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提刑官 [黑白无常]》 第1章 残缺不全的魂体 话说最近人间似乎是惹到了哪路神仙,风不调雨不顺,天上经久不散的乌云生生把境内闷成了一个大蒸笼还是憋着不下雨,水库都能看到底部淤积的泥沙。 屋漏偏逢连夜雨,先是在年前爆发了一场瘟疫,不曾料想天气也跟着来捣乱。 最近日夜温差极大,空气里湿的仿若能凝出水滴,又热又黏的,老人新生儿等高风险族群注定要遭殃。 这不,地府最近的工作量增加了许多,器官衰竭、并发重症和自然过世的老人家占了大多数。 今日谢必安和范无咎接了人间祈愿,说是泗南市某间名为青石的综合医院有个女鬼作祟。 两位将军熟门熟路的过奈何桥、走黄泉路、穿鬼门关,在阳间R国泗南市青石医院落地。 谢必安和范无咎随便找了个科室的后门,趁没人注意时闪了进去——鬼差办公,还是不要接近生人,避免影响到他们。 两个人身上穿着中规中矩的素袍,袖口和袍脚的暗纹简单的滚了一圈,不过这也不怎么重要,反正过不久后就不复存在了。 因为在生人印象中他们是什么样子,他们就得以什么样子现身,每天范无咎单方面在路上和谢必安常聊的话题就是今天他们又会换什么装,要么就是以前出现过什么奇葩的造型,时不时会被拿出来鞭尸。跟摸签似的,永远都不知道下一次会是什么。 范无咎无声的穿过洁白的走廊,「唰」的一声把自己的折扇收成一束,哒哒的拍着手心。 “还记得上次的那套皮衣么?我后来借了判官的镜子看了看,人间现在有画本把我话成了那样。” 他心念一动,又出现了当时的无袖紧身背心,耳朵上也多了几个放荡不羁的耳钉,手里的铁链赫然变成一根闪闪发光的双截棍。 谢必安抬了抬眼,嘴角抽了两下。 一是因为民间把他描绘的面上带笑,在人多的地方他的脸偶尔会控制不住的扭出笑容,二是因为……这身装扮确实辣眼睛。 先不说那些比真鬼还恐怖的烟熏妆和满身的钉子,单看裤子简直没眼看。 太紧了。 他皱着眉,低头掏出骨质的笏,细看上面浮出来的字:泗南市中区青石医院妇产科近日连三天频现鬼影,速去勘查。 范无咎又化回了最初的模样:“不好看吗,老实说我觉得还行。” 谢必安皱着眉抬了眼:“……” 本来他是要说点什么的,那些话被他吞回口中转了一圈,出来时变了另一番模样:“办正事。我算了一卦,一个时辰过后去妇产科看看那个传闻。” 范无咎知道谢必安一尚不喜欢人间对他们两个的编排,因为总有人把他编成女的——他本来一句“牛头不对马嘴”被临时叼了回去,怕真说出口牛头马面听到又要烦好一阵子。 噢,对了,说到牛头马面。 他从袖口里摸出两张事先画好的符,上面用硃砂书着龙飞凤舞的字,笔画凑出来的轮廓细看就像两个人影,一是牛头,一是马面。 他正想起符,不过擅长阵法的人一般身上不会带着硃砂,而这种传召的符文通常用普通的墨画不来,得用特殊的法力或是硃砂鲜血。 他不修此道,正头疼间,谢必安凑过来看了一眼,从他指尖夹走了那两张符。 范无咎道:“放我的……” 谢必安松开领口,伸手在颈侧摸了一下,沾了点血,把符文补齐了。 “本来就没好全,一点血而已。” 点召之下,符纸顿时两道符化成了两只小小的布偶,紧接着牛头的声音传了出来:“终于想起我们啦?” 有鬼神鲜血「点睛」,那两具傀儡分身活灵活现的动了起来,望了望四周环境。马面道:“啊,这里啊。” 谢必安蹲下身来,又在布偶额上抹了一下权做收笔,站起身来:“法力够吗,不够跟我借点。” 那布马蹦了几下,看起来颇为满意:“不用,起符起的挺好,不像上次腿短身矮,怎么都施展不开。” 谢必安反手指了下范无咎:“找他,他描的咒。” 牛头马面吐了吐布做的舌头,看起来着实有些憨态可掬。 “去附近把孤魂什么的一起接了,丑时初一起送下去,我们去查查那鬼影。留心别被生人见到,到时候秦广王又要说教。”谢必安回头叮嘱一句,被范无咎拉着走了。 明明开口念道咒就可以一步千里,两人还是慢慢的走过去,就像生前般并肩而行,偶尔在看见某个新奇物什的地方驻足一会。 把一楼的美食街逛了一遍后,他们在一排玻璃橱窗前停下来。范无咎化出凡人身形,买了个看起来脏兮兮的面包,谢必安看着那块暗沉的玩意儿,没有下嘴。 “甜的,放心吧。”范无咎咬了一口,嘴角上沾了一点深棕色的奶油。“味道挺独特,好久没吃到了。” 谢必安接过巧克力面包吃完了,抽过纸巾抹了下嘴角。 “诶——别动。”范无咎突然说。 他抬了抬谢必安的下巴,拿过纸巾在唇角抹了一下:“沾上了。” 吃完东西后,他们找了间厕所再一次隐去身形,准备正式开工。 自动门感应到移动的物体,向两侧滑了开来。好在现在人不多,否则又是一篇集体青天白日活见鬼的社会新闻。 两人顺着楼梯上了二楼,楼梯的止滑带有些老旧,脚步声回荡在楼梯间里,显得空空洞洞的。 范无咎手上盘着的勾魂锁突然扭了了几下,唏哩哗啦的蛇过他肩膀,同时腰间的涤魂铃嗡嗡的轻响起来。 他回过头,向谢必安打了个手势,连上了两人的灵识,瞳孔在黑暗中隐隐发亮,那是法力流转的迹象。 范无咎和谢必安之间熟悉无比,灵识几乎是立刻就连上了。他心通道:[勾魂索有反应,可能在附近了。我不敢放出法力,怕打草惊蛇。] 心通是神鬼之间常用的沟通方式,只要发动心念相应,就能灵识相连,进而以心音对话,可以用于一些私下交流,或是他们这类鬼神、神官之间的远距离传话。 谢必安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化为怀表的罗盘,低头拨开金属盖子,运起法力。 与阳间术士看风水的罗盘不同,他的罗盘是仙家法器,除了不受磁场紊乱干扰,指针在法力驱动下会直直指出阴物所在,并显现出这是什么东西。 此时罗盘那细如发丝的金针抖着缓缓的转了几圈,定到了右前方位置,同时表面浮出三个金色的小字:「鬼 死魂」 谢必安心通道:[靠近了,东南方向十尺开外。] 范无咎摸了勾魂索兩下,那索就在他臂上抬起一端,像条蓄势待发的蛇。 谢必安收了怀表,把哭丧棒的伪装撤了,回到原本的模样——那哭丧棒上拖拖曳曳地缠满了白布,其上串着的铃铛互相碰撞,却不作响。 范无咎执着涤魂铃朝八方各摇了一下,原地起大阵,把整栋楼的活人全护了起来。 谢必安燃起一张张符,加固了他的阵法同时顺便遮了那些人感官,又施了个安魂的法。他持着哭丧棒挥了几下,顺便指引附近几个童灵婴灵去找牛头马面。 其中一个童灵的头看起来悟性最高,能听得懂话,不如其他几个浑浑噩噩:“去儿童院区找两个会走路的牛牛和小马的玩偶,记得不要吓到人。” 那个小女孩揪了揪自己的病号服,乖乖的道:“知道了,谢谢哥哥。” 范无咎在一旁勾了勾嘴角,毕竟谢将军一脸冷淡的说「牛牛和小马」的样子,着实……有些可爱。 谢必安点头,随后又是一挥哭丧棒,直接把他们一并送出了这栋楼。 做完这些,他打了个手印,低声道:“可以了。” 霎时间平地起风,气温直降了几度。哭丧棒上的铃铛响动起来,勾魂索的一端自发游到了范无咎掌中。 鬼神出巡,生人回避。 …… 透过打开了的楼梯间安全门,他们不意外的看到一个正要往下跳的白衣身影。 谢必安挥动哭丧棒,把那鬼唤过来,范无咎顺势甩出勾魂索,把她拉过来看了下:“杀过人的。” 没想到那女鬼径直前走,竟挣脱了勾魂索——不是挣脱,而是勾魂索如同绑住了一团泥,只受到些阻力后便径直穿了过去! 范无咎顿时了然,有时候魂魄残缺不全,确实会出现这种情况。 他反应极快,当即抽出腰间涤魂铃当头一摇:“停下!本将军有话问你。为何频频现身于生人之前,引的人心惶惶?” 那鬼依旧没反应,涤魂铃又是一摇:“还不醒!” 还是沒用。 两人一挥袖,化为了法力最强的相,头戴高帽,面若恶鬼,一人手执铁链虎牌,一人手执哭丧棒火签,同声道:“有何不公,地府十殿阎王自会做主!请随我二人来,莫再打搅众生安宁。” 两人这愤怒相化了个寂寞。 因为那女鬼彷若没长耳朵,几下摇铃再加上两位鬼神的命令都没能让她恢复理智,这着实有些罕见。 她终究还是穿过了锁链,谢必安再次挥动哭丧棒,劈头往女鬼挥下。 哭丧棒竟然穿过了女鬼的魂体,谢必安愣了一瞬的功夫,女鬼兀自前行,转瞬间便走到窗户边。 然后径直跳了下去。 什么情况,哪路厉鬼拼命挣脱范将军的勾魂索,只是为了跳楼? 范无咎黑袍翻动,脚底轻掠,就要追着跳下去,被谢必安拦回来了。 “再等等。”他皱着眉使了个千里眼,指了指女鬼坠下去的那片水泥地:“又爬起来了,看样子不是要逃跑。” 那女鬼跳下去后身影闪烁了一下——所谓闪烁,是一瞬间变的血肉模糊,又恢复了原样。 这一幕被两人看的清清楚楚,谢必安道:“你说为何一个残缺不全的魂体,却不惧怕这顶天的太阳?” 范无咎:“因为这跳楼的是生魂离体,而且只有三魄一魂以下。” 是了,难怪勾魂索和哭丧棒两大神兵不起效用,那是对付死人和恶鬼的,对生魂可说一点用都没有。 谢必安还皱着眉,探头望了一下下面:“消失了。” 就一闪神的功夫,那女鬼已经消失在了他们的视野里。 当着两位鬼神的面,从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范无咎召出本地的地基主问了几句,那穿着医师袍的鬼魂愣了一下:“范将军,您说的女人没跑呀,刚刚从我原身旁经过了。” 这地基主的原身是一具骸骨大体老师,就立在这栋楼的骨科门前,也就是一楼。 谢必安听到这话,顿时觉得奇怪。 如果那女的是生魂离体,最应该做的事不是凭着本能浑浑噩噩的找自己的身体吗?是出于什么动机跳楼的? 要知道离魂之人虽然已成中阴身,但在思维认知上依旧是凡人。换句话说,他们会以为自己还活着——哪个凡人不知道跳楼会死的? 正值困惑间,另一个地基主受到问诏现身,简略施了一礼,道:“将军大人,刚刚有个鬼从我面前经过了,听描述应该就是您们所问的那个女人。她似乎正要上来这里。” 这个地基主的地盘在三楼的放射科,而这里是四楼,也就是说—— 那女的又跑回来了。 谢必安扶了扶额,在几个现代鬼的影响下改变了显相,变成了一个穿着白色西装的男人,留了一搓马尾辫,腰间的虎牌变为一部手机。 他举起已经变成西洋剑的哭丧棒,评价道:“挺不错看,就是有点厚。” 天地良心,这裤子里面还有一层支架,上衣更是三层…… 好看是好看,但是包的跟粽子一样。要知道他们最原始的地府官袍里除了一套贴身的中衣,可是什么都没穿的——因为谢范两人活着的朝代,压根没有内裤这东西。 谢必安试着动了动手臂,感觉不甚灵活,于是解开扣子,把那碍事的外套脱了递给那地基主:“拿着,事情处理完后找你要。” 就说这几句话的功夫,消防楼梯里隐隐约约传来了一串黏腻的声音:“碰、碰、碰、碰……” 听声音越来越近了,似乎是重物撞击在铁板上,发出空洞的声响。不见天日的走廊气温骤降,头顶上惨白的日光灯将坏未坏似的闪了几下。 那两个地基主感受到气息,低声道:“两位将军大人,先告退了。” 谢必安颔了颔首,两位地基主随后消失在了原地。 其实也不怪他们,这女鬼属实不是个善碴,还没完全靠近,谢必安就感觉到手上的罗盘指针倏地直直指向了脚步声的方向。 范无咎道:“上來了。” 碰碰声响到近处,那女鬼终于现出了真身。 她的形状颇为可怖,矮矮的身躯一跳一跳的,在身后留下了一串血迹…… 之所以矮,是因为她的腰身以下,只剩下一双脚底板。 第2章 办正事,严肃点 谢必安眉头皱也不皱,说:“跳楼,脚着地。高度不低,大抵是从这里跳的。” 他微微侧首,用下巴比了比刚刚女鬼跳下去的窗户。 可不是吗,一眼看去就会发现她的大腿骨直直插过了身体,上端从肩膀刺出,断掉的肋骨七零八落的支着,惨不忍睹。 她每跳一阶,鲜血就从身下肩上的豁口淌下来,在地上拖出一条血腥的红痕。 范无咎甩出勾魂索,这次那索迅捷的在女鬼身上绕了几圈,把她捆住了。 她挣扎了一下,发现被牢牢困在索圈里面后便不动了。勾魂索欢快的晃了几下被范无咎抓在手里的尾端,彷若在邀功。 他微微弯腰,端详了一下那被血污和变形扭曲了的脸,而后肯定的道:“是刚刚那个的脸,但不是她。” 因为勾魂索捆住了她,但是如果是刚刚的那个生魂,照理说是绑不住的。 谢必安又看了下罗盘的指针:“确实是传闻里的厉鬼。但刚刚的生魂是何人,现在又在何处?” 那女鬼动了动不成形的下颚,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因为她扭曲变形的脸上有几枚像是订书针的黑钉,范无咎转头对谢必安报告了自己的发现:“她尸体被人动过,去太平间看看。” 谢必安用哭丧棒在她头上一拂,安了她颤抖不止的身形:“姑娘,能否领路去太平间,你的事十殿阎王会作主的。” 就这一拂,她身上各处伤口的血顿时止住,神态也恢复了几分清明。过一会儿,她的身体重新拉伸成正常人的模样,只是脸上身上依旧血污斑斑。 那女鬼点了点头,差点没把自己的头点下来。范无咎把勾魂索松了一些,让那姑娘可以走动——这一些不得不松,因为勾魂索除了缚住魂体,同时会以万千威压使他们照着鬼差的意愿,说走就走说停就停。 反正她看起来没什么逃跑的意思,退一万步说,两人也不怕她跑了。 这样的勾魂锁每个小鬼和鬼差都有一条,但范无咎的最为知名,因为他的勾魂索每一环节链条上都燃着业火,引**,焚厉鬼。 不过说也奇怪,先前范无咎查出了这女鬼杀过人,此时勾魂索上的火却静静的闪着,愣是没有烧到她魂体一丝一毫。 谢必安心下奇怪,还是跟在女鬼身后走着。此时她领着两位鬼神等着电梯,默不作声的垂头站在那边。 这时叮的一声,电梯开了,一位送点滴的工人推着两箱水剂穿过,浑不知自己穿过了两位鬼差和一位女鬼的身体。 这女鬼知道自己死状吓人,特意选了偏僻的送货梯……这样一个个性体贴温和的姑娘,真的会杀人吗? 两神一鬼走进电梯,谢必安随手一捻,化出之前经过天桥时擦肩而过的一个男人模样,按了楼层。 这举动是避免凡人看到电梯无人自动被吓到,可那女鬼看着他的模样,脸上流下了血泪,张了张破碎的下颚挤出了几声呜咽:“呃、啊……” 范无咎注意到她异状,问:“怎么了?” 那女鬼看着谢必安此时的化身,眼泪越发汹涌了。 那是一阵哀戚的悲鸣,声音里含着不舍和无奈。一声一声的在不大送货梯里回响,听的人毛骨悚然,听的人心痛。 范无咎低头问谢必安:“这谁的脸?” 谢必安换成了之前的少年模样,怔了一下:“不认识,之前刚落地时看到的。有个预感叫我化成他的样子。” 那女鬼呜呜地哭着,范无咎皱了几秒眉,转头对谢必安道:“再化一次刚刚的人。” 谢必安颔首,又化回那个男人的样子,对着电梯里的镜子端详一会,没看出什么所以来。那女鬼又嗬嗬几声,似要说什么,却不成话语。 她急哭了。 这时电梯“叮”的一声响,到了一楼大厅,谢必安灵光一闪,回头问那女鬼:“这男人你认识?” 女鬼点头,看上去挺激动。 范无咎扶了一下她的头摆正了,道:“小心头掉。” 女鬼:“……” 谢必安用哭丧棒拍了一下范无咎:“办正事,严肃点。” 范无咎拂了下被打的地方挑了挑眉,心说到底是谁不严肃,办正事呢打什么屁股。 谢必安又问了一句:“他是你先生?” 女鬼摇头,血泪不要钱似的啪哒啪哒直掉,在地上积了一小滩。 谢必安:“让值班的人查一下这个男的。继续走。” 过不多时,范无咎从手机上抬起头:“这男的叫黄守年,现年二十五,阳寿尚有六十七年。至于这位姑娘呢叫叶云幻,两天前死于跳楼。鬼差没有接到,也没有上令。” 一般来说生死门会主动出现在亡魂面前指引往生,而孤魂有大小鬼差无常引领,作祟厉鬼则需要他们两人收到阎王令亲自捉拿收押回地府,俗称“上令”。 须知谢必安范无咎与其他无常不同,是玉帝敕封的神明,主要工作是降妖伏魔而不是接引亡魂,当然后者他俩也会顺手帮一下,就像刚刚起阵时谢必安指引童灵去找牛头马面等鬼差。 范无咎拿着手机回溯了一下,和谢必安低声讲了她死因。 谢必安迟疑了一下,问那姑娘:“还是这位黄先生是你爱人?” 叶云幻点头,脸上漾出了一个温和腼腆的微笑。此时三人已经来到了一区人不多的电梯前,只有三三两两的护工推着病床等待。 想必这就是通往太平间的电梯了。 范无咎顺手开了道生死门,指了个还不知道自己死了的老人去投胎,那老人的魂魄还在肉身里睡着,丝毫不知自己阳寿已尽。 “失礼了,多谢。”那个老婆婆醒来后合着掌行礼。 “我就觉得最近老想睡觉,原来是时候到了。” 她穿过生死门走了,两人随后跟着一架病床进了电梯。 此时夕阳西下,几位护工念叨着趁天黑前把工作做完,怕遇到东西。 浑不知有三个“东西”和他们搭着同一车电梯,就在旁边听他们唠嗑:“是真的吗,听说前几天有个跳楼的女的就在下面,眼睛合都合不上,家属请了道士做法都没用?” “闭嘴,话这么多?”护工对着没人的地方合了合掌:“小姐你大人有大量,看在他新来的不懂事,不要来找我们……” 谢必安和范无咎让开身子,叶云幻站着没动,受了这一拜,微微抿了抿唇。 电梯到了b2,轰隆一下,门向着两侧划开,冷气铺面而来。 范无咎找到位置拉开了抽屉,“碰”的一声在偌大的空间里回荡,吓到了正走出去的几个护工,四个里三个连滚带爬的跑了,留下来的胆子比较大——听声音是刚刚拜了叶云幻的那个。 他问:“是谁?” 范无咎化了个凡人相,从停尸柜后面走了出来:“是家属请来的道士。这位先生可不可以留下来一下,我可能需要帮忙。” 那护工迟疑了一会,颤抖着悄悄握住了胸前的平安符,看他没有据庙里的庙祝所说出现反应,才一口答应。 范无咎道了谢,随后单手打了个观印。他把手指拢出的圆圈举到左眼上,看到了叶云幻的肉身所在,随口喊道:“师弟,快来。” 化了相的谢必安紧接着从旁边转出来,先向那个护工点了一下头权做打招呼:“可能会有点惨烈,确定要留下来?” 护工深吸一口气,看来是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确定。” 得此允诺,谢必安伸手上去拉出了抽屉。 叶云幻的身体就跟她刚刚在妇产科跳上楼梯时一模一样,惨不忍睹,那护工吓了一跳,“你……你们要帮什么忙?” 范无咎:“看到她眼睛了吗?能请你帮我一下,拿着这件衣服。”他从乾坤袖里抽了一件红色的袍子出来,递给护工。 “我听她家属说她眼睛总合不上,找了我师弟来。” 谢必安说了一声“得罪”,就着叶云幻本人的目光,和范无咎一起把她的身体拼拼凑凑的整理好。 这个整理是名副其实的整理,过程着实有点惨烈。好在最后她的肉身真的拼出了一个人的样子,护工把红衣递上,两人为她换上了红袍,最后范无咎把手覆上她眼睛,竟真的合上了。 叶云幻飘在旁边看着看着他们,直到谢必安把钉在她唇上的黑钉取掉。 她才好奇的问道:“为什么要穿红衣服?” 范无咎先把护工支走,才问道:“你可还记得,刚刚你是怎么在停车场的?” 叶云幻:“我不知道啊,我刚刚本来还附在我姐身上,然后一晃就在那里了。” 谢必安皱眉:“什么叫做附在你姐姐身上?你有个姐姐?” 叶云幻意识到自己说溜嘴,不好意思地看着两人,范无咎把谢必安往后一拦:“没事,你说。” 叶云幻先说了句:“我知道这是错的,我也甘愿领罚。只是……让我说完可以吗?” 范无咎点了点头,她才一字一句道出实情。 原来那位黄守年先生是她的恋人,但是在后来喜欢上了她的姐姐。后来她跳楼死后她姐姐刚好生了病在这间医院挂水,她就想着附在她姐姐身上,希望在黄守年来探望她姐姐的时候可以再见他一面。 “你为什么会跳楼?”范无咎丝毫没有任何感动:“你想一下,自杀的理由?” 叶云幻怔了一下,眼睛转了转。 过一会儿她才道:“我一个月前检查出胰腺癌,已经三期而且转移了……后来我和守年吵了几架,他说他喜欢的其实是我姐,我觉得不要再造成他的负担了就和他分手,后来我想不要影响到他们的人生,而且我还癌末了所以……” 范无咎打断了她:“你们,包括你姐或是黄守年之前是不是去过泰国,或是接触过关于泰国信仰的东西?” 注:牛头马面是地府的守门人不能擅离职守,这里设定是放了分身出来。 其实牛头马面在一些体系的说法里只是一个泛称,就像是可以有很多黑白无常。 但是在这设定谢范(黑白无常)将军是神明,只有一对,称他俩“鬼神”。 直呼“神仙”字眼又都显得太高高在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办正事,严肃点 第3章 范谢将军庙 叶云幻:“去了两次。这很重要吗?” 范无咎道:“有人在你和黄先生之间下了拆散降,在你姐姐和他之间下了和合降。” 叶云幻不可置信的呆住了,良久后轻声道:“是我姐?” 谢必安:“据信。” 范无咎调出平板里的影像,指着上面的画面。那赫然是她附身的过程,范无咎劲瘦的手指就指在旁边一抹淡淡的轮廓,依稀看得出来是她自己。“你刚刚附身在你姐姐身上的时候并没有完全附上去,因为你对她的怨念不是很浓……” 谢必安接着道:“本来在你附身上去的时候,她的魂魄会被挤出来,但是你没有完全附,她的魂魄也就被挤出来了一部分而已。所以被排在了在她肉身外的魂体有一些她,还有一些你。” 他解释得认真,范无咎在旁边笑了。 这东一些西一些的,好似魂魄在他眼里是什么可以论斤秤两的东西。 谢必安瞥了他一眼,继续对叶云幻解释:“换句话说,她的肉身里也一样。” 须知肉身和魂魄之间的关系是一个极其重要的纽带,所以她们各自在外的一缕残魂就因为这个纽带结合到了一起,形成之前两人遇到的跳楼女鬼。 他摸出一张符纸弹了弹,正是早些时候他拿来加固范无咎阵法的那张:“你和尊姐的复灵体被人目击到过,我们在刚开始查时还以为是一个单独的厉鬼,于是我们布了这个。” “它的作用是安魂,就是加固这栋楼里所有魂魄和肉身之间的连结。你那一些些导致了你和你姐的复灵体反复跳楼,重复你生前的最后一刻。 只是在我这张符的影响下,你姐姐和她□□之间的连结被加固了,反之,复灵体之间的连结不这么紧了。你跳下去那一下把你们震散了,所以当她跑出去的的魂魄归位后,你就被挤出去了。” 范无咎:“我们谢将军把来龙去脉交代完了,现在时辰未到,走之前可以再看一些人一眼。” 叶云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红衫,它现在幻化成了一件红色的旗袍,很是漂亮。 她转了一圈,开心的道:“谢谢将军。我父母家人都不在了,只剩我姐……唉,我不想去看她。我知道是她请人在我尸体上下咒缝针的。” 范无咎耐心的听着,谢必安则随手把那个从刚刚开到现在的抽屉阖上了,叶云幻看了那个冷冰冰的金属柜子一会儿,终于叹了一口气:“能带我去看看守年吗?” 谢必安点头,两神一鬼走出太平间。 路上范无咎宽慰她道:“黄先生还有七十多年的寿命,现在他二十五岁,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可以很长寿。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只是走得早些。” 叶云幻问:“我可以给黄先生托梦吗?虽然阴阳有别,但是我听说可以。” 谢必安:“你哪听说的。” 叶云幻垂下了眼睛:“我只是想要跟他道别,顺便请他把我的骨灰洒进海里……” 谢必安笑了一下,说:“开个玩笑,当然可以。” 范无咎瞥了他一眼,毕竟谢将军不常这样皮,挺稀奇的。 这时他领着叶云幻出了医院,在她右手虎口上盖了个章,那阴阳鱼图案的印发出一丝金光,随即隐去。 “去吧,印记亮时会把你传回来的。还有两个时辰,到丑时便要走了。” 谢必安补了一句:“好好道别,此后见不到了。” 叶云幻往城里去了,范无咎则是拉着谢必安在商店街闲逛。 此时天色渐暗,华灯初上。他拐进一处暗巷里化形,再走出来的时候身上穿着素T:“走,你还欠着我一次赶夜集。” 谢必安一撩绑起来的马尾,跟着他走进了这喧嚣人间。 每一次逛人间的市集,都能让人感受到什么叫做白云苍狗,沧海桑田。 从他们生前小时,范无咎就常常把坐在自家廊前或是书房里静静读书的谢必安拉去赶集,有时是家里需要跑腿了,有时就是单纯把他那个闷油瓶书呆子义兄拽出门。 范无咎那时最常说的话便是:“再读书,当心读坏了脑子。” 每当听到这句,谢必安就会闷闷地放下手头的书籍,放任他把自己拉去各种地方,有时候是去戏楼里听一曲咿咿呀呀的爱恨情仇,蹭点东西吃,顺便美滋滋的看上一会台上的武者翻云覆雨的打来斗去。 有时候则是这样的赶集,范无咎走在前头,谢必安则闷闷地跟在后面,好似随时都能给人海淹了。 但是当某人叫他去看某个新奇玩意,或是凑钱买一点吃食零嘴时,他都能默不作声的跟上来。 后来两个豆点大的小崽子抽条成了少年,就从原本的一个缀着一个变成了并肩而行,这个习惯持续了很久…… 至今从未再变过。 范无咎突然叫他:“过来看。” 他一手插在口袋里,另一手用拇指比了比远处的宫庙。 谢必安跟了过去,只见那片地方人来人往——它在凡人眼里就是栋飞檐红瓦、古色古香的庙宇,但在两人眼里就不一样了。 那是一间地藏庙,里面还供了十殿阎王和鬼神,其中就包含他们两人。 要知道从以前供奉阴间神明的寺庙就不多,毕竟大多数人求的财运平安他们不管,在他们的殿里求姻缘功名更是无缘。 你们求的是活人的富贵荣华,关我们管死人的什么事? 久而久之,除了已经存在很久的寺庙,帮阎王爷们立殿的人不过寥寥,更别提他们一众鬼神了。不过好处是他们也不用费心费劲的招揽信徒、保平安接祈愿,自然有他们的工作,不怕香火续不上而陨落。 是的,神会陨落。 当无人供奉或是被取代,又或是重伤都会让神明失去法身,重入轮回。 神从来都不是神,是另一群可以庇护其他较弱小的人的强大的人。 这句话因为“的”的密度太高被谢必安记住了,他也挺赞同。 他们由人得道飞升而来,有喜怒哀乐,有自己的故事,会受伤会轮回,会失手会力不从心。 比较不同的是神明不食人间五谷杂粮,靠着信仰而存在,有人相信你是真的你就是,没有人相信就不存在。 别人说你是什么样子你就应该是什么样子,就像两人身上的衣装会随着在凡人认知里他们的样子而改变,就像谢必安有时不受控扭出笑容的脸。 “买个香把自己买迷路了?” 是范无咎见他久久未归,寻过来了。 谢必安提着那个喜庆红的塑料袋子动了一下手指,道:“没有,好久没看到供范谢将军的殿了。” 前面卖香的贩子是个自来熟的主,笑道:“哎呦,可不是吗。要不是这间庙,青石医院和那里的宝塔也不敢盖在那边呀。” 话说这片地方原本最大的地标就是这间庙,原本只有一个大殿,供了地藏王菩萨。周围是几座坟山,有名的无名的都往这片山埋,直到后来都才渐渐盖起了医院和大厦,发展出商业街。 本着“二级国家文化遗产”的名头,这里生生从民国前保留到了现在,除了经过无数次修复,还加盖了侧殿和二楼把阎王鬼神、各路不是很多人供奉的神仙都纳了进来,总算让这附近唯一会有人打卡的地标气派了点儿。 那些香火冷清的神仙里,竟然还有外邦的神祇,有头戴金冠三头六臂的、身披西洋甲的,甚至还有动物的头接着人的身体的,种类多到不同肤色的能凑一片虹彩,不同物种的能开个动物园。 范无咎又和那摊贩聊了几句,得知这里本来是片乱葬岗,整地时挖出来的骨头都收进宝塔里供着了,刚好借着这间庙镇住作祟的。 “唉你们应该是外地来的不知道,那些无名的刚安进去的时候宝塔一直出事,什么起火短路啦、跳电闹鬼啦,都没人敢去那边,在请了鬼差来收过后才少了。” “真的假的?这也太玄了。”范无咎伸手掏钱又买了一袋香,那贩子见有生意进来,笑的眼睛都快没了。 这时谢必安的手表滴的响了一声,应该是提醒快到点了。 范无咎借着这个机会假意问谢必安是什么声音,得到回答后向小贩笑了笑:“我们还要赶行程,下次再来光顾。” 两人走向那间地藏庙,跨过门槛,香燃烧的味道有点呛的刺鼻。 四根画柱上盘着的石龙好奇的盯着他们看——它们经多年香火熏陶,加上法场和祈愿的影响下也生出了自己的灵,只是年代不久,尚不能通人言。 谢必安低声说了句什么,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那四条石龙顿时乖乖盘了回去,不再动作。 两个人给地藏王菩萨上了香,毕竟在地府有时候也会碰到,他们收他们的厉鬼,祂加持祂的善魂,两边其实冲突不大。 谢必安提着剩下的香走到偏殿,刚转进去就看到了自己的神像,顿时脸木的绿汪汪的——天地良心,他没有拖着垂到腰间的舌头,他特么的又不是长舌妇! 范无咎在他后面就着他的菜色不道德的笑了,还作势在他下巴到腰间比了一下。 谢必安拎住那只贱贱的爪子:“你先看一眼自己的,不比我差。” 范无咎插着口袋跨过高高的门槛,脸上顿时也绿了,跟谢必安相映成辉。 因为那是一尊标准的范将军像,但是雕的格外“憨态可鞠”: 比起民间大多数的,面色格外黝黑,身材格外矮胖,满脸横肉格外的……横。 范无咎从鼻子里轻笑了一声,摸摸下巴:“我比你高,脸嘛自认也还过得去,至少不是这般穷凶极恶的模样。还有我不是因为矮淹死的……” 谢必安本来木着脸听着他评价自己的神像,听到这反手打了他一下:“闭嘴,晦气。” 他走到神桌前先给上位的各殿阎王上了香,然后走到了自己的神像前。 这神像没安脏也没开光,不过好在没什么东西鸠占鹊巢的住进去。谢必安供灯前顺手起了一阵风,拂走了偏殿薄薄的一层积灰。 其实在上香的时候他是有点想笑的,对着自己拜就已经很荒唐了,更何况是这样走型得很狂野的自己。 他用打火机又点着了一把香,吹熄明火后绕着神像熏了一圈,接着咬破手指在神像上捺了个印,又在哭丧棒上揪了一条白布缠上那柄扇子——民间流传的神话会大多会有些许偏差,不知道是为了风雅还是与其他无常混淆,竟凭空给他生了一柄法器。 这样就算简单的开光了,点睛、赐息,还把兵器一并开封,顺便留了一丝灵在上面。 另一边范无咎拜完那虎头虎脑的自己,也开光完后算了下时辰,快到丑时了。 “回去吧谢大将军,时候不早了。” 谢必安的嘴角抽了一下。 明明其他小鬼或是鬼差也会这样叫他,但是从范无咎嘴里说出来,就多了一点促狭的味道。他默然片刻,用手肘拱了某人一下:“起阵。” 范无咎毫不忌讳的从自己香炉里抽了一支烧完的香,伸手跟谢必安要了一张干净的符纸,倒转香屁股,用烧焦的那端画了个小型的“缩地阵”,弯腰往门槛上一拍,和谢必安一同从上跨了过去。 这缩地术听起来神奇的很,事实上是大数神官鬼差常见拿来赶路的法子——会阵法的自己画,不会的至少会带着事先画好的符出门,范无咎是前者,而谢必安会画是会画,但他跟着范无咎就够了。 就这一步的功夫,他们突兀的出现在一处看起来可以称为“温馨”的院区,前提是没有现出原形的牛头马面存在。 只见平时对着谁都是一副笑样的牛头立着钢叉守着一群亡灵,马面把一个小小的男孩子护在身后,别在腰间的虎头大刀出鞘,直指着一个老男人的脸,脸上满是怒气。 范谢将军在众多故事里有很多版本 长的不一样,有现代的、长的像神像的、民国时期的,听闻根据你心里相信祂们是什么样子祂们就现什么相给你看,但是祂们是可以自己控制自己要长什么样子的,性别、年龄甚至种族,像是伏魔降妖就现愤怒相,传教或是渡世什么的就现庄严法相、慈悲相之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范谢将军庙 第4章 谢大将军 乌鸦嘴啊 范无咎一看就知道什么回事,抱着手臂看好戏。 别看这两个讲出名字能吓尿大多数小孩的阴间鬼差长的凶神恶煞,其实是很喜欢小孩子的。想必这男人对后面那小男孩做了什么,他们才会如此动怒。 谢必安走到那男人面前,那人一边后退一边朝他扔东西,被一一闪过。 他低头一看,顿时了然。 这老人肯定是最迷信的那一批,因为他已经变成了刚刚被他毫不留情嫌弃一番的神像模样——好似这般样子才能抓鬼似的,舌头宛如一匹破布拖的老长,身高也往上窜了许多。 那男人朝他丢东西的原因他也心知肚明,因为不知道哪窜出来的流言表示看到白无常就要打,这样他们会用钱砸回来。 谢必安看了这老男人一眼,随后屈起指节抵了下鼻尖——那人竟然直接被吓尿了。 “马面,莫要为这种人渣动怒。”牛头阴沉沉地瞪了地上摊着的老男人一眼,隔空一口唾沫把他吐晕了,又呸了一口:“驴骡射出来的贼王八。” 范无咎化回之前素T青年的样子,蹲下来问那小朋友:“这是怎么了呀?” 那小男孩抱着马面的腿往后面缩了缩,后者低头摸摸他的头:“这两位哥哥是小马的朋友,不是坏人。” 牛头道:“那老不羞的想强了这小孩,去他娘的,要不是有冥法老子能剐了这人渣,倒着拖到活大地狱,亲自扒了他的皮。” 范无咎看那老男人晕过去了,干脆盘坐下来逗小孩儿:“喜欢什么动物?哥哥给你折。” 那小孩怯生生的指了下牛头和马面。 范无咎先向谢必安伸手:“给纸。” 后者面无表情的掏了两张他亲自施过法的符纸,看着范无咎灵巧的手指翻飞,折了两只小巧的动物。 范无咎又问:“为什么喜欢牛牛和小马?” 牛头马面等在一旁,把几个想上前的童灵轻轻拦回去:“听话,不行,你们会害他生病的。” 小男孩接过纸折的动物,低头玩了一会儿,清脆的说:“刚刚的叔叔要摸我,牛牛和小马把叔叔推倒了。” 谢必安也蹲下来,对着那孩子伸出修长的手:“借我一下,我给你的牛和马画个眼睛,这样更像。” 小男孩听话的用软软的手把纸递给了他,谢必安挤破食指上的伤口,给它们点了睛,又各向牛头马面要了一撮头发,拆开黄表纸后折了进去。“要收好,以后遇到危险可以把牛牛和小马叫出来。” 小男孩睁大眼睛:“怎么叫?” 牛头笑了一下:“心里想着我们就可以啦。现在牛牛、小马和两位哥哥要走了,去找柜台,让他们帮你找爸爸妈妈。” 他伸出满是伤痕和老茧的手掌在小男孩头上摸了摸,说“看到那里了没?告诉那边的姐姐你的名字,说你要找爸爸妈妈。去吧,不怕,我们都在呢。” 小男孩握着两道简单折成马和牛模样的平安符,跌跌撞撞地跑走了。他找到刚刚脑袋里看到的柜台,护士真的照着牛头所说的广播了。 牛牛好厉害,他想。 后来他的爸爸妈妈着急的赶来,问他怎么知道要去哪里找人,他把两只动物举起来说:“牛牛、小马告诉我的,他们有一个穿着黑衣服的大哥哥朋友,黑衣服大哥哥还有另一个白衣服大哥哥朋友。” 五岁的小孩子天真无邪,自不知道那是阴间鬼神,丝毫不惧。 他的爸爸不置可否,只当有人帮了他,那小男孩急了:“是真的,是真的,黑衣服的大哥哥用白衣服大哥哥的纸,折了牛牛和小马,他们说这个可以叫牛牛和小马帮我。” 妈妈:“什么牛牛?长什么样子?” “牛牛很强壮,比把拔高很多,头像农场里的□□牛,身体像是人,脚又像乳牛,牛牛拿着一只很大的叉子。” 妈妈大惊,连忙问:“那小马和两个大哥哥呢?” 小男孩:“马的身体像是人,头像是我以前看过的马,祂拿着大刀子帮我把坏叔叔赶走了。然后黑衣服的哥哥和白衣服的哥哥突然“碰”的一声跑出来。” 他用两只手臂张开画了个圆,表示那“碰”一声有多突然,而后开心的说:“然后他们说我要走了,送给我这个。” 他举起手上的马型平安符,爸爸接过来端详,在马脖子折起来的地方看到了一抹红痕。 那赫然是用某种暗红色颜料写成的“面”字一脚,下面龙飞凤舞的细细写了一串古字。 如果有人能看懂,必然会大吃一惊,因为上面写着:“谢范将军于癸卯年陆月贰拾日丑时” 经此一事,他们一家带着小孩去庙里询问,由牛头马面和谢范将军连给十七个圣杯表示确实是他们所为,不过这又是后话了。 另一边厢,范无咎手里的勾魂索无风自动,相互撞出几声叮叮轻响。黝黑的玄铁陡然亮了一下,叶云幻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其中。 谢必安见怪不怪,淡声道:“要走了。” 那姑娘茫然的发了一会呆,直到勾魂索自发轻轻拉了她两下。她回头看了周围良久,不知道是在看这身死的地方,还是透过厚厚的钢铁水泥,再和这世界无声的道一次别。 “那……走吧。” 马面哄着几个童灵乖乖站好,牛头从腰间解下催命符,在电梯上开了一扇生死门。 本来的鬼差们开的生死门为了方便快速,通常都是在脚下开出一个坑,往下直达地府,快速是快速,就是亡魂们已经停跳的心脏可能受不了。 好在现代人发明了这么个可以上上下下的玩意,所以许多鬼差都会把生死门开在电梯上——其实“电梯”只是一个形式,生死门在哪里都可以开,只是借了它的形。 四位鬼差领着亡魂进电梯,范无咎在最底下发着蓝光的按钮上按了一下,马面好奇地问:“如果按其他楼层,会去哪里?” 谢必安:“不知道。最好不要——电梯这东西长年不见天日,又上上下下的没有定位,磁场乱得很,有时候会干扰到生死门。” 马面哦了一声,拦下了一个想去戳对讲机的小女孩。 还没等他说教几句,电梯的灯闪了闪,发出一声沉重的“哐”,卡住不动了。 范无咎无声的用口型说了几个字,谢必安的脸顿时瘫了。 他说的正是:“谢大将军,乌鸦嘴啊。” 他打着观印向外看了一眼,竟是有个凡人按了电梯,一脸不耐烦地等着。 要说这电梯卡住的原因其实也不难想到,因为生死门借了电梯的位置和形式,但却不是真正的电梯。本来这两者在四位鬼差的控制下共存的挺和谐,没想到有人在上面按了这么一下,让电梯物理上的和生死门脱离开来。 这下……麻烦了。 “我去再开一道门,烦请范将军在我灵识回来前护住我本灵。” 谢必安随手化了一个纸人插进门缝里,没想到这门关得挺严实,钻不出去。 他只能让纸人回到电梯内,顺通风口沿着电梯爬到底部,把大半灵识分出去画阵。纸人在他的操控下工工整整的画了一个圆,随后开成一道最原始的那种生死门…… 垂直向下的那种,直直把整车电梯的人以自由落体的速度送了下去,包括他留在原地的本灵。 第5章 降头 鬼门关前,范无咎扶住昏过去的谢必安,指示牛头马面先带着一众亡魂去土地庙,然后背着谢必安原地起阵回谢范将军府。 安顿好昏的昏迷不醒的谢必安后,他就守在榻边伏案写着案卷,主要是针对叶云幻的。 范无咎磨了一盘墨,提笔书下事件始末,简略画出她被封上钉子的尸身,随后招了个小鬼役进来领走案卷后,起身拉开后院的门。 入目是一片绿幽幽的竹林,跟满天幽红的地府显得有点格格不入,不知道哪里起了长风,吹得竹子茎摇叶动,发出沙沙的响声。 那竹林后方掩着一池温泉,泊泊的雾气让这里看起来有点阴森,但静谧是没话说的,是个洗浴的好地方。 范无咎点着了灯,望着如诗如画的幽幽小径欣赏了一会,随后循着一缕细细的泉水拾级而上。 活人洗澡,一般是为了洗掉身上脏污或是气味,或者是为了泡个舒坦。但鲜少人知的是洗澡还能去身上的晦气霉运,尤其是沾染到什么东西的时候。 他站在岸边悠哉的宽衣解带,沐浴完后下了水。 半掩在雾中的背影长发如瀑、肤若白雪,身量极高,若是毫无形象的搭着池沿,真道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 这时有人踏径而来,范无咎就这么半躺着,懒洋洋的道:“别我说没叫你,叫不醒。好点了没,过来洗澡。” 谢必安应了一声除下衣袍,简单沐浴后就进池里泡去了。 热泉泡的人周身热腾腾的,很是醒神。他泡了一会儿突然抬头问:“案卷你写了?” 范无咎睁开眼睛哼笑一声,“是啊谢大将军,连你的份也一起写了,是不是该谢我?” “嗯,”谢必安应了一声,算是谢过。 “有没有想过是谁给那位叶小姐下钉子的?” 范无咎:“明天再查,手先给我。” 谢必安的手腕被握住,紧接着一阵暖意探了进来,是范无咎的法力。 那道法力顺着手腕的灵脉探进去,在他周身游转了一圈,细细的触探各大关窍。 他知道范无咎这是在帮他查看经灵神分离后有没有损伤,但是这些地方对法力尤为敏感…… 他默不作声的缓过那股麻劲,动了一下被握着的手,于是范无咎的手垂落下来,却还勾连着他的指尖。 谢必安没有动,范无咎也没有动,只是微微曲了一下手指。 这下曲得仿佛他被触动了胸口的哪里,又暖又痒,好似有只奶猫在里面跌跌撞撞的滚来滚去,时不时在某些碰着就酸软的地方用肉垫踏一下。 一时之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剩涓涓细流拍打出暧昧的声响。 最后是范无咎打破了略显微妙的气氛,躺了回去,说:“没什么问题,就是有点虚,灵识跑太远了,这几天多调息。” 谢必安从水里站起来,随手揉了下胸膛里那只顽皮的猫,暂时消停了。 “你泡着,我先回了。” 回屋时饭菜罩着纱笼摆在桌上,想必是跑役的小鬼见两人不在,留着便走了。他撩着袍角坐下来,就着书吃完了饭。 他想知道叶云幻的癌症是不是只是单纯的导火索之一,还是有人下了恶咒…… 也不知是不是上天助力,他从书堆里随便抽了一本,竟然就这么找到了。 那本书是他随手拿过来堆着的,是一本记载外邦邪法的大集,里面记载着各种驱鬼招魔的法术,内容之天马行空令人咋舌,“邪门歪道”四个字都是保守了。 他大致翻了个遍,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 有一种自苗族传到东南亚的一种邪术,在经过和当地的信仰结合后形成一种叫“降头”的奇法,“降”指的是各种法术,“头”指的是被施法的对象。范无咎所说的“和合降、离散降”就是常见的法术。 在他面前摊开的赫然是“散发降”,用途明明白白的写着:利用头发此等无法分辨的介质施“降”,植入受降者的体内形成肿瘤,令其饱受痛苦…… 大抵就是这个了。 这时有只不老实的手蹭了下他的鬓角:“去吹头发。吹风机都引进地府多少年了?” 谢必安难得没有计较,只是微微向后偏开头让身后的人可以看到书上的内容。 范无咎弯腰看清了他指出的段落,伸手点了一下纸页:“正想找你说这件事。你不觉得,叶云幻被抢了所谓男友又被谋害,几乎没有怨气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吗。这本书我许久以前看过,你不拿我都给忘了。” 他轻巧的拎过那本书,往前翻了几页:“看这里写的,通常这种剑走偏锋,又邪又强的都是黑降头,也就是驱使饲养之鬼帮助施降人不择手段的达成目的。” “你我之前都忽略了一个可能——叶云幻说了谎,我查她的尸身时太仓促,但是我探到了两道降术,只是另外一道较弱,我就没放在心上。” 谢必安颔首,“他们几人一同去了暹罗,说不准叶姑娘也对谁下过降头,想来应该是她姐姐。” 他喝了一口水,琢磨片刻后,摩挲着茶杯缓缓开了口:“但……如果叶姐姐早就起了杀机,何必等到第二次才下?所以中间必然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叶姐姐动了杀念。” 范无咎看他没有吹头发的意思,拎来了吹风机“啪”的一声打开,用毛巾把谢必安的发尾挽到热风下:“查一下那位叶姐姐在哪里,捏个化身直接找过去问她不就得了。” 通常大部分神明是不会轻易在凡间现出真身的,都是透过托梦或是示象等手段处理凡间的大小事——不过他们这种鬼神就不一样,到凡间办事有时候会因为特殊原因需要一个躯壳,有时候是乩身,或者是神像,而亲自捏肉身这个方法不常用,除了麻烦还是因为麻烦。 “为什么不直接化凡人相?”谢必安配合着范无咎手上的动作仰起头,被热风吹得眯了眼。 范无咎道:“好久没有进肉身了,重温一下不行吗?” 不是阴间鬼神,也没有法力,而是作为凡人行走在阳间。 一如当年。 谢必安:“帮我备四两朱砂,分两份,记得一份掺你的血三滴。” 这就是答应了。 范无咎应了,放下吹风机,在书房远远又补一句:“等会记得把我的脸塑得好看些。” 谢必安抽来脸大的符纸,接过他递来的瓷碟,把朱砂和血匀了,挽袖运法,提笔画起符文。 “我还是有些在意那第二道降头究竟为何。” 他手上动作不慢,心里一边琢磨:什么情况下,另一道落在同一个人、大概率出自同一个降头师之手,且是同一个人提供“头”下的降头,会比前者更弱一些呢…… 如果叶姐姐真的下了两道降,一道是叶云幻和黄守年的拆散降,另一道则是黄守年和她自己的和合降,那这道降在叶云幻身上应该是不会被察到的才是。 所以叶云幻身上被探到的第二道降到底是什么? 依谢必安刚刚找到的内容,再结合她突然被验出的癌症,大概率就是那个“散发降”。 这么说来,这封口之术应当便也是她姐姐找人下的了。 叶云幻说过他们总共去过两次泰国,那假使第一次的时候叶姐姐就下了和合术和拆散术,那距离第二次去泰国中间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让叶姐姐请人下散发降害死了叶云幻? 这时外面有个小鬼役喊了几声,如同破锣的嗓子还带着一丝轻快:“两位将军,秦广王蒋大人有请。” 谢必安记得这嗓音的主人,那是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名叫愈韶,当上鬼役不到百年,死的时候还是个孩子。他的性格十分活泼,此刻正站在门外叽哩呱啦的道:“将军将军,愈韶有一事禀报。我在审堂旁听到的,关于今日两位大人押回那姓叶的女子。” 范无咎披上官袍:“说。” “照孽镜照不出那女的生平呢,蒋大人现在急得很,问了**泉旁的役差,也说喝过了泉水。不知为何就是不说实话,现在押到地牢了。” 谢必安画符的手一顿,立马想到了那几枚黑黢黢的封口钉。 “能说话吗?” “可以的。但好像受到某种术法保护,不说实话。”愈韶清脆的道。 “蒋大人审人无数,自然看出她撒了谎。但照孽镜照她不出,那叶女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没做。” 谢必安放下笔打开了门,愈韶看到正在系衣带的范无咎,“呀”的一声捂住了眼:“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谢必安弹了他脑门一下:“就你戏多,又是跟谁学的?” 随后他转向屋内,“你快点。” 范无咎应过一声,转瞬间就到了门边,捏了下愈韶的脸:“本将军又不是小姑娘,有什么好非礼勿视的?手给我,赶过去。” 愈韶拉住范无咎的手,后者牵着他运起法力,脚下一步千里,竟然还有余裕说话:“你也死了快四十余年了吧?算上生前快有一甲子了,应当长到分的清自己是男是女的年纪了。” 愈韶:“大人,我命薄,小时候爹娘把我当女孩子养,您又不是不知道。我这叫一成不变,初心不改,贯彻始终,古今一辙……” 谢必安跟在旁边,给了他一个爆栗。 来到鬼判殿前,范无咎和谢必安示出令牌,拦在门口的鬼兵便彻开武器前去通报。过不多时大门无人自开,灯烛照得室内亮如白昼。 秦广王坐在高堂正中,审完了一个亡魂,挥挥手示意鬼差送往下处地狱。愈韶退至一旁,谢必安和范无咎并肩行礼。 秦广王看起来有些疲惫,放下手中的惊虎胆:“免礼。可知为何,今日你们押回之叶女照孽镜照不出、**泉灌下去了几升都不管用?” 谢必安:“下官不知,似乎是某种法术所致。” “正是。”秦广王道,“谢范将军在阳间可还查出了什么,可否向本官一一道来?” 范无咎随即把刚刚查出种种细细道明,末了一躬身:“烦请秦广王给我二人一些时间,去访阳间查探,如您所闻,我们发现了许多疑点,始终想不通什么说法能自圆其说。” 秦广王点头,理了理自己的胡子,过不多时道:“两位将军上到阳间时多查查那第二道降术,或许能有收获。” 谢必安道:“是。下官还有一惑未解,可否大人请示?” 秦广王:“说。” “下官在检查叶女之尸时,从她唇上取下几枚钉子,并在上面察觉到了一丝微弱的仙气。这就是那钉子,请大人过目。” 他从广袖里取了那钉子,那钉子暗沉无光,隐约散出一股邪气。秦广王接过了,握在掌心仔细翻了翻。 “那缕仙气……时有时无,更多散着戾气。” 他让座下一名鬼兵取走钉子,道:“说来奇怪,这看起来更与我华夏术法相像,而非两位将军所述之暹罗。” 范无咎:“不瞒大人,下官也有此疑惑。待我兄弟二人再访凡间一趟,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且祝二位将军行事顺利。” 秦广王招来堂上武卫,把两人送出了殿,转头又接着审亡者了。 愈韶已经不在,想必是又被唤去跑腿了。谢必安和范无咎在奈何桥上别过,前者回谢范府去捏所需的躯壳,后者去查叶云幻的姐姐,顺便弄阳间的身份。 *秦广王掌管的鬼判殿为地府第一殿,负责筛选善人和恶人。 *“暹罗”是泰国古称 *惊虎胆就是惊堂木,不过惊堂木是一般文官在用的,惊虎胆是将军所用(地位比较高),宰相是“佐朝纲”,皇后的醒木是“凤霞”,皇帝的则是“震山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降头 第6章 漫漫黄泉路 回到府上,谢必安把没画完的符补上,把烈酒和着忘川河底的湿泥,随手一点就成了人型的粗胚。 捏身体这事他可以称上一句熟能生巧,不过对着范无咎的脸捏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 某人一进门就站到他旁边指挥他捏脸,时不时补上几句建议,诸如此一开始化雏形时:“能否烦请谢大将军把我的身量拉长一些,再纤细一些。” 看来是对神像的事耿耿于怀。 谢必安没理他,捏好大致的身形后开始修边,范无咎又道:“再长一些……算了,随你意罢。” 他随手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安安分分的当一个模特。 不过安分不代表老实,在他第三次偏开头的时候,谢必安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扳了回来:“再动你脸就歪了,你希望大小眼吗范将军?” 于是一个和范无咎几乎一模一样的躯壳就在他手中成型,只是眼神空洞,肤色却少了一丝苍白。 范无咎取来盘成一团的勾魂索给它灌顶,那在凡人口中跟死亡和阴间脱不开的神器晃了晃一头,似乎是迷迷糊糊的刚睡醒。 等到范无咎的本灵真正的进了那具躯壳,谢必安看着灵动起来的眼睛入了神…… 时间荏苒流转了许多年,在此刻依稀回到了从前。 那是又一个风平云淡的午后,彼时两人正值年华,范无咎眉眼中英气毕现,一静一动皆潇洒俐落,谢必安言行间大度从容,已隐隐有大者风范,任谁见了都要称一声“不枉少年”。 初夏的阳光正好,范无咎就这么笑着偏过头来,光影在他身上交错,眼里折射出任何玉石水晶都黯然失色的神采。 那时的谢必安看了一眼就偏开头牵马去了,但是他的眼睛却擅自却记住了这个片刻,在他的记忆中永存。 不多时天空风起云涌,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豆大的雨点就落了下来,洗的长街如同一幅晕开的水墨。谢必安那时已经略通算卦观象之类的术法,堪堪能抬头望天算出今日落不落雨等小事,早就备好了伞。 路上没带伞的行人纷纷躲避,一时之间路边的小贩收摊的收摊盖布的盖布,如同一出突如其来的闹剧,显出勃勃的生机。 他打开了那把纸伞,依旧照着自己的方向前行,或许是要去帮着打点范无咎家里的店铺,又或是单纯只是借着这个原由被拉着出门游玩。 “啪。”范无咎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示意他看过去。 “看什么呢,那么出神。” 谢必安被这一声轻响唤回了神,他收回目光,带着些微愠揉了下又开始作怪的胸口。 别闹了,这是范无咎,他对自己说。 他是你从生到死的结拜兄弟,是刎颈之交,是互称尔汝的挚友,但不能是…… 不能是什么呢,难道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能? 另一边,范无咎举起一面铜镜对着自己的脸端详了半晌,突然就明白了自己那句跨越了今彼两时的问题。 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我在看你,看得出了神。 他顶了下自己的腮帮,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轻轻的往外撞。 或许是胃,或许是更上面一些的地方。 没等他细细品味过来,谢必安已经下手整另一副躯壳了,这次是他自己的。他对自己将要使用的身体毫不怜惜,手下不留情面的拍打削捏,再随手倒了杯酒,蘸了在五官上抹几道权当修饰。 他擦掉手上残留的一点泥,转头问了一句:“像吗?” 范无咎还在停留在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余韵里,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谢必安抬头比了下那副雕像似直挺挺立着的躯壳,再比了下自己的脸:“捏的像不像?” 范无咎细细的看了一会儿,“像,不过……” 他伸手托住谢必安的下颌,在他眉心抹了一下。 “不皱眉就更像了。” 谢必安皱着眉,拎开那只爪子。 不是——塑的不像应该是改躯壳吗,捏我干什么? “别闹,查完叶姐姐了没?” 范无咎搓搓指尖,拿出一叠纸:“在这呢谢大将军,还有阳间的身份,这次叫安谢,到时候别露馅了。” 谢必安收拾好几种常用的符,进了那躯壳,周身不出意外的陡然一重。 他动了动彷若千斤的手指,等那股滞涩感消去后,随手把哭丧棒化成了一支笔别在胸前,一边翻着范无咎递来的资料。 哭丧棒叮铃铃的晃了几下被隐去的铃铛,似乎有些委屈。 谢必安适应了一下久违的体温和心跳,抬手划过发间,长发随着动作飘落,剩余的头发狮子鬃毛似的翘起来。他随意理了理,然后伸出手在范无咎的头上碰了一下,于是狮子喜加一。 后者不满的啧了一声,动手又剪了几个地方,总算是没这么野性。 谢必安任他折腾自己的躯壳,大概总结了一下。 话说这叶姐姐名叫叶云彩,是间名叫“爪印兽医院”的护士。范无咎给两人准备的身份是来实习的毕业生,连驾照、身份证都一并备了。 谢必安看完了身份资料和背景,道:“几时出发?” 范无咎掐着指头算了下人间的时辰,凭空拉出一个行李箱,正在收拾行头。他闻言抬起头,道:“本来是巳时,现在就不是了。” 谢必安:“?” 范无咎:“冲着你这句话,我又突然改了主意,现在走。” 谢必安:“……” 当初他眼睛是被什么蒙了才会跟这个人结拜。 但是腹诽归腹诽,他还是给府上落下锁符后就跟着踏出了院子。 于是地府大名鼎鼎的谢范将军穿着一身现代服饰,就这么拖着两个与地府格格不入的行李箱走过奈何桥。途中引的大小鬼差侧目,甚至忘川河里一条千年的大蛇探出头来围观这一奇景。 鬼差一:“哪个凡人拖着行李到这旅游了?抄家伙,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有进无出。” 鬼差二:“你他娘的瞎啦?那是谢范两位将军大人,套了凡人的躯壳,开灵眼再看一次。” 鬼差一:“噢看见了。好刺眼的法场,幸好两位大人平时都隐的好好的。” 大蛇:“谢将军是不是又被范将军拉出门了……看谢将军的脸,那叫一个木啊……” 脸色很木的谢大将军听到这句话更麻了,因为这是公务,不是什么游山玩水。 漫漫黄泉路,两位鬼神一步就走到了头。 鬼门关偌大的顶上刻着几个大字,抬头一看就能知道是一副对联: “阳间三世,伤天害你皆由你” “阴曹地府,古往今来放过谁” 横批:“你可来了” 范无咎拉着谢必安踏过阴阳地界,接着开了一个缩地阵,直直通到了泗南市他们曾经去过的那间地藏庙内。 叶云彩工作的爪印兽医院就在旁边观光街外的不远处,谢必安看过地图,正想往那边去,被范无咎一把拉住。 “安谢同学,别这么急,”他弯了弯眼睛:“我们先去check in。” 范无咎订了一间小小的家庭旅馆,老板是个一米五出头、长的小巧精致的姑娘,看到帅哥括号乘二来住宿,堪堪维持住了理智,脸红心跳的算完帐,一一介绍起屋内的设施和房间。 “这里是浴室,旁边洗手台和镜子麻烦使用完要擦干净喔。”她打开下方的柜子,里面放着一瓶清洁剂。“用卫生纸沾着这瓶擦就好了,浴缸条件允许的话也尽量保持清洁。” 她又带着两人转了一圈,最后出了门来到楼梯间,指指楼上:“我就住在上面,有什么帮忙的话可以找我,我晚上都在。” 谢必安打量了一下略显斑驳的房顶,问:“你一个人住这边?” 房主回答:“对呀,这栋都是是我家的,我的狗走后就剩我一个了,所以来开旅馆。” “出入小心一些。”谢必安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这里可以供神坛吗,有祖先、地基主之类的,或是其他神明?我能够在房间里放神像吗?” 房东:“没有没有,我个人是不太相信这些东西的,不过请随意。多问一句,你们供的哪尊神呀?” 范无咎抱着臂靠在门框上,笑了笑:“我的……朋友比较特别,拜的谢范将军。” 好家伙,拜自己这个梗过不去了是吧? 谢必安:“嗯。” 房东小姑娘脸上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红晕被范无咎这一笑又卷土重来,红成了一张小巧精致的猴屁股。 她匆匆找了个理由上楼去了,说是要补眠,谢必安与范无咎擦肩而过,头也不回的说了一句:“再不进来就杵在门口一整天吧。” 一边心道:出门办公还调戏小姑娘,下次就该自己来。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带着的一点小情绪,有点像是生闷气。 范无咎迈开长腿跨进屋内,简单的把周边用阵护起来,在屋内转了一圈后坐到沙发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具凡人躯壳的原因,熬了一晚上的谢必安就这么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靠在范无咎肩上睡的挺沉,借着这一具有血有肉的躯壳,亲自体会了一下“灵魂出窍”。 睡梦中他隐约感觉到下方有什么东西,于是谢必安睁开了眼睛。他好像在很高的地方,看到下面自己的□□无知无觉的安睡。 他仔细端详。 不看不知道,一看差点吓一跳。好在谢将军是何等人也,见过无数大风大浪,面不改色的看着层层缠上自己躯壳的煞气。 和叶云幻唇上封口钉散发的很是相像。 他昏昏沉沉间打出一道法力把那如茧一般的黑雾驱散,隐约听到一声痛呼,听声音尖利却不稚嫩,似乎是个女人。 谢必安皱了皱眉睁开眼睛,看到头上未开启的大灯。 不知道什么时候范无咎把他放到了沙发上,自己在旁边睡得正熟。窗帘的缝隙里漏进一丝阳光,谢必安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范无咎连这东西都办好了,甚至还开了个电话号码。 地府虽说与时距进,那也是人员单方面的与时俱进,本质上的科技水平和基建还停留在帝王制度还没灭亡的时候。 现在已过午时,他把手放在胃上摁了一下,久违的感受到了饥饿。上一次用这种跟生人近乎一模一样的肉身还是近百年前,当时只是来阳间游玩。 对了,房东小姑娘说厨房里有食材。 谢必安找出简单的摊了个蛋饼,在等蛋凝固的间隙才猛然想起刚刚那个梦。 这身体对他的影响也太深了……身为阴间降伏妖魔鬼怪的神明,遇到这种事后他醒过来的第一时间竟然只想到吃。 吃·谢大将军·货默默的反省了几秒,还是忍痛关火出门,在楼里细细的探了一圈。 整栋房子干干净净,连个游魂都没有,看来房子是新建的,地基很幸运的没什么无名骨留在下面,没有电梯没有地下室,基本可以排除几种容易藏污纳垢的地点。 鬼差到阳间办事最怕遇到来找麻烦的游魂或是鬼王,因为他们浑浑噩噩,会以为鬼差是要来把他们赶走的。 俗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通常这时候就会需要跟它们谈判,表示自己只是借住。 大部分地缚灵待在一个地方已经很久了,会请求鬼差们把他们带走,但是如果遇到的是鬼王就有点麻烦了。 因为他们不像一般的亡灵,通常有修为在身又不服鬼差,如果只是待在这偶尔收收烧金纸的供奉是最好的,但总有一些贪得无厌的,起了恶念去害人。 谢必安拉回自己走偏的思绪,心道:看来那女鬼是通过梦现身在他眼前,不是本地的地缚灵,也不是地基主什么的。 大老远跑来他梦里吓唬,再加上那煞气,不难推断出说跟那下封口钉之人有点关联。 他走上楼梯,打了开门。沙发上躺着的人不在了,从抽油烟机运作的声响和漫了满屋子的食物味,谢必安猜出范无咎接手了他的蛋饼。 “谁?”他从厨房问了一声,和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和在一块。 “我。”谢必安回答,在玄关把全国均码的标准杀蟑打小孩利器——蓝白拖蹬掉。 “刚刚梦到个女鬼,出门探一圈。” 范无咎端着盘子走出来,问道:“结果呢?” “没东西,那女鬼从别的地方来的,应该跟那个封口钉有点关系,可能是下钉子的人。” 这可就有点玄乎了,就好比警察刚要开始查案,犯人就自己送上门来,世间哪有这等好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漫漫黄泉路 第7章 套话 谢必安走进屋里,坐到范无咎的旁边,尝了一口刚起锅的蛋饼。 “小心烫——你说梦到个女鬼,怎么个梦法?”范无咎问。 边吃边讲有失文雅,于是谢必安和他连通了灵识,说出了自己的推测:[灵魂出窍,可能是因为前天电梯那次。] 凡人灵魂出窍,通常是因为冲撞到鬼怪、受到惊吓或是生死关头魂魄不稳导致,有时候就是单纯天生体质特殊,□□与灵魂之间的连结不是很稳固,平时清醒时倒是还好,在睡觉时神识涣散就容易发生。 但鉴于谢必安是个正经八百的神明,眼下虽然进了凡人躯壳,但也与活人不同,所以他也只能往前天那次意外上面想。 他随手按开电视,转到新闻台,主播此时正对着屏幕滔滔不绝的播报一则动物新闻。 曾经范无咎对他开玩笑说,打开新闻就可以知道最近凡间太不太平——如果报的是些无关紧要的大事,那就表示记者也只剩这些东西可以报了。 两人吃完饭后又略作修整,骑着摩托往爪印兽医院出发。 等红灯的间隙,谢必安拉开挡风的面罩:“你用的什么名字?” 范无咎:“口天吴,原本的咎。” 红灯转绿,一时停住的车阵又开始川流不息,前面街口偌大的招牌用LED伪装成霓虹灯管,不三不四的写着“各种宠物用品/购买、宠物托运/寄宿”。 两人往那边待转,旁边就是他们的目的地,爪印兽医院。 …… 两人的目标叶云彩一无所知,坐在休息室无所事事的滑手机。 听说今天有两个大学生要来实习……这千篇一律的生活终于可以多点惊喜了。 就在她唉声叹气地感叹时,门口上挂着的玻璃风铃响了起来,叮铃铃几声,似乎两个人走了进来,正在跟护士前台交谈。 随后他们的声音慢慢靠近,听上去是沿着走廊走过来了。 叶云彩一推开休息室的门眼睛猛然亮了。 终于来了帅哥!还是两个! 前台的护士看到她,笑了一下:“叶姐,这是吴咎和安谢,新来的。” 于是谢必安和范无咎就这么在这里入职了,整天除了逗几只诊所里养的猫猫狗狗无所事事,过了三两天后,叶云彩已经跟他们熟悉了许多。 她那一开始的腼腆已经不知去哪了,这天又是一个招猫逗狗的闲日,她一边“喀喀”嗑着瓜子,忽然问范无咎:“小吴啊,有女朋友了吗?” 范无咎摸狗的手一顿:“还没有,忙。” “哦,那有喜欢的人了吗?”叶云彩八卦的心都被勾起来了,兴致勃勃地道:“你这张脸轮不到别人挑你啦,一定很多人喜欢的。” 范无咎对着前台的方向比了一下,微微低头:“就,安谢啊。但他只把我当朋友……” 叶云彩张大了嘴巴。 坐在前台的谢必安猛地停住了动作。 他手底下的“喵皇”眼见这个气息特异的人类不再伺候自己,顿时觉得没有在此地停留的必要,自顾自跳下了桌子。 只听范无咎继续道:“叶姐,你知道有什么可以增进感情的,比如泰国的那个什么……降头吗,听说满灵的,我想去试试。” 叶云彩:“噢,那个我知道啊,我还用过呢。小吴你要干嘛?” 谢必安使了个“听风诀”,轻轻别开一只搭着他脚的金毛猎犬。 “他好像有女朋友了啦……我听说那个可以拆散还有……让他喜欢我的。”范大将军演起戏来草稿都不用打,装凡人以便乱真,赫然是一个陷于情爱之苦的小年轻。 原来在套话。 那条金毛猎犬不依不挠的再次站起来,把爪子搭到谢必安腿上。他伸手抱起那条毛绒绒的活物,心想:“竟然不怕我。” 同时,他感觉心里有什么地方仿佛撞到般酸了一下…… 他皱眉揉了一下心口,心道这凡人躯壳真是讨厌。 ——不由分说的把他的心绪反应的明明白白。 “我就是……嗯。”那边范无咎佯作心虚的道,放低声音:“听说他最近跟女朋友比较疏离,我就想可不可以推波助澜之类的。” 叶云彩:“……我试过,是挺灵的……但是这样不太好,你要确定他真的跟她不合?不是你去拆人家?” 范无咎:“嗯,那那个……和合呢?灵不灵?” 叶云彩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没试过。” 这可就悬了。 先前两人以为她拆了叶云幻后给自己和黄守年下了和合降,但是叶云彩说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降头的作用…… 谢必安隔着心通问:[是真是假?] 范无咎道:[她没有说谎,更何况她连自己用过拆散降都敢讲了。] 心通不耽误嘴上讲话,他还在继续套叶云幻的话:“叶姐有男朋友吗?” 叶云彩:“有呀,等守完丧打算拉他去民政局来着。” 范无咎轻轻“哦”了一声,说:“节哀,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叶云彩抿了一下唇,不置可否。 由于配合叶云彩的工作时间,他们值的是下午的班。所以等到他们走出诊所后,强弩之末的晚霞只剩半边天的余烬,最后一丝夕阳在城市边缘落下。 “走吧安谢同学,”范无咎跨上自己那辆重型机车,拉下面罩。“我们去吃饭。” 谢必安跟在他后面加速,一身简单的帽T和运动裤此时看起来简约飒爽,腰间系着的外套随着风猎猎舞动。 快速的移动和偶尔大幅度的转弯让独属于生命的节奏重重的打着拍子,肾上腺素迎风高涨,范无咎吹了声长长的口哨,在风里飘散开来。 谢必安追着范无咎的背影,经过城市里一条河川,水泥提下有人在散步,水面映着华灯初上。 他们在一间复合餐厅前停下来,范无咎领着谢必安走进去,“难得出来,不至少请谢将军吃顿好的,范某的良心实在过意不去。” 谢必安扫了一眼身旁桌上的菜肴,满江红。 他嗅着空气中那股辛香,问:“不是吃不得辣吗?怎么挑这家。” “不是在这里。”范无咎插着手,用下巴比了下另一间店铺:“喫茶吗谢将军?” …… 等到他们真正走进去那间茶楼,谢必安才意识到范无咎的用心。 无论是建在挑高的天花板上、鬼斧神工的找龙井,或是雕梁画柱和一池锦鲤乌龟,还有位于一楼中间的戏台,除了掺进一些现代的广告立牌、桌号浮雕之外,这间饮茶餐厅跟许多年前,范无咎常他拉他去的那间戏楼十分相像…… 还有二楼正对着戏台的、两人常坐的位置。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泉池,谢必安总爱坐在旁边的石头上看那些游来游去的小生命,只有台上的戏子被喝了个满堂彩,他才会靠在栏杆的缝隙看一会戏,范无咎就会在旁边补上他错过的部分。 这里的二楼没有鱼池,所以谢必安就从栏杆边往下望,刚好看到台上的眩者放出一阵烟雾,雾气散去后,那人竟原地消失了。 范无咎点了几道茶点酒水,先给谢必安倒了一杯。 “凡人现在不用敬鬼神就能过的很好,不枉末法时代来临了。” 谢必安细看了一会儿,淡道:“障眼法罢了,地上有块暗门。” 他端起杯子,一口一口慢慢喝尽,又倒了一杯。如同琥珀一般金黄的茶水把顶上黄澄澄的仿古挂灯映在杯里,杯底则沉着几片米粒大的花瓣。 原来是杯桂花酒。 谢必安此刻才品出酒体带着的暗香,如同一匹柔若春水的绸缎,丝丝缕缕的探进他的鼻内。 等茶点上齐,他抬眼看向范无咎,发现对方也在看着他。 你凭栏看戏,我隔桌看你。 兴许是很久没有喝过酒了,此刻刚刚下肚的桂花酒开始做妖,一丝热意爬上的他的面颊。 谢必安微微皱起了眉,摸了下脖子:“无咎,你当初跟叶云幻说,有人在叶云彩和黄守年之间下了和合降,你是怎么知道的?” 范无咎顿了一下,好似在思考什么似的,过了一会才开了口:“你还记不记得,我有一面转轮王送的镜子?” “我看到他们去了两次泰国,我猜的。不过我现在觉得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样——会不会根本没有那道所谓的‘和合降’,而是黄守年本来就是叶云彩的恋人呢?” 这就说的通了,但是叶云幻身上那第二道降头又是什么…… 谢必安正欲开口,这时第一道菜端上来了。范无咎也不怕烫,直接拎开蒸笼的盖子:“吃饭,先别谈公事。” 远一些地的包间不知道是有人在宴客还是庆祝,喧闹声隐隐传过来。 谢必安转头看了一眼,目光再扫回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灯光下范无咎的眼神看起来有点散,像是总在出神。 或是微醺。 谢必安一直注意着他倒了几杯,好在他似乎就只是把那桂花酒当作配饭的茶水,并没有多喝。 等到东西都吃的差不多后,谢必安抬头看了一眼,发现范无咎眼里那点涣散更明显了,已经像是……醉了。 他察觉到了点不对劲。 这躯壳理论上来说跟范无咎当年的原身一模一样,哪能几杯桂花酒就醉了?要知道有一年除夕的酒席上范无咎可是连灌倒了近十人也神智清明,要不是谢必安拦着,他可能可以把全屋子的人喝倒。 他端过范无咎的杯子闻了一下,一股纯粹的酒味呛得他鼻腔发痒——这味道他认得,是度数极高的烧酒才有这种猛烈至极的味道,至少得是高粱酒。 这不省心的竟然暗渡陈仓,当着他的面喝了近十杯! 又吃了一会,他领着范无咎去结了帐,一路把人牵到自动门外。晚风吹的人一凛,谢必安引他坐到一处树下,弯腰拍了拍他的面颊,一手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举到那人面前:“无咎,这是几?” 范无咎抬头看他,没有说话。 谢必安没好气的曲起手指叩了一下他的额头:“瞒天过海,范将军还挺熟练?那么烈的酒你也敢这么喝,现在好了吧,我们怎么回去?” 两个人在树影下无声的对峙,谢必安也喝了不少那桂花酒,眯起眼睛瞪他:“你今天套话就套话,拿我当话题干什么?害得我……” 害得我心摇神曳,一厢情愿的以为你也…… 范无咎张了张口,正想说些什么,谢必安却转身走了。过不多时骑着自己的重机回来,塞给他一个头盔:“上车,勾魂索拿来。” 之所以有些人说酒能壮胆,是因为酒精会把“理智”这个东西烧得一干二净,所以喝醉的人有两个极端:极度听话和极度闹腾。 平时就挺闹腾的范将军喝醉后竟然是前者。他反应了片刻,低头解下颈间的挂链。勾魂索在谢必安手里扭成一隻手的样子,向他招了招。 谢必安把它捧到手心里说了句什么,顿时一条细长的绳索出现在他手中。 勾魂索高高兴兴的攀上自己的主人的肩膀,谢必安扶着范无咎跨上摩托车后座,自己坐到前面,然后—— 那条细细的锁链猛地收紧,把范无咎动弹不得的绑在了后座。 范无咎下巴放在了他肩膀上,含糊地低低说了一句。 谢必安回头看他:“在说什么?” 他听了几次,才勉强辨认出他究竟在咕哝什么。 范无咎在说:“必安还没回来吗,下雨了。” 谢必安沉默半晌,最后空出左手,隔着全罩式头盔拍了拍他的头顶。 第8章 因果 这么折折腾腾,终于是回到了旅馆门前。现在谢必安还得面对一个严峻的问题——怎么把范无咎弄上去。 他松开勾魂索,任劳任怨的把比自己还高一节的醉猫背到肩上,开始爬楼梯。 就在爬到二楼时,一串啪嗒啪嗒的脚步声靠近,听上去像是穿着人字拖在走路。 谢必安让到侧边,打算让来人先过。 下来的人是房东——也就是的那位小姑娘。她一眼看到了谢必安背上睡的毫无知觉的范无咎,又看到了半挂在他肩上的勾魂索。 小姑娘的嘴可能这辈子都没张这么大过。 过了几秒,她犹犹豫豫地开了口:“范先生这是……?” 谢必安抬头面不改色的回答:“喝醉了,绑起来避免发酒疯。” 安安份份睡了一路的范将军冤的值一场六月雪。 房东姑娘如梦初醒的闭上嘴巴,讪讪地问道:“那你……需要帮忙吗?” “不用。”谢必安道,楼梯上到一半,想起什么似的补了一句:“谢谢。” 小姑娘踏着拖鞋下楼了,谢必安爬上最后一阶楼梯,到了门前才想起钥匙其实在范无咎那里。 他没叫醒背上的人,而是直接伸手过去找钥匙,范无咎只是轻轻动了动腿,没醒。 他把背上的人放到沙发上,轻轻拍了下他的脸:“无咎,到旅馆了。” ……还是没反应,看来睡死了。 谢必安别无他法,只能把人挪到床上,回自己房睡下了。 …… 范无咎一觉睡醒时已是天光大亮,他揉了揉太阳穴,心道这酒有点烈。本来就想试试看大名鼎鼎的烧刀子,结果不仅喝上头还醉了。 这话被谢必安听到又得气的抡哭丧棒抽他——烧刀子酒是超过六十甚至七十度的烈酒,度数高的都能用来杀菌,卡在“医用”和“食用”的分界线,东北的大汉子都不敢这么吹。 有人突然敲了下他的房门。 谢必安隔着门说:“醒了吗,待会用灵识再去查那第二道降头,你准备下荡魄的东西。” 范无咎应了一声,拉开那个来到阳间后至今还未动过的行李箱。 荡魄,顾名思义,能使魂魄受到震荡的术法,由范无咎亲自研发,并把它运用到了自己的法器涤魂铃上。 先前说过,凡人魂魄离体是在□□和灵魂的连结不稳固才可能发生的——现在的两人就是凡人,所以得找个方法把那道连结震松,才有可能脱离这具肉身。 这就好比人跳进了一个挖在地上的坑里,跳进去是容易,要出来便难了——这就是为什么这种方法比较罕见,大部分的神仙一般轻易不下凡间,大多数时候靠托梦,或是用乩身。 因为乩身的主人严格来说还是本来的那个人,神明只是借用,就像一间一次只能住一人的屋子,屋主是乩身原本的凡人,而神明是偶尔来借宿的客人。 但是当屋主离开时而没有客人来借宿,房子自然就空了。为了防止什么东西趁虚而入,这种“出窍”的方法除了需要把灵识震出来,还要给房子落道锁。 范无咎带的阵石此时派上了用场,他拎着罐子走到客厅,在地上挑挑拣拣了几十余大大小小的石头,先把屋子护上了。 他挪开矮几,再用几枚水晶围出一个范围,接着循着方位放了金石,在将摆完时留出一角 范无咎曲起指节,敲了敲谢必安的房门,“准备好了,你好了就来。” 谢必安从里面应了一声,推开房门,瞥了一眼客厅的阵:“越发简洁了。” 范无咎:“还行,躺好吧。” 谢必安递给他一条画满符文的红布,示意他绑上。范无咎先记好方位,依言蒙上了眼。 先前范无咎在外面落的晶石可以说是房子外围的庭院,而谢必安的红布就是屋子大门的锁——洋人的法术只探到了点鸡毛蒜皮,有一点倒是说的不错:眼睛乃灵魂之窗。但这话并不完全,更准确的说“眼睛”这个部位是灵魂和身体外界两向互通的窗户。 把眼睛蒙起来就像在这扇窗外加了铁框,防止肖小爬窗户进房子,而用红布蒙眼就像是给铁框通了电,除非把墙轰了,不然是进不来的。 一切准备就绪,范无咎攥着金石和谢必安并肩躺下,道:“我要放了。” 最后一块阵石摆下,整个阵法好似成了一把将发未发的满弓,法力在阵纹上回来流转。 范无咎催动手印,一瞬间的震荡过后,两个人的本灵被震出了肉身。 谢必安回头看了一眼,道:“走吧。” 这次的缩地阵直接开到了青石医院的停尸间里,两人落地后熟门熟路的找到叶云幻的停尸格,一把拉开—— 盖尸布被人动过了。 一般人可能不会注意到几道皱折的差异,但是谢必安看的不是那里被人动过,而是上面沾了些人气。 等揭开盖尸布后,那人气更浓了,有些地方浓得过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见上次被他们零零凑凑拼好的地方,开了。 “有人动过尸体,”范无咎凑近了一些,仔细打量。“走漏风声了?” 谢必安把手虚虚悬在尸体面前,皱眉道:“没有。两道降头都还在,给我点时间,我探一下。” 过了片刻,他散了手印,笃定道:“破案了。” 范无咎:“说来听听?” “我之前斗过东瀛一个驱鬼的术士,手法与这第二道降有点像——为一个人制一种特殊的替身,再用毒虫或是针扎,被替身者便会受到相应的诅咒。至于为什么较弱,” 谢必安撤了手印,指着刚刚探过的部位:“反噬后的术法,当然会较原本的弱一些。” 范无咎:“怎么看出来的?” 言下之意:你可要确定,这不是件小事。 谢必安道:“被下降造成的病症通常可以在患部找到施降的痕迹,跟一般自然疾病不大一样。总之她的胰脏没有“降”的痕迹,但有降头造成的肿瘤,所以是被术法被破后造成的反噬。” 所以这就说的通为什么黄守年和叶氏姐妹总共去了两次泰国了。 想来第一次去时,叶云幻先给自己和黄守年下了和合降,给叶云彩下了散发降。而第二次去时叶云彩给黄守年和叶云幻之间下了拆散降,而后可能是在降头师的提醒下发现自己中了散发降,顺便一带解了。 于是那道能够使人长肿瘤的诅咒就这么反噬回了叶云幻身上,且长成了最让人察觉不到的胰腺癌。 善恶有报,因果自古放过谁。 “明天回地府给秦广王交差,”范无咎把尸体归位,垂眸扫了一眼。“轮到你写案卷了。” 两个人意犹未尽地在城市里逛了一圈,泗南市靠海,除了有许多观光区以外,还有一片湿地。 夕阳下的木栈板桥上,许多人正沿着海岸往回走,还有人架着相机拍夕阳。他们与一对情侣擦肩而过,女生穿得太少,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她男友就解下外套披在她身上。 谢必安目力超群,看到那男生手臂上满满的鸡皮疙瘩,在女生问他冷不冷时还倔强地拍拍胸脯,从背后抱着女生往前走:“你对象身体这么好,怎么可能会冷。” 谢必安勾了下嘴角,低声评论:“死要面子。” 范无咎:“你冷吗大将军?” 谢必安顿了一下,短短的说了声不。 其实在那一瞬间他很想说“冷”,看看范无咎会做什么……但是两人现在是灵相,连基本的生命体征都没有,说冷简直是放屁。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在木板上安静地走着,气氛在那句“不”之后的安静衬托下发酵的有点微妙…… 范无咎搓了下指尖,心里揣摩着谢必安到底什么意思。 明明很喜欢亲近,却会在过了某些界线时猛地把他推开,不是厌恶,是有些带着些恼意又带着点无可奈何的。 但谢必安一次都没真正对他生气。范无咎按了一下胸口,把这种情绪归类为“情谊”。 最后一批观光客现在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整个桥上只剩下一个架着专业相机的洋人大胡子。他们走到木栈道的尽头,正对着沉落下去的夕阳,谢必安就停在那里,抬头看着火烧似的海天一线。 东方的天空已经隐约能看得见星点,慢慢转黑的穹顶如同正在熄灭的火光,背后远方的建筑物三三两两的点起了灯。 有人突然碰了一下他的手肘。 谢必安偏头看下自己身侧。 范无咎玩笑似的弯了弯眼睛,张开手臂,半真半假地道:“谢大将军,我有点冷。” *解释一下为什么跳楼女鬼(复灵体)在第一次的时候被无咎的勾魂索验出杀过人而第二次没有:第一次的时候叶云彩的残魂留在上面,而叶云幻严格来讲是因为她反噬回去的降头死的(所以叶云彩杀过人而叶云幻没有),而第二次叶云彩残魂归位不在了,所以第二次验出来叶云幻没有杀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因果 第9章 濒死的活人 谢必安侧眸注视了他一会,最后只伸手在他掌心轻轻一拍,偏开眼看着天,说:“近日要下雨。” 范无咎抬头看了看天空,没看出什么名堂。他感受了一下湿冷的海风,问:“回去吗?” “好。” 回到旅馆后,谢必安站在地上两具躯壳旁边,看范无咎把那些阵石拾起来。 他把两具躯壳收进符里,可能是凡胎□□对他的影响还没消退,谢必安洗漱更衣过后觉着有些困,索性关了灯,躺床上睡着了。 范无咎看着双人床让出的一侧,突然也感觉有点睡意。可能那具躯壳也影响到他了吧,范大将军宽衣上了床,在谢必安身侧也跟着睡过去了。 于是隔天睁开眼时,谢必安看着范无咎的脸,突然有些感慨。 小时候他也是这样,明明有自己的房,非要偷偷过来钻他被子。那时候两个人都还五、六岁吧,谢必安天生感官灵敏,下雨天的时候总是睡不好,时常被乍起的雷声惊醒。 范无咎那时还没开始长个,比他还再矮些,常常在雨夜时避开巡守的家仆摸进他屋里,隔着棉被小声叫他的名字。 谢必安会默默地让出一个位置给他,有时候会带着倦意问一句:“无咎怎么来了。” 范无咎就会钻进被里,窝在他胸前说:“我怕。” 然后在他睡过去时拿手捂住他的耳朵,直到天明。 后来不只是雨天,有时候范无咎也会这么摸进来。久而久之,给床让一个位置就成了谢必安的习惯。 在十三那年,有段时间深夜得起来练功,在行脉时耳力更加灵敏,偶尔会听到屋顶的瓦片发出几声轻响。他会下榻打开门,不出意外的看到范无咎站在外面。 “怎么知道我来了?” “听到屋顶有猫在跑。来找我作甚?” 范无咎有时候会带点吃的过来,有时候是知道他修习到了紧要关头,来帮他运气。 谢必安礼尚往来,渐渐也会到范无咎屋里,不过通常单纯是要助他行功。双方父母其实都知道这事,不过一来是因为知道有时需要,二来也没有男女有别之类的问题,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范无咎还是喜欢走屋顶,再后来出外住店时谢必安干脆订一间房,避免某人爬旅店的屋顶时被误认成贼。 等他回过神来时,发现范无咎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看着他。 谢必安:“……” 这就略有些惊悚了。 “谢大将军这么看我,有事?” 谢必安说了声“没有”,下床洗漱。 他擦着头发从浴室里走出来时,范无咎刚从手机上抬起头来,宣布道:“不用回去了,有新案子。” 谢必安:“在哪?” “就在青石医院。”范无咎对他扬了扬手机,从床上起身。“地府那群新进的技术人员搞的网络架好了,手机给我,帮你安置一下。噢对了,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很重要吗?” “早安,谢大将军。”范无咎出现在他面前,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谢必安应了一声,下楼吃早饭。这间家庭旅馆跟大多数民宿或是农家乐一样,老板亲自下厨,或者也可以自己煮。 他刚刚走到二楼,旁边的门刚好打开,一个穿着便服的女人打着哈欠走出来,看来也是来住宿的旅客。 她差点撞到谢必安,哈欠过后泪眼迷蒙的对着他赔笑:“拍谢,没站稳……欸,帅哥你是住楼上的吗?没看过你呀。” 谢必安点头,道:“和朋友刚来。” 这女人是个话多的主,当场就开始和他叽哩呱啦的介绍起了当地的景点:“我是这里长大的,前几年出国工作了,刚好回来看看这里。你知道旧城区吗?” “嗯,是不是地藏庙那边?” “欸对对对,有去那边拜过吧?我跟你讲东边郊区那个宝塔别去,没什么好玩的,就是个坟山——主要青石医院的基本都葬在那边。” “谢谢,知道了。” 转进餐厅,老板娘刚好夹着一笼包子转出来:“都下来了啊?我昨天其实就试了一锅,今天才成功……对了,范先生呢?” 谢必安正想掏手机叫他,忽然想起手机在范无咎那边,于是回到三楼,推门而入:“无咎,吃饭了。” 人呢? 他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听见浴室里隐约传出了水声,他叩了叩门,道:“范无咎,待会下楼用早餐,听到没?” 里面隐约传来一阵物体掉落的声响,范无咎声音回了一句:“知道了,等我洗完就下去。” 谢必安“哦”了一声,又下楼了。 另一边,范无咎把手指冲干净后杵了半晌,抬起手覆上自己的脸。 啧…… 等到他肩上搭着毛巾从楼上走下来,谢必安把盘子给他,说:“手机还我。” 范无咎默不作声地把手机扔给了他,不言不语地吃完早餐,顺手端过他的盘子走去厨房洗。 帘子后隐约传来叮铃当啷的碰撞声和水声,谢必安一边查看手机里被加了什么新东西,心里疑惑范无咎刚刚有点反常…… 范无咎其实很爱跟他说话,不管正不正经,光是没有趁着吃饭的间隙讲几句就够稀奇了——虽然范无咎在从小无数人磨破了嘴皮子的功劳下遵守了“食不言,寝不语”的原则,那也是最低限度的—— 嘴里有东西才叫食,睡着了才叫寝,所以在他的定义里,只要不含着东西讲话、不梦呓就算是没辜负当年教书先生头顶上半边的江山。 也不是说范无咎不学无术冥顽不灵,正好相反,他学什么东西都快得很,要是服管,不知当称是多少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谢必安一边腹诽,终于在把手机折腾了两遍后,在导向页下方找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方块——不是说它长得不起眼,而是它好像让人下意识地忽略了那个缀着奈何桥缩图的图标,谢必安点开,赫然在好友列表里看到了十殿阎王的脸。 这几年随着日新月异,他对这些科技产品也算略微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个资,还好不是什么能吓死人的愤怒相大头贴,而是不知哪来搜来的白色玩意儿,长得有点像猫。 几个现代的鬼差建了个群,把所有鬼差都拉了进去,群名叫“地府社畜们”,而办公的群就无比正经,叫“公务群” 点进界面,最新的一条是五殿-阎罗王发出的:“@谢将军范将军,近日收到祈愿,于二位将军所在泗南市內青石医院太平间疑似从多前起至今有若干人被误殓至死,速查。” 而下面已经有一条: -范将军:接令。 谢必安打字:接令。 等他点开了那个“地府社畜”群,完全没有了一板一眼的正经话,只余下什么今天又有哪位小姐姐上任啦、哪位鬼差功德圆满去投胎了等大小八卦一流,谢必安被连绵不绝的叮叮叮吵得不胜其扰,毅然决然地静了这群组的音。 头顶明晃晃的灯光打在地上,没照出任何人的影子——谢必安此时是本相,虽然凡人看得见他,但如果不特意施法还是映不出影子。他赶紧补上,看同桌的女人目光刚从桌下收回来,心里略略紧了一下。 好在她似乎是没有发现异常,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回房了。 在她的后脚转过楼梯时,范无咎从厨房走出来,顺手给他端了一碗草莓:“这么目送她干什么,人家欠你钱了么大将军。” 谢必安收回目光说:“没事,刚刚忘了化影子,差点吓到人。” 他顺手从口袋里抽了两张符:“给,化身。” 范无咎:“干嘛的?” 谢必安:“你班不上了?好歹也是份工作。反正点完睛放着就好,不用分灵上去。” “那他们……”范无咎顺手点了一滴血上去,顿时一个同他一模一样的人出现在原地。 “不怎么样,代替我们在阳间过。”谢必安也给自己的点睛,一时之间两对一模一样的人站在客厅里,场景竟有几分诡异。 他想的是,他们这个身分既然都造出来了,就干脆让他们在凡间像正常人一般活着,下次需要的话还可以用。 两个化身动起来,悄无声息地出了旅社。谢必安又道:“他们自己会找地方落脚的,不用管。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待会吧。”范无咎勾了下唇角。 其实那两具躯壳没了本来也不会有什么,下次捏个新躯壳对谢必安来说也就一盏茶时间的事,但他或许是因为有情吧,选择让它们留在了世间,没有销毁。 范无咎知道,他其实心很软。 真是……讨人喜欢。 谢必安被笑的心头一颤,莫名其妙的想我就吃个草莓,又有哪里戳到你无处不在的笑点了。 这“待会”一待就到了中午,主要是为了把两个化身的其他事务安置好。随后两人隐去身形,开了缩地阵来到青石医院。 谢必安还有余心默默感叹了一下时过境迁,徘徊跳楼的游魂已经不再,来来去去的过客又是另一群人。 这次两人直往太平间去,按了向下的电梯。 电梯里,一位穿着白袍的医生对着镜子理了理领口,医师袍的口袋上用标准的藏青色丝线绣着工整的“王伍伦 医生”五个字。 王伍伦走出电梯,疑惑地看了看四周。 没有人。 那是谁按了电梯呢? 兴许是因为心虚,他拽了下略显凌乱的袍脚,安慰自己:可能是别的电梯先来把人接走了吧?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反对这句话,他感觉到自己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有点像是穿过了一层有厚度的空气。 那个“东西”正是等在电梯门前的范无咎和谢必安,他们进了电梯,前者按了冷冰冰的楼层键,后者笔直的站在一边,像一株挺立的兰花。 谢兰花抚着罗盘,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范无咎:“未时,怎么?” “我没记错的话现在是午休,一个门诊医生午休时间在停尸间做什么?” 那王伍伦身上的消毒水味只淡淡的沾染了一层,很显然不是要上手术台的外科医师,更何况他脸颊旁有不甚明显的印子,那是长期配戴听诊器留下的压痕。 进了停尸间后,感应灯自动亮了起来,但随后如同抽风似的闪了两下,蹬脚葛屁了。 范无咎抬头看了一眼,一手用法力托起一团火,和谢必安分头去找所谓被误殓的死者。 青石医院的停尸间很大,有好几个区,大概可以让一栋楼的患者全躺进来。不过大虽大,大部分的格子都是空的,尸身几乎都集中在最靠近入口的A区。 谢必安打着手印,快速掠过两区空空如也的区域,看到远处一扇门。他抽出哭丧棒起了个式,把门推开了一条缝。 意料之外的是,没有预想中扑面而来的煞气或是怨念造成的幻象,相反的是里面透出来一丝微乎其微的呼吸声,听起来大概就剩嘴里硬撑着的最后一口气了。 这里面竟有个濒死的活人! 第10章 摆席招魂 宴请亡者 谢必安急忙推开B区大门,掠至房间中间的铁床边,一把扯掉盖着其上“尸体”的白布。只见那是一个大约十二岁的女孩儿,意识不清,呼吸微弱。 他低声道一句“得罪了”,随后便抬起女孩手腕,输了一股法力进去,另一手则化出一张定神符拍在她脑门上,总算是把她快散尽的七魄硬生生拉了回来。 早在动法的一瞬间谢必安就给范无咎打了一道心通,此时后者闻讯而至,低头道:“找到什么了?” 谢必安还握着那女孩的手腕安魂,心通道:[一个活人,差点死了。] 此时那女孩悠悠转醒,看到抓着她的手的谢必安呆了一瞬,突然尖叫起来,猛地坐起身伸出手指往他身上胡乱抓挠。 那叫声里带着厌恶和惧怕,刚恢复意识的手并没多大力气,眼神里却带着拼命反抗的泪水,好似恨不得咬断他的骨头。谢必安硬是没松开手,脸上被抓了一下。 他微微偏开头,脸上被挠出了三道并行的红痕,依旧没放开手:“看什么好戏,帮我一下。” 范无咎随手布了个安神的阵,皱眉道:“姑娘稍安勿躁,我们没有恶意。” “走开,走开啊——不要再过来了,不要再过来了……” 安神法阵散出一圈清澈的金光,她看晃了眼,激烈的情绪渐渐镇定下来,变为一种空洞的迷茫。 她突然就流下泪来:“我死了吗,我死了吗?” 谢必安轻声道:“你还活着。” 那姑娘哭的更凶了,变成了刺耳的哭嚎。谢必安还握着她的手,难得露出了一丝手足无措:“无咎,再加一道法力。” 范无咎加了道法印,法阵上发着光的符文流转起来,如同一道温和的风,让女孩安定下来。 一个人在受过许多伤害后,突然遇到了救赎,心里硬建起来的堤防会在一瞬间溃堤,所有受的伤害都会在一时之间并发。 她屈起膝盖,把头埋了进去。谢必安拍拍她的背,低声道:“没事了,没事了。” 那女孩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泪,闻言又开始掉起金豆子来。谢必安颇为头疼,只得拿出几千年没用过哄小孩的法子:“不哭不哭,小狗撒尿。” 女孩破涕为笑,终于是安稳了下来。她吸了吸鼻涕问:“你们是神吗?” 范无咎见她不哭了,把那阵法收成小小一团,捏成个金黄色的光团,托在手上。他正色道:“不重要。总之是来帮你的,能跟我们讲讲发生什么事了吗?” 女孩点点头,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事情经过,期间偶尔会掉下泪来,谢必安把手帕递给了她,就坐在放尸体的台子上静静听着。 她是个先天性心脏病患者,常常需要在医院监测治疗,昨天半夜忽然心脏骤停,抢救一番后不治。 “我好像有时候还活着,但是动都动不了。有时候飘在天花板上,我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死了……他们把我推来这里,我就一直动不了。” 范无咎已经把光团捏成一只小小的兽,形似狮,口含珠,看起来像是发着光的水晶。他把那个不足巴掌大的小塑像放到女孩的手里,那兽不断发出暖色的光,好似捧了一团不烫的火。 这个温度似乎是给她带来了勇气,她轻声道:“我就感觉有人把我放到这个台子上,然后……然后扒我衣服,我很痛,但是我发不出声音……” 她彻底崩溃了,哭着握住那只小小的玉兽。谢必安在她的背上拍了几下:“你很勇敢,都没事了。” 范无咎站在一旁抚着涤魂铃:“谢将军哄小孩儿挺有一手。” “小时候就是这么哄你的,先办事。” 他转头问:“我们现在要把你送出这里,去上面检查。能答应我不把遇到我们的事说出去吗?” 随后谢必安用符化出一张病床,把人扶了上去,女孩点点头,乖乖躺在病床上。 于是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两个从未见过他们进来的护工,推着一架无中生有的病床,载着起死回生的女孩走出了太平间。 警卫亭里对着监控屏幕打盹的警卫猛地睁开眼,揉了揉眼睛,然后把监控的进度条往回拉了一点。他来回翻了几遍,却发现什么都没有,空荡荡荡,除了之前进来的医生之外再无他人。 他怀疑是自己眼花。 最近朋友老说自己有点疑神疑鬼,可能真的是他看错了吧,警卫想。 …… 范无咎和谢必安化了个护工的形,把人一路推到了急救室。医生一听是被误判死亡也慌,赶紧排了个检查。 小姑娘在检查的过程中和一个女医生说出了事情经过,于是作为发现她的人,谢必安和范无咎猝不及防的被赶来的警察带走了。 半小时后,警局里。 谢必安坐在椅子里一脸麻木,听着范无咎信口胡来编了一套“听到求救声所以拉他壮着胆子过去看看”云云,没想到警察竟然信了。 做笔录的警察转着笔感叹:“唉,你们很有勇气啊。正常人可能听到停尸间里有动静,恨不得立马脚底抹油窜出去。要是你们真像那样,那小孩可就……算了,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后来警察亲自开车把两人送回了青石医院,还大有要送一面锦旗的意思:“就见义勇为怎么样?还是奋不顾身?都行,市局出钱帮你们订做,滚金边的!” 谢必安哭笑不得地摆摆手:“不用了警官,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警察遗憾的上车走了,范无咎望了一会,转头道:“日落了,回去吗谢大将军?” 谢必安点了下头。 这个“回去”回的不是那小旅社,而是停尸间。 日落,是白昼黑夜之间的界线,也代表世间阳气最重的东西隐去。 没了阳气,阴的东西就要出来了。 …… 之前出来帮过忙的两位地基主听闻两位将军要在医院留宿,兴奋得不行:“将军大人是要查案吗?住哪里啊?” 谢必安捋了一把哭丧棒上挂的铃铛,抬了抬眼皮:“太平间,要来吗?” 两位地基主大喜过望,甚至表示可以拿放在仓库里不知道积了多少年灰的麻将来搓。范无咎懒懒地勾了勾嘴角:“这就不了,本将军不赌博。” 骨科那位:“那谢大将军……” 谢必安:“我也不。” 两位地基主蔫了,但也没有很久。放射科的那位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张开双手摇摇晃晃的走在无障碍通道的栏杆上:“哎呦差点忘了,上次的西装外套还没有还谢大将军……嘶差点掉下去……” 谢必安:“什么外套?” “哦,就是您的甲啊,它还护了我一把呢。” 谢必安才回想起来有这么一茬,“本将军的甲自然能护人——怪不得最近找不到,还以为留在地府。” 他语气里带着一点几不可察的自傲,不让人感觉显摆生厌,反倒是有股高处不胜寒的清冷味。 穿着病号服的青年转手拿出那件外套,在谢必安接过的一瞬间他被压得一踉跄:“我靠!” 那件看似由白色丝绸织成的西装外套竟然转瞬间变成了一副暗沉沉的铁甲,谢必安一伸手披挂上了,问道:“这甲怎么护你了?” 原来就在两人开始查叶云幻一案的那一天,有个病人照电脑断层时诊间的灯突然全部熄了。这事来的诡异,因为要知道医院为了病人安全和保护造价高昂的仪器,一般都会有可以撑三天以上的储电量和发电机,尤其是病房和诊间。 怪就怪在暗下来的只有这间诊间,仿佛这片地方的电路突然和电闸割席断交似的。身为地基主的赵宇诗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拎着谢必安的甲就赶了过去。 只见不知道因为磁场震动还是时机刚好,一旁已经昏过去的医生胸口上趴着个鬼影,按着他的脸猛吸,吓的一个护士直接晕了过去。 赵宇诗冲上去要把那鬼影拉开,没想到对方是医生的冤亲债主,借着核磁共振的磁场波动来要他命的,鬼影见有人过来,抬起脸啸了一声。 霎那间,赵宇诗的本灵都被震出了重影,危急时刻,一个直觉叫他拿谢必安的外套一挡—— 那甲突然燃起一阵火焰似的虚影,有灼热的焚风横扫过整个诊间,把那鬼影打散了。顶上的日光灯断断续续的闪了两下又亮起来,被吓傻的护士们回过神来,给那医生急救的急救,去外面叫人的叫人,好在最后那医生和还在检测仪器里的病人都没有什么大碍。 谢必安拂了下袍角,淡淡的说:“我道谁好大胆子,原来是顺着找过来了。” 他说的自是刚上阳间第一晚梦到的那个声音尖细的鬼影,与赵宇诗形容的很像,又刚巧在那个时间点找他。 一行神神鬼鬼到了太平间门口,各个直愣愣的穿过去,看到这一幕的凡人恐怕得吓得心脏病发。 顶上的灯又抽风似的闪了几下熄了,颇为应景。 范无咎托了一团拳头大小的火焰,暖橘色的火光在偌大的停尸间只照亮了方寸一角,温度和光源让人安心的同时,也觉得光亮的范围之外有什么东西螫伏在黑暗中。 赵宇诗不说话了,就连一直很沉默的骨科那位地基主也往范无咎身边靠近了一些。 那掌心焰在他手上无声微微颤动,火光看着就让人觉着心神安定下来——不是心理作用,是范无咎刻意燃的安魂焰。 说起来这安魂火的术法,范无咎最开始还只是学来玩的,差不多是在刚开始学这些奇法的时候吧。那时候火焰只有小小一点,差不多勉强有蜡烛大小,每次他溜到谢必安门口后就会点三次,火光就会在纸窗上明灭,让屋里的人知道人来了——虽然谢必安也能听到。 他进屋后就会用这种火点燃蜡烛,能烧上一整夜,给灵神不稳的谢必安一个清澈的梦。 此时他们已经在A区晃完一圈,竟然什么都没有。骨科那位感叹道:“我辛梧生前没敢进过一次停尸间,怕得要死,没想到里面除了大体什么都没有。” 谢必安竖起食指,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转头道:“范无咎,把火熄了。” 那团火光慢慢黯淡下去,谢必安翻手点燃一张白色的符。那火竟然是青色的,带着点香气,上面用黑墨龙飞凤舞写就的古字在绿汪汪的火光下显得有点狰狞。 “你那纯阳的法力,鬼是傻子才出来。”谢必安就地起了一小堆火,把那张符放了进去,然后在火堆旁边坐下了。 此符是他画的招魂符,用意不在把鬼强行引召过来,而是请鬼近前一叙。他又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包果干,捏碎了洒进火里。 摆席招魂,宴请亡者。 过不多时,不远处的某个的停尸格缓缓地开了,里面探出一个老人的头,轻轻嗅着烧出来的烟。谢必安伸手一掐,把那一线轻烟凌空捏住了,对那颗头道:“若喜宴食,请出来一叙罢。” 这个动作的意思就相当于:我这里有好吃的,先给你吃一口解馋然后就收了。你要出来就给你继续吃,你不出来,我就在这里等你出来,馋死你。 范无咎看笑了,见那老人迟疑着扒在柜子边缘,补了一句:“只是想请阁下出来问个话,不干什么。出来吗?” 老人慢慢的从里面慢慢跨出来,谢必安松开那缕烟,瞬时间被老人吸完了。 谁料这时范无咎甩出勾魂索,三缠两绕把人给捆了起来,末了勾起嘴角笑道:“避免你吸了谢将军的吃食就跑,以防万一。” 老人微微低下了头,看来被范无咎说中了。 “现在能回答几个问题吗?”范无咎给勾魂索裹了一层火影,拽着晃了下,环环相扣的玄铁链互相相碰,发出沉重的叮当声。 老人:“……”我能不吗? 第11章 梦中梦 老人说,他是这里的病患,得了脑癌,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浑噩的脑子里记不住事,很多记忆都是破碎且跳跃的,包括他做的治疗、在他面前争遗产的儿孙、走了很久的老伴,和手术前打的麻醉。 谢必安听他断断续续的唠叨到这里,又往火堆里添了几滴果汁。 “我想请你帮我回忆一件事情,就一件。”范无咎比了个一的手势。 “你是什么时候被推来这里的,是生前,还是死后?” “我……死了吗?”老人喃喃道。 谢必安:“你有想过这里是哪里吗?” “怪不得,”老人在火堆前缓慢地搓着指节,低低的说,“好冷,好黑啊。” 范无咎:“想起来了?” 之所以这么执着于问出生前还是死后,是他们想要知道眼前这个忘了自己已经死了的老人是不是被误殮的人。 “是……死后的事情吧。我记得,旁边的仪器响了好久,然后我……就过去了。” 谢必安又拆开一包果冻:“吃饱了吗?” 老人抱着膝盖晃悠悠的跪起来,接着弯下腰,拜了三拜:“大恩大德,无以为谢。” 只见不知何时他的腿已经恢复如初,浑没有刚出来时的烂样子。 谢必安隔空把老人扶起来,说:“没有,顺手。” 老人消失了,似乎消失前有道一线微亮的光在空中闪烁了一下。赵宇诗的目光第一时间跟了过去,却发现那边什么都没有。 他问:“将军大人,那是什么?” 范无咎顺手剥了一个果冻来吃,前后不着的问:“你想走了吗?” 赵宇诗却懂了,蹲起来换了个坐姿:“想过,但是没这么想。” “那等你想了,就知道了。” 辛梧也跟着伸手拿了一个果冻:“想什么?” 范无咎道:“你时候未到,有些事不用知道。” 它便是生死门,只会出现在要往地府去的人眼前,除了大小鬼神阴差,踏进的人有去无回,也都再也记不起了。 谢必安又往火堆里放了一张符,绿油油的火光变回正常的样子,在光洁的冷白石砖上映了一圈,暖意烤得人升起了一丝睡意。他眯起了眼,竟然不知不觉地靠在身后的柜子上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好像只是短短一瞬,有点离奇,又有点吊诡。 他能很清楚的感觉自己在做梦,所以在感觉到后方的视线时,他先是环顾了一圈,发现其他三个人消失了。 谢必安感觉到有东西跟他只隔了一层柜门,就这么怨恨的盯着他。 假如视线能剐人,那个东西想必正在把他分尸,可惜视线不能,所以他正打算回头去看是什么玩意胆子这么肥,自己进来没有先清过一圈,就敢蹬鼻子上脸。 然后他就被痒醒了,因为有只手正轻轻捻着他的发尖玩儿。 谢必安睁开眼睛,避开那只作乱的手,啧了一声。 范无咎注意到他醒了,一点也没有被抓包的心虚:“做梦了?” “……手拿开。”谢必安看着他收回手,搓了搓指尖。 “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每次做梦了就会往我靠,尤其是噩梦。” 赵宇诗听到这里,插嘴道:“黑无常大人,我也做了个梦。” “说。” 赵宇诗抱起膝盖,把脸埋下去,弓起手掌在脸上搓了几下,似乎是在给自己壮胆:“有点恐怖。我梦到上次找那个医生讨债的鬼,就站在那边。” 他指了指谢必安的方向。 谢必安淡淡的道:“我也梦到了。” “噢我就知道……你什么?!” 赵宇诗尾音都岔了,颤颤巍巍的退到火光范围的边缘,恨不得离那边八百米。辛梧看着他恨不得转身投进外围黑暗的怀抱,于心不忍的提醒:“死都死了,怕什么?” 范无咎则倾身过去敲了敲那个铁门,里面传来几声愤怒的碰响。“有人在吗?” 碰撞声更响了,听架势气的不清。 谢必安早就在上面拍了一张符,他回头让两个地基主待在火光附近,而后抽出哭丧棒直指着柜子,左手勾上去,猛地一下把厚重的门拉开。 冷气和阴气扑面而来,一团黑气盘踞在其中,露出一双全黑的眼睛…… 那已经是不能称作眼睛了,受伤的很严重,破破烂烂的挂在那边,两位地基主都让开了视线。 那个鬼被哭丧棒强制吸引过去,如同一团黑压压的影子流出了栖身的柜子。它认出了上次击退它的法力,愤怒地尖叫起来。 范无咎拿起涤魂铃,叮铃摇了一下—— 这铃铛除了附着荡魄法以外还有安神咒,当初还是借着各种石晶磨成的色粉画在五色缎符上,用那安魂焰燃成灰掺进天铁炼成的。响出来的铃声带着震慑心魄和清明神智的效果,把裹着那鬼的黑雾煞气震掉了大半。 遮挡的黑雾一撤,谢必安才发现底下什么都没有,只在原地留下几根短短的棕色头发和一股淡淡的味道,闻起来有些像是草食动物的皮毛。 怎么会? 他站在原地,跟那个铁柜大眼瞪小眼。过了良久,他迈开了腿,转身往B区走。 一排一排的柜子在黑暗中显的冰冷又阴森,他沿路在整数的柜子贴上发着微光的引路符,走到了两区相隔的铁门前。 他伸手一推,沉重的铁门打开了。里面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靠铁门碰到墙壁产生的回响判断,这里应该跟A区是一样大。 这样的环境实在很能让人觉得,里面有什么东西正潜伏在黑暗中正在看着自己。 念头刚起,一双没有眼白的眼睛突然出现在谢必安面前。 “……” 他伸手起了一道掌心焰,照亮了地上贴的“A”,那双快贴到他脸上的眼睛如同出现一般突然,在火光亮起的一瞬间就消失不见。 微光如同一条长路,在林立的停尸柜中亮了起来——那是刚刚贴的引路符。 得,这是遇到鬼打墙了。 鬼打墙,民间又叫鬼遮眼、鬼撞墙,是指在一个地方反复的兜圈子,通常发生在久无人迹的深山老林里,鬼怪有心要作弄害人,遮住迷路的人的眼睛,看人在山里反复打圈,时不时吓一下,然而无论被遮的人怎么跑,就是逃不出去。 对于鬼打墙如何破,民间的说法有很多,譬如原地上个厕所、抽根烟等等,但是对于谢必安,他有一种比较直接的方法—— 找出鬼的所在,打一顿了事。 所以现在的问题是,鬼会在哪里? 谢必安琢磨着,转头习惯性的想要找一个人,问问他的想法。 他看着空无一人的身侧回过神来,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罗盘化作的手表上显示着十二点五分,亮了一会儿又黯淡下去。掌心的火焰静静地跳着,谢必安站在原地,难得有些迷茫。 之前做的梦短短一瞬,怎么会突然就到了午夜?在醒后,是谁搓着手臂,说自己也做了一个噩梦? 他突然想起曾经听过一个说法,作梦的人是感觉不到自己在作梦的,无论多荒谬的场景也一样。 谢必安想到了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却引起了他的沉思。 比如有个喊着作噩梦的人不是人,是一个他们熟识的地基主,名叫赵宇诗,平常叫着他们将军大人,不叫无常大人。 比如在之前他生过一个符咒点成的火堆,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或者说被他下意识忽略掉了。 再比如之前有四个人围坐在火堆边,有个人捻着他的头发玩把他痒醒了,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见了。 还有藏着鬼的柜子里留下动物的毛,突然出现但又消失的眼睛,在他看清地上的标志后才亮起的引路符…… 人在做梦的时候,一些潜意识里认为“无关”的东西总是会被模糊掉。 当他在火堆旁睁开眼的那一刻,真的已经醒来了吗?或许没有。 有没有一种可能…… 他其实还在做梦,不过是一层套着另一层的梦。 当迷失在梦境的人意识到虚假世界的虚幻,满梦的铁柜地动山摇的垮了一地,顶上的灯管爆起来声势惊人,连同其他所有一起崩塌殆尽。 “做梦了?” 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嗓音响在耳边。 谢必安猛地睁开眼睛:“……” 没有比这更惊悚的事了。 …… 片刻后,他松开手指,范无咎则收回被抓得泛麻的手。谢必安正想着怎么验证眼前这位的真假,待验证的某人已经上手了。 范无咎拎住他的手腕,筋骨分明的手指堪堪贴着他的腕骨。 谢必安惊了一下:“放手。” 范无咎却已经左手托了一捧火,凑了上来:“谢将军真金不怕火炼,爪子借我烤一烤。” 谢必安看着自己的手在那捧业火里浸着,问:“验明白了?” 范无咎:“我是真的你就是真的,这不是没熟吗?” 他放开了谢必安的手腕,道:“我说过什么你忘了?” 谢必安:“没有。” “真没忘假没忘?说来听听?” “……” 他是真的还记得,为什么这火焰燎不到他。 范无咎刚练起这火的时候小小一点,顶多能用来点根蜡烛,可是再到后来功力日益精进,每当他站在屋外闪时活像对着纸窗放烟火,让人总担心他一不小心就请来了祝融。 谢必安有一次被火光晃醒了,没好气地去开门:“范无咎,你当心总有一天把屋子点了。” 范无咎那时对他托了托掌心里跳动的火团,勾着唇角说:“大可放心。就算整座大宅都烧成灰,你也可以一觉到天亮。” 谢必安一边侧开身让他进来:“乌鸦嘴。”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又忍不住问:“为何?” 当时范无咎垂眸看着自己的掌心,“因为它永远不会伤到你——有兴趣试试吗?” 谢必安:“不试。” 但神奇的是,他被吵醒的起床气就这么被这句话拢成一团收回去了,只剩一丝无可奈何的轻烟。 “两位将军大人,我刚刚做了个梦。”这时赵宇诗又拆了剩下的果冻来吃,活像是来停尸间郊游的。“我梦到个女鬼,就站在谢将军的身后。” 谢必安收回思绪,搓了搓被业火舐过的指尖。“我刚刚做梦的时候也梦到了,上次你遇到的那位。” 还没等赵宇诗反应过来言下之意,他就抽出哭丧棒道:“所以,开柜。” 两位地基主退到后方后,他无声对范无咎打了个手势,那个手势的意思是—— 准备动法。 能够让鬼神被拉进她制造的梦里,一定不是什么善碴,要不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坚持窝在这个停尸格里,恐怕就没这么好处理了。 勾魂索悬在空中围成了一个圈,把柜子框在了里面。铁链上附着的业火闪动,瞬间结成了一个禁锢阵。 谢必安猛地拉开厚重的柜门—— 里面沙丁鱼罐头似的挤了十来张脸,向外齐齐呲开一口白黄交杂的牙,跟他热情的打了个招呼。 这些脸有些都不甚完整,有烧烂的、额头缺一块的、五官被磨得看不清眼睛鼻子的…… 旁观的赵宇诗看得起了并不存在的鸡皮疙瘩,顿时觉得一排排的柜子就像环伺在侧的大型宿舍,随时都可以给自己来顿别开生面的“招呼”。 范无咎随手在柜门上拍了一道,给柜子加了第二道禁锢,一阵微微的金光亮起,半真不假的调侃道:“谢大将军好人缘,谁见了都得眉开眼笑。” 谢必安用哭丧棒勾出一个最眉开眼笑的绿毛亡灵,怼到范无咎面前。“你也不差。” 范无咎轻轻啧了一声。 赵宇诗和辛梧站在一旁,总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多余。 应该是因为鬼都被两位将军抓完了,自己什么也不用做吧…… 第12章 死人可不会绞心痛 谢必安的目光在那些被禁锢阵挤得变形的脸扫了一圈,接着打起手印,在空中画了一个圆。 这个动作身为地基主的赵宇诗看过大小鬼差做了无数次,是要开生死门的动作。他急道:“将军,这就送走啦?不是要留下来问话吗?里面没有那个女鬼?” 谢必安划下最后一道,言简意赅的道:“对,不用,没有。” 赵宇诗:“蛤?” 辛梧:“将军大人,什么意思?” “意思是,里面没有那个女鬼,所以不用留下来问话,直接送去往生。”范无咎自觉当起了译官,总算让两个完全摸不着头脑的地基主反应过来。 “没有?谢将军之前说,只看到了一团黑雾,而且从声音判断是个女鬼。”辛梧说,“那将军大人是怎么判断那女鬼不在这里面的?” 谢必安催动法力,把几个迷茫的游魂送走,说:“那吓唬我的女鬼不在里面,我之前梦里打散她的时候留下了几根棕色的短发。” 随后他大概讲了一下梦境的内容,问赵宇诗:“你之前遇过的那个,除了黑雾还有看到长什么样子吗,比如棕色的短发?” 这下赵宇诗又懵了:“是个黑长直啊,我还记得她脸转过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贞子,吓死我了。” 范无咎摸了下见到亡灵有些兴奋的勾魂索,阻止它把自己扭成麻花:“所以这次溜进谢将军梦里的和上次的可能不是同一个。” 他的措辞好像把那可以入鬼神梦的东西形容得活像只顽皮的猫,辛梧和赵宇诗渐渐从方才开柜暴击的惊吓里缓过来。谢必安则揪着哭丧棒的白布条,有一下没一下的晃上面的铃铛。 既然那留着短棕色头发的鬼不是上一次被他的甲伤到的鬼,那它又是因为什么理由来梦里吓唬他?要是单纯只是一般“地头蛇”的那种鬼王,因为以为他们来赶它而出来捣乱,那为什么范无咎却一点事都没有? 刚刚突然的那一阵睡意,真的只是他自己困了吗?但赵宇诗,另一个接触过黑长直女鬼的人也睡着了…… 金色的禁锢阵慢慢暗了下来,火堆还在哔啵的响,成为了整个空荡荡的停尸间里最亮的光源。范无咎站起身来,拍拍手上的灰:“走吗?” 赵宇诗又摸不着头脑了:“啊?去哪?” 辛梧默默收拾了留下的垃圾,揣测道:“应该是要去别的地方看看吧,这里没东西了。” 范无咎伸手勾了一下,地上的火顿时飘到他掌心来。谢必安看他肩甲靠歪了一点,顺手帮他摆正了。 两神两鬼踏在地砖上,前者身上的铁甲互相碰撞出轻微的金石之音,后者干脆就飘在半空中。谢必安还是照着老方法,把引路符沿路拍在一旁的铁柜上,另外又施了一道法,让它们彼此之间连出一条淡淡的金线。 赵宇诗忍不住皮了一句:“将军大人,随意张贴要罚钱的。” 谢必安正在下手画新符,他用指尖捻着符纸,一转眼功夫,发着金光的纹路就在上面蔓延开来。他闻言淡淡的一抬眼,道:“不然你也可以选择在这里迷路。” 范无咎笑着揽住他的肩,轻轻在铁甲上拍了两下:“别这么冻人,有一说一还挺刺激。” 谢必安转头瞥了一眼自己肩上的手,又往旁边铁柜上拍了一张符。 谁料这时,那张符上缓缓流转的金色纹路突然暴涨,铁柜里发出碰碰几声闷响,就像什么原本在其中沉睡的东西被这个动作惊醒,一下一下的往外撞。 赵宇诗和辛梧吓了一跳,谢必安和范无咎迅速布起了阵,随即打开了柜门。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里面又是满满的笑脸热烈迎接几人。 谢必安很想把铁门关回去。 又送了一波亡魂,就在他正要把那柜门关上时,突然看到那烤漆的金属门背后有什么东西表面被法力的亮光映出劣质的光泽,似乎刚装上不久,表面光滑。 他端了一团掌心焰,凑近一看——那是一张被胶带贴在铁门内侧的符咒,以朱砂画就,上面灵力不强,应当是凡人所为。 这种灵力让他觉得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把那符揭了下来,谁料这时周围每个柜子都传来了碰撞声! 谢必安一抖袍袖,转瞬间手里便扣了五张凶戾的符。范无咎拍拍他的手臂,低声说:“没事,有我的阵,出不来。” 他这才低头辨认起那张符的符文,是张请神镇压什么东西的符,上面笔走龙蛇的写了个看都没看过的“狍面真君”,旁边收尾的符文在中途戛然而止,缺了一个角。 这张符应该是某个阵法的一角,看起来还是用于封印很显然是被这些挤在柜子里的亡灵。此时周围的柜子开始摇动,隐隐有要倒塌的趋势。范无咎横掌在肩甲的边缘抹了一下,在掌缘开出了一条血口。他迅速在地上用法力混着血画了个圆,潦草地布了个阵。 他对谢必安道:“去查一下,我在这拉着你。” 铁柜晃动的频率被压下去,他打开一个又一个的铁门,顺手用哭丧棒扫过,顺手送走里面挤着的亡魂。 谢必安只花了大概五分钟的时间就回到了余下几人跟前。他拎着七张撕下来的黄符,和一截画着纹路的断骨,看起来是狗或是猫的——他把那些符连同最开始的那一张摆在地上。 几个人拼拼凑凑,把断掉的符文续上后发现刚好围成一个回字型,中间空了一张符大小的空间,很显然是阵眼的位置。 辛梧突然道:“两位将军,我刚刚想起一件事情,不知道与这符有没有关联。” 范无咎捏了一下掌心的血口,被谢必安捉过去上药了。他浑不在意的道:“说。” “两三个月之前吧,好像我看到院方带着一个人经过我那边,说是出了点事情,花了五十万请他处里。” 辛梧道:“有没有可能这个阵就是那人布的?” 结合这些镇压的符,出的事情可能就是闹鬼,而这个“高人”水平一般,用了最拙劣的方法——全给镇住了了事。 可是这又代表了什么?除了困住这些亡灵外,推测不出其他原因。可这些亡灵之间并没有任何关联,有些甚至都不是本地人,可能是来青石医院就医后不小心没在了这里。 他们又往B区花了一个小时一个个把铁柜打开查看,奇怪的是这里并没有什么被困住的鬼,甚至可以说是很干净。 那代表这里曾经装过的人都没有被留在这里,可能是跟着来接的家人走了,也可能当下就已经被生死门或是鬼差接走了。 他们又去查了另外三个区,一样的结果,一无所获,活像在捉弄他们。 为什么只有A区有阵? 范无咎看了下时间,已经快日出了。几个人在这里待了一夜除了送了几百个亡灵上路外还扯出了更多疑点,没查出什么跟误敛和日间那个女孩的相关信息。 最终谢必安道:“那你们先走吧,我和范将军留下来布点东西。” 赵宇诗和辛梧行了个礼走了,谢必安则在各处布了观察用的符,以便监看变动,范无咎则跟在旁边把符隐去。完事后,两人出了停尸间,搭电梯上楼。 随着一种有点像被拉脚的感觉,电梯缓缓上升,又在一楼停下。他们跨出地板和车厢的交界线,瞥到一个有点眼熟的人影。 那是个扎着马尾的女人,拉着很重的黑眼圈,等她转过来脸来—— 是家庭旅馆二楼的住客。 范无咎上前打了个招呼:“真是有缘,连在医院都能遇到。” 大片玻璃窗没有透进阳光,外面的天空黑压压、暗沉沉的,遮天蔽日的乌云压得极低,就快要下雨了。 谢必安心情不太好,那个女人看起来也是。 只听她道:“唉,半夜心绞痛,打车来挂急诊——你们又是怎么了?” “想起来前几天来看水土不服的时候有重要的东西落这里了,来找。”范无咎随手摸了下卫衣口袋,摸出手机朝她晃了晃。 “用早餐了吗?我请你啊。” 于是不久后,他们坐在美食街的用餐区吃着松饼和薯条。大清早的人不多,开着的店就只剩全家、7-11和麦当劳了。 范无咎坐在后面的沙发里吃东西,谢必安叉了一个松饼吃,想着那群洋人的甜食真是齁的人头疼。 “钱付都付了,不用客气啊。”范无咎擦擦嘴角说。 “吃吧,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荒。” “我……我在减肥,吃不下,谢谢了。” 谢必安端着一杯蜂蜜红茶喝,目光无意间扫过桌下一处。 对面这位女人坐的地方,地板上少了什么该有的东西。 之前天色黯淡,大厅里没有太强烈的阳光倒还好说,但是现在在顶上精致的LED照射下,她还是没影子。 他抬起头看向对面,淡淡地问:“是吃不下,还是吃不了?” 女人缓缓看向他,本来她是往下看的,现在这个动作变得无比别扭,就好像肩颈肌肉不太听话,抑或是说很僵硬。 最终女人叹了一口气,说:“我以为你没发现的,吓到你了。” 褪去了那些伪装的热情和外向,她其实并不开朗,和大部分的中年人一样,脸庞眼角已经有了微微的皱纹,几缕银丝隐在发间。 谢必安:“没有。” “是吗,那就好。”她道,“谢谢你们的早餐,我先回去了。” 范无咎站起身来,一把握住她的肩膀:“等等。” 女人,应该是说女鬼回过头来,幽幽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询问。 “说吧,你到底为什么来这里?死人可不会心绞痛。” 顺应这个可能不信教的现代鬼,勾魂索竟然变成了一副手铐。不知何时换上一身警衣的范无咎动作麻利的给人铐上了,借它查探这女鬼的身份。 姓方名蓉,两周前死于心肌梗塞,四十四岁……杀过人。 就在这时,赵宇诗的身形在远处出现,快速飘了过来。他在桌旁站定,匆匆对押着人的范无咎禀报:“将军,有人死在放射线科,厉鬼索命。” 谢必安眉头一跳,微微眯了下眼睛,总感觉大事将近。“谁?” “之前我们遇到过的那个门诊医生,王伍伦。” 真是个巧合,一个被验出杀过人的女鬼半夜在青石医院里晃悠,结果王伍伦刚好死了……很可能就是她杀的。 那停尸间里的百余多鬼,可能就是为了拖住他们的脚步而布下的。问题是,一夜之间从哪弄来这么多鬼?当地府垮了付不出薪资给鬼差了吗? 于是这个假设暂时被谢必安排除,范无咎见他沉思,拉了他一下:“走了,先押回地府再看看。” 女人低着头,喃喃说了一句:“没关系了,我报仇了。” 吸取上次电梯惨烈的经验,他们把生死门开在一处空的门诊室里,铐着个女人走进去,就跨过个门槛的功夫,转眼已经到了黄泉路口。谢必安招来一个鬼役,叮嘱几句后看着他把女鬼绑走了。 惊吓刺激的夜终于过去,吃了早餐押完人的范无咎伸了个懒腰,向谢必安提议:“回去再睡一下?” 在停尸间里做了那么个梦,现在有些困的谢必安就这么加入全票通过的行列。 当他散着刚干的头发躺进床里,可能他留在青石医院的符受到残留的怨气影响,就这么把他拉进一个破碎的梦里。 第13章 轮不到你操心 谢必安看到的画面多而杂,交错纵复的闪过眼前,无一例外是面天花板,肩背僵硬的被硌在身下的平面上,有时候手脚被紧紧捆住,有些时候甚至没有手脚。 与之共感的谢必安浑身都疼,头、手、脚、胸,每一块骨头仿佛被灌进了铅浆,又痛又重,想动一下都胀僵并感,好似自己是个铜铸成的假人。 再来便是无数人影遮在上方闪过…… 他们表情紧张或是心虚,兴奋或是猥琐。谢必安厌恶的皱了下眉,然后感觉自己“百感交集”的额头被什么温热的东西轻轻的碰了一下。 那可能是梦外的感觉,因为自己眼前并没有这个画面。接着他突然就以旁观者的视角站在一旁,赫然是昨天早上发现那小女孩儿的床,可能是暂时搁置尸体用的,不过眼前交杂的画面里,上面每一次都摆着不同的尸体。 有头破血流的、手脚残缺的,还有开胸剖肚的。 而上面覆着衣着不一的人影,正在一上一下的顶,有些还一边搅动那些外露的内脏,抚摸着尸体冰冷的五官或是了无生气的□□。 谢必安好像在看一场置身其中的3D电影,他不忍直视,但是因为是共情,他连闭上眼睛都做不到。 这场电影,是一条条生命的逝去和痛苦的狂欢。它们一停一顿的从眼前闪过,画面里衣冠禽兽们的外皮千疮百孔的滑落下来,丑陋的内在再也藏不住蠢蠢欲动,扭曲的**吞噬了剩余的道德和羞耻。 羞耻和道德是人类的和动物之间那条最危险的分界线,很细一条,跨过了,就再也不配称为人。 那些客人里其中就有不少穿着医师袍的人,谢必安从那矮胖的身形和光可鉴人的地中海认出那是王伍伦,而他身下的尸体赫然是刚被押下地府的女人。 他的天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因为愤怒睁开了,他的身旁环绕着许多脸,齐放悲哭。 “我好痛啊……” “我还没死,我还没死啊……有人吗……” “等我死了,一定要化成厉鬼杀了这人渣……” 另一些则是单纯的哀嚎,像是濒死动物的鸣声。 他低头看着那些脸,道:“本将军定给你们讨个公道。” 就在谢必安醒过来时,有道嗓音在他耳边带着睏意低低的问:“谢大将军这是把自己梦成包大人了?什么梦连天眼都开了。” 他坐起来揉了揉脖子,说:“没有,梦到一点那间停尸间里发生过的事。” 范无咎刚起床的懒意和玩笑心思被这句话埋的看不见了,他翻起身来:“我看看,梦见什么了?” 谢必安伸出右手,跟他结了个通灵印,于是范无咎把那些梦都身历其境的看了一遍。谢必安看着他绷紧的下颌线,后知后觉的记起刚醒的时候腰上似乎放着一只手。 还没等他品出些什么来,范无咎黑着脸起了个极凶极强的法诀,一道点兵令就要打下地府,谢必安直觉不妙,一把抓住他手臂用力压在床上。 这波先见之明真的非常明智,范无咎额上火焰似的法印微微亮起,显然表面上那阴沉的脸色都是强行压下滔天怒火的结果:“谢必安,放手!” 他腰身发力,就要把谢必安从身上掀下去。 谢必安骑在他身上,有些吃力的困住比自己还高一截的范无咎,看他还执意要起手印,心中升起一股燎原的无名火。 他喘了口气,“放手?你觉得我不知道你点阴兵要干什么?忘了成神时在玉帝面前发过的誓,要杀了他们逆因果吗?!” 范无咎一记肘击被挡住,他微微瞇起了眼睛,眉头压得很低。 谢必安一手横肘卡着他的脖子,下腹生生受了一记顶膝:“就算那些pi ao客真把人弄死了,俱生神会记着,冤亲债主会索命,十殿阎王会审,众地狱的鬼役们会罚,也轮不到你操心!你要为了几个死后八百万年出不了地狱的人受天谴吗?!” 范无咎找到机会,手臂发力把他掀了出去,谢必安反应极快,卡着他脖子的手一扭,迅速扳住他的肩膀,转瞬间把人借力拉倒。 随后他们就如同两只凶猛的狮子一般扭打在一起,谢必安打散了范无咎的剑指,同时自己的一记横劈被挡下别开。 电闪雷鸣般过了一招,他们却都没能将对方拿下——两人的身法武术师出同门,功夫不相上下又对彼此甚是熟悉,因此力道是真上场的力道,招式也是斗强敌的招式,就是被预判的明明白白。 我知道你会怎么走、怎么打,你也一样。 范无咎矮下身形,单手撑地,一记散风腿被一下空翻躲过,随后闪避对方掌风,两人拳掌交加,在床旁和墙壁中间小小的空间赤手空拳的搏斗。 谢必安仰到床上,翻了半圈避过凌厉的掌风,接着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以手撑地,劈腿过身,倒着往范无咎肩膀踢去,却被握住脚踝四两拨千斤的别开,险些摔倒。要是在平地,范无咎自然奈何不了他,但眼下是在柔软的床铺上,他手无处着力,只好腰身发力,硬生生在空中扭了个方向,稳稳落到地上。 范无咎低喝道:“好!” 许久没动拳脚,有些上头。 他又架住一记横肘,逮着空档一指直取谢必安腰间穴位,对方却也在同时捺拇指摁上了他喉间。 他们对峙着缓缓调息,如同同时咬住对方要害的猛兽,互相对视,又分了一半注意力留心暗手。 空气仿佛一根绷紧的弦,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缓缓撤下贴着彼此关窍的手。 “不打了?”谢必安皱着眉,食指无意识搓了一下拇指尖。 任何认识他的人都意识到他是真动怒了——平时这位爷讲话是清汤寡水的淡,只能从神态裡窥见一丝情绪,才会发现:他淡是淡了点,但是其实心思细密也很软。 而这种语气很明显是生气了。 范无咎知道自己这次可能有点哄不回来,垂下眼道:“是我冲动了。” 谢必安心道:平时逗人没大没小,现在心虚了倒知道服软。 他带着这股能把人一路冻到北极的寒意,左手掐指算了几道,右手起了一扇生死门,转瞬间消失在眼前,是往地府去了。 范无咎跟着进了那金光流转的阵,没想到眼前不是人山人海的黄泉路,而是一片火海。面前一位身着官服的神明坐在堂上听辩,这竟然直接开到黑绳大地狱来了。 鬼役见到两人到来,先是行了个恭恭敬敬的大礼,随后跑进殿里通报。 过不多时,一位巡卫把两人从偏门带进殿里,此时一个顶着绿毛的人正跪在堂下候审。谢必安对宋帝王行了一礼,朗声道:“余大人且慢!下官与吾弟二人在阳间查出一起涉及百余人的凶案,算来时辰,罪少的已经押到大人这了,面前这位便是其中之一。” 宋帝王“哦”了一声,摸摸胡子:“那谢将军有何见解?” 谢必安道:“下官斗胆请余大人等百余人聚齐后同堂共审,因此事重大,需请其余前两殿秦广王与楚江王大人协力引导余下亡魂至此,另请泗南都的城隍爷前来。” 宋帝王:“好,本官倒要看看,是何等凶案至此。请两位将军在堂前等候吧,来人,赐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