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楼顶层的茶室内,香炉里渗出袅袅青烟,茶水初沸。
茶桌前的人着粉白长褙子,绣有牡丹花纹,鹅黄披帛随着手中的动作滑到纤细皓腕处。珠玉声响,原来是云髻上簪的珠钗流苏轻微晃动。清歌抬眸望向眼前人,那日桃林诗会掩面的轻纱之下,竟是这样的天姿芳容。
“妈妈无须再劝,不见就是不见。”她纤手揭了壶盖,将半勺食盐投入沸水中[注1]。
聂妈妈见她这样固执,苦口婆心地劝:“哎呀清歌哟,我这都是为你好。那谢三公子的才名你难道不晓得?如今又中了省魁更是名噪一时,说不定将来官场得意成了官家面前的红人,若能和他牵上线,这好处可不只金银珠宝那些。”
清歌不为所动,聂妈妈更加心急火燎,只恐下面那尊大佛等太久了掀摊子,口不择言:“你不是最爱些诗词弄墨,那谢三的诗词你没读过?都是众口相传的正经好诗,与平日那些可不一样。”
秦修正懒散地靠在椅子上,兴致恹恹地翻手中的画册,闻言抬头睨了那老鸨一眼,冷哼一声:“原来在聂妈妈这,他谢白珩的就是正经好诗,我秦醉卿笔下的就是歪门邪道?”
老鸨一听,吓得不轻,楼下的大佛还没顾及上,楼上的大魔王先发了威。秦修把画册往桌上一搁,上下嘴皮子一动就放了狠话:“今日若他谢白珩来,这幻花楼便再无秦醉卿。你那些小娘子的唱词,自己写去吧。”
“这这……”聂妈妈愁眉苦脸,将求助的目光移向了茶桌前的娘子,“清歌。”
清歌连头都没抬,茶水里气泡上鼓,泉涌连珠,她轻舀了一瓢水,默不作声地开始往里头倒茶末[注1]。
“你们这,真是白瞎了我对你这么好。”
聂妈妈甩手叹气,是要天降的绝世玉璧,还是赖以生计的金山,但凡是个正常人都知道选后者。她带着嗔怒地推门离去,到了楼梯口,又得把自己收拾得恭恭敬敬,挂上一幅谄媚笑脸。
而楼下的大佛谢白珩,等了将近半个时辰后,在老鸨带着浓重脂粉气的满脸堆笑中,吃了闭门羹。
也许是被人吹捧惯了,被这么一拒绝,谢白珩心中不痛快,可有苦无处说。他从幻花楼东楼而出,由于被那里头的脂粉味熏得头昏脑胀,加上一宿未眠,有些神志恍惚,不知不觉中走到了供车马行驶的主道上。
估计幻花楼这块是个是非之地,早晨的人极其稀少,车马也没几辆,饶被他一人侵占了主道,倒也无甚所谓。
忽而听闻马蹄声踏地如雷,一道白影从远方而来,劈开尘烟,转眼间就到了眼前。那人猛地一扯缰绳,座下马匹发出一阵震耳的嘶鸣声,让谢白珩猛地惊醒,身体条件反射般回退。
“活得不耐烦了,想搁我这儿讹一笔呢?”那马背上的人一身绛红骑装,脚踏鹿皮靴,闺阁女子变着花样的发髻到了她头上成了编辫高束的马尾,利落英气。
她安抚了马匹,视线下落,这才看清了人。
“哟,这不是中了省魁的谢三郎。”那人扫了眼他身后的幻花楼,眯起眼嗤笑。“胆儿挺肥啊,谢家没人管得了你了?可别怪我去你阿姐那告状。”
谢白珩堪堪定神,飞速打量了眼前的红衣女将。此人和他年岁相仿,语气熟稔,又与谢白晗有关。本朝的女将能有几个?不难推测,此人正是定远侯张家二女,张定澜的亲妹妹张曜汐。
被这一惊吓,谢白珩终于从摇摇欲坠的理智里撑起了一点精神,笑着应付道:“张大帅难得回京一趟,就被我迎上了,真是荣幸得很。”
“别跟我来假惺惺那套。”张曜汐在边关吃沙子吃惯了,好不容易逮着个家长里短的乐子,可不能放过他,“走,跟我去见你阿姐。”
谢白珩扫了那通体雪白的马一眼,佯装无奈地摊了手,笑道:“大帅骑马,谢某徒步,怕是跟不上大帅的步子。不如大帅先行,放我一马?”
“放你一马?”张曜汐挑了眉,发出一声轻笑,“倒是可以给你一马。”
恰逢这时,远处传来呼唤声。
“大帅,大帅!等等我!”一道厚实的声音自远而近。
那披轻甲的侍从估摸着是中途被甩了,此番姗姗来迟,谁知刚一追上就被主将卸了坐骑,从这徒步到定远侯府,少说也得一个时辰。
张曜汐居高临下地扫谢白珩一眼,对着空置的马匹抬了抬下巴道“会骑吧?”
谢白珩勉强撑起点精神,他这面色,就差把“没睡好”三字写在脸上,张曜汐不会看不出来,纯粹是来找茬的。
君子忍一时,不与女子计较。
他咬了咬牙,翻身上马后便径直策马向前,一个眼神都没留给对方。
“气性还不小。”张曜汐扯了嘴角,又将目光转向被扔下的侍卫,端出了一幅颇为善解人意、体谅士兵的大将风范,“这控马能力欠佳,京城人流拥挤还是徒步更为安全。难得回趟京,不如好好欣赏一下这京都繁华。”
某大帅走之前还不忘戏谑一句:“你身后可就是男人的极乐土。”
侍卫回头一瞧,此时的幻花楼已逐渐苏醒,那琼楼玉宇之上,已经开始有人坐镇,芙蓉花一样的人儿冲着他媚眼如波。那侍卫惊得赶紧回过头,扭身就走。
给他八百个胆子都不敢啊大帅。
却说定远侯府,门口两只石狮子塑得巍峨雄奇,大红灯笼御笔亲书“止戈”、“定远”,一派肃穆庄严。虽说外表气派得能震慑人心,里头的人却是乱成了一锅粥。
听说二姑娘要回来了,定远侯府从上到下,人人闻风丧胆。
毕竟张曜汐这个小祖宗,从出生以来就被老侯爷视作掌上明珠,含在嘴里怕化了,自小便惯出了一身上房揭瓦的通天本领。要在府中骑马射箭,玩真刀真枪差点闹出人命不说,还偏要秉承先人遗志,钻研火药火筒,差点把屋子炸了,人也随先人去了。鹿戎之战凯旋,别家二姑娘一诗成名,她倒好,指挥着下人要上演侯府版血海厮杀。老侯爷身在边关,天高皇帝远管不着,夫人又死得早,大公子睁只眼闭只眼,下人们叫苦不迭,这小祖宗反倒乐得自在。
所幸最后收归国有,全身火力都朝着侵犯我朝的契丹人去了,解放了一众劳苦人民也攒下了赫赫战功。这样一匹不受缰绳管束的野马,或许生来就是属于草场与风沙的,束之高阁反倒是折了它的蹄铁,屠戮天性。
张曜汐到府的时候,一行三人早已在庭院里设了点心等她。
石桌上摆着糕点茶歇,张定澜正为谢白晗调整着插歪了的发簪,那心高气大的谢白珩大概是真的疲惫不堪,躺在垫了丝绸的躺椅上阖眼养神,府内养的花斑猫儿小心翼翼地蹭过来,在他脚边找了块舒服地窝着晒太阳。
或许是风沙迷人眼,鲜血曾溅满身,在那嘶杀震天的战场之上待得久了,她几乎都快忘了,轻如草芥的生命中,除了你死我活的搏杀外,还余下这么一点岁月静好的温情。
张曜汐骤然感到眼眶有些热,自嘲地暗骂自己不争气,将那股酸楚强压了下去。她抬脚跨过院前的横槛,笑着唤道:“大哥!嫂嫂!”
那点弥足珍贵的温情,很容易就和她撞了个满怀。
待落了座,谢白晗从桌上拿了块芍药饼递给她,温声道:“令纫又瘦了,莫不是常年待在边关,伙食不好?”
张定澜接了话,调侃她:“阿爹竟然还专程让你来接我,就你这小身板是能扛我过去还是怎的。”
“谁来接你,分明是爹怕我在军营里憋闷,放我回来玩两日。”张曜音一面咬着饼,一面忿忿不平,“这朝堂上都是些什么酒囊饭袋,边粮凑不齐就罢了,净整些幺蛾子,再这般下去,谁还肯替他卖命守江山!”
“诶,令纫慎言,当心隔墙有耳。”谢白晗蹙眉看她。
张曜汐冷哼一声,没再说话。
“如今边关侵扰渐少,张家手握重兵,为人所忌。此番若非岑大人倾力保下,恐怕我难以脱身。”张定澜按了按她的手,叹了口气,“可对方或许不会就此罢休,今后更要谨言慎行。”
“这岑适倒还算个有良心的,亏得阿爹待他不薄。”张曜汐插嘴道。
“哦对。”张曜汐一回来就光顾着吃了,这会才想起来正事,从兜里摸出封皮纸书信来,“爹亲笔的家书。不知他老人家怎么想,我这人形传声筒不用,非得弄些文邹邹的玩意儿。”
张定澜接过信,看她吃得太急,将茶水递给她,问道:“你可看过?”
“当然。”
“还是那点陈年旧事,问府上如何,惦记娘生前栽的那株槐花树,想要抱孙子。”张曜汐接过茶喝了一口,差点直接喷她哥脸上,“娘的,这茶苦得能掉我半条命!”
谢白晗听了前半句,眼神暗了暗。
张曜汐捕捉到了这点神色,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话头一转就开始胡说八道:“要我说,他若担心张家无后不如自己生一个。”
“你也就逞嘴皮子功夫,多大的闺女不嫁人,等阿爹真娶了小娘你又不乐意了。”张定澜意图敲打她一下,被她身手敏捷地站起来躲过一劫。
眼看要引火上身,张曜汐没接话,绕着石桌转悠了一圈,其间踩到了正沐浴日光午憩的花斑猫,猫儿顿时炸了毛,惨叫一声,对这个不速之客弓起了背。
某个睡得极其养眼的人也被彻底惊扰醒了,掀起沉重的眼皮,白了张曜汐一眼。
这两人大概八字不合,张曜汐冷哼一声,上下嘴皮子一碰就开始定罪:“嫂嫂,这谢白珩殿试将近流连青楼,我看是皮痒了欠揍。”
“阿珩从不光顾风月之地,可是有什么缘故?”
他阿姐的目光中带着试探,谢白珩与她对视上,心中浮起一阵酸涩,但仍旧默不作声,他不能够将谢白晗牵扯进来。
谢白珩抬手遮了遮刺眼的日光,道:“恰巧路过。”
[注1]:此处参考唐代煎茶,一沸投盐可以调和茶味,二沸需先舀一瓢水以待三沸时止沸,再投茶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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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令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