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油条穿越之后》 第1章 第 1 章 五月的天,晴朗时万里无云,日头已经要烧穿大地了。 钟隐巡林回来,开着车将空调温度不断往下调,村里的路弯弯绕绕,只因一个不注意,方向盘偏斜了几度,五秒后整个车就剧烈颠簸着滚下了护坡。 “救命!” 水漫上车顶的最后一刻,她拨打了求救电话,整个人声音都在颤抖。 玻璃上爬满了绿色的水,氧气已经不多了,她不断吞咽着,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有太多不甘。 然而,命运就是这样无情。 带着遗憾,她沉入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渐渐有絮絮叨叨的声音,钟隐睁不开眼,心里昏沉沉地想: 这么快? 这里是产房吗? 自己变成了小婴儿吗? 怪不得手脚都动弹不了,一定是在襁褓里。 她使出吃奶的力气,睁开眼,想要大哭,让空气进入肺部,迎接自己的新生,然而,眼前竟然不是医院! 周围弥漫着一股中药味道,床上挂着白色的纱帐,帘帐的缝隙外,地还是泥土地,几个人影晃动着,此刻正在絮絮叨叨说话。 她皱着眉,一时反应不过来。 这是…… 难道她被人救了起来? 钟隐想要说话,只是喉咙疼得厉害,尚未开口,就咳得要死要活。 而听到这声音,卧房内,几个人停了寒暄。 穿长衫的中年人喜出望外,一个箭步到了床沿边上,将那帐子拉开一半,喜极而泣: “钟儿醒了!我的儿!可怜你还活着!” 两层被褥压着一个苍白瘦弱的少年,她眼睛只睁开了一条缝,尚未反应过来,另一边的帐子又被一个妇人拉开。 “佛祖保佑!钟儿,你可吓死娘了!” 钟隐懵懵懂懂看着这两个人,心想钟儿是谁? 她张开嘴:“请……问……” “贤弟,你身体如何?” 钟隐看着正中冒出的修长的人影,一头雾水:“你……又……是……” 来人穿着青色盘领长衫,声音清朗,泛白的光晕中,轮廓气度都被模糊了,他在不断靠近。 渐渐地,钟隐看到了一双黑漆的眼眸,阴沉沉不见一丝杂色。四目相对,他嘴角绽出一丝礼貌的微笑。 “贤弟,连我也不认识了吗?” 空气里的尘埃在不断翻滚。 一点微弱的呼吸就能吹散这稀疏的金色尘埃。 对着这三张陌生面孔,床上的病弱少年眼神茫然。 为什么这里看起来这么穷? 年轻人好理解,怎么一把年纪的中年人也是这副打扮? 难道是穿越了吗? 钟隐皱着眉,一时间陷入深深的怀疑之中。 她戒备地看着这些人,拉着被,思忖片刻,露出半张脸来。 “爹,娘。” “欸!” 她看着剩下的一个,自信心大增,于是喊了声哥。 然而,周围竟然是死一般的寂静。 不好! 钟隐头冒冷汗,连忙翻了个白眼,扶着脑袋诶呦呦说头疼。 钟父笑得合不拢嘴:“你这傻孩子,怎么连同僚都不认得了?” 与此同时,他又悄悄打量起钟隐的这位同僚——许之庭。 十七八岁的少年人,如松如竹,如行玉山,朗然照人。 不过,他家钟儿也不差! 钟父钟母一改先前忧愁的模样,脸上笑着,一面去叫大夫来复诊,一面招呼许之庭留下吃茶。 外面恢复了往先的聒噪,纱帐重新放下,躺在床上的人心脏砰砰乱跳。 看起来似乎是穿越了,只是——她变成了男人吗? 钟隐伸手往下摸摸摸! 没有大叽。 她又往上摸摸摸! 胸口被死死缠着,平平坦坦,加上身上压着两层被褥,她隐隐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原来是女扮男装。只是——为什么要女扮男装? 钟隐拼力掀开被褥,翻身下床,到处寻找镜子,迫切地想要看看自己如今的模样。 墙角的长几上放了一面铜镜。 但见昏黄的镜面中,她脸色苍白,是大病一场后气血不足的症状,此外,她的五官眉眼跟现代一般无二。 钟隐看呆了,以至于钟父钟母进来时她都没有反应。 “钟儿,怎么下床了?” 钟母送走了许之庭,见她这呆愣愣的样子,心疼道:“快上去躺着,天气凉了,如今已经到了秋分,你大病一场,要好好将养,千万别留下病根!” 蹲在角落里的少年缓缓站起身,血流往上涌,眼前一片黑,摇摇欲坠。 “我这是……怎么了?”她咬着牙,险些又要昏过去。 钟父叹气,把她扶到床上,开始有些懊悔:“这些年,咱们将错就错,将你当做一个男孩养着,你也争气,只是女儿家的身子到底不如男人强健。” “此番出公差,你跟那位许大郎路过碧通江,一时不慎滑落到河堤下面,撞到了脑袋,虽及时送医,可到底还是伤到了根本。” 钟母看她恍恍惚惚的模样,脸上笑意散去,也跟着抹了几滴泪。 “别怪我跟你爹,你哥哥早夭,你爹又没出息,若不将你当做男娃养大,你爷爷又怎会让你顶替他在县衙里的位置?你从小就听话,读书更是一等一的好,虽然无法科考、嫁人,可如今这般境况,也比一般人家强上许多了。你……别恨爹娘。做爹娘的,哪个不想儿女好。” 钟隐坐在床上,脑子里乱麻一样,潜意识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不多时,床上的少年抱成一团,牙齿咬得咯咯响,头疼欲裂。 属于“她”的过往的记忆开始一一浮现。 钟隐终于明白了大概。 原来自钟父的爷爷辈起,他们钟家就扎根在了县衙中,俗话说得好:流水的官,铁打的吏,钟老爹自然也不例外。 他一心想让儿子顶替自己在工房里的位置,无奈钟父不争气,笔杆捏个半天也写不出个屁来。他的孙女倒是展露出了些许的天赋,但很可惜,是个女孩。 每每谈及她的身份,钟老爹都惋惜不已。 龙凤胎的儿子不幸夭折后,钟父跟钟母一合计,大着胆子将她扮作男孩。而钟老爹明知道她的身份,却因她这份天赋,将错就错,去世前将她推到了衙门里,顶了自己的班。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她刚上任没几天,就出事了。 一条短暂的生命就此终结。 钟隐望着空气里的尘埃,唏嘘不已。 日光照过门槛,秋风格外轻柔,空气里挤来一丝干燥的草木香。 屋内,钟母一个人手忙脚乱地将那两层被褥重新盖在她身上,不多时,钟父着急忙慌地把大夫带了过来。 因钟隐身份特殊,也不敢叫外人知道,这大夫说起来还是钟父的姐夫。 他本以为自己这个侄儿是要不行了,可一把脉,倒是愣了一下,随后笑道:“你们不必担忧。” 按照他的话来讲,钟隐如今醒了过来,最凶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只要好好调养,不多时就能回衙门上值。 根据大夫开的药方,钟父钟母将药全部抓来,在接下来的半个月内,差不多把钟隐当作命根子看。 钟隐吃了睡,睡了吃,原本干瘪瘦削的面颊渐渐饱满,眼睛也比往日有神,她刚开始适应这里的生活,转眼就到了要回衙门上班的日子—— 钟隐坐在门口小板凳上,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没想到在古代也要上班。 初来乍到,很显然,第一印象很重要。 如果想要上班时候摸鱼,那么前期还得装装样子,否则连试用期都没过,岂不是很伤钟父钟母的心,更对不起原本的钟隐? 她叹了口气,低头转了转手腕。 钟隐在大学时候练了四年书法,写字对她而言不是问题,只是这样陌生的地方,她还是头一回经历这样的事。 夕阳余晖里,钟隐托着下巴,眼里生出一丝怅惘。 怎么办?她可是个老油条啊。 老油条装新兵蛋子,愁死人了。 然而,再不情不愿,身份就搁在这里了。 钟隐捡出工作服——一件青色盘领衫,说起来还是爷爷留下来的,钟母按照她的身形做了简单的修改,如今穿在身上,半旧不新的,连带着她整个人看起来也有些焉坏的样子。 第二天,钟隐按照记忆,走到衙门门口。 这一路泥巴土路,碾得很平整,秋高气爽的天气,衙门坐北朝南,与她在景区里看到的没什么两样,如果非要比较,那就是多了一点人气,此外,还多了个两个“公告栏”。 左边的旌善亭里张贴了一些孝子贤孙的事迹,右边的申明亭里则张贴着近来官府的公文、告示,几个人正在里面闹嚷嚷地吵嘴。 瘦弱少年眼睛瞄过去,挪不开脚步,见时辰还早,不由得偷听了几句。 亭子里两三个人,一身粗布衣衫,像是附近的村夫,两个老头并一个三十出头的汉子,几人争得面红耳赤。吊梢眼的老头声音分外洪亮,压得另外一个近乎声嘶力竭才能跟他吵上几句。 两个人正在争夺一头牛的归属权。 “这牛是我家三代单传的!我太爷爷的爷爷就跟它太爷爷的爷爷在田里耕过地!怎么就成了你家的?” 花白胡子的老头气得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道:“放屁!这牛跟你家有屁的关系!它左角上那道疤,是去年犁地时撞的!这牛分明认得我,我叫它一声它还应了!” “什么?角上有疤就是你的了?我叫它它还给我跪下呢!” …… 三十岁的汉子牵着牛,一脸无奈。他是村里的甲长,照理说这一头牛的事,不该闹到衙门里,偏偏这两个老头都不是等闲之辈。 而那一头大水牛显然也被吵得受不了了,此刻趴在地上,牛角顶着柱子,一双眼呆呆地看着外面,正对上了那个瘦弱少年。 牛眼温润,看起来像是要哭了。 钟隐最见不得大水牛这样的神态。 牛有什么错? 累死累活地犁地,死了还得被人吃。 她往前走了几步,蹲下身来,从边上薅了一把草喂它。 水牛嚼了几口,动静引来一旁男人的关注。 “小兄弟,你是新来的?” 一旁甲长陈二郎看她那身袍子,点点头,脸上露了个笑:“你这衣裳好眼熟,这块补丁……你是钟书办的孙子罢?早就听说你了,怎么今天来的这样早?” 钟隐在这儿谁也不认识,见有人打招呼,自然先行礼。 陈二郎受宠若惊,将那两个老头撇开了,道:“这么客气作甚。” 钟隐嘿嘿一笑,伸手摸了摸牛角,道:“这大水牛到底谁家的?” 提起这个,陈二郎就皱眉,唉声叹气:“谁知道呢。” 说是老李头的,王老爹就要跳起来骂,说是王老爹的,老李头抡拳就要打,他夹在里头,真是里外不是人。 陈二郎:“一切还是等大人升堂来决断罢。大人英明神武,这点事一定不在话下。或者,小钟相公,你有什么好法子吗?” 钟隐平时最怕就是这个,见状,可不敢往自己身上兜,见时候不早,借口先去点卯。 转过照壁,衙门里人俱已到齐,循着记忆,少年先去拜见县令,离点卯还有片刻,她便去了工房坐了一会儿。 工房是衙门的六房之一,在大堂前院西侧,对门就是户房跟吏房。此刻房门大开,阳光落进来,青石砖上绽开了一朵朵光斑。 三张桌子摆在墙壁两侧,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张大郎张玉,年约二十,是管工的,算是她上面的小领导了,另一个就是许之庭,是管账的。 钟老爹从前是书办,作为他的接班人,钟隐也接手了书办一职。属于她的那张桌子没有积灰,干干净净,同僚许之庭将这些时日抄写的公文、图纸清册分门别类放在了一侧,等着她回来慢慢看。 钟隐看着眼前的一切,受宠若惊之余,心里深深地怀疑起了原主跟同僚之间的情谊。 他们什么时候这么要好了? 她坐在位置上,脑海里不断地回忆钟隐在衙门里的方方面面。 张大郎如此年轻,是因为顶了父亲的班,至于许之庭,他是县令开榜招募进来的,帐算得极好。原主跟他因年纪相仿,在刚进来的两天多说了几句话,后来去河堤上走了一圈,她就穿过来了。 难道自己的这位同事当真是个热心肠吗? 钟隐心里防备,下意识地将他往坏处想,只是面上不显。 不多时,院里敲响了头梆。 到点卯时候,许之庭从她身旁经过,温声道:“你近来身子如何?” 钟隐笑容和煦:“多谢你惦记,如今好多了。” 许之庭默了一会儿,嘴角微微翘起:“那就好。” 他比钟隐高半个脑袋,看起来性情十分和顺,两个人并肩而行,到公堂里,众人都穿着常服,点卯之后两边站好,专就等着县令出来升堂放告。 钟隐站在许之庭身后,脸皮甚厚,与谁对上眼了,笑跟不要钱一样。周围有人跟她打招呼,她根据从前的记忆,挨个喊出了名,这是大病初愈后的头一回现身,跟原本的钟隐比起来,她显然要开朗的多。 张大郎瞧在眼里,摸了摸她的脑袋,兴许是年纪摆在了这里,他像是长兄一般,好奇道:“小隐,你这头没撞伤罢?” 钟隐摇摇头,正要说点什么,余光瞥见一抹绿色的衣角,连忙噤声,乖乖站好。 公堂之上,“明镜高悬”。 海水朝日的屏风前坐下一人,胸前是鸂鶒补子,大约四十出头的年纪,留了两撇山羊胡,眼睛细小,官架子端得十足,不怒自威。 正是早间钟隐参拜过的吴县令。 钟隐眼观鼻鼻观心,就差拿出笔记本了。 这不就是开例会吗? 她端正态度,一脸肃穆,听到县令喊她的名字,当即站出来。众人都知道她是接了爷爷的班,不过县令当面又与众人介绍一回,显然是在给她脸。 而能让吴县令如此,钟老爹死前功不可没。 钟隐心里拜了拜,感伤一回。 如今过了汛期,入秋后天气不冷不热,稻子还在地里头尚未收割,近期也没有什么大事,吴县令讲完了衙门里些许鸡毛蒜皮的小事,开始放告。 众人回了厢房,外面很快就吵翻天,吴县令醒木都要拍烂了。 钟隐看不进去这些文言文,分出一些心神。 院里的大水牛趴在地上,四目相对,她倒是想到了一个认牛的好法子。 只不过—— 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钟隐于是低下头来,借着日光,翻阅去年的官署修缮图纸。 风川县衙是前朝后寝的布局,去年库房起了火,县丞廨又漏雨,眼见这官署越来越破,吴县令看不下去,自掏腰包凑了一笔银子,此外,罚了几家大户,勉强把这县衙修了一回。 这修缮图纸以及工料清册都出自钟老爹之手,钟老爹做事一丝不苟,只是沿袭了父辈的习惯,他柜子里那些材料清册大多有着特殊的标记,若非钟家的人,没有手把手的教,一时间倒还看不明白。 钟隐接收到了原主的所有记忆,如今闲来无事,一上午的时光,将近来三年的东西扫了一遍,只是东西看完了,外面还吵得没完没了。 吴县令再好的脾气也禁不住这样的吵闹,一怒之下先将牛扣了下来。 这会儿算是中场休息。 钟隐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只是才过几分钟,冷不丁就被人唤了一声。 钟隐睁开眼,面前正是许之庭。 少年微微笑着,眸光清润,他才跟县令报完一批石料的账目,如今朝她偏了下头,柔声道:“大人唤你到堂前说话。” 钟隐看着他,警铃大作。 身体像是在下意识地防备他。 好端端的,让她到堂前作甚? 她看了眼外面,缓缓起身,询问道:“大人喊我是为何事?” 许之庭嗯了一声,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钟隐只当没什么好事,不过面上还是谢了他一回。 她到堂上,吴县令扶着脑袋,显然头疼的厉害,见到了她,先是叹了口气,随后道:“要是你爷爷在就好了,他从前最有主意,这点事到他手上轻易就解决了。” “那堂下两个人,你看看,牛到底是谁的?怎么能叫他们心服口服离开这儿?” 钟隐一时间愣住。 很显然,这是在考她呢。 不能不答。 钟隐思忖片刻,拱手站到了一旁,并未下场,而是附耳与吴县令道: “大人,方才各种法子用尽,牛主其实已经渐有眉目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吴县令扭过头来,看着眼前的少年:“怎么说?” 钟隐思考道:“目前虽无确切的凭证、标记、人证,可天地鬼神还在。依卑职之见,可令二人当堂设誓。” 二十一世纪的农村里依然有很大一部分忌讳,不必说科技不发达、教育落后的古代了。放在现代这招也很灵。 吴县令想了一回,慢慢笑起来:“可以一试。” 不多时,重新升堂。钟隐站在吴县令身侧。 两个老头跪在公堂前的跪垫上,互喷口水不说,声音吵得她耳膜疼,叫她想起了从前的工作。 钟隐这一回信命了。 人各有命,她就是天生的牛马命。 阳光渐次升高,公堂里暖洋洋的,从上往下看,这里俨然是个小型的调解室。 吴县令大声喊停了两个老头,让他们起誓。 两个人面面相觑,一时沉默起来。 吴县令:“方才吵得要死要活,怎么现在哑巴了?” 他冷笑一声,指着声音最大的老李头:“你年纪大,你先来。” 老李头抓耳挠腮,含含糊糊,最后憋了一句:“小老儿发誓,这牛是自己的,不然,天打雷劈!” 天打雷劈怎么够,这种罕见的自然现象祸不及家人,实在是不值一提。 吴县令也想到了这一点,咳了声,道:“你说:‘如果牛不是自己的,愿天打雷劈,子子孙孙世世代代为奴为婢为娼为妓,永世不得翻身。’” 毒,太毒了。 公堂里鸦雀无声。 “怎么不说话了?”吴县令于是又指着王老爹,“牛要是你家的,你也起个誓。” 然而,等了半天,依旧是安安静静的。 吴县令这会儿算是看出来了,怪不得吵得那样凶,原来真正的失主还不知在哪里! 他猛地拍了拍桌子,怒道:“都不说话了,牛本官就先扣下来,等真正的失主来了再还给他,你们两个一把年纪,嘴里竟没一句实话,公堂之上藐视王法,言语不敬,各大十板子以儆效尤!” 见两个老头还要辩解,不等出声,吴县令喝来左右皂隶,板子一落下来,又是喊冤喊疼的,他长松了口气,挥了挥手。 下一个。 而钟隐陪站了这么久,见还没完了,当即拱手,借口要去茅厕。吴县令笑眯眯摆手:“去罢。” 钟隐去了就没回来。 她躲回厢房里,张大郎出去了,如今就剩下那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年。 入秋这些时日雨水稀少,正是动工的好时候,各种成本预算要做出来,钟隐就听得身后的算盘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她微微侧身。 阳光透过格窗,落在荡漾的茶水中,名叫曲之庭的少年低着脑袋,细长的手指拨弄琴弦一般优雅,察觉到身前有目光投来,百忙之中抬起头。 见是钟隐,他笑了笑。 “大人方才喊你做什么去了?” 钟隐拱手:“一桩小事,不值一提,你在做什么?” 其实她这是在明知故问,这样伸长脖子一窥,就能瞧见他桌子上那些账目。 在工房里做账房十分不容易,精通算学倒还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心细,毕竟涉及到了土方、石料、木料、人工等方面,没有一点人情世故可干不了。 他看起来不过也就高中年级,钟隐对他的了解几乎是空白一片,甚至是原主最后跟他走的那一段路,她也没有任何记忆。 原本的钟隐,好端端地为什么会坠下河堤呢? 靠窗的桌子旁,曲之庭将手头上的事整理一番,起身站了起来。 少年步履轻盈,却是拎起茶壶,为她添了一杯热茶。 他微微弯着腰身,青色的袖口贴到了桌面,身上似乎有着一股浅淡的沉香味道,钟隐看着少年腕骨上朱红的佛珠,挑着眉:“你信佛?” 茶水将满,少年停了动作,笑而不语。 被他这样近地看着,钟隐一瞬间甚至以为自己是暴露了。 她接过茶,只是还未饮上一口,耳边便传来少年轻缓的声音: “这是你送我的,不记得了吗?” 钟隐捏着杯沿,看着茶水中的倒影,眼睛被窗外的白光眩得有些模糊。 真的假的? 瘦弱少年捂着眼睛,下一秒,笑嘻嘻抬起脑袋,开玩笑道:“不记得了,我甚至都忘了,咱们之间有这回事吗?” 她一双修长的眼眸,乌黑漆亮,这般看着他,十分诚挚。 曲之庭一手撑在桌沿上,上下将她打量一番,歪头一笑:“如今物归原主,贤弟下次可要留心脚下,若是再磕着脑袋,忘了这些事情,我会生气的。” 贤弟贤弟贤弟…… 钟隐心里冷笑,如果交情真的好,这般客套做什么?连累她刚来的第一天,让他占了一个大便宜。 泛黄的光线里,飘着一股茶香,只有两个人在。 她的腕子被人抓起,曲之庭果真将珠串褪下,在她手腕上绕了三圈。 似乎是好奇,少年看着她,若有所思道:“从前到不觉得,钟隐,你居然这样瘦。” 钟隐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她一把抽回手,手腕内侧隐隐还有一点灼热感,像是被火苗舔舐过。 好端端地怎么又连名带姓地喊起她了? 钟隐心生疑惑,孰料他像是看穿了她心里在想什么。 少年指尖叩着书案,道:“这般叫你未免有些太见外了,以后我就跟张大哥一样,喊你小隐如何?我长你一岁,说起来,也确实能担得起你一声‘兄长’的称呼。” 钟隐擦了擦嘴角的茶渍,心想一岁有什么可论的? 还是礼尚往来的好。 她伸出手:“那我以后喊你曲会计?” 曲之庭不解其意,钟隐于是主动握了握他的手。 头一次被一个男人主动握手,曲之庭显然有些无所适从。 他缓缓抽回手,不解道:“为何要叫我会计?” 钟隐摸摸头,幸好读过几年书。 她解释道:“《孟子》有言:孔子尝为委吏矣,曰:‘会计当而已矣。’” “会有聚合之意,计则是计算、核算的意思,你是我们工房里管账的,计算钱财出入,用这两个字称呼你,岂不是名副其实?” 曲之庭对着病弱少年那一张笑脸,眯着眼睛,思忖片刻后,莞尔道:“我在家排行三,喊我三郎罢。” 钟隐摸着下巴。 排行三? 还是古代人能生。 她闲扯道:“你家里头,前面都是姐姐吗?” 曲之庭道:“前面有五个姐姐,两个兄长。” 瞧这重男轻女的,拼一个儿子还不够,还要拼三个。 曲之庭:“怎么了?” 钟隐饮了一口茶,润了润干哑的嗓子,道:“家里人多就是热闹,有些羡慕你。” 曲之庭微笑:“听说你从前有个胞妹?” 钟隐再叹气:“都是陈年往事了,我可怜的妹妹……” 她埋头趴在桌上,一副疲懒的模样,等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传来,立马又精神起来。 身后算盘声重新响起。 张大郎回来了。 屋内两个少年端端正正坐在位置上,看图纸的看图纸,算账的算账,张大郎很是欣慰,一人送了一个石榴。 “隔壁粮仓近日修缮完备,等会我跟王作头、古师爷去查验,小隐,你把之前修缮的详文找出来,查完后再写好禀帖,届时我一并递交给大人。”张大郎笑吟吟道,“你爷爷在的时候,这些想必都告诉你了。你初来乍到,迟一些也无妨。” 钟隐连连点头,毕恭毕敬道:“知道了,张先生。” 张大郎在厢房里剥石榴,约莫要到日中时分,王作头,也就是承包粮仓修缮任务的包工头子才到,钟隐笑着点了头打了个招呼,见张大郎起身要走,颇有眼色地将柜子上的鲁班尺也带了。 几人找到古师爷,一面说话,一面去了县衙隔壁。 古师爷是衙门里的钱谷师爷,顾名思义,主要负责与“钱”、“谷”有关的事务,他在吴县令身边待了有十二年,与钟隐的爷爷有旧情,如今见了她,一路止不住的唏嘘。 而钟隐虽然是个冒牌货,但将心比心,想到自己的爷爷,也不禁落了几滴泪,不料这一幕却教其他人对她作了论断。 正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老头子头七都过了,孙子竟还能伤成这样。她要么是个大孝孙,要么就是大大孝孙,只是性情或许有些软弱罢了。 这样的人构不成什么太大威胁,倒是个极好相处的。 那一头,钟隐可不知道这些,初来乍到,见小小工程的验收跟现代比起来是换汤不换药的存在,一时间还松了口气。 除了没有太多的科学,她简直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尤其是听到古师爷问起张大郎婚事的时候。 张大郎如今二十出头,刚加冠,亲事已经定下了,中秋之前下聘礼迎娶回家。 “到时候可别忘了喊我们喝喜酒,咱们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如今都到成家立业的时候,真是岁月匆匆,光阴一瞬,不足道也。”古师爷感叹道。 钟隐脑子里仔细想了想,在确认原主没有包份子钱后,算了算如今手头的积蓄。 可恶! 刚上班还没发工资,小头头就结婚了。翻个年还要生孩子,岂不是又要随份子? 他完了就轮到曲之庭,结婚生子,不幸的话再加个白事,按照如今的工作性质,肯定是一样都逃不掉。 钟隐有点发愁,只能回去找爹娘了。 他们只有钟隐一个孩子,虽然原主女扮男装注定了不能结婚生子,可要在衙门里干一辈子,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别人都随钟隐不随,到底是说不过去。 钟隐默默叹了口气。 她跟在几人身后,走马观花看了一遍。 外面阳光愈加强烈,日头升到正中,约莫到了十二点,张大郎跟古师爷又回了衙门。 钟隐愣了一会,拍脑袋猛然想起来,古代人好像中午不回家休息,早上点卯晚上画酉,一般情况下朝七晚五,虽说有三天旬假,可他们只是最底层的胥吏,跟官老爷怎么比? 可恶可恶!! 她要回家……她一定要找到回去的方法! 钟隐脚步虚浮,晒着太阳,感觉整个人像融化的冰块,很快就要烂成一滩水,倒在石板缝里了。 原主是在河堤上摔了下去,自己则是开车冲进了水库。 她们之间的交集就是——水! 钟隐心不在焉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思忖着下班后到河堤上看看,至于什么修缮的文件,张大郎要她写的报告,统统被抛在了脑后。 这点小事情,不拖个五六天,她是不会动手的。 如今的当务之急是找到回去的方法,如果赶在张大郎催稿之前回去了,她还写个屁。 钟隐盯着大坝图纸,魂游天外。 傍晚,到下班时候,钟隐捱到张大郎走了,这才急匆匆去画酉。 她沿着记忆,一路沿着河堤的方向跑,可衙门在这头,城门在那头。衙门画酉了,城门到了申、酉之交时,也伴随着一阵闭门鼓声,慢慢合上了大门。 瘦弱少年气喘吁吁站在大门前,发丝凌乱,眼睛发红。 她一定要回家,她跟这个地方水土不服…… 天色渐暗,钟隐垂头丧气往回走,可是走着走着,忽然发现了不对劲。 她似乎忘了回去的路。 不得已,钟隐只能原地站住了,一面回忆着,一面向人求助,打听小簪花巷子的具体位置。 而那一头,钟父钟母做好了饭菜,等候许久也没能等到钟隐回家,已经出过一次意外,夫妻二人心弦紧绷,再坐不住了,踉踉跄跄去衙门里,不见她人影,恰好曲三郎还在,两个人着急地向他询问起钟隐的去向。 “她没有回家?” 在厢房里值班的少年微微一诧,大抵是想到了钟隐身上的怪异,片刻后,他道:“我兴许知道她去哪了。” 钟父钟母站在他面前,扶着他的肩膀,心急如焚: “在哪?” 曲之庭退后几步,礼貌拂落了两人的手掌,微笑道:“如今应该到家了。” 曲:我发现她很不对劲呢[眼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长长的巷子口外,人影熙熙攘攘。 两边几乎都是低矮的屋舍,秋风吹过,荒草偃仆。 钟隐拖着沉重的步子到了这里,双手合十,谢天谢地,这之后不免被周围景物勾起思乡之情。 如果这是一个梦就好了。 她抬起头,叹了口气,结果—— 下一秒,眼睛就像是看花了一样。 视野里蓦然出现了两张喜极而泣的脸庞,与之一道的还有“钟儿钟儿”的呼唤。 真是想爹妈,“爹妈”就到了。 钟隐无可奈何摊开手掌,敞开胸怀,一家三口像是经年未见一般,当着少年曲之庭的面,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钟父钟母如同找到失而复得的宝贝,抱够了,转身还要再次感谢曲之庭时,他已不在了。 几人回到家,钟母重新将饭热上,钟隐则将自己下班后径直奔往城门的事掩盖过去,只道: “咱们工房里张先生要成婚了,我才去衙门不久,身上也没什么银钱,到时候出份子可怎么办。” “这你就不必担心了,爹给你备好,你到时候抽空送去就是。”钟父警告道,“以后要去哪,至少让人给我们报个信,我跟你娘这些日子总担惊受怕的,多亏你那位同僚,以后可得好好感谢他。” “曲之庭?” 钟父连连点头,对其印象颇深,脸上不自觉带笑道:“是个沉稳的好孩子,你要多跟他学一学。在衙门里,得眼里有活,跟你爷爷一样,知道吗?” 钟隐不语,只是埋头吃饭。 第二日,钟隐早间起了个大早。 外面鸡鸣三声,天还是黑的,灶房里的烟囱已经冒烟了。 钟母在熬粥,钟隐洗漱穿戴好,看到她在灶膛边佝偻的身子,一把夺过她手上的烧火钳,哄道:“这点小事,用得着起这么大早吗?我来我来。” 钟母节俭一辈子,家里家外操持着,三十来岁的人,看起来像是五十岁,钟隐于心不忍。 说来这天气也是怪,昨日还是艳阳高照,今日就是绵绵秋雨。外面冷气从缝隙里钻进来,针一样刺人皮肤。 钟隐搓了搓手,将热水也烧上,一切妥当了,钟父姗姗来迟。 她喝了几口粥,饭桌上道:“以后就不用起这么早给我做朝食了。外头那么多卖朝食的,又便宜又方便,你们多睡一会。” “那怎么行,外头的哪有家里头的干净。你爷爷还在时,咱们家就这样。娘一点也不累,你如今知道心疼我,娘就很满足了。”钟母辛劳一辈子,早已将这些当做是天经地义的事。 钟隐挑着眉,见她一副甘之如饴的模样,不好再说什么。外面雨水连绵,周围都是雾气,天隐隐有些亮光,却还是沉闷潮湿的样子,她打着伞,穿着木屐走出去。 原本的泥巴路,晴朗天气没什么问题,一到下雨,可真叫人头疼。这般走到衙门,裤脚裙摆上都是泥点子。 本以为今天自己会是工房里第一个到的,不料才到门口,里面就有人站起了身,微微亮的烛光晃动着,少年清隽的影子展露出来。 “小隐,来的这么早?” 少年眼下带着丝丝缕缕的倦意,声音也有几分沙哑,身上披着一件氅衣,内里居然是纯白无一根杂毛的狐皮,这般清瘦的人,到了跟前,却平白生出一股内敛的、无声的压迫感。 钟隐露出招牌微笑,将他上下一打量,揶揄道:“不早些来,倒还看不见三郎这副神仙模样。张先生要娶妻了,你的婚期又在何日?” 曲之庭脱了氅衣,摇头道:“你可别取笑我。只怕等你成婚了,我还是孤家寡人。” “你有隐疾?” 曲之庭给了她一掌,那轻轻的巴掌正好将她头上的发髻压瘪。 “不许胡说。” 钟隐灵光一现,压低声音,道:“这有什么,不瞒你说,我也有些难言之隐,男人么,虽说生得仪表堂堂,可总有那么些不完美。这就是命。” 她怅然若失,随后抬眼看他,道:“我懂你。” 大难不死的少年面容依旧还是苍白的,一双眼却幽黑深沉,唇色朱红,像是鬼魅一样,天生的男生女相,这般蒙蒙亮的时刻,阴柔至此,跟从前相比,仿佛是换了人一样。 曲之庭疑心自己看错了。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回到座位上的少年已经打了个哈欠,埋头趴在了桌上。 阴雨天衙门里清闲不少,各房点完卯,各自做着手头上的事情。 屋檐下的紫铜雨链仿佛是一根水柱,扎在四方,哗啦啦流淌着绵绵不断地水声。 这雨不知要下几天,想到家门口那条泥泞的道路,钟隐冒出了要修路的想法。 可是,没有便宜的水泥,该怎么修路呢? 铺砖?还是造水泥? 至于修路的钱…… 她抓挠着头发,为自己突然冒出来的这个想法而感到焦躁。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走过这种烂糟糟的泥巴路了。现在就算是农村,哪里不是水泥路? 不行,这个路得修! 钟隐打定主意,便开始皱着眉,思考起修路要花费的钱。 修路是好事,回去了她也许可以动员动员周边的街坊领居,每家每户凑点钱出来,有了钱,一切都好办,就算是水泥,她也能造出来。钟隐当下估算起了修路所需要的钱,抽出纸笔来,先做了个简单的设计规划。 钟家所在的小簪花巷子在安义坊外围,周边十户人都是前店后宅的布局,有卖伞的、开六陈铺的、开书肆的以及其他做小本生意的,多少有些积余,若是每家每户出个两吊钱,那也有二两银子。一条巷子的距离修下来,不算人工钱,勉勉强强能修完。 要是能拉来赞助就好了。 钟隐看着笔下的草图,脑子里不自觉浮现出了曲之庭那件纯白狐狸毛的衣裳…… “咳咳。” 张大郎不在,工房里安安静静的,这一声咳嗽显得十分突兀。 她身后的少年果然抬起头来,见她朝自己挑眉,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故意道: “你怎么了?是感染风寒了吗?” 孰料,钟隐竟拉着椅子,到他身边坐下。 “你知道三和土吗?” “三和土?” 钟隐不确定这个陌生朝代的科技水平,只知道在明末的时候,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中明确记载了“三和土”的配方:灰一分,入河砂、黄土二分,用糯米梗、羊桃藤汁和匀,轻筑坚固,永不隳坏。 曲之庭作为工房的会计,对工程上的事情应该有所了解。 可她说出三和土这几个字后,身旁的少年迟迟没有声音。钟隐拿捏不准他的意思,于是进一步启发道:“就是石灰掺糯米浆,在配方上稍微有些升级。” 曲之庭看着她认真的样子,缓缓摇头。 不多时,耳边又传来热烘烘的声音: “你上次采购的石料是不是就是石灰?” 曲之庭靠在椅背上,与这病弱的少年拉开距离。他一面揉着发烫的耳朵,一面笑道:“加固河堤、夯筑城墙,哪一项缺得了白石?” 钟隐这下明白了。 而曲之庭看她心不在焉的,手指轻轻叩着案面,拉回她的思绪,好奇问道:“你想做什么?” 他懒懒坐在椅子上,似乎被她勾起了兴趣。 钟隐于是朝他招手,不料,曲之庭竟坐正了身子,又摆出十分矜持的态度。 “有什么事你说就是了,何必鬼鬼祟祟的。” “因为我要谈钱了。” 曲之庭被她一把拉过来,钟隐指着简陋的图纸,跟他说明了修路的事。 曲之庭终于明白过来,顺着她的话道:“你想要改良配方?做一条试验路?” “这对咱们工房、对咱们衙门来说,可是一件大好事。只是……” 求人办事要有求人办事的态度,钟隐看着这位大财主,就差把他供起来了。可磨磨蹭蹭良久,曲之庭莞尔: “我没有钱。” 钟隐再拜财神爷,准备最后再争取一次。 见她实在是可怜,说得实在动人,少年思忖一番,与她道:“我带你去借钱,如何?” “啊——” 朦朦胧胧的雨水中,曲之庭撑开伞,钟隐裹着袄子,如提线木偶一般被他抓到了伞下。 “我们要去哪里?” “去我叔父家中。” 两个人出了衙门,借口要去办事,走了长长一截路。 雨水轻如牛毛,拂在脸上,连呼吸都是潮的,这一把撑在头顶的伞几乎就是摆设。面色发白的少年手指冰冷,眼睫上渐渐挂上了水珠。 本以为曲之庭的叔父是个殷实的富户,可真到了他家的大宅子跟前,钟隐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我这位叔父曾是礼部员外郎,几年前冠带致仕。他平素为人十分和善,问他借钱,他一定会答应你的。” 曲之庭带她进了门,先去自己的院子。 这屋前屋后皆是一片灿烂锦绣,枫林中,钟隐像是误入了什么景区。 难道这是有钱人体验生活? 她跟着曲之庭进门,屋内烧了炭,比外头暖和多了。曲之庭从柜子里翻出新的、干净的青衫递给她。 两个人方才走了一路,加上早上的那些泥巴,她衣摆已经脏透了。见他如此细心,钟隐受宠若惊。她屋里张望着,到了锦屏后脱下自己的袍子。 这一身衣裳有些肥大,可料子极舒适,系上腰带,镜前一照,像模像样。 曲之庭擦了脸,将沐巾递给她。 钟隐胡乱擦了一把,脸上微微泛红,稍微多了点血色。 曲之庭垂眼,看她凌乱的发丝,顺手将玉梳也递给了她。 她比自己矮一个脑袋,大病之后,人又瘦又精神,散了头发,愈发伶仃,只是她看起来那么机灵的一个人,梳头时又显得那样笨拙。 钟隐好不容易扎起了一个饱满的丸子头,曲之庭已经替她写好了欠条。 “……” 她只是想要修一截几百米的路而已,甚至还没有开始挨家挨户动员,就要欠债了。钟隐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可—— “我跟你一起修路。” 曲之庭在她身旁撑起伞,安抚道:“这是好事,若是无力承担,日后我来替你还。” 钟隐欲哭无泪,憋了半天,憋了个苦笑出来。 两个人出了枫林,被请到花厅上,管家已经禀报过老员外。 初来乍到,又是见退休老领导,钟隐毕恭毕敬,不敢东张西望,就连坐也只敢坐半个屁股。 等了不多时,穿着石青衣衫的老员外从里面走出来。老员外约莫七十上下的年纪,精神矍铄,一双弯弯的眉眼,看着曲之庭时,就像看到自己亲孙子一样。 钟隐眼观鼻鼻观心,在老人家面前卖了几个乖,不曾提起借钱的事,只是曲之庭是有目的而来,知道她轻易不会开口,便替她开了这个口。 老员外问钟隐要多少钱,钟隐哪敢随随便便狮子大开口,她正要比个数,曲之庭又为她开了口。 “一百两。” 钟隐一口茶差点没把自己呛死,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瞪大了眼看着身旁的少年。 曲之庭取出了先前写好的欠条,手拍了拍她的手背,镇定道:“我们还得起。” 钟隐痛苦极了,当看到老员外大手一挥,痛痛快快借钱时,愈发感到痛苦。 修这样一条路原本可能只是一万块钱的事情,现在到手一百万。 这是还不还得起的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