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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作者:七月闻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长长的巷子口外,人影熙熙攘攘。


    两边几乎都是低矮的屋舍,秋风吹过,荒草偃仆。


    钟隐拖着沉重的步子到了这里,双手合十,谢天谢地,这之后不免被周围景物勾起思乡之情。


    如果这是一个梦就好了。


    她抬起头,叹了口气,结果——


    下一秒,眼睛就像是看花了一样。


    视野里蓦然出现了两张喜极而泣的脸庞,与之一道的还有“钟儿钟儿”的呼唤。


    真是想爹妈,“爹妈”就到了。


    钟隐无可奈何摊开手掌,敞开胸怀,一家三口像是经年未见一般,当着少年曲之庭的面,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钟父钟母如同找到失而复得的宝贝,抱够了,转身还要再次感谢曲之庭时,他已不在了。


    几人回到家,钟母重新将饭热上,钟隐则将自己下班后径直奔往城门的事掩盖过去,只道:


    “咱们工房里张先生要成婚了,我才去衙门不久,身上也没什么银钱,到时候出份子可怎么办。”


    “这你就不必担心了,爹给你备好,你到时候抽空送去就是。”钟父警告道,“以后要去哪,至少让人给我们报个信,我跟你娘这些日子总担惊受怕的,多亏你那位同僚,以后可得好好感谢他。”


    “曲之庭?”


    钟父连连点头,对其印象颇深,脸上不自觉带笑道:“是个沉稳的好孩子,你要多跟他学一学。在衙门里,得眼里有活,跟你爷爷一样,知道吗?”


    钟隐不语,只是埋头吃饭。


    第二日,钟隐早间起了个大早。


    外面鸡鸣三声,天还是黑的,灶房里的烟囱已经冒烟了。


    钟母在熬粥,钟隐洗漱穿戴好,看到她在灶膛边佝偻的身子,一把夺过她手上的烧火钳,哄道:“这点小事,用得着起这么大早吗?我来我来。”


    钟母节俭一辈子,家里家外操持着,三十来岁的人,看起来像是五十岁,钟隐于心不忍。


    说来这天气也是怪,昨日还是艳阳高照,今日就是绵绵秋雨。外面冷气从缝隙里钻进来,针一样刺人皮肤。


    钟隐搓了搓手,将热水也烧上,一切妥当了,钟父姗姗来迟。


    她喝了几口粥,饭桌上道:“以后就不用起这么早给我做朝食了。外头那么多卖朝食的,又便宜又方便,你们多睡一会。”


    “那怎么行,外头的哪有家里头的干净。你爷爷还在时,咱们家就这样。娘一点也不累,你如今知道心疼我,娘就很满足了。”钟母辛劳一辈子,早已将这些当做是天经地义的事。


    钟隐挑着眉,见她一副甘之如饴的模样,不好再说什么。外面雨水连绵,周围都是雾气,天隐隐有些亮光,却还是沉闷潮湿的样子,她打着伞,穿着木屐走出去。


    原本的泥巴路,晴朗天气没什么问题,一到下雨,可真叫人头疼。这般走到衙门,裤脚裙摆上都是泥点子。


    本以为今天自己会是工房里第一个到的,不料才到门口,里面就有人站起了身,微微亮的烛光晃动着,少年清隽的影子展露出来。


    “小隐,来的这么早?”


    少年眼下带着丝丝缕缕的倦意,声音也有几分沙哑,身上披着一件氅衣,内里居然是纯白无一根杂毛的狐皮,这般清瘦的人,到了跟前,却平白生出一股内敛的、无声的压迫感。


    钟隐露出招牌微笑,将他上下一打量,揶揄道:“不早些来,倒还看不见三郎这副神仙模样。张先生要娶妻了,你的婚期又在何日?”


    曲之庭脱了氅衣,摇头道:“你可别取笑我。只怕等你成婚了,我还是孤家寡人。”


    “你有隐疾?”


    曲之庭给了她一掌,那轻轻的巴掌正好将她头上的发髻压瘪。


    “不许胡说。”


    钟隐灵光一现,压低声音,道:“这有什么,不瞒你说,我也有些难言之隐,男人么,虽说生得仪表堂堂,可总有那么些不完美。这就是命。”


    她怅然若失,随后抬眼看他,道:“我懂你。”


    大难不死的少年面容依旧还是苍白的,一双眼却幽黑深沉,唇色朱红,像是鬼魅一样,天生的男生女相,这般蒙蒙亮的时刻,阴柔至此,跟从前相比,仿佛是换了人一样。


    曲之庭疑心自己看错了。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回到座位上的少年已经打了个哈欠,埋头趴在了桌上。


    阴雨天衙门里清闲不少,各房点完卯,各自做着手头上的事情。


    屋檐下的紫铜雨链仿佛是一根水柱,扎在四方,哗啦啦流淌着绵绵不断地水声。


    这雨不知要下几天,想到家门口那条泥泞的道路,钟隐冒出了要修路的想法。


    可是,没有便宜的水泥,该怎么修路呢?


    铺砖?还是造水泥?


    至于修路的钱……


    她抓挠着头发,为自己突然冒出来的这个想法而感到焦躁。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走过这种烂糟糟的泥巴路了。现在就算是农村,哪里不是水泥路?


    不行,这个路得修!


    钟隐打定主意,便开始皱着眉,思考起修路要花费的钱。


    修路是好事,回去了她也许可以动员动员周边的街坊领居,每家每户凑点钱出来,有了钱,一切都好办,就算是水泥,她也能造出来。钟隐当下估算起了修路所需要的钱,抽出纸笔来,先做了个简单的设计规划。


    钟家所在的小簪花巷子在安义坊外围,周边十户人都是前店后宅的布局,有卖伞的、开六陈铺的、开书肆的以及其他做小本生意的,多少有些积余,若是每家每户出个两吊钱,那也有二两银子。一条巷子的距离修下来,不算人工钱,勉勉强强能修完。


    要是能拉来赞助就好了。


    钟隐看着笔下的草图,脑子里不自觉浮现出了曲之庭那件纯白狐狸毛的衣裳……


    “咳咳。”


    张大郎不在,工房里安安静静的,这一声咳嗽显得十分突兀。


    她身后的少年果然抬起头来,见她朝自己挑眉,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故意道:


    “你怎么了?是感染风寒了吗?”


    孰料,钟隐竟拉着椅子,到他身边坐下。


    “你知道三和土吗?”


    “三和土?”


    钟隐不确定这个陌生朝代的科技水平,只知道在明末的时候,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中明确记载了“三和土”的配方:灰一分,入河砂、黄土二分,用糯米梗、羊桃藤汁和匀,轻筑坚固,永不隳坏。


    曲之庭作为工房的会计,对工程上的事情应该有所了解。


    可她说出三和土这几个字后,身旁的少年迟迟没有声音。钟隐拿捏不准他的意思,于是进一步启发道:“就是石灰掺糯米浆,在配方上稍微有些升级。”


    曲之庭看着她认真的样子,缓缓摇头。


    不多时,耳边又传来热烘烘的声音:


    “你上次采购的石料是不是就是石灰?”


    曲之庭靠在椅背上,与这病弱的少年拉开距离。他一面揉着发烫的耳朵,一面笑道:“加固河堤、夯筑城墙,哪一项缺得了白石?”


    钟隐这下明白了。


    而曲之庭看她心不在焉的,手指轻轻叩着案面,拉回她的思绪,好奇问道:“你想做什么?”


    他懒懒坐在椅子上,似乎被她勾起了兴趣。


    钟隐于是朝他招手,不料,曲之庭竟坐正了身子,又摆出十分矜持的态度。


    “有什么事你说就是了,何必鬼鬼祟祟的。”


    “因为我要谈钱了。”


    曲之庭被她一把拉过来,钟隐指着简陋的图纸,跟他说明了修路的事。


    曲之庭终于明白过来,顺着她的话道:“你想要改良配方?做一条试验路?”


    “这对咱们工房、对咱们衙门来说,可是一件大好事。只是……”


    求人办事要有求人办事的态度,钟隐看着这位大财主,就差把他供起来了。可磨磨蹭蹭良久,曲之庭莞尔:


    “我没有钱。”


    钟隐再拜财神爷,准备最后再争取一次。


    见她实在是可怜,说得实在动人,少年思忖一番,与她道:“我带你去借钱,如何?”


    “啊——”


    朦朦胧胧的雨水中,曲之庭撑开伞,钟隐裹着袄子,如提线木偶一般被他抓到了伞下。


    “我们要去哪里?”


    “去我叔父家中。”


    两个人出了衙门,借口要去办事,走了长长一截路。


    雨水轻如牛毛,拂在脸上,连呼吸都是潮的,这一把撑在头顶的伞几乎就是摆设。面色发白的少年手指冰冷,眼睫上渐渐挂上了水珠。


    本以为曲之庭的叔父是个殷实的富户,可真到了他家的大宅子跟前,钟隐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我这位叔父曾是礼部员外郎,几年前冠带致仕。他平素为人十分和善,问他借钱,他一定会答应你的。”


    曲之庭带她进了门,先去自己的院子。


    这屋前屋后皆是一片灿烂锦绣,枫林中,钟隐像是误入了什么景区。


    难道这是有钱人体验生活?


    她跟着曲之庭进门,屋内烧了炭,比外头暖和多了。曲之庭从柜子里翻出新的、干净的青衫递给她。


    两个人方才走了一路,加上早上的那些泥巴,她衣摆已经脏透了。见他如此细心,钟隐受宠若惊。她屋里张望着,到了锦屏后脱下自己的袍子。


    这一身衣裳有些肥大,可料子极舒适,系上腰带,镜前一照,像模像样。


    曲之庭擦了脸,将沐巾递给她。


    钟隐胡乱擦了一把,脸上微微泛红,稍微多了点血色。


    曲之庭垂眼,看她凌乱的发丝,顺手将玉梳也递给了她。


    她比自己矮一个脑袋,大病之后,人又瘦又精神,散了头发,愈发伶仃,只是她看起来那么机灵的一个人,梳头时又显得那样笨拙。


    钟隐好不容易扎起了一个饱满的丸子头,曲之庭已经替她写好了欠条。


    “……”


    她只是想要修一截几百米的路而已,甚至还没有开始挨家挨户动员,就要欠债了。钟隐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可——


    “我跟你一起修路。”


    曲之庭在她身旁撑起伞,安抚道:“这是好事,若是无力承担,日后我来替你还。”


    钟隐欲哭无泪,憋了半天,憋了个苦笑出来。


    两个人出了枫林,被请到花厅上,管家已经禀报过老员外。


    初来乍到,又是见退休老领导,钟隐毕恭毕敬,不敢东张西望,就连坐也只敢坐半个屁股。


    等了不多时,穿着石青衣衫的老员外从里面走出来。老员外约莫七十上下的年纪,精神矍铄,一双弯弯的眉眼,看着曲之庭时,就像看到自己亲孙子一样。


    钟隐眼观鼻鼻观心,在老人家面前卖了几个乖,不曾提起借钱的事,只是曲之庭是有目的而来,知道她轻易不会开口,便替她开了这个口。


    老员外问钟隐要多少钱,钟隐哪敢随随便便狮子大开口,她正要比个数,曲之庭又为她开了口。


    “一百两。”


    钟隐一口茶差点没把自己呛死,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瞪大了眼看着身旁的少年。


    曲之庭取出了先前写好的欠条,手拍了拍她的手背,镇定道:“我们还得起。”


    钟隐痛苦极了,当看到老员外大手一挥,痛痛快快借钱时,愈发感到痛苦。


    修这样一条路原本可能只是一万块钱的事情,现在到手一百万。


    这是还不还得起的问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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