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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穿云廊下的惊澜

作者:寒江戏影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穿云廊的红漆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墨绿的缠枝纹路如同冻结的藤蔓,蜿蜒在朱红底色上,透着一股刻板的森严。长廊笔直,两侧几步一根的承重柱粗壮沉默,连个可供歇脚的凭栏也无,只逼着人直直向前穿行,仿佛一场不容喘息、不容回头的审判。崔月裹着厚厚的银狐裘氅,琅环紧随其后,主仆二人踏在冰冷光洁的金砖地面上,脚步声在空旷的长廊里激起轻微回响。这是通往崔雯后院的必经之路,也是崔月此刻不得不走的“面子”之路。


    寒意无孔不入,即便裹在名贵的裘氅里,崔月依旧觉得有股冷气顺着脚底往上钻。她微微蹙眉,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见了那庶妹该摆出何种姿态——几分恰到好处的惊讶,几分嫡姐的矜持关怀,再带点不易察觉的疏离。落水昏迷三日才醒?想必是形容枯槁,气息奄奄。唇边,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悄然浮现。


    然而,就在她即将走出穿云廊尽头,那方偏僻小院的轮廓已在望时,一阵极不和谐的声音却先于景象撞入了她的耳膜。


    是笑声。


    爽朗,浑厚,带着一种久违的、发自内心的愉悦——那是父亲崔靖合的声音!


    崔月脚步猛地一顿,仿佛被无形的冰锥钉在了原地。脸上的那丝浅淡弧度瞬间冻结、碎裂。父亲?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笑得如此开怀?一股莫名的、毫无来由的慌乱如同冰湖的水,猝不及防地漫上心头,瞬间淹没了方才的笃定与算计。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重重地撞击了一下。


    她强压下那股翻涌的不安,深吸一口廊外冷冽的空气,脸上迅速堆砌起温婉得体的关切,加快了步伐,几乎是有些急切地踏入了那方素来被她视为低贱之地的后院小院。


    眼前的景象让崔月瞳孔微缩。


    屋内药味依旧浓重,炭火却烧得极旺,暖意融融。崔家家主崔靖合正背对着门口,站在崔雯简陋的床榻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床上的人。他肩头微动,显然方才那阵笑声余韵未消。更刺目的是,连旁边侍立的一个小丫鬟,竟也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以袖掩口,显然也是忍俊不禁的模样!


    一股寒气顺着崔月的脊椎猛地窜上头顶。父亲因何而笑?一个落水昏迷、刚刚苏醒的庶女,有什么值得他如此开怀?这画面里透出的轻松与愉悦,像一根根细针,扎在她精心维持的优越感上,让她感到一种失控的恐慌。


    “父亲安好。”崔月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上前一步,端端正正地福身行礼,声音清亮,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与亲昵,“女儿远远便听见笑声,父亲今天怎么如此开心?可是妹妹醒了,说了什么趣事?”她试图将话题引向崔雯的苏醒,目光却带着探究,迫切地想从父亲脸上找到答案。


    崔靖合闻声转过身来。他脸上的笑容尚未完全敛去,眼角眉梢还残留着方才的暖意,但看到崔月时,那笑意如同被寒风吹过,肉眼可见地淡薄了几分。他没有顺着崔月的话头,反而微微蹙起眉头,目光带着审视落在她身上,语气不辨喜怒:“月儿来了。雯儿落水昏迷这三日,险象环生,你身为嫡姐,这几日……怎地不见过来看顾一二?”


    来了!崔月的心猛地一沉,袖中的手暗暗攥紧。父亲果然起疑!她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板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那日祖母福寿堂中禁足的屈辱感再次翻涌上来。该如何作答?说是祖母禁足?那岂不是显得她无能且不近人情?说自己忧心过度不敢打扰?又太过虚伪做作……她只觉得唇舌发干,贝齿无意识地咬住了下唇内侧的软肉,一丝细微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脑海里飞速旋转,逼迫自己寻找一个既能撇清自己又能不忤逆祖母的、天衣无缝的理由。


    这边的崔雯心中却并无波澜。落水是事实,又何必纠缠于因果。她将视线落在崔月脸上,审视着这张描画精致的陌生面孔,捕捉到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尤其在父亲开口责问时——袖中的手攥紧,咬唇的小动作暴露了强装的镇定。她在紧张什么?仅仅是怕责问?崔雯目光转向崔靖合。父亲脸上暖意已淡,是审视,一种对嫡长女失责的、带着距离感的审视。崔月对这审视的反应过于激烈了,瞬间苍白的脸色,几乎掩饰不住的恐慌,仿佛父亲的评价,对她重逾千斤。


    就在这时,崔雯捕捉到崔月眼中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对父亲回应的渴望,以及随之而来的、因父亲态度冷淡而生的巨大失落和恐慌。那眼神……崔雯心中微微一怔。太熟悉了。像很久以前,她也这样渴望着父母的回应,努力去做一个父母心中的好孩子形象,如果不是那个人……回忆戛然而止。现下,过去的自己与此刻的崔月重合。崔雯了然。


    于是,崔雯开口,声音温和平静:“父亲,是我让月儿姐姐不用来看我的。”


    众人目光瞬间聚焦。


    只见靠坐在床头厚厚软枕上的崔雯,微微抬起了头。高热褪去后的脸色依旧苍白,双颊微微凹陷,衬得那双杏眼格外大而清亮。她脸上并无大病初愈的憔悴愁苦,也未因父亲的在场而显出受宠若惊的卑微。那双眼睛平静地看向门口的方向,唇角甚至带着一丝极淡、极温和的笑意,仿佛在陈述一件理所当然的小事。


    说话间,沈兰英的身影恰好出现在门口。她一身深紫锦缎袄裙,仪态端方,显然是闻讯赶来。听到崔雯的话,她脚步微顿,目光在崔雯平静的脸上和崔靖合身上转了一圈,随即自然地接过了话头:“正是。雯儿落水那日寒气太重,月儿身子骨也弱,我怕她来回奔走过了病气,便让她在自己院里静养几日。老爷事忙,这等小事,我便没急着回禀。” 她语气平淡,带着主母不容置疑的威严,三言两语便将崔月这几日的“缺席”定调成了嫡母的“关爱”之举。


    崔靖合看了看沈兰英,又看了看床上神色平静的崔雯,眉头舒展开来,方才那点质疑似乎消散了。“原来如此。你母亲考虑得是。”他微微颔首,算是揭过。


    “母亲。”崔雯的目光转向沈兰英,那双杏眼微微弯起,笑意加深了些许,显得真诚而温顺,“雯儿知道,为着女儿落水一事,母亲这几日定是费心劳神了。女儿不孝,让母亲忧心,多谢母亲。”她的声音不高,带着病后的些许沙哑,却异常清晰沉稳,一字一句,如同玉珠落盘,铿锵有力,全然没有大病初愈的虚弱气短,更没有半分庶女面对主母时应有的畏缩与惶恐。


    沈兰英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惊讶。这庶女…何时变得如此口齿清晰,应对得体?这落落大方的姿态,这沉稳平静的语气……竟让她这个主母都感到一丝陌生和…隐隐的不适。但她终究是掌控后宅多年的主母,面上丝毫不露,立刻换上慈和的笑容,上前几步,坐在床边绣墩上,顺势握住了崔雯放在锦被外冰凉的手:“傻孩子,说这些做什么?你无事便好。可还有哪里不适?药可按时用了?”嘘寒问暖,情真意切,在崔靖合面前,将嫡母的慈爱演绎得淋漓尽致。崔雯那只手安静地任由她握着,不瑟缩也不迎合。


    然而,站在一旁的崔月,却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整个人僵立当场!


    那些清晰、沉稳、甚至带着一丝从容不迫的语调,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沉重的鼓槌,狠狠敲击在崔月紧绷的心弦上!这怎么可能?!这绝不是那个在她面前只会瑟缩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崔雯!


    崔月只觉得耳朵里“嗡”的一声,瞬间被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淹没。那心跳声又急又重,擂鼓般撞击着她的耳膜和胸腔,震得她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眼前的景象仿佛蒙上了一层晃动的水雾——父亲微带笑意的侧脸,母亲慈爱的伪装,丫鬟垂首的姿态,都变得模糊不清。唯有床上那张苍白却平静的脸,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清亮杏眼,无比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带着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迅速蔓延至全身,让她如坠冰窟。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血色在飞速褪去,精心描画的妆容下,是一片骇人的惨白。


    “姐姐,怎么一直站在那里?”


    崔雯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第二颗石子,瞬间打破了崔月脑中那片混沌的嗡鸣。那声音依旧平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崔月猛地一个激灵,如同大梦初醒!她这才惊觉,自己竟像个傻子一样呆立在门口,不知站了多久!她慌乱地抬眼,正对上父亲崔靖合投来的目光——那目光里带着明显的不满和审视,仿佛在无声地质问她的失态。而更让她心惊胆战的,是视线再一转,便直直撞进了崔雯那双平静无波的杏眼里!昔日那张可以任由她搓圆捏扁、满是怯懦与恐惧的脸,此刻正坦然地、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探究,直直地面对着她!


    崔月心头警铃大作,暗道一声:“不好!”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她几乎是凭着本能,脚下踉跄了一下,快步走到床榻前,几乎是跌坐在丫鬟早已搬来的椅子上。指尖冰凉,她下意识地伸手,一把抓住了崔雯那只被沈兰英握着的手——入手冰凉滑腻,像握住了一块冷玉。


    崔雯又何尝不是清晰地感受到那份仓皇和用力。她抬眸,对上崔月慌乱游移、不敢与自己对视的眼睛。那精致的面容此刻血色尽失,强扯出的笑容僵硬如劣质面具。一个被自身恐惧困住的人…崔雯心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悲悯,如同看着镜中过去的倒影。但她依旧平静,任由对方抓着。


    “见妹妹如今气色十足,精神也好了,姐姐便想着,这几日为你做的福袋,总算没有白忙一场……”她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声音干涩发紧,努力想找回一点嫡姐的关怀姿态。然而,那笑容僵硬得如同糊在脸上的劣质面具,眼神更是慌乱地四处游移,根本不敢与崔雯那双清亮得可怕的眼睛对视。


    话一出口,崔月自己都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虚伪。更让她心惊肉跳的是,眼角的余光清晰地瞥见坐在床边的母亲沈兰英,眉头几不可察地、极其克制地蹙紧了一下!那蹙眉虽快如闪电,却如同鞭子般狠狠抽在崔月心上!


    糟了!崔月瞬间如坠冰窖,浑身发冷。她方才说了什么?“福袋没有白忙”?这不是在提醒父亲崔雯落水一事吗?!她竟因这庶妹突如其来的剧变,心神大乱,连话都不会说了!在父亲面前如此失言,简直是自掘坟墓!她恨不得立刻咬掉自己的舌头。


    巨大的懊悔和恐惧让她再也不敢开口,只想立刻逃离这让她窒息的地方。她几乎是粗暴地将握住的那只冰凉的手塞回了锦被之下,动作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仓皇和厌恶。喉咙发紧,她勉强挤出几个字:“妹妹…好生休息,莫要再入了寒气。” 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那只被仓促塞回的手,残留着对方冰冷的汗意和掩饰不住的厌恶。那句“福袋没有白忙”的失言,以及嫡母瞬间蹙紧的眉头,都落在崔雯眼中。崔月此刻的狼狈无措,与父亲面前强装的镇定形成刺眼对比。果然,那份对父爱的渴望与恐惧,成了她最大的软肋。崔雯心中并无得意,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既然她如此害怕失去父亲的认可,那么…给她一个台阶,也给自己省去麻烦。


    于是,崔雯开口,声音平稳温和道:“多谢姐姐关心。”她微微颔首,目光坦然,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原是妹妹自己贪玩,一时不慎才落了水,如今得了记性,心中甚是懊悔。姐姐放心,日后万万不敢再如此莽撞,着了凉气,平白叫父亲母亲忧心挂怀。”


    她将落水的责任轻描淡写地揽到了自己身上,语气诚恳,带着恰到好处的自责与后怕,瞬间将崔月方才的失言和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尴尬不着痕迹地化解了。那姿态,既保全了崔月的面子,又显得自己懂事知礼。


    崔靖合看着病弱却如此懂事的女儿,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诧和欣慰。他点点头:“嗯,知道错就好。以后行事需得稳重。你好生修养,莫要多思多虑。”他不再多言,目光扫过依旧脸色苍白的崔月和不发一言的沈兰英,“前头还有公务,我先去了。”说罢,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


    沈兰英甚至没有看崔靖合离去的背影。那个男人,早已不值得她分毫情绪。她所有的感知,都牢牢系在崔月身上。看着女儿那失魂落魄、血色尽失、如同惊弓之鸟的模样,沈兰英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揉捏得生疼!她的月儿,她在这冰冷世间唯一的暖光、倾注了全部心血和爱的珍宝,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击至此!她失望,失望于女儿的不够沉稳,竟在崔雯面前露了怯;她痛心,痛心于女儿此刻的脆弱与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排山倒海的保护欲!她绝不能让她的月儿继续留在这里,在这个让她失态、让她痛苦的庶女面前,再受一丝一毫的刺激和伤害!她必须立刻带她走,回到安全的地方,用自己的羽翼牢牢护住她。


    沈兰英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江倒海的情绪。她脸上的公式化慈和褪去,转向崔雯时,只余下主母应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严,声音沉稳却带着距离:“雯儿好生歇着。” 随即,她的目光转向崔月,那眼神瞬间变得复杂无比——严厉依旧在,但深处是无法掩饰的心疼和一种不容置疑的“跟我走”的坚决。她的语气放得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母亲特有的、为孩子遮风挡雨时的沉稳力量:“月儿,来。我们回去。”


    说罢,沈兰英迅速起身。她没有丝毫犹豫,大步走到崔月身边。宽大的衣袖拂过,一只温暖而坚定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和一种深沉的、安抚性的力量,稳稳地、牢牢地握住了崔月冰凉且抖得厉害的手腕! 那力道很大,指节甚至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但传递出的绝非冰冷的掌控,而是一种强大的支撑和一种“有娘在”的绝对安全感。她甚至微微侧身,用自己半个身子挡住了崔月看向崔雯的视线,隔绝了那个让女儿失控的源头。然后,她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坚定而有力地,将几乎虚脱的崔月从椅子上搀扶起来,稳稳地扶住她的手臂,让她靠在自己身侧。


    “走。”沈兰英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安抚的魔力。


    崔月被母亲温暖而坚定的力量包裹住,那手腕上传来的、带着不容置疑支撑感的力道,像一根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她几近崩溃的心神。母亲身上熟悉的、带着冷冽熏香的温暖气息将她笼罩,隔绝了身后那让她恐惧的视线。那巨大的恐慌、混乱和自我厌恶,似乎被母亲这无声而强大的力量暂时阻隔在外。她像个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浮木,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只能软软地、全身心地依靠在母亲坚实的身侧,任由母亲支撑着、引导着,将她带离了崔雯那间让她感到窒息的小屋。


    再次踏入那笔直、森冷的穿云廊。朱红的廊柱在眼前掠过,墨绿的纹路不再扭曲。来时那点看戏的心思早已荡然无存,但此刻充斥心间的,不再是纯粹的惊惶恐惧,而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以及被母亲强大保护力量包裹下的、一丝脆弱的安全感。手腕上母亲那温暖有力、带着绝对支撑和深沉安抚的紧握,成了她此刻唯一的支点。母亲以一种守护的姿态半扶半抱着她前行,为她挡住了穿廊的寒风。廊外凛冽的风似乎也被母亲的身躯削弱了几分。那长长的、猩红的穿云廊,此刻望去,虽然依旧森冷,却仿佛成了一条被母亲强行劈开的、通往庇护之所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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