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县令扭过头来,看着眼前的少年:“怎么说?”
钟隐思考道:“目前虽无确切的凭证、标记、人证,可天地鬼神还在。依卑职之见,可令二人当堂设誓。”
二十一世纪的农村里依然有很大一部分忌讳,不必说科技不发达、教育落后的古代了。放在现代这招也很灵。
吴县令想了一回,慢慢笑起来:“可以一试。”
不多时,重新升堂。钟隐站在吴县令身侧。
两个老头跪在公堂前的跪垫上,互喷口水不说,声音吵得她耳膜疼,叫她想起了从前的工作。
钟隐这一回信命了。
人各有命,她就是天生的牛马命。
阳光渐次升高,公堂里暖洋洋的,从上往下看,这里俨然是个小型的调解室。
吴县令大声喊停了两个老头,让他们起誓。
两个人面面相觑,一时沉默起来。
吴县令:“方才吵得要死要活,怎么现在哑巴了?”
他冷笑一声,指着声音最大的老李头:“你年纪大,你先来。”
老李头抓耳挠腮,含含糊糊,最后憋了一句:“小老儿发誓,这牛是自己的,不然,天打雷劈!”
天打雷劈怎么够,这种罕见的自然现象祸不及家人,实在是不值一提。
吴县令也想到了这一点,咳了声,道:“你说:‘如果牛不是自己的,愿天打雷劈,子子孙孙世世代代为奴为婢为娼为妓,永世不得翻身。’”
毒,太毒了。
公堂里鸦雀无声。
“怎么不说话了?”吴县令于是又指着王老爹,“牛要是你家的,你也起个誓。”
然而,等了半天,依旧是安安静静的。
吴县令这会儿算是看出来了,怪不得吵得那样凶,原来真正的失主还不知在哪里!
他猛地拍了拍桌子,怒道:“都不说话了,牛本官就先扣下来,等真正的失主来了再还给他,你们两个一把年纪,嘴里竟没一句实话,公堂之上藐视王法,言语不敬,各大十板子以儆效尤!”
见两个老头还要辩解,不等出声,吴县令喝来左右皂隶,板子一落下来,又是喊冤喊疼的,他长松了口气,挥了挥手。
下一个。
而钟隐陪站了这么久,见还没完了,当即拱手,借口要去茅厕。吴县令笑眯眯摆手:“去罢。”
钟隐去了就没回来。
她躲回厢房里,张大郎出去了,如今就剩下那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年。
入秋这些时日雨水稀少,正是动工的好时候,各种成本预算要做出来,钟隐就听得身后的算盘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她微微侧身。
阳光透过格窗,落在荡漾的茶水中,名叫曲之庭的少年低着脑袋,细长的手指拨弄琴弦一般优雅,察觉到身前有目光投来,百忙之中抬起头。
见是钟隐,他笑了笑。
“大人方才喊你做什么去了?”
钟隐拱手:“一桩小事,不值一提,你在做什么?”
其实她这是在明知故问,这样伸长脖子一窥,就能瞧见他桌子上那些账目。
在工房里做账房十分不容易,精通算学倒还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心细,毕竟涉及到了土方、石料、木料、人工等方面,没有一点人情世故可干不了。
他看起来不过也就高中年级,钟隐对他的了解几乎是空白一片,甚至是原主最后跟他走的那一段路,她也没有任何记忆。
原本的钟隐,好端端地为什么会坠下河堤呢?
靠窗的桌子旁,曲之庭将手头上的事整理一番,起身站了起来。
少年步履轻盈,却是拎起茶壶,为她添了一杯热茶。
他微微弯着腰身,青色的袖口贴到了桌面,身上似乎有着一股浅淡的沉香味道,钟隐看着少年腕骨上朱红的佛珠,挑着眉:“你信佛?”
茶水将满,少年停了动作,笑而不语。
被他这样近地看着,钟隐一瞬间甚至以为自己是暴露了。
她接过茶,只是还未饮上一口,耳边便传来少年轻缓的声音:
“这是你送我的,不记得了吗?”
钟隐捏着杯沿,看着茶水中的倒影,眼睛被窗外的白光眩得有些模糊。
真的假的?
瘦弱少年捂着眼睛,下一秒,笑嘻嘻抬起脑袋,开玩笑道:“不记得了,我甚至都忘了,咱们之间有这回事吗?”
她一双修长的眼眸,乌黑漆亮,这般看着他,十分诚挚。
曲之庭一手撑在桌沿上,上下将她打量一番,歪头一笑:“如今物归原主,贤弟下次可要留心脚下,若是再磕着脑袋,忘了这些事情,我会生气的。”
贤弟贤弟贤弟……
钟隐心里冷笑,如果交情真的好,这般客套做什么?连累她刚来的第一天,让他占了一个大便宜。
泛黄的光线里,飘着一股茶香,只有两个人在。
她的腕子被人抓起,曲之庭果真将珠串褪下,在她手腕上绕了三圈。
似乎是好奇,少年看着她,若有所思道:“从前到不觉得,钟隐,你居然这样瘦。”
钟隐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她一把抽回手,手腕内侧隐隐还有一点灼热感,像是被火苗舔舐过。
好端端地怎么又连名带姓地喊起她了?
钟隐心生疑惑,孰料他像是看穿了她心里在想什么。
少年指尖叩着书案,道:“这般叫你未免有些太见外了,以后我就跟张大哥一样,喊你小隐如何?我长你一岁,说起来,也确实能担得起你一声‘兄长’的称呼。”
钟隐擦了擦嘴角的茶渍,心想一岁有什么可论的?
还是礼尚往来的好。
她伸出手:“那我以后喊你曲会计?”
曲之庭不解其意,钟隐于是主动握了握他的手。
头一次被一个男人主动握手,曲之庭显然有些无所适从。
他缓缓抽回手,不解道:“为何要叫我会计?”
钟隐摸摸头,幸好读过几年书。
她解释道:“《孟子》有言:孔子尝为委吏矣,曰:‘会计当而已矣。’”
“会有聚合之意,计则是计算、核算的意思,你是我们工房里管账的,计算钱财出入,用这两个字称呼你,岂不是名副其实?”
曲之庭对着病弱少年那一张笑脸,眯着眼睛,思忖片刻后,莞尔道:“我在家排行三,喊我三郎罢。”
钟隐摸着下巴。
排行三?
还是古代人能生。
她闲扯道:“你家里头,前面都是姐姐吗?”
曲之庭道:“前面有五个姐姐,两个兄长。”
瞧这重男轻女的,拼一个儿子还不够,还要拼三个。
曲之庭:“怎么了?”
钟隐饮了一口茶,润了润干哑的嗓子,道:“家里人多就是热闹,有些羡慕你。”
曲之庭微笑:“听说你从前有个胞妹?”
钟隐再叹气:“都是陈年往事了,我可怜的妹妹……”
她埋头趴在桌上,一副疲懒的模样,等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传来,立马又精神起来。
身后算盘声重新响起。
张大郎回来了。
屋内两个少年端端正正坐在位置上,看图纸的看图纸,算账的算账,张大郎很是欣慰,一人送了一个石榴。
“隔壁粮仓近日修缮完备,等会我跟王作头、古师爷去查验,小隐,你把之前修缮的详文找出来,查完后再写好禀帖,届时我一并递交给大人。”张大郎笑吟吟道,“你爷爷在的时候,这些想必都告诉你了。你初来乍到,迟一些也无妨。”
钟隐连连点头,毕恭毕敬道:“知道了,张先生。”
张大郎在厢房里剥石榴,约莫要到日中时分,王作头,也就是承包粮仓修缮任务的包工头子才到,钟隐笑着点了头打了个招呼,见张大郎起身要走,颇有眼色地将柜子上的鲁班尺也带了。
几人找到古师爷,一面说话,一面去了县衙隔壁。
古师爷是衙门里的钱谷师爷,顾名思义,主要负责与“钱”、“谷”有关的事务,他在吴县令身边待了有十二年,与钟隐的爷爷有旧情,如今见了她,一路止不住的唏嘘。
而钟隐虽然是个冒牌货,但将心比心,想到自己的爷爷,也不禁落了几滴泪,不料这一幕却教其他人对她作了论断。
正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老头子头七都过了,孙子竟还能伤成这样。她要么是个大孝孙,要么就是大大孝孙,只是性情或许有些软弱罢了。
这样的人构不成什么太大威胁,倒是个极好相处的。
那一头,钟隐可不知道这些,初来乍到,见小小工程的验收跟现代比起来是换汤不换药的存在,一时间还松了口气。
除了没有太多的科学,她简直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尤其是听到古师爷问起张大郎婚事的时候。
张大郎如今二十出头,刚加冠,亲事已经定下了,中秋之前下聘礼迎娶回家。
“到时候可别忘了喊我们喝喜酒,咱们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如今都到成家立业的时候,真是岁月匆匆,光阴一瞬,不足道也。”古师爷感叹道。
钟隐脑子里仔细想了想,在确认原主没有包份子钱后,算了算如今手头的积蓄。
可恶!
刚上班还没发工资,小头头就结婚了。翻个年还要生孩子,岂不是又要随份子?
他完了就轮到曲之庭,结婚生子,不幸的话再加个白事,按照如今的工作性质,肯定是一样都逃不掉。
钟隐有点发愁,只能回去找爹娘了。
他们只有钟隐一个孩子,虽然原主女扮男装注定了不能结婚生子,可要在衙门里干一辈子,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别人都随钟隐不随,到底是说不过去。
钟隐默默叹了口气。
她跟在几人身后,走马观花看了一遍。
外面阳光愈加强烈,日头升到正中,约莫到了十二点,张大郎跟古师爷又回了衙门。
钟隐愣了一会,拍脑袋猛然想起来,古代人好像中午不回家休息,早上点卯晚上画酉,一般情况下朝七晚五,虽说有三天旬假,可他们只是最底层的胥吏,跟官老爷怎么比?
可恶可恶!!
她要回家……她一定要找到回去的方法!
钟隐脚步虚浮,晒着太阳,感觉整个人像融化的冰块,很快就要烂成一滩水,倒在石板缝里了。
原主是在河堤上摔了下去,自己则是开车冲进了水库。
她们之间的交集就是——水!
钟隐心不在焉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思忖着下班后到河堤上看看,至于什么修缮的文件,张大郎要她写的报告,统统被抛在了脑后。
这点小事情,不拖个五六天,她是不会动手的。
如今的当务之急是找到回去的方法,如果赶在张大郎催稿之前回去了,她还写个屁。
钟隐盯着大坝图纸,魂游天外。
傍晚,到下班时候,钟隐捱到张大郎走了,这才急匆匆去画酉。
她沿着记忆,一路沿着河堤的方向跑,可衙门在这头,城门在那头。衙门画酉了,城门到了申、酉之交时,也伴随着一阵闭门鼓声,慢慢合上了大门。
瘦弱少年气喘吁吁站在大门前,发丝凌乱,眼睛发红。
她一定要回家,她跟这个地方水土不服……
天色渐暗,钟隐垂头丧气往回走,可是走着走着,忽然发现了不对劲。
她似乎忘了回去的路。
不得已,钟隐只能原地站住了,一面回忆着,一面向人求助,打听小簪花巷子的具体位置。
而那一头,钟父钟母做好了饭菜,等候许久也没能等到钟隐回家,已经出过一次意外,夫妻二人心弦紧绷,再坐不住了,踉踉跄跄去衙门里,不见她人影,恰好曲三郎还在,两个人着急地向他询问起钟隐的去向。
“她没有回家?”
在厢房里值班的少年微微一诧,大抵是想到了钟隐身上的怪异,片刻后,他道:“我兴许知道她去哪了。”
钟父钟母站在他面前,扶着他的肩膀,心急如焚:
“在哪?”
曲之庭退后几步,礼貌拂落了两人的手掌,微笑道:“如今应该到家了。”
曲:我发现她很不对劲呢[眼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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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