔月遮掩或讨好,只是在那一刻,面对德太妃如同普通母亲般关切的神情,她脑海中闪过的是崔月对父爱那般扭曲而强烈的渴望,以及沈兰英那令人窒息的溺爱。或许,在剥离了针对自己的恶意后,崔月本身也是一个被环境塑造、困于执念的可怜人。这念头一闪而过,话语便已脱口而出,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预料到的平静与……宽容?


    德太妃听了,果然笑容更深,显然对崔雯的“姐妹情深”颇为受用。她转头对身旁宫人道:“去请崔家大小姐过来一叙。”


    不远处的花荫下,崔月正因德太妃与裕王竟一同去和崔雯说话而妒火中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忽见宫人来请,说是德太妃听闻二小姐夸赞大小姐孝顺明理,特请过去说话。崔月一时愣住,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崔雯?夸她?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心中瞬间充满疑虑与戒备,但德太妃相召,不敢怠慢,连忙整理表情,换上一副得体的甜美笑容,快步上前。


    “臣女崔月,参见太妃娘娘,裕王殿下。”她盈盈下拜,姿态优美,声音娇柔,目光快速扫过裕王,随即垂下。


    德太妃笑着让她起身,温和道:“方才与你妹妹说起家常,她直夸你性情率真,孝顺知礼,才艺出众。哀家便想着,也见见崔卿家的这位掌上明珠。”


    崔月心中惊疑不定,完全摸不清崔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正准备依着惯例说些谦逊的场面话,目光却在不经意间触碰到德太妃含笑的眼睛。那目光温暖、慈和,带着一种真诚的欣赏与……一种她极为熟悉的、属于母亲的包容与关切。就像无数次她闯了祸、或是受了委屈后,母亲沈兰英看向她的眼神,无声地传递着“无妨,有娘在”的纵容与庇护。


    这一瞬间的感知,像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冲垮了崔月心中绷紧的戒备与算计。她忽然觉得,这位身份尊贵的太妃,并不像想象中那样高高在上、难以接近,反而像极了记忆中母亲最让她安心时的模样。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感与好感油然而生,让她紧绷的神经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她脸上那训练有素的、完美的笑容,也因此染上了一点真实的腼腆,声音也下意识地放软了几分,带上了一丝小女儿家的娇态:“太妃娘娘您快别听妹妹胡说,她那是哄您开心呢。臣女愚钝,平日里不过是学着母亲的样子,尽力侍奉长辈,友爱姐妹罢了,实在当不起如此夸奖。”她巧妙地接过崔雯的话头,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受母亲良好熏陶、孝顺知礼的大家闺秀,语气真诚,仿佛方才那个内心妒火中烧的人不是她。她甚至还不忘顺势给崔雯“上眼药”,语气带着亲昵的调侃,“妹妹她自落水后,身子是弱了些,可心思却愈发细腻善良了,如今最是会体贴人、说好话的。”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显谦逊,又暗戳戳点了崔雯的“变化”,但在她对德太妃生出莫名好感的此刻,这“眼药”也显得力度轻了许多,更像姐妹间的玩笑。


    裕王季元澈站在一旁,目光淡淡扫过这对姐妹。两人样貌确有几分相似,皆是美人胚子。然而气质却泾渭分明,宛若云泥。一个沉静内敛,眸光清正,如深谷幽兰,遇事沉稳有度,心怀济世之志;另一个虽容颜娇艳,此刻在德太妃面前更显得娇憨率真,但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灵动机巧,以及话语间不着痕迹的对比与暗示,却难掩其内在的骄矜与计算,如同精心雕琢却缺乏灵魂的牡丹。他无需细辨,直觉已让他对二人有了清晰的初判。他的目光在崔雯身上多停留了一瞬,带着不易察觉的欣赏,而对崔月,则仅是礼节性的扫过,无波无澜。


    德太妃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她久在宫中,如何听不出小姑娘话语里的机锋与小心思,但崔月那瞬间流露出的、带着依赖与亲近的腼腆,恰巧触动了她心中因回忆往事而变得柔软的那一处。她看得有趣,便也顺着话头又笑着与两人闲话了几句家常,态度愈发慈祥。


    德太妃又笑着与两人闲话了几句,无非是问问家中情况,平日喜好,态度慈祥如同邻家老妇。崔月小心应对,心中却始终绷着一根弦,猜不透崔雯的意图。片刻后,德太妃面露倦色,裕王便顺势扶着她离去。


    留下崔家姐妹二人站在原地,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紧绷。


    德太妃和裕王一离开,崔月脸上那副温婉得体的面具瞬间脱落。她猛地转向崔雯,目光锐利如刀,压低了声音,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强烈的质疑:“崔雯,你刚才在太妃面前胡说八道些什么?你夸我?你吃错药了还是掉湖里脑子进水没倒干净?你到底想干什么?”她实在无法理解崔雯的行为,这完全超出了她过往对崔雯的认知和所有算计。


    崔雯看着她这副如临大敌、浑身是刺的模样,心中那股奇异的感觉再次浮现。自己刚才为何要替她说好话?仅仅是为了在德太妃面前维持崔家的体面?还是……那一瞬间,看着德太妃慈和的脸,她竟下意识地想给崔月一个机会?或许,在她内心深处,作为穿越而来的旁观者,她清楚地看到崔月是如何被对父爱的畸形渴望和母亲的溺爱所囚禁,变得扭曲而可悲。原主的仇怨是真实存在的,她无法替那个可能已消散的灵魂去原谅。但此刻的她,忽然产生了一种更复杂的念头:她不想仅仅报复,她想让崔月清晰地看到自己的问题,看清她所追逐的虚妄,并为她对原主造成的伤害付出代价——不是通过简单的打压,而是通过一种近乎“教化”的方式,让她醒悟,让她赎罪。


    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吃惊和……好笑。她何时有了这等“闲心”?


    崔月紧紧盯着崔雯,见她面对自己的质问,非但不答,脸上反而掠过一丝茫然,继而竟浮现出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近乎悲悯的神情?!这神情比任何嘲讽和反击都更让崔月感到难堪和……羞辱!仿佛自己极力维持的骄傲和所有算计,在对方眼中只是一场可笑又可怜的表演。一股莫名的、火辣辣的羞耻感猝不及防地窜上她的脸颊。


    就在这时,一直静默跟在崔月身后的琅环上前一步,声音平淡无波,恰到好处地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小姐,时辰不早,府中女夫子已候着了。”


    崔月正被那莫名的羞耻感搅得心烦意乱,闻言像是找到了宣泄口,没好气地撇撇嘴,晃掉心中那点不适,对着崔雯硬邦邦地甩下一句:“告辞!”语气依旧冲得很。


    没想到崔雯表情诧异,这表情一下子让崔月心头火“蹭”地又冒起来,口不择言地放狠话道:“我可不像你!没本事也能轻易得到父亲赞赏!我自然要更勤勉些!”这话与其说是炫耀,不如说是暴露了她内心深处的不平与焦虑。说完,她越过琅环,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


    琅环并未立刻跟上。她在转身离去前,目光极快地、若有深意地瞥了崔雯一眼。那眼神不再仅仅是下人的恭顺,似乎掺杂了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捕捉的探究……甚至是一闪而过的、类似审视的意味。


    崔雯的心猛地一跳。琅环……这个名字,这个身影,在原主模糊的记忆深处,似乎牵动着某根被遗忘的弦。她记得琅环是在她入府后约莫一年才来到崔月身边的,从此成为崔月最信任的心腹。但更早之前……似乎还有什么?记忆如同蒙着厚厚迷雾的深潭,看不真切,只留下一种微妙的不安感。


    琅环并未停留,那一眼之后,便迅速低头,转身追随着崔月的身影离去。


    崔雯独自站在原地,百花宴的喧嚣似乎与她隔了一层。她今日意外得到了裕王和德太妃的关注,甚至初步支持了她开办医馆的想法,可谓收获颇丰。但最后与崔月的这场短暂交锋,以及琅环那意味深长的一瞥,却在她心中投下了新的、难以言喻的波澜。


    不久,崔雯也觉索然无味,悄然离开了裕王府。


    百花宴看似如期结束,然而真正的焦点——裕王殿下,却在处理完突发状况后便陪同德太妃离去,未曾再返回宴席,令无数精心打扮的贵女们暗叹惋惜。而另一位引人注目的主角——那位临危不乱、施以援手,并意外得到太妃与亲王青眼的崔家二小姐崔雯,也同样早早离去,不知所踪。


    这让许多憋足了劲想要打探、结交、或是暗自较劲的闺秀们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可奈何,只能在心中狠狠记下“崔雯”这个名字,以及她今日带来的种种意外。京中的风向,似乎因这次百花宴,开始悄无声息地泛起一丝微澜。


    而崔月那“让崔雯当众出丑”的小目标,阴差阳错地,竟以这样一种完全相反的方式,“达成”了。只不过,出尽风头、备受瞩目的,恰恰是崔雯本人。这对于崔月而言,恐怕是比计划失败更为刺心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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