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阔此人,不学无术,仰仗他哥王崇混了个无差遣的高官。没实权,不干活,却蠹虫一般地吃着朝廷的俸禄,可窝囊废往往没有当窝囊废的自觉,到处惹事生非不说,还有个上不得台面的癖好——好男色。
达官显贵藏污纳垢,私下那点龌龊大伙也都心照不宣。可这货大抵是叫精虫糊了脑子,光天化日之下竟妄想将猪手伸向寒门清贵,谢白珩很贴心地换位思考了一下,得出结论:王家兄弟,大概是情深似海。若他附身的人是王崇,恐怕上岗第一件事便是——清理门户。
不待他继续替王行道,身后人骤然开口。
“竹笺上的文墨俗气,入不了桃源诗客的眼。”陆则之直直盯着他,眼中仿佛死灰复燃般闪着亮光,“圭瑄肯出府一见,陆某受宠若惊。”
谢白珩这才收回目光,落到他身上。两人目光相触,陆则之又飞快移开,垂眸低了头。
怪异得很。
谢白珩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面前的人,那印象中果断狠戾、顽固执着的铁腕陆相公,年轻时竟是这般模样。面目俊朗,剑眉却微微皱起,清白长衫之下裹着初出茅庐的拘谨、青涩。
他觉得很新奇,想使坏,忍不住调侃道:“你知道那王阔方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陆某愚钝,未明王大人话中深意。只是王大人的书童与某说,圭瑄平生最恶屈膝权贵。”陆则之眼里透着无辜,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颇有些受了误解的委屈,“陆某钦佩圭瑄才名已久,贡院未能有缘结交,如今听闻夺得省魁特来祝贺,只为谢圭瑄一人,绝无攀附江国公之意。”
谢白珩怔了怔,心中某个地方仿佛被触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刺穿了这套皮囊,到达了魂灵。他觉得酸涩,却也还是勉强扯出一抹得体的笑容,笑道:“陆兄夺得亚魁,又有这等风骨,将来定能平步青云。为谢圭瑄一人,此言反倒是我受宠若惊了。”
既来之,则安之。谢白珩邀他入府,那人却恭敬有礼地推辞,直言道:“既无意攀附,不便入府,听闻谢家祖上同为江城人,这是特从江城带来的茶叶碧涧春,以作贺礼。”
山雨煮茶,碧水噙春。
青瓷制的茶罐似乎被主人揣了许久,罐身上还带着温热,谢白珩指腹沿着罐沿打转,若有所思地往偏厅走。中途却被前院的管事拦下。
江国公派人传话,让他去前厅迎接贵客。谢白珩不假思索,直言道:“不去。”
管事慌了神,却也拿这心高气傲的祖宗没办法,总不能把人一棒子敲晕了捆过去,苦口婆心道:“三公子啊,前边来的不是别人,是秦大学士。”
“秦家老爷?”就死不从的谢三公子一挑眉,终于松了口。
管事大喜过望,毕恭毕敬地应道:“正是。”
秦彦观,翰林学士承旨、兼龙图阁直学士,后拜相。秦相为人忠正,一心国事,实为良弼。定和契丹功垂万世,却因反对新政遭新皇所弃,世人惜之。
谢白珩金榜题名,步入官场之后正是秦彦观一手提携起来的。
前厅宽阔,以正厅中轴线为基准,楹联、书画、家具等对称摆放,井然有序,一丝不苟。谢白珩提袍入厅,难得一回收起了他那凌人的傲气与锋芒,毕恭毕敬地行了礼。
“学生谢白珩,拜见秦学士。”
上宾座上的人一身儒雅素净的常服,身形清瘦挺拔,蓄留长须,目光温和而又锐利。秦彦观笑意盈盈叹道:“圭瑄啊,当真是芝兰玉树,才情与相貌,竟分不出高下。”
主座上他那便宜老爹笑得如沐春风,却也没忘了恭维:“欸,令郎不也是丰神俊朗,才华横溢。”
秦彦观笑道:“犬子那点本事,在名冠京都的桃源诗客前,不过萤烛末光罢。”
“父亲这也太谦虚了,圭瑄纵然才高八斗,我好歹也能占个一斗吧。”一道清朗的少年声从堂下传来,来人一身淡秋香色月袍,全束发,面部线条凌厉,剑眉星目,儒雅端正。
谢白珩只觉这人十分眼熟,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记忆仿佛被云雾隔断的山脉,烟云朦胧,让人捉摸不住。
秦远恭敬地拜了礼,长辈们又开始了礼来我往的寒暄,他俩不愿杵那当任人点评的花瓶,索性推脱两句告了辞。两代人隔着年龄代沟也聊不到一起,就放小辈们自己玩去。
两人出了前厅,找了处临水而建的亭子对饮。亭子里设有屏风,从亭里往外望,莲池水榭,只是还未到花开时。池子里游鱼戏水,水声清脆时伴有鸟鸣莺啼,三两枝桃花从假山后伸出来,点缀粉白。
谢白珩唤来仆从,正好将那碧涧春烹茶煮饮,茶烟袅袅,水沸如珠,他却总觉得少了什么。或许还缺些清凉细雨,或许景不对,又或者是人不对。
他垂了眼眸,懒得细究。
秦远胳膊靠着桌案,手指磨砂着茶杯壁,望着他开口道:“明日桃林诗会来不来,我约了赵明远、苏平川,还给春闱榜上几个颇有才名的人都下了请帖。既是桃林诗会,怎么能没了桃源诗客?”
茶香里仿佛带着空山新雨的清新,谢白珩尝了一口,入口清润,旋而回甘,十分合他的心意。与此同时,仿佛灵光乍现,被云雾隔断的记忆骤然变得清晰,谢白珩想起来,当年在永安县祠堂,将陆则之驱之门外的,正是面前说话的这位秦家大公子。
“真不去?”见谢白珩没回话,秦远长声叹了口气,拖长声音佯作惋惜,“可惜了,我还请了那省试亚魁陆则之。我爹可欣赏他的文章,因为锋芒太盛才点了第二,你当真不好奇?”
谢白珩抬眼看他,不动声色地答道:“当然好奇,明日我一定到场。”
“君子一言。”
“一诺千金。”
秦远喝了口茶,惊叹道:“好茶好茶!你从哪里弄来的?”
“江城的碧涧春,同年送的贺礼。”
秦远点头应下,又想起了什么,突然问道:“你阿姐呢?明日诗会,不如一同邀去。”
说罢似乎是回忆起往事,一脸“峥嵘岁月稠”地感慨:“想当年,谢才女女扮男装独闯诗会,一词冠绝,艳压群芳。谢才女不去,那就只剩你谢圭瑄一枝独秀了。”
谢白珩听后笑了笑,戏谑道:“不如换我男扮女装,不也是谢家才女?”
秦远耳朵都听直了,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当真?”
他在脑海里浮想联翩,得出结论:谢白珩男扮女装,似乎颇有一番风味?
“你真要男扮女装?”秦远仍在锲而不舍地追问。
“什么?三哥儿要男扮女装!”
谢白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只恶爪正缓缓地伸向桌上的茶饼,却不料中途被秦远截了胡。
谢白洺委屈巴巴地望向对方:“远哥……”
“诶,许久未见白洺了,来考考你的四书学得如何了?”秦远偏头看他,扫了眼桌上的茶点,“若答对了,这一盘都是你的。”
谢白洺求助地望向他的三哥,他三哥不语,笑着品茶,大有放任秦某作威作福的意思。
不过一会儿,谢白洺就败下阵来。秦远敲了敲他的脑袋,颇为恨铁不成钢道:“你家大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能提箭上马,百步穿杨了,三哥更是出口成章,别说四书五经,就是十七史都能对答如流。”
眼看到手的吃的没了,谢白洺不满,支支吾吾半天道:“那那……那我和他们不是一个肚子里出来的呀。”
秦远屈指轻敲桌案,道:“都是养在大夫人房里,一个先生教导的,有何区别?”
谢白珩弯了眉眼,一个唱白脸还得一个唱红脸,他顺时地拿了茶饼递给谢白洺,笑道:“白洺的功课这是又落下了。”
“还不是你们惯的。”秦远摊了手,白他一眼,“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现在是吃用不愁,将来呢?”
依仗家世吃着俸禄却不能有所作为,成为和许多人一样吃皇粮的蠹虫?
后面这话过分了,说出来扎心,秦远没能出口,谢白珩却知道他的意思。他垂了眼眸看了面前天真纯良的少年一眼,暗自叹了口气——可有些人,并不一定就有未来。
谢白珩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白洺,你过来了,阿姐呢?”
“絮元姐……姐身体不适,和平朔哥哥一起回侯府了。”谢白洺嘴里吃着茶饼,嗫喏着答道。
谢白珩突然理清了来龙去脉,心头一紧。方才那股清苦的药味又开始在鼻尖萦绕,定远侯张家满门忠烈,没有留后,其中的一个原因便是谢白晗久婚不孕。
不过这点酸楚他随即又抛之脑后了,毕竟感慨是一回事,插手又是另一回事。他从始至终只有一个目的,便是辅助陆则之完成革除积弊的政治理想,然后重新轮回,其余的,听之任之。
他饮下一口茶,茶汤已冷,有些涩也有些发苦。
小陆:只是同年么?【委屈】【画圈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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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碧涧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