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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滂沱

作者:白酒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青灰的花边檐瓦上雕刻着瑞兽,一只橙白花斑猫轻巧地跃上围墙,肉垫踩在混有碎砾的瓦片上。它琥珀色的眼珠里倒映着墙下人的身影,挽留般叫了一声。


    定远侯府的围墙外,那着月白锦袍的郎君掀开帘子,躬身入了马车轿。牵马的车夫揣摩着问:“三公子,可是回洮园?”


    “去秦大学士家。”谢白珩的声音从帘子后传出来,沉闷而疲倦。


    车轮滚动,在地上压出两道长长的车辙,墙檐之上的猫儿目送人走了才重新跃回府内,还没转悠两步,就被前来寻猫的仆从逮个正着,拎回了庭院。


    谢白珩靠在车厢内,阖了双眼,食指轻按额角,在千头万绪中尝试梳理着当下的境况。


    清歌拒不接见,想必与他是谢白玦的弟弟这个身份脱不开干系,若非要寻一个突破口,便只能从秦修入手。而这秦家兄弟的关系,又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难言。


    谢白珩打算去碰碰运气。


    马车靠秦府的下马石停下,谢白珩派人进去传了话。不过多时,便叫小厮领了进去,往秦远的书房那头走去。


    秦大公子进士及第时差一名入二甲,纵然不及谢白珩那般风光无限,却也说不上差,后依仗秦彦观的关系在馆阁做了校理。这馆阁校理,虽说平日里主要是做些编撰校对的工作,却是日后入谏院、任知制诰乃至入两府的好跳板。清要门第又如何,也逃不开这错综复杂的权力网,人人都是池中物。


    本朝官员十日一休,今日恰逢秦远休沐[注1]在家,才没让心情本就不佳的谢三公子雪上加霜。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秦远搁了手里的笔,抬眼瞧他。


    “有一事相求。”


    这话到了嘴边却没能脱口而出,谢白珩突然想起那日桃林里秦远的态度,若是真开门见山、坦诚相待了,大概率会被对方毫不客气地下逐客令,把他从秦宅里拎出去。思酌片刻,谢白珩转了一个话头,笑道:“借着东风,来找勉之喝酒。”


    管他什么恩怨纠葛,只要把人灌醉了,一切好说。


    秦远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两手空空而来的友人,白眼都快翻上天了:“江国公府是穷得揭不开锅了,你用得着跑我这来蹭酒?再不济,还有定远侯府。”


    “勉之这是哪里话?”谢白珩绕到桌案前,开始装起了大尾巴狼,他提起被搁下的笔,在纸上落地成一行小诗,“那日桃林诗会未得尽兴,今日便要兴尽而归。”


    字与诗,都漂亮得迷人眼,是秦远终其一生都无法获得的天赋。


    秦远叹了口气,摆了手败下阵来,无奈出声:“行了行了,别喝瘫了又让我送回去就行。”


    日落黄昏,四野都浸在一股忧伤的情绪里,庭院里倒映着枝桠碎影,似乎是有人沾了淡墨,一笔笔画在白墙之上,嵌在墙体里的石雕被镀上了金色的浮光,秦远被这光晃了眼,觉得有些醉了。


    庭院的石桌之上,他支着下巴,面颊浮上两片薄红。


    谢白珩盯着对方逐渐涣散的眼神,举了举手中的酒杯,笑道:“勉之这是不胜酒力了?”


    秦远将目光移到他的身上,没接话。半响,他又兀自开了口:“你说,这日子可还有盼头?”


    “何出此言?”谢白珩不错地盯着他,很有耐心地等待着。


    “我入朝,是为经世济民,当辅佐君王治理天下,还百姓一个清明盛世。”秦远的眼睛里溢满了落寞,叹了口气,“可这官家……可还有转机?”


    大概是酒意上头,心中块垒经烈酒浇灌,越发是不吐不快。他敛了眉目,义愤填膺道:“官家无心朝政,群臣规劝跪求,全部未果。太后又意欲废主立新君,结党营私,打击异己。大皇子年仅八岁,如何能担当大任,居的是什么心思,不言而明。若非傅相……”


    秦远还欲再说,却被谢白珩打断。他拍了拍秦远的肩膀道:“勉之醉了,开始酒后胡言了。”


    “我可没醉!”对方推开他的手站起来,意图自证,颇为自信地抬脚走了两步,“你看,醉鬼如何能走得这般笔直端正。”


    谢白珩看着他歪斜的步子,强忍住才没笑出声,觉得时候也差不多了,试探着问:“勉之,你我多年情谊,如今我有一事相求,你可答应?”


    “自然!”秦远毫不犹豫地一口应下,随后又接着说,“虽说你谢白珩一身的世家公子病,随意懒散,倨傲又自负……”


    “好好,答应就行了。”谢白珩面露尴尬,想了一想,又继续探着对方的底线,“若这事与秦修有关?”


    对方却兀地顿了顿,变脸一般,脸色立刻从面含微笑变成冷如冰霜,答道:“不行。若与他有关,此事便没得商量。”


    离事情办成就差临门一脚,谢白珩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功亏一篑,他软了声气问道:“为何与秦修有关就不行?”


    秦远默不作声,谢白珩也彻底丧失了耐心,懒得再与他周旋,回书房拿了纸笔来。


    秦远盯着面前的纸墨,面色茫然地问他:“你要写诗?”


    “不。”谢白珩将纸笔推到对方跟前,引导着说,“勉之答应帮我办一件事,怕你日后反悔得写下来才作数。”


    君子守信,秦远这样的死脑筋更是,白纸黑字写下来,便没有他再反悔的余地。


    “可与那秦醉卿有关?”秦远不放心道。


    “自然无关。”


    “当真?”秦远仍有怀疑。


    谢白珩盯着他,弯了眉眼:“当真。”


    可惜他谢白珩不是君子。


    又经过一番周旋,谢小人终于如愿以偿,揣着诓骗来的纸上承诺,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


    此时天色已暗,夜风吹人冷,他踩着浓稠的夜色往回走,与一场雨不期而遇。起初是零星雨脚,淅淅沥沥,继而越下越大,雨丝编成冷网,将他从头到脚罩了进去,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恰好路过一家驿馆,门店牌匾上书着状元二字,谢白珩被这夜雨阻了前路,不得已只好转了身打算找驿馆掌柜借一把油纸伞。


    雨丝划过,溅在店门前晃动的大红灯笼上,火光透过雨丝,眼前变得有些模糊,隐约看到灯火之下,有一人持伞而立。


    那身影突然动了,撑开的油纸伞划开雨幕,不疾不徐地走近,最终停在他的头顶,在冷雨罗织的天地内,给了他一块温暖又干净的隐蔽地。


    伞不算大,谢白珩盯着那副近在咫尺的眉眼,与寒夜里执笔立传的人渐渐重叠,他有些恍惚,不自在地扯出一抹笑:“……真凑巧。”


    雨水从谢白珩的发间滑落,滴在执伞的手背上,陆则之的眼神晦暗不明,声音很轻:“圭瑄喝酒了。”


    话语带出的热气蹭在了他的脖子上,谢白珩喉结微动,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温声笑道:“友人邀酒,多喝了几杯。”


    陆则之沉默地看了他片刻,目光挂过他有些苍白的面颊,半响才开口:“昨日那道策论,文章我已改好,若圭瑄需要,可等我片刻。”


    “不用劳烦陆兄了。”谢白珩依旧笑着,眼神中带上不易察觉的疏离。


    陆则之没作声,将伞柄交到他手里,临走前轻声道:“殿试将近,莫要染了风寒。”


    “多谢陆兄赠伞解困。”谢白珩略微提高了声音,那人却没有再回应他。


    手中的伞柄还带着另外一个人的体温,却很快就散在了风中,和那个人影一样,散在了雨幕中,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场不真实的幻梦。


    谢白珩沿着西街一直走到尽头,忽而意识到,陆则之所住的驿馆,恰恰是离这洮园最近的一个。


    这一夜,烈酒之后又淋雨受冷,谢白珩犯了头痛,睡的很不踏实。


    半梦半醒间,他看到了许多支离破碎的片段,好似浮光掠影一般在脑海里闪过、重现、又被黑夜吞没,似真似假,如梦似幻。


    忽而身至朝堂之上,对面那人穿着朝服,毫不客气地冷嘲热讽,争锋相对。剑拔弩张的氛围之中,他却丝毫不关心那些激烈言语的内容、矛头直指的对象,他的目光起初落在对方的脸上,又不由自主地移向那两瓣泛着桃红的薄唇上,他突然起了好奇,究竟怎样才能够彻底堵住那张嘴,让其不能再出口成章。


    有时又是月下共饮,那庭院的布景和洮园别无二致。他们在月光清辉里歌诗对酒、填词唱和,或许是醉意熏熏,那人凑过来,身上的酒气和自己的缠在一起,剪不断、分不开。对方突然摁住了他的手,热气喷洒在他的耳廓,声音低沉得可怕:“圭瑄……醉了。”


    他们似乎关系亲密如挚友,又时常针锋相对,似是不死不休的宿敌。


    他最后梦见一场大雨,那场雨比今夜雨还要猛烈得多,密集的雨点打在雕花的窗户上,声如瀑水击石,窗户被打得摇摇欲坠,和他的心一样,颤抖着、摇摇欲坠着。


    他躬了脊背跪在地上,似乎是跪了很久,膝盖处传来阵痛。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高堂之上的人,那人终于开了口,声音很轻,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摇摇欲坠的心也终于掉进了无边际的黑暗中,被撕裂开,散成了飘絮。


    剧痛如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谢白珩的喉咙,在模糊一片的视野中,他费力想看清那人的脸,却始终抬不起头来。


    呜呜,生前真的好虐啊!


    [注1]:休沐指休息洗沐,休假在家。这里参考宋朝旬休制,即上十天班休一天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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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章 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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