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的余威终于被春日暖阳驱散,檐角滴落的水珠敲打着复苏的大地,枯枝悄然披上嫩绿的新装。然而,灵犀院暖阁内的崔月,心头却似依旧笼罩着严冬的阴霾。庶妹崔雯落水后那份异乎寻常的“平静”,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虽淡却经久不散,搅得她寝食难安。更令她如坐针毡的是祖母日益明显的偏爱——那些流水般送入崔雯小院的精巧物件、字画古籍,以及言语间流露的、远超对庶女常态的慈爱,像无形的藤蔓紧紧缠绕着崔月的心脏,带来前所未有的、被威胁的危机感。
“琅环,”崔月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指尖烦躁地捻着湘妃帘幕垂下的流苏,目光沉沉地投向窗外那抹刺眼的生机,“后院……今日如何?”这每日的询问,几乎成了她确认“敌人”动态的仪式。
琅环垂手侍立,小心翼翼地回禀:“回小姐,二小姐今日照旧在房中看书习字,或在院中藤椅上晒晒太阳,安安静静的,并无异常。只是……”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咱们的人跟着,二小姐似乎……是知道的。她从不回头,也不驱赶,有时甚至会在廊下多站片刻,望着远处的天空,那神情……倒像是默许了咱们跟着。”
“默许?”崔月秀眉紧锁,指尖的流苏几乎要被绞断。这比崔雯激烈反抗更让她心惊肉跳!那贱人究竟意欲何为?这种洞悉一切却放任自流的姿态,像一张无形的网,比针锋相对更让崔月窒息,仿佛自己所有的窥探与算计,都**裸地暴露在对方那双平静无波的眼底,接受着无声的嘲弄。祖母院中传来的消息更添烦躁,那日益增长的偏爱,几乎要将她独享多年的尊荣撕裂。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在她心底嘶嘶作响。
不能在崔府再闹出大动静了。父亲崔靖合那隐含警告的审视目光犹在眼前,祖母那双能穿透人心的锐利眼神更是悬在头顶的利剑。崔月烦躁地绞紧了手中的冰蚕丝帕,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渐暖的春色,一个念头在焦灼中破土而出——几日后的百花节!那将是她挫败崔雯气焰、重振声威的绝佳舞台。
百花节,庆国传承百年的盛大节日,其意义随时代变迁几经流转。最初,它源于古老的农事祭祀,是春耕伊始、万物复苏之际,百姓簪花踏青,互赠新采的野花嫩枝,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朴素庆典,充满了泥土的芬芳与对生机的礼赞。然而,自当今圣上登基以来,国力日盛,海内升平,这原本带着淳朴气息的节日,便在宫廷与权贵的引领下,逐渐沾染了繁华奢靡的色彩。它不再仅仅是农人的欢歌,更成为了彰显国运昌隆、贵族风尚的顶级社交盛宴。朝廷特许百官休沐一日,与民同乐。人闲了,心思便活络,百花节除了赏玩各地进献的奇花异卉,更衍生出斗花、诗会、曲水流觞等雅趣,以及最核心、最引人瞩目的——百花宴。
对于京中所有待字闺中的贵女而言,百花宴无异于她们人生最重要的战场与秀场,是通往锦绣姻缘的龙门。能被邀请参加由顶级权贵(尤其是皇室)举办的百花宴,本身便是身份地位与自身魅力的双重认证。席间环佩叮咚,暗香浮动,名门淑媛们无不精心妆扮,施展浑身解数,或吟诗作对,或抚琴作画,只为能在众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博得如意郎君的青睐。而今年的百花节,其规格之高、瞩目之巨,堪称空前绝后!只因主持这场顶级盛宴的,是身份尊贵的皇太妃,而宴会上当之无愧的焦点,则是令无数京城闺秀魂牵梦萦的——裕王季元澈。
裕王季元澈,当今圣上的兄长,名“元澈”,取“元亨利贞,澄澈明净”之意,恰如其人。他身量极高,挺拔如雪后青松,肩宽腰窄,一身玄色亲王常服更衬得气势迫人。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刀削斧凿,薄唇习惯性地抿成一条冷硬而克制的直线,下颌线条分明,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坚毅。最令人心折又生畏的是他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古井,眸光清冽似昆仑雪水,不怒自威。当他注视某人时,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相,直抵人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任何谎言与伪装在其面前都无所遁形。他的俊美并非温润和煦,而是带着高山寒玉般的冷冽与疏离,凛然不可侵犯,如同九天之上俯瞰众生的神祇。
在朝堂之上,季元澈位居大理寺卿,执掌天下刑狱,生杀予夺大权在握。他为人刚正不阿,执法如山,是朝野公认的“铁面阎罗”。无论是勋贵皇亲犯法,还是平民百姓蒙冤,在他眼中只有律法准绳,绝无半分情面可讲,更遑论徇私枉法。他断案如神,明察秋毫,任何细微的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经他审理的案子,条理之清晰、证据之确凿、判决之干脆利落,往往令人心服口服,即便是最苛刻的御史也难挑错处。
如今的庆国,朝中大多数官员名义上皆为皇帝派,暗中支持小皇帝摆脱王太后与摄政王的桎梏,而季元澈无疑是最锋利、也最令人忌惮的一柄刀。他以大理寺卿的身份代行皇帝司法之权,每一次公堂审理都是替皇帝在朝堂上敲响的威慑之鼓,使那些观望徘徊的权贵不敢轻举妄动。正因如此,他在皇帝派中声望极高,被视作皇帝最信赖的“青天”和利器。
这份公正严明、不偏不倚的作风,为他赢得了极高的威望,却也因铁面无私、不通融、不结党的孤直性情,让他在盘根错节的朝堂中树敌无数。勋贵宗室对他又恨又惧,清流文臣虽多为皇帝派,却同样对他心怀敬畏。小皇帝深知这位兄长的才干、忠诚与原则性,将至关重要的司法大权交予他手;而季元澈也以行动力挺皇权——他恪守臣节,既忠于律法,更以此为皇帝肃清朝堂,震慑一切魑魅魍魉,如同一柄高悬于殿堂之上的绝世神兵,寒光凛冽,令人不敢仰视。正因其位高权重、深得帝心,更因其冷峻孤高、不近女色的名声,使得谁能敲开这位裕王殿下冰封的心扉,成为他唯一的王妃,便成了京城最炙手可热、也最富挑战性的悬念。想象一下,这位面对王公贵胄都面不改色、断人生死亦无动于衷的大理寺卿,若能独独对某一女子展露一丝温柔或笑意,该是何等惊心动魄、令人疯狂的景象?这份“与众不同”的极致诱惑,足以让所有自视甚高的贵女趋之若鹜,渴望成为那个能融化冰山、一步登天的传奇。
崔府作为四品官邸,崔靖合虽非顶级权贵,但也算清贵之家。加之府中两位正值妙龄的女儿,长女崔月明艳张扬、素有才名,次女崔雯虽为庶出,那份沉静气质也广为人知,“崔府双姝”的名声在京城闺秀圈中亦小有流传。因此,收到皇太妃百花宴的邀请帖,实属情理之中。
然而,此刻的崔月,心思全然没系在裕王这根“金枝”上。沈兰英踏入灵犀院时,看到的便是自家女儿对着一盆开得正盛的玉兰花,黛眉紧蹙,一脸苦大仇深、神游物外的模样,仿佛眼前的不是娇花,而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月儿!”沈兰英蹙起精心描画的柳眉,快步上前,带着薄嗔拉起崔月微凉的手。她看着女儿绝色的容颜,眼中是纯粹的母亲骄傲与急迫,“我的傻姑娘!百花节近在眼前了!你这般天姿国色,合该是那百花宴上最耀眼的明珠!不去琢磨如何妆扮得更出挑,演练最拿手的才艺,整日对着花发什么呆?”她语气殷切,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焦灼,“那裕王殿下是何等人物?光风霁月,位极人臣!这天底下,也只有这般顶顶尊贵出色的儿郎,才堪配得上我的月儿!你若能得他青眼,母亲这辈子也就心满意足了!快打起精神来!”在沈兰英眼中,她的月儿值得世间最好的一切,裕王不过是那“最好”的具象化,而非单纯的家族筹码。她焦急的是女儿似乎对此毫无兴趣,白白浪费了这天赐的良机和绝顶的容貌。
崔月像是被母亲灼热的目光和话语烫到,这才从满腹针对崔雯的算计中抽离,恍然记起百花宴上还有裕王这号人物。她素来习惯了被众星捧月、享受他人仰慕追逐的快意,对主动放下身段去迎合讨好一个男人,哪怕对方是权倾天下的亲王,也本能地感到抵触和厌烦。在她看来,费心经营在祖母和父亲心中的地位已是她耐心的极限,那关乎她在崔府的生存。至于一个毫无干系、冷冰冰的裕王?她心中只有一丝被母亲强加期待的烦躁与不屑。然而,母亲眼中那份纯粹的、望女成凤的炽热期盼,让她不得不压下心头的不耐,敷衍地应了一声:“知道了,母亲。女儿省得。”
送走忧心忡忡、一步三回头的沈兰英,崔月心头的烦躁与对崔雯的嫉恨交织翻腾。她挥退屋内侍立的下人,只留下心腹琅环。暖阁内一时寂静,只余窗外雀鸟的啁啾。崔月走到琴案旁,指尖抚过冰冷的琴弦,发出低沉的嗡鸣,非但不能抚平心绪,反而更添烦乱。
“琅环,”她声音清冷,带着一丝压抑的戾气,“取我的琵琶来。”
琅环连忙应声,小心翼翼捧来那把名贵的紫檀木螺钿镶玉琵琶。崔月接过,入手沉甸甸的冰凉触感让她心头的燥火似乎找到了宣泄口。她并未调音,只是猛地拨动琴弦!
“铮——!”
一声裂帛般的强音骤然撕裂了灵犀院的宁静。紧接着,嘈嘈切切的琵琶声如疾风骤雨般倾泻而出,时而急促如金戈撞击,杀伐之气凌厉;时而滞涩如毒蛇吐信,充满了阴冷粘稠的算计。这绝非为取悦裕王而准备的曼妙乐章,而是在这充满恶意的琴音中,崔月一遍遍在脑海中疯狂演练:在万众瞩目、名流云集、尤其是那位洞察力惊人的大理寺卿裕王可能也在场的百花宴上,如何精心设局,让那碍眼的庶妹崔雯,当众出尽大丑,颜面扫地!她要撕碎崔雯那层令人不安的“平静”伪装,将她伪装的体面狠狠踩入泥泞,让她在裕王乃至所有人面前,彻底暴露其卑微不堪的本质!灵犀院中,只余这带着森然寒意的琵琶声,声声入耳,将窗外那点初春的暖意彻底吞噬,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盛宴之下,汹涌的暗流与杀机。
与此同时,在后院那间依旧清冷的小屋里,崔雯正对着一份泛黄的旧契纸出神。那是一间名为 “江州医馆” 的旧契纸。此医馆原建于江州,百余年前迁入京城,曾是京城医家之翘楚,因几代人经营不善而逐渐没落,如今只剩一间破旧小门店,连招牌都早已朽烂。崔雯指尖轻抚着契纸边缘的磨损,眸光清亮而坚定,仿佛能透过这薄薄的纸片,望见当年医馆内往来求诊者络绎不绝的盛景。
自落水醒来,她与这具身体的原主记忆逐渐融合,得知原主自幼随生母学过一些草药识别,后自己研习家传医书,脉理、药性、针灸之术早已烂熟于心,甚至对许多疑难杂症有着独到见解,只是碍于庶女身份,终年困于深宅,这份惊世才华便如蒙尘的明珠,从未有机会见光。如今,崔雯不过是借了这具身体,成为这份才华的继承者与使用者。她常常在深夜对着孤灯研读原主留下的医案手稿,字里行间藏着的聪慧与仁心,总让她心头发烫。这样一位天赋异禀的女子,不该被 “庶女” 二字困死在深宅后院,更不该让这般精湛的医术随岁月湮灭。她要让原主的才华重见天日,让那些只知以身份论高低的人看看,这方寸闺阁之中,藏着怎样的惊世能耐。
重振江州医馆的念头,便在这份心绪里生了根。让这间曾辉煌一时的医馆重新焕发生机,既是替原主圆一个 “医道济世” 的梦,也是对那些轻视者最有力的回击。然而,现实却冷酷 —— 那间破败医馆的转让费,对一个月例微薄的庶女而言,仍是天文数字。
百花宴对她而言,从不是寻良缘的舞台。她对那位冷峻孤高的裕王毫无兴趣,只盼能在宴席上结识一位懂医理、有仁心、又愿意支持医馆的权贵,哪怕只是引荐一位药材商,也足以解燃眉之急。她要用医术,让那些曾轻视庶女身份的人们哑口无言。然而想到要在那般喧嚣场合强颜欢笑、周旋试探,她清亮的眼眸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一切都轮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