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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暗流

作者:寒江戏影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穿云廊猩红的影子仿佛还烙在眼底,崔月被母亲沈兰英几乎是半架着拖回灵犀院。一路上,母亲紧扣她手腕的力道没有丝毫松懈,那灼热的温度透过衣袖烫着她的皮肤,无声地传递着比斥责更令人窒息的失望与焦灼。直到踏入暖炉融融、熏香袅袅的内室,沈兰英才骤然松手。


    崔月踉跄了一下,扶着酸枝木椅背才站稳。腕骨处隐隐作痛,残留着母亲指痕的微红。她不敢看母亲的脸,只觉得灵犀院这熟悉的奢华温暖,此刻也驱不散心底那股冰湖般的寒意和挥之不去的仓皇。


    琅环屏息垂首,奉上两盏滚烫的雨前龙井。氤氲的热气稍稍驱散了穿云廊带回的僵硬和寒意。


    崔月端起茶盏,指尖依旧冰凉,滚烫的杯壁灼着皮肤也未能让她立刻回神。她小口啜饮着,滚烫的茶水滑过喉咙,才仿佛驱散了最后一丝因崔雯剧变带来的恍惚和心悸。她定了定神,抬眼看向上首端坐的母亲,语气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困惑和一丝探究,却并无被戳破的惊慌:


    “母亲,”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亮,只是尾音带着点不解的微扬,“那崔雯……她……她到底是撞了什么邪?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


    沈兰英并未立刻回答。她姿态端方地端起自己那盏茶,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动作优雅从容,抿了一口茶,这才缓缓抬起眼皮,目光锐利如刀,落在崔月身上。她开口,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仿佛在确认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月儿,是叫琅环做的吧。” 不是疑问,是陈述。语气如同问“今日的点心可合口味”。


    崔月的反应自然极了。她甚至没有停顿,脸上也没有丝毫被点破的窘迫或紧张,仿佛母亲问的是“今天的琴练了吗”一样寻常。她只是眉头蹙得更紧,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对目标偏离轨道的懊恼和不耐烦,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抱怨分析道:


    “是啊,母亲。琅环一向十分谨慎,下手的地方也偏僻,崔雯不可能看见!这事儿本该神不知鬼不觉……” 她顿了一下,想起崔雯在父亲面前坦然认错的样子,语气里的困惑和不解加深了,“可您说怪不怪?她自己认下了落水一事!还认得像模像样,没让父亲和祖母发难,倒显得她多懂事似的!这……这完全不像她!”


    她努力回忆着过去的崔雯,语气带着惯有的轻蔑:“女儿是知道她的,那就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性子!往日里受了气,要么就只会躲起来哭,要么就……”


    崔月眼前闪过崔雯躲在父亲身后怯怯看她的画面,那是更小的时候,大约崔雯刚被接回府不久,不过六七岁的光景。


    那时,崔月刚跟着女夫子苦练了一个时辰的琴,指尖还残留着拨弦的微痛。她看到父亲崔靖合难得清闲地在亭中看书,便兴冲冲抱着琴跑过去,想将新学的、练了无数遍的曲子献宝似的弹给父亲听。她端坐,屏息,指尖流泻出自己觉得最完美的音符。一曲终了,她带着期待抬头,却见父亲的目光早已越过她,落在了远处花丛边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是崔雯。她不知怎么摔了一跤,沾了一身泥,正瘪着嘴,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像只受惊的小鹿。崔靖合立刻放下书卷,大步走过去,一把将那小小的、脏兮兮的身体抱了起来,用从未对崔月展露过的、带着胡茬蹭弄的宠溺语气哄着:“雯儿不哭,爹爹看看,摔疼哪里了?” 崔雯立刻像找到了庇护的小兽,把满是泪痕的小脸埋在父亲宽厚的肩头,小手紧紧攥着父亲的衣襟,只露出一双怯怯的、却带着全然的依赖和委屈的眼睛,偷偷看向僵立在亭中的崔月。


    那一刻,崔月抱着琴,只觉得春日暖阳也驱不散心头的寒意。她练琴练到指尖红肿,父亲置若罔闻;那个野丫头只是摔了一跤,就能得到父亲全部的温柔!凭什么?!凭什么她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轻易得到自己拼命努力也求不来的东西?!一股尖锐的、混杂着嫉妒与不甘的怒火瞬间冲垮了理智。她冲过去,一把将崔雯从父亲怀里狠狠扯了下来!小崔雯重重摔在地上,懵了,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


    “月儿!你做什么!” 崔靖合又惊又怒,厉声呵斥,扬手就要打下来。


    就在这时,沈兰英及时赶到,一把将吓呆的崔月紧紧护在怀里,用身体挡住了丈夫的怒气。“崔靖和你作甚!为什么要打我的宝贝女儿!” 沈兰英的声音尖锐,紧紧抱着浑身发抖的女儿,随后低声在崔月耳边急促地说,“别怕,娘在,娘在。”


    崔月缩在母亲馨香温暖的怀抱里,听着父亲对崔雯更温柔的安抚,看着崔雯躲在父亲身后、只露出半张脸怯生生看着她的样子,那眼神里除了害怕,似乎还有一丝……崔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一根刺,狠狠扎进了她心底最深处。那次,父亲虽被母亲拦下没有责打,却对她冷落了许久。而她对崔雯的厌恶和针对,也从那时起,变本加厉。


    思及此,崔月心头一阵烦躁,语气更冲,“……就只会往父亲身后躲,装可怜!可从不敢在人前挺直腰杆说一句完整话!更别说像今日这样——” 她模仿着崔雯的语气,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因无法掌控而产生的惊疑,“字句连贯,底气十足,那姿态……跟换了瓤子一样!母亲,您不觉得吗?她……她太古怪了!肯定憋着什么坏水,正等着我往里跳呢!”


    沈兰英听着女儿的分析,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摩挲。崔月的话,句句都敲在她心坎上。方才在崔雯房中的一幕幕,尤其是崔雯那双平静得近乎洞察一切的眼睛,此刻清晰地回放在她脑中。


    是,太古怪了。那绝非一个怯懦庶女一朝落水受惊就能有的变化。那沉稳的气度,那恰到好处的应对,那份在老爷面前不卑不亢的坦然……这绝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崔雯。沈兰英浸淫后宅多年,深谙人心鬼蜮,她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崔雯,身上有秘密,或者……真的发生了什么无法解释的变故。


    看着女儿脸上残留的惊惶和眼中深深的疑虑,沈兰英心中那点因女儿行事不够周密而起的火气,渐渐被一种更强烈的保护欲和绸缪之心取代。无论如何,崔月是她的命根子。崔雯的异变,无论缘由为何,都必须弄清楚,绝不能让其成为威胁月儿的隐患。


    母女连心,血脉相通。沈兰英抬眼,目光与崔月惊疑不定的眼神在空中交汇。无需言语,她们瞬间读懂了彼此眼中的凝重与决心——崔雯,必须探个明白。


    沈兰英缓缓吐出一口气,脸上恢复了惯常的雍容与掌控感,声音沉稳而带着安抚的力量,却又暗含不容置疑的指令:“好了,月儿,莫要自己吓自己。是人是鬼,探一探便知。”她顿了顿,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如同落下一枚棋子,“你且如常,该探望探望,该关切关切,留心观察便是。记住,你是崔府嫡长女,拿出你的气度来。天塌下来,有为娘在。”


    她的话像一颗定心丸,又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崔月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些许,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光亮,用力点了点头:“女儿明白!”


    后院小屋的炭火“噼啪”作响,驱散着冬日的寒气,却驱不散崔雯心头的重重迷雾。无关冷热,而是对自身存在与周遭环境的全然陌生。


    她靠在床头,目光落在对面那面模糊的铜镜上。镜中映出一张苍白、稚嫩、却和她一模一样的脸,甚至拥有与她相同的名字。指尖抚上冰凉的面颊,触感真实,却连接着虚无的过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记忆像宣纸上晕开的浓墨,将所有纹路都浸成深不见底的黑。落水前的「崔雯」该是何种模样?她抵着太阳穴反复搜刮,脑海里却只有被橡皮擦彻底擦净的空白,连半片模糊的碎屑都没留下。再往前追溯呢?属于“她”的人生图景本该清晰如昨 —— 蝉鸣聒噪的午后,笔尖划过高考试卷的沙沙声;路灯下攥紧录取通知书,说服父母时微微颤抖的声线;还有那个在图书馆转角递来热咖啡的身影,睫毛在暖光里投下细碎的影…… 这些画面明明纤毫毕现,却像隔着毛玻璃观瞧的平行世界,每道轮廓都泛着不真实的光晕。


    断裂的记忆链条该终止于何处?是溺亡时呛入肺腑的湖水,还是车祸瞬间迸裂的玻璃?她攥紧床单反复叩问,意识尽头却只有混沌的虚无在翻涌。那些本应刻骨铭心的终局场景,早已在时空褶皱里碎成齑粉。


    此刻的她,更像一枚被命运抛错轨道的棋子,在两个世界的夹缝间失重坠落,最终猝不及防地嵌入这具名为“崔雯”的躯壳。指尖抚过镜中陌生的眉眼时,连呼吸都带着不属于自己的滞涩感 —— 这具身体里奔涌的血液,究竟承载着谁的过往?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和漂泊感涌上心头。但很快,一种源自骨子里的韧性和似乎是与生俱来的理性思考占据了上风。


    既来之,则安之。


    陌生的世界,陌生的身份,陌生的一切。恐慌无济于事,沉湎过去亦是徒劳。她轻轻吁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那些无解的困惑和残留的寒意一并呼出。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那个真正的“崔雯”,或许已在冰湖中消散。而她,这个带着另一个世界记忆的灵魂,阴差阳错地承接了这段人生。


    那就……好好活下去吧。一个念头清晰地浮现。不是为了替代谁,而是为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真实的“生”。珍惜“崔雯”这个名字所承载的一切——好的,坏的,未知的。她要替那个消逝的灵魂,也替自己,活出点滋味来,活得不枉这一遭。过去的经历教会她体察人心、理解复杂,或许正是她在这个陌生世界安身立命的依仗。


    为了了解“自己”的处境,她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和询问。身边伺候的小丫鬟叫春桃,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眼神里带着新来者的谨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生疏。


    “春桃,”崔雯的声音带着病后的虚弱,尽量显得平和自然,“你……来我身边伺候多久了?”


    春桃正低头整理药碗,闻言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二小姐会问这个,忙恭敬回答:“回二小姐,奴婢……奴婢是前日才被管事妈妈调来伺候您的。”声音细细的。


    “前日?”崔雯心中微动,“那……之前是谁伺候我?”


    “之前……是秋菊姐姐。”春桃小心地觑了崔雯一眼,见她神色平静,才继续道,“不过秋菊姐姐在您落水前……好像就被调去针线房了。再之前……奴婢就不太清楚了。”她顿了顿,补充道,“听……听其他姐姐们私下说,二小姐您身边的姐姐们……换得挺勤的。”


    换得挺勤的。


    崔雯的心沉了一下。一个不受重视、甚至被刻意忽视的主子,才会连近身伺候的丫鬟都频繁更换。联想到今日崔靖合那看似宠溺实则浮于表面的笑容,以及沈兰英那滴水不漏的冷漠……崔雯瞬间明了。这位“慈父”的关爱,恐怕只限于人前的表演和心血来潮的施舍。他对崔雯的处境,根本未曾真正上心!那些所谓的“疼爱”,不过是满足他自己某种心理需求的工具,如同对待一只偶尔逗弄的、无关紧要的宠物。一旦需要,随时可以弃之不顾。


    一股为“原身崔雯”感到的深切悲哀涌上心头。那个怯懦的小女孩,至死可能都抱着对父亲那点虚幻温情的渴望,在无人真正关爱的角落里默默凋零。何其可怜!同时,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升起——对崔月的不甘,竟也生出了一丝理解。崔月拼命追逐的、渴望得到的,原来竟是这样一个虚伪的父亲所施舍的、同样虚幻的“爱”?这像是一个巨大的、充满讽刺的黑色笑话。崔月越是伤害“崔雯”以泄愤,越是招致父亲那点浮于表面的训斥,便越是将自己困在这个求而不得的执念牢笼里,看不见身边真实存在的、属于沈兰英的、扭曲却实在的庇护。


    真是……可悲又可叹。崔雯心底无声叹息。争什么呢?抢什么呢?崔月追逐的,不过是一场幻影。而原身所依恋的,也从未真正存在过。这深宅里的“爱”,何其稀薄,又何其扭曲。


    思绪回到方才那场“家庭会面”。崔月那张精致却写满惊惶失措的脸,清晰浮现。她对自己那毫不掩饰的厌恶和仓皇逃离的姿态……此刻,在崔雯眼中,更多了一层被幻象所困的可怜意味。


    这位嫡姐……倒是值得深入观察。崔雯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带着旁观者般的冷静审视。她的执念,她的恐惧,她与沈兰英之间那种扭曲的共生关系,都是了解这个深宅规则和人性幽微的绝佳窗口,想到这里,崔雯似乎来了灵感,她想成为这一切的记录者。


    不过,崔雯回神,试探必将接踵而至。崔月母女今日铩羽而归,有沈兰英那无条件的溺爱兜底,她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那就来吧。


    崔雯的目光平静地投向窗外。枯枝在寒风中轻颤,天空疏朗。她心中没有畏惧,只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清明和一丝隐隐的、如同翻开新书般的期待。她要好好体验这借来的人生,用这双洞悉过文字下人性的眼睛,去观察,去理解,去活出属于自己的精彩篇章。至于那些暗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现在,是决心要活得清醒而精彩的崔雯了。


    窗外的风似乎小了些,一缕稀薄的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在冰冷的窗棂上投下一小片模糊的光斑,也映亮了崔雯眼中沉静而睿智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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