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上,谢必安把没画完的符补上,把烈酒和着忘川河底的湿泥,随手一点就成了人型的粗胚。
捏身体这事他可以称上一句熟能生巧,不过对着范无咎的脸捏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
某人一进门就站到他旁边指挥他捏脸,时不时补上几句建议,诸如此一开始化雏形时:“能否烦请谢大将军把我的身量拉长一些,再纤细一些。”
看来是对神像的事耿耿于怀。
谢必安没理他,捏好大致的身形后开始修边,范无咎又道:“再长一些……算了,随你意罢。”
他随手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安安分分的当一个模特。
不过安分不代表老实,在他第三次偏开头的时候,谢必安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扳了回来:“再动你脸就歪了,你希望大小眼吗范将军?”
于是一个和范无咎几乎一模一样的躯壳就在他手中成型,只是眼神空洞,肤色却少了一丝苍白。
范无咎取来盘成一团的勾魂索给它灌顶,那在凡人口中跟死亡和阴间脱不开的神器晃了晃一头,似乎是迷迷糊糊的刚睡醒。
等到范无咎的本灵真正的进了那具躯壳,谢必安看着灵动起来的眼睛入了神……
时间荏苒流转了许多年,在此刻依稀回到了从前。
那是又一个风平云淡的午后,彼时两人正值年华,范无咎眉眼中英气毕现,一静一动皆潇洒俐落,谢必安言行间大度从容,已隐隐有大者风范,任谁见了都要称一声“不枉少年”。
初夏的阳光正好,范无咎就这么笑着偏过头来,光影在他身上交错,眼里折射出任何玉石水晶都黯然失色的神采。
那时的谢必安看了一眼就偏开头牵马去了,但是他的眼睛却擅自却记住了这个片刻,在他的记忆中永存。
不多时天空风起云涌,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豆大的雨点就落了下来,洗的长街如同一幅晕开的水墨。谢必安那时已经略通算卦观象之类的术法,堪堪能抬头望天算出今日落不落雨等小事,早就备好了伞。
路上没带伞的行人纷纷躲避,一时之间路边的小贩收摊的收摊盖布的盖布,如同一出突如其来的闹剧,显出勃勃的生机。
他打开了那把纸伞,依旧照着自己的方向前行,或许是要去帮着打点范无咎家里的店铺,又或是单纯只是借着这个原由被拉着出门游玩。
“啪。”范无咎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示意他看过去。
“看什么呢,那么出神。”
谢必安被这一声轻响唤回了神,他收回目光,带着些微愠揉了下又开始作怪的胸口。
别闹了,这是范无咎,他对自己说。
他是你从生到死的结拜兄弟,是刎颈之交,是互称尔汝的挚友,但不能是……
不能是什么呢,难道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能?
另一边,范无咎举起一面铜镜对着自己的脸端详了半晌,突然就明白了自己那句跨越了今彼两时的问题。
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我在看你,看得出了神。
他顶了下自己的腮帮,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轻轻的往外撞。
或许是胃,或许是更上面一些的地方。
没等他细细品味过来,谢必安已经下手整另一副躯壳了,这次是他自己的。他对自己将要使用的身体毫不怜惜,手下不留情面的拍打削捏,再随手倒了杯酒,蘸了在五官上抹几道权当修饰。
他擦掉手上残留的一点泥,转头问了一句:“像吗?”
范无咎还在停留在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余韵里,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谢必安抬头比了下那副雕像似直挺挺立着的躯壳,再比了下自己的脸:“捏的像不像?”
范无咎细细的看了一会儿,“像,不过……”
他伸手托住谢必安的下颌,在他眉心抹了一下。
“不皱眉就更像了。”
谢必安皱着眉,拎开那只爪子。
不是——塑的不像应该是改躯壳吗,捏我干什么?
“别闹,查完叶姐姐了没?”
范无咎搓搓指尖,拿出一叠纸:“在这呢谢大将军,还有阳间的身份,这次叫安谢,到时候别露馅了。”
谢必安收拾好几种常用的符,进了那躯壳,周身不出意外的陡然一重。
他动了动彷若千斤的手指,等那股滞涩感消去后,随手把哭丧棒化成了一支笔别在胸前,一边翻着范无咎递来的资料。
哭丧棒叮铃铃的晃了几下被隐去的铃铛,似乎有些委屈。
谢必安适应了一下久违的体温和心跳,抬手划过发间,长发随着动作飘落,剩余的头发狮子鬃毛似的翘起来。他随意理了理,然后伸出手在范无咎的头上碰了一下,于是狮子喜加一。
后者不满的啧了一声,动手又剪了几个地方,总算是没这么野性。
谢必安任他折腾自己的躯壳,大概总结了一下。
话说这叶姐姐名叫叶云彩,是间名叫“爪印兽医院”的护士。范无咎给两人准备的身份是来实习的毕业生,连驾照、身份证都一并备了。
谢必安看完了身份资料和背景,道:“几时出发?”
范无咎掐着指头算了下人间的时辰,凭空拉出一个行李箱,正在收拾行头。他闻言抬起头,道:“本来是巳时,现在就不是了。”
谢必安:“?”
范无咎:“冲着你这句话,我又突然改了主意,现在走。”
谢必安:“……”
当初他眼睛是被什么蒙了才会跟这个人结拜。
但是腹诽归腹诽,他还是给府上落下锁符后就跟着踏出了院子。
于是地府大名鼎鼎的谢范将军穿着一身现代服饰,就这么拖着两个与地府格格不入的行李箱走过奈何桥。途中引的大小鬼差侧目,甚至忘川河里一条千年的大蛇探出头来围观这一奇景。
鬼差一:“哪个凡人拖着行李到这旅游了?抄家伙,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有进无出。”
鬼差二:“你他娘的瞎啦?那是谢范两位将军大人,套了凡人的躯壳,开灵眼再看一次。”
鬼差一:“噢看见了。好刺眼的法场,幸好两位大人平时都隐的好好的。”
大蛇:“谢将军是不是又被范将军拉出门了……看谢将军的脸,那叫一个木啊……”
脸色很木的谢大将军听到这句话更麻了,因为这是公务,不是什么游山玩水。
漫漫黄泉路,两位鬼神一步就走到了头。
鬼门关偌大的顶上刻着几个大字,抬头一看就能知道是一副对联:
“阳间三世,伤天害你皆由你”
“阴曹地府,古往今来放过谁”
横批:“你可来了”
范无咎拉着谢必安踏过阴阳地界,接着开了一个缩地阵,直直通到了泗南市他们曾经去过的那间地藏庙内。
叶云彩工作的爪印兽医院就在旁边观光街外的不远处,谢必安看过地图,正想往那边去,被范无咎一把拉住。
“安谢同学,别这么急,”他弯了弯眼睛:“我们先去check in。”
范无咎订了一间小小的家庭旅馆,老板是个一米五出头、长的小巧精致的姑娘,看到帅哥括号乘二来住宿,堪堪维持住了理智,脸红心跳的算完帐,一一介绍起屋内的设施和房间。
“这里是浴室,旁边洗手台和镜子麻烦使用完要擦干净喔。”她打开下方的柜子,里面放着一瓶清洁剂。“用卫生纸沾着这瓶擦就好了,浴缸条件允许的话也尽量保持清洁。”
她又带着两人转了一圈,最后出了门来到楼梯间,指指楼上:“我就住在上面,有什么帮忙的话可以找我,我晚上都在。”
谢必安打量了一下略显斑驳的房顶,问:“你一个人住这边?”
房主回答:“对呀,这栋都是是我家的,我的狗走后就剩我一个了,所以来开旅馆。”
“出入小心一些。”谢必安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这里可以供神坛吗,有祖先、地基主之类的,或是其他神明?我能够在房间里放神像吗?”
房东:“没有没有,我个人是不太相信这些东西的,不过请随意。多问一句,你们供的哪尊神呀?”
范无咎抱着臂靠在门框上,笑了笑:“我的……朋友比较特别,拜的谢范将军。”
好家伙,拜自己这个梗过不去了是吧?
谢必安:“嗯。”
房东小姑娘脸上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红晕被范无咎这一笑又卷土重来,红成了一张小巧精致的猴屁股。
她匆匆找了个理由上楼去了,说是要补眠,谢必安与范无咎擦肩而过,头也不回的说了一句:“再不进来就杵在门口一整天吧。”
一边心道:出门办公还调戏小姑娘,下次就该自己来。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带着的一点小情绪,有点像是生闷气。
范无咎迈开长腿跨进屋内,简单的把周边用阵护起来,在屋内转了一圈后坐到沙发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具凡人躯壳的原因,熬了一晚上的谢必安就这么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靠在范无咎肩上睡的挺沉,借着这一具有血有肉的躯壳,亲自体会了一下“灵魂出窍”。
睡梦中他隐约感觉到下方有什么东西,于是谢必安睁开了眼睛。他好像在很高的地方,看到下面自己的□□无知无觉的安睡。
他仔细端详。
不看不知道,一看差点吓一跳。好在谢将军是何等人也,见过无数大风大浪,面不改色的看着层层缠上自己躯壳的煞气。
和叶云幻唇上封口钉散发的很是相像。
他昏昏沉沉间打出一道法力把那如茧一般的黑雾驱散,隐约听到一声痛呼,听声音尖利却不稚嫩,似乎是个女人。
谢必安皱了皱眉睁开眼睛,看到头上未开启的大灯。
不知道什么时候范无咎把他放到了沙发上,自己在旁边睡得正熟。窗帘的缝隙里漏进一丝阳光,谢必安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范无咎连这东西都办好了,甚至还开了个电话号码。
地府虽说与时距进,那也是人员单方面的与时俱进,本质上的科技水平和基建还停留在帝王制度还没灭亡的时候。
现在已过午时,他把手放在胃上摁了一下,久违的感受到了饥饿。上一次用这种跟生人近乎一模一样的肉身还是近百年前,当时只是来阳间游玩。
对了,房东小姑娘说厨房里有食材。
谢必安找出简单的摊了个蛋饼,在等蛋凝固的间隙才猛然想起刚刚那个梦。
这身体对他的影响也太深了……身为阴间降伏妖魔鬼怪的神明,遇到这种事后他醒过来的第一时间竟然只想到吃。
吃·谢大将军·货默默的反省了几秒,还是忍痛关火出门,在楼里细细的探了一圈。
整栋房子干干净净,连个游魂都没有,看来房子是新建的,地基很幸运的没什么无名骨留在下面,没有电梯没有地下室,基本可以排除几种容易藏污纳垢的地点。
鬼差到阳间办事最怕遇到来找麻烦的游魂或是鬼王,因为他们浑浑噩噩,会以为鬼差是要来把他们赶走的。
俗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通常这时候就会需要跟它们谈判,表示自己只是借住。
大部分地缚灵待在一个地方已经很久了,会请求鬼差们把他们带走,但是如果遇到的是鬼王就有点麻烦了。
因为他们不像一般的亡灵,通常有修为在身又不服鬼差,如果只是待在这偶尔收收烧金纸的供奉是最好的,但总有一些贪得无厌的,起了恶念去害人。
谢必安拉回自己走偏的思绪,心道:看来那女鬼是通过梦现身在他眼前,不是本地的地缚灵,也不是地基主什么的。
大老远跑来他梦里吓唬,再加上那煞气,不难推断出说跟那下封口钉之人有点关联。
他走上楼梯,打了开门。沙发上躺着的人不在了,从抽油烟机运作的声响和漫了满屋子的食物味,谢必安猜出范无咎接手了他的蛋饼。
“谁?”他从厨房问了一声,和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和在一块。
“我。”谢必安回答,在玄关把全国均码的标准杀蟑打小孩利器——蓝白拖蹬掉。
“刚刚梦到个女鬼,出门探一圈。”
范无咎端着盘子走出来,问道:“结果呢?”
“没东西,那女鬼从别的地方来的,应该跟那个封口钉有点关系,可能是下钉子的人。”
这可就有点玄乎了,就好比警察刚要开始查案,犯人就自己送上门来,世间哪有这等好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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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漫漫黄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