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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醉卿

作者:白酒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说话的人看上去不到二十岁,一袭白衣,少年模样。分明是一副温润柔和的眉眼,在他脸上却展露出凛人的锋芒,尖锐又耀眼。


    见到来人的一瞬间,秦远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了颤,脸上温和客套的笑意顷刻褪了个干净。他撇开目光,仿佛连一个眼神都不愿多给,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我不能来吗?兄长办诗会,怎么偏把我排除在外。”


    十里桃林,满堂英杰,那人眼中却似乎只装得下秦远一人。少年不紧不慢地走来,凑到他身边,讥诮道:“你不认我这个弟弟,我却还认你这个兄长。”


    秦远默不作声,堂下却有人替他答了话:“竖子可笑!你那些个浮艳糜词,淫词艳曲,岂能与我们相提并论?”


    少年不为所动,携着身后之人大步流星地走向席中央的桌案。众人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跟着的那位手抱琵琶,面挽轻纱的婉约娘子。


    袁子文初来京都,人生地不熟,此时正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轻轻拍了旁边人的肩膀小声问:“敢问兄台,这少年什么来头?”


    那人正兴致勃勃地等好戏上场,回头看了他一眼,脸上尽是“你连他不认得”的难以置信,随后又笑道:“这少年可大有来头。”


    世人都道是家丑不外扬,可这秦家二公子秦修偏偏没有身为“家丑”的自觉,不仅要外扬,还扬了个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京城谁人不知,以经国治世为己任的秦大学士家中,出了个风流浪荡子。


    他爹他哥,走的都是科举正途,立的是生民心、经国志,他倒好,从小不务正业不说,还颇为大逆不道地公开批判孔孟,弃四书五经,改字“醉卿”,整日醉情花柳,要做什么花间词奴……


    袁子文听得眼瞪如铃、瞠目结舌,又没忍住多问了一句:“那这位秦公子原来字什么?”


    那仁兄偏头思索了一会,目光偶然落到了脸色僵硬的秦远身上,灵光一现:“想起来了,好像是叫‘敬远’……不过桥归桥、路归路,这秦醉卿的词,虽说水艳了些,文辞也确实是不落俗套,有趣得很。”


    “可不是。秦谢风流,白珩云中仙,醉卿花间客。”苏淮山凑过来,笑着插了一句,说罢还不忘挑了眉扫谢白珩一眼,“今年的诗会,当真是精彩。”


    谢白珩没空搭理他,他在记忆里飞速搜寻着有关这个少年的只言片语,想来应当是与改革关系不大,心便松懈了下来。


    虽说事不关己,但他也乐意凑个热闹。


    由于秦修来得突然,谢白珩本着“少走一步是一步”的闲散仙心态,懒得再绕一圈回自己的位置,索性在债主陆则之旁找个空位落了座。此时,他十分自然地拿了对方桌案上的酒壶往自己杯里倒酒,正欲畅饮,却被一只不知哪来的手按下。


    他疑惑地盯着陆则之:?


    对方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温和谦恭的微笑,让谢白珩感到轻微不快。


    “圭瑄醉了。”陆则之温声开口,少顷又补了一句,“酒喝多了伤身。”


    谢白珩肚里窜出无名火,只觉莫名其妙。一来如何看出他醉了?说一个酒鬼醉了无疑是触碰底线。二来他喝不喝酒,伤不伤身,与旁人何干?况且就算是原身谢白珩,与陆则之也不过是一面之缘。


    他挣脱了那只手,示威一般当着对方的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以行动做出了回应。


    对方并未生气或者感到难堪,但笑不语,却也没再伸手阻拦。


    此刻,席中央那万众瞩目的少年做完了诗,却也不公开给众人评赏。只见那罗裙粉纱,风姿绰约的小娘子落了座,目光停在谢白珩身上,有半晌的失神,眉梢挂上几分落寞。她素手拨弄琴弦,寥寥几声,乐境已成。


    “幻花楼歌妓清歌,为诸位官人献丑。”那娘子垂了目,峨眉轻蹙,声音轻柔婉转,只言片语,却字字含情。


    声声叹,琴声不歇,忧思不断。


    音乐、唱腔,赋予文字以新的灵魂,琵琶弦上唱离情,落花灼,思君无归……


    一曲落幕,四座默然。在场诸位无不为此动容,却无一人敢拍手叫好。方才那叫嚣“淫词艳曲”的人,此刻却默不作声了。


    秦修眉峰挂着少年得意,抬眼望向秦远,语气中裹着藏不住的欣喜:“兄长,清歌娘子这一曲,如何呢?”


    那舌灿莲花的秦勉之,自那句冷声质问之后便被噤了声,从始至终,不发一言。


    反倒是苏平川鼓了掌笑赞:“清歌娘子不愧是京城第一名妓!这唱曲配上秦醉卿的词,天上人间,绝无仅有。”


    他看了眼谢白珩:“你说是吧,圭瑄。”


    谢白珩算是明白了,这苏家长子三句话离不了他谢白珩,虽然心下生厌,但看在秦远春琼酿的面子上,还是违背本心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道:“当然,谢某甘拜下风。”


    秦修却并不领这个情,大有他哥不回音就不罢休的架势。


    空气仿佛被凝固住,连浮动的暗香都是凝滞的,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央,站着一个人。在座数十道目光,秦修所有的锋芒,都是朝着秦远一人去的。


    仿佛被剑锋指喉,逼他给出一个回应。秦远暗自叹了口气,他知道秦修是故意的。


    他抬头看了那不可一世的少年一眼,在心中想着:好像又长高了一些。可面上依旧是那副漠然,冷声质问:“秦修,你到底想做什么?”


    对方眼神黯淡了一瞬,很快又闪烁起那股子傲然,嗤笑道:“得兄长一句称赞,真是难如登天。”


    那少年来得突然,走得也随意。在场是个人都能看出秦远心情不佳,东道主没了兴致,这场诗会也就不了了之了。


    谢白珩倒是喝了个尽兴,他一面被秦远揽着肩膀走,一面被对方的絮絮叨叨砸得脑子疼:“叫你少喝点,春琼酿后劲多大你不知道?有你难受的。”


    神经被酒精麻痹,谢白珩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却怎么都想不明白,索性直接问道:“你和你弟,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秦远并没回他的话,不过此后,他无数次梦到过那个隐没于桃花深处的单薄背影,愧疚懊悔,却都无济于事。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当下,他领着这醉鬼,历经艰辛,终于将其送到了目的地,将这尊大佛交给了府内仆从后,赶紧眼不见心不烦地拍屁股走人。


    此处宅邸位于西街尽头,地处僻静,大门并不奢华豪横,简单而质朴,门头牌匾用金色涂字——洮园,正是谢白珩常住的地方。


    这宅子大有说法,据说最初是取名“桃园”,为配那桃源诗客的名,只是那谢三公子嫌俗气,便改了偏旁,“洮”与“桃”同音,意义却天差地别。


    有谢白珩坐镇,这洮园的门票比许多权贵府邸还要昂贵得多,千金难买,千金不换。


    这日,殿试将近,谢白珩正在前院的亭子里翻看着手中的策论,觉得也不过如此。他真觉得,若他替原装货去考殿试,没准真能拿个状元回来。转念一想,若是出了意外,或是稍稍放水,让陆则之夺了状元的名,说不定他日后的政治宏图也能够更早推进。


    不过,若是改了谢白珩的人生轨迹,这后头的许多节点,又会有多少发生变动?他没有把握。


    春三月的阳光并不那样灼人,温和又不明烈,落在人身上,掀起阵阵慵懒的困意。或许是手中书卷太过无聊,或许是千头万绪没有思路,思维不记得是漂到了什么地方,渐渐就失去了意识。


    陆则之揣着手里的茶罐进入洮园时正好撞见这一幕。那神仙似的少年郎靠在亭子的栏杆与支柱上沉沉睡去,安静美好得好似一块白玉,只是旁边有个多余的侍女正面含羞涩地用手偷偷帮他遮着阳光。


    陆则之脸色倏然沉了下来,觉得心中不快。


    他走近了些,示意侍女退下后,自己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取而代之。


    阳光想要一睹谢郎君风姿,却穿不透这宽大的手掌。陆则之很安静地盯着面前的人,目光从对方手腕上的粉红,移到清绝眉目、挺秀鼻峰,最后停留在柔软的薄唇上。


    他的喉结轻微滑动,眼底仿佛有暗潮涌动,汹涌了一下,又被强行按下去,变换为温和的溺爱,他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我的桃花仙……


    只是梦中桃花,可望而不可即。


    前路飘忽,没有头绪,谢白珩这个觉睡得并不安稳。他眉宇间微动,睁开眼时隐约看到有人在帮他遮挡阳光,带着刚睡醒的慵懒道:“流萤,说了不用做这些多余的事。”


    “在这洮园里做侍女,名字都比别家文雅。”


    预料中的轻柔女声变成了道耳熟的男声,说话人隔得极近。谢白珩一瞬间睡意全无,猛地坐起来,额头冷不防撞上陆则之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一片温热。


    两人均是一怔。


    谢白珩有些恍惚,盯着陆则之看了半晌才摸清楚状况,慌乱中捡起主家的身份定心,开口道:“陆兄怎么在这?”


    陆则之颇有些无辜地盯着他,温声答道:“不是圭瑄想喝碧涧春,派人去找我?”


    “派个小童送来就好了,哪里用得着亲自跑一趟?”谢白珩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搁了手里的书,到亭中石桌上给他倒了杯茶递过去,“我这简陋得很,没什么可以招待的。”


    “千金敲不开的洮园,我如今是沾了茶叶的光,岂能错过机会。况且这洮园最有价值的,不就是圭瑄本人?”陆则之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没忍住笑出声,“白水?看来不是谦虚。”


    谢白珩愣了一下,这爽朗笑声,倒是稀奇。饶是做鬼二十三年,却也真没见那人真心笑过。在堆积如山的公文里案牍劳形或是在偏远小院里执笔立传,紧绷着的那根神经,似乎是到死都未松懈过。


    有些时候,连鬼也看不下去,幽微烛光之下,他曾无数次问那人:世人欺你误你,却还要一腔孤勇地在黑夜踽踽独行,到底有何意义?


    当然,不会有任何回应。


    谢白珩回了神,重新拿起那本策论往栏杆上一靠,懒洋洋道:“我这里不是酒就是水,白日纵酒,恐怕到殿试对堂之前,都是醉生梦死。”鉴于入住洮园已久,他早已看透了原装货和他一样的酒鬼本质,这话答起来是丝毫不心虚。


    “圭瑄不爱喝茶。”陆则之将茶罐揭开,又补了一句,“但是这碧涧春却独得青睐?”


    丝丝缕缕的清香弥漫到空气中,谢白珩抬了眼,没作声,算是默认。


    陆则之拿起石桌上的茶杯,笑着看他:“有热水么?”


    谢白珩挑眉:“你要沏茶?”


    他唤仆从弄了些热水来,站着一旁抱着手,看着陆则之一丝不苟地温茶具、称茶叶、注水冲泡,然后将分好的茶递给他。


    谢白珩想,他前生大概是被伺候惯了,丝毫没有不好意思,反而还想从手法里挑些刺来,无奈对方技艺实在精湛,鸡蛋里挑不出骨头,遂罢休。


    他细细尝了一口,眼中闪烁亮光,惊叹:“陆兄沏的碧涧春,格外清香好喝,这其中可有什么说法?”


    “自然是有的。”陆则之顿了顿,故作高深,“不过是属于江城人的绝密,不可与外人说。”


    谢白珩眼底含着怀疑,笑道:“谢家祖上也是江城人,怎么就拿我当外人?”


    “圭瑄当然不是外人。”陆则之将他的茶杯重新倒满,笑意盈盈道,“若是圭瑄想喝,陆某随时随地愿为代劳。”


    谢白珩眼中闪过一丝惊异,陆谢二人的生前关系,似乎并不如他想的这般简单,又或许只是多虑。昔日挚交因政见不同分道扬镳,虽令人嘘唏,却也无可厚非。


    小陆:好好看,想亲 = v =。


    小一:我只是让你来沏茶。


    (白珩,“横”字理解为一横就是“一”,作者又开始乱取小名TT)


    (还有我真的超喜欢攸攸这个小混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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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醉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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