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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草药香

作者:寒江戏影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隔天,崔月便收拾起那点因昨日惊惶而散乱的傲气,重新披挂上嫡长女的骄矜,带着十二分刻意做足的“小姑娘脾气”,直奔崔雯的后院。她打定主意,今日定要撕开那庶妹平静的假面,看看底下藏着什么鬼祟。娇纵任性?她本就如此,只不过往日还需在祖母、父亲面前收敛几分,今日对着崔雯,她索性将这层外衣穿得更加张扬刺目。


    踏入那方依旧弥漫着淡淡药味的小院,崔月一眼便瞧见了崔雯。她正蹲在廊下,和一个面生的似乎叫琅晴的丫鬟一起,鼓捣着面前一个破旧的竹筐。崔月走近几步,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筐里是些蔫头耷脑、形态各异的破叶子杂草。


    崔雯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到是崔月,她脸上并无惊惶,只是平静地站起身,动作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却行止有度地福了福身:“姐姐安好。” 声音不高,却清晰平稳。


    这副油盐不进、宠辱不惊的模样,瞬间又戳中了崔月心底那股无名火。她没应声,只是微微抬着下巴,用审视的目光俯视着崔雯。两个十四岁的少女,身高相差无几,崔月这刻意营造的“居高临下”,显得有些用力过猛的可笑。


    崔雯看着眼前这位气势汹汹、仿佛要啄人的小孔雀,心中只觉莞尔。她自然看出崔月在等什么,于是轻轻侧首,对身边的琅晴道:“琅晴,把这些艾叶和车前草摊开晒一晒吧,小心些,别混了。”


    “草药”二字如同细针,猝不及防地扎进崔月耳中!她心头猛地一跳,眼神瞬间锐利起来,死死盯住那筐不起眼的破叶子。草药?她虽然曾听琅环说过,崔雯房中有很多医书,但崔雯从未做出什么实质的行为。如今她开始摆弄这些草药是有什么打算?她强压下立刻追问的冲动,只是暗暗记下,决定日后定要细查。


    琅晴应声抱着筐退下。院中只剩下两人。


    崔月不再掩饰,上前一步,几乎贴着崔雯站定,双手抱胸,下巴微扬,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和探究,直勾勾地盯着崔雯的眼睛,声音刻意压低了,带着一丝恶意的直白:


    “推你下水的人是我。” 她撅起娇艳的唇瓣,像个炫耀恶作剧成功的孩子,又带着毒蛇般的冷意,“没想到你落了趟水,整个人都变了?胆子大了,嘴皮子也利索了?装神弄鬼给谁看?”


    她等着看崔雯惊慌失措,或愤怒质问,或像从前那样瑟缩哭泣。


    崔雯确实有些意外于崔月的直白,这近乎愚蠢的坦诚,简直是将把柄往人手里送。她迅速在脑中搜寻原主残留的、关于应对崔月欺凌的模糊感觉——那是无尽的恐惧、麻木和逆来顺受。懦弱,深入骨髓的懦弱。


    真是……可怜又可悲。


    崔雯心中微叹。但此刻,占据这身体的,是她。


    面对崔月**裸的挑衅和审视,崔雯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对方的目光,唇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极平和的笑意。她没有回答“变没变”的问题,而是精准地抓住了崔月话语中最核心的关切点,反问道:


    “姐姐说妹妹变了?” 声音轻柔,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那姐姐觉得,妹妹是变了什么样子?是变得……让姐姐觉得不顺眼了么?”


    她将问题轻巧地抛了回去,语气甚至带着一丝无辜的探究,仿佛真的只是在虚心请教姐姐对自己的看法。


    崔月被这四两拨千斤的反问弄得一愣。她准备好的所有敲打和威胁,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那盈盈的笑意,那平静的目光,让她感觉自己像个张牙舞爪却无处着力的跳梁小丑。一股被牵着鼻子走的恼怒瞬间涌上心头。


    “哼!” 崔月猛地回过神来,脸上那点强装的骄矜几乎挂不住,恼羞成怒地低斥道,“变得……不论如何你还是要掂量清楚!掂量清楚你在这个家到底是什么地位!” 她试图用身份和地位重新压垮对方,眼神凶狠地瞪着崔雯,“别以为耍点小聪明就能翻天!蹦跶得再欢,也蹦不出这个院子去!” 她刻意强调了“这个院子”,带着浓浓的鄙夷和警告。


    说完,仿佛再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崔雯身上那股让她心慌的平静气息,崔月重重地“哼”了一声,猛地一甩袖子,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般离开了后院。那筐“草药”带来的疑云,如同阴霾般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


    她没有回自己的灵犀院,而是脚步匆匆,直奔母亲沈兰英所在的纯泽院。崔雯那诡异的平静和那句“草药”,像毒藤般缠绕着她,让她迫切地需要母亲的智慧和力量来驱散这份不安。


    纯泽院内熏香袅袅,沈兰英正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闭目养神,指尖轻轻揉着额角。崔月风风火火闯进来的动静惊扰了她。


    “母亲!”崔月的声音带着未散的惊疑和急切,将后院试探的经过,尤其是崔雯那反常的应对和“草药”二字,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出来。


    沈兰英静静听着,雍容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波澜,唯有在听到“草药”二字时,她阖着的眼皮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揉着额角的手指也骤然停住。


    草药……


    这两个字如同钥匙,猝然打开了她记忆深处一扇尘封多年、几乎被遗忘的门。那时她刚嫁入崔家不久,新婚燕尔,对未来充满憧憬。然而,丈夫崔靖合奉命外出查办一桩棘手的案子,竟一去半月,音讯全无!那半个月,对她而言如同炼狱。就在她心力交瘁、几近绝望之时,崔靖合终于回来了,形容憔悴,但性命无虞。


    狂喜淹没了她,她只顾着感谢上苍,只顾着照料丈夫的身体,对他身上那些被衣衫掩盖、却隐约透出包扎痕迹的伤口,并未深究。府里请了最好的郎中,开方煎药,悉心调养。崔靖合身上的伤好得很快,那些包扎的痕迹也早早被除去。


    当时,沉浸在失而复得喜悦中的沈兰英,只当是丈夫在逃难途中遇到了好心人搭救,或许是山野郎中,或许是路过的行商。丈夫不说,她便体贴地不问,只当是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让他不愿多提。后来,随着崔月出生,崔靖合仕途渐稳,那段惊心动魄的日子便彻底被尘封在记忆深处。


    直到此刻!


    “草药”二字,如同惊雷,劈开了沈兰英刻意忽略的疑点!如果只是寻常山野郎中所救,以崔靖合的性子,回来只会感激,包扎的痕迹又何必刻意遮掩、早早除去?为何讳莫如深?除非……救他的人,身份特殊!除非那“搭救”,有着不可告人的牵连!


    再联想到崔雯的年龄……崔雯比崔月小几个月……时间线,竟惊人的吻合!沈兰英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指尖都微微发凉。


    是了!定然是那次! 沈兰英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几乎要咬碎银牙。她痛恨自己的大意!痛恨自己当年被担忧蒙蔽了双眼!原来在那些失踪的日子里,她的丈夫,竟与一个身份低微、很可能懂些医术的女子暗通款曲,珠胎暗结!崔雯……崔雯身上那点对草药的熟悉感,怕不就是来自她那个卑贱的生母的熏陶!


    她猛地睁开眼,看向眼前犹自带着惊疑和愤懑的女儿崔月。一股更深的忧虑和恨铁不成钢的情绪瞬间攫住了她。她的月儿,金尊玉贵养大的嫡长女,再过一两年就要及笄议亲了,却还整日沉迷于舞曲琴艺、京中那些浮华子弟的追捧之中!那些追求者,不过是看中崔家的门楣和她沈兰英母族的势力,有几个是真心?又有几个能成为月儿后半生的依靠?她护得了月儿一时,护不了一世!若她不在,以月儿这骄纵任性的性子,在这吃人的深宅和诡谲的京中,会落得何等下场?沈兰英简直不敢细想!


    看着女儿那还带着稚气的、满是依赖和寻求认同的脸,沈兰英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和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斥责。现在不是教训女儿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应对崔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带着“草药”疑云的变数,以及她背后可能牵扯出的、那段肮脏的过往。


    “月儿,”沈兰英的声音有些发紧,但努力维持着平稳,她伸手拉过女儿的手,用力握了握,传递着一种无声的安抚和决心,“此事……为娘心中有数了。你做得对,及时告知为娘。”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锐利而深沉,“但切记,这几日,莫要再轻举妄动,尤其不要再刻意去招惹她,以免打草惊蛇。你只当无事发生,该做什么做什么。留心观察她的一举一动,特别是……与草药、医术相关的任何蛛丝马迹。其余的,交给为娘来处置。”


    她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悄然撒向了后院那个平静的小院。


    琅晴抱着那筐草药离开后,小院恢复了宁静。冬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微光。崔雯并未立刻回屋,而是在廊下站了一会儿,目光落在院角几丛即使在寒冬也顽强存活的、叫不出名字的野草上。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方才触碰艾叶和车前草时那微涩的触感。一种奇异的、近乎本能的熟悉感,顺着指尖悄然蔓延至心底。这感觉并非源于记忆,更像是这具身体深处镌刻的某种印记。


    她回到屋内。药味依旧,但炭火的气息温暖了许多。目光扫过靠墙那排简陋的书架,上面零散地放着几本书,大多蒙尘。唯有一本,书脊被摩挲得有些发亮,被小心地放在最顺手的位置。她走过去,抽出那本书。是一本手抄的《百草集注》,字迹娟秀工整,带着少女特有的稚气,却又透着一股罕见的认真。


    翻开书页,里面并非单纯抄录。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的注释和心得,字迹与正文相同:


    “三月望日,于后山阴坡见之,叶似菊而小,揉之有辛香,疑为‘六月寒’,然《集注》载其生于南地湿热处,存疑。”


    “祖母咳疾,取枇杷叶三钱,蜜炙,配川贝母粉,似有缓解,然效缓,待寻良方。”


    “今日见王嬷嬷采紫苏,言其可解鱼蟹毒,记之。若得机会,当询其详。”


    字里行间,充满了小心翼翼的观察、孜孜不倦的求证和一份……近乎虔诚的热爱。书页间,还夹着几片早已干枯、被压得平平整整的叶片,旁边标注着采集日期和地点。


    崔雯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娟秀的字迹,拂过那干枯却依旧脉络清晰的叶片。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和酸楚瞬间攫住了她。这不是她的记忆,却是这具身体的原主——那个怯懦的、在夹缝中求生的少女——最真实、最炽热的灵魂印记。她所有的聪慧、专注和无处安放的情感,都倾注在了这些无人知晓的草叶和文字里。


    原来如此……崔雯心中默然。她并非一无所有。她在这深宅的角落里,为自己悄悄开辟了一片天地,一个用草药和知识构筑的、只属于她的精神花园。她沉默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多么细腻、多么执着的心!


    一股强烈的愧疚感涌上心头。她这个异世的灵魂,占据了这具身体,也无意中窥探到了“崔雯”最珍视的秘密。但同时,一种更强烈的决心也随之升起。


    我要让世人看见你。


    崔雯合上书,将它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能感受到书页下那颗曾经同样炽热跳动的心脏。芯子变了又如何?这具身体流淌的血液,这双手对草木的天然亲近,这份遗留下来的、沉甸甸的热爱与钻研精神,都是属于“崔雯”的!她无法改变过去那个崔雯的怯懦,但她可以让这个崔雯的名字,不再仅仅意味着一个卑微的庶女,一个被推入冰湖的可怜虫。


    她要拾起这份遗泽。她要沿着“崔雯”悄悄摸索出的这条小径,继续走下去,走得更远,更光明正大。她要让这深宅里的人,让崔靖合,让沈兰英,让崔月……都看到,这个叫崔雯的女孩,她的价值,绝非依附于他人,而在于她本身所拥有的、这份沉静而坚韧的力量。


    门外传来琅晴晒药归来的脚步声。崔雯将《百草集注》小心地放回原处,走到窗边。窗外,琅晴正仔细地将艾叶和车前草摊开在竹匾上,冬日的阳光落在那些平凡的叶片上,仿佛为它们镀上了一层微光。


    崔雯静静地注视着,眼神沉静而专注。阳光也落在她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一个极淡、却无比坚定的微笑,在她唇边缓缓绽开。


    那是属于她的决心,也是献给那个消逝灵魂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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