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天,晴朗时万里无云,日头已经要烧穿大地了。
钟隐巡林回来,开着车将空调温度不断往下调,村里的路弯弯绕绕,只因一个不注意,方向盘偏斜了几度,五秒后整个车就剧烈颠簸着滚下了护坡。
“救命!”
水漫上车顶的最后一刻,她拨打了求救电话,整个人声音都在颤抖。
玻璃上爬满了绿色的水,氧气已经不多了,她不断吞咽着,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有太多不甘。
然而,命运就是这样无情。
带着遗憾,她沉入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渐渐有絮絮叨叨的声音,钟隐睁不开眼,心里昏沉沉地想:
这么快?
这里是产房吗?
自己变成了小婴儿吗?
怪不得手脚都动弹不了,一定是在襁褓里。
她使出吃奶的力气,睁开眼,想要大哭,让空气进入肺部,迎接自己的新生,然而,眼前竟然不是医院!
周围弥漫着一股中药味道,床上挂着白色的纱帐,帘帐的缝隙外,地还是泥土地,几个人影晃动着,此刻正在絮絮叨叨说话。
她皱着眉,一时反应不过来。
这是……
难道她被人救了起来?
钟隐想要说话,只是喉咙疼得厉害,尚未开口,就咳得要死要活。
而听到这声音,卧房内,几个人停了寒暄。
穿长衫的中年人喜出望外,一个箭步到了床沿边上,将那帐子拉开一半,喜极而泣:
“钟儿醒了!我的儿!可怜你还活着!”
两层被褥压着一个苍白瘦弱的少年,她眼睛只睁开了一条缝,尚未反应过来,另一边的帐子又被一个妇人拉开。
“佛祖保佑!钟儿,你可吓死娘了!”
钟隐懵懵懂懂看着这两个人,心想钟儿是谁?
她张开嘴:“请……问……”
“贤弟,你身体如何?”
钟隐看着正中冒出的修长的人影,一头雾水:“你……又……是……”
来人穿着青色盘领长衫,声音清朗,泛白的光晕中,轮廓气度都被模糊了,他在不断靠近。
渐渐地,钟隐看到了一双黑漆的眼眸,阴沉沉不见一丝杂色。四目相对,他嘴角绽出一丝礼貌的微笑。
“贤弟,连我也不认识了吗?”
空气里的尘埃在不断翻滚。
一点微弱的呼吸就能吹散这稀疏的金色尘埃。
对着这三张陌生面孔,床上的病弱少年眼神茫然。
为什么这里看起来这么穷?
年轻人好理解,怎么一把年纪的中年人也是这副打扮?
难道是穿越了吗?
钟隐皱着眉,一时间陷入深深的怀疑之中。
她戒备地看着这些人,拉着被,思忖片刻,露出半张脸来。
“爹,娘。”
“欸!”
她看着剩下的一个,自信心大增,于是喊了声哥。
然而,周围竟然是死一般的寂静。
不好!
钟隐头冒冷汗,连忙翻了个白眼,扶着脑袋诶呦呦说头疼。
钟父笑得合不拢嘴:“你这傻孩子,怎么连同僚都不认得了?”
与此同时,他又悄悄打量起钟隐的这位同僚——许之庭。
十七八岁的少年人,如松如竹,如行玉山,朗然照人。
不过,他家钟儿也不差!
钟父钟母一改先前忧愁的模样,脸上笑着,一面去叫大夫来复诊,一面招呼许之庭留下吃茶。
外面恢复了往先的聒噪,纱帐重新放下,躺在床上的人心脏砰砰乱跳。
看起来似乎是穿越了,只是——她变成了男人吗?
钟隐伸手往下摸摸摸!
没有大叽。
她又往上摸摸摸!
胸口被死死缠着,平平坦坦,加上身上压着两层被褥,她隐隐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原来是女扮男装。只是——为什么要女扮男装?
钟隐拼力掀开被褥,翻身下床,到处寻找镜子,迫切地想要看看自己如今的模样。
墙角的长几上放了一面铜镜。
但见昏黄的镜面中,她脸色苍白,是大病一场后气血不足的症状,此外,她的五官眉眼跟现代一般无二。
钟隐看呆了,以至于钟父钟母进来时她都没有反应。
“钟儿,怎么下床了?”
钟母送走了许之庭,见她这呆愣愣的样子,心疼道:“快上去躺着,天气凉了,如今已经到了秋分,你大病一场,要好好将养,千万别留下病根!”
蹲在角落里的少年缓缓站起身,血流往上涌,眼前一片黑,摇摇欲坠。
“我这是……怎么了?”她咬着牙,险些又要昏过去。
钟父叹气,把她扶到床上,开始有些懊悔:“这些年,咱们将错就错,将你当做一个男孩养着,你也争气,只是女儿家的身子到底不如男人强健。”
“此番出公差,你跟那位许大郎路过碧通江,一时不慎滑落到河堤下面,撞到了脑袋,虽及时送医,可到底还是伤到了根本。”
钟母看她恍恍惚惚的模样,脸上笑意散去,也跟着抹了几滴泪。
“别怪我跟你爹,你哥哥早夭,你爹又没出息,若不将你当做男娃养大,你爷爷又怎会让你顶替他在县衙里的位置?你从小就听话,读书更是一等一的好,虽然无法科考、嫁人,可如今这般境况,也比一般人家强上许多了。你……别恨爹娘。做爹娘的,哪个不想儿女好。”
钟隐坐在床上,脑子里乱麻一样,潜意识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不多时,床上的少年抱成一团,牙齿咬得咯咯响,头疼欲裂。
属于“她”的过往的记忆开始一一浮现。
钟隐终于明白了大概。
原来自钟父的爷爷辈起,他们钟家就扎根在了县衙中,俗话说得好:流水的官,铁打的吏,钟老爹自然也不例外。
他一心想让儿子顶替自己在工房里的位置,无奈钟父不争气,笔杆捏个半天也写不出个屁来。他的孙女倒是展露出了些许的天赋,但很可惜,是个女孩。
每每谈及她的身份,钟老爹都惋惜不已。
龙凤胎的儿子不幸夭折后,钟父跟钟母一合计,大着胆子将她扮作男孩。而钟老爹明知道她的身份,却因她这份天赋,将错就错,去世前将她推到了衙门里,顶了自己的班。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她刚上任没几天,就出事了。
一条短暂的生命就此终结。
钟隐望着空气里的尘埃,唏嘘不已。
日光照过门槛,秋风格外轻柔,空气里挤来一丝干燥的草木香。
屋内,钟母一个人手忙脚乱地将那两层被褥重新盖在她身上,不多时,钟父着急忙慌地把大夫带了过来。
因钟隐身份特殊,也不敢叫外人知道,这大夫说起来还是钟父的姐夫。
他本以为自己这个侄儿是要不行了,可一把脉,倒是愣了一下,随后笑道:“你们不必担忧。”
按照他的话来讲,钟隐如今醒了过来,最凶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只要好好调养,不多时就能回衙门上值。
根据大夫开的药方,钟父钟母将药全部抓来,在接下来的半个月内,差不多把钟隐当作命根子看。
钟隐吃了睡,睡了吃,原本干瘪瘦削的面颊渐渐饱满,眼睛也比往日有神,她刚开始适应这里的生活,转眼就到了要回衙门上班的日子——
钟隐坐在门口小板凳上,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没想到在古代也要上班。
初来乍到,很显然,第一印象很重要。
如果想要上班时候摸鱼,那么前期还得装装样子,否则连试用期都没过,岂不是很伤钟父钟母的心,更对不起原本的钟隐?
她叹了口气,低头转了转手腕。
钟隐在大学时候练了四年书法,写字对她而言不是问题,只是这样陌生的地方,她还是头一回经历这样的事。
夕阳余晖里,钟隐托着下巴,眼里生出一丝怅惘。
怎么办?她可是个老油条啊。
老油条装新兵蛋子,愁死人了。
然而,再不情不愿,身份就搁在这里了。
钟隐捡出工作服——一件青色盘领衫,说起来还是爷爷留下来的,钟母按照她的身形做了简单的修改,如今穿在身上,半旧不新的,连带着她整个人看起来也有些焉坏的样子。
第二天,钟隐按照记忆,走到衙门门口。
这一路泥巴土路,碾得很平整,秋高气爽的天气,衙门坐北朝南,与她在景区里看到的没什么两样,如果非要比较,那就是多了一点人气,此外,还多了个两个“公告栏”。
左边的旌善亭里张贴了一些孝子贤孙的事迹,右边的申明亭里则张贴着近来官府的公文、告示,几个人正在里面闹嚷嚷地吵嘴。
瘦弱少年眼睛瞄过去,挪不开脚步,见时辰还早,不由得偷听了几句。
亭子里两三个人,一身粗布衣衫,像是附近的村夫,两个老头并一个三十出头的汉子,几人争得面红耳赤。吊梢眼的老头声音分外洪亮,压得另外一个近乎声嘶力竭才能跟他吵上几句。
两个人正在争夺一头牛的归属权。
“这牛是我家三代单传的!我太爷爷的爷爷就跟它太爷爷的爷爷在田里耕过地!怎么就成了你家的?”
花白胡子的老头气得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道:“放屁!这牛跟你家有屁的关系!它左角上那道疤,是去年犁地时撞的!这牛分明认得我,我叫它一声它还应了!”
“什么?角上有疤就是你的了?我叫它它还给我跪下呢!”
……
三十岁的汉子牵着牛,一脸无奈。他是村里的甲长,照理说这一头牛的事,不该闹到衙门里,偏偏这两个老头都不是等闲之辈。
而那一头大水牛显然也被吵得受不了了,此刻趴在地上,牛角顶着柱子,一双眼呆呆地看着外面,正对上了那个瘦弱少年。
牛眼温润,看起来像是要哭了。
钟隐最见不得大水牛这样的神态。
牛有什么错?
累死累活地犁地,死了还得被人吃。
她往前走了几步,蹲下身来,从边上薅了一把草喂它。
水牛嚼了几口,动静引来一旁男人的关注。
“小兄弟,你是新来的?”
一旁甲长陈二郎看她那身袍子,点点头,脸上露了个笑:“你这衣裳好眼熟,这块补丁……你是钟书办的孙子罢?早就听说你了,怎么今天来的这样早?”
钟隐在这儿谁也不认识,见有人打招呼,自然先行礼。
陈二郎受宠若惊,将那两个老头撇开了,道:“这么客气作甚。”
钟隐嘿嘿一笑,伸手摸了摸牛角,道:“这大水牛到底谁家的?”
提起这个,陈二郎就皱眉,唉声叹气:“谁知道呢。”
说是老李头的,王老爹就要跳起来骂,说是王老爹的,老李头抡拳就要打,他夹在里头,真是里外不是人。
陈二郎:“一切还是等大人升堂来决断罢。大人英明神武,这点事一定不在话下。或者,小钟相公,你有什么好法子吗?”
钟隐平时最怕就是这个,见状,可不敢往自己身上兜,见时候不早,借口先去点卯。
转过照壁,衙门里人俱已到齐,循着记忆,少年先去拜见县令,离点卯还有片刻,她便去了工房坐了一会儿。
工房是衙门的六房之一,在大堂前院西侧,对门就是户房跟吏房。此刻房门大开,阳光落进来,青石砖上绽开了一朵朵光斑。
三张桌子摆在墙壁两侧,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张大郎张玉,年约二十,是管工的,算是她上面的小领导了,另一个就是许之庭,是管账的。
钟老爹从前是书办,作为他的接班人,钟隐也接手了书办一职。属于她的那张桌子没有积灰,干干净净,同僚许之庭将这些时日抄写的公文、图纸清册分门别类放在了一侧,等着她回来慢慢看。
钟隐看着眼前的一切,受宠若惊之余,心里深深地怀疑起了原主跟同僚之间的情谊。
他们什么时候这么要好了?
她坐在位置上,脑海里不断地回忆钟隐在衙门里的方方面面。
张大郎如此年轻,是因为顶了父亲的班,至于许之庭,他是县令开榜招募进来的,帐算得极好。原主跟他因年纪相仿,在刚进来的两天多说了几句话,后来去河堤上走了一圈,她就穿过来了。
难道自己的这位同事当真是个热心肠吗?
钟隐心里防备,下意识地将他往坏处想,只是面上不显。
不多时,院里敲响了头梆。
到点卯时候,许之庭从她身旁经过,温声道:“你近来身子如何?”
钟隐笑容和煦:“多谢你惦记,如今好多了。”
许之庭默了一会儿,嘴角微微翘起:“那就好。”
他比钟隐高半个脑袋,看起来性情十分和顺,两个人并肩而行,到公堂里,众人都穿着常服,点卯之后两边站好,专就等着县令出来升堂放告。
钟隐站在许之庭身后,脸皮甚厚,与谁对上眼了,笑跟不要钱一样。周围有人跟她打招呼,她根据从前的记忆,挨个喊出了名,这是大病初愈后的头一回现身,跟原本的钟隐比起来,她显然要开朗的多。
张大郎瞧在眼里,摸了摸她的脑袋,兴许是年纪摆在了这里,他像是长兄一般,好奇道:“小隐,你这头没撞伤罢?”
钟隐摇摇头,正要说点什么,余光瞥见一抹绿色的衣角,连忙噤声,乖乖站好。
公堂之上,“明镜高悬”。
海水朝日的屏风前坐下一人,胸前是鸂鶒补子,大约四十出头的年纪,留了两撇山羊胡,眼睛细小,官架子端得十足,不怒自威。
正是早间钟隐参拜过的吴县令。
钟隐眼观鼻鼻观心,就差拿出笔记本了。
这不就是开例会吗?
她端正态度,一脸肃穆,听到县令喊她的名字,当即站出来。众人都知道她是接了爷爷的班,不过县令当面又与众人介绍一回,显然是在给她脸。
而能让吴县令如此,钟老爹死前功不可没。
钟隐心里拜了拜,感伤一回。
如今过了汛期,入秋后天气不冷不热,稻子还在地里头尚未收割,近期也没有什么大事,吴县令讲完了衙门里些许鸡毛蒜皮的小事,开始放告。
众人回了厢房,外面很快就吵翻天,吴县令醒木都要拍烂了。
钟隐看不进去这些文言文,分出一些心神。
院里的大水牛趴在地上,四目相对,她倒是想到了一个认牛的好法子。
只不过——
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钟隐于是低下头来,借着日光,翻阅去年的官署修缮图纸。
风川县衙是前朝后寝的布局,去年库房起了火,县丞廨又漏雨,眼见这官署越来越破,吴县令看不下去,自掏腰包凑了一笔银子,此外,罚了几家大户,勉强把这县衙修了一回。
这修缮图纸以及工料清册都出自钟老爹之手,钟老爹做事一丝不苟,只是沿袭了父辈的习惯,他柜子里那些材料清册大多有着特殊的标记,若非钟家的人,没有手把手的教,一时间倒还看不明白。
钟隐接收到了原主的所有记忆,如今闲来无事,一上午的时光,将近来三年的东西扫了一遍,只是东西看完了,外面还吵得没完没了。
吴县令再好的脾气也禁不住这样的吵闹,一怒之下先将牛扣了下来。
这会儿算是中场休息。
钟隐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只是才过几分钟,冷不丁就被人唤了一声。
钟隐睁开眼,面前正是许之庭。
少年微微笑着,眸光清润,他才跟县令报完一批石料的账目,如今朝她偏了下头,柔声道:“大人唤你到堂前说话。”
钟隐看着他,警铃大作。
身体像是在下意识地防备他。
好端端的,让她到堂前作甚?
她看了眼外面,缓缓起身,询问道:“大人喊我是为何事?”
许之庭嗯了一声,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钟隐只当没什么好事,不过面上还是谢了他一回。
她到堂上,吴县令扶着脑袋,显然头疼的厉害,见到了她,先是叹了口气,随后道:“要是你爷爷在就好了,他从前最有主意,这点事到他手上轻易就解决了。”
“那堂下两个人,你看看,牛到底是谁的?怎么能叫他们心服口服离开这儿?”
钟隐一时间愣住。
很显然,这是在考她呢。
不能不答。
钟隐思忖片刻,拱手站到了一旁,并未下场,而是附耳与吴县令道:
“大人,方才各种法子用尽,牛主其实已经渐有眉目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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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