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题君名满春山》 第1章 孤魂野鬼 它是一只野鬼,在旧山河里逗留了许多年,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 如果鬼也能做梦,于它而言,人世间最绮丽迷离的梦一定是那轮回转世。 因为入了轮回,就有了将来。 世间人都道是野鬼缠身。说来荒诞,它一只野鬼,自做鬼以来遵纪守法,自诩是鬼中清流,问心无愧,可偏偏是那天道瞎了眼,竟让它被一个素不相识的活人缠了魂。 莫说那黄泉路,但凡飘出此人三尺之外,便会痛不欲生、魂飞魄散。 “我上辈子究竟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值得老天爷这样糟践我!”野鬼怀着满心的怨愤,飘上铺满昏黄灯光的桌案,一边耷拉着眼皮扫视着桌前人,一边开始了例行公事地怨天尤人。 许是鬼气太盛,明明是个无风的夜晚,连窗外的落叶都不敢轻举妄动,窗内燃着的灯焰却无端地摇晃起来,将桌前提笔的人影晃得扭曲。 那人似乎是专注得过分,丝毫不受影响。 灯火之下,一截清瘦的手臂从深褐粗布里显露出来,一笔一划,端得极为板正。 野鬼懒懒地瞧着桌前人,瞧着那跃然纸上的文笔与风采,有半刻恍神。飘忽的记忆像雨夜里灯火映照下的雨丝,一晃而过,有什么东西若隐若现。 它想,很早以前,自己应当也是个读书人。 执笔人写得一手好字,倒不是个性恣意的那一派,而是轻重有度、恰到好处的规范之美。第一次见时,着实让鬼也眼前一亮,可两千多个日夜过去,这般规范,也开始变得束手束脚、索然无味。 它看腻了这套笔墨,飘到窗户边找些山野小虫来消磨时光,那人却突然停了笔,深陷的眼眶骤然变得空洞、茫然,仿佛是被什么惊散了魂魄,轻飘飘的,似乎轻轻一碰就能化作灰烟散成一地。 野鬼不明所以,凑过去看时,见落笔处写着: “会岭南奇寒,潮州雨雪……” 潮州。 笔墨被卷进野鬼的记忆里,隔着岁月将严寒与风霜吹来。它突然记起来,二十三年前,它就是在潮州遇到的这个人。 …… 百姓说,那一年,是不祥之年。 大片的鹅毛与飞絮未经允许造访了湿热的岭南,村子里的孩童不解,只是欣喜地用手去接那一触即化的冰雪,凉意顺着手心蔓延到四肢百骸,红了鼻头也红了眼眶。 “阿娘,好疼!它在咬我!” “大宝乖,那是雪,是水做成的,不会咬人。”女人温和的嗓音里含着笑意,落在田地里的视线却晦暗不明。 铺天盖地的冰雪冻死了庄稼与园圃,也压死了人。 雪还在下,澹河两岸的草树被冰晶凝固,倒影也是清清冷冷的。水面上笼罩起一层薄薄的寒雾,从这头望去,看不清对岸的光景。 河边此刻只泊了一条船只,船家是个须发斑白的老者,粗麻蔽身,披蓑带笠,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眉头微皱,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嘬着树皮酒壶的壶嘴。 他的肩头和头顶都落了白,动作一大,冰雪就簌簌落落地往下掉。 “船家,渡河。”一道沉厚的男声骤然打断了他的思绪,这声音极为冷淡,比漫天的冰雪还要冷一些。 船家眯起眼,望向来者。 来人约莫三十来岁,眉眼藏了些许风霜,却依旧遮不住俊朗。那人似乎是京城来的,话音里带着官腔,穿着一身米白色的素服。 “船家,渡河?”他似乎很着急,见没有回应,又试探着重复了一遍。 老船家回过神,站起来抖落了身上的冰雪,满是褶子的脸上堆满殷勤的笑容:“哎哟!原来是京城来的官人呀!这大雪天的,您长途跋涉过来可真是辛苦咯。” “不瞒您说,小的撑船三十年,也是第一回见着雪,稀奇得很呢。”老人浑浊的双眼里打着转,揣摩着对方的意味道,“大雪天寒,这可是个民不聊生的世道喔,您大人大量,赏俺二两银子,小人这就渡您过去如何?” 地方摆渡,价钱虽据河流宽窄、时令气候产生浮动,但向来也是几文至几十文不等,包下一条普通画舫尚且只需用上一两,遑论这短短澹河的摆渡。 那官人没出声,深沉的目光沾上冰雪,落到这漫天要价的船夫身上。 老船家被他盯得有些发怵,方才那张口就是二两银子的气魄缩头缩尾地褪去,反而从心底升腾起一丝不安与惧意,正待改口,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向他抛来。 老人喜形于色,立即恭敬谄媚地笑迎:“好嘞,官人里边请。” 船篷设了帘子,却形同虚设,里头的温度并没有升高多少,那官人似乎走得很仓促,穿得本就单薄,又没带小厮也没揣个汤婆子,从衣袖里露出的手骨节分明,指尖却被冻得泛红。 老船夫又嘬了口酒暖身,摇着橹柄开始吆喝起来。 “天上白圭瑄,地上永安县。不识桃花仙,君臣中道别……” 苍老高昂的声音经过群山回荡,旋而复旋,在冰封的四野里,惊出一些飞鸟走兽,往云层中去。 “老人家,您这唱词是唱的谁。”那一路无言的官人此刻骤然开了口。 老船夫好不容易傍上个财大气粗的客人,殷勤献得格外积极,忙答道:“这词啊,唱的是永安县县丞,那官人,为官那叫一个清正,百姓爱戴。却不知是怎么的,非但没升官,还要贬去那偏远的蛮荒地,七天前病死在途中咯。” “据说那官人手腕上有块桃花状的胎记,长得那是一个丰神俊朗,可不就是那桃花仙人嘛。君臣中道别,可惜了,可惜了。”船夫愤愤道,“真是世道不公,不分忠邪哪!” 那道声音里的冷冽似乎被这桃花二字融去,变得轻缓温和:“永安县的县丞,可是姓谢?” 船夫琢磨了一会,一拍胸脯大喝:“对,就是姓谢!难不成您和这位谢官人是旧识?” 那头却突然沉默了,静了半响后才吐出一句:“不是。” 船夫自讨没趣,便没再搭话,继续自顾自地吆喝。 澹河两岸说不上宽阔,船很快就靠了岸。临走前,船夫将剩余的钱还给了官人,义正言辞道:“说是二两就是二两,多的俺也不要。咱卖苦力也是讲信的!” 官人看了老人一眼,也没作推辞,他着急赶路,收下余钱后转身离开,头也没回。 “撑过这澹河,前头不远便是潮州上县永安喽!百姓念着他的好,给谢官人立了祠,您要是不着急,真该去瞧瞧!”船夫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听进去。 那一天,野鬼的头格外昏沉,它眼前恍惚,在山川草木间没有目的地四下游走,迷迷糊糊地想着,它好像找不到家了。 意识清醒一些的时候,它飘到了一座祠堂,里面似乎发生了点争执,外头的人围了一圈又一圈。人流越汇越多,似乎要将这方小祠灌满。 灵堂之下,有人在喧哗吵闹。 它觉得,头痛欲裂。隐隐约约中,仿佛听到有人极其愤怒地叫了其中一人的名讳,叫“陆则之”。 后来,有个身着素衣的男子被人流冲到了祠堂之外,嘴角带血,极其狼狈。 祠内的人群中走出了另一位身着粗麻长衫的男子,眉目冷淡,含着毫不掩饰的愠色与厌弃:“晟君,你我相识一场,本不该如此。但这里确实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这世上圭瑄最不愿见的人,除你之外再无其他。你若来,想必他魂灵也不得安息。” 那人撂下这话后携众人离去,只剩那素衣男子,孤零零地被扔在了大街上。 人流从他的身边穿梭而过,裹挟着窃窃私语与议论纷纷。 “那个就是陆则之?听说在朝堂上一手遮天,连官家都被蒙蔽了去。” “呸!好贼子!忠良都教他陷害尽了,这世道!” “这乱臣贼子在,世上哪有咱这些小喽啰的容身地,让俺去杀了他,为咱老百姓讨个公道!” 陆则之双眼空洞,思维逐渐钝化,变得越来越迟缓,显得麻木。他拖着隐隐作痛的双腿,往长街的尽头走去。 期间,他淡淡地看了眼那位方才还口口声声说要杀了他的大汉,对方仅仅被他瞧了一眼,又缩头乌龟似的噤了声。 野鬼的心中生出了一股莫名的酸涩,不自觉就跟了上去。 一手遮天的权臣没有回京,而是找了处山坳,自顾自地在那喝酒。 雪仍在继续飘着,飘在他的肩头、脸颊、眉骨、眼眶,冰雪融成极冷的雪水,与滚烫的泪水揉在一起。 他的身体在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不知是冷的,还是疼的。 野鬼在陆则之四周飘着,意识清醒了不少,它决定再等一等,若这人今日冻死在了这,黄泉路上它一介孤魂倒也能有个伴。 况且,这人样貌生的好。 雪没有要停的架势,反而越下越大,那鬼心中一软,飘近了些,盯着那好看的眉目,伸手想为他挡去些风雪。只是鬼无形,没有实体,连冰雪也不屑一顾,穿过它的手背,还是落到了泛红的脸上。鬼本无知觉,此刻却无端觉得手背发冷。 酒瓶很快见了底,一瓶又一瓶,陆则之应该是有些醉了,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圭瑄”二字,恍惚中抬眼,仿佛是看见了什么,麻木迷离的双眼乍然变得清明起来,好似风引火星一般,闪烁了几下,死灰复燃。 那日,他在白茫茫的天地间究竟看到了什么,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任何人、鬼也无从知晓。 小陆:看到桃花了!(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孤魂野鬼 第2章 夙愿 野鬼自从那日心软为他遮了风雪,便莫名其妙被这人缠了魂。 活人缠魂一说,可追溯到阴阳初开时,为了维持阴阳两界亘古不变的秩序而定下的天地法则。按法则,人死后魂灵可在阳间逗留七日,这七日便是阴曹地府留给鬼魂的冷静期。 可偏偏有鬼冷不下来,贪怨嗔怒,索命的、讨债的、吓唬人的,若是做的过分了叫活人瞧见了灵身,便是触了红线。 七日冷静不下来便罚你再多留些时日罢。 这红线专缚鬼,活人不受影响,而鬼却不得离开此人三尺之外,因而在鬼间又有个别称叫“活人缠魂”。 这场惩罚将一直持续到活人身死,缠魂之鬼若经得对方魂灵应允,便可随其一道入黄泉,重新轮回转世。 也有不凑巧被冤家缠上的鬼,后来未得允许,入不得轮回便不为天地所容,魂飞魄散成了最后的悲惨结局。不过这种情况鬼见了也不会可怜,明知是冤家还上赶着凑热闹,鬼也活该。 可这只野鬼怎么也没想到,它与那人无冤无仇,好意怜惜竟平白遭了这档子祸事。自此,失了自由身,也误了轮回的时辰。 鬼善被人欺。 不过,二十三年来,这位百姓口中“一手遮天的权臣奸小”,过得实在是不怎么样。 虽然他们都说,当朝首相是来自深渊的罗刹。 恣肆权臣也好,肱骨忠良也罢,后世评价付与谁说。 陆则之从来不屑于那“天下惜之”的芳名,他想要做的事,一但开始就没有回头路。 他在如沸的檄伐声中毅然决然地奔赴自己心中的理想,可那巍峨龙椅之上,曾经促膝允诺他的人,却并没能遵守承诺,陪他走到最后。 这一年,陆则之六十二岁。 他被剥了官职,在某个未名湖畔的一处小院赋闲。生命的最后,他全部献给了一本书。 这本书,他写了许多年。 身旁的鬼冷眼旁观他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看似无动于衷,却又不尽然。 “会岭南奇寒,潮州雨雪,卒于途,时年三十六。” 笔墨在此处截断,执笔的人再也撑不住了,沟壑纵横的眼眶里涌出几滴热泪,阖上后再也没有醒过来。 书页被风翻得簌簌作响,最后停在封面上,勾勒出四个遒劲有力的字——谢白珩传。 野鬼好整以暇地盯着面前这个两鬓斑白的老者,很有耐心地等待着。 为了这一天,它已经等了二十三年。 都说魂灵会呈现出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样子,野鬼期待着,与一个极其美好的魂灵一道共赴黄泉,想起来甚至感到十分欣慰。 然而,事与愿违。 四个时辰过去了,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野鬼开始不耐烦,它又劝说自己再等一等。一直等到黄昏日暮,日落西山,夜深露重…… 此刻,四野都浸在一种清冷的知觉里,风吹草动,都在被无限地放大。 “怎么会这样!”真真切切的恐慌与惊惧蔓延上来,野鬼开始颤抖,愤怒,“死人!你的魂灵呢?” “你误了我轮回的时辰,缠着我,不让我去黄泉,死了也不放过我?” “你不带我去黄泉,我会魂飞魄散!” 最后一句,近乎声嘶力竭。 月光从窗外斜斜插进来,仿佛冰冷的银针,桌案前的尸体已经凉透了。 野鬼将自己团在一起,靠在尸体旁,像一团被弃养的风,静止的,无形、无声、无息。它开始感到麻木,只是安静地等待着终点来临。 第一缕日光普照大地时,它将不复存在。 “喂,我上辈子欠了你什么?”野鬼说。 不会有任何回应。 迷迷糊糊中,仿佛被人弹了一下,额心发凉。 目之所及,是一片刺眼的白,四下都是白茫茫一片,不是覆雪天地,也不是云层缭绕,只是白茫茫一片。 “魂飞魄散,就这样?”这只鬼喃喃出声。 “小鬼,你闯大祸了!” 一道苍老浑浊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散入四方,如旷远的钟声,带着余音,不绝于耳。 野鬼往前望去,只见一块巨大的石碑,上边刻着一行字:“南有乔木,不可休思。”字迹隽秀,有些眼熟。 它感到不屑,满腔怨愤正愁无处发泄:“闯祸?遵纪守法,行止有度,却被个活人缠了害得入不了轮回。敢问阁下,我何错之有?” 声音正是从石碑里传出来的。 “你可知,缠你那活人是何来头?” 那鬼不卑不亢,坦然回应:“不知。若真是某个了不得的大人物,怎的抓着我这种平凡低劣的小鬼不放,莫不是看上我了?” “放肆!”石碑大喝一声,可除了这两字之外,呼哧呼哧了半天,也没能憋出个其他屁来。 野鬼懒洋洋道:“反正人已经死了,他大人有大量,不如放我去轮回,过了奈何桥就什么都忘了,也不会到处逢鬼就碎嘴不是?” 石碑兀地长叹了一口气,道:“那人尚有桩夙愿未了。若你能帮他了结了,便放你去轮回如何。” 这语气更像是通知,丝毫没有谈判的意味。 “缠我二十三年不够,还得帮他如愿?”野鬼不满地盯着石碑,一字一句道,“老东西,凭什么?” 石碑没答话,只是笑,笑声盘旋而上,带起一阵强劲的气流,将四方的雪白顷刻震碎崩塌。天光泄露,刺进那只鬼的眼睛里,它觉得分外刺眼。 他下意识伸出手挡了挡,周遭朦胧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一股醉人的酒香飘进他的鼻腔,勾得人沉沦其中。 不对,酒香? 他的身体微微一颤,后背被硬物咯得轻微发疼,那只鬼伸手一摸,摸到了粗糙的树干还有丝绸底下温热的**凡胎。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双手,那是一双细嫩如玉的手,没有经过生活的风霜,指骨处略有几块薄茧,应当是个读书人。右手轻抬,露出手腕处一块粉红色的印记,像五瓣盛开的桃花,在阳光下分外扎眼。 “我这是……轮回转世了?” 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抛开了,野鬼回想起了前因后果,与其说是轮回转世,倒不如说是被那块老石头强行送来还愿更加令人信服。 身后是一株巨大的槐树,他靠在树干上,心如死灰地闭了闭眼。 鬼善被石欺。 “三哥!三哥!”一阵慌乱且仓促的脚步至远而近,来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身天青袍,腰间佩白玉,慌慌张张地赶来,脸上却是喜形于色。 这身体的前主人估计是喝了些酒,大脑被酒液浸得昏沉,这会听见吵嚷声,分外头疼。野鬼抬脚就往别处走,想找个清净地方好好捋一捋。 不料,那脚步正是冲着他来的。 那少年见他要走,格外惊慌,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快更紧,路过槐树时没留心,冷不防被石阶绊了个趔趄,一个不稳,就五体投地地摔在了地上,当面给他行了个大礼。 “……” 少年麻溜地爬了起来,腰间玉却早已撞出了裂痕,他顿时傻了眼,十分不讲究地当场“哇”一声哭了出来:“呜呜……呜……这可是絮元姐姐给我的,我怎么能这么不小心。” 少年红着眼,用水汪汪的大眼睛恶狠狠地盯上眼前的人,愤愤道:“三哥你跑什么呀!你一跑我就着急,我一着急就又闯祸了……呜呜呜。” 野鬼挑眉看了这哭哭啼啼的男孩一眼,当下他正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索性转身就走,谁料那小崽子竟抱住了他的腿不放,鼻涕眼泪抹了他一身。 野鬼前世大概有些洁癖,此刻的脸色很快就沉了下来。 那少年一看,吓得赶紧撒了手,忙不迭道:“三哥三哥你不能走!春闱放榜了,三哥你拿了榜首!礼部送的金花帖子到了,各世家的贺礼都堆在国公府前院了,老爷和大夫人已经在前厅接待,大家都等着三哥你过去呢!” 那野鬼寻思了半天,直直盯着少年,凑近了一些,把对方弄得心惊胆颤。结果竟是用手指着自己,用极其平静的语气问出了一句惊世骇俗的话:“我问你,我是谁?” “三哥,你是喝醉了么?”少年瞳孔骤然睁大,盯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你不是对外宣称千杯不醉?” 野鬼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得有些瘆人:“再问你一遍,我是谁?” 少年低下头不敢再看对方,嘴里的话跟放连环炮一样往外炸:“你是江国公嫡出第三子,名满京城的大才子谢圭瑄,秋闱的解元,春闱的省元……” “圭瑄……我就是谢白珩?”他揉着手腕处的桃花胎记,眯起眼,若有所思。 少年惊惧地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不可思议,他想:完蛋了,三哥终于疯了。都说天才活不久,看来算命先生说的是真的。 可谢白珩的异常在这句话之后却又突然消失了,他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打量了一会面前的少年,后温和地将其从地上扶起来,轻轻拍落对方衣袍沾染上的泥灰,轻笑道:“白洺,哭什么?这白玉阿姐那多的是,让她再给你一个就是。” 谢白洺的鼻尖还泛着薄红,轻轻抽噎着,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狗崽,敢怒不敢言,只是直勾勾盯着他:“三哥……你怎么了?” “没怎么,中午喝的那酒劲大,有些昏了头。”谢白珩拍了拍他的肩膀,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你先回去复命吧,我整理一下,马上就回国公府。” 他脸上困倦未消,发梢和衣领都因为靠在树上弄得凌乱,整个人显得有些不修边幅,不过配上那样张脸,任何人见了,都会夸一句“人间闲散仙”。 谢白洺很乖巧地点了点头,望着谢白珩懒散的背影,眼里闪着光,不禁喃喃道:“三哥啊,长得真的跟天上的神仙似的。” 不料神仙回了头,话语里带着藏不住的嫌弃:“你一个人又在那嘀咕什么呢?整天哭哭啼啼的,白洺啊,出去别报我名。” 谢白洺:QAQ 少年的玻璃心碎了一地,连带着神仙滤镜一起碎了个干净,和眼角的泪一起滚回了国公府。 白洺:三哥又嫌弃我呜呜呜呜。 谢白珩(嫌弃.jpg):滚开,我不是你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夙愿 第3章 干谒 哄走了那哭啼啼的少年,谢白珩的神色顿时沉下来,一下又一下地揉捏着右手指骨的关节。这是前世思考时的习惯,做鬼时感觉不到,有了**凡胎,上辈子的那些毛病又肌肉记忆似的统统继承了回来,虽然这肌肉并不是他的。 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很适应这个时代,即使前世的记忆仍是朦胧模糊的,有些东西却能够很自然地说出、做出,像条件反射一般,是认知之外的东西。 在这场以陆则之为中心的“还愿”游戏中,发给他的角色牌是意料之外的,又偏偏是意外之喜。因为二十三年里,除开陆则之,他最熟悉的人想来非这位谢三公子莫属。 陆则之独坐了许多个长夜漫漫,倾尽笔墨,一笔一划地将这个人的细枝末节工笔细描,形神俱现地呈给他看。谢白珩的一生,陆则之走了无数遍,身旁锁住的鬼也看了无数遍。 仿佛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他想,借身谢白珩,或许是个不错的机会。许多恩恩怨怨,笔墨勾勒出的也不过是冰山一角。 思酌片刻,他又发起愁来,“卒于三十六岁”,敢情这谢家三公子是个短命鬼,省试夺魁时已经年及二十三,不禁腹诽:死石头,你最好祈祷你选的角有成功的可能性。 谢白珩脸上阴霾未散,回主卧换了套合眼的白底金线长袍,越发衬得芝兰玉树。他推门而出,淡淡扫了眼守在屋门口的丫鬟,问道:“你叫什么?” 一句话竟惹得小丫头满脸通红地垂了头,带着含苞待放的娇羞答道:“回公子,奴婢唤流萤,是去年中秋公子醉了酒给奴婢取的。” 谢白珩清了清嗓子,端正神色:“那什么,流萤,传管家备车,回国公府。” 流萤应了声,少女心事藏不住,走前还不忘抬头望他一眼,眼里盛着一泓波光粼粼的秋水,含情脉脉。 “……” 他一时语塞,心道:这谢三公子的桃花真是旺得很。 鞭扬嘶声,马蹄溅起飞尘,朱楼画阁勾勒出的京都繁华,打马车窗外倏忽闪过。谢白珩的心中平白生出些落寞,这令人目眩神迷的京华风烟,如海市蜃楼一般,晃进眼里,却落不到实处。 马车靠偏门口汉白玉制的下马石停下,谢白珩提袍入府,饶是他做鬼时跟了陆则之二十三年,见过的权贵府邸没有数千也有上百,也着实是被这江国公府的蔚为大观震了一震,飞檐斗拱,亭台水榭,一草一木似乎都是刻意雕琢的,将园林之美呈现得淋漓尽致。 实在是,不像个将门世家。 不过话又说回来,当下靠着祖荫袭爵的江国公谢铮,确实没有半分先祖提刀上马的胆气,一辈子过得规规矩矩,却也不温不火。谢家祖上本是江城布衣,跟着太祖皇帝打江山才攒下了赫赫军功,传到他这里,似乎是有了倾颓之势。 世人皆道虎父无犬子,谁知犬父亦能生龙驹。谢家嫡长子谢白玦,不似他那窝囊老爹,是个真真正正有勇有谋的将帅之才,十五便能挽弓上马,驰骋草场,二十便跟着祖父杀入敌营,立下战功。二女谢白晗才气颇盛,早些年鹿戎之战凯旋,凭借一首《逐鹿》便将“京城第一才女”的称号收入囊中。三子更是名满京华,诗词文章一但流出,惹万人争诵,拓本风行,京都纸贵之盛况由此而来。 江国三谢——文能提笔安天下,武可上马定乾坤。只可惜,不是生在帝王宗室。 这江国公府的结局,谢白珩在心里品了一道,只觉不是滋味。 此时,他本应往前厅去,却突然停了脚。 他不想去。一来宾朋满座,数百双眼睛盯着,言谈举止稍有不慎,容易露出马脚;二来他天性不喜这类恭维寒暄,趋炎攀附的场面,心中生恶。 他停了,身旁跟着的小厮也跟着停了脚,见他沉默许久,便揣摩着意思开口问道:“公子可是有什么东西落下了?” “没有。”谢白珩答道,却一时半会想不出其他的后路。 他瞟了眼四周,已经到了偏厅,长廊那头闪出道熟悉的天青色人影,好巧不巧,正是方才抱着他腿哭哭啼啼的谢白洺。 谢白珩不动声色地唤道:“白洺。” 那人似乎很是高兴,嘴角高高扬起,听到他的声音后更加喜笑颜开:“三哥儿!你来啦!” “什么事这么高兴?”谢白珩抬手理了理他的衣领,偶然瞟到腰间玉佩已然换上了块新的。 “你终于来了。快跟我来!”谢白洺伸手想拽他的衣服,却被谢白珩轻巧躲开。 “刚换的,没轻没重的小崽子,别拽皱了破坏你三哥形象。” 谢白洺眼看着又要憋红了,哼声道:“三哥你又嫌弃我!” “你就别逗他了。”偏厅里传出一道温和的女声,带着戏谑,“别说是皱了,阿珩你就是裹块破布也照样好看。” 偏厅里走出道身姿绰约的人影,浅黛罗衫,巧梳云髻,仿佛是技艺极其高超的画师笔下的春兰,不作多渲染,一笔下去,便见风骨。 想来这位应当就是谢家二姑娘——谢白晗。 谢白珩乖巧地应了声:“阿姐!你怎么来了?可是专程来贺我的?” 谢白晗弯了眉眼,笑道:“那金花帖子上写的谁的名字,便是来贺谁的。” 女子归宁贺喜,当携夫同归。果不其然,偏厅里正坐着一位身形高大,眉目深邃的男子,那男子的长相不似谢白珩一般美玉无瑕,仿佛是经过沙场淬炼过的,带着风沙的印记。若他没记错,谢白晗所嫁,正是定远侯张绍嫡长子张定澜。 张谢两家,自先祖同袍征战起,经三代,为世交。 张定澜笑着走来,贺道:“恭贺阿珩夺得省魁!” “若是阿姐也能考科名,这省魁哪里轮得到我?”谢白珩略微挑眉,戏言道。 谢白洺这孩子一根筋,听他三哥说什么都觉得有道理,当下也跟着附和:“就是就是,絮元姐姐上了科场,定能让一众男子都望尘莫及!” 谢白晗不轻不重地敲了一根筋的孩子一下,佯怒道:“你三哥说风就是雨,这话若叫旁人听了去,能到御史台上写一笔。”说罢还横了谢白珩一眼:“你也是,一个月后就是御下殿试了,嘴上留点心。” “疼!”谢白洺冷不防被敲了一下,小白脸蛋皱成了一团。四个人都笑了起来。 他们重新落了座。谢白珩靠近谢白晗时骤然闻到了一股清苦的药味,在熏香的遮盖之下,不甚明显,好似错觉。 他没有多在意,只是借着余光偷偷打量着张定澜。据陆则之所写,张家没落是在平定西部蕃族,定和契丹之后。 张家镇守北部已久,如今张定澜回京,莫非边关已然太平? 他正待开口试探,不料低头一扫,桌案边多了张竹纸礼笺,定是有人买通书童,趁奉茶时送上来的。他本不欲理会,却见那礼笺上的字实在是有些眼熟。 谢白晗看他一眼,会心一笑:“阿珩在的地方,就有诗笺在。” “好诗坏诗,真情假意,一品便知。”他也不扭捏了,当场拆阅。贺诗内容具体如何他已然不在意,因为落款人的名字足够让他为之一颤。 带着二十三的岁月压来,不是陆则之又是谁? “三哥儿,写的有这么好么,谁呀?”谢白洺凑过来,轻念出声,“江城陆则之?” 谢白晗眉头微蹙,似乎在思索这名字的来头,而后恍然大悟,轻笑道:“欸,不就是省试的亚魁。听礼部的王大人说,有两份卷子一骑绝尘,想来说的就是阿珩和这位陆才子了。” 她指尖轻点桌案,话语里带着不解:“同为江城人,大概是想以同乡之名攀附谢家。只是以这样的才学,一甲已经是囊中之物,哪里用得着学布衣干谒?” 张定澜听不来这些弯弯绕绕,只是调侃他:“阿珩啊,这状元之名可不能拱手让人了。” 谢白珩心中冷笑,面上却是如沐春风,道:“状元自然是我的。阿姐,这诗写的好,正中我心意,我且去会一会。” 债主都追上门了,怎么能不出面? 江国公府偏门。 将门高阶之下,一人负手而立。 那人一身青白长衫,似一株清寒竹,与周遭矜奢浮华格格不入。朱门紧闭,陆则之的眼里愈发黯淡。 “可是陆才子?”传来一道浑厚的声音。 一架马车经过偏门,不声不响地停在了不远处,轿帷轻抬,露出里头的一角绯红罗袍。 陆则之应声走近,躬身作礼:“学生陆则之,拜见大人。” 里头坐着的人并没回应,反倒是随侍的仆从走近了,那仆从是个长相十分俊美的少年郎,不似普通仆从一般布衣蔽身,用的是上好的衣料。少年道:“江国公府的三郎君谢白珩,平生最厌恶便是屈膝权贵。” 车里人终于开了口,语重心长道:“这遍地朱紫的京都,朱门闭户,若愿簪花行路,要好走得多。” 陆则之艰难地挤出一抹笑容,低声应道:“学生受教。” “王大人真是好雅兴,什么金玉良言就他陆则之能听,我谢白珩不行?”谢白珩不紧不慢地出府迎客,恰好撞上一出好戏。 谢三公子天生一双桃花眼,看狗也深情,此刻只是淡淡扫了陆则之一眼,竟把对方看得愣了神。他眯起眼,自然地搭上陆则之肩膀,身体接触的一瞬间,对方呼吸一滞。谢白珩将人带远了些,正色道:“王大人,陆兄可是我府座上宾,迎宾送客这种事,就不用您代为操劳了。” 车轿里头传来了一阵笑声,王阔沉声道:“自然是不能越俎代庖了,那就恭祝三公子,金榜题名。” 马车扬尘而去,带着主人的不满与深刻的敌意。 据陆则之所写,春闱放榜当日,谢白珩为友人出头而得罪当朝参政王崇之弟王阔,后遭报复。只是没料想,这友人竟是陆则之自己。 谢白珩暗自叹了口气,越发觉得身旁之人碍眼。 白珩:看眼都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干谒 第4章 碧涧春 王阔此人,不学无术,仰仗他哥王崇混了个无差遣的高官。没实权,不干活,却蠹虫一般地吃着朝廷的俸禄,可窝囊废往往没有当窝囊废的自觉,到处惹事生非不说,还有个上不得台面的癖好——好男色。 达官显贵藏污纳垢,私下那点龌龊大伙也都心照不宣。可这货大抵是叫精虫糊了脑子,光天化日之下竟妄想将猪手伸向寒门清贵,谢白珩很贴心地换位思考了一下,得出结论:王家兄弟,大概是情深似海。若他附身的人是王崇,恐怕上岗第一件事便是——清理门户。 不待他继续替王行道,身后人骤然开口。 “竹笺上的文墨俗气,入不了桃源诗客的眼。”陆则之直直盯着他,眼中仿佛死灰复燃般闪着亮光,“圭瑄肯出府一见,陆某受宠若惊。” 谢白珩这才收回目光,落到他身上。两人目光相触,陆则之又飞快移开,垂眸低了头。 怪异得很。 谢白珩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面前的人,那印象中果断狠戾、顽固执着的铁腕陆相公,年轻时竟是这般模样。面目俊朗,剑眉却微微皱起,清白长衫之下裹着初出茅庐的拘谨、青涩。 他觉得很新奇,想使坏,忍不住调侃道:“你知道那王阔方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陆某愚钝,未明王大人话中深意。只是王大人的书童与某说,圭瑄平生最恶屈膝权贵。”陆则之眼里透着无辜,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颇有些受了误解的委屈,“陆某钦佩圭瑄才名已久,贡院未能有缘结交,如今听闻夺得省魁特来祝贺,只为谢圭瑄一人,绝无攀附江国公之意。” 谢白珩怔了怔,心中某个地方仿佛被触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刺穿了这套皮囊,到达了魂灵。他觉得酸涩,却也还是勉强扯出一抹得体的笑容,笑道:“陆兄夺得亚魁,又有这等风骨,将来定能平步青云。为谢圭瑄一人,此言反倒是我受宠若惊了。” 既来之,则安之。谢白珩邀他入府,那人却恭敬有礼地推辞,直言道:“既无意攀附,不便入府,听闻谢家祖上同为江城人,这是特从江城带来的茶叶碧涧春,以作贺礼。” 山雨煮茶,碧水噙春。 青瓷制的茶罐似乎被主人揣了许久,罐身上还带着温热,谢白珩指腹沿着罐沿打转,若有所思地往偏厅走。中途却被前院的管事拦下。 江国公派人传话,让他去前厅迎接贵客。谢白珩不假思索,直言道:“不去。” 管事慌了神,却也拿这心高气傲的祖宗没办法,总不能把人一棒子敲晕了捆过去,苦口婆心道:“三公子啊,前边来的不是别人,是秦大学士。” “秦家老爷?”就死不从的谢三公子一挑眉,终于松了口。 管事大喜过望,毕恭毕敬地应道:“正是。” 秦彦观,翰林学士承旨、兼龙图阁直学士,后拜相。秦相为人忠正,一心国事,实为良弼。定和契丹功垂万世,却因反对新政遭新皇所弃,世人惜之。 谢白珩金榜题名,步入官场之后正是秦彦观一手提携起来的。 前厅宽阔,以正厅中轴线为基准,楹联、书画、家具等对称摆放,井然有序,一丝不苟。谢白珩提袍入厅,难得一回收起了他那凌人的傲气与锋芒,毕恭毕敬地行了礼。 “学生谢白珩,拜见秦学士。” 上宾座上的人一身儒雅素净的常服,身形清瘦挺拔,蓄留长须,目光温和而又锐利。秦彦观笑意盈盈叹道:“圭瑄啊,当真是芝兰玉树,才情与相貌,竟分不出高下。” 主座上他那便宜老爹笑得如沐春风,却也没忘了恭维:“欸,令郎不也是丰神俊朗,才华横溢。” 秦彦观笑道:“犬子那点本事,在名冠京都的桃源诗客前,不过萤烛末光罢。” “父亲这也太谦虚了,圭瑄纵然才高八斗,我好歹也能占个一斗吧。”一道清朗的少年声从堂下传来,来人一身淡秋香色月袍,全束发,面部线条凌厉,剑眉星目,儒雅端正。 谢白珩只觉这人十分眼熟,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记忆仿佛被云雾隔断的山脉,烟云朦胧,让人捉摸不住。 秦远恭敬地拜了礼,长辈们又开始了礼来我往的寒暄,他俩不愿杵那当任人点评的花瓶,索性推脱两句告了辞。两代人隔着年龄代沟也聊不到一起,就放小辈们自己玩去。 两人出了前厅,找了处临水而建的亭子对饮。亭子里设有屏风,从亭里往外望,莲池水榭,只是还未到花开时。池子里游鱼戏水,水声清脆时伴有鸟鸣莺啼,三两枝桃花从假山后伸出来,点缀粉白。 谢白珩唤来仆从,正好将那碧涧春烹茶煮饮,茶烟袅袅,水沸如珠,他却总觉得少了什么。或许还缺些清凉细雨,或许景不对,又或者是人不对。 他垂了眼眸,懒得细究。 秦远胳膊靠着桌案,手指磨砂着茶杯壁,望着他开口道:“明日桃林诗会来不来,我约了赵明远、苏平川,还给春闱榜上几个颇有才名的人都下了请帖。既是桃林诗会,怎么能没了桃源诗客?” 茶香里仿佛带着空山新雨的清新,谢白珩尝了一口,入口清润,旋而回甘,十分合他的心意。与此同时,仿佛灵光乍现,被云雾隔断的记忆骤然变得清晰,谢白珩想起来,当年在永安县祠堂,将陆则之驱之门外的,正是面前说话的这位秦家大公子。 “真不去?”见谢白珩没回话,秦远长声叹了口气,拖长声音佯作惋惜,“可惜了,我还请了那省试亚魁陆则之。我爹可欣赏他的文章,因为锋芒太盛才点了第二,你当真不好奇?” 谢白珩抬眼看他,不动声色地答道:“当然好奇,明日我一定到场。” “君子一言。” “一诺千金。” 秦远喝了口茶,惊叹道:“好茶好茶!你从哪里弄来的?” “江城的碧涧春,同年送的贺礼。” 秦远点头应下,又想起了什么,突然问道:“你阿姐呢?明日诗会,不如一同邀去。” 说罢似乎是回忆起往事,一脸“峥嵘岁月稠”地感慨:“想当年,谢才女女扮男装独闯诗会,一词冠绝,艳压群芳。谢才女不去,那就只剩你谢圭瑄一枝独秀了。” 谢白珩听后笑了笑,戏谑道:“不如换我男扮女装,不也是谢家才女?” 秦远耳朵都听直了,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当真?” 他在脑海里浮想联翩,得出结论:谢白珩男扮女装,似乎颇有一番风味? “你真要男扮女装?”秦远仍在锲而不舍地追问。 “什么?三哥儿要男扮女装!” 谢白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只恶爪正缓缓地伸向桌上的茶饼,却不料中途被秦远截了胡。 谢白洺委屈巴巴地望向对方:“远哥……” “诶,许久未见白洺了,来考考你的四书学得如何了?”秦远偏头看他,扫了眼桌上的茶点,“若答对了,这一盘都是你的。” 谢白洺求助地望向他的三哥,他三哥不语,笑着品茶,大有放任秦某作威作福的意思。 不过一会儿,谢白洺就败下阵来。秦远敲了敲他的脑袋,颇为恨铁不成钢道:“你家大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能提箭上马,百步穿杨了,三哥更是出口成章,别说四书五经,就是十七史都能对答如流。” 眼看到手的吃的没了,谢白洺不满,支支吾吾半天道:“那那……那我和他们不是一个肚子里出来的呀。” 秦远屈指轻敲桌案,道:“都是养在大夫人房里,一个先生教导的,有何区别?” 谢白珩弯了眉眼,一个唱白脸还得一个唱红脸,他顺时地拿了茶饼递给谢白洺,笑道:“白洺的功课这是又落下了。” “还不是你们惯的。”秦远摊了手,白他一眼,“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现在是吃用不愁,将来呢?” 依仗家世吃着俸禄却不能有所作为,成为和许多人一样吃皇粮的蠹虫? 后面这话过分了,说出来扎心,秦远没能出口,谢白珩却知道他的意思。他垂了眼眸看了面前天真纯良的少年一眼,暗自叹了口气——可有些人,并不一定就有未来。 谢白珩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白洺,你过来了,阿姐呢?” “絮元姐……姐身体不适,和平朔哥哥一起回侯府了。”谢白洺嘴里吃着茶饼,嗫喏着答道。 谢白珩突然理清了来龙去脉,心头一紧。方才那股清苦的药味又开始在鼻尖萦绕,定远侯张家满门忠烈,没有留后,其中的一个原因便是谢白晗久婚不孕。 不过这点酸楚他随即又抛之脑后了,毕竟感慨是一回事,插手又是另一回事。他从始至终只有一个目的,便是辅助陆则之完成革除积弊的政治理想,然后重新轮回,其余的,听之任之。 他饮下一口茶,茶汤已冷,有些涩也有些发苦。 小陆:只是同年么?【委屈】【画圈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碧涧春 第5章 桃花赠 诗会那日,郊外桃林。 前夜落了雨,雨打枝头,掀起纷纷扬扬的花瓣,留了一地温柔芳香。十里桃林,在一片低垂的绯云里,藏着清冷枝光和水艳粉白。 巳时的诗会,秦远作为东道主,辰时就到了。提前派人安置蒲团与桌案、座椅,上好的春琼酿搭配笔墨纸砚,诗酒集会,玩的就是文人那点清高的风雅。 谢白珩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穿了一身素净的白袍,外披天青色大氅。十分平平无奇的衣装,在他身上却总是出类拔萃,骚得与众不同。 “对对,放这……不行,摆的太乱了。”秦远此刻正忙活着布置,在一众小厮间慷慨激昂地指点江山,期间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忍不住调侃,“谢白珩,我的谢家才女呢?” “什么你的谢才女?别乱说话坏了我阿姐的名声。这话要给张定澜听了,你近来最好都别出门。”谢白珩仿佛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拿起酒杯又心满意足地喝了一口,“京都最好的春琼酿,勉之,大手笔啊。”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你阿姐,说好的女装呢?”秦远走上前,抱着手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一壶酒见了底,谢白珩拉长声音语重心长道:“我给你扮才女,谢圭瑄就不来了。小才女和桃源诗客,不可兼得。” 秦远眼看他要酒鬼上身,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不干活就算了,酒倒已经喝掉一壶。能不能请您高抬贵口,别到时候喝晕了,诗会还没开始就得把您这尊大佛抬回去。” 谢白珩估摸自己前生大概是醉死的,做鬼时没有感觉,做人了实在对酒没有什么抵抗力,当即脱口而出一句酒鬼金句:“我千杯不醉。” 秦远管不了他,就干脆放任谢某人自生自灭,自己忙活自己的去了。随着日头越涨越高,众宾客也纷至沓来。虽说都是三五成群,谢白珩身边聚集的人却总是最多的。只可惜,陆则之写那传记虽说来往交游,事无巨细,但又没附个画像,谢白珩暗自叹道:脸与名字,对不上啊。 他索性懒得去辨认了,闷头喝酒,总不会真有人怀疑面前的这位谢才子被掉了包。旁人只会觉这名气与家世都颇为显赫的谢家三公子今日心情不佳,便也不敢触这个霉头。 谢白珩确实心情不佳,要不是为了陆则之,他才懒得来凑这个热闹。不对,秦勉之备的春琼酿还得算一个。一杯又一杯的酒液入口,他喝酒不上脸,旁人看不出端倪,但谢白珩自己十分清楚,这具身体已经有些醉了。 巳时将近,陆则之是一个人来的。 他出身江城小户,靠着科举一步步才走到这繁华京都,京城的世家公子他一个也不认得,这场集会,便是一个契机。 似乎是看到了某个人,陆则之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不过稍纵即逝,很快就恢复如常。 来人面相敦厚,看起来对谁都十分热络。看到陆则之后赶忙迎了上来,很高兴地搭上他的肩膀,笑道:“早知晟君你要来,我就同你一道了,为了打听这个诗会,花了我不少银子。” 陆则之不动声色地应下,颇为谦逊地答道:“同为江城出身的举子,理应互相帮衬,没有早些知会袁兄是我的不是。” 袁子文听了他这话后心中一热,感动得五体投地,当即恭敬地作了揖,一拍胸脯道:“能交上晟君这个朋友,真是我袁子文三生的福气!” 说罢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垂眸低了头叹道:“可惜了。晟君你是要入一甲,登科唱名的,我却只能止步于此了。” 陆则之拍了拍他的肩膀:“凡事都还说不定呢。” 人已经到的差不多了,大家也都纷纷找空位落了座。陆则之的位置离谢白珩并不算近,他的目光,穿过数道青衫白衣,透过满堂笑语欢声,终于落到了那个人身上。只是那人眉头紧锁,大约是心中不快,周遭温度似乎都要比别处更冷一些。 袁子文为人热络淳朴,话也说的豪爽不扭捏,文人墨客的交游向来摒弃门第之见,在场许多人都与他相谈甚欢。不过他最后依旧是选择在陆则之身旁落了座,看来是真的珍视这段情分。 袁子文看到了谢白珩,往陆则之那凑近了些,低声道:“那日在国公府门口真是多亏了晟君,如若不是晟君告诉我那人不喜攀附,我那贺诗……” 陆则之顺时打断了他的话,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微笑,意味深长道:“袁兄这是哪里话,不过这件事——不可与他人说。” 袁子文虽然想不明白,但觉得一定是自己愚钝,陆则之自是有他的道理,便也装着“我懂你”的样子,一脸讳莫如深地点了点头。 不过一会,袁子文又忍不住纳闷道:“这谢才子今日看着就不太好相处,贡院那会明明还是很热情的。” 陆则之的目光从始至终就没移开过,直接又热烈,可等真对视上了又骤然收回,嘴角微微勾起:“或许是……心情不好?” 诗会开场,又是每次必备项目——飞花。可飞来飞去,最后都是那几人:谢白珩、秦远,苏淮山。赵征不干了,搁了酒杯忿忿道:“光吟诗有什么意思,既是桃林诗会,不作几首佳作出来,岂不难堪。” 苏淮山轻敲桌案,挑眉道:“作就作,那你赵明远先来啊?明远啊明远,吟诗都吟不过,作诗还想占头筹?” “苏淮山!你!”赵征被激起了火,却又偏偏技不如人,拿对方没办法。 这对冤家每每聊不得两句就得过火,秦远眼不见心不烦地闭了闭眼,后又因着东道主的身份,无奈之下例行公事地来打圆场:“好了好了。赵家是书画世家,明远画技之高绝,大家也是有目共睹,平川你就别拿短板刺他了。” 苏淮山笑了笑,没接他的话,转眼看向谢白珩,要比试切磋当然要挑最好的。于是开始带头起哄:“正好飞到花字,又有十里桃林作背景,不如以桃花为题,请桃源诗客给我们现赋一首?” 这话引得满堂叫好,袁子文也跟着起哄。 “谢才子名满京华,早就慕名已久!” “白珩云中仙,下笔泣鬼神啊,今日得以一见,三生无憾呢。” 身处舆论风潮之上,这位谢白珩尽管不是原装货,此刻却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他状似轻松地笑了笑,起身掸落身上的尘泥,很恭敬地对在场诸位拱了拱手:“那谢某,真是却之不恭了。” 他走向中间的桌案,可能是酒意上来了,每一步都没有想象中那样忐忑,摸到纸笔的那一刻,他恍然想起来,自己似乎也是前朝中了三榜的状元郎。那些风花雪月景,多愁善感心似乎是刻入了魂灵,他提起笔,挥毫泼墨,手腕处桃花胎记翻飞,一舞惊四座。 赵征盯着他那手腕处的胎记,大笑道:“我算是知道你谢白珩的才情从哪来了。问诗哪得争如许,纸上桃花香啊!” 桌案很风雅地置于一株桃树下,树枝低垂。在满堂喝彩中,谢白珩在枝头摘了朵被露水润湿的花瓣,印在纸上。 留有残香的花痕之上,一个“珩”字写得恣意非常。 秦远纵然受不住他那一身的公子病,却也对这才情心服,忍不住调侃:“真是好诗啊!一首《桃花赠》,就是不知哪家小娘子能得圭瑄赠诗的青睐了。” 谢白珩搁了笔,偶然对上了陆则之的目光,心下一动,本着“讨好债主,日后好说话”的心态,他勾了唇角,绕过了桌案,走向席间的一个人,朗声道:“诶,歌诗赠答,怎么非得是娘子呢?” 他那天生含情的目光仿佛能摄人心魄,直直撞进了陆则之眼里。谢白珩想,大概是真的醉了,他盯着那人,将手里的文墨递了出去,笑道:“京城谁与桃花赠,惟此晟君可道来。”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在袁子文的目瞪口呆中,这位春闱的亚魁进入了众人的视野中央。 陆则之大概是场上除了谢白珩之外最淡定的人了,他脸上依旧挂着那副随和的微笑,宠辱不惊。他从对方手里接过诗文,站起来不卑不亢地作了揖,道:“圭瑄抬爱,江城陆则之,受宠若惊。” “他就是陆则之,省试的亚魁?” “哈哈哈好啊,竟是和桃源诗客一样丰神俊朗的少年郎。” “若非圭瑄点出,我都不知道在场还有这样的人物,这位陆兄真是低调得很。” 满堂议论纷纷,秦远十分上道地意会了连谢白珩本人都不知道的意思,笑道:“晟君可是我特意下的请帖,就是不知晟君笔下那连家父都夸赞的文采,今日能否也有幸一见?” 三言两语之下,有暗潮涌动。魁首与亚魁的切磋,旁人看得高兴,本人却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陆则之很恭敬地作了礼,笑着推辞道:“圭瑄才思敏捷,陆某自愧不如。如今受圭瑄抬爱赠诗,若是再作一首,想来不是不知天高地厚,而是不识好歹了。” 这话说得极为巧妙,秦远却不肯放弃,还欲再劝,一道少年声却骤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兄长莫要强人所难啊,陆兄不愿,不如换我来作一首?” 小坏蛋登场,圆圆你要小心啦![吃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桃花赠 第6章 醉卿 说话的人看上去不到二十岁,一袭白衣,少年模样。分明是一副温润柔和的眉眼,在他脸上却展露出凛人的锋芒,尖锐又耀眼。 见到来人的一瞬间,秦远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了颤,脸上温和客套的笑意顷刻褪了个干净。他撇开目光,仿佛连一个眼神都不愿多给,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我不能来吗?兄长办诗会,怎么偏把我排除在外。” 十里桃林,满堂英杰,那人眼中却似乎只装得下秦远一人。少年不紧不慢地走来,凑到他身边,讥诮道:“你不认我这个弟弟,我却还认你这个兄长。” 秦远默不作声,堂下却有人替他答了话:“竖子可笑!你那些个浮艳糜词,淫词艳曲,岂能与我们相提并论?” 少年不为所动,携着身后之人大步流星地走向席中央的桌案。众人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跟着的那位手抱琵琶,面挽轻纱的婉约娘子。 袁子文初来京都,人生地不熟,此时正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轻轻拍了旁边人的肩膀小声问:“敢问兄台,这少年什么来头?” 那人正兴致勃勃地等好戏上场,回头看了他一眼,脸上尽是“你连他不认得”的难以置信,随后又笑道:“这少年可大有来头。” 世人都道是家丑不外扬,可这秦家二公子秦修偏偏没有身为“家丑”的自觉,不仅要外扬,还扬了个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京城谁人不知,以经国治世为己任的秦大学士家中,出了个风流浪荡子。 他爹他哥,走的都是科举正途,立的是生民心、经国志,他倒好,从小不务正业不说,还颇为大逆不道地公开批判孔孟,弃四书五经,改字“醉卿”,整日醉情花柳,要做什么花间词奴…… 袁子文听得眼瞪如铃、瞠目结舌,又没忍住多问了一句:“那这位秦公子原来字什么?” 那仁兄偏头思索了一会,目光偶然落到了脸色僵硬的秦远身上,灵光一现:“想起来了,好像是叫‘敬远’……不过桥归桥、路归路,这秦醉卿的词,虽说水艳了些,文辞也确实是不落俗套,有趣得很。” “可不是。秦谢风流,白珩云中仙,醉卿花间客。”苏淮山凑过来,笑着插了一句,说罢还不忘挑了眉扫谢白珩一眼,“今年的诗会,当真是精彩。” 谢白珩没空搭理他,他在记忆里飞速搜寻着有关这个少年的只言片语,想来应当是与改革关系不大,心便松懈了下来。 虽说事不关己,但他也乐意凑个热闹。 由于秦修来得突然,谢白珩本着“少走一步是一步”的闲散仙心态,懒得再绕一圈回自己的位置,索性在债主陆则之旁找个空位落了座。此时,他十分自然地拿了对方桌案上的酒壶往自己杯里倒酒,正欲畅饮,却被一只不知哪来的手按下。 他疑惑地盯着陆则之:? 对方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温和谦恭的微笑,让谢白珩感到轻微不快。 “圭瑄醉了。”陆则之温声开口,少顷又补了一句,“酒喝多了伤身。” 谢白珩肚里窜出无名火,只觉莫名其妙。一来如何看出他醉了?说一个酒鬼醉了无疑是触碰底线。二来他喝不喝酒,伤不伤身,与旁人何干?况且就算是原身谢白珩,与陆则之也不过是一面之缘。 他挣脱了那只手,示威一般当着对方的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以行动做出了回应。 对方并未生气或者感到难堪,但笑不语,却也没再伸手阻拦。 此刻,席中央那万众瞩目的少年做完了诗,却也不公开给众人评赏。只见那罗裙粉纱,风姿绰约的小娘子落了座,目光停在谢白珩身上,有半晌的失神,眉梢挂上几分落寞。她素手拨弄琴弦,寥寥几声,乐境已成。 “幻花楼歌妓清歌,为诸位官人献丑。”那娘子垂了目,峨眉轻蹙,声音轻柔婉转,只言片语,却字字含情。 声声叹,琴声不歇,忧思不断。 音乐、唱腔,赋予文字以新的灵魂,琵琶弦上唱离情,落花灼,思君无归…… 一曲落幕,四座默然。在场诸位无不为此动容,却无一人敢拍手叫好。方才那叫嚣“淫词艳曲”的人,此刻却默不作声了。 秦修眉峰挂着少年得意,抬眼望向秦远,语气中裹着藏不住的欣喜:“兄长,清歌娘子这一曲,如何呢?” 那舌灿莲花的秦勉之,自那句冷声质问之后便被噤了声,从始至终,不发一言。 反倒是苏平川鼓了掌笑赞:“清歌娘子不愧是京城第一名妓!这唱曲配上秦醉卿的词,天上人间,绝无仅有。” 他看了眼谢白珩:“你说是吧,圭瑄。” 谢白珩算是明白了,这苏家长子三句话离不了他谢白珩,虽然心下生厌,但看在秦远春琼酿的面子上,还是违背本心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道:“当然,谢某甘拜下风。” 秦修却并不领这个情,大有他哥不回音就不罢休的架势。 空气仿佛被凝固住,连浮动的暗香都是凝滞的,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央,站着一个人。在座数十道目光,秦修所有的锋芒,都是朝着秦远一人去的。 仿佛被剑锋指喉,逼他给出一个回应。秦远暗自叹了口气,他知道秦修是故意的。 他抬头看了那不可一世的少年一眼,在心中想着:好像又长高了一些。可面上依旧是那副漠然,冷声质问:“秦修,你到底想做什么?” 对方眼神黯淡了一瞬,很快又闪烁起那股子傲然,嗤笑道:“得兄长一句称赞,真是难如登天。” 那少年来得突然,走得也随意。在场是个人都能看出秦远心情不佳,东道主没了兴致,这场诗会也就不了了之了。 谢白珩倒是喝了个尽兴,他一面被秦远揽着肩膀走,一面被对方的絮絮叨叨砸得脑子疼:“叫你少喝点,春琼酿后劲多大你不知道?有你难受的。” 神经被酒精麻痹,谢白珩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却怎么都想不明白,索性直接问道:“你和你弟,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秦远并没回他的话,不过此后,他无数次梦到过那个隐没于桃花深处的单薄背影,愧疚懊悔,却都无济于事。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当下,他领着这醉鬼,历经艰辛,终于将其送到了目的地,将这尊大佛交给了府内仆从后,赶紧眼不见心不烦地拍屁股走人。 此处宅邸位于西街尽头,地处僻静,大门并不奢华豪横,简单而质朴,门头牌匾用金色涂字——洮园,正是谢白珩常住的地方。 这宅子大有说法,据说最初是取名“桃园”,为配那桃源诗客的名,只是那谢三公子嫌俗气,便改了偏旁,“洮”与“桃”同音,意义却天差地别。 有谢白珩坐镇,这洮园的门票比许多权贵府邸还要昂贵得多,千金难买,千金不换。 这日,殿试将近,谢白珩正在前院的亭子里翻看着手中的策论,觉得也不过如此。他真觉得,若他替原装货去考殿试,没准真能拿个状元回来。转念一想,若是出了意外,或是稍稍放水,让陆则之夺了状元的名,说不定他日后的政治宏图也能够更早推进。 不过,若是改了谢白珩的人生轨迹,这后头的许多节点,又会有多少发生变动?他没有把握。 春三月的阳光并不那样灼人,温和又不明烈,落在人身上,掀起阵阵慵懒的困意。或许是手中书卷太过无聊,或许是千头万绪没有思路,思维不记得是漂到了什么地方,渐渐就失去了意识。 陆则之揣着手里的茶罐进入洮园时正好撞见这一幕。那神仙似的少年郎靠在亭子的栏杆与支柱上沉沉睡去,安静美好得好似一块白玉,只是旁边有个多余的侍女正面含羞涩地用手偷偷帮他遮着阳光。 陆则之脸色倏然沉了下来,觉得心中不快。 他走近了些,示意侍女退下后,自己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取而代之。 阳光想要一睹谢郎君风姿,却穿不透这宽大的手掌。陆则之很安静地盯着面前的人,目光从对方手腕上的粉红,移到清绝眉目、挺秀鼻峰,最后停留在柔软的薄唇上。 他的喉结轻微滑动,眼底仿佛有暗潮涌动,汹涌了一下,又被强行按下去,变换为温和的溺爱,他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我的桃花仙…… 只是梦中桃花,可望而不可即。 前路飘忽,没有头绪,谢白珩这个觉睡得并不安稳。他眉宇间微动,睁开眼时隐约看到有人在帮他遮挡阳光,带着刚睡醒的慵懒道:“流萤,说了不用做这些多余的事。” “在这洮园里做侍女,名字都比别家文雅。” 预料中的轻柔女声变成了道耳熟的男声,说话人隔得极近。谢白珩一瞬间睡意全无,猛地坐起来,额头冷不防撞上陆则之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一片温热。 两人均是一怔。 谢白珩有些恍惚,盯着陆则之看了半晌才摸清楚状况,慌乱中捡起主家的身份定心,开口道:“陆兄怎么在这?” 陆则之颇有些无辜地盯着他,温声答道:“不是圭瑄想喝碧涧春,派人去找我?” “派个小童送来就好了,哪里用得着亲自跑一趟?”谢白珩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搁了手里的书,到亭中石桌上给他倒了杯茶递过去,“我这简陋得很,没什么可以招待的。” “千金敲不开的洮园,我如今是沾了茶叶的光,岂能错过机会。况且这洮园最有价值的,不就是圭瑄本人?”陆则之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没忍住笑出声,“白水?看来不是谦虚。” 谢白珩愣了一下,这爽朗笑声,倒是稀奇。饶是做鬼二十三年,却也真没见那人真心笑过。在堆积如山的公文里案牍劳形或是在偏远小院里执笔立传,紧绷着的那根神经,似乎是到死都未松懈过。 有些时候,连鬼也看不下去,幽微烛光之下,他曾无数次问那人:世人欺你误你,却还要一腔孤勇地在黑夜踽踽独行,到底有何意义? 当然,不会有任何回应。 谢白珩回了神,重新拿起那本策论往栏杆上一靠,懒洋洋道:“我这里不是酒就是水,白日纵酒,恐怕到殿试对堂之前,都是醉生梦死。”鉴于入住洮园已久,他早已看透了原装货和他一样的酒鬼本质,这话答起来是丝毫不心虚。 “圭瑄不爱喝茶。”陆则之将茶罐揭开,又补了一句,“但是这碧涧春却独得青睐?” 丝丝缕缕的清香弥漫到空气中,谢白珩抬了眼,没作声,算是默认。 陆则之拿起石桌上的茶杯,笑着看他:“有热水么?” 谢白珩挑眉:“你要沏茶?” 他唤仆从弄了些热水来,站着一旁抱着手,看着陆则之一丝不苟地温茶具、称茶叶、注水冲泡,然后将分好的茶递给他。 谢白珩想,他前生大概是被伺候惯了,丝毫没有不好意思,反而还想从手法里挑些刺来,无奈对方技艺实在精湛,鸡蛋里挑不出骨头,遂罢休。 他细细尝了一口,眼中闪烁亮光,惊叹:“陆兄沏的碧涧春,格外清香好喝,这其中可有什么说法?” “自然是有的。”陆则之顿了顿,故作高深,“不过是属于江城人的绝密,不可与外人说。” 谢白珩眼底含着怀疑,笑道:“谢家祖上也是江城人,怎么就拿我当外人?” “圭瑄当然不是外人。”陆则之将他的茶杯重新倒满,笑意盈盈道,“若是圭瑄想喝,陆某随时随地愿为代劳。” 谢白珩眼中闪过一丝惊异,陆谢二人的生前关系,似乎并不如他想的这般简单,又或许只是多虑。昔日挚交因政见不同分道扬镳,虽令人嘘唏,却也无可厚非。 小陆:好好看,想亲 = v =。 小一:我只是让你来沏茶。 (白珩,“横”字理解为一横就是“一”,作者又开始乱取小名TT) (还有我真的超喜欢攸攸这个小混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醉卿 第7章 风烟起 夜露凄清,皇城。 水声脆而亮,一滴落定,漏壶上的刻度缓缓指向丑时。皇城外围的营房内,穿皂衣、裹布幞头的侍卫被困意攻击得摇摇欲坠,上下眼皮终于歇了架,口水伴着飞黄腾达的香甜梦开始源源不断往外流。 冷不防被人粗暴地踹了一脚,他猛然惊醒,惊惧地瞪着面前的同僚。 “呸!睡你娘的狗玩意儿,脑袋不想要了?” 那同僚凶狠地剜了他一眼,提了锣就走,没等他。 他赶紧擦了口水,腆着脸麻溜地跟上,出门时冷风一灌,冻得浑身一哆嗦。 “天寒地冻,关门关灯——” 梆子声一长三短,绕过红墙黛瓦,远远地送将出去,千楼万宇中的某些驿馆烛火闪烁,进京赶考的举子还在为次日的殿试焦头烂额。 灯火被风吹得晃动,书有“巡夜”的灯笼慢悠悠地晃到了南城门,一股子刺鼻的血腥味魑魅一般扑面缠上来。几个阉人打扮的人趴在门前的石地上,背面皮开肉绽,衣料和血肉被绞成了模糊的血泥,行刑的人没留后手,是硬生生打死的。 两人捂了鼻,心照不宣地绕了路。 高个子侍卫强摁住胃里翻涌,待到走远了些,才慢慢平复,忍不住出声道:“又打死了三个,这个月第几回了?” 矮个子瞪他一眼,压低声音斥道:“你管他第几回?安安分分打你的梆,上头的事少碎点嘴子!” 高个子没再多话。 “天寒地冻,关门关灯——” 寒潮来临,要变天咯—— 皇城宵禁,后宫的贵人们都熄了灯歇下,昭懿皇太后的慈寿宫内,此刻却是灯火通明。 偏殿内,一众宦人宫女颤抖着匍匐在地,以平息盛怒。毕竟谁也无法预料,下一个毙于杖下的冤魂头上顶着谁的名字。 那高殿之上的人着雍容华袍,佩玉钗金,漫不经心地扫视着堂下奴仆,轻声唤道:“冯提举,你当真不知官家去了何地?” 为首那人穿着深色常服,腰间牌上刻着“皇城司提举”的字样,伏地告罪:“臣身为皇城司提举,掌宫城出入,护主上安危,如今主上受佞人引诱下落不明,臣罪无可赦,请太后娘娘治罪。” “官家视你如兄长,你却纵容官家胡作非为,荒淫享乐怠弃朝纲。你是要当这误国昧君的佞臣奸小?”昭懿敛了眉目,状似怜悯地看着堂下人,“亦或者,天地不幸,帝德有亏,昏聩无能,理应再立明君。” 冯喜躬了腰背,以头叩地。他不辩一词,只是沉声道:“臣罪该万死。” 千错万罪,在他冯喜,不在官家。 那匍匐于脚下的宦官,平日里的温顺柔和变成了冷硬的刺壳,不知到底是什么信念在支撑着,油盐不进、滴水不漏。 昭懿冷哼一声:“敬酒不吃。” 随后她又轻声笑起来,放温了声音一字一句道:“杖责三十。” 冯喜被领了下去,官职在身,那些个低级仆役也不敢多僭越。 恰好女官传话,昭懿太后适时地摒退了众人,一转眼,又成了那个躲在屏帘之后泪水涟涟的柔弱妇人。岁月实在待她不薄,脸上没有过多风霜,哭起来更是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传首相傅明岳,枢密使兼次相邹璜入对。”女官的传唤声高而亮,在这片静寂的宫城一隅,搅起了新的波澜。 皇帝失踪,两位两府重臣深夜受诏入宫。兹事严重,本应受禁军管制,封锁消息,可怪异之处便是,到了第二日,满朝文武,传的沸沸扬扬,竟是无人不知。 台谏的折子奏章在桌上堆积成山,却也没再引起更大的骚乱。 皇帝下落不明,而群臣见惯不怪,荒诞却又可怕。 皇城正门外张贴上新的布告,一宿未眠的举子正满怀信心地推门而出,消息从天而降,平地起惊雷。 “殿试延期七日,说是官家龙体抱恙,子晦,可有说法?”一位褐衣男子揉捏着茶桌上的陶杯,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起了头。 “天子脚下,少说两句。”对面的男子名为杨韬,此刻眼下一片青黑,一面瞅着手中被口水泡烂的书愁眉苦脸,一面哈欠连天,“掌柜的,来壶浓茶。” “好嘞!” 这驿馆因留宿状元而风靡一时,为图个好彩头,许多进京赶考的举子都在此歇脚。能留到今日的,将来都非富即贵,驿馆掌柜自然不敢怠慢。 褐衣男子叫住掌柜,仍不死心道:“掌柜的,你说呢?” 那掌柜是个精明人,搁了茶壶,屈指敲桌,食指沾了点茶水在桌上写了个“司”字,状似打趣地笑道:“举人老爷欸,说不得啊,说不得。” 毕竟坊间巷里,皇城司的眼线无处不在。 恰逢另一青衫男子准备出门,那褐衣人连忙叫住他:“晟君,你去哪?” 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想理,陆则之脚步没停。那男子见状不满,等人走远了些开始嚼舌根:“你说这陆晟君,不安分守己地呆在驿馆备考,整日在外边瞎晃荡。依我之见,心浮气躁,难成大器。” 杨韬闻言,轻哼一声,哂笑道:“你可知他每日晃去哪里?” “哪儿?” “洮园。” 杨韬把手里的书往他身上一拍,意志终于屈服于身体,打着哈欠慢悠悠地踱步回房,身后褐衣人眼瞪如铃,不可置信道:“你说哪?!” 话说那头,陆则之步履如飞地到了人人艳羡的洮园,却扑了个空。逮着个仆从问了一嘴,才知道这洮园主人打早就出了门。 一个时辰以前。 那传闻中不食人间烟火的桃源诗客,出了洮园,却并去什么世外高地,脚步一转,到了京都烟火最盛的青楼——幻花楼。 幻花境,万化瞑,醉里生,梦中死。 据说世间任何人,都能在这幻花楼里体验到人生的极乐之境,无论是凡俗布衣还是达官贵人,连那紫宸之上的真龙天子,亦不能免俗。 口号吹得多响亮,在谢白珩这都成了熄火的哑炮,毕竟是个正常人都不会赶着大清早来光顾青楼。正常人倒也有,不过一般分两类,一是来抓奸的,二是来砸场子的。 谢白珩属于第三类,他是来找人的。 殿试延期的消息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却恰恰在混乱的思绪中给他点了块清明地。 如今当政的崇嘉皇帝内里是个什么酒囊饭袋,陆则之的传记里早已写得明明白白。若非他这一代子嗣单薄,没什么兄弟相争,只怕天下早就烽烟四起,起义不断。 不过,虽说改革的舞台在后朝,而反对改革的守旧派却是在本朝就积攒了极高的声望与权势。 这一派中的绝大部分属于前朝以傅明岳、秦彦观为首的一派,定和契丹成为他们功垂千秋,民心所向的最大资本。陆则之改政被中途叫停的原因,除了万桢皇帝过河拆桥、出尔反尔,更大一部分还是由于旧派反扑。 谢白珩要削弱旧派力量,阻止契丹定和,就得保住一个关键人物——谢家嫡长子谢白玦。或许他,才是这场战争中力挽狂澜的变数。 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他想要赌一把——水搅浑了,才能看到新的契机。 而关于这位谢家长子的风波,又不得不提到一段无可奈何的风流债。 谢白珩很轻地叹了口气,揉了下发青的眼,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完完整整的哈欠,为了这点破事一宿未眠,真是遭罪。 他想:陆则之,这是你欠我的。 谢白珩大步往前,幻花楼作为京城最为繁华的花月娱情之地,共东西两座,各三层楼高,中间有飞桥栏杆相连通[1]。东楼是高级歌妓的住所、接客地,其中不乏一曲千金,世家权贵争相追捧的顶级花魁,一般人进不去。相较而言,西楼的入场券就便宜得多。 谢白珩初来乍到,还是个外行人,不懂这些规矩,瞅着哪个顺眼就往哪走。 幻花楼大概很有身为青楼的自觉,闭不迎客。有个小仆看他实在长得好看,没忍住多瞧了几眼,又没忍住多说了几句,便叫这谢公子巧舌如簧地钻了空子,被领了进去。 早上的青楼和其他时间截然不同,楼前没有人招待接客,楼上楼下也没有倩影丽人想尽法子地骚弄出些魅惑的手段,一切像是极乐梦醒后的破败。轻纱覆地,盖着残酒冷炙,也掩着某位官人打赏的玉佩金钗。 珍玩财宝,在这里被**湮没了价值,随意丢弃的,是穷人窟里百家的生计。 这种风尘地,满地都弥漫着腐烂恶臭,谢白珩嗤之以鼻。 “哟,这不是桃源诗客谢圭瑄,什么风能把你刮到这儿来?” 二楼的红木栏杆上,少年一身白袍,绑了个高马尾,带着挡不住的少年锐气。若是在草场之上,想必应当是执箭驰骋,弯弓射雕、意气风发。可惜,少年本人志存高远,意不在此。 秦修倚在栏杆上,目光往他身后瞟,眼神暗了一瞬:“你一个人来的?” “当然。你还希望谁来?”谢白珩抬眼看他一眼,似乎琢磨出了点什么,笑起来,“莫不是秦勉之?” “胡说!” 少年的面上不为所动,说出口的话却暴露了心思,似乎是有些恼羞成怒。 谢白珩很是稀奇,但眼前正事要紧,本就精神不济,他分不出神来探究这些恩怨情仇。 小仆将他引上楼,路过秦修时却被对方拦了下来。 “和我比试一局。”对方义正言辞道。 谢白珩眼皮都不抬一下,懒散地打了个哈欠道:“小鬼,去唤你兄长来陪你闹,别耽误我办正事。” 这话不知是触了对方哪片逆鳞,眼看要当场发作,幸好被这幻花楼的聂妈妈及时拦了下来。 那老鸨听闻是谢家三公子来访,惊得下巴掉一地,还以为是下仆不识人,弄错了误传,谁知一推了门就撞见这档子事,心惊肉跳,暗忖:果然是来砸场子的。 “有话好说,秦公子歇歇火气,清歌那为您备好了清茶,候您多时嘞。”聂妈妈身披红纱,脸上的脂粉厚得能刮掉一层,花枝招展地谄笑道。 “清歌?”谢白珩开了口。 两人都看向他,一个满脸疑虑,一个又惊又喜。 谢白珩被那脂粉味熏得难受,从仅有的理智里挤出了点恭敬,拱了手温声道:“谢某见过聂妈妈,不瞒您说,某此番来访,正是为了求见清歌娘子一面。” 什么?! 小一快些把瓜切了。 [吃瓜][吃瓜][吃瓜] [注1]:幻花楼结构参考自《东京梦华录》卷二·酒楼中所写白巩楼,做了改动,加了私设。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风烟起 第8章 令纫 东楼顶层的茶室内,香炉里渗出袅袅青烟,茶水初沸。 茶桌前的人着粉白长褙子,绣有牡丹花纹,鹅黄披帛随着手中的动作滑到纤细皓腕处。珠玉声响,原来是云髻上簪的珠钗流苏轻微晃动。清歌抬眸望向眼前人,那日桃林诗会掩面的轻纱之下,竟是这样的天姿芳容。 “妈妈无须再劝,不见就是不见。”她纤手揭了壶盖,将半勺食盐投入沸水中[注1]。 聂妈妈见她这样固执,苦口婆心地劝:“哎呀清歌哟,我这都是为你好。那谢三公子的才名你难道不晓得?如今又中了省魁更是名噪一时,说不定将来官场得意成了官家面前的红人,若能和他牵上线,这好处可不只金银珠宝那些。” 清歌不为所动,聂妈妈更加心急火燎,只恐下面那尊大佛等太久了掀摊子,口不择言:“你不是最爱些诗词弄墨,那谢三的诗词你没读过?都是众口相传的正经好诗,与平日那些可不一样。” 秦修正懒散地靠在椅子上,兴致恹恹地翻手中的画册,闻言抬头睨了那老鸨一眼,冷哼一声:“原来在聂妈妈这,他谢白珩的就是正经好诗,我秦醉卿笔下的就是歪门邪道?” 老鸨一听,吓得不轻,楼下的大佛还没顾及上,楼上的大魔王先发了威。秦修把画册往桌上一搁,上下嘴皮子一动就放了狠话:“今日若他谢白珩来,这幻花楼便再无秦醉卿。你那些小娘子的唱词,自己写去吧。” “这这……”聂妈妈愁眉苦脸,将求助的目光移向了茶桌前的娘子,“清歌。” 清歌连头都没抬,茶水里气泡上鼓,泉涌连珠,她轻舀了一瓢水,默不作声地开始往里头倒茶末[注1]。 “你们这,真是白瞎了我对你这么好。” 聂妈妈甩手叹气,是要天降的绝世玉璧,还是赖以生计的金山,但凡是个正常人都知道选后者。她带着嗔怒地推门离去,到了楼梯口,又得把自己收拾得恭恭敬敬,挂上一幅谄媚笑脸。 而楼下的大佛谢白珩,等了将近半个时辰后,在老鸨带着浓重脂粉气的满脸堆笑中,吃了闭门羹。 也许是被人吹捧惯了,被这么一拒绝,谢白珩心中不痛快,可有苦无处说。他从幻花楼东楼而出,由于被那里头的脂粉味熏得头昏脑胀,加上一宿未眠,有些神志恍惚,不知不觉中走到了供车马行驶的主道上。 估计幻花楼这块是个是非之地,早晨的人极其稀少,车马也没几辆,饶被他一人侵占了主道,倒也无甚所谓。 忽而听闻马蹄声踏地如雷,一道白影从远方而来,劈开尘烟,转眼间就到了眼前。那人猛地一扯缰绳,座下马匹发出一阵震耳的嘶鸣声,让谢白珩猛地惊醒,身体条件反射般回退。 “活得不耐烦了,想搁我这儿讹一笔呢?”那马背上的人一身绛红骑装,脚踏鹿皮靴,闺阁女子变着花样的发髻到了她头上成了编辫高束的马尾,利落英气。 她安抚了马匹,视线下落,这才看清了人。 “哟,这不是中了省魁的谢三郎。”那人扫了眼他身后的幻花楼,眯起眼嗤笑。“胆儿挺肥啊,谢家没人管得了你了?可别怪我去你阿姐那告状。” 谢白珩堪堪定神,飞速打量了眼前的红衣女将。此人和他年岁相仿,语气熟稔,又与谢白晗有关。本朝的女将能有几个?不难推测,此人正是定远侯张家二女,张定澜的亲妹妹张曜汐。 被这一惊吓,谢白珩终于从摇摇欲坠的理智里撑起了一点精神,笑着应付道:“张大帅难得回京一趟,就被我迎上了,真是荣幸得很。” “别跟我来假惺惺那套。”张曜汐在边关吃沙子吃惯了,好不容易逮着个家长里短的乐子,可不能放过他,“走,跟我去见你阿姐。” 谢白珩扫了那通体雪白的马一眼,佯装无奈地摊了手,笑道:“大帅骑马,谢某徒步,怕是跟不上大帅的步子。不如大帅先行,放我一马?” “放你一马?”张曜汐挑了眉,发出一声轻笑,“倒是可以给你一马。” 恰逢这时,远处传来呼唤声。 “大帅,大帅!等等我!”一道厚实的声音自远而近。 那披轻甲的侍从估摸着是中途被甩了,此番姗姗来迟,谁知刚一追上就被主将卸了坐骑,从这徒步到定远侯府,少说也得一个时辰。 张曜汐居高临下地扫谢白珩一眼,对着空置的马匹抬了抬下巴道“会骑吧?” 谢白珩勉强撑起点精神,他这面色,就差把“没睡好”三字写在脸上,张曜汐不会看不出来,纯粹是来找茬的。 君子忍一时,不与女子计较。 他咬了咬牙,翻身上马后便径直策马向前,一个眼神都没留给对方。 “气性还不小。”张曜汐扯了嘴角,又将目光转向被扔下的侍卫,端出了一幅颇为善解人意、体谅士兵的大将风范,“这控马能力欠佳,京城人流拥挤还是徒步更为安全。难得回趟京,不如好好欣赏一下这京都繁华。” 某大帅走之前还不忘戏谑一句:“你身后可就是男人的极乐土。” 侍卫回头一瞧,此时的幻花楼已逐渐苏醒,那琼楼玉宇之上,已经开始有人坐镇,芙蓉花一样的人儿冲着他媚眼如波。那侍卫惊得赶紧回过头,扭身就走。 给他八百个胆子都不敢啊大帅。 却说定远侯府,门口两只石狮子塑得巍峨雄奇,大红灯笼御笔亲书“止戈”、“定远”,一派肃穆庄严。虽说外表气派得能震慑人心,里头的人却是乱成了一锅粥。 听说二姑娘要回来了,定远侯府从上到下,人人闻风丧胆。 毕竟张曜汐这个小祖宗,从出生以来就被老侯爷视作掌上明珠,含在嘴里怕化了,自小便惯出了一身上房揭瓦的通天本领。要在府中骑马射箭,玩真刀真枪差点闹出人命不说,还偏要秉承先人遗志,钻研火药火筒,差点把屋子炸了,人也随先人去了。鹿戎之战凯旋,别家二姑娘一诗成名,她倒好,指挥着下人要上演侯府版血海厮杀。老侯爷身在边关,天高皇帝远管不着,夫人又死得早,大公子睁只眼闭只眼,下人们叫苦不迭,这小祖宗反倒乐得自在。 所幸最后收归国有,全身火力都朝着侵犯我朝的契丹人去了,解放了一众劳苦人民也攒下了赫赫战功。这样一匹不受缰绳管束的野马,或许生来就是属于草场与风沙的,束之高阁反倒是折了它的蹄铁,屠戮天性。 张曜汐到府的时候,一行三人早已在庭院里设了点心等她。 石桌上摆着糕点茶歇,张定澜正为谢白晗调整着插歪了的发簪,那心高气大的谢白珩大概是真的疲惫不堪,躺在垫了丝绸的躺椅上阖眼养神,府内养的花斑猫儿小心翼翼地蹭过来,在他脚边找了块舒服地窝着晒太阳。 或许是风沙迷人眼,鲜血曾溅满身,在那嘶杀震天的战场之上待得久了,她几乎都快忘了,轻如草芥的生命中,除了你死我活的搏杀外,还余下这么一点岁月静好的温情。 张曜汐骤然感到眼眶有些热,自嘲地暗骂自己不争气,将那股酸楚强压了下去。她抬脚跨过院前的横槛,笑着唤道:“大哥!嫂嫂!” 那点弥足珍贵的温情,很容易就和她撞了个满怀。 待落了座,谢白晗从桌上拿了块芍药饼递给她,温声道:“令纫又瘦了,莫不是常年待在边关,伙食不好?” 张定澜接了话,调侃她:“阿爹竟然还专程让你来接我,就你这小身板是能扛我过去还是怎的。” “谁来接你,分明是爹怕我在军营里憋闷,放我回来玩两日。”张曜音一面咬着饼,一面忿忿不平,“这朝堂上都是些什么酒囊饭袋,边粮凑不齐就罢了,净整些幺蛾子,再这般下去,谁还肯替他卖命守江山!” “诶,令纫慎言,当心隔墙有耳。”谢白晗蹙眉看她。 张曜汐冷哼一声,没再说话。 “如今边关侵扰渐少,张家手握重兵,为人所忌。此番若非岑大人倾力保下,恐怕我难以脱身。”张定澜按了按她的手,叹了口气,“可对方或许不会就此罢休,今后更要谨言慎行。” “这岑适倒还算个有良心的,亏得阿爹待他不薄。”张曜汐插嘴道。 “哦对。”张曜汐一回来就光顾着吃了,这会才想起来正事,从兜里摸出封皮纸书信来,“爹亲笔的家书。不知他老人家怎么想,我这人形传声筒不用,非得弄些文邹邹的玩意儿。” 张定澜接过信,看她吃得太急,将茶水递给她,问道:“你可看过?” “当然。” “还是那点陈年旧事,问府上如何,惦记娘生前栽的那株槐花树,想要抱孙子。”张曜汐接过茶喝了一口,差点直接喷她哥脸上,“娘的,这茶苦得能掉我半条命!” 谢白晗听了前半句,眼神暗了暗。 张曜汐捕捉到了这点神色,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话头一转就开始胡说八道:“要我说,他若担心张家无后不如自己生一个。” “你也就逞嘴皮子功夫,多大的闺女不嫁人,等阿爹真娶了小娘你又不乐意了。”张定澜意图敲打她一下,被她身手敏捷地站起来躲过一劫。 眼看要引火上身,张曜汐没接话,绕着石桌转悠了一圈,其间踩到了正沐浴日光午憩的花斑猫,猫儿顿时炸了毛,惨叫一声,对这个不速之客弓起了背。 某个睡得极其养眼的人也被彻底惊扰醒了,掀起沉重的眼皮,白了张曜汐一眼。 这两人大概八字不合,张曜汐冷哼一声,上下嘴皮子一碰就开始定罪:“嫂嫂,这谢白珩殿试将近流连青楼,我看是皮痒了欠揍。” “阿珩从不光顾风月之地,可是有什么缘故?” 他阿姐的目光中带着试探,谢白珩与她对视上,心中浮起一阵酸涩,但仍旧默不作声,他不能够将谢白晗牵扯进来。 谢白珩抬手遮了遮刺眼的日光,道:“恰巧路过。” [注1]:此处参考唐代煎茶,一沸投盐可以调和茶味,二沸需先舀一瓢水以待三沸时止沸,再投茶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令纫 第9章 滂沱 青灰的花边檐瓦上雕刻着瑞兽,一只橙白花斑猫轻巧地跃上围墙,肉垫踩在混有碎砾的瓦片上。它琥珀色的眼珠里倒映着墙下人的身影,挽留般叫了一声。 定远侯府的围墙外,那着月白锦袍的郎君掀开帘子,躬身入了马车轿。牵马的车夫揣摩着问:“三公子,可是回洮园?” “去秦大学士家。”谢白珩的声音从帘子后传出来,沉闷而疲倦。 车轮滚动,在地上压出两道长长的车辙,墙檐之上的猫儿目送人走了才重新跃回府内,还没转悠两步,就被前来寻猫的仆从逮个正着,拎回了庭院。 谢白珩靠在车厢内,阖了双眼,食指轻按额角,在千头万绪中尝试梳理着当下的境况。 清歌拒不接见,想必与他是谢白玦的弟弟这个身份脱不开干系,若非要寻一个突破口,便只能从秦修入手。而这秦家兄弟的关系,又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难言。 谢白珩打算去碰碰运气。 马车靠秦府的下马石停下,谢白珩派人进去传了话。不过多时,便叫小厮领了进去,往秦远的书房那头走去。 秦大公子进士及第时差一名入二甲,纵然不及谢白珩那般风光无限,却也说不上差,后依仗秦彦观的关系在馆阁做了校理。这馆阁校理,虽说平日里主要是做些编撰校对的工作,却是日后入谏院、任知制诰乃至入两府的好跳板。清要门第又如何,也逃不开这错综复杂的权力网,人人都是池中物。 本朝官员十日一休,今日恰逢秦远休沐[注1]在家,才没让心情本就不佳的谢三公子雪上加霜。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秦远搁了手里的笔,抬眼瞧他。 “有一事相求。” 这话到了嘴边却没能脱口而出,谢白珩突然想起那日桃林里秦远的态度,若是真开门见山、坦诚相待了,大概率会被对方毫不客气地下逐客令,把他从秦宅里拎出去。思酌片刻,谢白珩转了一个话头,笑道:“借着东风,来找勉之喝酒。” 管他什么恩怨纠葛,只要把人灌醉了,一切好说。 秦远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两手空空而来的友人,白眼都快翻上天了:“江国公府是穷得揭不开锅了,你用得着跑我这来蹭酒?再不济,还有定远侯府。” “勉之这是哪里话?”谢白珩绕到桌案前,开始装起了大尾巴狼,他提起被搁下的笔,在纸上落地成一行小诗,“那日桃林诗会未得尽兴,今日便要兴尽而归。” 字与诗,都漂亮得迷人眼,是秦远终其一生都无法获得的天赋。 秦远叹了口气,摆了手败下阵来,无奈出声:“行了行了,别喝瘫了又让我送回去就行。” 日落黄昏,四野都浸在一股忧伤的情绪里,庭院里倒映着枝桠碎影,似乎是有人沾了淡墨,一笔笔画在白墙之上,嵌在墙体里的石雕被镀上了金色的浮光,秦远被这光晃了眼,觉得有些醉了。 庭院的石桌之上,他支着下巴,面颊浮上两片薄红。 谢白珩盯着对方逐渐涣散的眼神,举了举手中的酒杯,笑道:“勉之这是不胜酒力了?” 秦远将目光移到他的身上,没接话。半响,他又兀自开了口:“你说,这日子可还有盼头?” “何出此言?”谢白珩不错地盯着他,很有耐心地等待着。 “我入朝,是为经世济民,当辅佐君王治理天下,还百姓一个清明盛世。”秦远的眼睛里溢满了落寞,叹了口气,“可这官家……可还有转机?” 大概是酒意上头,心中块垒经烈酒浇灌,越发是不吐不快。他敛了眉目,义愤填膺道:“官家无心朝政,群臣规劝跪求,全部未果。太后又意欲废主立新君,结党营私,打击异己。大皇子年仅八岁,如何能担当大任,居的是什么心思,不言而明。若非傅相……” 秦远还欲再说,却被谢白珩打断。他拍了拍秦远的肩膀道:“勉之醉了,开始酒后胡言了。” “我可没醉!”对方推开他的手站起来,意图自证,颇为自信地抬脚走了两步,“你看,醉鬼如何能走得这般笔直端正。” 谢白珩看着他歪斜的步子,强忍住才没笑出声,觉得时候也差不多了,试探着问:“勉之,你我多年情谊,如今我有一事相求,你可答应?” “自然!”秦远毫不犹豫地一口应下,随后又接着说,“虽说你谢白珩一身的世家公子病,随意懒散,倨傲又自负……” “好好,答应就行了。”谢白珩面露尴尬,想了一想,又继续探着对方的底线,“若这事与秦修有关?” 对方却兀地顿了顿,变脸一般,脸色立刻从面含微笑变成冷如冰霜,答道:“不行。若与他有关,此事便没得商量。” 离事情办成就差临门一脚,谢白珩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功亏一篑,他软了声气问道:“为何与秦修有关就不行?” 秦远默不作声,谢白珩也彻底丧失了耐心,懒得再与他周旋,回书房拿了纸笔来。 秦远盯着面前的纸墨,面色茫然地问他:“你要写诗?” “不。”谢白珩将纸笔推到对方跟前,引导着说,“勉之答应帮我办一件事,怕你日后反悔得写下来才作数。” 君子守信,秦远这样的死脑筋更是,白纸黑字写下来,便没有他再反悔的余地。 “可与那秦醉卿有关?”秦远不放心道。 “自然无关。” “当真?”秦远仍有怀疑。 谢白珩盯着他,弯了眉眼:“当真。” 可惜他谢白珩不是君子。 又经过一番周旋,谢小人终于如愿以偿,揣着诓骗来的纸上承诺,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 此时天色已暗,夜风吹人冷,他踩着浓稠的夜色往回走,与一场雨不期而遇。起初是零星雨脚,淅淅沥沥,继而越下越大,雨丝编成冷网,将他从头到脚罩了进去,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恰好路过一家驿馆,门店牌匾上书着状元二字,谢白珩被这夜雨阻了前路,不得已只好转了身打算找驿馆掌柜借一把油纸伞。 雨丝划过,溅在店门前晃动的大红灯笼上,火光透过雨丝,眼前变得有些模糊,隐约看到灯火之下,有一人持伞而立。 那身影突然动了,撑开的油纸伞划开雨幕,不疾不徐地走近,最终停在他的头顶,在冷雨罗织的天地内,给了他一块温暖又干净的隐蔽地。 伞不算大,谢白珩盯着那副近在咫尺的眉眼,与寒夜里执笔立传的人渐渐重叠,他有些恍惚,不自在地扯出一抹笑:“……真凑巧。” 雨水从谢白珩的发间滑落,滴在执伞的手背上,陆则之的眼神晦暗不明,声音很轻:“圭瑄喝酒了。” 话语带出的热气蹭在了他的脖子上,谢白珩喉结微动,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温声笑道:“友人邀酒,多喝了几杯。” 陆则之沉默地看了他片刻,目光挂过他有些苍白的面颊,半响才开口:“昨日那道策论,文章我已改好,若圭瑄需要,可等我片刻。” “不用劳烦陆兄了。”谢白珩依旧笑着,眼神中带上不易察觉的疏离。 陆则之没作声,将伞柄交到他手里,临走前轻声道:“殿试将近,莫要染了风寒。” “多谢陆兄赠伞解困。”谢白珩略微提高了声音,那人却没有再回应他。 手中的伞柄还带着另外一个人的体温,却很快就散在了风中,和那个人影一样,散在了雨幕中,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场不真实的幻梦。 谢白珩沿着西街一直走到尽头,忽而意识到,陆则之所住的驿馆,恰恰是离这洮园最近的一个。 这一夜,烈酒之后又淋雨受冷,谢白珩犯了头痛,睡的很不踏实。 半梦半醒间,他看到了许多支离破碎的片段,好似浮光掠影一般在脑海里闪过、重现、又被黑夜吞没,似真似假,如梦似幻。 忽而身至朝堂之上,对面那人穿着朝服,毫不客气地冷嘲热讽,争锋相对。剑拔弩张的氛围之中,他却丝毫不关心那些激烈言语的内容、矛头直指的对象,他的目光起初落在对方的脸上,又不由自主地移向那两瓣泛着桃红的薄唇上,他突然起了好奇,究竟怎样才能够彻底堵住那张嘴,让其不能再出口成章。 有时又是月下共饮,那庭院的布景和洮园别无二致。他们在月光清辉里歌诗对酒、填词唱和,或许是醉意熏熏,那人凑过来,身上的酒气和自己的缠在一起,剪不断、分不开。对方突然摁住了他的手,热气喷洒在他的耳廓,声音低沉得可怕:“圭瑄……醉了。” 他们似乎关系亲密如挚友,又时常针锋相对,似是不死不休的宿敌。 他最后梦见一场大雨,那场雨比今夜雨还要猛烈得多,密集的雨点打在雕花的窗户上,声如瀑水击石,窗户被打得摇摇欲坠,和他的心一样,颤抖着、摇摇欲坠着。 他躬了脊背跪在地上,似乎是跪了很久,膝盖处传来阵痛。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高堂之上的人,那人终于开了口,声音很轻,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摇摇欲坠的心也终于掉进了无边际的黑暗中,被撕裂开,散成了飘絮。 剧痛如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谢白珩的喉咙,在模糊一片的视野中,他费力想看清那人的脸,却始终抬不起头来。 呜呜,生前真的好虐啊! [注1]:休沐指休息洗沐,休假在家。这里参考宋朝旬休制,即上十天班休一天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滂沱 第10章 还魂 春雨连绵,这雨一连下了数日,檐下雨水如注。西街上摆摊的商贩大都歇业收摊,推着蒙上油布的摊子,一步不歇地往家里赶。也有少数惦记着那赖以生计的三两银钱,在雨水罗织的天地内吆喝求生。条件好的撑起布棚,支起了一方明净天地,没棚避雨却又不愿就此离去的,往往蹭了街道两侧的店铺屋檐,寄人篱下,坏处却是容易起争执。 吆喝声,吵闹声不断,交织在雨水里,铺了长街满地。 长街尽头的洮园内,几个侍女快速地穿梭在雨幕中,雨水掉在端于胸前的木盆,溅起微小却又密集的水花,随着打起的井水一道送往主室。她们浑身都被雨水浇透,湿冷的衣料贴在皮肤上,过长廊时让穿廊而过的冷风一吹,禁不住冻得一哆嗦,脚下却一步不敢停。 步入室内,温度骤然升高。床榻边的妇人身着华服,细嫩如玉的手拿起布巾,浸入装着井水的木盆里,待降了温度后,才将其取出,极其轻柔地一点点擦过少年发红的面颊,敷在额头上。床边的帷帘被挽起,榻上的郎君面色极为平和,似是沉睡,又似是昏迷。 “江太医,您再来为三哥儿把把脉。”妇人眼眶发红,声音里略带嘶哑。 她心疼地注视着床榻之上的少年郎君,那平日里面如冠玉的容颜此刻沾染上病态,白玉般的脸颊因高热而泛起薄红,嘴唇却是苍白的,显得憔悴。妇人的眼中泪光闪烁,撇开头,不舍地从床榻边挪开。 身旁玉簪绾发的女子轻轻握上她的手,温声宽慰:“阿娘莫要忧心,阿珩吉人自有天相,此趟必定是平安无碍。” 这妇人正是江国公正妻王氏。王夫人听了谢白晗的话,略微点了头,却又连声叹气。 江太医冒雨而来,携来雨水的湿气,他搁下药箱,坐到了床榻边,摸上那印着红粉桃花的手腕,入手却是一片冰冷。太医的神情严肃,眉头愈拧愈紧,身旁的人也都跟着心惊胆战。 半晌,王夫人揣着不安,试探着开口:“江太医,如何?可有好转?” 那太医常年为宫中贵人诊脉,早已修成了人精。此刻虽面色凝重,但纵有八百个胆也不敢直言不讳,只得摇头叹气道:“先让三公子把药喝了吧。” 言下之意,便是凶多吉少了。 王夫人心尖一颤,顿时跪倒在了床榻边,颤抖着握上谢白珩的手,声泪俱下:“三哥儿……我的……三哥儿……” 而凶多吉少的谢三公子,此时正忙着魂游天外。 眼前云雾缭绕,遮了前方,也盖了后路。他就在这一片云雾里漫无目的地踱步,已经忘了究竟走了多久。 “装神弄鬼。” 谢白珩停了脚步没再继续,抱起手冷声道:“老东西,有完没完。” 烟云迷蒙中,一块石碑若隐若现,只是上头的字似乎被磨去了一些。 还是那道苍老旷远的声音,端着让人不快的架子:“小鬼,你又闯祸啦!” 谢白珩:“……” 那石碑继而道:“你可知你为何会来这?” “夙愿未了,昨夜头疼得要人命,莫不是发高热死了?”生死在他嘴里仿佛已经失了重量,谢白珩冷哼一声,不咸不淡道,“这谢三公子是个短命鬼,让我还魂到此人身上,本就希望不大。” 谢白珩思酌片刻,质问对方:“若我不替他了这桩夙愿,当真就没有其他法子轮回?” “路只此一条,你别无选择。” 他翻了白眼,极为不满:“那你倒是给我换个人,换成明桢皇帝,不是容易得多?” “由不得你。” 若非受制于人,谢白珩当真想将这破石头就地处置、碎石万段,他咬紧了牙,半晌才熄了火,咽下这口恶气,扯出一句完整的话:“人已经死了,当下应如何?” 那石碑似乎终于通了人性,石身微颤,声如低吟:“待下次相见时,一切便成终局了。烦请谢三公子,珍重此身。此身若损,万事皆休。” 这话便是说死了,机会只余下一次,来日再见,若非事成,便是魂飞魄散。 谢白珩心中一寒,恍惚迷蒙中,听见那石头补了一句:“那陆生亦是还魂之人。” 什么?! 他自觉可笑,那工于权术的陆相公重返朝堂,恐怕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这个在新政上事事与其为敌的谢三公子。不知是要他身先士卒,做他新政的垫脚石,还是在权术之下苟活偷生,见证他功成之时。 谢白珩在心中品了这两种结局,皆非他所愿。 待他神魂散去,那云雾之中方才走出另外一道身影,似着青衫,眉目挺秀。 那石碑大概也长着副畏强欺弱的势利眼,见了这人后又低眉顺眼,好声好气道:“陆相公。” 陆则之走近了,盯着那石碑上刻的文字,眸色暗沉。他伸手抚上石刻间的缝隙,“不”字已经渐渐隐去。 “相公为何让那人知晓您也是还魂而来?”石碑似乎对他的行为不解,试探着开口道。 陆则之默不作声,石碑仍锲而不舍,低声道:“老朽不过相公笔墨所化精怪,愚钝无慧,其中关系,想不明白,还望相公提点。” “只是不想他过多奔波,以免旁生枝节。”他的声音平淡得没有起伏。 石碑略微察觉到什么,直言道:“那人从前记忆紊乱,如今一见,竟有好转,若他记起了从前种种,陆相公当如何?” 气氛仿佛凝固了一瞬,沉默开始在四周蔓延,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散在了四方的云雾里:“是我亏欠他,杀剐无以偿。” * 洮园的主室内,王夫人还没能嚎上两句以抒尽丧子苦痛,那床榻上的人竟猛地咳嗽了起来,用手摘去了额上冰冷的布巾,皱眉道:“真凉。” “娘在呢,阿娘在呢。”王夫人握上他的手,泪水涟涟,竟是喜极而泣。 刚挂上药箱准备离开的江太医:O.o 老太医活了近六十年,也没能目睹过这样的医学奇迹,方才分明还是脉微欲绝,人至将死,他冷静地转了转自己受尽各种医书、各类病例熏陶的脑子,当即拍掌断言:“三公子这,这一定是回光返照!” “回光反照?这……这……”这一说法,坊间巷里向来有所耳闻,王夫人略微是信了,又悲从中来,开始对着床上的人哭嚎,“呜呜……三哥儿啊,三哥……儿可还有未了心愿,定要告知阿娘啊。” 谢白珩一躺三天,本就精神不济,被这嗓子一嚎,越发头昏脑涨,不耐烦道:“可饶了我吧,活的也得给哭死了。” 谢白晗觉察出不对劲,温声劝道:“阿娘先莫着急,不如让江太医先把把脉,再定论不迟。” “对对,先把脉,把脉。”还不待王夫人请,老太医赶忙着急地挤过来,凭着求真究理的医学态度,冒大不敬地把国公夫人从床榻边挤了下去,又一次摸上那手腕。 奇怪,分明方才还冰冷似铁,现在却温热如常了? 江太医眉头拧紧,百思不得其解,讪讪地开口道:“三公子,三公子这是已经恢复如常了。” 谢白晗峨眉舒展,松了口气,笑道:“阿娘你看,就说阿珩是吉人自有天相。” 虽说是皆大欢喜,王夫人偏偏又不买账了,人活得好好的,却平白害她哭天抢地一回,失了体面,她冷冷地扫了那老太医一眼,不咸不淡地说:“江太医可真是医术高明,活人也能给说死了。入这太医院,怕是有些德不配位吧。” 眼瞧着饭碗不保,老太医有苦无处说。谢白珩最知晓事情原委,从床上坐起来,盯着那太医笑了笑,颇为善解人意道:“江太医冒雨而来,甚是辛劳,如今化险为夷是得幸于爹娘品德宽厚,上天宽恕,阿娘莫要怪罪他人。” 江太医满心感激,一抬头对上了谢三公子的眼神,这才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今日承这情,日后是要归还的。 常年奔波于王侯宗室的江太医盯着眼前的少年郎,眯了眯眼。还未入官场,却似乎已经对这些人情世故了然于心,这名满京都的谢三郎,当真是了不得。他笑着示意,这情便是承下了。 打发走了太医,谢白珩刚想起身下床,又被摁住,被迫听了一顿为娘的唠叨。 “这园子实在是简陋,生了病也没个利索的人帮衬着照顾。”王夫人忧心忡忡地环顾四周,乍然灵光一现,温声软语地劝道,“三哥儿也二十有三了,到了婚配的年龄,等过了殿试,不如早些娶个好娘子,双喜临门,以后也有人帮忙打理家事。” 娶妻? 谢白珩在心里琢磨着这两个字,说来也怪,按陆则之所写,谢白珩一生似乎未曾有婚配一说。可这样的家世背景、相貌才华,甚至还有个“半花公子”的诨名,意思就是此人走大街上女子掷花都能满半车的程度。一生未婚,于谢白珩而言,当是极不合理。 但他当下仍委婉地推辞,扯着功名当幌子,笑着回应道:“大丈夫,自然是要建功立业为先,待入朝为官,稳定下来再说。” “不冲突。”王夫人还欲再劝。 幸亏得谢白晗适时地为弟弟站出来:“阿珩向来懂事,想来是有自己的打算,阿娘就莫要强求了。” 这事便搁下了。 王夫人随后便要赶着入宫赴太后娘娘的花宴,走前多了一句嘴:“听说太后特意从勾栏瓦肆召了个歌妓进宫,也不知到底是身怀什么绝技,宫廷乐师无数,难道都比不上一个青楼唱曲儿的?” 谢白珩神色微动,心道不好,追问:“那歌妓的花名可是清歌?” “这我哪能知晓?”王夫人走前还没忘叮嘱,“殿试将近,三哥儿可莫要和那些青楼瓦肆沾染上,有损科名。” 锦衣华袍消失在了门边,谢白珩无力地靠在床栏上,散开的发丝垂在脸侧,更加衬得面色苍白。 谢白晗将放凉了些的燕窝粥递给他,眸光流转,轻声道:“阿珩如今是长大了,有事瞒着阿姐了。” 京城第一才女并非虚名,才华除开,察言观色、待人处事的本事也是炉火纯青。谢白晗自幼聪慧过人,他自知瞒不过她,试探道:“阿姐可知兄长与当今的皇后郦氏,曾有交情?” 谢白晗顿了顿,却似乎没当真,笑道:“阿珩这是从哪听来的谣言,郦皇后待字闺中,出嫁前从未见过族外男子,如何能与兄长结交?” “殿试将近,莫要让旁事分了心。” 温和润甜的燕窝粥入口柔滑,谢白珩点头应下,没再出声。 他只记得陆则之笔下,这位平戎大将军的头上顶着私乱后宫,欺君的大罪,至于其中的细节末节,或许也只有当事人知晓了。 白酒里有话说:O.o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还魂 第11章 春山 傍晚,暮鼓声响,传彻坊间巷里,酒楼里点亮灯火,勾栏的伶人华服登台,长街瓦肆又开始蒙上绮丽梦幻的京华夜色。 其间,某个衣衫褴褛的少年飞速窜进了狭窄的小巷里,带起的劲风将地上堆叠的落叶裹挟,在空中旋了几圈,复又落下,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不过多时,一个裹皂巾、提铁棍的粗莽汉子紧追而来。 他瞪着凶狠的眼环顾一圈,空荡荡的街巷里除了几堆枯黄的树叶,连个鬼影子都瞧不见。 汉子极其气愤地唾出一口浓痰,声如破锣般骂道:“呸!作死的毛贼!让爷爷逮住你,打断你的狗腿!” 此处的巷子幽深,越往里去越加灯火阑珊。 灯火幽暗处,满身脏污的少年揣着个冒白气的大白馒头,正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 忽而听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抬眼,只见一队罩软甲的官兵正浩浩荡荡地往这头走来。少年吓得抱住了头,手里的馒头也掉在地上,眨眼间就被泥水浸黑,不能再吃了。 瞎猫碰上死耗子,好巧不巧,这队伍偏偏在他面前停了步子。 少年颤抖着不敢抬头,只用余光隐约瞟见为首那人腰间挂着“皇城司”的牌子,更加惊惧惶恐,紧张到快忘了呼吸。 站在他面前的人看上去身形挺拔,腿脚却似乎有些不便,脸长得十分清秀,只是面色苍白,下巴上也没有带着男人味的胡茬,浑身上下都透着股阴柔气。 那人没有说话,盯着少年看了片刻。 旁边的下属心存疑惑,开口问道:“冯提举,怎的了?咱不是来寻官家的么?” 冯喜点了头,眼神中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随后,他扔给那少年一袋银钱,抬脚往少年身后的院子里去了。 这院子似乎是废弃已久,里头没有灯火,残垣断石,野草丛生。 “官家当真会在这?没弄错吧。”那下属提着灯笼,照亮了四周的荒芜破败,忍不住道。 冯喜没出声,下属也没敢再吭气。 半晌,四下静寂,却隐约参杂着些许歌乐声,声音微弱,几不可闻。 冯喜的脸色顿时冷下来,果断下了命令:“四人一队,给我一寸寸搜!今夜掘地三尺,也得把暗道找出来!” “是!” “报!提举,后院的一块草皮下是空的!” 冯喜神色一顿,带着一行人飞快绕到了后院东北角,掀开草皮一看,果不其然,正是一条通往地下的暗道。 他的目光落随着下行的阶梯愈渐阴沉,面沉似水。 “众卫听令!随我前往救驾。”他的声音也越来越冷,好似寒夜里堆积的冰雪,一字一句道,“凡阻挡者,格杀勿论!” 阶梯之后是一条侧缀金灯的甬道,用价值不菲的羊绒毯铺地,未及尽头,奢靡之气已经可见一般。 越往前走,冯喜的眉头拧得越紧,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直到四方乍亮,见了那薄纱落地、莺歌燕舞的金玉高台,酒池珍馐糜烂,伶人艺妓嬉戏,他方才明白什么叫剜心剐肉、怒不可遏。 他那生性纯良、天真仁厚的小殿下,竟被这群歹人蛊惑、糟蹋至此! 冯喜尽了全力才在滔天的怒火中找到了一丝残存的理智,他下令喝道:“奸人当道,蛊惑君上,乱我朝纲,全部给我拿下!” 兵刃之下,那些个莺莺燕燕,宦人佞幸,统统抱头鼠窜或匍匐在地,珠破玉碎,求饶哭号此起彼伏,一片混乱。 冯喜冷眼扫视着这片糜乱,一阶一阶登上那金玉高台。 三十杖刑留的残病未消,他每走一步,都在颤抖,腿部的肌肉仿佛在拉扯,疼得撕心裂肺。 高台之上的人看起来不到三十岁,身着云锦织就的杏黄月袍,袍上织金云纹流转生辉,一条金玉带松松地束在腰间,随着他的走动,似有琅珰声响。 “在哪儿呢?别逗朕了。莺莺?秋雁?”年轻的崇嘉帝绫罗覆眼,仍沉浸在未竟的游戏里,对四周正发生的一切无知无觉。 他在四处摸索着,扑空了许多次后,终于摸到了一截清瘦的手腕,嬉笑道:“抓到你了!” 他兴奋摘下挡眼的绸缎,盯着眼前的人,半是疑惑半是茫然。随后,他清澈的眼眸里又漾起春风般笑意,喜道:“阿月,你也来陪朕游戏吗?” 冯喜眼眸微颤,眼前渐渐浮起一片白雾,他骤然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一个春夜,那个人从犄角烂巷里捡他回来,蹲在他面前好奇地瞧着他,奶声奶气地笑着说:“春风吹明月,识君于长街,以后不如就唤你阿月,你觉得如何?” 他恍然回神,忍痛下跪于地,声气恳切却又掷地有声:“臣恳请官家回宫主持次日殿试!” “你受伤了。”那人脸上笑意散尽,盯着地上的人看了半响,又环顾四周,只见那些花容月貌、殷勤笑脸全被架在了清冷刀光之下,所有人或跪或匍匐在地,唯他一人独立高台之上,似是唯吾独尊,又似是众矢之的。 年轻的帝王脸上涌现出无助、茫然,他沉默地注视着这个跪在面前的人,许久才轻声开口:“朕……又做错了吗。” * 慈寿宫,一个宦人正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宫内乐声清扬,有窈窕佳人身着华服,纤手拨弄琵琶。 “砰嚓——” 瓷杯碎地,琵琶声戛然而止,那宦人噗通一声伏在地上,堂内气压陡降,四下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太后边上的宦官施谦安使了个眼色,侧边候着的内侍便走到那奏乐的佳人面前,低声道:“今日累着清歌娘子了,随奴才去偏室歇着吧。” 清歌没作声,她十分清楚,如今的自己只是砧板之上任人宰割的鱼肉。临走前,她看了那高台之上的雍容妇人一眼,摸不清对方的意图。 待人都散去后,施谦安才走到堂下,对着那匍匐的宦人胸口作狠地踹了一脚,嘬了口唾沫:“呸!没根线的废货!太后娘娘天恩浩荡,赏下金山银山,竟养出你们这等腌臜废物!连个人都留不住!要你们何用?!” 宦人疼得抽气,仍颤抖着匍匐在地,半点不敢吭声。 施谦安转了身,又腆着脸堆笑:“娘娘息怒,任谁也没能想到冯提举动作如此之快,咱们的人也没来得及做好防备。” 昭懿太后淡淡地扫了堂下一眼,脸上看不出悲喜,懒声道:“那个冯喜,倒还是个人物。” 施谦安愣了愣,小心翼翼地揣摩:“那娘娘的意思是?” 昭懿莞尔,轻声说:“施公公,这皇城司提举,可比后省的都知[注1]要威风得多。” 施谦安闻言一震,即刻毫不犹豫地匍匐下去,额首触地,喜形于色:“奴才……奴才谢娘娘天恩!” * 次日殿试,待日头东升西落,穿襕衫的举子才终于从集英殿里放了出来,由官吏引着,一齐往宫外走去。 本朝殿试采取不黜名制,那世间人人渴求的金榜题名,与这群人之间,仅仅只差了一个安稳觉。 心高气傲的才子里,年年都不乏胸有成竹,对那一甲的名次怀有幻想的人,但今年的这群人中却没几个人敢抱有希望,毕竟除开那风头正盛的谢三公子,还有一人也不可忽视——正是当今次相兼枢密使邹璜之子邹枢全。 权力地位,正是浑水摸鱼的好筹码。 宫门外,江国公府的马车早已等候多时。谢白珩出了宫门就往车轿处走,途中却被一个人拦住了去路。 他掀起眼皮瞧了一眼,那人的模样实在说不上端正,五官搭配甚至可以说是胡来,外加眉边处长了颗黝黑的大痣,更加显得凶神恶煞。 谢白珩不自觉地皱眉,看对方穿着,应当也是一同入试的举子。 “在下邹枢全,久仰三公子大名。”那人开口说, 邹枢全,邹璜,谢白珩在心中思酌一番,冷笑:太后一党。 若说陆则之改革是为了革除积弊、扭转衰局,傅明岳一派是为了道德宗法、天下安定,那这太后一党便是真正地唯权财是图、不折不扣,谢白珩当然不屑一顾。 虽说是心中不屑,当下却也不便多生事端。 他略微撇开了脸,道:“邹兄谬赞,今后都是同年,何来久仰不久仰的说法。” “好啊,以后入朝为官,若谢三郎哪日飞黄腾达了,可不要忘了同年之谊。”邹枢全笑道,“这一甲的名次,不知圭瑄是否有信心?” 谢三公子才高气傲,丝毫没有谦虚收敛的意思,勾起嘴角笑道:“换了谁来,状元都是我的。” “那是那是……” 谢白珩懒得继续做这些无谓的攀谈浪费光阴,三两句话便推脱告了辞。 马车的轮子转动,灯笼上的谢字在夜幕之下亮得晃眼。 邹枢全对着那远走的身影唾了一口,冷哼道:“天下好事,都得是你谢白珩的?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被人诟病于身后的谢三公子,此刻正盯着马车窗外的夜色发愣。 马车颠簸,一个熟悉的修长身影就平白晃进了他眼里。 陆则之?他为什么往这走? 从此处走到西街那块,少说得一个时辰。再者,京城宵禁,宫城边没有繁华的酒楼瓦肆驻扎,店铺坊子也大都关门歇业,这条长街上向来灯火幽微。 谢白珩心存疑惑,回西街的路绝对不只这一条,对方何不挑一条更为明亮安全的道路前行。何况近来流民入都,坊间巷里时常传言盗匪作乱,若是出了不测…… 陆则之要死了,可就完犊子了,那什么改革、轮回,全都泡汤了。 “停车。”谢白珩喝道。 马车正好在陆则之身旁停下,他的目光透过雕花的车窗与对方的撞上。 谢白珩掀开帷帘,半边身子从车厢里探出来,脸上挂着关爱同年的和善微笑:“若我没记错,陆兄住处与洮园相隔不远,独自走黑路难免危险,此番顺路,不如一道回去。” 陆则之正欲推辞,马车上的人却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话,笑着说:“若陆兄执意推辞,我又放心不下,那便只能我陪陆兄一道走回去了。” 这话不知有没有说动车下人,反正是把车夫吓了一跳,让小主子走夜路,给他十万个胆子也是万万不敢的。 车夫连忙开口劝道:“陆公子就应下吧,咱公子嫌拥挤,从来不曾邀人同乘,陆公子还是第一个呢。” 谢白珩:…… 陆则之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车上人,笑着应下:“那陆某,恭敬不如从命了。” 车厢内不算宽敞,不邀人同乘也并非没有道理,两人对坐便难免会触到膝盖,隔着厚重的衣料,似乎能就此触碰到对方的体温。 车厢侧壁里嵌着灯石,散着暖黄的荧光。灯下看人,更添三分姿色。谢白珩盯着对方的眉眼看得有些晃神,如竹如兰,冷冽而清雅,当真是愈看愈动人。 谢白珩恍然觉得,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圭瑄在想什么?” 对方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谢白珩也不遮掩,直言道:“在想我与陆兄是不是从前就认识?” 陆则之似乎有一瞬愣神,快得让人捕捉不到,他不动声色地笑道:“我倒是希望能早些认识圭瑄。” 这话倒是提醒了谢白珩,他差点就忘了,面前这人可不是什么初出茅庐、涉世未深的寒门稚子。 他在心中冷嘲:装什么?和谢圭瑄掐了十多年,传记更是一笔一划写得事无巨细,你能不认识他? 陆则之此刻却突然转了个话头,道:“碧涧春,我这还有些剩的,若是圭瑄那的喝完了,可以差人来取。” 谢白珩心下渐起疑惑,既是政敌,再见面竟还能这般好声好气?究竟是表面伪善,还是于心有愧,想要补偿。 念及许多个执笔独坐的漫漫长夜,他更倾向于后者,不过也不敢就此断言。 谢白珩靠近了一些,眼眸中倒映出对方锋利的脸部轮廓,他戏谑道:“差人来取?怎么不亲自送了?” “若圭瑄不嫌叨扰,定当亲力亲为。”陆则之盯着这张主动靠近的脸,眼底的某些情绪汹涌,却又被笑意掩盖。 马车蓦地停下,谢白珩没坐稳,身体不由自主往前晃去,差点栽倒在对方身上,幸而陆则之扶住了他。 车夫说:“公子,到状元驿馆了!” “今日有劳谢三公子了。”陆则之松开手,笑着说。 谢白珩脸上浮现窘迫,仍旧强装镇定:“方才还称表字,怎么又生分起来了。” “称陆兄可比称表字生分多了。” 陆则之掀开帘幕下马,待站定后,身后的车轮才重新开始滚动,卷起碎石沙砾,他又听见车上人叫他。 谢白珩略提高了声音:“晟君入仕,可有什么愿望为一生所求?” 他看见陆则之的嘴皮动了动,具体的话却湮没在了马蹄飞尘中,谢白珩没能听清。 他说,愿筑春山藏一人。 小陆绝对暗爽了,真是欲擒故纵高手啊(亲妈认证)。 作者说太监和皇帝没什么。(你信ta吧) [注1]:后省指入内内侍省,是承担侍奉皇帝及后妃饮食起居等一切日常生活的宦官机构。如果后省没设都都知的话,都知就是最大的领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春山 第12章 簪花 晨曦微露,集英殿外,着襕衫的数十名举子正忐忑地等待着最后的裁决。 陆则之的目光若即若离,却始终围绕着一个人打转。对方似乎没能睡上安稳觉,眼下略微透出点青色。 谢白珩确实精神不济。自那日发热还魂以来,他但凡阖眼歇息,便会梦魇不断,还时而头痛欲裂。因而夜中频繁惊醒,总是睡不踏实。 趁着礼官巡视别处的间隙,他用力揉了揉太阳穴,勉强打起点精神。 集英殿内,皇帝、两府宰执、翰林大学士等已悉数就位。 崇嘉帝靠在精雕的龙椅之上,懒散地打了个哈欠。身旁争执不休的辩驳在他耳畔嗡嗡作响,他终于忍不住道:“傅相、邹相、秦学士,还需多久才可论出结果来? 置身事外的参政岑适适时站了出来,温声劝道:“官家,殿试名次乃是国之大事,关系到任人举能,也关系到一人一家,万万马虎不得。” 崇嘉帝扯了扯嘴角,又开始百无聊赖地把玩起手中的玉石。 其间,他略微抬高下巴,想要一睹旁边桌案上新科进士的辞章风采,只是几位大臣的官袍晃眼,他看不清楚,唇枪舌战激烈,他也插不上话。 他于是将目光从集英殿的高座上投下去,只能瞧见站得整整齐齐的人。待听了唱名、入了集英殿,他们便是天子门生了。 崇嘉皇帝略带天真地想,天子门生,会信任天子吗。 不论皇帝如何想,大臣们的辩驳仍在继续。 “这篇文章所陈之策极其迂阔、不切实际,依我之见,是满篇空话、徒有其表,入了一甲岂不成了笑话!”傅明岳一拍桌案,丝毫没留情面,直言道。 邹璜也毫不示弱,冷嘲热讽道:“傅相这是吹毛求疵,带上私人之见,恐怕有失偏颇吧!” “到底是我私人之见还是邹相公私人之见?若没记错,邹相公家的公子,也在殿外候着吧。”傅明岳一甩衣袖,将罪名搬出来,“若这份卷子真是令郎的,邹相公,科场也敢徇私,也不怕丢了脑袋?” 眼瞅火势渐旺,要殃及池鱼,另一位参政王崇被推出来打圆场,他弯了眉眼和气道:“两位相公都歇歇火气,这份卷子虽说在说理上中规中矩,文采却是不落俗套的。入不了一甲,二甲三甲也是绰绰有余的。” “说起文采,这份才是孤篇冠绝。”翰林大学士秦彦观择出套答卷,摸着胡须笑道,“辞理醇正,文气渊雅,难得之才啊。” “这笔力,莫不是那谢三郎的卷子?” “他拿状元,不是理所应当?” 同僚一致称好,傅明岳却顿了顿,将手中的答卷置于桌案上,道:“谢三文气虽好,我却更欣赏这位举子的文章,论策剖析民生、切中时弊,入我朝,必定是个不可多得的经国之才。” 王崇笑着说:“争论已久,既然择出三份,交与官家评判便是。” 宰执们没作声,毕竟再怎么犹疑,也不得不承认,只有龙椅之上的人才是本朝的真龙天子。 半响后,盯着臣僚送上来的答卷,无所事事的崇嘉帝很高兴自己又有了用武之地,他兴致高涨地阅完卷,提起朱笔钦点了名次。 随后,只见官吏从殿内小跑而出,阶下的御前班值得了姓名高唱道: “进士一甲第一名,京师谢白珩。” “进士一甲第二名,江城陆则之。” “……” 殿试结果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不过也难免会有失落与意外。 一甲之名唱完,邹枢全死死地盯着依次出列的三人,略干裂的嘴唇抿成了一道直线,藏在宽大衣袖里的手也越攥越紧。 待所有人领了进士袍和笏板,便是状元领头,从东华门外唱出的环节了。 此刻的东华门外正人潮喧沸,全城百姓蜂拥而至,张灯结彩、摩肩接踵,都只为一睹新科进士的风采。江国公早命人制锦帛、架高台,丝绸自高处铺下,金线绣字、流光溢彩——“贺谢圭瑄金榜题名”。 前有公吏开道,新科进士们策马而出,少年郎鲜衣怒马,风华绝代。 “絮元姐姐,絮元姐姐!快看,快看!是三哥儿!”高台之上,谢白洺指着最前面的郎君,眼中闪着光亮,欣喜若狂道,“我是状元郎的弟弟了!三榜的状元是我的三哥!” 谢白晗轻笑道:“你三哥儿呀,可是文曲星下凡,古往今来,一人独绝!” 有人将碎金纸掺着桃花瓣,自高楼上撒下,洋洋洒洒,漫天流英。在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中,许多人在呼唤“桃源诗客”的雅名。 桃花纷飞,落在谢白珩的发顶、肩上,那含情的桃花眼微颤,里头装着的是和其他进士一样的不可思议。 他们仿佛误入了一场冠名“谢圭瑄”的盛大赞礼。 凡是身置其境、亲眼目睹过此情此景,都不可避免地会对这个人群中央的人报以美好的瞻仰,痴狂的幻想…… 陆则之突然明白,前生不知缘起的痴妄,或许从此刻起,就已经渗入骨血,在他的身体里根深蒂固,无可剔除。 只是痴愚半生,误把爱恋当作仇恶。 他用眼睛小心翼翼地装着那个人的身影,仿佛是一场朝圣,虔诚而又专注。 “三哥儿!三哥儿!”一道激奋的声音穿过人群从高处穿来。 谢白珩不禁回首,看到了高台之上挥舞着手臂的谢白洺,他笑着朝对方招手,收回目光、视线下垂时,与身后那道虔诚的视线不期而遇。 他问:“晟君这么盯着我作什么?” 陆则之笑答:“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注1]” 谢白珩以为他是答非所问,震撼于这漫天桃英的盛景,便没再继续搭话。 从东华门出,一路行至礼部贡院的状元局。待过了状元局,便是皇帝设宴。 宴会设在皇城内的瑶琚苑,崇嘉皇帝身着金线缝制的礼袍,坐高堂上,臣僚于两侧相对而坐,再往下,则是新科进士按照名次,由近至远分坐两侧。 谢状元与陆榜眼正好相对而坐,而谢白珩身侧,本应是探花郎杨韬的座位,却叫那二甲第一名的邹枢全仗着关系调换了位置。 谢白珩瞥了眼身侧那张脸,觉得心中添堵,偏偏对方还不自知,腆着脸凑上来道:“圭瑄或许还不知道,那陆则之的文章据说深得傅相青睐,傅相公还夸他有经世之才。” 谢白珩盯着大堂中央的丝竹舞乐,忙着白嫖宫内美酒,半响才从嘴缝里挤出一声:“嗯。” 嗯? 邹枢全见他没反应,又继续道:“这青睐可非一般青睐,据说傅相甚至还有意成一门亲事,今后大概会一手提携上去。” 谢白珩终于放下酒杯,将视线投在邹枢全身上。 邹枢全心中一喜,以为终于说动了他,想要拉拢党派,谁知对方却冷冷地吐出一句:“陆则之怎样,与我何干?” 谢白珩盯着对方叹了口气,心道:这心狠手辣的陆相公,你我可都惹不起。他秉着一丝怜悯,给邹枢全斟了杯酒,递过去道:“邹兄,良辰美酒,莫要辜负了好时光啊。” 邹枢全吃了瘪,幸而对方给了台阶下,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笑道:“还得是你谢圭瑄潇洒畅快,是我多言了。” 酒过三巡,崇嘉帝喝得起兴却忘了正事,经宦人提醒,才想起来给新科进士们赏赐宫花。这是历来就有的礼俗,举子金榜题名时,得皇帝赐花并将其簪于头上,以彰显皇帝对人才的喜爱与垂青。 有些进士年纪大了,头上簪花还略带羞涩,像谢白珩这样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倒是锦上添花。 众人的幞头都陆陆续续点缀上了颜色,唯独一人桌上干干净净,迟迟没有举动。 谢白珩盯着陆则之,眼中闪过疑虑。 坐在陆则之旁的杨韬以为是他不知晓这些礼俗,小声提醒道:“晟君,这宫花是用来簪戴的。” 陆则之没有回应,只是用手指轻轻捻着被长簪穿透的花茎,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 半响,在众人揣度的目光中,他握起长簪,插在了幞头左侧。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良辰吉时,谁也不希望有人搅黄了场子,惹事生非。 唯独谢白珩眼中疑虑未消,他一下又一下地磨砂着手里的酒杯,目光似乎穿透了陆则之,也穿透了当下这个其乐融融的喜宴,到达了记忆深处。 酒意上涌,他的意识有些飘忽,突然觉得,对方不应当就这么顺从地把花簪上了。 记忆里的场景与当下渐渐重叠。 在谢白珩的记忆中,同样的觥筹交错、丝竹雅乐,却因一人不愿簪花而陷入僵局。 那时的陆则之坐得极为板正,周身气质清冷,却又仿佛带着一身坚硬的刺,不分男女、高低贵贱,谁来扎谁。 崇嘉皇帝并未因此大怒而降罪,只是好奇地盯着堂下这个固执的人,问:“陆榜眼为何不簪?可是朕这花不新鲜?” 陆则之不卑不亢地站起来行礼,朗声道:“这簪花礼俗,臣不认同。举子寒窗苦读,才修得清正文心,一朝登第是为了辅佐君王治理天下,需敢于进言、敢于鸣不平、敢于治不公!如今社会风气逐渐奢靡虚浮,中了进士将来是要做朝臣的,如今簪花便是和优伶戏子同道而行,行的是媚上之举,便是助长此风。” 语毕,四下哗然。 这一番话,虽说得略有片面,但言辞激烈,更是把簪了花的进士都说成了媚上,旁人当然不乐意了。 邹枢全趁机拽了拽谢白珩的衣袍一角,低声道:“这人还真是狂妄自大。” 谢白珩偏头扫了他一眼,却什么话都没说。 崇嘉皇帝开喜宴本是庆祝玩乐,却这一番话打个措手不及,仿佛回到了早朝时被群臣指着鼻子骂的时候。 皇帝兴致恹恹,脸色一变,堂下人便如临大敌,都觉得陆则之这榜眼的位置看来是坐不安稳了。 这时,傅明岳适时地站了出来,傅相公在宰执这个位置上稳坐多年,深谙息事宁人的话术。三言两语,便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末尾了还不忘赞叹是我朝多了为敢于直谏的忠良臣子。 崇嘉帝掀起眼皮看了陆则之一眼,心中苦闷,却也没再追究。 傅相的青睐毫不掩饰,让陆则之在喜宴上一鸣惊人,却也树敌众多。 那时的谢白珩不置一词,只是喝酒,盯着对面的人,眼神中带着兴味还有好奇。 私设如山啊私设如山啊私设如山。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注1:引自唐代诗人杜甫的《赠花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簪花 第13章 春夜 丝竹声悦耳动听,谢白珩恍然回神,目光一触及到陆则之头上艳丽的芍药花,那该死的头痛又骤然侵袭而来。 今夜的状元郎受了不少敬酒,周身缠绕着浓郁的酒气,谢白珩意识昏沉,将这劳煞人的头疼归结于贪杯多喝。 这事本不难解决,大不了下回少喝一些就是了。不过当下,已经下肚的酒却没法用少喝一些来开脱。 幸而身旁的邹枢全没再喋喋不休地叨扰他,否则他真怕自己一个没克制住,就掀了桌案走人了。这是皇帝赐宴,此举无异于蔑视皇权,连累自己更连累江国谢家。 谢白珩拖着沉重的头,极其艰难地熬到了喜宴结束。 宴散后,进士们由宫吏领着往宫外走。 此时,夜幕已然笼罩下来,两侧的朱墙上嵌着宫灯,却仍旧不够亮堂,连影子都是浅淡的,好似是将稀释了多遍的水墨晕染在地上。 谢白珩头疼得厉害,眉峰不自觉皱起,周身都带上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气。那些有意攀谈的人瞧见他的脸色,也都自发退避三舍、敬而远之。 起初,他迷迷糊糊地跟着一拨人往外走。中间经过一道岔路口,人群又分成了两拨,一拨人往西华门去,另一拨人则是前往西辰门。 谢白珩并未留心,只是机械地随着前面的人走,待回过神来时已经身至西辰门,他隐约记起自家的马车应是停在西华门。 他站定了身子,盯着门洞上的牌匾,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他想,沿途返回就是了。 夜色深沉,相似的夹道和红墙让他晕头转向。他强忍着头痛挣扎前行,终于看到一个岔路口,却分不清哪一条是通往西华门的路。 恰逢一个雕着金凤、珠玉点缀的车轿从某个路口驶来,与其擦肩而过,往另一个方向驶去。 马车驶出很远,在地上轧出一道长长的车辙,轿内的人穿华服霓裳,如羊脂玉一般的手里握着一串菩提佛珠,那人朱唇轻启,唤道:“双儿。” “奴婢在,皇后娘娘有何吩咐?”坐于车前的随行侍女听到声响,毕恭毕敬地答道。 “方才那个岔路口的人你可认得?”郦皇后问。 “回娘娘,今日官家在瑶琚苑办喜宴,方才那位公子穿着学士袍,应当是位新科进士。” “新科进士……” 郦皇后轻轻默念着捕捉到的这个词,敛了眉目,眸中含上一丝难以觉察的失落。 车轿走远,隐没在夜色中,谢白珩站在岔路口,仍没有头绪,他想,或许应该找个宫人问一问。 恰而听见前方拐角处传来人语声,伴着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搅起波澜。 走在前头的人似乎年事已高,须发染上少许白,穿的是赤红朝服,身旁还跟着个仆从提着灯笼开道。其后的人穿着和谢白珩同样的进士袍,模样清正,正是喜宴结束后被傅明岳叫住的陆则之。 “文章写得再好不过是纸上谈兵,有政见,还得要落到实处,才能够真正为百姓谋福祉。”傅明岳摸着黑白驳杂的长须,一边走一边缓缓道。 陆则之落半步跟在其身后,恭敬应道:“学生受教。” 走过拐角,傅明岳眯了眯眼,眼眶周围的皱褶更深,他略有迟疑地问道:“前方那人可是拿了状元的谢三公子?” 陆则之抬眼往前看,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扬,继而恭敬地答道:“相公好眼力,正是谢圭瑄。” 脚步声由远而近,谢白珩终于看清了人,只是头脑实在昏沉,他只能隐约判断对方不是宫人,却辨认不出身份。 “冒昧叨扰,请问西华门应往哪个方向走?”他走上前,声音含糊地问道。 此话一出,陆则之便知晓面前的人已经是醉得不省人事了,他对着傅明岳躬身告罪道:“喜宴上,敬状元郎酒的人不计其数,圭瑄酒醉失礼,还请相公宽恕。” “无妨无妨,我要往西辰门去,去西华门要走这个方向,你带他一同去就是。”傅明岳指了个方向,脸上挂上欣慰之色,“在这相互攀咬的浑水里,还能念着同年之谊,倒是难得。” 灯笼往另一个方向渐行渐远。 目送傅明岳走远后,陆则之才将视线投在眼前人的身上,凝神蹙眉,声音也不自觉冷下来:“这是喝了多少。” “走吧。” 他领着醉鬼往傅明岳指的方向走出几步,却只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一回头,看见对方杵在原地,一步没动。 陆则之只好又折返回来,盯着他道:“不走?不是要去西华门?” 宫灯映照下,对方的脸色显得格外苍白,一只手还在无意识地揉着太阳穴,身形微晃。 陆则之眼眸微颤,沉默良久,轻叹一口气,伸手轻轻握上了他的手腕。 “别碰我。” 谢白珩冷不防吐出一句,可当触碰到对方温热的体温时,那扰人的头疼却乍然减轻了不少。 陆则之正欲松手回撤,对方却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冰冷的手指下意识地一勾,进而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腕,不肯放开。 陆则之看着对方,道:“松手。” “不松。” 陆则之:“……” 陆则之索性放任不管了,任由对方拽着。脚步声踏碎静默的夜晚,宫灯将一前一后的身影在地上拉得很长,又湮没在了拐角处。 临近闭门,宫门外已是人烟稀少,挂着“谢”字灯笼的马车边,车夫正等得焦灼难耐。 “咱公子怎么还没出来呢?”车夫不住地来回踱步,一拍脑袋,心道不好,“完了,不会是喝酒误事,闯了祸,让官家给扣下了吧。” 车夫连忙上车,正准备驱车回江国公府搬救兵来,谁知再一抬眼就瞧见自家公子跟在一人后头从宫门里出来。 “诶?前头那人怎么像在哪儿见过。”车夫眯起眼,寻思了半天,才恍然想起来,朝对方喊道,“陆公子,这儿呢!” 人走近了,车夫瞅见自家公子不甚清明的双眼,叹了口气,暗忖:果然是醉酒误事。 陆则之将人带到马车前,温声道:“上车。” 谢白珩没动,也没松手,大有对方不动,他就不动的架势。 车夫的目光在这两人身上打着转,摸不清头脑,眼看两人能搁这耗到天亮,连忙道:“陆公子快上车吧,马车颠簸,正好看着些咱公子,恐怕磕着碰着了。” 陆则之叹了口气,很是费了一番力气才将人弄上了车。 待坐稳后,车轮才缓缓滚动,碾过石板长路,车边的灯笼随风晃动,从人到马,都带着夜归的疲倦。 车轿内。 谢白珩的手仍旧没松开,陆则之有意和他隔开些距离,对方却始终不太安分。 酒意上涌,谢白珩只觉胃里、脑子里都冒着火星、涨着热气,而四肢却又是冰凉透底的。 温热的体温透过手心传递过来,他仿佛是在风雪里夜归的旅人,望着屋内暖融融的灯火,乞求从门缝中获取一丝温暖。 谢白珩不自觉地凑近了些,两人之间的间距骤然缩短,近到陆则之闻到了对方身上清冽的酒气。 谢白珩似乎不满于这点温度,冰凉的手拂过衣料,企图伸进对方的衣衫里,却被另一只温热的手蓦地按住。谢白珩的目光落在那只手上,默不作声,也没再乱动。 陆则之的眼神晦暗,浓重的情绪隐没在阴影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笼而出。他盯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看了许久,抬手轻轻捏住谢白珩的下颌,迫使他对上自己的视线,问道:“谢白珩,你可看清了,我是谁?” 对方的眼中氤氲着雾气,有一瞬茫然,随后又漾开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我管你是谁。” 叫嚣已久的凶兽闻言顿时偃旗息鼓,又被锁进了笼子里,陆则之的嘴角扯出一抹讥笑,他推开了对方,眉间染上愠色:“金榜题名之夜一度**?谁都可以?状元郎当真是潇洒风流。” 醉鬼自然听不懂他话中的嘲弄,谢白珩脸上空白一瞬,似乎是想不明白对方突然的愠怒与疏离。 哪怕是清醒时候,他大概也懒得去揣度,遑论被酒精驱使的当下,他只会凭着本能去抓住想要的东西,不论是谁,不论是什么。 谢白珩抬眼,目光沿着冷峻眉目往下,落到那微抿的薄唇上,视线在隐隐发烫,他大脑里的每一根神经似乎都淋上了酒精,被手心里的这点温度点着,在逼仄又狭窄的空间里燃烧着、雀跃着、鼓舞着。 他想要更多。 他扯住对方的衣襟,猛地欺身而上,在对方还来不及反应时,偏头吻住了那两片柔软。在粗重的喘息声中,他用舌尖引诱着,一步步击碎对方早已摇摇欲坠的理智,在唇齿交错间,向更深处侵略,不留余地地袭卷、收刮着自己想要的温度。 **似乎是最让人欲罢不能的罂粟,食髓知味后便再也无法通过望梅止渴来自欺欺人。 他陆则之成了逃兵,在意乱情迷中丢盔卸甲,自甘堕落。 他似乎是终于屈服了,伸出手轻轻握住对方雪白的后颈,将面前的人拥进怀里。 喘气声铺满了整个车轿,又被马蹄声盖住。他仿佛是拥抱了一滩春水,在宁静的春夜里,让他沉沦,又将他融化。 开学前吃顿好的。[空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春夜 第14章 摧残 谢白珩许久没有睡得这样安稳过,既无梦魇缠身,也不再夜里频频惊醒,难得舒坦一回,便一时贪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 日光透过雕花窗的缝隙洒进来,些微刺眼,谢白珩抬手遮掩了眉目,待适应了这朗朗天地后,才缓缓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撑起身靠在床头,骤然觉得喉头干涩,于是唤侍女弄来杯温水,动唇吞咽时却发觉嘴边隐隐作痛。 他用舌尖抵了抵,唇角竟有些破了。 谢白珩凝神皱眉,企图在断了片的记忆里搜寻出一些蛛丝马迹。朱墙与宫灯自眼前倏忽闪过,他隐约记起来,昨晚貌似轻薄了某个人,似乎是个性情冷淡的小娘子,或许是宫女抑或是洮园的侍女。 醉后雪月风花,于男子而言,一声风流也就轻轻揭过了。谢白珩并未太当回事,用手在唇边抹了一下,轻笑出声:“还挺刚烈。” 洗漱更衣时,他又突然于心有愧,想来到底是自己的不是,醉后失礼,让人家姑娘平白失了贞节,就此放任不管的话岂不是不负责任。 他没忍住多问了句:“昨晚,我是一个人回来的?” 贴身婢女流萤将珠白外衫递给他,说:“回公子,昨夜是陆公子送您回来的。” “陆公子,陆则之?”谢白珩眉峰上挑,脸上浮现惊异。 这个名字顺着串起了一部分记忆,也带出了一连串的疑虑。他想起了喜宴之上那段没有来龙去脉的记忆片段,以及记忆中与当前判若两人的陆则之。 那难道是前世的陆则之?又或许仅仅只是他醉酒后的一场幻梦。 “是的,公子昨夜醉得厉害,睡得很不安分,陆公子一直守在榻前,将近四更天了才堪堪离去。连醒酒汤、更衣拭身这些琐事,陆公子都要亲自打理,只教我们在外边候着,都不许进主屋呢。”流萤抿嘴一笑,低声添了句,“陆公子待公子是真心真意呢。” 真心真意? 谢白珩在心中揣摩了一番,却不知道里头究竟是几分真几分假。难道真的是深感愧疚,想要补偿? 他原本还打算破罐子破摔,和陆则之坦明身份,既然是为改革便就是一条船上的人,早些摊了牌免得后续猜忌。 不过如今看来,谢白珩又有些许犹豫了。 那无数个漫漫长夜里灯前独坐的身影在他脑中一晃而过,说不动容是假的。虽说这补偿的好意是给不到原装货身上了,但骗一骗陆则之,让他图个心安倒也未尝不可。 谢白珩决定先藏一藏,船到桥头自然直,真到了身份败露时,再摔罐子也不迟吧。 他今日要赴一场不算正式的宴游,并未戴冠,仅以一条绣纹发带将长发束于脑后,发带与余发一同自然垂下,飘逸又洒脱。 谢白珩坐在铜镜前,盯着镜中人看了许久,竟兀自生出了一些自己都未察觉出的艳羡。 他敛了眉目,推门而出。 庭院里正热闹非凡。 “三哥三哥,你终于醒啦!快救救我!”谢白洺哭丧着脸,想朝他飞奔过来,却被身后的人逮住。 “谢白洺你站住!上回考过的题目,这回怎么还是答不上来?阴沟里还能翻船两次,你也是能耐。”秦远手中拿着卷书,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石桌沿。 谢白珩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俩,缓步走到石桌边坐下,顺手接过秦远手中的书,微笑道:“勉之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没个人知会我一声?我这洮园主人如今当的是越来越失职了。” “听说你殿试前发了场高热,好不容易过了最后一关,多休息会倒也无妨。”秦远一掌拍在他肩膀上,笑道,“好小子,这三榜的状元倒真是让你谢圭瑄拿下了!江国谢家又风光了一回。” “这事本来就毫无悬念,状元不是我的,还能是谁的?”谢白珩道。 旁边的侍从将煮好的碧涧春分杯,带着早点一起端上来。 谢白洺探头道:“嗯?三哥儿,怎么没有茶饼呢?” “这里可不是江国公府,有茶喝就是破天荒了。”谢白珩敲了敲他的脑袋,轻笑出声,“别光顾着吃,托你办的事办成了没?” “早办成了,送个东西而已,三哥你可不要小瞧了我。”谢白洺撇了嘴,不满道。 秦远眉峰挑起,挂了三分戏谑:“他能帮你办成什么事?” “去给太医院的江太医家送点礼而已,我近几日抽不开身,派谢家四公子亲自去送,不是更显得诚意?”谢白珩细细尝了口茶,想起这碧涧春的茶叶确实是所剩不多了。 喝一点便少一点。 “你找太医做什么?莫不是染上什么隐疾了。” 谢白珩不动声色地笑道:“对,最近头疼得很,大概是孤苦寂寞,身边缺个娘子。若是秦家有姑娘,我定当十里红妆,上门聘娶。” “一开口就是满嘴胡话,你还是回榻上多睡会吧。”秦远白了他一眼,“我要有姊妹,肯定不能便宜你谢圭瑄了。” “那真是我谢某无福了,这样的话,不如换你替我做个媒如何?”谢白珩笑着说。 秦远狐疑地盯着他,问道:“你不会是看上了哪家的娘子?凭你谢三公子的身份,轮得到我去做媒?” “倒不是嫁娶之事。”谢白珩眼眸微动,意味深长地盯他看了半响,缓缓开口,“勉之可有熟识的人在御史台或是谏院当差?我这有一份折子,不吐不快。” 秦远摸着下巴思酌了一番,说:“苏淮山的兄长苏惟清如今在台谏为官,这个苏大人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刚正不阿、嫉恶如仇,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不过谢圭瑄,这还没授官呢,就已经开始学起言官弹劾了,我真好奇究竟什么事能让你这么心急?” 谢白珩并未打算全盘托出,只是抿了唇道:“当然是正经事。” 秦远盯着他看了半响,也没探究出个所以然,于是轻拍对方的肩膀应下:“那好,不过我也只能帮你引荐,苏大人做与不做,就得看谢圭瑄的本事了。” “有劳勉之了,改日请你喝酒。” * 皇城,掖庭狱。 这里仿佛是日光照不到的腌臜地,潮湿而又阴暗,虫鼠在四处逃窜,蹿过血迹干涸的地板,擦过粘着不明液体的污墙,四下弥漫着腐臭和浓重的血腥味。 耳畔似乎有凄冽的哭喊求饶声,震得她耳膜一颤,才恍然从昏迷中惊醒,她被绑在架子上,背后的鞭痕绽开血肉,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她如今的处境。她仿佛被泡在血水和疼痛中,娇媚的脸上血色全无,布满绝望。 和命运挣扎一生,终究是一败涂地,清歌想,让她死,了结这条烂命吧。 老天爷!死老天,凭什么掐着她不放,一点都不肯放过她! 锁链微动,发出刺耳的声响,牢门开了,有人提着灯笼进来。 “施公公,人就在里边了,一个时辰前送了饭,全打翻了,一口没吃。”门外的狱卒躬着身子,腆着脸低声下气道。 来的两人一前一后,都是宦人打扮,前面人的衣料看上去名贵得多,腰间挂着块“内侍都知”的令牌,正是给太后卖命的高级宦官施谦安。 施谦安在门前站定,他微微一笑,猛地扯起那狱卒的领子,将人提起来狠声道:“出去把外门给我看好,一个时辰之内,若有不相干的人进来了,你的下场就和这地上的腌臜物一样,清楚了吗?” 狱卒颤抖着低头,哆嗦应下,只见其印了狱字的衣衫下摆逐渐淌开一片温热的水渍,竟是吓得失禁了。 “没用的废物!”他嫌弃地将人踢开,唾了一口,这才带着身后的人迈步进去。 清歌身着的囚服早已被鞭挞得支离破碎,褴褛的布条勉强挂在身上,隐约露出雪白肌肤之上纵横交错、触目惊心的血痕。 她原本涣散的目光在触及施谦安身后的那道身影时骤然缩紧。那双本是混沌迷蒙的眸子中,似乎有滔天的怒火在其中熊熊燃烧,怒不可遏。 她用尽所有力气,才艰难从喉间挤出三分狠厉,死死地盯着那人骂道:“吴符,你忘恩负义,不得好死。” 被唤作吴符的宦人紧抿着嘴唇,始终低垂着头,将视线死死地钉在脚前的三寸地上,不敢看眼前那道遍体鳞伤的身影。 反倒是施谦安的目光肆无忌惮地缠绕在清歌裸露的肌肤与狰狞的伤口上。那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玩味与审视,所过之处,竟比方才的鞭挞更让她感到刺骨的寒意和翻涌的恶心。 施谦安越走越近,伸手摸上那张白瓷一般的面颊,却被对方偏头避开。 施谦安并未发作,软了生气笑道:“哟,清歌娘子的性情倒真是与外貌截然不同,硬得很呢。太后娘娘好生待着娘子,本可免受这遭苦罪,怎么偏偏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箍住她的下颚,强硬地将她的脸掰过来,逼迫对方看向自己,声音狠厉:“说!书信在哪里?” “没有……书信,在六年前……全部烧尽了。”清歌艰难开口。 “你撒谎!”吴符终于抬起头看她,眼神中情绪复杂,他顿了顿,咬牙切齿,“你背着小姐爱慕谢家大公子,我亲眼看见你把书信珍藏在匣子里,你不可能丢,那信绝对在你手里!” “吴符!”已经奄奄一息的女子用尽全力嘶喊出声,破碎的嗓音里裹着血与恨,“小姐……当年是如何待你的,你……你就是这样……报答她的?” “吵什么?”施谦安剜了吴符一眼,“让你说话了?” “宁死不屈?”施谦安扫视着面前的貌美女子,油腻的手摸上对方的腰间,嘴角划过一丝狞笑,他俯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戏谑,“京城第一名妓,听闻是卖艺不卖身,高贵得很。不知你这千金之躯,尝没尝过我们这些阉人的滋味?” “让我死。” 她的双眸颤抖着,从挣扎到陷入死灰。 泪水流不尽苦痛,生命长不出夏花。 所以命运啊,它刻薄又自私。 后面会讲一个言情小故事,不爱看言情的宝宝可以蹲蹲后面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摧残 第15章 崔家女 崔家有小女,彩云知其名。 墨池染春华,琵琶奏仙音。 语笑春花红,弈落秋月明。 翩然窈窕女,风华动玉京。[注1] 崔云知那年十五岁,爹爹与她说,待阿云行了及笄礼,便要以簪束发,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 崔云知听了很不高兴,她不想嫁人。 嫁人有什么好的,她将来可以卖诗卖字、可以到坊间弹琵琶来养活自己,不用仰仗别人。 崔云知不嫁人,她要一辈子守着阿爹阿娘,写一辈子诗,弹一辈子琵琶。 可后来的某一天,镇上人突然说,大洪水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洪水把整个镇子都冲垮了。 崔云知从没见过这样大的水,和诗词里写的九天银河完全不一样,那水毁天灭地,像是残食天地的怪物,它吃了房子、镇子还不满足,怪物叫嚣着说,它要吃人。 它吃了崔云知的阿爹阿娘,吃了崔云知的一辈子。 崔云知吓坏了,她哭着喊着爹娘,挣扎着求生。可怪物很残忍,一口就把她装进了肚子里。 怪物的肚子很可怕,她在里头呛得鼻腔难受,无法呼吸。 崔云知以为自己要死了,不过,幸好有路过的大善人把她从怪物的肚子里捞起来了,崔云知没死成。 大善人可厉害,他捞了很多很多人,还给这些人吃的,说要带他们入京。 崔云知很喜爱大善人,若是大善人不关她进笼子里、不踢她打她的话,她想,她还会更喜爱大善人一些。 京城好大,人也好多,密密麻麻,摩肩接踵。可到了京城后,大善人就再也不放她出来了,崔云知只能待在笼子里,从早到晚地盯着来来往往的人流,日复一日。她周围的人都陆陆续续走了,只有崔云知还留着。 某一天,大善人与她说,是崔云知长得太明艳了,那些人怕她勾引她们的官人,不肯要她。若是三日内还没有人将她买走,大善人就会把崔云知卖去青楼。 阿爹和她说起过青楼,那是极不好的地方,里头住着狐狸和花妖,阿娘从不许阿爹去那里。 崔云知被吓住了,三日内,她一定要将自己卖出去。 第一日,她坐在笼子里吟她写得最好的诗,有许多路人围了过来,其中一位老人抚着泛白的长须问她,她吟的是谁的诗?崔云知便喜道:“方才所吟诗皆出自我手!” 那人却突然大骂她是骗子,大家都骂她不知天高地厚,乞丐丫头如何能写得这样的诗? 崔云知没有骗人,可没有一个人愿意信她。她哭了一整天,泪水都流尽了,还被大善人打掉了一颗牙,脸上疼得火辣辣的,更没有人想买她了。 第二日,她不吟诗了。可是半边脸都肿了,看着就吓人,过路人的眼里充斥着鄙夷与嫌弃,没有留给崔云知任何开口的机会。 第三日,脸上红肿消了,崔云知思索了许久,她与大善人说,她会弹琵琶,若是给她一把琵琶,她定能将自己卖出去。大善人却只是冷笑道:“卖不出手的贱丫头,你自个儿留到青楼去弹吧。” 眼看天色一点点沉下去,崔云知的心也渐渐被绝望湮没。 她想,死也不会去青楼,她要咬断舌头死在此地,以死明志。 好巧不巧,死前竟听见个人在吟诗,诗名似乎是叫“逐鹿”。 写得真好啊,若是能与诗人一见,才算是此生无憾了,崔云知想。 她抬眼望去,吟诗之人是位穿金戴玉的贵人小姐,似乎与她一般年纪。崔云知直直地盯着对方,忙大声叫道:“小神仙,您肯买我回去不肯?我识字!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都会一些,我的琵琶凡是听过的人没有不称赞的。” 那小姐正是京华郦家的掌上千金,闻言停了步子,凑了过来,清澈的眸子一错不错地看着她,嗤笑道:“你这小乞丐,说大话也不怕咬了舌。” 崔云知急了得快哭了,带着哭腔辩解道:“我没骗人,我从不骗人,您如何才肯信我一次!” 郦小娘子似乎来了兴致,峨眉上扬,笑道:“你吹牛说你的琵琶无不称赞,那现场弹与我听,敢是不敢?” “当然!”崔云知毫不迟疑地应下,随后又垂了头,语气低沉,“可是……可是我没有琵琶。” “那好说!”郦小娘子大手一挥,便着管家弄来一把琵琶。 崔云知终于走出了那个狭窄逼仄的笼子,她不卑不亢地站立于人群中央,脊背挺得笔直。当她的手指碰到琴弦的那一刻,仿佛天地间万籁俱寂。 只见她敛了眉目,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浅的阴影。左手轻按,右手一拂—— “铮”然一声,如金石裂帛,清越非凡。 乐声自她的指尖倾泻而出,珠玉落盘,清脆悦耳。 她的灵魂仿佛随着弦丝轻轻浮起,到达了许久未曾回访的故乡 一曲落地,喝彩声不断,人声鼎沸。 崔云知恭敬地将琵琶还给郦家娘子,极其卑微地伏在地上,她的眼神中充满着渴求,轻声开口道:“现在,您愿意买我回去吗?” 她感受到自己的手上覆盖了另一个人的体温。那温度透过相贴的肌肤传来,将她从冰冷的地面上轻轻带起。 郦小娘子紧紧牵着她的手,声音清亮,带着一贯的骄纵与毫不掩饰的得意,朗声道:“这个小琴师,我要了!” 崔云知喜极而泣,一面哭一面说:“小神仙救命之恩,上刀山,下火海,我定不辜负!” 郦小娘子听乐了,敲了她的脑袋笑道:“什么小神仙,你这小乞丐真有意思。今后得叫小姐,明白了不?” 崔云知猛地点头,对方又乐得敲了她的脑袋一下。 入了郦府,她便成了郦家娘子的贴身丫鬟。 自此,她不再是那个蜷缩在笼中待价而沽的孤女,而是有了遮风避雨之所,更有了知她爱她的小主子。郦小娘子爱听她弹琵琶,很珍惜她的手,从不让她干粗活,崔云知一直感激在心。 眼看着崔云知出落得越来越水灵、楚楚动人,旁人都说她是狐媚子,留不得,只有郦小娘子护着她,也只有郦小娘子愿意信任她。 崔云知想,只要小姐不弃,她愿将一辈子献给小姐,给她弹一辈子的琵琶。 崔云知又重新有了一辈子。 可有一个人的出现,却让她起了不该有的私心。 那是入郦府一年后的秋天,秋季晴朗清爽,最适宜游玩。 那日,郦小娘子正在闺房里百无聊赖地翻着手中书页,盯着旁边站着的崔云知看了半响,骤然灵光一闪,弯了眉眼笑道:“整日听你说什么采菊东篱、悠然南山[注2],不如咱们趁着好时节偷偷出去,见见真山水!” 崔云知被她说得心中发痒,却又犯怵,垂头低声道:“若是被主君、大夫人知道了……” 郦小娘子一拍她的肩膀,笑嘻嘻道:“怕什么?天塌了有我顶着!” 崔云知经不起诱惑,被她一撺掇,便毫不犹豫地上了贼船,成了共犯。 为了多瞒几日,两人特地跑到离郦家府邸颇远的京郊,借了间民舍。 那块地方紧挨着一座苍翠的大山,山间有清泉终年不息地流淌下来。村里的老人常说,这里依山伴水,其间的草木鸟兽,都沾了天地灵性。 过了这座山便是一大片树林,正是世家子弟最爱的游猎场。时常听得见马蹄声碎、弓弦惊风,以及少年郎君们纵马驰骋的欢笑呼喝。 一道山脊,隔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郦家小娘子自小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崔云知虽做了一年丫鬟,却也是个半吊子,烧壶水都弄得手忙脚乱,烟熏火燎。 初来乍到,两人对着那壶迟迟不开的冷水面面相觑,终究是没了法子。饭菜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郦小娘子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拉起她,破罐子破摔道:“今日不能吃不上饭,我们去隔壁碰碰运气!” 幸而隔壁那户农家热情得很,又见得是两个眉眼灵秀、说话清甜的小娘子,不但留她们吃了顿热腾腾的农家饭,还塞给她们秋收得来的瓜果。 入住山林间,激起了郦小娘子旺盛的好奇心,凡事非得要亲自尝试。她一日路过时,听旁边村民说山上有灵芝,便头脑一热,借了箩筐就独自上山了。 她凭着村民的描述在山中转悠了大半天也没能找见,时间却一分一秒地在山野中流逝。日落了西山,天色暗沉下来,月光如银针从树叶间的缝隙里密密地插下来,四下都浸在一股清冷的知觉里。 郦小娘子终于开始害怕了,她想要下山,却恍然惊觉,她找不到来时的路了。 崔云知回来时找不见人,吓得脸色泛白。她挨家挨户地敲门询问,才知晓自家小姐是入了山林了。 夜里上山,无疑是拿性命去赌博,村民热情却也万万不敢冒此风险。崔云知握着把借来的柴刀,一个人站在入山口。夜里清冷,温热的泪水从她的眼眶滑落,又被冷风吹干,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咽下喉间的哽咽与恐惧,正准备迈出那一步。 “哒、哒、哒——” 忽而听闻一道急促而清晰的马蹄声从山道的黑暗深处传来,打破了死寂。 崔云知惊愕抬头,只见一道黑影从陡峭的山路上疾驰而下,眨眼间就到了跟前。 “吁——!” 马上之人猛地缰绳,那匹通体黝黑的马顿时扬起前蹄,发出一声震耳嘶鸣。 崔云知被吓得手一软,手中的刀“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马上的少年身着暗色骑装,只是夜色模糊,崔云知看不清他的脸,唯有那双眼眸在黑暗中锐利又明亮,正带着几分审视和些许玩味,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 那少年微微偏过头,眉峰轻挑,声音清朗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的脸上转了一圈,似乎确认了什么,才接着问道:“可是来寻这位娘子?” 说着,他侧了侧身。崔云知这才看清,在他披风的遮掩下,怀中竟安稳地依偎着一个人,正是她家小姐。 [注1]:引用、化用明代黎景义《巨灵诗》 [注2]:源自东晋诗人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崔家女 第16章 白玦 郦小娘子似乎是晕了过去,伏在马背上一动不动。崔云知讪讪开口:“我家……我家小姐,还好吗?” “这位娘子应无大碍,只不过是山中遇虎,吓得晕了过去,幸而某恰好经过,出手相助,才得以脱险。”那人解释道。 少年身体矫健,虽怀中抱着人,却仍翻身下马,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地上。他打量了崔云知片刻,眼神中带着揣度,眯起眼道:“你家小姐脖子上挂的可是千金难买的白涣玉,想来应当不是普通人家,京城世家林立,就是不知道贵府是哪一姓?再者,既是世家千金,又为何会出现在这荒郊野岭?” 崔云知被一番话问得直冒冷汗,她犯怵地盯着眼前的少年,深吸了口气道:“公……公子问这么多做什么,我替我家小姐多谢公子搭救,不如先将我家小姐交与我,这一路劳烦公子了。” “来路不明的人我不救,若是不交代清楚,我就把你家小姐送回山里去。”对方威胁道。 少年嘴角扬起一抹弧度,只是隐没在了黑暗中,崔云知看不清,若是能看清对方的神情,崔云知当即就能知晓,面前这少年纯粹是在拿她当乐子。 崔云知被这话唬住了,哭诉着说:“我家小姐是郦家嫡长女,只是一时贪玩,才带了我离家出走,跑到这山郊野外来体验古人的山水之乐。此事并未知会家中长辈,所以方才支支吾吾不敢相告,还请公子高抬贵手,放过我们二人。” “山水之乐?”那少年没忍住,突然笑出声来。他箍着怀中人走近了些,崔云知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样貌,剑眉星目,好不俊朗,只是那脸上毫不掩饰的戏谑让她恼羞成怒,方才明白自己是被对方戏耍了。 少年小心翼翼地将郦小娘子送入崔云知怀中,转回身去牵马,丝毫不避讳地问道:“你们住哪?既然是体验山水之乐,总得有个住处吧。好歹救了你家小姐一命,在下讨个方便,救命之恩不求重谢,但求借宿一宿,如何?这总不过分吧?” 崔云知学着他的语气,以牙还牙道:“我们不收来路不明的人。” 少年被这番话逗得笑起来,端正了神色,朗声道:“江国公谢氏长子,谢白玦。” 谢白玦打趣道:“可以带路了吗,小娘子?” 崔云知整日关在郦家,两耳不闻府外事,自然不认得这个人。但当下也不免觉得这人行为轻浮,太过狂放不羁,男女授受不亲,一点也不知道避讳。 崔云知暗自扫了身后人一眼,那人牵着马匹,走得大步流星,嘴里还叼着根不知从哪揪来的狗尾巴草,一看就没个正经。 “小娘子这么瞧着我作甚?”谢白玦歪了脑袋看她。 “没事……没事,这条道上黑灯瞎火,公子牵着马走路,多留心一些。”崔云知嘴上好心好意地提醒着,心中却腹诽不断,将自家小姐拥得更紧了。 终于走到了屋前,崔云知才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谢公子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还没个住处?” 谢白玦把马栓在了屋门外,闻言也不遮掩,坦然答道:“实不相瞒,我也是偷跑出来的。家中人嫌危险,不准夜猎,我却偏偏觉得刺激,骑着马就来了。当下身无分文,本来是打算翻过山找个农家借宿一晚,才恰好遇见了你家小姐。” “看来是命中注定,天命难违啊。”谢白玦笑道。 崔云知没接他的话,服侍自家小姐进了里屋,搁下一句:“旁边有间茅草房,若公子不嫌弃,可以将就一晚。” 谢白玦天性随意,没有世家公子的毛病,爽快应下:“那自然是极乐意。” 夜色清凉,崔云知扶着自家小姐躺下,跨出里屋时,见那少年不知从哪弄来一块草席,铺在地上,他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躺在屋前的空地上,将胳膊枕在脑后,望着天空发呆。 那少年嘴里的草还没吐,被夜风吹得轻微晃动。 “谢公子今夜是要睡在这?”崔云知惊讶道。 “晚上寒气重,睡这容易着凉,不过是被这山水迷了眼。”谢白玦漫不经心地答道,“你看这天空,倒是比京城的要好看得多。” 崔云知闻言抬头。近来多雨,夜幕如浓墨泼洒,厚重的云层将星光遮掩得一丝不漏,举目四望,唯有一片沉沉的漆黑。 究竟哪里好看了? 崔云知不明所以,心道,真是个怪人。 鸡鸣破晓,天色已经蒙蒙亮,崔云知起来时发现里屋的床榻上已经没了人影。她心急火燎地在屋内屋外绕了半天,才终于在栓马的地方寻见了自家小姐。 此时,郦小娘子正好奇地蹲在地上,和面前这匹通体黝黑的马大眼瞪小眼。 马儿一甩鬃毛,低下头,巨大的脑袋缓缓靠近她,鼻孔一开一合。 崔云知吓坏了,拽着郦小娘子的手腕把对方拉远了些。 郦小娘子犹疑地盯着她看,目光在四周转了一圈,复又落到崔云知身上,问:“这东西哪来的?” 崔云知正欲开口,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去。她斟酌着措辞,一时没想明白如何解释昨晚那个陌生男子的事。恰逢屋外有个人慢悠悠地走来,替她开了口。 谢白玦手里还提着抓来的两只野鸡,笑道:“这劣马是在下带来的。” 郦小娘子这才将目光移到了少年身上,此人一身骑装,穿戴不凡,显然不是此地的居民。 她毫不客气地开口道:“你又是哪来的?” 崔云知心下一惊,正欲开口解释,却被她家小姐狠狠瞪了一眼,当即又垂头噤了声。 谢白玦仿佛是听了什么乐子般大笑起来,道:“传闻郦家娘子知书达理,精通六艺,如今看来也不尽然。” “对待救命恩人,就是这样的态度?” 他不紧不慢地说着,顺手将手中的野鸡扔在门前的空地上,旁若无人地去井前打水。 郦小娘子一愣,拽了拽崔云知的衣袖,压低声音问:“那人所言属实?恩人,哪门子恩人?” 崔云知低声答道:“小姐昨夜昏过去了不记事,昨晚正是这位谢公子将你从山中带回来的。” 郦小娘子眯起眼,陷入沉思,马蹄声与野兽嘶鸣交杂在一起,沿模糊的记忆重现在耳畔,顺带着卷来山中夜里独有的清寒,冻得她一哆嗦。 想起来了,她从野兽的血口中逃脱,落入了一个温柔的怀抱。 一瞬间,仿佛全身气血均往大脑冲去,冲得她面红耳赤。郦小娘子轻轻掐了下崔云知的胳臂,忿忿道:“怎么不早说!” 崔云知:……QAQ,不让我说呀。 郦小娘子整了整衣裙,顶着张泛红的面颊,快步走到水井旁,难得一回收起了大小姐的架子,躬了身当孙子:“我昨夜昏过去不记事,认不得恩公的模样,还请公子莫要计较。” 谢白玦将水舀到盆里,清洗着手上的泥污,闻言抬头看她,剑眉轻挑,道:“当下是认得了?” 郦小娘子点点头。 谢白玦蓦地笑起来,擦干了手,盯着她道:“那郦娘子打算如何报答呢?” 不是说不求重谢,但求借宿一晚? 崔云知目瞪如铃,抿起嘴暗忖:果然是个伪君子,天可怜她家小姐,竟欠了这种人恩情。 郦小娘子想起那些个话本里的情节,腾得一下脸更烧了,支支吾吾道:“公子气度不凡,想来金银珠宝这些世俗物应当是看不上,不知谢公子想要什么?” 谢白玦站起身来,眼眸中闪着微光,说出口的话却不同寻常:“估摸明日之前,我家里人便会找过来。一日之内,不如郦娘子带我也体验体验这山水之乐,如何?” 郦小娘子和崔云知交换了个眼神,均是一脸茫然,这山水之乐,她们都还没体验明白,怎么半路还杀出个人来。 郦小娘子咬牙应下:“恩公既然开了口,自然是行的。” 谢白玦嘴角微抬,捡起地上被缚住了双脚却仍旧扑腾个不停的野鸡,盯着面前的人道:“想吃烧鸡么?” 郦小娘子咽了口唾沫,点头如捣蒜。 谢白玦又道:“会做么?” 郦小娘子和崔云知对视一眼,想起那壶使尽了浑身解数都烧不开的水,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闷头噤了声。 谢白玦似乎是被她俩逗乐了,大笑起来,道:“行啊,那我来做,两位也不能白吃,帮我捡些柴火来,不过分吧?” 郦小娘子轻哼一声:“这有什么难的。” 日光照亮山野,农人们扛起锄头、耕犁,赶着黄牛开始奔走忙活。大山脚下有座茅草盖的小屋,三个年轻人坐在屋前的空地上,围着烤得焦黄油亮的野鸡。 火烧得正旺,油水滋滋作响,郦小娘子不禁咽了口唾沫,撇开眼,开口问道:“公子有灶不用,为何偏偏要在这搭起架子生火。” 谢白玦翻动了一下烤架,轻声道:“在山野间野惯了,我不会用灶火,只会这样做。” “谢家算是将门高第,怎会放任你在山野间?”郦小娘子支着脑袋问道。 谢白玦闻言垂下眼,沉默了片刻,才答道:“将门高第,却没有个将门的模样。” 崔云知不了解这些世家来龙去脉,直言道:“谢公子何出此言呢?” 郦小娘子突然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崔云知吃痛,哀怨地瞅了她家小姐一眼。 “小仆无知好问,公子莫要计较。”郦小娘子宽慰他道,“管那些人说什么,无能之辈才爱嚼人舌根,谢家先祖战功赫赫,是不可置否的事实。” “我不会被这些无谓的闲言困住,也不会被京城困住。”谢白玦抬起头,盯着旁边正吃着干草的骏马,沉默良久,才一字一句地开口道,“我的刀和箭上浇筑着先祖的亡灵,终有一天,我会让我的马驰骋在边关的草场,去完成先祖未做完的事。” 郦小娘子和崔云知听得愣住了,崔云知想起了很久以前爹爹教她念过的一句诗: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注1]。 谢白玦似乎是回过神来,又轻笑出声:“话说得多了,让两位小娘子见笑了。” 他从烤好的野鸡上撕下一大块嫩肉递过去,郦小娘子却没接,反而眼前一亮,一拍他的肩膀。 “好男儿!这才是大丈夫,比那些个锦衣玉食、寻欢作乐的世家子弟硬气得多!谢白玦这个人,我郦姬——”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着措辞,随后朗声笑道,“认下了!” 崔云知欲哭无泪,男女授受不亲啊小姐! 可惜她家小姐自然是接收不到她的劝告了。 谢白玦闻言也笑起来,似乎觉得很有意思,道:“郦小娘子,也比一般闺阁女子硬气得多。” 就是很爱一些“不与凡俗同”的角色。 [注1]:出自唐代诗人李贺的《南园十三首·其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白玦 第17章 月光 那一日,是惊心动魄、又不可思议的一日。 那里的山坡上布满牛羊,那时的牧童哼着清歌,他们走过田野、穿梭山林,见过马蹄之下随风浮动的草场,见过山野之间蜿蜒曲折的清溪,也见过山顶之上群星璀璨的夜空。 当万练银河从头顶奔涌而过,将时间与永恒洒下人间时,崔云知想,哪怕过了十年、二十年,她也一定还能记起这片浩渺星空,记起那掬山泉水的清冽甘甜。 “当真是璀璨夺目,这可比窗户里的月亮好看得多。”郦姬的眼眸中倒映着星光,连面颊都是亮闪闪的,“生来十六载,竟全是坐井观天。” 崔云知也不禁惊叹道:“这才是真山水啊!” 夜晚的山顶风大,将草吹得晃动,发丝被吹得遮挡视线,谢白玦懒洋洋地靠在一块岩石上,嘴里依旧叼着根不知从哪扯来野草。 他闻言笑道:“此行不虚。” 郦姬顿了顿,在看不见的地方抓紧了衣袖,许久才开口:“明日,谢公子便要离开了?” “谢府的人再怎么酒囊饭袋,天亮时也该寻来了,郦娘子也待不了几日。”谢白玦垂眸看她一眼,又蓦地笑起来,“郦大人可真是忧心坏了,报了官不说,还花重金派了许多人来寻郦娘子。未知会长辈便擅自离家,郦娘子倒是胆子大得很。” 郦姬心中一跳,又兀自生出些愧疚,叹了口气答道:“我天生顽劣,从来不肯安分守己,只是可怜父母,得了个不孝女儿。” 崔云知听得愣住了,那句“报了官”在她脑子盘旋许久,落地成对问责的恐惧,从心底升腾起来,继而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扯住郦姬的袖子晃了晃,低声道:“小姐,不如……不如我们也尽早……尽早回去吧。” 郦姬顿了顿,没有立即答话,沉默散在空气里,似乎有某种未知的情绪在悄无声息地发酵着,过了半响,她的嘴角才漾开一抹微笑,道:“罢了罢了,今日和谢公子一道游山玩水,很是尽兴。” “舍不得?”谢白玦盯着她,似乎一眼就洞穿了她的心思。 郦姬从地上站起来,拍净手上沾染的泥灰,状似满不在乎地说:“只是被外面的风景迷了双眼,不再情愿……当闺阁里的金丝雀……” 谢白玦没出声,半响后才吐掉嘴里的野草,低声开口:“不如我们再走远一些,翻过这座山,策马南去,快则大半天,慢则一整天,即可到达最近的京郊关隘,彻底离开京城。” 他对上郦姬的视线,说:“郦娘子,敢是不敢?” 少年的声音清朗,被夜风吹散,变得模糊,好似远方传来的低语,搅起她的心绪,漾开一阵阵波澜。 还没等郦姬答话,谢白玦又先兀自开了口,笑道:“反正我是不敢。” “肩上有责任,家国有规法,所以不能逞一时少年意气。可就如我所说,终有一日,我会离开这里,去做我想完成的事。” 崔云知面色不善地盯着面前的少年,只怕一个不注意,自家小姐就被他拐跑了。可待回头一看,当对郦姬怅惘的目光时,崔云知又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家小姐,是真的想离开这里。 崔云知想不明白,明明老爷、大夫人都十分疼爱小姐,把她捧在手里、含在嘴里,从小锦衣玉食、无忧无虑,为什么……为什么她还要想要离开。 崔云知蓦地忆起了在洪水中失散的爹爹与娘亲,若是能重来一次,她一定会牢牢抓住他们的手,绝对不会离开他们。 她家小姐,到底是为什么呢? 崔云知没能问出口,日光还未布满四野时,郦府的人已经找过来了,引着官兵而来的,正是隔壁曾收留她们吃饭的那户人家。 原来是农人赶集时见到了布告上张贴的寻人画像,画像旁写的报酬是黄金。那可是黄金,平民百姓劳苦一辈子,哪里能见过真的金子。 而那个萍水相逢的谢家少年只是笑着挥了挥手,就湮没在了人群中。 “郦娘子,有缘再会。” 后来,崔云知跟着郦姬被带回了郦府,郦大人发了很大的火,罚郦小娘子跪祠堂反省,夫人们说小姐不知检点,丢了郦家的颜面,还要把崔云知这个祸害卖到青楼去,后来还是郦小娘子以死相逼,这件事才不了了之,却也免不了一顿责罚。 “疼疼疼——你要谋杀我啊!吴符你药往哪上啊!”崔云知疼得直抽冷气,颤抖着骂出声。 郦府的柴房内,穿着布衣的小仆蒙着眼睛四处摸索着,手里的药全撒在了地上,他干脆把药往上一搁,也窝了一肚子火,毫不客气地回绝:“蒙着眼睛怎么上药?!崔云知这都什么时候了,咱俩都是下下下等人,别惦记着你那点礼数了,命都快没了还跟我讲礼呢!” 崔云知的脸腾得一下烧红了,半响没吭声。 吴符不耐烦道:“喂!听到没?郦府从上到下,除了我还有谁敢来帮你?” 爹爹娘亲,女儿如今是形势所迫,绝非自我轻贱,崔云知这么想着,心如死灰地闭上眼,闷声道:“那你把布条摘了吧。” “早说嘛,真是的……”吴符把碍眼的布条摘了,盯着面前人背上纵横交错的伤痕,又兀地愣住了,他顿了顿,才沉声道,“他们,是真下了狠手。” “先说好,是看在小姐的份上才帮你的,日后出事了,你可不许把我供出来。”吴符一边说,一边放柔了手里的动作,缓缓将药粉撒在伤口上。 “知道了知道了,嘶——疼啊!”崔云知抽了口气,又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小姐呢?还跪着吗?” “是啊,这都第二天了,以往不都是最多只罚一天?” 崔云知的神色暗下来,垂了眸道:“都是我的错,都怪我。” 郦姬这回被罚跪了整整三日,出来时膝盖染上一层很深的淤青,几乎不能行走,在床榻上躺了一周,才渐渐好转起来。 崔云知也终于从柴房里被放了出来,一边养着伤,一边陪郦小娘子说话解闷。 郦姬从前也会被罚跪,但每每过个一两天又活蹦乱跳起来,这回却像生了场大病一样,膝盖的伤好了,病却不见好转。 她终日郁郁寡欢,对什么事都是兴致缺缺,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也就偶尔听崔云知弹琵琶,才会勉强挤出点笑容来。 郦小娘子常常一个人坐在宅内的院子里往墙外望,一坐就是一天,可郦宅围墙实在太高,挡住她的视线,什么也看不到,连那株长在墙边的红杏都命人修剪得规整,将伸出墙的枝桠尽数斩断。 眼看着郦小娘子日渐憔悴,那些尖锐的目光才渐渐收起来,开始变得慌乱。他们问崔云知,小姐这是怎么了? 崔云知也不明白,究竟是从哪里开始变得不对了。 直到某一日,郦小娘子收到了一封未署名的来信,崔云知终于从自家小姐的脸上找到了不同于以往的明媚与生气。 她告诉崔云知,这封信是谢公子写的,崔云知想了半天,才终于忆起了那个月下牵马,说“终要走出京城”的少年郎。 啊,那谢公子写了什么呢?崔云知问。 郦小娘子说,写他策马南去,在关隘那睡了一晚,那里的星空很迷人,只是差点被野兽袭击,幸而他带了防身的刀剑,才是有惊无险。 郦姬讲这些的时候眼睛亮闪闪的,似乎是她自己亲身去过的地方,是她亲身经历过的事,崔云知也听得十分入迷。 这样的信每隔一个月便会来一次,有的时候随信而赠的,还有一些清丽的小诗。郦姬嫌弃这些诗文邹邹的,崔云知却很喜欢,和许久前与郦小娘子初遇时听到的那首《逐鹿》一样,一听就会爱上。 让人情不自禁地对诗人产生向往、爱慕。 崔云知知道,她家小姐喜爱谢公子,否则也不会将那些书信用心珍藏,每晚灯下回信,字字句句都含在嘴里,细细揣摩。因而她时常心生愧疚,每到这时,崔云知便宽慰自己,小姐所爱是潇洒自在的谢公子,而她所爱,只是那些偶尔流露的诗文才华。 话虽如此,愧赧时存。 某一回,中间间隔了数月都未来信,崔云知找郦小娘子问原因,是谢公子厌了么? 郦姬却喜道:“他随张将军出征去了,说是回来定要将那些军旅乐事,行军所见风光都说与我听。他还说……” “谢公子还说了什么?”崔云知问。 郦姬顿了顿,脸上浮起薄红,支支吾吾道:“他还道,若是……若是凯旋归来,便……便携十里红妆上门,带我离开这里,去江河湖海。” “云知啊,你要随我一道去。” “好呀好呀,崔云知永远跟着小姐。” 崔云知眼见着她家小姐终于笑得灿烂起来,面色也越加红润,待凯旋之日将近,理想的梦就要与现实交融之时,那一道圣旨降下,好似撒了把大火,将一切都焚烧殆尽。 郦家嫡长女郦姬贤良淑德,度娴礼法,官家赐婚,将其许配给汝州陈王,封为陈王妃。 先帝子嗣稀薄,膝下只剩两个儿子,当今太子以嫡长子身份立为储君,而对于陈王这个从小温和良善的小儿子,先帝也是十分怜爱,如今亲自赐婚,便正是要彰显这份恩宠。 若是抗旨,便是无视皇权,家门不幸。 倘若书信流露,莫说郦家,便是江国谢家也难逃问责。 她郦姬并非不明事理,一意孤行带来的血流成河,她受不住,数万怨灵的哭喊,她也听不得。 怪只怪命运,怪命运不公,怪她生错了人家…… 往来书信数十封,被郦大人一把火烧成了灰烬,也断了她最后的念想。 她没能等到那个将军凯旋,醒来时,已经坐上花轿,被送往身不由己的地方。 郦小姐走了,再也没有人护着崔云知了。 那一晚,汝州的唢呐奏响吉时,红纱轻幔里,红烛落泪。 那一晚,京城的郦府豺狼环伺,殴打蹂躏中,撕心裂肺。 崔云知满身是血,被扔到大街上,檐角太宽,挡住了月光。她死死地盯着那无尽的黑夜,问老天爷,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对她?为什么要这么对郦小姐?!!! 没有回应,也不会有任何转机。 后来是幻花楼的老鸨看她长得有几分姿色,才将她捡了回去。 老鸨对崔云知说,要给自个儿取个花名,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老鸨叫了她许多声,都没有反应。 崔云知的眼神涣散,意识也逐渐模糊,她的耳边恍然响起那日游山玩水时,牧童嘴里哼唱的清歌,似乎比她的琵琶声还要好听得多。 崔云知沉浸在那股歌声中,不愿意抽身离去,她破裂的嘴唇不自觉动了动:“我……我叫……清歌。” 回忆结束啦!真是苦涩啊! 前面被三次硬控了好多天,后面尽量多多更新!感谢陪我的读者宝宝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月光 第18章 烟火 掖庭狱。 施谦安那双保养得白皙细嫩的手摸上清歌的腰肢,如吐着信子、垂涎已久的毒蛇一般,缓慢地、黏腻地,一寸寸往上游走。 背上的鞭痕绽开血肉,她本应被疼痛折磨得麻木,无知无觉,此刻却敏锐地感受到那双手的存在,所过之处,皮肤仿佛一寸寸溃烂,在心里搅起翻江倒海的恶寒。 清歌颤抖着,回想起六年前的那个荒诞腥臭的夜晚,在无数次午夜梦回时将她折磨,不死不休。 她双眼发红地死死盯着对方,嘴唇在颤抖着:“……不……不要,我不要!” 泪水夺眶而出,划过沾灰的面颊,淌出一道道凄冽的白痕,她用嘶哑的声音跪地求饶:“放过我……放……过我,求……求求你。” 恐惧与黑暗将她吞没,坚如磐石的意志开始松动,碎石飞溅,继而土崩瓦解,她动了动唇,从喉头深处艰难挤出声音:“我说……我是把信藏起来了!” “藏在哪?”施谦安柔声问道,手沿着衣料滑入,缓缓深入内里。 “在郦宅……郦宅后院的杏花树下!”清歌嘶吼道。 施谦安冷哼一声,随即顺势收了手,慢条斯理地将沾灰的手在自己的衣袍上蹭了蹭,嘴角勾起弧度,给了身后的吴符一个赏识的目光。 “小福子,果然还是你有办法。” 吴符浑身一僵,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他的嘴唇似乎动了动,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施谦安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轻蔑道:“没出息的东西。” 转头又挂上一副和善的笑脸,他恭敬地对清歌说:“清歌娘子这几日受苦了,太后娘娘向来怜爱识大体的人,待找到书信后,娘子便自然可回幻花楼去。不过……” 他停顿片刻,继续道:“娘子可别再存自我轻贱的心思,你这条命,当下是娘娘的。太医院的太医,可不会有闲暇来光顾第二回。” 清歌没吭声,她垂着头,沾了液体的发丝一绺绺黏在脸上,看不清她的神情。 在这个不见天日的牢狱里,她十分清楚自己的处境,要么说出真相,要么生不如死。 她不能背叛郦小姐,可她也……真的承受不住了…… * 苏宅。 院门前高挂的灯笼被风吹得晃动,火光闪烁。马车靠门前的下马石停下,年轻的御史中丞身着公服,躬身下车。 在堆积成山的案卷里摸爬滚打了一天,归家时,还携着一身的疲倦。 他缓步进门,眉眼间满是倦怠,却骤然被仆从告知,有客来访。 苏惟清走进庭院,一抬眼,瞧见天上通透澄明的月光,和月光之下,一袭白衣,若月华清辉般俊朗清秀的少年郎君。 那郎君起身,恭恭敬敬地作了一礼,朗声道:“学生谢白珩,拜见苏大人。” 苏惟清自然认得谢白珩,眯起眼,说:“舍弟不学无术、耽玩享乐,近日受邀下那江南去了,不知谢状元此番来访,为的是何事?” “学生久闻苏御史刚正不阿之清名,今有一事,骇人听闻,我虽还未授官,却也以民生为己任,特来请苏公为法度请命。”谢白珩轻轻攥着手中的布帛,义正言辞道。 苏惟清似乎被他这恳切的模样说动,起了兴趣,继而问道:“何事骇人听闻?” 谢白珩抬起头,直直盯着他道:“学生要奏,正是宫禁之中,不修德政、法度沦丧之事。” 苏惟清眼皮一跳,道:“谢状元何出此言?” 谢白珩垂了眸,温声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谁料苏惟清却骤然大笑起来:“我苏惟清身为御史中丞,掌弹劾纠察百官之责,却总有人质疑这折子背后藏污纳垢,人情世故盘根错节,谢状元莫非也是这么认为的?” 谢白珩眼中闪过惊异,一时没能接上话。 苏惟清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既然说宫禁法度沦丧、不修德政,便得受得住考验,拿得出证据。谢状元这前脚都还未踏进官场呢,最好是真的为民生着想,而不是想在我这耍勾结攀附那一套。” 谢白珩眉头不自觉轻轻蹙起,这苏大人,果然是个不好对付的刺头。 他继而轻笑出声,拱了手道:“苏大人当真是名副其实。学生并非怯懦,只是不愿打草惊蛇,才求借步说话。苏大人既然都这么说了,那我便如实告知。” “学生要奏的,正是太后宫中强掳幻花楼花魁,掖庭滥用私刑拷打之事。那女子手写血书托江太医传出,刑罚严酷,声泪俱下。若非江太医仁慈宽厚,告知于学生,学生竟不知,天子脚下还有这般横行无道之事!” 苏惟清闻之一怔,沉声道:“此事当真?” “人证、物证俱在,那女子如今还关押于掖庭。是确有其事,还是空口编造,苏公一查便知。”谢白珩将手中染血的布帛呈上,垂眸叹了口气,继续道,“一介弱女子,于天子脚下遭此荼毒,若律法纲纪不能护其周全,敢问苏公,天下万民,谁人不心寒?” 苏惟清接过布帛,每读一字,眉头拧得越紧,神情越发严肃,他摆头叹气,继而轻拍谢白珩的后背,沉声道:“谢圭瑄是好臣子,此事,我苏惟清定要为其讨个公道!” 月华清辉落下,一地清寒。 这一晚,苏宅的内室注定灯火通明,御史中丞的铁腕之下,将有激愤慷慨词,墨落惊风雨。 却说谢白珩前脚刚踏出苏府宅门,长街窄巷的另一头又迎来了一位新科进士。郦宅的大人正此刻准备和衣入梦,却突然被仆从知会,有要客来访。 郦大人乍然被扰了清净,面含不满地问道:“可是皇宫里来的贵人?还是达官显赫?” 仆从歪着脑袋想了半天,答道:“回大人,似乎是位新科进士。” “逐出去!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也敢来扰我郦府,不知礼数。”郦大人怒不可遏地喝道。 “可是大人,那人提到‘崔云知’、‘书信’,说是您一定会感兴趣。”小仆说。 什么?! 顷刻间,困意尽数褪去,反而从心底升起阵阵不安与恐惧,许多年前的旧账,早应被他亲手掩埋进土壤里,不见天日。 如今,有人要旧事重提,究竟意欲何为? 他起身披了件大氅,眉头紧锁,对仆从唤道:“请那人进来。” 郦大人在偏厅里坐了片刻,才终于在焦灼难耐中等到了来人。 那人一身青白长衫,举子打扮,只是眉目极为冷峻,不苟言笑时,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令人心生敬畏,不敢放肆。 郦大人满脸狐疑地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试探道:“不知榜眼郎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那人嘴角漾开一抹笑,周遭锐气也被这温和笑意化去六七分。他薄唇轻启,吐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郦大人,大难临头了。” …… 待陆则之从郦宅出来时,已经是将近两更,要上常朝的官员早已歇下,而对于广大不需早朝的贵族、富商来说,却是夜生活的鼎沸时刻。 乐华大街,是回西街的必经之路。此刻正是人声喧沸,好不热闹。 “这位官人!看看扳指么?我这玉扳指,可是上好的白涣玉做的!”裹着布幞头的小贩笑嘻嘻地叫住他。 陆则之停了脚,目光落在摊子上,那一个个玉扳指精巧圆润,确实是白玉无瑕,但绝对不是白涣玉所制,更像是用低档玉料做的仿制品。 陆则之并不在意这些,他只是想起了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什么世俗物件,戴在那样一双手上,似乎都会沾染仙气。 噢对了,他还想起了,那手腕处,令人着迷的粉红桃花。 “官人,官人!如何?有中意的么?”小贩欣喜地看着他。 “陆官人可有中意的?” 一道清朗又熟悉的声音乍然从耳畔传来,带着轻佻,在陆则之的心底漾起阵阵涟漪。 他蓦然回首,只见那人站在人流中,笑意盈盈地瞧着他。 茫茫尘世仿佛在一瞬间褪成远景,陆则之觉得恍惚,一切变得如梦似幻,好不真实。 他怔愣半响,才终于从千头万绪中寻出一点清明,开口道:“真巧。” “可不是?陆兄今日怎么有闲情来逛夜市?”谢白珩轻敲手中的折扇,缓步走近,也凑到摊子边来。 陆则之盯着那张越来越近的脸,不由自主回忆起那晚马车之上的温柔旖旎,耳尖烧上薄红,脸色也略不自在。 他仓促答道:“来京城将近半月,却还未好好欣赏这京华夜色,难免可惜。” 可面前人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这点端倪,哪壶不开提哪壶道:“听小仆说,放榜那日晚我喝醉了,是陆兄送我回来的。” “陆兄倾力照顾,谢某无以言谢。既然我常住京城,不如便来当个东道主,带陆兄好好体味这京都风情,如何?”谢白珩笑起来,又从摊子上择出一块色泽最好的白玉扳指,对小贩道,“这扳指我要了。” “好嘞!官人好眼力!这个是里头最好的白涣玉料,与您眼缘好,便收您一百文如何!”小贩脸上堆笑,眼睛却提溜地打着转。 谢白珩笑起来,当即也爽快地付了钱。 陆则之并未说话,谢白珩只当他是默认了,把玩着手中的扳指道:“良辰美景,不如带陆兄吃花酒去?” “听你的。”陆则之道。 两人顺着人流往前走了一段,人潮推搡中,陆则之下意识地将谢白珩护向身侧,他的目光扫过对方刚刚把玩扳指的指尖,骤然缩紧,压低声音道:“那扳指粗劣不堪,你何必买它……” 配不上你。 谢白珩闻言一愣,借着人群的缝隙灵巧一转,与他面对面站着,笑道:“白涣玉千金难买,是给人看的体面。而这夜市上的小玩意……”他顿了顿,凑近半步,声音中带着戏谑,“是烟火人间送给我的故事,不是更加有趣?” 烟火人间…… 瑶台下的神仙,也会喜欢烟火人间吗? 夫夫联手,主线不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烟火 第19章 丹桂 乐华街上人声喧沸,隔得稍微远些,连交谈都得嚎着嗓子、费些气力。因而两人靠得极近,一前一后,在拥挤的人流中,缓缓前行。 这般身形高挑、又丰神俊朗的少年郎,向来抓人眼球,万众瞩目,何况一次性来了俩。他们一路上吸引了不少目光,倾慕的、艳羡的,抑或是不怀好意的,见了谢白珩腰间雕着“谢”字的玉牌,却又纷纷偃旗息鼓,死了这点心思。 江国谢家,家大势大,更何况手握一方兵权,不是谁都能惹得起的。 也有几个认出了谢白珩,又气血上头,胆儿肥的,面含欣喜地凑上来问:“公子可是那桃园诗客谢圭瑄?” 谢白珩一愣,继而轻笑一声,颇有涵养地温声答道:“小娘子认错人了。” 那姑娘衣着华贵,想来也应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闻言颇为丧气,眉梢也挂上三分落寞。 她盯着谢白珩瞧了半响,仍不肯罢休,道:“公子气度不凡,既是谢家人,可认得谢三公子?” 谢白珩正欲开口,却被身后人抢先答了话,陆则之面色不改,声音却比往常要沉上几分,道:“无意冒犯,只是谢圭瑄这样的名流不是我等能攀得上的,我们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多叨扰娘子了。” 这话看似得当有礼,却含着不悦,仿佛是在暗暗告诫那女子,不足高攀。 只是小姑娘迟钝,未琢磨出话中意,待反应过来时,面前的人早已湮没在了人潮里。 两人顺着人流走了一段,走出了小摊小贩云集的集市区,人群也渐渐松散起来。 “陆兄走得这样急,可是知道要往哪去?”谢白珩骤然叫住他。 陆则之顿了顿,这才停住了步子,缓缓松开了握住的手腕。那一抹温热乍然离手,心中不由得生出点怅然,声音也连带着低沉起来:“是我唐突了,不过方才那一片人潮汹涌,恐旁生枝节,我只是想着要往人少的地方走。” “那真是巧了!”谢白珩将合上的扇骨往掌心一叩,偏头示意右侧,笑道,“我要找的正是这家酒楼。” 只见高大的台基之上,一家酒楼拔地而起,五层楼高,仿佛能贯云霄一般,精美繁复的斗拱上挂着红幔轻纱,廊间琉璃金灯更是璀璨夺目。 那门头高挂的金字牌匾晃进陆则之的眼中,在脑海里翻卷起阵阵波涛,将某些有关风月的温柔记忆裹挟,浮出水面,涌上岸来。 春三月的风未尽,陆则之却从风中闻到些若有似无的桂花香,他恍然记起,那是一年中秋夜。 那会他已入职馆阁半年,朝廷分配给他的公廨[注1]走水,不得再居住,他陆则之便沦落为无处可依的离群雁。由于前生顽固死板到不可一世,人人都当他是刺头,恰而鄂州考题风波刚过不久,同僚们躲他还来不及,遑论施以援手。 盘缠已尽,囊中羞涩,眼看这陆官人要流落街头,最是穷困落魄时,大伙都搬起小板凳等着看好戏,却没曾想,最后居然是在众人的艳羡中,被洮园主人捡了回去。 陆则之虽心中别扭,却到底是走投无路,只能红着脸闷头应下,自上回考题风波下狱之后,又一次承了谢圭瑄的情。 十五的月亮,圆而皎洁,圆而清寂,那一晚,陆则之独自一人坐在庭院里,借着月光给家中母亲写信。 仆从要为他点灯,却被他制止了,寄人篱下,却也总惦记着那点岌岌可危的自尊。 他骤然抬头,仿佛隔着一轮明月遥望千里,他瞧见母亲在灯下劳作的身影,那柔软又带着薄茧的手将白日采摘的秋茶仔细分拣,茶香从千里之外传过来,沁人心脾,又沿着笔尖流出,落到纸上,笔墨浓淡处,一字一句都含着真情实意。 半响,陆则之搁了笔,将湿墨吹干,极为珍重地收进信封里。 月华清辉落在他的身上,将那平日里不可一世的锐气消融殆尽,显得孤寂、落寞。忽而听闻远方传来人语喧笑,藏于内心深处的那片柔软似乎在此刻被不断放大,陆则之的目光又暗淡了几分。 烟火喧嚣,都与他无关,一切皆非他所有。 他正欲起身,大门处却忽地传来仆从的欣喜声,继而有一道脚步声自远而近,人声比人影先一步到达。 “怎么不点灯?”那道清朗的声音,穿过庭院,传入陆则之的耳中。 陆则之愣了神,有些纳闷。他先前听小仆说,谢三公子回江国公府赴中秋家宴,今夜是不会回来了,谁料当下不仅是人回来了,还早得不同寻常。 庭院里的琉璃灯被点亮,四下顿时开阔明朗,那身着淡秋香色锦袍的玉面郎君递给他块浑圆精致的冰皮月饼,弯了眉眼笑道:“陆兄可愿赏脸陪我喝酒去?我请客。” 某些童年阴霾常常挥之不去,陆则之对酒向来抗拒,甚至称得上是恐惧,出入宴席常常滴酒不沾,因而受敬酒时多被人诟病,道他不识好歹。 他一直以来恪守的原则与底线,却在此刻,在面前这个人含着期待的温润眉眼中,开始松动,鬼使神差地,陆则之应下了。 滴酒不沾的陆则之,极其荒谬地要去陪一人喝酒。 他想,陪他而已,又没说自己一定要喝,有何不可? 那人笑着握住他的手腕,领他穿过汹涌的人潮,穿过喧嚣欢腾的商铺小摊,穿过彩星烟火、鱼龙漫衍的乐华大街,到了京城著名酒楼——醉仙京。 与仙同醉,与神共饮。 谢三公子大概是经常来,一进门便被楼里的伙计领着,轻车熟路地往顶层走。 雅舍里已经铺好地毯,香炉渗出袅袅轻烟,两侧的大窗前卷帘上挽,窗户的位置正好,恰能让皎洁满月晃进人的视野里。 身姿曼妙的艺妓身披红纱,正面含娇羞,抱了琵琶跪于舍内中央。谁知谢白珩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便唤伙计来说了几句话,让其退下了。 高处不胜寒,将楼下喧沸都隔离开。 谢白珩给自己斟了酒,心满意足地喝了一口,笑道:“京都最好的春琼酿,这醉仙京着实是有些本事。” 陆则之没动桌上的酒杯,清了清嗓子道:“陆某不胜酒力,恐怕无福享受,说是陪酒,大概只能是言语作陪了。” “陪酒”二字不知是触动了谢白珩的哪根心绪,他的目光落在陆则之的脸上,盯着看了半响又蓦地偏过头去,声音沉闷地吐出一句:“那真是可惜了。” 过了一会,谢白珩似乎是仍不死心,问道:“陆兄为何不肯饮酒?可是有什么特别缘故。” 陆则之顿了顿,继而恭敬地回应:“幼时不幸,提起酒就会联想到某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罢了。” “难不成是晟君幼时遭遇醉鬼闹事?”谢白珩思酌着开口,停顿少顷又继续道,“甚至是伤及无辜?” 陆则之心中一惊,倒真是让此人猜得**不离十。 不过他表面上仍维持着波澜不惊,意图岔开话题,说:“上回考题风波受圭瑄保下,如今又借住洮园,大恩不言谢,我身无长物,惟将此恩情铭记于心,他日定当百倍相报。” “我说过了。”谢白珩说。 “什么?”陆则之一愣。 “晟君才高八斗,对国事一腔热血。当今朝堂之上,敢于为生民发声,而不为己身求利益者,惟陆晟君一人而已。” 谢白珩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我敬之……也惜之。” 惜之…… 陆则之只觉心中一热,继而一股怅然和酸涩涌上来。 恍惚间,他瞧见那人端着杯酒绕过桌案向他走来,温润好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沿着耳廓滑入,激起一种酥麻的、陌生的生理体验。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不知我是否有幸,做那个帮晟君走出阴影的人?”那人说。 毕竟在这遍地朱紫的京都,要建起人际网,不会饮酒可走不通。 陆则之盯着面前的酒杯,握杯的手腕处有道粉红色的桃花胎记,晃进视野里,分外夺目,分外刺眼。 他想,未饮先醉,真不像话。 仿佛是被鬼迷了心窍一般,他的唇离杯沿越来越近,最终覆盖其上,就着那只手,让辛辣的酒液滑过喉舌,一饮而尽。 滴酒不沾的后果便是,他对自己的酒量一无所知。 谢白珩盯着他双颊漫上的红晕,和迷离的双眼,脸上显出惊愕,没忍住笑起来:“一杯就醉了?滴酒不沾倒也不无道理。” 后来如何,陆则之记不清了,他只知道,那晚是谢白珩背他回洮园的。 他记着街巷的灯火,和地上被无限拉长的倒影。他枕在谢白珩的肩上,闻到对方身上好闻的香气,忍不住往脖颈处蹭了蹭。 一道低沉的声音骤然响起,那人似乎是喘了口气,才开口道:“别乱动。” 陆则之被这道声音唤得清醒了几分,觉得伏人肩头颇有些矫情,也略微不自在,便开口道:“圭瑄……还是放我下来,我非断了腿脚,不必如此。” 谢白珩没作声,半响后才答非所问道:“不沉。” 对方到底是没放他下来,陆则之也没再乱动,就这样相对无言地走了许久,走过一个又一个路口,一直走到长街窄巷的尽头。 为何如此待我,陆则之想。 只可惜他还没能够问出口,便在满溢的桂花香中,沉沉睡了过去。 【注1】公廨:可以理解为官方的宿舍。查了一下,可能实际情况有出入,这里是文章需要,就先这么着吧。 为什么没在中秋那晚发TT 痛心疾首.jpg 锤头顿足.jpg 恨铁不成钢.jpg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丹桂 第20章 痴愚 “陆兄?陆兄?”那人凑到他跟前唤道。 陆则之恍然回神,盯着近在咫尺的眉眼,心如鼓雷,不自主后撤一步,清了清嗓子道:“抱歉,想起些往事。” 谢白珩眉峰一抬,心道不好,难不成前生还有笔恩怨纠葛留在此地? 只是不知,到底是恩还是怨。 他思酌半响,开始打起退堂鼓,讪笑道:“这醉仙京向来红火,这会估摸着没有空下的隔间,不如我们……” 换个地方? 这话还未说完,里头眼尖的小仆已经瞧见了他,眼睛一亮,满脸堆笑地迎上来道:“许久未见三公子了!三公子可是要喝酒,您常去的那间雅舍还特地留着呢,我领三公子上去?” 谢白珩:…… 真不会察言观色,哪壶不开提哪壶。 陆则之看出了他的局促,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听闻在醉仙京之顶,上能手摘星辰,下可俯瞰京华。若不能亲眼所见,岂非遗憾?” 谢白珩盯着他瞧了半刻,微不可察地扯了扯嘴角。 遗憾?前生二十三年,陆相公在京时最常光顾的就是这家酒楼,酒楼主人就差把首相大人当招牌揽客了,您能没见过? 谢白珩最终还是败下阵来,颇有几分咬牙切齿:“那今日定要让晟君大饱眼福。” 店内小仆依旧是轻车熟路地领着二人上楼,依旧是那间极为熟悉的雅舍。 两人走到门口,陆则之突然有些恍惚,仿佛是独饮了无数个漫漫寒夜之后,乍然拥住了一束温热火光,暖意从心房开始,蔓延到四肢百骸,让冻僵的身躯又渐渐拥有了生气。 这一次,不再是物是人非。 他盯着眼前的人,看了许久许久,都仍不足够,那股子如梦似幻的感觉又一次涌上心头。 不真实,好不真实。 不真实到让他心生忧怖,害怕再一次失去,害怕恍然惊醒,发现只是一场幻梦…… 又一次,未饮先醉。 他的呼吸愈渐紊乱,不受控制地伸出手,将那印着桃花的手腕轻轻握入滚烫的掌心,却又不敢握紧,怕灼人的温度烫伤对方。 “怎么了,陆兄?”谢白珩道。 陆则之略微低了头,默不作声,须臾之间,又神色如常地笑道:“没事。” 谢白珩心下疑惑,可也摸不清楚背后缘由。毕竟那本《白珩传》上,有关于陆谢二人的纠葛都是一笔带过,或许是作者刻意为之,也尚未可知。 两人双双落座,玉瓷的酒杯中斟满美酒,倒映着月光。 乐妓的歌声轻柔婉转,在春夜中漾起温柔的涟漪。 一曲落地,余音不绝。 谢白珩拊掌叹道:“这唱词好啊,写得柔肠百转,感人肺腑,字句又是不落俗套,想来是出自秦醉卿之手?” 那身姿婀娜的乐妓恭敬地答道:“回公子,正是。” 随后又轻轻按弦,那袅袅余音便跟着沉寂下去,她搁了琵琶,绕到了谢白珩身侧,为其斟了杯酒递到其唇边,媚眼如波地嗔怪道:“谢三郎只顾着唱词,我这曲难道奏得不好么?” 眼看着半边身子都要倚在谢白珩身上,他顿时被这脂粉气熏了个扑头盖脸,虽然心下难受,又不忍心薄了美人的面子,只好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挤出一抹笑意,道:“小娘子这琵琶,自然也是出神入化,天上人间,难得一觅。” 这话刚说完,就感到一道阴冷的视线从身侧传来。 谢白珩抬目望去,恰好对上了陆则之淬着寒意的目光,冻得他一哆嗦。 “早听闻谢圭瑄风流恣意,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陆则之不咸不淡地开口。 又怎么了? 只见陆则之身旁的那位小娘子恭敬地坐着,半点近不了他身,谢白珩垂头思酌一番,低声对着那乐妓说了几句话,惹得其脸上泛起薄红,继而红着脸从其身旁起身,领着其他人一道从雅舍里离开。 待闲杂人等都散去,谢白珩眼中含着笑意,举着酒杯道:“晟君兄这是何意,既是吃花酒,有酒没花,可少了滋味。” 他摸着下巴,试探道:“莫非是那娘子的相貌,不合你心意?” 陆则之并未接他的话,反而开口质问道:“谢三公子不是厌恶脂粉气?怎么如今又能让那浓妆艳抹的娘子近身了?” “你——”谢白珩顿了顿,没继续往下说,反而轻笑道,“薄了美人的面子,岂非不懂得怜香惜玉?” 陆则之收回目光,声音中似乎带着怨气:“那你便当我是不解风情好了。” 当真是怪异。 谢白珩有些不明所以,又懒得和他周旋,破罐子破摔道:“那这花酒还喝不喝了?” “谁说无花?”陆则之盯着他道,“花容月貌的人,不是就在眼前?” 谢白珩蓦地被逗笑了,举杯遥敬了他一下,道:“晟君抬爱,某真是受宠若惊。” 酒过三巡,陆则之前生虽说睹物思人、借酒消愁时练出了些酒量,却没能跟着身体一道继承过来,自然是喝不过喜好美酒的谢三公子。 谢白珩盯着双颊泛红,正安静地伏在桌案之上的人,脑中乍然闪过一个非同寻常的想法。 这陆晟君不近女色,又当面夸谢白珩一名男子花容月貌,虽说是调笑戏弄,可也保不准,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陆相公终身未娶,莫非是兴趣不在女子身上? 谢白珩被这个想法吓得一惊,又强摁下去,只道应是自己多虑…… 乐华大街上人声鼎沸,有人醉意熏熏,而宫禁之中,却有人深夜传信,慈寿宫的偏厅内,有火光闪烁。 橙红色的火光驱赶着密密麻麻的黑边,从边角开始蔓延,隐约瞧见“眼疾”、“不能见强光”的字眼,随后信纸连带着文字,都烧成了灰烬。 夜色渐浓。 郦宅的大官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仍不得安睡,又抓着那老仆问了一道:“确保信已送到?” “请老爷放心,万无一失。”那老人眯了眯眼,恭敬地答道。 郦大人这才心中踏实了些许,脑中回想起那个身着青白长衫的少年郎,至今仍有些后怕。 那少年笑意盈盈,嘴里的话却似乎是藏着把毒箭,一字一句都让人心惊肉跳。 他笑着说:“大人莫慌,以后宫私情诛杀谢将军,是‘私愤’,谢家嫉恨事小,边军动乱事大。若是有能让其全身而退的法子,她自然不会抓着郦大人不放。” “什么全身而退的法子?” 那人顿了顿,笑意更深:“当然是平戎大将军隐瞒眼疾的欺君之罪。” * 第二日的朝堂之上波谲云诡,一道有关“滥用私刑”的折子牵扯到后宫与太后,溅起了不小的水花。 官家却似乎有意压下此事,因而这水花不小,却也没能翻起什么大的波涛来。 艺妓得了抚恤金被放回,掖庭相关的宦人、宫女全部受责,而身居高位的太后却是不痛不痒,官家的意思如何,不言而明。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到底还是一句空话。 只有那御史中丞苏惟清看不透,还在执迷不悟。可任他再怎么折腾,不罢休,最终也只得来一个官家拂袖而去的身影,一无所获。 * 数日后,洮园。 清歌身上的伤还未痊愈,但已经能够行动如常了,她依旧面掩轻衫,动人的眉眼在见到谢白珩那刻染上几分错愕。 “清歌,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眼看弱不禁风的小娘子要给他行跪拜礼,谢白珩连忙扶起她,朗声道:“不必不必,清歌娘子旧伤未愈,大可不必行如此大礼。否则传了出去,倒得说我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清歌盯着他的眉眼,忍不住开口道:“谢三公子与平戎将军,当真是神似。” “清歌娘子说笑了,我与兄长一母所生,长得像不是合情合理?”谢白珩命人在石凳上铺了层软布,好让她坐下,又沏了茶水递与她。 清歌将手中的红木匣子放在石桌上,双手接过茶杯,道:“书信全在这里了,是我思虑不周,没曾想,一时私心,竟会惹来如此多祸患。今后便交与公子处置,只是莫要再牵小……皇后郦氏。” 谢白珩也不扭捏,打开匣子一看,惊道:“竟然保存如此完好?” 清歌抿了口茶,答道:“曾经是埋在郦府土壤之下,受了些潮,后来我花重金命人取回,一直精心收纳。” 谢白珩略有惊异,不禁感叹:“清歌娘子对我兄长,是情真意切……” “并非如此。”清歌顿了顿,继续道,“我向来喜爱文墨,只是倾慕这信中赠诗的才气,仅此而已。” 谢白珩闻言一顿,脸上显出疑虑。他眯了眯眼,从匣子里随手拿出一封,把信末尾的诗词品味了一番,忽而忍俊不禁,大笑起来。 “公子这是何意?”清歌不解。 谢白珩没有直接戳穿,笑道:“娘子若真倾慕这才气,不如多与我阿姐来往,恐怕更有体会。” 敢情平戎将军追小娘子,羞于胸无点墨,居然找姊妹代笔作诗。 若是真是得见谢白玦一面,他定得好好嘲弄一番。 清歌似乎也终于明白了什么,当场愣住了,薄红从耳尖开始往四下扩散蔓延。 多年痴情,竟是…… 谢白珩还欲说些什么,却骤然瞧见个咋咋呼呼的身影从门口晃了进来,不是谢白洺又是谁?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又闯祸了?”谢白珩打趣道。 “不是,不是!”谢白洺窜到他跟间站定了脚,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用夸张的语调道,“大哥!大哥要回来了!” 什么?! 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痴愚 第21章 一隅 夜晚,北境边城。 城墙之上高悬的旗帜被吹得猎猎作响,风越刮越大。 瞭望塔上的士卒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一张口,浮沙就肆无忌惮地灌进嘴里。他嫌恶地一口唾掉,紧了紧身上略破旧的皮甲,将干裂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身后骤然传来“哒哒”的声响,被风声掩住,隔得近了才堪堪分辨出来。士兵心中一跳,警惕地转身往下看,眯起布着血丝的双眼,随后又松了口气。 是接班的人来了。 从装束上看,来的同僚似乎比他更有经验,皮衣外多披了件厚实的羊毛斗篷,防风又御寒,脸上也用纱布蒙住了一半,只露出双眼睛来,在黑夜里明亮如炬。 同僚拍了拍他近乎冻僵的胳膊,用粗犷的嗓音叫唤道:“你这蠢驴,晓不得要刮大风撒?都快冻成孙子嘞,得了吧,我来替你看着。快走快走,冻死在这儿找谁娘哭去?!” 士卒的眼眶泛起一圈红,不知是大风刮的,还是言语激的,只深深看他一眼,后又哆哆嗦嗦地赶着往营房里去。 梯子上留下脚踩的痕迹,又被新吹来的沙子盖住。 同为阳春三月,这里却没有泥融燕飞,春日的暖意早已被劲风刮得干净。 大风扬沙尘,寒意侵肌骨。 尽管如此,夜巡的士兵依旧不敢松懈半分,全副武装地在城周巡视,探察着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 毕竟上了战场,人人都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谁也料不到下一刻会不会有尖枪银刃捅穿自己的胸膛。一旦倒下,便成为一堆黄沙掩埋的无名骸骨。 “报——”只听得一道高亢又悠长的声音在这阴冷肃杀的夜里炸响。 着轻甲的士兵于城中狂奔,窜进一个从外观上看丝毫不起眼的营房内,当然,得除开门口那面惹眼的巨大旗帜。 巨旗上挂着耗牛尾、旗杆装饰着象牙,在风中响得厉害。 营房内灯火通明,桌案之上放置着一本兵书,书页间余温残存。 桌前人坐得板正,泛着银光的轻甲包裹着劲瘦的身躯,脸部轮廓如刀劈斧削,只是那对剑眉微蹙,似乎是困惑于书中的某段文字,百思不得其解。 待听到此番动静,那人眼中困惑当即散去,目光变得锐利而警惕,语气却仍是波澜不惊:“什么事这样慌乱?” 来的士兵单膝跪地,气都没来得及喘匀,忙道:“将军!不好了,常将军与人打起来了!” “在哪地?”吴隅神色一顿,问道。 “在……在……”仿佛是舌头不听使唤,那士兵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吐出个完整地名来。 吴隅的脸上的不悦丝毫不遮掩,冷然目光一寸寸刮过对方面颊,喝道:“遮掩袒护,成何体统!如实汇报!” “在……不在军营,在营区外的中军酒家。” 吴隅听后神色淡漠,只是那宽大有力的手掌拂过书页,握起重剑,顷刻间便消失在眼前。 中军酒家前,那贴着酒字的大红灯笼被风吹得晃动,只见银光一闪,刀剑出鞘,那尖锐剑芒长驱而入,带着滔天怒火,在人群中精确而冰冷地抵在常达喉间。 吴隅直直盯着面前这个长他十岁的英勇将领,仿佛下达死令一般,冷声道:“私自饮酒,与人私斗,仗着大帅不在,便将军纪军规都视为儿戏了!如此肆意妄为,敢问常将军,眼里可曾有靖北军?可曾有谢大帅?” 刀剑无眼,却更能激起人群的兴奋,围观的人越汇越多。而那个真正与常达起争执的人,在被凑得青紫参半后,早已识趣地退出人潮。 好戏的主角此刻已经换了人。 “哎哟不得了,靖北军的两大副将,一下子就来了俩。” “他俩不是常年不对付,这是要仗着谢将军不在,公报私仇?” “你猜猜哪个能赢,我赌常将军,马上第一人常伯通,可不是胡乱吹的。” “我瞧不一般,气势上讲,明明是吴将军更胜一筹,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谢大帅更器重吴将军。” 一帮子人眼看着要吵起来,人群里,有个束高马尾、穿裘装的红衣女郎却骤然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一声质问,吸引了部分目光,聚焦在这位女子身上。 那女子脸上还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意,扫了那质问的人一眼,问道:“那换我问阁下,战场之上,是手里的刀更厉害,还是脑子更厉害。” “那不得看是处于什么位置嘛!没刀怎么杀敌,没脑子怎么打胜仗?” “错啦。”女郎将碗中酒一饮而尽,揩了嘴角道,“不杀一人而屈人之兵[注1],为胜者之上。” 女郎话音未落,只听得“哐当”一声,重剑落地。 人群中心处,常达一把扼住吴隅的脖子,不由分说将其猛地撞在桌案之上,后背将桌子撞出裂痕。 常达的脸上还泛着红晕,只是眼露凶光,死死盯着这个人,话语含混、掺着浓烈酒气:“你……你不过是个山头毛贼,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也敢骑到你……你常爷爷头上?!” 吴隅被掐得喘不过气来,仍嘶声责问:“常……常伯通,你……你可对得起……对得起大帅!” 或许是酒液浇愁,那些平日里积压的不满与愤懑,此刻便如洪水开闸一般全部倾泻出来,常达将其粗暴地拎起来,挑了眉凑到跟前盯着他,脸上充斥着诧异和不解。 “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你这么个山沟里的臭虫天赋异禀,他就……就这么器重你?我……常达,追随大帅出生如死这么多年,立下的战功……不计其数,最后让你接任主帅?嗯?凭什么……朝廷加恩封赏,独独只召平戎将军一人,我呢?其他人呢?都是傀儡吗!!!他回京城,宁愿带上那个小白脸,也不愿意带上我?!” 常达说着松开了手,骤然大笑起来:“多年战友情,还比不上一个上赶着送屁股的?” 吴隅因呼吸不畅面色涨红,闻言仍扯着嗓子全力辩解道:“慎言!王监军……回京述职是惯例,并非……并非如此不堪。” 常达冷哼一声,斜着眼看他,嗤笑道:“这么护着那小白脸,怎么?他的屁股,你也用过?” “你!” 吴隅早已泄了气力,无力抵抗。常达瞧着他这副模样,眼中讥嘲更甚,正欲动手,谁料眨眼之间,一柄寒铁弯刀已经横在了他身前。 速度之快,让常达心跳一滞。 握刀的红衣女郎弯了眉眼笑道:“常将军且慢。人要是打死在这儿,我可没法和谢务恭交代。” 常达盯着她愣了神,眼中终于从混沌迷蒙中寻出了几分清明,找回了些许理智,压了声气道:“张大帅,好久不见。” 张曜汐从上至下扫视了他一遍,笑道:“常将军这是,要叛出军营,另起炉灶了?” 似乎是理智回笼,又或许是夜风吹酒醒,常达随即背过身去,沉默了半响,才声音沉闷地回应道:“我自会回营领罚,一条不少,一条不落……” 常达走了,这场闹剧也谢了幕。三将同台,只留下狼藉的桌椅,以及让那个先前质问张曜汐之人暗自捏了把冷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主角都一拍屁股走人了,看客们也自然是鸟兽散。 帅营中,吴隅身上的伤还未处理,先温了茶水,招待远道而来的张曜汐。 张曜汐扫了那黄绿茶汤一眼,还未饮,便觉得口中泛苦、生理抗拒,她索性直接不喝了,有些好笑道:“酒喝惯了,喝不来这东西。你不是谢白玦从土匪窝里捡来的么,怎么还会摆弄这些?不像土匪头子,倒像个世家子弟。” “张大帅说笑了。”吴隅看了她一眼,略有局促。 张曜汐心领神会,无所谓道:“别和我讲男女有别,这里是军营,再说了,什么样的我没见过。” 眼瞧着吴隅没动静,张曜汐败下阵来,背过身去,叹了口气:“行,那我转过身去,可以了?” “谢张大帅体谅。”吴隅脱下外衫和里衣,处理起破开的伤口。 “谢将军果然还是不放心,竟然专程派大帅跑一趟。前阵子不是听说大帅回京了?竟然来的这么快。”吴隅道。 “我一个人,快马加鞭,顶多十日。不比你家将军,回京得走官路、过手续,朝廷里的人盯得紧,却也拖沓得很。” 这里天高皇帝远管不住,张曜汐便也没个限度,一说起来便没完没了。 吴隅没再说话,似乎是抉择什么,沉默半响,才终于开口问出了心中所想:“实不相瞒,今日常达说的没错,我一事无成,武艺骑射也远称不上精湛,为什么谢将军要传帅位于我……” 张曜汐用余光瞥了他一眼,眼波流转,轻笑道:“谁知道呢。谢白玦和我是一路子人,说不定是想养个我哥那样的,学我西陲那一套。” “张大帅这是何意?” “无事,不用多想。”张曜音从桌上抽了本兵书翻了几页,拿在手上往营房外走,搁下一句,“夜已深,早些休息吧。算着日子,谢大将军也该到京城了。” * 远方传来一声悠长而寥远的鸡鸣,破晓的天光刺破连日的阴翳。 阴雨连绵数日的京城,终于云散雾开、天朗气清。晨光为戎甲镀上流动的金边,在百姓的簇拥与惊呼声中,将军回京。 感觉在叙事的视角上还得多练练,感谢包容。 【注1】:引自《孙子兵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一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