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使越看他一身大氅越觉得燥热,额头上也流出汗来,收回目光索性不去看他,语气夹杂些丝怜悯:“君臣之礼不可废,在下速战速决,走个过场,好让您早些回去休息。”
“有劳特使远道而来,一路上辛苦了。”谢镜疏作揖。
那特使侧过身子并回礼,将手上小盒双手交于谢镜疏:“您且拿好了,在下奉陛下之命,特来向王爷问安。”
谢镜疏接过盒子时双手徒然一抖,仿佛拿不住盒子,强稳住声线问道:“皇兄龙体可好?”
特使将他的异常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从他身上移开视线,亲切地咧开笑容寒暄道:“王爷挂心,陛下一切安好。前些日子陛下还与近侍说起昔日与王爷一同涉猎的时光呢。”
谢镜疏掩住嘴低低咳嗽一声:“皇兄日理万机,百忙中竟能想起当年往事,臣弟受宠若惊。”
该办的事办完了,特使不再逗留,又说了几句话便转身便告别:“那您赶紧回房休息,在下这就走了。”骑着快马沿着大街奔出。
厢房的门一关上,谢镜疏挺直的脊梁便瞬间松垮下来,幸亏有王义在一旁搀扶,险些瘫软在地。
厚重的大氅和棉衣早已被冷汗浸透,他脸上那层厚厚的白粉颜色发暗,似乎特使再晚走片刻,便会有汗液流下将白粉冲开,将伪装暴露在特使眼里。
“这是何必呢,瞧您这汗出的,我帮您把衣服脱了。”王义扶他坐下,将他身上大氅,棉衣棉鞋全部脱掉。又唤来侍从端来一盆冰水,将浸在里面的丝巾拧干,将他脸上那层被汗液冲洗的白粉擦掉。
谢镜疏此时脸色与那白粉差不多,苍白没有血色,只在双颊上浮现出道不自然的红潮。
嘴唇干裂,即便用水润过,也还是透着病态。
他用一只手捂住额头柱在桌上,整个身体凭那一点支撑勉强坐正。
王义看出他的疲惫,便轻声询问:“王爷,此处坐着不舒服,我带您回去休息吧。”
谢镜疏沉默着,就这样坐了片刻,才修养出几分开口的力气:“王义,你说我能瞒过皇兄吗?”
王义忙道:“王爷您放心吧,我一直在观察那特使,他一看到您身上衣服,头上就开始出汗,想必是感同身受,对您重病这事深信不疑。”
“特使相信是一回事,皇兄好不好相信又是另一回事。”
王义叹气道:“您说的是。”
谢镜疏捏着鼻梁,额头间汗**,问:“特使带来的那盒子在哪?”
“在您手边。”
“你替我打开它。”
“是。”王义小心将包裹在外面的绸缎一层层揭开,取出一只花纹繁复的紫檀木小盒,打开盒子,里面便有一张加盖朱批的信封,信封的正面写着“王弟亲启”这几个字。
他请示问:“王爷,信封上的字是叫您亲自打开呢。”
谢镜疏斩钉截铁道:“不必理会。”
小心启开信封,取出里面一张写满字的宣纸,对着字面吹了口气,将信展平。
听见纸张展开的声响,谢镜疏不由得苦笑:“这封信内容我不必听,都知道是什么内容。表明上无非是兄友弟恭那一套,可字里行间都是掩饰不住的算计和猜疑。”
王义也是双眉倒竖,愤愤不平道:“您现在无权无势,就连齐梁霄都敢挑衅,为何他就不能放您一条生路?”
“生路?只怕是越来越没有生路。”
王义将信窝成一团,仿佛那不是当今皇帝的亲笔信,而是随随便便一张废稿:“那这封信不读了,您也不用费心听了。”
“我知你也恨他,”谢镜疏责怪他道:“但不可意气用事,你念吧,念完我也好写回信。”
王义又将纸团徐徐展开,吹平,不情不愿地从头开始念起——
“贤弟镜疏,听闻你身体抱恙,朕心甚为关切,特遣使臣前去探望。你的病情如何?北庭偏远可有良医?若有任何需要,可直接上奏与朕……”
“……此外,朕想到一法,或对你有益。民间素有冲喜之说,虽不可全信,但府中添一桩喜事,可能对病情恢复有益处。你可考虑在宗室或者良家中,挑选一位贤淑女子,纳为妃嫔。此事由你自行斟酌,若你有意,朕可亲自下旨为你赐婚。若你觉得不妥,不必勉强,专心调养身体为首要。望你安心静养,早日痊愈……”
王义将信念完,脸上愤懑更甚:“黄鼠狼给鸡拜年,信上说的话比唱的都好听,什么甚为关心,实际上巴不得盼着您死。他又问是否纳妃,他这是什么意思,他不是最忌惮您开枝散叶吗,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王义想到什么,惊叹说:“难道,圣上想以纳妃为名,往您的身边安插眼线不成?”
谢镜疏突然笑了,那笑容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脆弱,“不是眼线。他这是试探,试探我是否有联姻结盟,积蓄势力的心思。若是我应下,皇兄便会认为我有谋逆之心,接下来的手段只会更难应付。但若我拒绝,他又会觉得我故意疏远,心生芥蒂。”
王义将手中信纸掐紧,忐忑道:“怎样选择都不行,那我们该如何回信?”
“切不可应下,只能继续以病体沉疴为由拒绝。”
“可是这样,他会不会以为您是在以病推脱,反而疑心更重?”
“他会疑心,但他暂时没有理由找出破绽。”谢镜疏的声音低沉下去,耗尽最后一点力气,艰难道,“我需要更多的时间,仅凭我一人,还是不足以抗衡皇帝。我只能尽最大努力活下去,保全府中所有人的性命。”
他的话逐渐微弱,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王义连忙扔下信纸,上前扶住他,触手一片冷汗。
他惊觉,王爷这是中暑了。
“快!快扶王爷回寝殿,把冰盆准备好一同端过来!”王义的声音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指挥着侍从。
一行人簇拥着谢镜疏,几乎是跑着回到了寝殿。
侍从在一旁为他打着扇子,用丝巾沾着冰水擦拭他的身体降温。殿内依次摆上几个冰盆,驱赶走热气,将闷热的殿内带来一丝凉意。
谢镜疏靠在塌上,胸口缓慢起伏,双眼紧闭,嘴唇干裂。
王义跪在塌边,将手背轻轻贴在他的额头上,滚烫的温度几乎叫他跳起:“王爷,您坚持住,我马上叫胡先生过来!”
谢镜疏气若游丝,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动了动眼皮,连带着纤细的睫毛微微颤动。
不过半盏茶时间,胡云方已背着药箱,急急奔跑进进王府。在他身后还跟着一名陌生男子,那人却是不急,缓缓迈着步履,神态悠然。
侍卫见他是与胡先生一同而来的,便没有拦住他,放他进去了。见到第一面,大家不知怎么的对这位生面孔生出些莫名的好感,忍不住回头瞥他一眼,复又收回眼神,继续站岗。
王义拉着他,两人一同进了寝宫。
“方才王爷穿的太多许是中暑,你快过来看看。”
侍从搬来一把椅子,胡云方先是摸了摸谢镜疏裸露在外的皮肤,便已将眉头夹得极深,随后马上坐在椅子上为他诊脉。
王义站在塌边心急如焚,又不敢打扰他诊病,见胡云方诊完脉,将那只手放回榻上时,便忍不住询问:“胡先生,怎么样?”
胡云方瞪他一眼,取来纸笔快速写下药方,交给他说:“按照这付方子熬药,快点熬,熬完立刻端上来,片刻不得耽误!”
王义一听他语气,便知谢镜疏病情严重。也煞白了脸,拿着那方子,匆匆跑到厨房,没叫任何人帮忙,自己亲手熬好了汤药,送到寝宫。
此时,胡云方已将一根根针灸收于布包之中,示意他将汤药放在塌边几案。
塌上的纱幔应是在胡云方医治时放下的,隔着半透明的细纱,王义看出谢镜疏脸色还是有些苍白,脸颊不正常的绯红已消下去,嘴唇微微有了血色。
他顿感心安,欣慰道:“您可真是医术高明,王爷他看起来好多了。”他端着药碗,一手把持汤匙,“胡先生请您让让,好让我喂王爷喝药。”
胡云方只说:“王总管,你把碗放下就行,喂药这种简单的小事就不必劳烦你了。一个连主子都照顾不好的内侍,我怎能放心将活交给他?”
王义搅动汤药的手顿住了,他红着眼眶自责:“这件事确实责任在我,是我没有劝阻王爷,让王爷遭了这么大的罪……”
身边有人趁着他说话的功夫,已将他手中药碗转移到自己手里,王义怔然转过头望去。
只见那人俊美绝伦,身材欣长,内搭白色道袍,外披一件赤红色比甲,正眉目含笑地看着自己。
王义愕然,“你是何人,如何进来的?”在他面上看来看去,虽不认识他,却总觉得有种熟悉的感觉。
那人答道:“在下晏凤辞,听闻王爷身体有恙,便随叔父一同前来。”
“胡先生,你有侄子?”王义还在疑惑,胡云方招手叫晏凤辞赶紧过来,他拾起汤勺置于谢镜疏唇上:“有什么话待会再说,别耽误王爷喝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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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御笔信关切藏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