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狐臣总想以下犯上》 第1章 谢王爷田猎获狐奴 怡安元年,北庭城郊。 狐耳高高竖起,赤红色的小兽紧盯着马背之上的那人,它眼中仇恨浓得化不开。 马蹄悄然停下,一只白皙的手紧紧拉住弓弦,片刻后,清脆的弓声如裂竹骤响,惊飞一片正在饮水的白鹳。 弦声未消,一支利箭已经裹挟疾风,破空射出,射中半里开外的猎物。 身着戎装的军士立即离开马队,朝着箭落的方向快步跑去。 再回来时,他手中提着一只狐狸,欢喜贺道:“恭喜王爷!王爷好箭法,射中一只赤狐!” 那只赤狐背部插着一支细箭,鲜红的血从伤口流出来,画着浓黑眼线的圆眼中蓄满泪水,却一声痛吟也不叫。 细箭随着军士小跑回来的步子来回颠簸,使半凝固的血又搅出来一些,沿着脊背流向腿间,将红褐色的毛发晕染成狼藉一片。 它虽然耷拉着耳朵,后颈肉被人揪在手里,四只小黑脚悬空垂下,两只狡黠的眼睛却像是有仇一般,怨恨地盯着端坐在马上、身着华贵蟒纹曳撒的年轻男子。 护卫千户孙丰接过狐狸,忍不住抬手摸了摸皮毛,随后拉住缰绳,策马来到谢镜疏马前,将狐狸递到他手边:“王爷,这赤狐皮毛油亮,手感甚好。若是换做白狐,正适合做件狐裘。” 谢镜疏闻言,将头转向孙丰,一条黑色细纱围在他的眼间,将林荫间投下的热烈阳光遮得严严实实。 “您摸摸,皮草丰满,温润如玉,绝对是上等货色。”孙丰托着赤狐,向他手中送去。 谢镜疏没有半点抬手的意思,孙丰只好将狐狸玲珑的小脑袋轻蹭他的手背。 绵软的毛发被压住几根,衬在雪白的肌肤上显得更加明艳动人,轻轻扫过时,压住的毛发又弹性十足的立了起来。 赤狐张开大嘴发出威胁般的哈气声,双眼圆睁,似乎在抗议任人摆布。 四条腿不安分的挣动,蓬松的大尾巴生气的来回扇动,将手背拍打出一道浅浅的红印。 忽然有一只手不动声色的抚上尾巴根,顺着根部向后捋了一把,愤怒的气声立刻调转成嘤嘤的娇音。 谢镜疏意犹未尽地收回手,说出的话令孙丰一愣:“放了吧。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 他接着说,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孙千户,我目不能视,随手一箭便能射中猎物,是巧合,还是另有缘由?你是聪明人,希望你能把聪明用在带军上,而不是我这等无用的瞎子身上。” 赤狐身上的箭头明显与谢镜疏箭袋中的箭头不同。 他仗着王爷眼盲,看不出区别,事先命人盯住猎物,用威力较小的细箭射伤,之后再趁机取出,装作是王爷猎得的动物。 “请王爷恕罪。”孙丰冷汗直下,动作急转,将狐狸收回自己手臂内侧,肃穆认罪道,“卑职下次不敢了,今后一定竭心尽力为王爷效忠。” 手中狐狸也支起耳朵,歪头瞅他,怀恨的碧绿眼珠顿时清澈几分,似乎也大吃一惊。 “王爷仁善。” 一道低沉的声音从马队后方传来。 护卫指挥佥事张坚自后方骑马路过孙丰,狠狠地白他一眼,接着单手扯住谢镜疏马前缰绳,恭敬禀报道:“护卫军全部整装完毕,等待王爷检阅。” 谢镜疏把弓箭交给身旁护卫,面对孙坚的方向:“张佥事,引路。” “是。”张坚一面拽住缰绳,一面缓慢驱马。 孙丰谨遵王爷吩咐,拔了赤狐身上的箭,将它放置于阴凉处,便翻身上马,默默跟在他们后面。 赤狐将自己缩成一个团子,伸出鲜红的舌头回头舔舐伤口。 谢镜疏渐行渐远的背影吸引着它的目光,微微上扬的嘴角好似一抹神秘的微笑。 它立即挣扎起来,湿漉漉的黑色鼻头嗅闻他留下的气味,一瘸一拐地跟随过去。 二百名弓箭手整齐地排列在林中一片特意打理过的空地,以二十人为一组,分列为五组。他们腰侧挎着箭袋,双手持弓,面朝靶子,静立在队伍中。 在队列正前方大约百步开外并排处立着十只靶子,靶心画着一枚红点,用肉眼远远望去,红点更加渺小。 张坚勒马在队伍后面停下,立刻有军士迎上,先向谢镜疏了军礼,而后询问:“王爷,这次还是同上次一样?” 谢镜疏点头:“和上次一样,鼓声响起时每队依次发箭。待五队全部发箭后,逐一清点各色箭矢。无论是中靶的还是落靶的,都要统计出来,务必保证所有箭矢尽数收回。” 军士接了命令,高声应了,快步奔回靶场。 张坚被靶场上的气氛感染,豪迈之情油然而生,畅快道:“俗话说得好,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日就让您看看我亲训练的兵,究竟有何能耐。” 孙丰经过方才训斥,不敢多说话。侧耳倾听他话语,又是一愣,暗道他是一介武夫,不懂谨言慎行。 谢镜疏不恼,轻笑道:“我倒是想亲眼看看护卫军的本领,可惜我幼时体弱,一双眼青盲难医,渐渐失去视力。不过听力确是一等一的,有何能耐,我听音便知。” 张坚眼中闪过痛惜,随后正色向刚才的那名军士呼喊:“准备!” 一记清脆的鼓声回荡在空旷的靶场上。 五队弓箭手立刻将弓箭举起,双手拉满弦,整齐划一地瞄准远处靶子。 张坚没有立即命令放箭,而是将指挥权交给谢镜疏:“请您下令。” “射!” 他一声令下,鼓声骤起。 五波箭雨如幕,齐刷刷飞向靶子。 广阔的大地上回响着“嗖嗖”箭音,如同天地间奏起的乐章,令人心旷神怡。 不久,军士声音洪亮地禀报说:“报告王爷和张佥事,二百支箭清点完毕,全部中靶,无一脱靶!” 张坚满脸自豪,转头去观察谢镜疏反应。 只见他高仰头颅,黑纱望向靶子方向,嘴角绽开笑意:“你的能耐,我听到了。” 张坚道:“除却这二百精锐弓箭手,军中还有步兵、骑兵、火器兵,共计三千人。虽然人数上不及京城一个营的兵力,但讲究战略战术,士兵个个忠诚勇猛,锐不可挡。”他顿了顿,接着说,“若是新帝相逼,真到了万不得已那一天……” “慎言!”谢镜疏打断他的话,低头沉吟道,“皇兄与我皆是一母所出,自小待我极好。训练军事,只为自保。” “那为何他即位不久便立即削了您的藩?”张坚忿忿不平道,“其他亲王都有三卫,唯独您却只有一卫,明摆着就是忌惮您与他是一母所出。” “按大永……”张坚言辞闪烁,最终还是咬紧牙关,一口气说,“遵照大永祖制,父死子继,兄终弟及!” 他话中含义明显,谢镜疏心间一震,猛然抬头喝道:“住嘴!这话岂是你能说的?” 张坚翻身下马,跪伏在地,言语哽咽:“王爷,臣虽愚笨,但实在为您不甘!” 谢镜疏长长叹出一口气:“皇兄贵为真龙天子,是乃天命所授,民心所向,我身为臣子,并无半点觊觎之心。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以后不要再讲了。” 他拉动缰绳,马匹踏着步子径直走出几步,回头道警告道:“另外今日田猎之事不可走露半点风声,若有人失言,军法处置。” 张坚双手抱拳,语气仍有几分哽咽:“臣治下严明,请您放心。” 谢镜疏微微点头,低声吩咐:“时候不早了,打道回府吧。” 五组弓箭手在孙丰的指示下,由五队整合成三列纵队,军士们身着统一的黑色戎装,缓慢行进中像一大块黑压压云划过天际。 忽然间,乌云间蹿出一道耀眼的“小太阳”。 赤褐色的身影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两只前爪抱住谢镜疏身下宝马的后脚。 纤细的小黑爪妨碍到马前行的脚步,于是马儿喘着粗气,双腿向后踢去,试图甩掉它。 赤狐眼看要被甩飞,眼露凶狠,竟然一口啃在马腿上,尖利的牙齿刺入肉里,惊得马儿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 走在前面的张坚勒住马,队伍就此停下。 他闻声回头看去,发现一只受伤的赤狐瘫倒在地,水灵灵的大眼睛闪动泪花,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谢镜疏抓紧马鞍,问道:“马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 “王爷,马没事,只是被狐狸咬了。好像就是方才孙丰提的那一只。”张坚如实回答。 谢镜疏语气不善:“孙千户,我不是叫你将它放生吗?怎么还不去办?” 孙丰苦笑:“卑职确实按照您的旨意将它安置在安全处,是它自己跑来。”他随即两眼一转,忙谄媚道:“原来如此。这狐狸是被王爷身上凛然正气吸引,即便负伤,不惜拖着病身跟过来的。” 赤狐转动琉璃般明亮的眼珠看他,眼中好似带着几分鄙夷神情,不过少顷,又恢复楚楚可人的眼神。 谢镜疏对他的溜须拍马不屑一顾,然而听见“受伤”两字,心生怜悯。 “把这狐狸轻轻抱来给我。” 孙丰一愣,惊讶说:“它身上肮脏,还有血渍,怕污了您一身华服。” 谢镜疏摆手,惋惜说:“若不是我那一箭,它不至于伤得这样严重。” 赤狐折腾没了力气,瘫软成一摊狐饼,任由别人捞起,落入温暖的臂弯当中。 柔腻的手指仔细绕开箭伤,拂过它光滑的脊背,上方那人蒙着黑纱的脸上不自觉浮现出微笑。 身下是蟒袍柔滑的丝绸,衣间的紫檀香气萦绕鼻间。 而赤狐眼中的恨意却愈发浓烈,蓬松的狐尾来回拍打,力道因失力变得绵软,看起来像是在撒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谢王爷田猎获狐奴 第2章 晏首辅魂断堕狐身 箭伤痛的彻骨,敷上御用的金疮药,疼痛感有所缓和。 它蜷缩在柔软绸缎里,鼻尖萦绕着那个伤它之人的气味,身体不住地发抖。 “还在痛吗?” 感知到臂弯中的小东西在不停打颤,谢镜疏一下一下地抚摸它的脊背作为安慰。 并不是因为痛而发抖,而是恨。 那阵清冷的紫檀香,与他黄袍加身,高坐龙椅上俯视自己时闻到的一模一样。 而自己只不过一个用完即扔的棋子。 晏凤辞已经死过一回,被衙役压在闹市街头,用一把大刀砍掉了头颅,和砍头比起来这点痛并不算什么。 也不是因为箭伤而恨,而是恨谢镜疏羽翼丰满后的赶尽杀绝。 晏凤辞当时是朝中最炙手可热的权臣,年纪轻轻便凭借利益争斗进入内阁。 先帝驾崩后,更是无人能压制,一时间在朝野间翻云覆雨,锐不可挡。 谢镜疏作为一位势力薄弱的王爷,根本不可能继承大统,于是他把目光投向了晏凤辞。 在一个极尽缠绵的夜晚,两个人各怀心事,达成协议。 晏凤辞会篡改遗诏,立他为新帝。 而作为交换,谢镜疏承诺给他内阁首辅的位置。 可谢镜疏刚坐上皇位不久,便撕破脸皮,随便找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抄了他的家,砍了他的头。 晏凤辞临死前都没想到那个隐忍的王爷,根本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脑袋掉了不过是碗大的疤,大不了来世重新东山再起,二十年后,重掌朝堂的人还会是他! “狡兔死,走狗烹!今日我晏凤辞赴死,非你谢镜疏胜我,乃天命暂误!” 晏凤辞仰天长啸,他那饱含不甘与愤怒的笑声响彻云霄,如雷霆般声震四野,硬生生逼刽子手后退两步。 午时三刻,冰凉的刀刃砍过他的脖颈,一声颈骨断裂的脆响盖过漫天叫骂声,之后便是天旋地转,晏凤辞闭上双眼彻底没了气息。 再次睁眼醒来,他发觉自己躺在草地中,四周生长着郁郁葱葱的树木,和煦的微风吹拂过他的脸庞,平静又安宁。 看着眼前美景,法场上的事情好似过眼云烟,只觉得是春游睡去做的一场酩酊大梦。 回想起临刑前的场景,他仍然心有余悸,不自觉抚上脖颈。 头颅和身子还连在一起,颈间修长,没有因斩首留下的疤痕,他这才放下心。 不过,手感怎么毛茸茸的? 晏凤辞没有多想,翻身就要站起,却发现无论如何只能保持四肢着地的姿势。 莫不是腿脚着凉,一时间用不上力? 他是远近闻名的天纵之才,进士及第那年不过弱冠,进入内阁也才刚满二十五岁。 正是年富力强的年龄,哪里可能患上类似于老寒腿,这等老年人才会得的病症。 他狐疑地低头向自己的腿脚看去。 这一看倒好,晏凤辞骇然发现自己的腿长满赤红色的毛发,屁股后面似乎还拖着一条累赘的大尾巴,尾巴毛正随着他此时的心情炸裂开来,变成一团绒球。 他惊叫一声,到嘴边却变成刺耳的“嘎啊——” 试着又说几句话,都变成短促的嗷嗷嗷。 他不禁疑惑,现在的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赶紧蹬着四只灵巧的黑脚跑去湖边,借用清澈的湖水查看面容。 湖面上映出一团艳丽似火的明媚身影。 狐耳耸立,一双狭长的眼上挑,浓黑的眼尾斜向上拉长,鼻尖黑亮如墨,吻部尖细。 若隐若现的笑意含在嘴角,荧绿的竖瞳流转中不自觉流露出媚意。 晏凤辞抬手摸向自己因愕然而僵硬的脸,水面中的手也变成了黑色爪子,他竟然托生为一只赤狐! 滔天的权势,傲人的才华,如今都成了这爪下尘泥。 既然身为狐,又何谈权势。 他颓然瘫倒在湖边,耳朵紧贴地面,宣泄心中愁苦似的发出一阵阵有气无力的呜鸣。 不知过了多久,饮水的白鹮已换过几波,日影轮转间,阴影逐渐笼罩他所在的湖泊。 那些隐藏在暗处,饥肠辘辘的猛兽伺机而动,悄然迈出步子。 出于动物本能,狐耳立马耸立,灵敏地抖动一下。 抬头便望见距离他大概几尺的密林深处,有六双冒着森森绿光的眼睛紧盯向自己,血盆大口不断流下黏稠的唾液。 性命攸关,晏凤辞拔腿就跑,四条腿跑得飞快,眨眼间钻进一块中空的枯木里面。 野狼摇动尾巴,循着气味追赶过来。 它们不会放过任何落单的猎物,即便是同为食肉动物,也毫不留情。 一头野狼发现他的踪迹,踱步走到枯木前,试探地向里面看去,却被尖利的犬齿死命地咬住喉咙,不顾它挣扎,发出求饶的悲鸣。 无处可逃,便选择鱼死网破。 晏凤辞不松口,一直咬着它直到死去,甩开尸体,与其他包围过来的野狼对峙。 枯木旁风声鹤唳,尖锐的獠牙毕露,它们低吼着步步紧逼。 生死一瞬之间,忽闻尘土飞扬,马蹄铮铮,脚下大地为之抖动。 趁着野狼愣神的功夫,晏凤辞眼中精光闪烁,脚底抹油,一道狐影飞速闪出包围圈,朝着马蹄声奔跑过去。 不得不说这赤狐身子相比人身灵巧非常,着实好用,不消片刻,便追上一群浩浩荡荡的马队。 那群野狼平时生活在人迹罕至的森林,对人类十分忌惮,便不再追赶,眼巴巴看着猎物逃脱无能为力,徒留在原地一个劲地嚎叫。 晏凤辞狼口脱生,转身躲进灌木丛中,放慢脚步跟随行军队伍,打算跟着他们走出这片危险地树林。 大永军队,无论是行军打仗还是演练,都会在队伍前后打出两面威风凛凛的旗帜,旗帜上绣以统帅名字表明归属,另一面则绣有金龙以彰国威。 而奇怪的是这支队伍没有树立起任何旗帜,不符合大永律法。 在进入内阁前,他曾任吏部尚书,翻阅过朝中大小文武官员的就任名册,官员任免皆由他经手授意,所以朝中官员大部分都认识。 眼下,晏凤辞虽然变成一只赤狐,但多年为官养成锱铢必较的习惯,令他心底好奇心作祟。 即便无法治罪,仍想知道是哪个新上任的武官胆敢无视大永律。 于是飞速在灌木中穿梭,快步跑到队前,去看骑马走在前面的三位统帅。 最前面蓄有美鬓的人是张坚,他本是谢镜疏家臣,在他继位后封为昭武将军,为人耿直忠义。 晏凤辞与他打过几次照面,觉得为人不错,但张将军为何故意不树旗,自己仍是不解。 再往后看,竟然见到孙丰安稳地坐在马上,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说起他的罪名,晏凤辞就想笑。 谢镜疏说他暗中勾结奸臣,这奸臣也就是晏凤辞自己,因而被杖毙。 可孙丰明明是奉了谢镜疏的意思才敢接触自己,谢镜疏却说孙丰谋反,这明显是为了杀人灭口,稳坐帝位的借口罢了。 托生为狐,晏凤辞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见到还活生生的孙丰,才发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为什么这两个隶属于谢镜疏的人会在此地出现,并且不树旗? 点缀着黑毛的狐耳忽地竖起,他们这是要反! 小黑爪胡乱挥动,他欢呼雀跃:好啊,好啊,谢镜疏你也有这一天,这帝位本来就不属于你,被人夺取也是情理之中。 他尽情地放声大笑,狐狸特有的笑声像婴儿的哭泣,在幽静的树林中格外清晰。 张坚与孙丰不约而同地朝着声源处望去,身后那名以黑纱蒙眼的年轻人更是率先偏过头来。 死死盯住那张脸,晏凤辞的瞳孔骤然放大,笑声戛然而止,浓烈的恨意占据他的心神,喉中发出威胁的低吼,恨不得立刻扑上去撕碎他。 “是你,谢镜疏!” 谢镜疏听不见他声嘶力竭的怒吼,转回头,恢复成原本骑马的姿势。 片刻冲动后,晏凤辞凭借多年朝堂争吵练就的定力冷静下来,歪着小脑袋仔细打量谢镜疏,发觉他好像和之前略有不同。 先帝尚在世时,这人贵为二皇子,生得芝兰玉树,风姿绰约。年岁稍长,脱去青涩稚气后,气度愈加雍容。 眼间厚重的黑纱更是为他与生俱来的贵气增添一丝神秘的气息。 曾有宫人藏在帷幕后面,偷偷议论二皇子的眼睛究竟是什么颜色的。 晏凤辞听到后厉声训斥,宫人仓皇逃开,殊不知这位权臣心里也有同她们一样的想法。他早就想揭开那黑色眼纱,一睹谢镜疏日日夜夜隐藏下双眼与常人有何不同。 谢镜疏与他密谋的那一夜,他终于有机会亲手摘掉眼纱,谢镜疏却叫他熄灭宫灯。 直到死前,晏凤辞都未能知道他眼睛的色彩,入目只有帝王身上显赫的五爪金龙。 而此时,谢镜疏却身着四爪紫色蟒袍,腰间系白玉带,一如他登基前,身为靖王的打扮。 帝王不可能重新做回王爷,除非继位者另有其人——原本应该继位的那个人,他的兄长谢镜泽。 这下晏凤辞便全明白了,他并非托生畜生道,而是重来一世,重新做人了。 不,做兽。 至于张坚,孙丰二人并非谋逆,他们本就是隶属于谢镜疏的臣子。 靖王实力薄弱,为求自保,秘密训练护卫队以备不时之需。兴师动众,恐遭新帝忌惮,所以才不树旗。 如此说来,谢镜疏的处境十分艰难了。 晏凤辞幸灾乐祸地低笑出声。原来没有自己的助力,谢镜疏这个无用的废人,只能当个处处掣肘的王爷。 若不是新帝谅他眼盲,怕不是早就杀了他,哪里可能顾及兄弟之情放任他活着。 晏凤辞一扫心中困顿,狡黠的狐眼中锐芒乍现。 “谢镜疏,上一世是我疏忽大意。这一世,轮到我执棋了!” 他盯着孙丰背上弓箭,顿时想出一个能令谢镜疏带他回去的妙计。 第3章 心念转假寐烙仇痕 谢镜疏的王府坐落在北庭城西侧,虽然不及京中皇宫巍峨壮丽,却也亭台楼阁,曲径通幽,别有一番沉静气度。 因他目不能视,府中陈设多以实用为主,道路宽敞平坦,鲜少有高阶门槛,廊下处处悬挂着铜铃,风吹过时轻响不绝,便于他辨位行走。 晏凤辞趴在他怀中,半眯着眸子,一路进了王府。 他恨意难消,表面上任由谢镜疏抚摸,故意发出咕噜的声响,装作被摸得很舒服。实际上却睁着一双精明的眼睛,暗中记下王府布局和护卫换岗的间隙。 背部伤口已经用白纱包扎好,仍然隐隐作痛。但为了获得潜伏在谢镜疏身边的机会,必要的牺牲还是值得的。 “王爷,这狐狸……”孙丰请示道。 “先安置在偏殿暖阁,着人照顾,伤好之前,好生喂养。”谢镜疏解下眼纱,递给身旁侍从,露出一张苍白却极为俊美的脸。 他长眸紧闭,纤细的睫毛低垂,若非周身气魄华贵,几乎显得有些脆弱。 晏凤辞死死盯着他那双闭着的眼,心中冷笑:不过是个瞎的!前世便是这般看似无害的模样,骗得他倾力相助,最后却换来个身首异处的结局。 侍女小心翼翼地从王爷手中接过他,将他放入铺着软垫的竹篮里,安置于暖阁一角。 仆从们轻手轻脚地送来清水和切好的瘦肉,盛在白瓷小碟中,递到他的面前。 几经折腾,晏凤辞确实饿了。但他极重仪态,即便成了赤狐,也做不出狼吞虎咽之态,只慢条斯理地舔了些水,略微吃了几口肉。 便趴下假寐,耳朵却机敏地竖起,捕捉周围一切声响。 一旁看护的侍女,年纪不过十五六岁,见这美艳的小狐狸如此乖巧,眼中流出喜爱的神情,忍不住上前伸出手去摸他头顶。 晏凤辞心高气傲惯了,哪肯任人轻易亵玩。他突然张开大嘴,直往她手上咬去。幸亏侍女手疾眼快,一把抽回手,才不至于留下伤口,讪讪然站在旁边委屈地瞧他。 不过,他的矜持没能保持多久。 他魂魄虽然是人,身体却是兽。这赤狐之身野性不羁,时时撩拨他前世养成的端方仪态。 比如在阳光热烈的时候,他总是想跳上窗格,去扑打那些透过格栅落在地面的光点。 听见廊檐下铜铃脆响,便觉得爪子发痒,想用两条后腿直立起来去拨弄。 若是侍女送来的肉不合口味,毛茸茸的大尾巴就会重重拍打垫子,发泄不快。 一连几日,皆是如此。 更令他恼火的是,这身狐狸皮囊似乎天生带有一股蛊惑人心的魅力。 暖阁内外的侍女们都极其喜爱这只赤狐,她们私下议论说这小兽灵动,平日慵懒,偶尔调皮起来机灵过人。 于是,晏凤辞即便不喜欢被人随意抚摸和逗弄,也扛不住众人左一下右一下的偷袭。更糟糕的是,他的身体却因野性本能,会发出违背意愿的呼噜声。 出卖“色相”,也不是全无益处。他很快在侍女和仆从的闲聊的零星对话中拼凑出有用信息。 此处是北庭,谢镜疏的封地。 如今是新帝谢镜泽登基的第一年,年号怡安。 果然如他所料,没有他的“帮助”,谢镜疏未能继位成功,仍是靖王,而且被新帝削弱了护卫兵力,只留一卫,并且备受猜忌。 他不禁疑惑,自己重生变成了狐狸,那么原来他在朝中的位置又是被谁代替了? 想要知道这件事,还是需要借助谢镜疏来完成。可他似乎极为忙碌,自从他带自己回来王府那日后,就再没有来过。 晏凤辞有些呆不住了,日日上蹿下跳,吓得侍女连忙叫来兽医,怀疑这赤狐是不是患上了癫症。 专门有人好吃好喝伺候着,再加上御用金疮药果然有奇效,他伤好得很快。 终于在一日午后,暖阁的门被推开,熟悉的紫檀香气随风潜入。 晏凤辞立刻警觉抬头。 谢镜疏换了身月白色常服,眼上围一条绣有银色暗纹的白色眼纱,墨发用一根玉簪挽住,更显面容清俊。 侍从搀扶他走近,替他指明赤狐的方向:“王爷,狐奴在这呢。它知道您救了它的命,还在对您笑呢!” 笑?晏凤辞才没有那种闲心,他是因为讶异绷紧脸皮,才看起来像是在笑。 “看来是好多了。”谢镜疏听闻仆从的话,唇角微扬,俯身伸手,轻轻地抚上狐狸的脊背。 晏凤辞浑身毛发几乎要炸开! 恨意与厌恶的抵触感令他猛地扭头,发出一声低嘶,下意识想用爪子去挠那只手,但想到计划,又硬生生忍住,只僵硬地任由他抚摸。 “怎么了?” 谢镜疏的手微顿,似乎是察觉他的抗拒,却并未收回,反而顺着毛流轻轻梳理,动作舒缓。 他梳毛的手法精湛,不过几下,竟从尾巴根升腾起丝丝暖意,顺着脊骨一路向上,令晏凤辞倍感舒服,不禁摇摆尾巴。 “脾气倒是不小。”谢镜疏嘴角噙着浅笑,轻声问经他抚弄而软成一团的赤狐,“你那日咬马腿的悍勇去了何处?” 晏凤辞在心中冷哼:若非为了留下,伺机报仇,岂容你碰我? “王爷,”张坚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京中来使已到前厅。” 谢镜疏瞬间敛去脸上的柔和笑容,恢复成一片淡漠神情。 “知道了。”他直起身,临走前摸上狐狸头顶,顺带着捋了一把柔如丝绸的狐耳。 晏凤辞被这轻佻动作气得狐尾直扫,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转身离去。 京中来使?晏凤辞狐眼眯起,眼内闪过一丝精光。 他用鼻尖顶开阁门,如一道红色火焰蹿出暖阁,悄无声息地钻入花丛,借着廊柱遮掩,远远跟在谢镜疏一行人身后。 前厅气氛凝重。一名身着宫内宦官服饰的中年男子端着茶盏,正不疾不徐地吹着茶水,在他身后站着两名气势凌人的带刀侍卫。 “靖王爷,”那名宦官放下茶盏,嗓音尖细,好似被砂纸打磨过一般,“陛下听闻您前些日子田猎,收获颇丰,还带回一只赤狐?” 他的话甫一出口,惊得在场的张坚和孙丰二人额头冒出细汗。 这田猎之事,两人明明严肃勒令任何人不得透露半点消息,必须严格保密,圣上怎会得知?难道护卫军中早已被新帝派人渗透成了无孔不入的筛子? 谢镜疏端坐主位,神色平静:“不过是偶然射得,见它受伤可怜,便带回府中医治,怎敢劳陛下挂心。” “陛下自是关心王爷。”宦官拖长语调,悠悠然说,“毕竟北庭苦寒,王爷又罹患目疾,陛下时常为您忧心。所以特命奴家前来,一是为了来探望王爷,至于这二嘛……” 他话锋一转,语调暗藏机锋:“陛下听闻王爷麾下护卫军个个是坚甲利兵,心中十分欣慰。只不过如今四海升平,王爷又体恤圣意,甘愿削减护卫至一卫,而毫无怨言,实在是宗室表率。” “陛下想着,北庭地广人稀,王爷若觉一卫人马足以护卫周全,不如将多余的精铁弩箭上缴兵部,以充国用?” 此话一出,张坚脸色骤变,孙丰也倒吸一口凉气。精铁弩箭是军中利器,造价不菲,若尽数上缴,无异于自断臂膀! 谢镜疏在扶手上轻轻一敲,语气依旧平淡:“谢陛下体恤,臣感激不尽。然而北庭虽地广人稀,却临近边陲,偶尔有流寇扰境。护卫军日常巡防,弩箭损耗甚大,恐怕难有多余精铁弩箭上缴。还请公公回禀陛下,臣谢镜疏必定恪尽职守,守好北庭,不负圣恩。” 那宦官从椅中坐起,脸色沉了沉道:“王爷这是要抗旨?” “臣不敢。”谢镜疏微微颔首,冷静道,“若是陛下执意要调拨弩箭,臣自当上书陈情,请陛下另派专员清点军械库存,核实损耗。若确有盈余,再行上缴不迟。”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未直接抗命,又将皮球踢了回去。 如果真要清点,就得派京里的人来。不说耗时日久,且容易留下插手北庭军务的口实。新帝继位不久,根基尚不稳,此刻未必想把事情闹大。 宦官显然也明白其中关窍,虽面色不怎么好看,仍挤出一丝笑说:“王爷思虑周全,奴家定当如实回禀。”他又寒暄几句后,便起身告辞。 送走使者后,厅内一片死寂。 张坚猛地一拳捶在柱子上,愤然怒道:“先是兵力,然后是弩箭。他这是要一步步削掉您的敝甲啊!” 谢镜疏沉默片刻,语气中听不出情绪:“皇兄终究是放心不下我。” 晏凤辞躲在窗外花丛的阴影里,将这一切听得清清楚楚。幽深的狐眼紧盯住厅中谢镜疏挺拔的身影,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快意。 但下一刻,他冷静下来仔细思忖。新帝步步紧逼,谢镜疏看似隐忍,他却绝非坐以待毙之人。秘密练兵,隐瞒实力,他所图必定不小。 晏凤辞轻轻摆动狐尾,绿眸中光芒闪烁。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他或许不必亲自动手,只需潜伏在此,静待时机,必要时暗中推动,让他们兄弟相争得更激烈些。 他悄无声息地退后,没入庭院的葳蕤草木之中。 暖阁的软垫依旧温暖,好似他从未离开过。 晏凤辞跳回竹篮,蜷缩起来,闭上眼等待来客,将缀着白毛的尾巴尖盖在赤色身躯上,较之绒球还要蓬松三分。 不多时,谢镜疏果然从外面进来,身旁是搀扶的侍从。 他眉头紧皱,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方才不便在宦官表现出来的情绪,此刻都一一表露。 赤狐感受到他的气息,睁开惺忪的眼,慢慢踱步过来。端详他片刻,竟主动走到面前,亲昵地用小脑袋蹭蹭他的手背。 谢镜疏低下身,怜爱地抱起它入怀,手指轻柔地梳理怀中狐狸的皮毛。赤狐撒娇似的发出嘤嘤嘤的叫声,随着他的动作收起后腿,匍匐跪下。 温香软玉在怀,谢镜疏嘴角流露出淡淡微笑,长眉慢慢舒展开来,将它抱得更高,靠近胸口位置。 只见赤狐竟猛地抬头,一口狠狠咬在了他颈侧与肩膀相连之处。尖利的犬齿瞬间刺破衣料,没入皮肉,温热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 “王爷!”仆从惊叫一声,慌忙扯开他抱着的狐狸。 赤狐脚下借力一蹬,一溜烟沿着敞开的门窜到屋外庭院。 “您受伤了!这畜生是个养不熟的,一会小的叫人打死它!” “无妨。”谢镜疏抬手制止他,随后护住伤口。那处衣料已经被渗出的丝丝血液染红,衬在月白常服上如点点红梅,傲雪凌霜。 “它许是在屋内憋得太久。” 晏凤辞躲在山墙根,口中还残留着谢镜疏的味道。 他说不动手,可没说不动口。 比起斩首之恨,这区区咬痕,当真是便宜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心念转假寐烙仇痕 第4章 众侍从接令捉赤狐 晏凤辞倚靠在墙根,卷起舌头,舔干净犬齿上残留的血液。 他知王孙子弟皮肉细嫩,所以特意控制咬合力度,只让谢镜疏受些皮肉伤,吃吃苦头,没想真伤他性命。 若是想要他的命,大可在他抱起自己时一口咬断他的喉咙,就如同先前那只野狼般容易。 晏凤辞不是没有想要他的命的想法,只是还不到时候。 他意犹未尽地舔了下嘴,清甜的血味回荡在口腔,舒爽地眯起眼睛。 似乎察觉到风吹草动,两只狐耳高高竖起。 搀扶谢镜疏的仆从奔出屋外,喊道:“王爷叫那狐狸咬了,快去请胡先生过来!” 他指向窝在角落里的赤狐说:“至于那只畜生,暂且留它性命,你们去将它抓回暖阁,严加看管!”说完回身进入屋内。 “是,王总管!” 有一人操着尖细的声线回应,急冲冲跑出府院,其余几人则一齐看向晏凤辞。 侍从们紧紧盯住他,纷纷挽起袖口,双手前伸,围成半个圆圈慢慢接近。 晏凤辞警觉地立起身子,来回踱步,不时睇视他们。 “别怕,别怕。”侍从们一边聚拢一边轻声说着放松警惕的话。 “听话,我们不会伤害你,乖乖地。” 更有人口中响起逗弄狗时特有的“嘬嘬嘬”。 晏凤辞感觉受到侮辱,恼怒涌上心头,身上毛发顿时立起,眼中凶光乍现,张开大口,将两排尖利的牙齿暴露给众人。 侍从们瞧见,都倒吸一口凉气,谁也不想挨上一口。 其中一人骂惹赤狐生气的罪魁祸首道:“你干什么?这是狐狸,不是狗。” 那人羞愧扶额:“太对不住了,我未离家时养过一只大黄狗。每次这么叫它,它就会乖乖跟过来。我想着它会不会像我家阿黄一样,就忍不住……” 那人还想补充,王总管早已拄腰站在门口,不耐烦骂道:“你们还磨磨唧唧干什么,一只畜生也抓不住,养你们还有什么用,赶紧捉了!” 他皱起眉头,望向院外,“医馆距王府不过百尺,胡先生怎么还没到?” 话音刚落,就见领头的侍从带着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从影壁走出:“王总管,胡先生来了。” 老者眼中隐有水光,他一手扶住肩上斜跨的药箱,问道:“医馆有事耽误,王爷他不要紧吧?” 王总管并未搭话,只是侧身迎他进入屋内:“请进,我们进来细说。” 胡大夫微微点头,跨过门槛时,却忽地转头望了一眼被几个人围住的赤狐,脸色突变,脚步僵住不动。 “胡先生,怎么了?”王总管诧异问。 “没什么。” 老者愣了片刻,才收回目光,径直进了屋。 王总管疑惑地向赤狐那边看了看,没有发觉什么异常,回身双手关紧门,“咔哒”一声拉上门栓。 晏凤辞敏锐地察觉出蹊跷来。 咬伤不严重,而且咬痕也不在身上,用不着脱去衣物上药。 他们这是究竟要干什么? 这般保密,看来是十分信赖这位姓胡的大夫了。 见王总管不在,侍从们不怕被训斥,忍不住打开话匣子。 “大哥,那位是谁?” “你不认识他?府中何人不认识胡云方,胡先生啊?胡先生医术高明,王爷的青盲之症素来都是请胡先生来医治。” “另外,”另有一名侍从搓手插话,眉飞色舞道,“我听说胡先生的儿子男生女相,长得那是一个明艳动人,可惜是个男的。”他有些惋惜。 “就算是女的,和你也没关系,你难道忘了你是何时净的身?” 此话一出,气氛骤静。 晏凤辞眸色微动,暗道:原来全是太监,穿着侍从衣服还以为都是些正常男人。 有人脸色阴沉,不耐烦道:“别聊有的没的,赶紧把这狐狸抓了,你们爱上哪聊上哪聊。” 圆圈缩的越来越小,侍从们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近,他反而丝毫不紧,从容地舔起左脚洁净的毛来。 侍从相视一眼,像是达成某种默契,低下身体,几双手一同朝赤狐抓去,一拥而上。 晏凤辞轻轻向上一跳,踩在某个人的肩膀上,随后又是一跳,蹦上那个人的头顶。 侍从头顶一沉,眼前被毛茸茸的蓬尾遮住,赶紧抬手试图捉住灵巧的狐狸。 晏凤辞前脚搭在他肩上,一跳,稳稳落在他身后,优哉游哉摇着尾巴,迈着小碎步跑到紧闭的门前。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没有半点冗余。 而侍从们则胡乱地撞在一起,扑了个空,灰头土脸地吃了一嘴土。 “不自量力。” 晏凤狠狠的斜睨他们一眼,转眼在门前蹲下,双耳前倾,靠近门缝,仔细从里面传出的微小声音。 屋内很静,很长一段时都没有人声。 晏凤辞回头看了眼那群仆从的状态,他们已从地面上爬起,拍打衣襟,四处张望寻找赤狐身影。 留下的时间不多了,要赶快弄明白屋内三人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在那呢!”忽然有人叫道。一名仆从眼尖,一下指向门口火红的狐团,压低声音,“都轻手轻脚的,这次别吓到它。” 身后几人重新围过来,一点一点接近晏凤辞。 晏凤辞碧绿的眼珠扫过他们逼近的脚步,眼中布满焦急之色。 与此同时,屋内终于有了动静。 像是将笔杆轻轻搁置在案上,双手上下拿起宣纸,动作间衣料摩擦的声音。 又静了片刻,终于有人开口说话。 “胡先生,王爷这伤严重吗?”这人声音略细,已知这些仆从都净过身,不难猜测出此人是王总管。 “严重。”苍老的声音立即响起,带着斩钉截铁的肯定,“我观王爷面色不虞,舌苔发白,加之脉象弦细,身体发热,病势汹猛。如果不对症下药,恐怕不久危及生命。” 晏凤辞怀疑自己听错了,不就是被咬上一口,还是故意收着力的,哪里严重了? 仿佛应了胡云方的话,屋内立刻传出两声轻咳。 谢镜疏有气无力问道:“如何医治?” 胡云方轻叹道:“无药可医,只能静养。” 有东西被拂到地面上,发出一阵磕碰声,谢镜疏怅然道:“我生来残疾,早就算废人一个。如今染此疾病,也算解脱,死了也就死了。” 王总管哭得伤心欲裂:“王爷,王爷,您还年轻,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千万不能说这种丧气话啊!” “王义。”谢镜疏怜悯说,“那赤狐野性难驯,奈何困于深宫高墙,锁其形骸。它一定是怨我才伤我,都是我的错,将他回到山林吧。” 王义带着悲痛的情绪,艰难从嗓子挤出一个字:“是……” 此后屋内便无半点言语。 晏凤辞狐疑地抖动耳朵,尤有不信。 早知谢镜疏娇生惯养,却没想到他体弱到咬一口就会死的程度。 他若是真的死了,也算是大仇得报。 晏凤辞想到此处,尖尖的狐嘴微弯,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但这念头刚起,他心中蓦然一惊,若是谢镜疏死了,朝中事务向谁了解?他还想知道究竟是谁顶替了自己的位置。 谢镜疏是万万不能死的,至少现在还不能死。 他开始后悔方才一时激动咬的那一口了。 一道阴影笼罩在头上,晏凤辞后知后觉,抬起小脑袋向上瞥去。 只见,一张黑漆漆的网兜赫然出现在他的上空。 “进来吧你!”侍从猛然挥动连接网兜的长柄,结结实实砸在檐廊的金砖地面,铿然有声。 他的动作还是太慢了,赤狐看准时机,在网兜将落未落之时,闪身溜了出去。 其余侍从纷纷拿着笤帚,竹竿围拢过来,将赤狐困到中心位置,逼得它只能夹着尾巴来回踱步。 紧闭的屋门这时被人推开,众人全都转头看去。 王义脸上皮肤干燥,没有半点哭过的痕迹。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嘶哑:“你们弄出的声响太大,房顶差点掀开。都散了吧,叫你们做事,还不如我亲自来。” “但是王总管,狐狸怎么办?” “放了,放了。”王义随意挥手,示意他们撤下笤箸,竹竿。 虽是不懂王总管为何一会叫他们抓狐狸,一会又叫他们放了狐狸,侍从们还是顺从地按照他的吩咐撂下工具。 赤狐没了桎梏,矫健地跃上台阶,顺着檐廊奔向屋内。 正值微风吹过,廊下铜铃逐个摇动,仿佛在提醒它的到来。 晏凤辞从门外冲过来,身后铜铃脆响一片。 谢镜疏坐在太师椅上,伤处已被包扎好,闻声,转头面对他的方向。 桌案上,药箱敞开,各色瓷瓶有序地摆在其中。一条鼓鼓囊囊的手帕塞在药箱最不起眼的位置,小手指甲盖大小的碎纸片从手帕掉出,落到药箱中。 胡先生盖好箱盖,便向谢镜疏告辞,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看了脚下赤狐一眼,这一眼竟有几分不舍。 见到谢镜疏神色如常,依旧身姿如玉,晏凤辞还有什么不懂的。 如此低劣的伎俩,他竟然没有看穿,两只脚扒住他的膝盖,破口大声骂:“你怎么还不死!” 谢镜疏听不见他内心的咆哮,耳中只有小兽娇弱的嘤嘤,和膝头不停的拍打。 “这么热情,忘了你咬过我?”他的声音很轻,带着方才装病时的慵懒。 第5章 为自保含怨忍怒意 听了他的话,晏凤辞微微一愣,而后两只眼睛瞪得浑圆,饱含怨怼之气。 赤狐毛色匀称,唯有眼间毛色略深,此时眉间肌肉隆起,像条倒八字,正如同人生气时的表情。 他偏过脑袋愤怒长叫一声,骂的极脏,脱口而出的却是软糯的嘤咛,气势顿时锐减不少。 这嘤咛中还夹着委屈,求饶,好像还有一丝撒娇? 越听越不对劲,晏凤辞干脆不叫了,忍着一肚子气围着谢镜疏来回转圈。 贴着他长袍下摆,张开血盆大口,隔着锦缎轻咬他腿肉泄愤。 “别闹。”谢镜疏叫他弄得皮肉发痒,便呵斥一声,挪动腿避开。 赤狐不依不饶地缠上另一条腿,又啃又咬。 他用鞋尖轻轻踢开作乱的赤狐,然而狐狸趁着他抬腿的瞬间,沿着长腿跳了上来,在他怀中窜动。 谢镜疏下意识用胳膊挡住它,却感到手臂撞上硬物,马上明白过来这是被赤狐尖利的牙齿衔住。 粗重的呼吸声回荡在耳边,细长的尖吻轻点在胸膛,轻易撕碎血肉的利齿近在咫尺。 谢镜疏呼吸一滞,不再动作,由着赤狐咬着。 晏凤辞只是想发泄,不敢真咬他,生怕他真如方才在门外偷听的那一番话中一般脆弱。 僵持片刻,便松开口,抬起尖嘴,窥视几眼他眼纱底下细缝后移向耳间,颇为大不敬地问候先帝全家。 王义见状冷汗淋淋,抄起镇尺冲过来,喝道:“畜生,蹬鼻子上脸,饶你一命还不知感恩,还不快下来!” 赤狐转动瓜子脸,打量他一眼便蹲下,卧在谢镜疏怀中,用尾巴将自己围成一个绒团。 谢镜疏察觉怀中赤狐安稳下来,试探性地将手覆在它的后背,感到手下小东西没有抵抗,迟疑地慢慢抚摸,低低撒娇声映入耳中。 确认赤狐没有攻击的意图,他不禁轻笑。 王义慌忙刹住力气,拿开镇尺,拾起汗巾擦去额头细汗,心有余悸道:“这狐狸到底是野物,性情捉摸不定,不知何时会暴起伤人。” “你说的没错。”指尖缠绕上柔软的毛发,谢镜疏思索道:“既然它的伤已养好,就不必困在府中,命人带它回山林,放了吧。” 话音刚落下,晏凤辞立即慌了神,纤长的狐身紧绷。 他来府中多日,多是待在暖阁中休息,依靠侍女们的只言片语拼凑出有用信息。好不容易跑出暖阁,有机会打听到更多消息,却要被送回去,这怎么可以。 而且回去之后,山中野兽个个凶猛异常,都是些饿红了眼的豺狼虎豹,凭他这身皮肉,岂不是给他们送一顿点心,自己如何能活下来? 他们两人不就是担心赤狐咬人吗,大不了不咬人就是了。 他一咬牙,决定先忍辱负重讨好仇人,让他放松警惕,之后再报仇也不迟。 如此想着,一名侍从已得了王义命令,探出手来,伸向怀中赤狐。 “休想带我走!”晏凤辞两只前脚有力地卡住谢镜疏胳膊,与侍从托住身体的手暗中较力,口中嘤嘤嘤地叫着,使人心软。 侍从不敢使用蛮力,换了方向,来到赤狐面前,去掰开它牢牢卡在王爷身上的前脚。 晏凤辞下努力忍住咬人的冲动,将平生的力气都使用在谢镜疏身上,侍从愣是没能撼动。 “奇了怪了。”侍从撸起袖口,汇集全身力气,想要再试一次,却听谢镜疏发话:“不需要再试,你下去吧。” 谢镜疏看不见,但能感受到手臂上传来固执的抓力,以及小兽声线中不易察觉的颤抖。 以及当他说要放它回去,狐狸瞬间僵滞的状态,就仿佛它赤狐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侍从恭敬退去,临走时疑惑地自言自语:“我连倔牛都能拉回来,怎么会掰不过一只狐狸?” 王义见谢镜疏抱起狐狸,怜爱地梳理毛发,问道:“王爷可是要将这只赤狐留下?” 谢镜疏颔首:“它是只有灵性的狐狸,方才一直拉住我的胳膊,不愿松开,可怜得紧。它不想回去,强求无益,那便留下来。” 王义担心:“可是……狐狸生性狡诈,我怕……” “无妨。”谢镜疏低下身子,将赤狐放下地面,胸有成竹望向门外,“若是它顽劣不堪,重新放归山野就是了。” 王义仍心有顾忌,但听见自己主人态度,也不好多说什么。 正在此时,从外面跑进来一名军士。侍从在院外拦住他问:“干什么的?” 军士忙说:“是张佥事让我来给王爷报告消息。” “让他进来。”王义站在台阶上远远喊道。 那名军士一迈入门内就跪在谢镜疏面前,压低头颅,对眼前火红的小兽丝毫不感兴趣,语气严肃禀报道:“启禀靖王殿下,张佥事说,他亲眼见到今早潜伏在府内的探子与京中来使在官道汇合,他们现已在回京路上。” “很好。”谢镜疏满意道,“张坚现在在哪?” 军士跪奏说:“禀王爷,张佥事说有要事,匆忙回军中去了。” 谢镜疏深思片刻,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张坚,尽快查明是谁泄露田猎消息。” “是!”军士嗓音洪亮。 待军士走后,王义笑意盈盈,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喜悦:“王爷,当真是料事如神,轻易看出有探子藏在府中。根据回报的消息,看来他们相信今天早上我们演的那一出戏了。” 谢镜疏笑道:“我没有那么厉害,是张坚的功劳,他发现府中藏有探子,我不过是将计就计。” 他攥紧手指,沉声说:“皇兄生性多疑,即便我有理由拒绝上交弩箭,京中仍会派人安插在府中监视一举一动。正是它那一口,让我有使用苦肉计迷惑皇兄的契机。” 接着长舒一口气,“如此一来,便可暂缓皇兄对我和北庭的猜忌,府中也能清闲几日了。” 王义没想到其中还有那么多缘由,顿时惊讶不已,连看向趴在谢镜疏脚边的赤狐的眼神多了一点赞赏:“原来那畜……狐狸这么重要。” “王义,”谢镜疏打破他的思考,命令道,“今后若是有官员来访,一概称病不见。” 王义明白他的意思,北庭虽然是谢镜疏的封地,名义上整片北庭都受他管辖,但实际权力范围只有靖王府。 本应隶属藩王的官吏任免权也不在他手中,同为先帝所出的兄弟们可以随意指定亲信为官,只有他不行,一切地方官员皆由皇帝授意。 所以北庭的地方官和谢镜疏这个靖王关系并不好,甚至有的官员为了提高自己的威信,故意隔三差五故意闹出小矛盾,尤其是北庭知府齐梁霄为首的若干人,与谢镜疏关系最为恶劣。 京中传遍谢镜疏重病的消息后,齐梁霄很难会放过这个挑衅的机会。 “王爷请放心,我定按吩咐照做。”想到看着从小长大的主人处境艰难,连官员都敢排挤,王义心中酸涩,眼眶隐有泪水。 他入宫本不是为做阉人,他是二皇子的伴读,只比谢镜疏大上几岁,却因不可抗拒的原因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君王之怒,雷霆之威,王义再清楚不过,因这院中的一众侍从都是因为那件不可言说之事遭受无妄之灾。 也是因为那件事,二皇子大受打击,从此久病目盲,王义亲手替他戴上眼纱,这眼纱一戴就是十多年。 王义知道谢镜疏耳力极好,可悲从中来,忍不住啜泣,只好借着沏茶的水声遮盖。 茶水双手奉上时,他已止住眼泪,贴心地帮谢镜疏端住茶盏,送到嘴边。 谢镜疏并未立刻饮用,只是静静捧着,空气中充满清雅的茶香。 窗外的日光移动了几分,在案几上投下安静的光斑。 赤狐窝在地上,看见王义走过来,起身跑到作案底下,伸出长舌舔尾巴上的毛。 晏凤辞将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暗道谢镜疏心思深沉,并非池中物。 同时得知自己被他当做棋子利用,不满的情绪堵在心头,嗅着恼人的悠悠紫檀香,心头愈加愤恼,特别想恶意报复。 一口咬在自己的尾巴尖上,顿时飘落几根纤细的红毛,尾巴毛太棉软,根本不解恨。 他又盯上四根粗壮的黄花梨条案腿,扑上其中一根,用两只小细腿抱住,左一口右一口地咬,将名贵家具外面的清漆啃掉一层。 略带沉闷的声音响起,窸窸窣窣,像是老鼠偷吃粮食。 “什么声响?”谢镜疏将空茶盏交给王义,转头面向那边。 王义未曾注意,闻言便静神细听,循声去看。 他眉头紧皱,将搞破坏的赤狐揪出,开门赶了出去。 “又是那狐狸。”王义拍了拍手,将手心沾染的木屑拍掉,“不知是不是饿了,饥不择食吃上木头了,白糟蹋上好的黄花梨木。” “啃桌腿?”谢镜疏觉得好笑,问道,“现在几时?” 王义道:“差不多午时。” 谢镜疏了然:“也该饿了,叫人给它送去些瘦肉糜。” 第6章 倔狐狸负气拒用饭 铜铃轻响,侍女珠儿推开门扉,几缕正午炎热的光线洒落偏殿。 自晏凤辞被王义扔出去后,在院中发泄怒意肆意名贵花草,叫一旁护院地侍从重新赶入暖阁,此时正趴在窗格上生闷气。 狐耳敏锐一挑,听见有人进来,便从窗沿边一跃跳下,踩着狐步去看来者是谁。 狐狸与生俱来的灵敏嗅觉,先双眼一步,识别出来人的身份,原来是那个一直侍奉他身边的小丫头。 晏凤辞无趣地走开,回到竹篮中舒舒服服地躺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斜眼瞧珠儿皂黑色的皂麂皮靴。 珠儿轻手轻脚合上门,端着一片盛满肉糜的瓷碟,先是向里面看一眼,发现小狐狸乖巧,面上极欢喜,缓缓走到它面前,随后蹲下,将瓷碟推到它嘴边。 白色瓷碟中肉糜红中带白,肥瘦相间,在柔和透过窗子的光线中闪着油脂特有的光泽。 轻嗅之间,浓郁的肉香充盈鼻腔,可以想象出入口是多么鲜嫩弹牙,晏凤辞的口腔中不禁分泌出唾液。 首辅大人上辈子钟鸣鼎食,结驷连镳,吃的都是各处上贡的山珍海味。如今,他受这狐狸身子的影响太严重,连生肉都吃的下去。 他左看右看,百般挑剔地选一块比较好下口的地处,咬下一小口品尝,顿觉味道不错后才细嚼慢咽地吃起来。 珠儿见它如此可爱,眉眼带笑,双颊泛起绯红,喜爱道:“狐儿,饿了吧,吃吧,是王爷赏给你的。” 晏凤辞一听,顿时倒了胃口,停下上下咀嚼的动作。 他今生吃生肉也就算了,竟然还要受谢镜疏的恩泽,真是气煞狐也。 珠儿没觉不对,喃喃说着民间话本中的故事:“都说狐狸报恩,你若是有一天能化身为人,可要牢记这份以德报怨的恩情啊。” 晏凤辞冷笑:以德报怨吗? 她这时才发现瓷碟中肉糜只少了一点点,细眉微蹙疑惑说:“你怎么不吃?难道是噎到了?” 慌张起身,将桌上茶壶中剩余的茶水倒入茶碗中,与瓷碟一同置于它面前。 “噎到了吧,喝些水润润吧。” 赤狐不为所动,瞪着一双锐利的绿眼珠,迎面直奔珠儿。 上挑的浓黑眼线增添一种妖异之感,幽深晦暗。 珠儿感受到威胁,登时如芒在背,抓紧身侧布料,动也不敢动。 晏凤辞只是将白瓷碟子用鼻尖推远,便甩着尾巴回到竹篮中去了,他对欺负手无寸铁的小丫头片子可是一点不感兴趣。 珠儿被吓的愣在原地,瞠目结舌,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好。 铃声乍响,窗格走过人影,暖阁中光线忽而一暗,随后便是推开门发出的声响,王义搀扶谢镜疏走了进来。 珠儿回头看清来人,立马恭敬地立在一侧,声线打着颤道:“王爷您来了,还有王总管。” 谢镜疏听出她声音发抖,便问:“发生什么事,它咬了你?” 王义打量一眼地面放的茶碗和一碟没怎么动的肉糜,又看看竹篮中扭过头的赤狐,心中便将事情猜测的七七八八。 珠儿连忙否认,生怕王爷错怪了赤狐:“不是。狐儿它没有咬我,是我胆子太小吓到了。” 听到侍女叫赤狐狐儿,谢镜疏嘴角微弯,出个不易察觉的笑容。 “因何被吓到?”他问。 珠儿低着头,怯懦道:“狐儿好像噎倒了,我倒水给它喝。不知怎么的,我看到它好像很生气,背上毛立起来,好像随时能够扑上来,便很害怕。” 谢镜疏听过,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向她挥挥手道:“这里没有你的事了,下去吧。” 王义听过珠儿一番话,肯定道:“这狐狸脾气不好,我看还是将他放回去吧。” 谢镜疏只是指向地面,轻轻点了几下。 王义立马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弯下腰,将地上搁置的小瓷碟放在谢镜疏手中,犹豫问:“王爷,它现在正在气头上,您要亲自喂它?” “再给它一次机会,若是它不吃,今后便叫人不必给它食物。”谢镜疏沉声,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赤狐抬头,睁着竖瞳看了一眼他,随后又傲娇地偏头过去。 王义还是不放心:“我来即可,不劳王爷费心。”他说着去接瓷碟,却被谢镜疏用手背推开。 “不必,你带我过去。” 见他如此坚持,王义无可奈何,搀扶他站到竹篮前,俯视躺在其中的赤狐:“您脚底就是那狐狸,您千万小心。” “知道了。”谢镜疏道,便慢慢弯下腰,根据赤狐喘气声,判断适当的安全距离,托着瓷碟放在它面前。 一阵噼里啪啦后,赤狐哀怨地叫了一声,在竹篮里转了个圈,将毛尾巴和屁股对着两人,愣是不看谢镜疏和肉糜一眼。 “王义,去把竹篮转个方向。” 王义照做,抓住竹篮边缘,调转方向,将狐狸头正对两人。 谢镜疏再一次将瓷碟递给赤狐,不过这一次他没有把握好狐狸与瓷碟之间的距离,几乎要将整盘肉糜塞进它嘴里,也将整只手暴露在它的利齿之下。 白皙的手近在咫尺,晏凤辞眼前一亮。 他重生为狐,受狐狸天性影响,对血肉也有天然的喜爱,回想起谢镜疏血液甘甜滋味,理智一时间无法回笼,鬼使神差地向他的手靠了上去,亮出利齿。 “王爷,小心!”王义立刻去扯谢镜疏手臂,但为时已晚。 谢镜疏忽觉手被大力拖拽,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皱眉闷哼一声。 疼痛没有按照想象中到来,他感受到有东西一口扑在肉糜里,在这重量坠得他的手一直向下沉,最终落在地面,与瓷碟碰撞发出脆音。 赤狐并未咬他,而是转头啃了一口肉糜。 旋即,谢镜疏脸上绽开笑容,那是发自肺腑的笑,连日的紧张一同随笑声消散。他慢慢地抚上赤狐蓬松的头顶,一下一下揉搓柔软毛发。 “我想起你还没有名字,你就叫丹奴如何?” 晏凤辞不情不愿地咽下食物,又无可奈何地委屈叫了两声。 如果想待在谢镜疏身边打探消息,就不能伤他,方才差一点失控,失去潜伏的机会,幸好及时补救。 晏凤辞心有余悸,感慨这具身体对他影响太大了。 至于丹奴这个名字,他颇有微词。 其他人对爱宠都起名乌云啸铁这等风雅称呼,谢镜疏因赤狐是红色的,便起名“丹奴”,也太随便了吧。 晏凤辞含糊地糊弄两声,不知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听到谢镜疏耳中,这两声令人心头酥软,饱含百转千回的娇意,这便代表丹奴它是同意了。 “丹奴。”他轻声呼唤。 赤狐砸吧砸吧嘴,咽下肉渣,没理他。 “丹奴。”他耐心地又叫。 赤狐甩了甩脑袋,对他置若罔闻。 谢镜疏又道:“丹奴。” 没完没了,要叫到何时? 晏凤辞没了耐心,本不想回应,但看见面前谢镜疏双唇微启,似乎又要说话。为了耳根清净,从嗓子里抠出一丝暗哑叫声,草草应付了事。 没想到谢镜疏浅笑:“你喜欢就好。” 晏凤辞急的团团转,怒喝:我哪里喜欢了? 谢镜疏爱不释手地搔挠它温热的脸庞,转而对王义说:“今后就让丹奴养在我的寝殿,由我照顾它进食,以便增进感情。” 晏凤辞眼前一黑,僵在原地任由他抚摸。 王义担忧:“狐狸肮脏,怕是不好吧。” 谢镜疏觉得有理:“洗干净后送过来。” 安排妥当后,他由王义搀扶起来,推开门,沿着廊坊离开,院中响起清脆悦耳的铜铃声。 晏凤辞偷偷顶开门扉,想要溜出去,藏在门后观察,碰上五名侍从中端着浴桶,刷子,澡豆过来。 他立即缩了回去。 侍从们见小狐狸孤零零蜷在角落里,徐徐摆动蓬松的尾巴,便觉得可爱乖巧,却忘了它是一只野性十足,不能任由摆动的狐狸。 得了王总管命令,要将它好好清净一番,可这赤狐如同泥鳅一般滑手,饶是使出各种手段,都不能让它乖乖待在浴桶中。 不是到处乱窜,一脚踢翻浴桶,洒出一地水,就是打翻装澡豆的木匣,令澡豆接触地面上的水融化成一摊。 好不容易两个人费劲力气抓住它,合力将它按入水中,小黑爪奋力踩水,溅起的水花将五个人兜头浇了一头一脸。 虽然它极不情愿,竭力反抗,无人还是在混乱中勉强洗净。 王义过来视察结果,望向地上用一条毛巾擦拭水分的赤狐,再看看整个人都像是钻进浴桶,与它一同洗浴的侍从,脸色霎时非常难看。 挥手叫侍从退了下去,命人赶它朝寝殿走去。 赤狐清洁过后,毛色更加艳红,蓬松的软毛经风一吹,便如芦苇般轻轻荡漾开。 多一点则妖,少一分则黛,尾巴尖上那一圈白毛更如名家画作中的故意留白,恰到好处。 王义跟在后面,眉头紧皱,惴惴不安地盯紧它随着步伐一颠一颠的蓬尾,思忖着清幽的寝殿往后会被闹成什么样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倔狐狸负气拒用饭 第7章 入寝殿无意惑众心 只经过一天时间,寝殿中来了一只美艳赤狐的消息就传遍了全王府,之前只是王府前院的侍从知道,现在人人都知这赤狐是王爷的爱宠,名叫丹奴。 凡是见过赤狐的人,无不被它艳丽的毛色迷了眼,不免心神荡漾,忍不住伸出手将它抱在怀中揉搓一番,顿觉心满意足,只有留在前院的可怜侍女珠儿暗自流泪。 一群人暂时放下各自职责,水泄不通地围在砖石搭建成的狐舍,每个人脸上都洋溢幸福的笑容。 仿佛这小家伙有种摄人心魄的魔力,吸引人不自觉靠近,更是发自内心喜爱。 晏凤辞自觉被人当成玩物,懒散趴在狐舍中团成绒球,面无表情地别开眼,视众人为无物,抬头望起漂泊的浮云。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他如今不再咬人,也没人想起他咬过谢镜疏一口,侍从们都不再防备,反而凑上前来放心大胆抚摸。 自从上次京城使者来访,已过去半个多月,靖王重病的消息不胫而走,陆陆续续有谢镜疏昔日旧友登门拜访。却都以重病在床,行动不便为由,被王义一一回绝。 而张坚这半个月也没有来过,似乎是忙于军务,脱不开身。 谢镜疏倒是清闲,每日喂过狐狸后,便用一条系着铃铛的项圈,由侍从搀扶着领他到花园游玩。 正值夏日,院中各色珍稀花卉争奇斗艳,百年古树铮嵘嶙峋,一条修缮的极为完备的水池镶嵌在花园正中,水波粼粼,池中锦鲤争相斗艳。 而在水池一旁,立着一块巨大的假山石,“静水深流”四个字雕刻在其上。 谢镜疏虽然备受新帝辖制,但名义上还是个亲王,该有的礼仪规制一点不差,应有尽有。 然而晏凤辞无心欣赏美景,这半个月,一点有用的消息都没有打探到,他有些心焦。垂头丧气地任由他牵着走,心道:谢镜疏带他到这里做什么,他又看不见。 忽然地面上卷起一道旋风,将身旁人锦缎衣袍卷起,露出洁白中衣。晏凤辞目光顺着旋风看去,眼前是一座空空如也的宫殿,门上挂一把铁锁,再向后又是错落有致的庭院,这便是亲王后宫了。 后宫虽红墙金瓦,在艳阳照射下熠熠生辉,却没有一丝人影,供王妃居住的宫中空旷,偶有麻雀掠过,晏凤辞想起谢镜疏是一直没有立妃的。 也有过大臣上疏为二皇子立妃,其中不乏名臣和武将之女,不知是何缘由,他都顶着压力推脱掉了。 原来在晏凤辞重生后,谢镜疏还是孤身一人,他是看出自己处境艰难,不愿连累妻妾一起受苦,还是另有隐情。 晏凤辞心道这一点他确实不如他那皇帝哥哥。 当今圣上,也就是大皇子谢镜泽,在他还未登基,仍是亲王时就有十多位妻妾。据不可靠的小道消息,新帝从小便沉迷美色,以至于患上难言之隐。 这种要杀头的重磅消息当然不可以明说,但朝中之人个个心知肚明,大皇子若是……不行,迟早有一天会大权旁落,落在其他人手中。 这其他人,指的就是先帝谢瑞钧的第二个儿子,与谢镜泽一母所生的谢镜疏。 身为太子的谢镜泽依照大永律法,生来是大永皇位的继承者,根本轮不到谢镜疏。可以说只要他活着一天,他就是永朝唯一的帝王。 不过,他受到越来越多的流言影响,越发对这个弟弟心生忌惮,曾亲自叫来二皇子,当面询问他有没有篡位的想法,谢镜疏当然回答无心帝位。 先帝在世时,兄弟俩尚能保持微妙的平衡,可好景不长,先帝谢瑞钧于文渊殿处理奏疏时驾鹤西去。 这一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名为猜忌的天平便急剧倾斜,帝王家脆弱亲情最终破碎。 在先帝弃世的第二天,遗诏尚未拟完,谢镜疏便通过孙丰找上了诏书主笔晏凤辞。 晏凤辞想起前因后果,心中郁结,猛然甩了甩头,暗道新帝还是心善,竟没将谢镜疏诛杀,只将他发配北庭当个落魄王爷。 被他称为落魄王爷的谢镜疏聆听院中声响,忽然觉得手中牵绳紧绷,询问身边侍从:“你帮我看看,丹奴可是又咬绳子?” 晏凤辞被当做宠物对待,脖子上还系一条防止他乱跑的皮革项圈。 两条腿不比四条腿,他稍稍走的快了,便被人用力扯回来。相较于前世风光无限,可谓颜面尽失,困于这样一副身体,他只能相当无能地回头啃咬牵绳发泄怒气。 侍从低头一瞧,恭敬回道:“回王爷,丹奴没有咬绳子,只是待在原地。” 谢镜疏道:“就此休息吧,等丹奴何时愿意动身我们再走。” 他几日都亲自以手喂养丹奴,以便增进感情,丹奴也与他越发亲近,未曾再咬过他一口。 与赤狐相处久了,慢慢了解它的脾气秉性,若是赤狐固执地呆立不动,那便是它又在耍小性子。 侍从从怀中取出软垫,扶着谢镜疏缓慢坐下,站在身旁为他缓慢摇着扇子。 耀阳似火,扇子那一丁点微风在这烈日炎炎中如浮皮撼树,聊以慰藉罢了。 没过多久,洁白如玉的额头便渗出汗珠,沿着滚落,砸在白眼纱上,晕出一小片深色水渍。 侍从更是满头大汗,汗水顺着下巴往下滴,抬起袖子随意擦了一把,不经意喘一口粗气,随后继续摇动扇子。 谢镜疏将一切听在耳中:“我不热,你不必扇了,去树下侯着,等丹奴闹过了我们便回寝殿。” 狐狸皮毛丰厚,担心它暴露在炎炎烈日下缺水晕过去,便用力扯动缠绕在手腕间的牵绳:“丹奴你不热吗?快过来。” 牵绳另一端微微传来颤动,谢镜疏于它相处久,便知道这是它屈服的预兆。 晏凤辞确实将要晒晕了,狐狸毛密不透风,更重要的是他不会出汗,只会不停反复伸舌头,将体内过高的热量带出体外。 置气归置气,但是因为置气把自己晒死,还是太蠢了。 于是当绳子那边牵拉示好时,晏凤辞没有犹豫,伸长舌头果断朝着谢镜疏奔去,坏心眼地扑在他身上。 谢镜疏本能用手格挡,却被湿热的舌头滑过指尖缝隙,将手指舔的湿漉漉水汪汪的。 晏凤辞舔够了,便藏在他投下的阴影中乘凉,骂道:“恶心死你。” 谢镜疏耳尖微红,愣了半晌,上身微微动了动。 “怎么?要借池水洗手?”晏凤辞道,仰面目不转睛盯着他。 只见他从腰间取下一枚翠色镶金的玉佩,光华内敛,纹理清晰,是一块上好的白玉。 谢镜疏毫不迟疑地贴在赤狐后颈肉上,晏凤辞顿时感到肉皮上有一股凉意自外而内渗入脊骨,将排不出的炎热燥意驱散。 待到玉佩同体温相同时,便又系回腰间。 “惺惺作态!”晏凤辞不屑一顾,他太清楚谢镜疏为人,若不是亲身经历过,还真又叫他给骗了。 话虽如此说,当被他从地上抱起时,却没有发出不满的抗议声,一路上却乖顺的趴在他怀中,带回寝殿。 刚回到寝殿,等候多时的侍从侍女们迎了上来,两人端着水盆,从里面捞起一块绣有金线的手帕,攥住手帕一角,为谢镜疏擦去额头上的汗液。 侍女将谢镜疏怀中赤狐接过,赤狐嗅到陌生的气味,不安地挣动,委屈地嘤嘤叫。 侍女爱怜地托着它两只前爪,走过一段路,将它带回狐舍。 另有人端来两盘寻常水果,一盘是苹果,另一盘是梨,两盘都用冰镇过,还能依稀看见没有融化的冰碴附在盘上。 晏凤辞略有些惊讶。 冰块何其珍贵,需要在冬日提前存冰,酷暑取出使用。 而存冰耗损极大,寒冬过去,春天一暖和,冰就开始融化,等到使用时拿出,几乎只剩下三分之一。 先帝在世时,曾赏给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几块冰,以表嘉奖,老臣感激涕零,差一点在殿上哭晕过去。 谢镜疏连自己擦脸都不舍得用,竟然费心给一只狐狸用来冰镇水果,当真是暴殄天物。 纤纤玉指掐住一只嫩黄的梨子举到他的面前,散发微凉的寒气,甜香刺激着他的鼻腔。 晏凤辞在烈日蒸煮下早已口渴难耐,本着不吃白不吃的道理,勉为其难就着侍女的手大快朵颐起来。 这时,王义从外面急急奔来,迈着步子匆匆进入寝殿,神色焦急忙问道:“王爷从花园回来了吗?” 侍从回答:“回王总管,王爷回来了,正在宫内休息。”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王义说着,径直走进殿内。 见他如此焦急,晏凤辞小脑袋轻抬,眼眸一动,便知有事发生。 甩掉侍女手中半个梨子,迅疾一跃,蹿进繁茂的草丛中, “唉,丹奴你去哪?”侍女被它吓的花容失色,挨个草丛翻找,并未寻找到赤狐身影。 晏凤辞早已跳上廊坊栅栏,倚靠在窗边,立起一对墨染的狐耳偷听。 第8章 齐知府寻衅遭狐戏 王义进来便说:“王爷,知府齐梁霄果然来了。他既没有提前递帖,也没有派人打过招呼,恐怕不把您放在眼里。” 谢镜疏毫不意外,只道:“他这么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请他回去。” 王义为难:“我已百般推辞,告诉他王爷生病不宜见客,委婉劝他回去。可他固执的像一头牛,执意见您一面,甚至搬出他的老师压咱们一头,这该如何是好啊?” 谢镜疏:“不必理会他,他闹够了会自己离开。” “王爷,我看他是铁了心来挑衅的,不知是吃了什么雄心豹子胆了。” “哦?为何如此说?” “他问王爷是患了什么病,堂堂靖王竟避人不出,难道是羞于见人,他说完竟然哈哈大笑。”王义气愤喝道,“折煞人也!” 谢镜疏不恼,冷静问:“你回他什么?” “我当时气的头疼,又不懂胡大夫口中医理,只叫他在外头侯着。” 谢镜疏却安然道:“那便好办了。” 王义听不懂他话中含义,语气掺上一疑惑问:“恕我愚钝,王爷可是想到什么办法?” 谢镜疏缓缓笑道:“你带丹奴过去,按照我说的做……” 王义听了,顿时言笑晏晏:“好,这个办法好!齐梁霄这家伙欺人太甚,早该挨上这么一遭。” 王义离开寝宫时,晏凤辞跳下栅栏,潜入草丛,与找他多时的侍女打了个照面。 “小祖宗,原来你在这,你可把我吓坏了,你若是丢了,我还如何交代?”侍女扯住他的项圈,刚要将它领回狐舍,就被王义打断。 “王总管。”她问候道。 王义点点头,伸出手:“将狐狸交给我。” 侍女将牵绳递给他,在绳子交接的一刹那,赤狐竟然突然发力,一溜烟蹿出去,推着一条长长的牵绳推门而出。 赤狐跑了,接下来的还怎么按照计划进行,王义指向赤狐影子大喊:“快抓住它!” 侍从们慌张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红色的身影已消失在拐角处,有几个机灵的已经撒开腿狂奔去追,剩下几个呆立原地不知所措。 “你们快追啊!”王义急得直跺脚。 那几个人才开了窍,趔趔趄趄追寻赤狐的影子。 “哎。”王义捂着额头,独自懊恼。 “外面怎么了?”谢镜疏听见喧哗声,扶着门走出来。 王义:“没事,尽是些不省心的。您回去歇着吧。” 谢镜疏仍有迟疑,王义已将他带回殿内,从外面敛上门扉,独自靠在门缝中央,思绪如一团乱麻。 狐狸跑了,这下该如何说服齐梁霄离开,王义心中七上八下,抱着一丝希望望向狐狸消失的拐角处,望眼欲穿,希望见到有人将赤狐抓回来。 还真有人小跑回来,不过怀中却是空的。王义额头一跳,暗道不好。 果然那小侍从来到他面前,将头压的极低,几乎能进埋土中,做一只鸵鸟。 他怯懦说:“王总管,丹奴跑的太快,我们几乎要抓住它时,又被它给跑了。” 王义没说话,脸色黑的如同在酱油缸子里洗过脸,小侍从不敢看他,只一味地盯着自己的鞋尖。 “什么时候找到,什么时候吃晚饭!全王府都找一遍,不信还能跑丢一只狐狸不成?”王义实在是没辙了,又不敢同谢镜疏说狐狸丢了,一个人犯了难。 门外又跑来一名护院,见他愣在原地不知思索什么,便高声喊道:“王总管!齐大人等的不耐烦了,您快来看看啊。” “知道了,知道了。”王义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门扉,摆摆手道,“你小点声。” 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停在王府仪门,四名刀兵站在官轿前。 王义整理一下衣冠,便扯开嘴角,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 齐梁霄一身绯红补服,骑于马上,不屑地瞟一眼来者,便移开视线。 “齐大人,久……”未等王义说完,他率先打断,开口便是惯于发号施令的洪亮嗓音,震得王义耳朵发疼:“听闻靖王患病,我特此禀礼拜访,可靖王非但不领情,还将我晾在此时,是何道理啊?” 齐梁霄身后立即站出一名家仆,手中端一锦缎木盒,扭开铜扣,内里又是四个精致小盒。 拿出一盒打开,倒出一支价值不菲的狼毫毛笔来。虽带了礼,但众人都知他意不在此。 齐梁霄嚣张至此,竟毫不避讳,直接点名靖王,僭越到这个份上,王府侍卫们脸上都隐有怒意。 “并非故意不见大人,王爷他自小身体孱弱,如今生了大病,更是无力接见。”王义忍气陪笑道,“天气炎热,还让诸位等待多时,是小人安排不周,让大人苦等了。” “无力接见,那就是不见了?”嗓音压低,带有威压。 王义摇头道:“大人,您还是请回吧。” 齐梁霄不依不饶:“我是朝廷钦点的四品官员,岂容你这下人置喙?我要见靖王,今日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 见他如此胡搅蛮缠,王义也不再客气:“齐大人,您一个四品,怎么敢在亲王府前放肆?冒犯亲王,依法,可是要革职发配的。” 齐梁霄垂下眼皮,沉默一阵后道:“王总管,你是宫里出来的,应该知道我是当今首辅赵之栋的门生吧。只要我求恩师向圣上奏疏一本,北庭便不再有什么靖王了。” “什么!你敢!” 王义急火攻心,突觉双眼发黑,跌倒坐倒在门槛上。 高耸的城墙上冒出一小撮鲜艳的赤红色毛发,居高临下将下面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晏凤辞听过晏凤辞与王义两人对话,没心思做他们俩的棋子,逃避众人追捕,谁也想到他跳到墙上去了。 他该开始听得津津有味,随后听见赵之栋的名字便笑不出。 如今他不在朝中,文官之首的位置竟然轮到赵之栋来坐。晏凤辞如同被人惹怒了,浑身毛都炸开,不停啃咬可怜的琉璃瓦。 下面那个咄咄逼人的官竟然是他的学生,晏凤辞在眼中精光四射,下定心思要让他吃点苦头。 王义已被侍卫扶起,佝偻身体喘息。 “王总管,您没事吧?” “没事。”王义摆了摆手道。 晏凤辞在墙上弱弱地叫了两声,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够王义听到。 侍卫循声好奇地指向墙上赤狐,却被王义用手拉下,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说话。 赤狐也好像注意到他,迈着一字步,沿墙头走了几步,随后跳下,走到王义身边。 它两只狡黠的眼中好似充满怒意,转头朝齐梁霄的方向压低耳朵,然后回过头来,盯着王义,像是在对他说话。 王义惊讶地看着它的动作,这狐狸好似成了精,神态动作竟然如同人一般。 他随即恍然大悟,明白赤狐的意思,它想让自己按照王爷说的办法做,好好杀一杀齐梁霄的锐气,看他今后还敢不敢随意来闹。 王义伏低身体,借着侍卫遮掩说:“狐狸,你是否与我心中想法相同?” 赤狐打量他一眼,脑袋微微一沉,随即抬起,像极了点头。 他似乎能听得懂人说话,王义心中一惊,但相较于恐惧,更多的是惊奇感,不由得笑了。 齐梁霄不清楚他在笑什么,神情古怪地打量他,疑惑问:“王总管,你莫不是方才摔得太重,伤到头,胡乱在笑什么?” 王义收回眼神,面色一冷,随即又恢复成和蔼笑容:“齐大人莫要生气,王爷不见你,实则是为你着想啊。” “一派胡言,有什么需要考虑的?”齐梁霄不信。 王义继续说:“大人有所不知,王爷心善,在田猎时射伤一只狐狸,心生愧疚便带在身边医治,想着等它伤好便放归山林。 过了几日,狐狸果然伤好,王爷闻讯前去看望,不曾想被那记仇的狐狸咬了一口。” 齐梁霄道:“那又如何?不就是一口,怎么就称病不见?” “问题就出在那一口。”王义加重语气,“那狐狸是个疯的。” 齐梁霄微微一愣。 “正是因为它咬的一口,王爷立即发起高烧,卧床不起了。”王义语气悲伤。 “而那狐狸因是王爷爱宠,无人敢抓,每日只用绳牵住,府中人人自危。所以齐大人,不让您见王爷,实则是为了您好啊。” “荒唐!你以为我会相信,这番话骗三岁小孩还差不多。”齐梁霄撩起下摆下马,就要向府中走去。 王义也不拦他,只悠悠说道:“齐大人,您可要三思啊。” 齐梁霄对他的话不屑一顾,昂首阔步上了台阶。 王义在前方站住,笑眯眯摆出“请”的手势。 齐梁霄未疑有他,依旧自顾自走着,殊不知赤狐已在角落中等他。 待到他走到拐角处,视线被遮挡的地方,堪堪露出鞋尖,晏凤辞瞬间扑了上去,将齐梁霄扑倒在地。 没等到他反应过来,一张血盆大口出现在他头顶,齐梁霄身上冷汗淋淋,马上双手掰住它的嘴。 他常年缺乏锻炼,连平时从府邸到衙门都要乘轿子骑马,难以抗衡野兽身上的力量,整个人随着狐狸扭动,绯色补服乱成一团。 不久齐梁霄耗尽力气,任由狐狸在身上撕咬,抬起胳膊掩住脸。 赤狐并没有真的咬他,只是吓唬吓唬罢了。 但见他反应,晏凤辞不禁感到好笑。他命都要没了,还想着脸面,便生出几分戏弄他的想法。 于是亮出冒着寒光的利齿,照着他的大腿根,“喀嚓”一口狠狠咬了上去。 空中立即传来令人肉疼的痛呼“哎呦!” 王府的侍从们见此情景,方才辛苦忍耐的怒火便倾泻出来,纷纷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齐梁霄掩面低笑。 王义见差不多了,强忍住笑意。 他抹了一把脸,假装愠怒道:“咬了知府大人还想跑?你们赶紧去追。”唤来侍卫将赤狐从他身上赶下去。 说是赶走,不如说是狐狸它自己跑走的,它悠闲地摇摆尾巴,一溜烟窜出十里地。 齐梁霄躺在地上,头顶乌纱帽滚落在一旁,发髻散乱。他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脸色一阵黑一阵白,好看极了。 王义递出一只手给他,叫他咬牙拍开。自己费力起身,捂着大腿,疼的呲牙咧嘴,脑门热汗直流。 “老爷!”随行的家丁赶忙涌上前来查看伤口,“流血了!” 齐梁霄脸色铁青,想起王义说这狐狸是个疯的,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抱住家丁,慌张喊道:“快去找郎中,快去!” 王义半眯眼睛,双手揣袖道:“齐大人,这回可怪罪不了我们,是您不顾阻拦,自己要进来的。” 齐梁霄登时萎了,与方才咄咄逼人的他仿佛判若两人。 他本来算盘打得响亮,想着趁靖王重病来碰瓷,增添自己在朝中的威信,也对来日加官进爵颇有益处。没想到被反将一军,他不好意思上疏说自己被狐狸咬了,这件事说出去太没有面子,以后同僚见面必定会拿此事笑话他。 齐梁霄一瘸一拐地被人抬出仪门时,仍然身残志坚,手指颤抖指向王府牌匾骂道:“好啊,好啊!你们以后给我……等着!” 人马闹闹哄哄离开后,王府又恢复往日的宁静。 一道阴影洒在砖红色的宫墙上,赤狐跪坐在瓦片上,身体直立,两只前脚轻触置于身前。 它身后是一轮赤红的艳阳,阳光洒在蓬松的毛发间,为它镀上一层柔和的橘黄色光芒。 自从它来到府中,不但暂时避开朝廷眼线,还摆平齐梁霄。虽然是王爷运筹帷幄,但这只狐狸是其中不可避开的关键一环,若是缺了它,就是计划的再完美,也无法发挥出效果。 “好狐狸!世人都说狐狸奸诈惑人,可你分明是能带来好运的祥瑞啊!往后,还需多仰仗你了。”王义向他深深作了一揖,“今日多亏你赶走齐知府,先前是我错怪你,你莫要计较,今后你想吃什么玩什么,轻叫两声,我一定替你安排。” 赤狐傲然跳下,围着他转两圈,水灵的圆眼珠隐有戏谑。 它钻入敞开的殿门,跑回到狐舍,捡起吃到一半的梨子,慢悠悠啃了起来。 第9章 张佥事巧析破疑云 自从前日咬齐梁霄的那一口,王义一改之前态度,对赤狐刮目相看,也学起侍从们亲昵的口吻,称他为丹奴。 有事没事便过来逗弄两下赤狐,晏凤辞没心思跟他闹,连连躲避他那双闲不住的手。 获得了王义的赏识,赤狐的待遇自然也提升了,专门命人轮换着为它扇扇子,唯恐酷暑热坏了这倔脾气的吉祥物。 晏凤辞盘在窝里回想前世辉煌,心中郁结,面前又有一柄无时无刻上下摇动的破扇子,打扰他沉思,别提有多烦心。 恰巧飞来一只白色菜粉蝶落在他黑色鼻尖上,拍打几下翅膀便飞走了,掉下细小鳞粉,晏凤辞立刻觉得鼻痒难耐,嗓子哑眼更是奇痒无比。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听见喷嚏声响起的同时,赤红色的身影一跃而起,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雅弧线。 侍女捂住嘴,噗呲一声笑出眼泪。 晏凤辞顿觉舒爽,心旷神宜,落地后才明白自己刚刚做了什么,整个狐都是懵的,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做出如此不成体统的滑稽动作。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只好将过错归于狐身影响。 他不安地舔舔爪子,心道这幅身子对他的影响越来越大,惶恐某一天他彻底会丢失人性,完全沦为一只野兽。 正惴惴不安时,王义领一人缓步进来,晏凤辞立刻嗅出那人身上厚重的尘土味和铁一般的肃杀之气。 定睛一看,张坚仍然身披盔甲,步伐沉稳,腰间挎一柄宝刀,似乎是感觉到目光在看他,敏锐地回视过去。 “这狐狸还在这呢,精神不错。”他道。 “是啊,丹奴十分有灵性,上次齐梁霄来闹事,还多亏它解的围。”王义说 张坚点头:“原来它叫丹奴。” “是王爷赐的名。” “还真是,红色的毛,还挺漂亮。”张坚打量赤狐说,“好名字!” 好名字个屁。晏凤辞软软地呜咽。 “还会撒娇呢。”张坚指它。 “刚来的时候,它怕生,熟悉后就好多了,总是喜欢对着大家撒娇。” “这事我知道,它还咬王爷一口。” “正是。”王义乐呵呵道。 晏凤辞抱住脑袋,用小黑爪插入蓬松毛发中,在地上打了个滚。 张坚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不要一直逮住我不放好吗,说点正经的情报好吗? 张坚终于入他所愿,开始步入正题:“王爷近日可好啊?” “相较前几个月好多了,有丹奴陪伴,每日心情不错。” “那就好。”张坚同他一起走到寝殿门口,伸手对着门轻叩三声,“王爷,臣张坚求见。” “进来。”谢镜疏轻缓的声音从门后响起。 “我一个内侍,不方便倾听军中事务。我在门外等候,有事叫我即可。”王义替他推开门扉,单手迎送道,“请,张佥事。” “有劳。”张坚抬步走进殿内。 谢镜疏坐在书案前,用指尖触摸特制的文书。 这些文书布满形状不一的空洞,按照规定的顺序排列,目盲不能视物之人,只需要触摸,便能读出文书内容。 王义正欲关门,一道小火焰腾一下从潜伏已久的树荫里跑出来,趁着间隙就要钻进去。 眼疾手快一把抓住牵绳,丹奴被人提溜住脖子,两只前脚便悬空,整只狐狸悬在半空。王义怕勒到它,连忙将它放在地上。 丹奴四条来回抓挠,就是想跑进殿内。 “你可不能进去。”王义牵住它,扯住脖子上的项圈向外拖拽,语气温和道,“别打扰王爷和张佥事议事。” 他旋即转头斥责侍女道:“你是怎么看住丹奴的?连一只狐狸都管不住,晚饭别吃了!” 侍女掩面哭泣,低低地啜泣。 谢镜疏放松手指,闻声问道:“是丹奴想要进来?” 王义:“我将它牵出去。” “不用,让它过来。今日它尚未进食,待会我便顺便喂它即可。” 王义便放手随它性子。 狐狸朝着谢镜疏直奔而去,熟悉地躺在他怀中。小巧的脑袋好奇向铺满书卷的案面望了一望,充满水光的眼睛里有瞬间疑惑,随后脑袋又缩了回去。 晏凤辞想要趁机打探消息,却看不懂盲文。 张坚欣慰地抚了抚胡须:“王爷,这小东西看来很亲近您。” 谢镜疏感受手下温热毛发带来的丝滑触感,微启双唇说:“丹奴每日餐食由我亲自喂,就是让它明白,只有我这里才有它想要的食物。想要填饱肚子,就必须与我亲近。” “驭兽之道。”张坚沉声。 也是驭人之道。晏凤辞眼露精光。 飞禽走兽也好,人也好,无一不为食争抢的头破血流。多吃一天饭,便能多活一天,为了多活一天,兄弟相争,夫妻反目,父子相戕的事情数不胜数。 而你谢镜疏为了活下去,不也在秘密谋划吗? 谢镜疏撸动丹奴下巴,摇头道:“聊以寄慰罢了。张坚,你说正事吧。” “是。”张坚应声下跪,身上盔甲随他动作发出金属撞击声。 “不必多礼,起身吧。” “是,王爷。”张坚站在下首,不管谢镜疏看不见,依旧礼节完备,“走漏田猎消息一事,臣已查明,并非军中之人所做。” “不是军中,那又是何人?”谢镜疏皱眉。 “这也是臣疑惑的地方。”张坚解释说,“臣治军严格,有信心保证军纪肃穆,但那京中宦官着实让我浑身是汗。于是我花费近一个月,严格排查可能忽视各个环节,终于在弟兄们身上发现一个疑点。” “什么疑点?”谢镜疏绷直身体。 “是布面铁甲。”张坚忽然咧嘴一笑,殿内紧张的气氛顿时轻松。 “继续说。” “是。布面铁甲分为里外两部分,外层是棉布,里层是板状铁片,若是棉布或铁片损坏,可单独更换,十分方便。”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布面铁甲一旦损坏,需要另行购买铁甲,而铁甲只有北庭城中的铁匠铺才能生产。如果有将士前去更换,铁匠铺凭损坏程度即可判断出军队活动,这就导致无意间透露出消息。” “有了这条线索,我便更换排查方向,挨个检查布面铁甲,果然有不少人的贴甲片是新换的。” 谢镜疏听后微微一怔,随后双手拍击,赞叹道:“竟是如此,令人意想不到。幸亏及时发现漏洞,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张坚,你有功!” 晏凤辞也是大吃一惊,没想到张坚连这等风马牛不相及的事都能发现,当真是粗中有细,不能小看。 “王爷谬赞了。”张坚继续说,“我暗中派人调查过,那铁匠铺子和知府衙门有关,是否应该禁止将士们到城中铁匠铺更换铁甲片?” 谢镜疏抚摸丹奴的动作放缓,略微沉思片刻:“不不要打草惊蛇,铁匠铺是传递消息的好机会,日后如有需要,便可通过铁匠铺误导知府衙门。另外,军中需要建立打铁作坊,自给自足。” “我这就回去就命人组建。” “好。”谢镜疏又想到一件事,稳声道,“组建与招募人手的费用,以及将士更换铁甲片的费用都从我的岁禄中出,不必花费他们自己的俸禄。” 张坚面露欣喜之色:“王爷当真仁善,这下弟兄们听见消息必定高兴!” 谢镜疏表面淡然,只是略微点了点头,却在书案下张坚看不见的地方,加快抚摸丹奴的动作。 “北庭边境如何?最近可有流寇作乱?” “现在并无。”张坚答道,“请王爷放心,若是边境作乱,必定第一时间上报。” “好。” 张坚离开后,寝宫便安静下来,香炉中紫檀香燃烧,升起袅袅香烟。 晏凤辞想听的都听了,此时也没什么兴趣再与谢镜疏亲近,迈开腿,从他怀里爬起来,跃到地面上去抻了个懒腰。 在怀中保持一动不动的乖巧形象,也太累人了。狐狸四条腿差不多将要发麻,这一伸展,竟是舒爽非常,忍不住从口中泄出喟叹。 当然,他作为一只赤狐,口中发出的声音只能是嘤嘤嘤的叫声。 谢镜疏怀中空落,耳闻丹奴撒娇,便生出几分寻它回来的想法。 丹奴盘在他怀中时,身体灼热,将他膝间晕出汗液,渗透进衣裳布料之中。 它甩动尾巴离开后,膝间那处汗湿之处,经过宽敞的殿内微风拂过,反倒有些微凉。 “丹奴,过来。”谢镜疏在案前唤它名字。 晏凤辞刚才都是装的,现在懒得理他,晶莹剔透的翠色眼睛转动一圈,狐耳轻挑,顶开门缝就想跑出去。 身后传来衣袂摩擦的声响,然后是椅子在地面滑动,脚步声虽浅但越来越近。 门外的光线已经撒在晏凤辞脑门上,从身后伸出一双手,将他抱离地面。 晏凤辞蓦然回头,却见围着一条白色眼纱的脸上眉头紧皱,连弧度美好的嘴角都紧绷成一条直线。 他从未见过谢镜疏脸上出现过不舍的表情,这个人城府极深,不轻易表露内心真实想法,而现在主动表现出脆弱,还是头一遭。 谢镜疏看不见脚下的路,没走一步都是试探。当听见门被顶开的细微声响,他便断定丹奴将要出去。不顾身形不稳,猛然向前抓住丹奴,而他自己则因失衡,身体砸在门扉上。 侯在外面的王义听见里面巨响,忙上前焦急问道:“王爷您没事吧?” 柔软的身躯砸在木门上,谢镜疏依靠门板滑落,咬牙忍着痛,一时说不上来话。 “王爷,王爷!”王义不停拍打门板,见他没有说话,顾不上其他,立刻破门而入。 只见谢镜疏歪坐在地上,双手环抱丹奴,一只手压在它的前胸,将它固定在怀中。 丹奴则是不停挣动,张开嘴不停地叫嚷,试图逃脱,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他那一条看似瘦弱实则蕴含力量的胳膊。 王义扶起他到床榻上休息,却被谢镜疏拒绝:“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是摔的太疼,无力说话。” “还是喊白先生过来看看吧。”王义对着他左看看右看看,还是不太放心。 “不用。”谢镜疏拦住他,摸摸狐狸毛发,“我无碍,你去把肉糜取来,是时候该喂丹奴进食。” 王义见他坚持,只得躬身退下,快步往小厨房走去。 晏凤辞被他牢牢箍在怀中,鼻腔萦绕着谢镜疏身上淡淡香气,混合着方才摔倒时沾染的尘土气息。他能感觉到谢镜疏胸腔的震动,以及那比平时稍显急促的呼吸。 这种感觉让晏凤辞难得安分下来,不再挣扎,只是尾巴不自觉地扫过谢镜疏的手腕。 谢镜疏很欣慰,将脸轻轻埋在它颈侧温暖的绒毛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个动作极其短暂,晏凤辞几乎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王义这时取回肉糜,看着自家王爷的行为,眼睛闪过复杂情绪,低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掩好寝殿门扉,躬身退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张佥事巧析破疑云 第10章 饥狐儿俯首折傲骨 谢镜疏只是一味地用手心一遍遍地梳理狐狸柔顺的毛发。 一条轻薄的眼纱勾勒出他眉眼间深邃的轮廓,虽看不见眼神,但能从他微弯的嘴角,体会出他此时愉快的心情。 而他怀中的赤狐却非常不满,不时轻蹬在身下垫着的腿。 晏凤辞烦躁到了极点,他皮毛极厚,又不会出汗散热。 门一关上,殿内闷热的空气便重新笼罩,加上香炉源源不断冒出的灼热烟雾,晏凤辞快要在怀中热晕过去,伸着舌头不住喘息。 叫侍从们送些冰块来降温也好,只是一门心思抱着狐狸做什么,谢镜疏他难道就不热吗? 晏凤辞再也坚持不住,一脚踢开谢镜疏一直环住自己的胳膊,跳到地面上,迅速躲进面前茶几底下,缓慢踱步观察他的动向。 谢镜疏感知丹奴动作,伸出手想要重新抱住它,却不知道伸向哪个方向,只好沿着各个方向摸索。接触到地面铺砌的玉石板,再向前便,指尖触到一片凉爽。是王义离开前放在地上的一小碟肉糜。 他双手拾起小碟,向着某一个方位沉声说:“丹奴,你又闹什么脾气?还不赶紧过来?” 晏凤辞见他侧脸对着花瓶说话,觉得十分滑稽,故意快跑几步,使身上牵绳与地面滑动发出声响,吸引谢镜疏注意。 果然,他一察觉到声响,便立刻转过脸来,将肉糜向前递去:“来,是进食的时辰了。”说着,抖动小瓷碟。 晏凤辞不为所动,只又拖动牵绳跑几步,清晰的滑动声传入谢镜疏耳中。 “你难道还不饿?”谢镜疏微微皱眉,似乎不满,但很快便舒展开眉头,单手撑起身体,扶着门板站了起来。 他眼前漆黑一片,每一步走得很慢,仿佛像是走在悬崖上,身下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晏凤辞等的就是他起身走来的时机,叼住垂在地上的绳子,小步绕过谢镜疏,飞身跳起,大力顶开门板凌空越出寝殿。 他冲出去的刹那间,谢镜疏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惊讶地转过头。 飞一般的感觉如同涌起的潮波,将他整只身体淹没在由风组成的浪潮中,清凉,舒爽,带走他浑身难耐的燥意。 然而,片刻愉悦过后,他惊觉有一只手掐住了他的尾巴根。 晏凤辞立即回身,发出凶恶的嘶鸣,脱口而出的不过是细软的长音。 王义松开卡住尾巴的手,蹲下后在它脑袋上搔弄几下,又用手指微用力照着脑门怼了一下,赤红毛发中留下一点极浅的白痕。 “方才你抢着想要进去,现在怎么又着急出来?府中当属你最没大没小,若不是我抓住你,你又要跑到哪里去?” 晏凤辞用红舌舔舐锋利犬齿,嗓子低声怒吼,眼中满是肃杀。若不是困在这具狐身里面,我岂能任你们摆布? 王义看出它不满,调笑道:“嘿,你还生气了。”他丝毫没把它的怒意当回事,甚至还试图伸手去攥住它的前爪。 晏凤辞一时无语,身形轻挪,灵巧躲开。望着他因笑挤出的眼纹,怀念起以前王义叫他畜生时凶神恶煞的模样。 忽然,屋内传来咣当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打碎了。 不用想都知道,一定是谢镜疏毫无章法地乱走时撞到东西了。 晏凤辞摆动尾巴,向殿内轻点两下脑袋,问他:你还不去看看你家主子什么情况,在这里抚弄我做什么? 王义听见声响望向虚掩的门缝,意识到什么,马上站起奔向门内。 晏凤辞这才获得解脱,大摇大摆地走下台阶,找到一棵树叶茂密的树下,闲适地躺在草上。耳旁拂过微风,凉爽舒适,他很快便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傍晚。天际群星闪烁,一轮明月高悬。 夜风不再像白日那般温和,太阳落下后,连风都透出一丝阴冷。 他卧在杂草之中,仅用尾巴盖住身体,此时已冻得瑟瑟发抖。 他需要赶紧回到狐舍保暖,再不回去,过低的体温可能会危及生命。 晏凤辞感觉出一丝异样,平日里对他照顾有加的侍从们,一有时间便会来看看它的情况,从来没有将它晾在旁边的情况,狐舍周围无数无可都有前来围观的人。 然而现在他离开那么长时间,那些侍从为什么没有来找他? 而且周围的宫灯已全部点亮,代表这一片区域早就有人来过,那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叫醒他,难道是没看到吗?但是赤狐这一身耀眼的红色皮毛在清一色黄绿相间的林荫中格外显眼,很难相信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带着疑问,一路小跑回到寝殿前。恰逢肚里雷声大作,他记起自己拒绝谢镜疏的喂食,直到现在还没有进食,这具狐狸身躯已经饥饿到极点。 路上巡查的侍从提着灯笼,在道路之间来回巡视。偶然间发现他,却慌忙别开眼,假装没看见一般。 晏凤辞更加奇怪,他们到底是怎么了? 回到狐舍,钻进花篮中,咬了特地为他定做的丝绸薄被盖在身上,身上寒意逐渐减退。 而胃中越演愈烈的饥饿感仿佛要将他吞噬,于是他前去查看食盆,却发现本该随时盛满肉糜的瓷盘中里面连一点肉渣都没有。 晏凤辞稍稍明白其中道理,被弃置在外,侍从回避的眼神,空荡荡的瓷盘这些都应该是他白日拒绝谢镜疏而得到的惩罚。 这真是前所未闻之事,谢镜疏堂堂一名王爷,心眼竟只有针尖大小,竟和一只狐狸较上劲了。 没想到他外表看似稳重的一个人,也有幼稚一面。 没有闲情雅致多想,剧烈的胃痛将他带回现实,眼下当务之急是填饱肚子,可到哪里去找食物,晏凤辞哪怕饿死不想去求谢镜疏。 宫灯前有黑影闪过,拖拽一条长长的尾巴,芝麻大小的眼珠子难掩贼气,那是一只灰溜溜经过的老鼠。 晏凤辞有种反胃的感觉,但老鼠虽小也是肉,顾不了那么多,先填饱肚子最重要。 凭借灵巧的狐狸本能,毫不费吹灰之力就擒住了那只胆小的老鼠,将它踩在脚下,肆意翻滚玩弄。 等到老鼠奄奄一息时,伏低身体,将嘴凑到它旁边嗅闻。 老鼠仍在挣扎,不停吱吱吱地叫着,像是在央求他放过自己。 晏凤辞也在犹豫,他真的饥不择食要吃这玩意吗?可是不吃,就得忍受饥饿。 将可怜的老鼠翻来覆去又折腾几遍,终于下定决心尝尝味道。但每次在轻咬之前,不可避免地看见老鼠肮脏的黑色毛发,顿时失去胃口。 实在吃不下。 抬起脚,将老鼠放了。老鼠飞也似地跑开,一转眼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现在唯一的食物来源没有了,只有求谢镜疏一个方法,在他面前低叫几声,或许能求来食物。 自尊不允许他这么做,但肚子里传来的咕隆声在催促他快点下决定,晏凤辞咬咬牙,眉头一皱,豁了出去。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今天是他将我一军,将来我必百倍奉还! 寝殿内,谢镜疏坐在一把交椅上,一旁的桌面上放着一小碟新鲜的肉糜,他静静地聆听蜡烛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响。 王义为他斟满水,将茶碗轻轻放在小碟旁,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他放置完茶碗并没有离开,而是静悄悄地站在那里。 谢镜疏察觉到他,问:“你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没有什么事,只不过有些担心那小狐狸单独呆在外面。虽说府中没有外面林间的野兽,但夜晚寒冷,怕是可能冻坏它了。” “它如果不来寻我,明天一早派人去寻它就是了,若是患病染疾,就找专治牲畜的先生来看。”晏凤辞冷冷道。 王义听他语气,便知他已决心考验丹奴,若是那赤狐真是个养不熟的,就不必放在身边,白费心思。 “王爷说得对,丹奴是一只有灵性的狐狸,它知恩图报,必定忘不了王爷对它的恩情。既然是狐狸难免有顽皮的时候,等它玩够以后,我相信它一定会回来。” 谢镜疏语气不舍,但态度决绝:“它若是能回来便是最好的,若是不回来,明天一早寻了它,将它放回山中吧。” 王义:“王爷放心,我明白您的意思。” 两人说话间,一个小身影来到门前,在宫灯的映照下,在窗纸上印出一道阴影。 嘤嘤嘤,三声熟悉的撒娇声传来,然后影子走近门扉,将身子靠在上面,随后门便开始传来抓挠声。 王义激动地迈出步子想要开门,却被谢镜疏摆手阻止:“再等等。” 外面的赤狐见无人应答,马上焦急起来,不停地低声呜咽,挣扎地用鼻尖抵住门板,试图拱开一条可供进入的缝隙。 它试过几遍,终于将门推开一条缝隙,毛茸茸的脑袋挤了进去,双眼可怜巴巴地望向端坐的谢镜疏和他身旁的肉糜。 “王爷,丹奴回来了!”王义兴奋大叫,“我来帮它一把。” “去吧。”谢镜疏抬手,摸到桌子,后摸到小碟,将小碟拿在手中。 第11章 胡先生拟方坠雪绒 王义推开门,赤狐被门压扁的耳朵也一瞬间又立了起来,从他脚边跑进来。扑到谢镜疏身上,极其可怜地哀叫,双眼水汪汪的仿佛能滴出水来。 它抬高鼻尖,轻轻嗅闻头顶肉糜散发的浓郁香气,心神都陶醉了。踮脚用嘴去够,却每次都差一点才能吃到,又用脚碰了碰身下人。 谢镜疏故意吊着它的胃口,将小碟拿高了些,冷声道:“你还知道回来。” 丹奴喉间古怪地咕噜一声,便以后脚作为支撑,前脚扒住他的前襟,直立站起,靠近他耳边撒娇。 千回百转的嘤咛过后,谢镜疏紧绷的面皮肉眼可见的放松,他那抬高的手也降低一些,但距离能吃到肉糜的高度还远远不够。 晏凤辞为了讨好他,故意夹着嗓子发出不堪入耳的声音,可谓将尊严都丢尽了。 看着盘中粉白相间的肉糜,他咽下口水。还差一点就能吃到了,千万不能功亏一篑。 他依偎在谢镜疏颈间,不安分蹭着他颈间光裸的皮肤,刺激他倾斜头颅,将一侧脸靠近赤狐。 由侍从打理的鬓角一丝不苟,连一根碎发都没有,一条细辫从鬓角延伸至头顶,挽入玉冠中。 鬓角后贝壳般的耳朵在墨发的衬托中极其扎眼。如果不是他侧头过来,当真没注意过。 鬼使神差间,伸出湿热的舌头,照着他那粉红色的小巧耳朵舔舐一口,身下人剧烈一抖,便立即有一只手揽住他的脑袋,将他从肩膀上推下去。 谢镜疏红着脸,揉了揉它的头,递出盛着肉糜的小碟,轻声说:“吃吧,这次我原谅你,下不为例。” 晏凤辞盯着他眼纱下双颊红晕,暗道有趣,微微挑了挑眉。 正当心生龌龊想要折辱他几句,胃中又是一片翻山倒海,赶紧抛开其他有的没的,一头扎在小瓷碟上,风卷残云般将肉糜吞食得一干二净。 看着它狼吞虎咽的模样,王义有感而发道:“有过这次教训,想必它不会再离开您的身边。” 像是被他说中心思,谢镜疏立即抬头问:“你这样认为?” “只是我的愚见,它在您身边过的是锦衣玉食的生活,一旦离开您没有鲜美肉糜可吃,旁的食物如何还能入得了眼。” “它如果是为了肉糜才留在我身边,那么早晚会有一天被比肉糜更加美味的食物吸引。”谢镜疏沉声道。 王义听出话中深意,颇感不安:“王爷……您放心,我此生不事二主。” “我没有说你。”谢镜疏知道他想歪,语气无奈道,“我只是在说丹奴,怕它有朝一日尝到更好吃的东西,便不肯留在我身边。” 王义道:“打造一架精铁笼子,将它豢养于内,便不用担心它会离开。” 谢镜疏摇头:“困兽犹斗,不是好主意。你命人将我这里收拾一下,今晚让丹奴与我一起住。” 王义应后,最后瞧了眼谢镜疏抱着狐狸,便退出门外。直到派人安排妥当,他才后知后觉刚才在王爷面前说过些什么话,忙掴了自己两嘴。 担心丹奴夜里闹出事来,除却门口站岗的侍从,又额外安排两人备用。王义整晚留心寝宫动向,担心丹奴脾气上来伤了王爷,因而睡得并不踏实。 东方既白,他早早来到门外候着,听见殿内有细微声响,便知谢镜疏已睡醒下榻。 隔着门板轻声询问他是否睡醒,得到应允后,推门而入,指挥侍从们为王爷更衣梳洗。 “轻一些。”谢镜疏坐在塌边道,脸色如常,没有因睡眠不足而面色发青。 侍从们遵了他吩咐,立马放低声音。掩上门扉。 趁着侍从忙碌的功夫,王义迅速扫视殿内寻找丹奴踪影,它既不在昨晚精心为它准备的锦绣软垫上,也不没有躲藏在犄角旮旯里面,更不在王爷怀中。 王义心生疑惑,将视线移到谢镜疏身上,余光瞥到榻上躺了一团红色的小东西。 定睛一看,丹奴躺在床榻另一侧,身下垫着玉石凉席,身体有规律的起伏,还未睡醒。 他这才明白王爷方才让他们轻一些的含义,惊讶于丹奴竟能得此厚爱,更对它刮目相看几分。 “王爷,胡先生说今日来看您的眼睛。”王义悄声道。 谢镜疏:“到例行出诊的日子了吗?” “是,距离上一次胡先生出诊差不多有一个月时间了。” “日子过的这样快,原来已经将近一个月了。”谢镜疏沉思片刻,“上个月的例银该结了,好生招待胡先生。” “请王爷放心,我自然不会亏待他。”王义恭声退下,轻轻掩上门扉。 晏凤辞悄然转醒,睁开眼便发觉自己躺在一张大床上,被褥已叠好整齐码放在一旁。 转头望向床榻另外一半,那里早就空空如也,跳下床,向卧室外走去,谢镜疏已伏在案前,正专心处理面前文书。 他凑到谢镜疏脚边,用脑袋蹭了蹭他的小腿。谢镜疏放下手中的文书,手指轻轻掠过它头顶光滑的皮毛。最终停留在那对刚刚立起力气,还微微抖动的耳朵上。 “贪睡的东西。”他低声说,语气里听不出多少责备,反而带有纵容。 晏凤辞心里哼了一声。他顺势卧倒在谢镜疏脚边,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光滑的地板,看似慵懒,实则耳朵竖的尖尖地,仔细听着殿内的动静。 很快,早膳便送了进来。谢镜疏的膳食清简,不过是几样小菜,一碗清粥。相比之下,丹奴面前那只描金小碟里的肉糜倒显得格外精致。 晏凤辞这次学乖了,没有立刻扑上去,而是先抬头看了看谢镜疏,见他微微颔首,才慢条斯理地享用起来。 倒不是他转了性子,而是吃饱后,属于人的理智和矜持稍微回来了些。 用过早膳,谢镜疏继续处理文书,王义在一旁安静执笔,按照他的要求在纸上勾画,写下文字。 晏凤辞假寐着,偷听谢镜疏与王义的对话,分析他们只言片语中的信息。 正听着,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淡淡的草药清香。 “王爷,胡先生到了。”侍从在门外通报。 谢镜疏道:“请先生进来。” 门被推开,胡云方还是上次见到的那一身装束,肩上背一个药箱。他虽满头白发,依旧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有神,丝毫看不出老态。 见到谢镜疏,恭敬地行了一礼:“参见王爷。” “先生不必多礼。”谢镜疏听见后,微微抬手,“又要劳烦先生了。” “此乃在下分内之事。”胡先生走上前,目光落在谢镜疏脚边的赤狐身上,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随即又恢复平静,“这便是王爷心得的爱宠?果然神骏非常。” 丹奴在胡先生进来的瞬间就警惕地睁开了眼,身体微微紧绷。这个大夫,给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他身上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 谢镜疏唇角微扬:“它顽皮的很,先生见笑了。”他顿了顿道,“丹奴,莫要伤了先生。” 晏凤辞心里翻了个白眼,但还是非常配合地放松了身体,只是那双狐狸眼依旧一刻不停地盯着胡先生。 胡先生笑了笑,放下药箱,开始为谢镜疏诊脉。 他将手搭在谢镜疏腕间,神情专注。无人说话,殿内安静下来。 王义紧张地看着胡先生的表情,晏凤辞也好奇地看着他,发觉胡先生骨相清俊,想来年轻时风姿不凡。 良久,胡先生收回手,沉吟片刻道:“王爷近来思虑过重,肝火有些旺,需精心调养。至于眼睛……脉络依旧淤积,汤药只能维持现状,恕在下无能。” 谢镜疏似乎早就料到这个结果,神色平常:“无妨,我早已习惯。先生尽力即可,不必挂怀。” 胡先生借用纸笔,为他开了张调理的方子,正写着,从衣袖缓缓飘落几根绒毛,轻轻掉落在地板上。 晏凤辞一直盯着他看,便注意到这几根扎眼的毛发,起身凑近,将下巴抵在地面,越看越觉得熟悉。 不同于人的毛发一般柔韧,这几根更加纤细柔软,带有细腻光泽。 他看出这不就是狐狸毛吗,他自己身上也时常掉毛,只不过掉的是赤红的毛发。 这白色的毛发,应当属于一只通身洁白的雪狐。 难道胡先生家中也养了狐狸?晏凤辞如此想着,回身跑到谢镜疏脚边,扒住他的腿,爬到怀中。 没等谢镜疏反应过来,又从他怀中跳到案板上,将文书踩在脚下,朝着胡云方叫唤。 在他的视线接触到胡云方的瞬间,胡云方躲开他的眼神,闭上双眼,像是在隐藏什么异样的情绪。 晏凤辞马上察觉出这个大夫似乎不像他表面上那么简单,他应该认识自己,或者说认识这个狐狸躯体。 深深地嗅闻过他的气味,晏凤辞就被人一把抓住后颈肉,放到地板上去了。 “丹奴你又忍不住调皮,胡先生岂是你能戏弄的,还不下去!”王义严厉骂道。 谢镜疏也没料到它忽然起了玩心,从椅子上站起,表示歉意:“先生莫怪,这小东西平日里被我纵容惯了,一时顽劣,并无冒犯之意。” 胡云方的目光再次投向丹奴,这一次,眼光灼灼,仿佛要将它看穿:“万物有灵,如此灵狐,实属罕见。” 第12章 银杏坊巧言拨千斤 入夜,窗格下洒出一片皎洁的月光,黑暗的寝殿内亮起两只泛着幽幽绿光的眼睛。 晏凤辞盘在榻上,悄悄支起脑袋,环顾四周一圈,又看了看身边沉睡的人。 谢镜疏平躺在榻上,眼前还戴着眼纱,腹部盖一条薄如蝉翼的凉被,双手置于身体两侧,胸口起伏匀称。 静悄悄跳下榻,晏凤辞竖起耳朵,警觉地观察他的动向,一边蹑手蹑脚地爬上一盏半人多高的花瓶,稍微稳住身形,便朝窗户轻巧一跃,站在窗沿之上。 月色朦胧,斜照之下,在殿内地面映出一条狐狸的影子。那影子矫健向外轻跳,便消失不见,只留得地面上一片白茫茫的月光。 晏凤辞跳出窗外,趁守夜的侍从不备躲进花丛中,绕开巡逻的侍卫爬上墙壁,站在高处,轻轻嗅闻空气中稀薄的气味。 他要找到胡云方,弄清楚他那种眼神背后到底藏有怎样的深意。 炎炎夏日天气闷热,气流不易流通,白日留下的气味并未完全消散,还是能够仅凭残留的气息辨别出胡云方离开的方向。 顺着气味,晏凤辞将目光远眺向王府外的一间屋子,那里应该就是胡先生的医馆。 墙下,有两名巡逻的侍卫手中提着灯笼,在灯光的笼罩下发现地面上映出一团黑影,他们便立即警觉,拔出腰间长刀,高声大喝道:“是谁!” 突如其来的一声,令他脚下打滑,差点从高空摔落。 他低头藏起,稍稍稳定心神后,低吟一声,便从喉间逸出一种类似于猫的叫声。 下面的侍从听了,收刀入鞘,骂道:“死猫,半夜发情,吓老子一跳。”说完,向另一块巡逻地点走去,四周重新陷入黑暗。 晏凤辞听后气得要死,见他们离开,便在墙头上气愤地直蹦跶。 蹦跶完了,想要跳出墙外,却看着黑漆漆的地面心里打怵。 只好沿着墙又走了一段,来到一片灯火璀璨的地界。探出脖子向下观望,他不知不觉中歪打正着,正好走到王府正门,墙下正是门前一座石狮子雕像。 守在门前的侍卫站的笔直,两眼望向前方,看不出倦意。 晏凤辞踩着狮子头顶,估量下面的距离应该不高,便大着胆子向下滑,将身体抻成长条。即将接近地面时,身体不够长,便半挂悬空。 后脚不沾地,前脚勾不住,最终支撑不下,后背着地,仰面摔得个四脚八叉。 细小的响声逃不过守卫的耳朵,他问:“什么声音?” 晏凤辞立即躲在石狮子后面,心跳如擂,如果他能够出汗,此时此刻必然是汗如雨下。他听到另一个人说:“我去看看。” 侍卫将手按在腰侧,压低脚步悄声向石狮子后面走去,将要拐到另一侧时,忽而被一团毛乎乎的东西糊了一脸。 双手慌忙抓住那团东西,触感肉乎乎毛茸茸的,扒在他脸上遮蔽住视线,只能看见两只透出森森绿光的眼睛。 他以为碰上了话本话中吸魂夺魄的精怪,顿时吓得哇哇大叫。 那东西似乎也被吓到,放开他,一溜烟躲进草丛中。 小队长老远就听见有人鬼哭狼嚎,铁青着脸狂奔过来,问道:“你叫什么?” “有鬼啊!”那侍卫伸出手指,颤巍巍地指向草丛。 “我看你像个鬼!”小队长朝着脸扇了一巴掌,他这才安静下来。 有了这一出,晏凤辞不敢过多逗留,借着树木掩护,朝医馆跑去。 刚跑出不过五箭之地,便闻到一股淡淡的药材香气,再向前看去,一座挂着“银杏坊”牌匾的屋子自窗中亮出点点灯光,在一众漆黑的夜里格外显眼。 晏凤辞紧贴墙根,立起双耳仔细听屋内动静,传来一阵翻书声。 难道胡先生还未睡?本想趁着他入睡悄悄潜入他的屋内一探究竟,可他此时醒着倒有些麻烦。 正思考如何能不引起他的注意进入屋子时,他已来到房屋正门,藏在一个木桶后面,打量周围一切可以潜入的入口。 恰巧,有一阵风吹来,将医馆虚掩的门吹开。 “吱呀——” 令人牙酸的声响立即引起晏凤辞的注意,他又躲在同桶后听了一会儿,见胡先生没有反应,依旧在翻阅书籍,便轻巧地从门缝中钻了进去。 屋内草药香气更浓,角落摆满各种贴着标签的瓶瓶罐罐,药橱上摆放的不是形状各异的瓷瓶就是如砖头般薄厚的医书。 桌面上一盏蜡烛正熊熊燃烧,融化的蜡液沿着烛身缓缓下淌,未流到底端便已凝固,仿佛一滴干涸的眼泪。 胡云方端坐在椅子上,借用烛光阅读一本老旧发黄的古籍,不时停留在某一页晦涩难懂之处下意识皱眉思考。 晏凤辞环顾四周,没能发现能与那几根白狐毛扯上关系的事物,别说是一只活生生的狐狸,连只狐狸皮都没有。 昏黄的灯光下,胡云方花白的两鬓倒更像那白狐毛几分。 晏凤辞怀疑白天对他产生的异样之感是自己多想,便调转方向,想从门缝出去原路返回。 刚迈出脚,只听得胡先生骤然开口:“你来了。” 难道还有其他人深夜拜访? 晏凤辞赶紧躲进角落中,呆了片刻,却并没有其他人出现。 就在他疑惑之际,胡云方再次说话,他翻书的手却没停,“出来吧,我说的就是你。” 是我?晏凤辞听闻,顿时呼吸一滞。医馆里除了他和胡云方两人,哪里还有人,他口中的这个“你”分明指的就是晏凤辞本人。 晏凤辞缓步走出,发出几道充满疑问的嘤嘤声。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知道。”胡云方轻飘飘道,“我还知道今晚你一定会来,于是特意给你留了门。” 他轻描淡写三个字,却在晏凤辞心中掀起轩然大波,他竟能听懂狐狸叫声,听得懂他说出的话。 “你竟能听懂我说话,你究竟是何人?” “我不过是个治病救人的大夫。” 晏凤辞向见他不愿说真话,回想起他不同寻常的眼神,便换了个方向问:“你认识我,对吗?” 胡云方没有回答,翻书的手却停下了,很长之后才说:“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晏凤辞起了疑心,他不是一只狐狸吗,胡云方怎么会说是一个人。 “他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儿子。” 他说一只狐狸很像他儿子?这是什么话? 晏凤辞听的不明不白,干脆跃上桌面,踢开他手中古籍,打算好好质问他几句。 胡云方缓缓抬起头,晏凤辞注意到他眼中已蓄满泪水。 “你……哭什么?”晏凤辞茫然不解问道,见他如此表情心里也是一阵愕然。 而胡云方一只手已然抚上他脸,轻轻刮挠下腮雪白色的绒毛,看似简单的动作其中蕴含的含义却已胜过千言万语。 胡云方眼含热泪,言语哽咽,他却笑着说:“吾儿羡鱼,他就是你值得以命相报的恩人吗?爹知你重情重义,爹尊重你的选择,爹好想你。”说完,泪已流了下来。 蜡烛噼啪作响,火舌明明灭灭,晏凤辞被胡云方这一番话定在桌面上,动弹不得。 羡鱼,胡羡鱼…… 他想起,家中曾来过一名男子,名叫胡羡鱼,声称是自己在十多年前赶考路上救来的狐狸,他说是特地前来为老爷当牛做马报恩的。 至于晏凤辞到底有没有救过狐狸这事,因年头太久,他早忘了。 当时,他只以为胡羡鱼得了失心疯,乱说胡话。想要撵出去时,看他长相艳丽,便留下了。但也仅仅是做一名比较养眼的家丁,除此之外别无他用。 然而,当晏凤辞重生之后,万万也没想到胡羡鱼说的竟然是真的,原来真的有狐狸报恩这事儿。 “你说以命相报?”他焦急扶住胡云方的手,问,“难不成我死后变成赤狐是因为他?” “没错,吾儿用命换你活下去,自己却魂飞魄散了。”胡云方擦干泪,叹息一声,两眼逐渐锐利,用力抓住他纤细的脚踝。 “你儿子是狐狸!”晏凤辞讶异万分,连甩开他的手都不顾得了,“那几根白毛……你,难道连你也是……” 胡云方双眼上挑放出绿光,正是双狐狸的眼睛,“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又是谁,值得羡鱼献出生命?” “哼!”晏凤辞摆出架子,将头颅高扬,颇有底气道,“本官乃当今首辅晏凤辞!” 胡云方微怔,随即变了脸色,“你想骗我?我虽是个大夫,但多年为王爷治病也略有耳闻,怎会不知当今首辅是赵之栋?真不知吾儿为什么会牺牲自己救你这个谎话连篇之人!” “你不信我?” “如何相信?” 晏凤辞:“若我是首辅,必然知道朝中众多你们不知道的内幕。” 胡云方:“我不是朝中之人,你就是告诉我,我又如何辨别真假?” “错了。”晏凤辞道,“我不是告诉你。”他卖着关子。 胡云方不解。 “靖王。”晏凤辞沉声道。 胡云方更加迷惑了。 “你既然跟在谢镜疏身边,必然了解他现在的处境艰难吧。他的亲哥既不想让他死,也不想让他活,这样一个备受压制的藩王说起来和一名囚犯差不多。” 晏凤辞狐尾轻扫,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若是想摆脱这种处境,只有我能够帮他!” “大言不惭!”胡云方训斥道。 “信不信由你。前世我帮过他一次,今生便再能帮他,这是谢镜疏摆脱当今圣上钳制的唯一一次机会。胡先生你要考虑清楚,一旦我走出医馆,便不会再有机会。” “机会难得啊~”晏凤辞语气悠哉,一边舔着爪子,一边斜眼瞥他。 这一手四两拨千斤,果然十分高妙。 胡云方紧皱着眉毛,脑海中天人交战。 第13章 晏凤辞如愿化人形 良久,胡云方抿了抿嘴道:“你是吾儿舍命救下的人,我可以选择相信你。”他旋即言语尖锐说,“你若敢对王爷心存不轨,我也有的是法子惩治你。” 晏凤辞听了,语气不快,“胡先生,你身为狐,本应与人保持距离。你却频繁与谢镜疏来往,甚至与他演戏欺骗来使,你究竟与他有何种渊源,怎的对他如此死心塌地?” 胡云方打量他片刻,思索道:“我狐族与谢家渊源深厚,不是一两句话能说的清楚,你只需知道王爷他仁心仁德便好。”他话音微顿道,“如今你占用吾儿身躯也算得上半个狐族,有些事你应当清楚。” 仅凭仁心仁德就能叫你一只狐妖甘心为他俯首称臣,未免也太过便宜。 晏凤辞虽如此想着,脸上却没表露半分,只好奇问:“你说有什么事情?” “一些对你的忠告罢了。狐族历经百年修炼,积累功德方能化为人形,如今灵气凋敝,狐族实力衰败。你借用吾儿身躯,一定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谢白先生提醒,那如今狐族现存何处?” “据我所知,原来的狐族遍布中原大地,如今……也只剩下你我二人。” 晏凤辞安慰他几句,内心一阵唏嘘,在感叹狐族衰落的同时,想到一件事关自己将来的大事,便问:“胡先生你可有籍贯?” “我是北庭府山溪县人。你问这个做什么?” “原来你是本地人……那么令郎也是了。”晏凤辞淡淡一笑,低头瞧了眼自己的身子,却用余光偷瞄胡云方,“这具身体虽然灵巧,不便说话,也无手可用,只能做一只宠物守在王爷身边。若是我能像胡先生你一样化为人形,再加上拥有籍贯,便可自荐为谋士,方便为王爷分忧。” 胡云方听懂了,尴尬笑道:“是我考虑不周。”他伸出一指置于赤狐小巧的头顶,凝神聚气,探查灵力状况。 晏凤辞站定在桌面静止不动,待到他收回手,满怀期待问:“如何?” “吾儿修炼的灵力已随他魂魄消散,好在这具身体仅剩一点灵力,应该足够你化形为人。” “能变成人便足够了。” “你随我念一句口诀,每次在心中默念此诀,即可在赤狐与人之间变化。须谨记,你的灵力不足,一炷香之内不能多次变化。” 晏凤辞焦急变回人形,连忙催促他说:“我已记下了,胡先生还是快点教我念口诀吧。” “你且听好……” 晏凤辞目不转睛地盯着胡云方,耳中仔细牢记口诀每一个字。待他说完,便紧闭双眼,在心中默念口诀。 念完最后一个字,只见烛影摇曳,满室寂静,然而却无事发生。 “胡先生?”晏凤辞翘首以盼地睁开双眼,迫不及待低头查看,却发现身上一片赤红毛发,他还是一只赤狐,“这是怎么回事?我为何没有化形为人?难道是我念错口诀?” “这……也有可能。”胡云方重复一遍口诀。 晏凤辞又试一次,还是不能变化成人。 胡云方表情也是很困惑,捋了捋胡须,靠近他身旁闻了闻,方确定道:“你喝过酒。” “没有……”晏凤辞话说出半截,突然记起来晚膳上他抢了谢镜疏的酒酿圆子吃,尴尬改口道,“算不上喝酒,只吃了一颗酒酿圆子。” 胡云方摇头,“狐族一旦喝了酒或是吃了带有酒类成分的食物,便会短暂失去法力化为原型。方才你虽念过口诀,但因酒力影响无法化形,等到酒气消散,你可再试。” 一对晶莹的眸子黯淡下来,晏凤辞后悔当时一脚踹翻食盒,叼走圆子。 可这狐狸本性一旦上来,竟是管也管不住的。 他转念一想,反正口诀已牢记于心,等待酒力消散,避开人群,有机会再试一次就是了。 与胡先生道谢后,便匆忙离开医馆。 天色擦亮,他必须在谢镜疏醒来之前赶紧回寝宫,不然叫他发现自己半夜偷偷溜出去,必定会命侍从严加看管,到那时再想偷偷跑出去就十分困难了。 一路狂奔,趁着王府门口侍卫换岗的短暂间隙,悄无声息地溜进府内,朝着寝殿的方向奔跑在长街上。 可能是时辰还早的缘故,长街上的侍从并不多,晏凤辞躲躲藏藏总算接近寝殿。 一条藕粉色的裙摆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挡住他的前路。 珠儿将手中水桶放在地上,脸上表情从惊讶逐渐转变成兴奋。 她欣喜道:“狐儿,不,丹奴,是你吗?” 晏凤辞眼见与寝宫只有一步之遥,却被挡住前路,心中焦急难当,来回踱步叫道:“快让开啊。” 珠儿听到这小狐狸叫声绵软可爱,顿时心生无限怜爱。将手上水渍在腰间擦干后,伸出双手将兀自在地上呜咽着的小东西抱在怀中,细细地为它梳理背上散乱的毛发。 “放开!我有要紧事!”晏凤辞奋力挣动。 珠儿将它抱得更紧。 这时,王义已率领六名侍从们从殿前走过,即将进入寝殿之中。 “得罪了。” 事态紧急,犹豫不得。晏凤辞情急之下,张开血盆大口,只见银光闪烁之间,一条大尾巴用力拍打在珠儿柔嫩的脸上。 他趁珠儿愣神,从她怀里跳下,打了个哈欠,快步跟在王义一行人后面。 珠儿望着小狐狸的背影,捂住心口伸出手,两眼水汪汪,喊道:“丹奴,别走!” 晏凤辞回头瞧她一眼,不解地想:这副狐狸身躯就如此吸引人吗?一个两个见到他就如同见了什么爱不释手的宝物。 侍女侍从也就算了,他能感觉出,就连谢镜疏也对这副皮囊有同样的喜爱之情。 面对一条赤狐,尚且如此,若是他化形为人,面对张美轮美奂的面孔,除了谢镜疏这个瞎子,岂不是能整座府邸的人连魂带魄一齐勾出来? 王义走过长廊,来到门前,轻叩几声,众人方才进入。 晏凤辞悄声跟在最后一名侍从的身后,百米冲刺,在门关上的前一瞬间,成功跑了进去,找到自从入住寝宫便一直未曾用过的锦绣软垫,舒舒服服地窝在上面。 昨晚一夜未睡,此刻深陷舒适软垫,睡意瞬间翻涌,不自禁闭上眼睛,昏昏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一碟混了青菜碎的肉糜摆在他面前。 吃了太久的肉,几乎要忘记青菜是什么味道,没想到王府的人还算有心,连照顾狐狸也懂得荤素搭配。 匆匆吃了两口,晏凤辞下了垫子,去寻找谢镜疏的踪影。 他不在桌案前处理文书,也没向香炉中添加香料,就连榻上也没有,想必是去军中处理事务。 谢镜疏离开的正好,估摸几个时辰过去,酒气差不多也该消散了,晏凤辞正想试一试昨晚胡先生教授他的口诀。 在心中回想一遍口诀,便聚精会神一个字一个字默念,几乎在念完的瞬间,一股奇异的炽热从头到脚快速蔓延。 不消片刻,他的视角骤然升高,就连视力也清晰许多。 狐狸尖长的吻部幻化为削尖的下颌,皮肤如白缎面般光滑,脸上鼻梁挺直,红唇微勾嘴角似笑非笑。一双修长的狐狸眼斜上挑,两条秾丽的眉毛锋利如刀,气质摄人心魄,却犹有正气。 乃是容颜昳丽而不魅,风鬟雾鬓而不妖。 纤细的四肢变化为属于人的手足,赤红的毛发则化为一席红衣包裹刚刚化为人形的身躯,衣摆自半空飘然落下,如同万丈红霞,将黯淡的寝宫染上淡淡赤红。 晏凤辞抬手,衣袖滑落露出白皙的手腕,将五指翻来覆去仔细瞧了个遍。看够后,摸上自己后颈,入手是光滑细腻的皮肤,不再是毛茸茸的蓬松触感,他才惊觉自己真的重新做回人了。 他简直激动的热泪盈眶,压制不住心底欢喜,撇开失而复得的双腿,在旷阔的地面上来回踱步,仿佛要将这一个月作为赤狐四脚行走的屈辱弥补回来。 这一走,便能看见寝宫中很多平时以狐狸的低矮视角看不见的珍奇物件。随手从书架上挑了个象牙套球,拿在手中掂量,转转悠悠将寝宫仔细看了个遍,更是将书格和书案上摆放的书册都仔细翻阅一遍。 除却大半看不懂的盲文,就是一些与朝中事务毫不相干的上疏,晏凤辞没有什么兴趣,将书册按原样放回原处。 翻找一番,没有发现什么可以利用的信息,便按照往常吃饱后去到院中散步,推门走了出去。 门前侍从原以为是王爷走出,刚要低头问好,便发觉这人身高不对,至少比王爷高出一头。心中警铃大作,抬起头打量他的面孔。 这一看,他整个人都怔住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女人,说是天仙也不为过,只一瞥,便被她灼灼光华迷住不敢再看。 这女子面生,而且从王爷寝宫里出来的,想必是王爷亲近之人。 侍从心中大喜,连忙拦住晏凤辞道:“这位姑娘,您这要去哪?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小的。” “你……我……”晏凤辞大惊失色,迅速用宽大的袖袍捂住半边脸。第一次变人太兴奋,他本该变回狐身再出来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晏凤辞如愿化人形 第14章 红衣人现身起纷纭 侍从瞥见他以袖掩面便安慰说:“姑娘不必害羞。” 晏凤辞从他开口说第一个字时,脸色就已经不对了,愣是等他说完,才怒不可遏骂道:“你说谁是姑娘?” 不同于女子的清冽声线一出口,俩人俱是愣在原地。 侍从难以置信地猛然盯着他,睁大眼睛在他浑身扫视,仿佛要烧穿一个洞。 晏凤辞则紧掩住嘴,不敢相信刚才的话是从他口中说出,这声音较之他以前的低沉声线可谓是天差地别。 从前只要他当朝一喝,群臣只有俯首跪拜,大气不敢出的份儿。 如今换了这等声线,还有谁会怕他。 侍从率先缓过神来,带着疑问的口气问:“你是男的?” 晏凤辞蹙眉道:“你难道看不出来?” 侍从摇头,“你不说,看不出来。”他又点头,“你一说,我便看出来了。” “……” 既然不是女子,那侍从也不怕越矩,猛然扣住晏凤辞手腕问:“老实交代!你潜入王府有何意图?” 晏凤辞眉毛微挑,余光中看见王义带着一个下人朝这边过来,心下便有了个污蔑谢镜疏的法子,忍不住窃喜。 他道:“不是潜入,是王爷他让我进来的,还邀我与他一同居住,每晚我们抵足而眠呢。” 晏凤辞说的确实是真话,不过是以狐狸的形态罢了。 侍从听了,五官扭曲的如同吃了酸枣子,摆手道:“不可能,你长得美是美,可王爷绝对不会喜欢男人。” 见他反应激烈,晏凤辞冷然一笑,故意激怒他道:“那为何你家王爷至今未曾娶妻,身边连个侍妾都没有,分明就是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 侍从无法反驳他的话,脸色涨成猪肝色,颤抖骂道:“你再胡说,污蔑王爷清誉,我现在就扒了你的皮!”说着,抓起笤帚朝他打去。 “有本事你就来啊。”晏凤辞早有准备,灵巧地闪身躲开,故意引他到王义的方向去。 “站住!别跑!”侍从发了狠,不管不顾追他,誓要将他按在地上打。 晏凤辞身法轻盈,在一个雕花廊柱的转弯处,猛地一闪身,便隐在了柱后。 侍从追得急,脚下猝不及防被石阶一绊,身子顿时失去平衡,惊呼着向前倾倒,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咳咳。”被撞之人清了清嗓子,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悦。 侍从抬眼看撞得人是谁,待看清撞得是王总管时,立刻倒吸一口凉气,双腿发软跪下。 王义嫌恶地撇了一眼,骂道:“此处是你能胡闹的地方?你冲撞我还好,若是冲撞了王爷,你这颗脑袋也赔不起!”王义重重地在他头上拍了两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侍从慌忙指向身后,求饶道:“王总管,是他污蔑王爷在先,我才情急之下失控撞上您。” 王义顺着他指出的方向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然后顾一周,除了几个探头探脑的下人,哪有其他人,他脸色阴沉道:“谁啊?这里哪还有别人?” 侍从冷汗直流:“王总管,他刚才还在这里,我绝对没有说谎。” “他说了什么?” “他说,他说……”侍从不敢说。 王义道:“你但说无妨。” 侍从犹犹豫豫:“王总管,他说……说王爷是断袖!” “你!”王义听了之后,险些气的背过气去,连跟在他身边的人都惶恐地瞪大眼睛。 王义喘过气,手指颤抖地指着他骂道:“你可真敢说啊!” 侍从将头压得更低,怯懦着:“不是我说的,是那个人说的。” “你说是那个人说的,他人在哪呢?你要是能给我找出你口中的那个人,我便对你既往不咎。你要是找不出,那么屁股就要受罪挨板子。” “请您等着,他一定藏在某处,等我给您把他揪出来给您看。” 王义板住脸站在原地,看他在左右两边低矮的草丛里翻找,又绕到假山里拖延半天。 他终于没有耐心,语气不佳问:“闹够了没有?” 侍从没有回答,反而从假山后边传来一声喜悦的呼唤:“找到了!我看你能藏到哪里去!” 王义闻声走过去,只见他猫着腰双手掐着一条狐狸尾巴,显然是认错了。 丹奴呲牙嘶鸣,回过身就要咬他一口,幸好他及时放开尾巴,才没被挨上一口。侍从揉搓额头很是懊恼:“怎么是你,你可有见过一个身穿红衣,面若好女的男人?” 仿佛听懂他的话,丹奴咧开嘴,狭长的眼睛好似带有笑意,从嗓子眼里挤出几声奸笑,悠闲地走了出去。 “机会我给过你了,你还有什么理由能狡辩?”王义背着手问。 “我没有狡辩,请您明鉴啊。” 王义摇头对身边下人说:“带出去,杖三十板子。” “王总管,等一下!”周围围观的众人沉默许久,有人忽然喊了一句,支支吾吾道,“他说的是真话,我也看见那个极漂亮的男子了。” 王义皱了一下眉,仍让下人将他带出去打板子。 又有一个人大喊:“我也看见了!” 有更多的侍从喊道:“他没说谎,我们都看到了,但是转眼他就消失不见……” 王义闭上眼睛,轻声细语问:“你们真的都看见了?” 众人纷纷点头,“真的都看见了。” “那你们为什么不早说!”王义猝然睁开眼睛,暴喝道,“为什么不叫侍卫来,一个两个等到那人跑掉才,如果那人是探子又或是刺客,你们担待的起吗?” 众人道:“我们真的以为那人是王爷的……因此便没有叫侍从进来。” “可真有你们的。”王义挨个点了每个人,狠狠道,“记好了,每个人打三十板子长长记性。若是有人喊疼,那么就再加十个板子。” 此事关王爷声誉,立即封锁消息,命令谁也不准提这件事。 随后紧急叫来侍卫将王府各处仔细搜查一边,连日常荒废的枯水井都有人下去检查,仍是没有发现他们口中那个人的半点影子。 王义不禁纳闷,这么多人都看见那名男子,府中却是连他的一点踪影都摸不到,这个人到底存不存在? 日暮时分,马队浩浩荡荡回到府中,谢镜疏骑马回来,身上袍服沾染上一些尘土。 由下人服侍沐浴过后,换好衣服,已在交椅上坐定,手中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清茶。 王义站在他身边,目光不时飘向他,又收回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晏凤辞好整以暇地靠在软垫上,舒舒服服地叠着脚,静静等待他们两人对话。 “今日服侍的侍从似乎身体抱恙,我能听到他口中不时发出的痛呼,你派人带他去胡先生的医馆诊治一下。”谢镜疏率先说话,看来他敏锐地察觉到侍从身上的异样。 王义说:“王爷,他们是罪有应得,被我惩治后才形状如此,您不必费心。” “我走后,府中有事发生?” 王义微微顿了顿,忐忑不安道:“侍从们说见过一名陌生男子,然而那名男子却在府中消失不见,我派人搜寻全府也没有找出他的藏身之处。” “还有这等事。”谢镜疏摩擦杯璧,沉思道,“他可曾去过哪些地方” “那下人就是我在寝宫前撞到的,他说那名陌生男子就是从您的寝宫中走出来的。” 谢镜疏吹吹茶水,百思不得其解道:“从我寝宫走出来的?我寝宫既无密牒,他来做什么?” 王义只是动了动嘴,罕见没有说话。 谢镜疏放下茶杯问:“王义你怎么了?” “王爷。”王义不知道如何开口,“我斗胆问您一句,您近来可有亲近之人?” 谢镜疏转头面对他,被他的话问晕了,不解道:“什么亲近之人?” 王义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说道:“听很多侍从说……一个面若好女的红衣男子,自称是王爷邀他入府,还与他抵足而眠。”他声音越来越低,几乎细不可闻,“甚至说王爷有断袖之癖。” “噗——”谢镜疏一口茶险些喷出,他放下茶杯,语气微妙,“哦?竟有此事?” 靠在软垫上的晏凤辞竖起了耳朵,狭长的狐狸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他倒要看看,这谢镜疏会如何应对这等污蔑。 谢镜疏非但没有动怒,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有人从我的寝宫走出,还散布这等言论。” 他抬眼看向王义,目光锐利,“你方才说,搜遍了全府也没找到人?” “是,我已命人仔细搜查过每一处角落,连房梁瓦片都未曾放过,确实不见踪影。”王义躬身回答。 “那他定然还在这寝宫附近,或者说他从未离开过。” “王爷,您是说他还藏身在寝宫?”王义背后发毛,不时向四个方向张望,又抬头仔细看过屋顶,“但我已叫人搜查过,寝宫根本没有藏人啊。” “难道……难道……”他越想越害怕。 室内一时寂静,只余烛火噼啪作响。王义自己将自己吓得不行,一直用手擦去额间冷汗。 “难道白天里还能见鬼不成?” 晏凤辞看他反应简直要笑死,又不好发出声音,只好咬住牙关辛苦忍笑。 第15章 夜色浓折颈近温存 相较于王义的惶惶不安,谢镜疏倒是不以为意,从容用过晚膳,沐浴更衣后便早早上榻。 他许是白日累了,侍从们熄灭宫灯后,便已昏沉入睡。 晏凤辞卧在锦垫上,悄然睁开一只眼睛,翻身走下垫子,踩着轻柔的步子接近床榻。 脚步短暂停留之后,身形徒然拔高,晏凤辞化为人形坐在塌边,静静地看着熟睡中的谢镜疏。 他毫无防备地躺在榻上,从整洁的衣领中延伸出光洁修长的脖颈,一直到线条流畅的下颌。 晏凤辞伏下身来,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的睡脸,目光紧盯着那眼纱,眼神仿佛穿透眼纱直达他的眼内。 晏凤辞总有他随时都会醒来的预感,然而盯了片刻,他依旧呼吸平稳,没有苏醒的迹象。 “你可真是够迟钝的,身边有人都不知道。”晏凤辞在他耳边私语。 谢镜疏没有反应。 见他如此,晏凤辞眸光微动,视线下移,扫过他脸间雪白的皮肤,来到脆弱的脖颈处,眼神骤然凶狠。 一只手从宽大的袖中探出,覆在他咽喉上,五指缓慢收紧。 随着力气逐渐增大,能清晰感受到皮肤下血管跳动越来越明显,晏凤辞知道只要他再用力些,谢镜疏这条命就是他的了。 然而没过多久,他却松开手,在白净的脖子上留下一道浅红。 他的指尖沿着光裸的皮肤滑至颈侧,挑开衣领,露出一小片常年不见天日的皮肤。 一道极浅的淡红齿痕印在上面,在雪色皮肤上显得略为扎眼。 谢镜疏身份尊贵,用的是极好的药膏,却还是不能将咬痕完全除去。该说是晏凤辞咬的太深,还是怨谢镜疏皮肤太白? 晏凤辞在那处细细摩擦片刻,想起他与王义的说词,忽然嘴角勾笑,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 贴近他,低声在他耳边说:“你当皇子时,皇宫中有那么多女人,你就没有一个看中的?反倒是有很多女人喜欢你,大到宫妃小到婢女,对你暗送秋波的女人比比皆是,你却不为所动。我看……” “你至今未纳妃,不全是因为忌惮皇帝吧。”晏凤辞眼神晦暗,语气暧昧不堪,“你求我帮你的那晚,你主动宽衣解带,情动的很,半点不像是被逼迫的,你怕不是真的喜欢男人?” 谢镜疏依旧没有反应,胸口平稳起伏,仍然沉溺在黑甜梦乡。 晏凤辞心中不免有些落差,“罢了,还没到暴露身份的时候,姑且饶你一命。” 这个平日里心思深沉的人,此刻竟没有一丝防备,如水月光洒在他脸侧,竟生出几分脆弱之感。 他不禁想问,谢镜疏白天外出去究竟干了什么,能累成这个样子。 晏凤辞与他距离太近,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紫檀香,顿感心烦气躁,支起上半身准备起身变回赤狐。临走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榻上熟睡的人,语气不屑道:“脸长得不错,可惜令我倒胃口。” 谢镜疏从睡梦中悠悠转醒,沉重的压迫感如同心口拴着一件千斤重的包袱,任由他怎样甩也甩不掉。 心口上的重压更加明显,他下意识伸手抚上那片不适之处,手心却摸到一团温热的绒团。 小脑袋顶了顶他的手,谢镜疏才知,原来是丹奴不知何时上了榻,趴在他的心口。 “下去。” 丹奴如一头蛰伏的野兽,盘踞在他胸口,无声地宣示着领地。 谢镜疏白日操劳,半夜醒来仍有倦意,语气因困意变得极轻:“丹奴别闹……” “下去,乖……”说话间,他又要睡去,却因胸口闷压再次醒了过来。 丹奴就是不下去。 谢镜疏只好半坐起来,将胸口上扰他清梦的罪魁祸首抱在怀中,一只手带着轻柔的力道,沿着脊背向下抚摸。 丹奴口中嘤咛几句,挣扎着从他怀中跳出,蹲在一旁瞪着两只幽绿的眼睛锐利地注视他。 而谢镜疏心口骤轻,双手自然滑落身体两侧,已然保持靠坐的姿势陷入睡梦之中。 清晨时分,一缕暖阳斜照,殿内气温骤升。 门外传来轻微的敲击声,王义试探问道:“王爷,您醒了?” “你们进来吧。” 王义推门而入,一道影子灵巧地躲避众人脚步,箭一般跑向外面。 “哎,丹奴你这狐狸,大清早打鸡血了?王爷,我命人将他捉回来。” “不必,随他去吧。” 晏凤辞在花丛里躲了半天,见侍从来来往往忙碌,没有一个人关心他的踪迹,才轻盈地跳上墙壁,同前日那般路线,踩着石狮子翻出王府。 落地后,左右打量一圈,躲在拐角处避开别人耳目,默念口诀化为人形。全身下上检查一遍,没有露出狐狸耳朵,也没有狐狸尾巴,自觉没有问题,这才挺直腰板,大摇大摆地走上街。 他原本不是北庭人,对北庭这片地界不甚熟悉,不知往哪里走,索性跟在一名挑着扁担的贩子身后,随他进了集市,喧嚣的叫卖声扑面而来。 晏凤辞并未感到烦躁,反而一股热意涌上眼眶,历经死亡与重生,恍如隔世,他终究是熬过来了。 无论是点心铺,水果摊,布匹铺,还是玩具摊,胭脂铺,无论是他能用的上的,还是用不上的,全都瞧上一瞧。 晏凤辞虽说当了一个多月狐狸,每日四脚着地跑得飞快,却也没忘曾经为人时行走的仪态。 他上辈子走的是官步,也就是四方步,单单几步就走出官威赫赫,仪态端方,与路上往来的平民格格不入。 更不用提他本就容姿艳丽,一袭惹眼红衣在身,顿时成为街上最为引人注目的存在。 卖炊饼的大娘眼尖,一眼就看出他并非常人,立马凑了上去,连忙将新鲜出炉的炊饼向他手里塞,“客官,热腾腾的炊饼,只要八文钱,您买两个吧。” 晏凤辞推阻开即将递到他脸上的炊饼,面带笑意,连连摆手表示拒绝。 未等他离开炊饼摊子,又被几个人拥着来到一家挂着大红灯笼的酒楼前,不由他开口,那几个人竟开始低头行礼了。 “这位贵客,看您面熟,加之仪表堂堂,气度不凡,想必是某位身份尊贵之人。您一定来莅临小店,使小店蓬荜生辉啊。” 晏凤辞身边从来不缺恭维他的人,早对这般客套话免疫,言简意赅道:“我没钱。” 那几个人一怔:“你没钱?” 晏凤辞真诚地点头。他就是一只狐狸,哪里来的钱。 其中一年长的人甩开袖子,不快道:“没钱,装的跟什么大官要员似的,白费力气。” 晏凤辞气的眉毛倒竖,心知这等商人只认钱,无心和他们争吵,转身欲走。 却被人拉住,还是刚才那个年长的,他紧紧望着晏凤辞,一改方才不耐烦的态度,满眼都是亲近讨好,“不给钱也行,只要您来就是咱们的荣幸。” 剩下几个人也纷纷点头。 晏凤辞被他看得发毛,不清楚他们为何突然改口,钻进人群摆脱他们,沿着街道一路快步奔走,很快走出集市,走进一片开阔的农田。 田中遍布一人高的庄稼,郁郁葱葱还在生长。烈日下,有一名佃农打扮的年轻人坐在地上,正用抹布擦去汗液,看见有人过来,便随意一瞥。 只一眼,他的眼神便凝固在晏凤辞身上,脸上笑容越来越大,眼中喜悦像是看见熟人一般。 “胡羡鱼!”他喊道,“好久不见,你回来了?” “你是?”晏凤辞疑惑。 朱十七用独属于庄稼汉的粗犷声线喊道:“你不过离家十多年,怎么连我都给忘了?我是十七,朱十七。” “哦……原来是十七兄。”晏凤辞迟疑道。 朱十七爽朗笑了半天,“叫什么十七兄,叫我十七就行,小鱼你不愧是在京城待过的人,连说话也文绉绉的。” 晏凤辞:“我不是胡羡鱼。” “那你还能是谁?”朱十七非常惊讶,抚了抚黝黑下巴上的胡茬,有些气愤,“难道你在京城能待久了,看不上我这种地的?” “不是,十七兄,我不是胡羡鱼,我是……”晏凤辞借口道,“我是胡羡鱼的表哥,名叫晏凤辞,字羽仪。” “没听说过。”朱十七茫然摇头。 “那你现在知道了。”晏凤辞态度很强硬。 朱十七露出怀疑的表情,将他仔细打量一遍,兀自点了点头,说服自己说,“长得很像,气质不一样,连讲话态度也不一样,一个魅,一个威。” “原来你是小鱼表哥,没听他说过。”他傻呵呵笑道,“小鱼还好吗?” 晏凤辞顿了顿,道:“他……挺好的。” “那就好,小鱼过得好我就过得好。” 晏凤辞闭了闭眼睛,深知不能再多说下去:“十七兄,我不便打扰,就此告辞。” 朱十七摆手道:“走吧,走吧,我也该干活喽。” 他光着上身,一声不吭地扛起锄头,任由滚烫的太阳晒在他黑黝黝的背上,脚下踩着褪了色的草鞋,没入绿油油的庄稼地里去了。 第16章 赤骏马绝尘携帝书 王府前飞驰而来一匹枣红色骏马,骑马人一身官服,发丝凌乱。他顾不得休整,把马交给侍卫后,小心地护住一个用明黄绸缎包裹的小盒。 晏凤辞原路返回,远远观望到王府这边的情形,便知是特使送信。他现在还没打算回王府,脚下一拐,向着医馆的方向走去。 医馆院中遍地摆着装满药材的簸箕,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叫不出名称的草药在太阳的烘烤下,晒干水分,那股夹杂辛辣的草药味更浓。 晏凤辞小心踮起脚尖,踩着簸箕间的缝隙,勉强走到挂着银杏坊门前。 医馆中尚有看病的人,胡云方正全神贯注为患者把脉,听到有人来,连头也没回,习以为常道:“这位患者请稍等片刻,若是站不住可进屋里歇歇脚。” 地上也不知晒的是什么药材,辛辣涩苦,比起方才刚进来院中的味道更浓,直叫人喘不上来气,晏凤辞用袖子遮掩口鼻,那股强烈的味道仍然直直地钻进他的鼻子。 恐怕再呆在此处,怕不是这身衣服都要腌入味了。 他果断选择远离这几张簸箕,快步进入到银杏坊内,只看到两张乌黑发亮的长板凳,看病的患者坐在一张上,胡云方坐在他对面的一张长板凳一端。 晏凤辞嫌弃地瞧了那板凳一眼,用手指擦过板凳表面,发现并没有灰尘,才撩起下摆挨着胡云方坐下,又拿起面前茶壶,为自己倒了杯水。 喝了一口,是白水,索然无味。晏凤辞皱着眉头将杯子放回原处。 晏凤辞心道,胡云方为靖王服务,平时也有患者上门,按理说报酬应该不少,怎么生活如此节省,连茶叶也没有。 再瞧了瞧他衣着,一身麻布衣裳,朴实无华。 胡云方号完脉,取一张宣纸,在上面开出方子,又拿着药方从头至尾看过一遍。 “你患的是顽疾,这副方子不能除根,只能按日吃药缓解。你需要卧床休息,不可再干体力活。” 患者一脸病容,为难道:“我家中还有一个老娘和一个刚会走路的孩子要照顾,孩子他娘走的早,全靠我忙里忙外。我家世代以种地为生,我若是不能再下地干活,全家都要挨饿。胡先生,麻烦您再帮我开一副不需要休息,只喝药就行的方子吧。” 胡云方看着他道:“你的病根就出在过度劳累上,就算有能够彻底治好这病的方子,你也要卧床休息。” “那可不行啊,全家老小还等着我吃饭呢。”患者慌了神,声音都有些颤抖,“挨饿还算小事,若是今年没有粮食可卖,交不起田税,便要被官府抓去坐牢。” 胡云方叹了口气,用手擦了擦那张墨迹未干的纸道:“你就按照我的医嘱来做,先养养身体,把病养好,再考虑交田税的事。” 他起身抓药,随后拉开抽屉,拿出两锭银子,一同交给患者,“你家中若是实在有困难,我可以暂时资助你些银两以解燃眉之急。” 患者大吃一惊,双手推拒:“这怎么可以?先生免费给我看病已是有恩,现在又拿银子给我,我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都是同乡,你拿就是了。”胡云方一下攥住他的手,将银子硬塞在他手中。 “……多谢!”患者满眼热泪,牢牢攥紧银子,千恩万谢后才离开。 晏凤辞静静坐在一旁,看明白胡云方为何一身麻衣,为何喝水连茶叶也没有。 “胡先生,你辛苦得来的银子就这么给了别人,你难道不心疼吗?” 胡云方淡然回答:“钱财与我是身外之物,我要银子无用,不如给比我更加需要它的人。” “原来你们狐族都是如此善良吗,看来民间话本上描绘的狐妖害人的故事也不是完全属实。” 听到他说‘狐族’两个字,胡云方立刻警觉,锐利的目光射过来,但在看到身边坐着的人,目光瞬间柔和下来,柔声唤道:“吾儿……” 晏凤辞顶着胡羡鱼的脸,垂下眼帘,摇了摇头。 胡云方想起这个壳子里现在住的是谁的灵魂,提高声音说:“晏凤辞,看来你成功化为人形了。” “没错,多亏你教给我的那句口诀,我在王府可以随时化形。” “王府中可有人知道你的身份?” “王府中无人知道我是谁,但今日有人称呼我为,”晏凤辞停顿片刻道,“胡羡鱼。” “你不满意吾儿的名字?”胡云方语气有一丝不快。 晏凤辞语气恭谦道:“胡羡鱼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亏欠他一条命,哪里会有不满?” “你知道就好。”胡云方点了点头。 晏凤辞听出他语气有所缓和,便见缝插针:“只是……今日有名自称朱十七的佃农一眼认出我是胡羡鱼,并且语气颇为熟悉,我怕暴露狐族身份,便自称为胡羡鱼的表哥。” 胡云方哦了一声,“朱十七啊,他和吾儿一起长大,自然轻易就能认出。” 晏凤辞道:“因此你以后就将我看成你的侄子,直接叫我晏凤辞就好。” 胡云方狐疑地望着他:“编一个谎言需要一千个谎来圆,我叫你这个名字倒是可以,但能瞒得住谁呢?各家各户人员均有户籍在册,到时查出你不是我的侄子,你又该如何做?” 晏凤辞眼睛眨了眨,沉思片刻,“我与胡羡鱼脾气性格差距甚大,朱十七细看后也能分辨出我俩的不同之处,恐怕以后出现更多纰漏,不如干脆就说是两个人。” 胡云方不禁点头:“你想的倒是仔细。” “胡先生,还请你将我以侄子的身份引荐给谢王爷。” 他转头看向晏凤辞,“以何种理由?我需要一个契机。” 晏凤辞笑的高深莫测:“契机已在眼前。”他抬手指向外面,“看到那匹马了吗?那是驿站特有的快马,不是重要来信不会特地启用,而靖王处境尴尬,朝中人多避之,谁又会给他写信?” 胡先生盯着他指出的方向,忽然想到什么,猛然回头道:“难道是圣上?” “正是。靖王重病一个多月还没有薨的消息,想必圣上已起了疑心,那封信便是来试探他的。”晏凤辞起身,整理好下摆,“风波将至,该是我出现的时候了。” 花园中,五人站成一排,在一丛被修剪的七零八落的名贵牡丹花前低下头。 王义在他们面前背着手,来回踱着步子,面色阴沉,正欲发作时,有人慌慌张张跑过来。 “王总管!”王府正门值守的侍卫道,“京中特使求见!” 王义听闻消息,脸色铁青:“京中特使不是才走一个月有余,怎么又来了?他们一共几个人?” “回王总管,只有一个人,说是圣上亲笔书信,要王爷亲自迎接。” “先带他到厢房休息,告诉他王爷马上就来。” 话音刚落,王义撒开步子就跑,奔到寝宫去,连礼节也顾不得,用力推开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王爷,不好了,特使带圣上书信过来,要您亲自接见。” 谢镜疏合上书页,摆放在一侧,似乎早有预料,“也该来了。” 王义问:“您要见他?他这是要亲眼见见您,通过特使传口信呢。” “不可不见,特使来访必须要见。若是不见,不只是失礼这么简单,皇兄必定更加对我心生嫌隙。” “可是您要是见了特使,特使见您面色如常,如何解释病重这事?”王义担忧。 谢镜疏只淡淡道:“去把冬天穿的大氅拿来。” “啊?”王义愣了,随后便明白过来他的用意,急忙说,“这万万不可,您会中暑的。” 谢镜疏:“没有好的法子,我也不会出此下策。无妨,我能忍。” 见自家王爷心意已决,说什么也没用,只好将厚重的大氅披在他身上,又换上冬日里的棉衣,棉鞋。 忙完后,王义自己身上全是汗,谢镜疏脸上更是一片潮湿。又拿了白粉在他脸上铺了厚厚一层,总算是看不出来出汗的痕迹,完完全全是一张没有血色苍白的脸,别提有多怪异。 这么一看,任谁都觉得谢镜疏有病,而且病的不轻。 “这……”王义搀扶着他,看着他自污的形象欲言又止。 “怎么了?” 王义略微犹豫:“您这法子确实有用……” 谢镜疏催促道:“那快走吧。” “……是。” 厢房内,桌上摆的精致糕点和茶水一口也没碰,特使用指节一下下敲击桌面,不耐烦问:“靖王还没有来吗?” “王爷他身体不便,您请稍等。”侍从低下腰,极为小心地说。后面有人向他耳语几句,便立刻抬起上身道,“大人,王爷来了。” 特使立即起来站直,将包裹着明黄色绸缎的小盒双手捧在胸前,仔细打量由王义牵着的那人。 眯成一道缝的双眼,一看见他那身冬日打扮,倏然瞪大了。特使不由得大吃一惊,关切问道:“靖王爷,您这是……您穿这么多不会热吗?” 谢镜疏身上哆哆嗦嗦,就连说话声仿佛也打着颤儿:“不劳特使挂心,我大病未愈,气血两虚,炎炎夏日也会觉得冷,只有穿上最厚的衣裳才好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赤骏马绝尘携帝书 第17章 御笔信关切藏杀机 特使越看他一身大氅越觉得燥热,额头上也流出汗来,收回目光索性不去看他,语气夹杂些丝怜悯:“君臣之礼不可废,在下速战速决,走个过场,好让您早些回去休息。” “有劳特使远道而来,一路上辛苦了。”谢镜疏作揖。 那特使侧过身子并回礼,将手上小盒双手交于谢镜疏:“您且拿好了,在下奉陛下之命,特来向王爷问安。” 谢镜疏接过盒子时双手徒然一抖,仿佛拿不住盒子,强稳住声线问道:“皇兄龙体可好?” 特使将他的异常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从他身上移开视线,亲切地咧开笑容寒暄道:“王爷挂心,陛下一切安好。前些日子陛下还与近侍说起昔日与王爷一同涉猎的时光呢。” 谢镜疏掩住嘴低低咳嗽一声:“皇兄日理万机,百忙中竟能想起当年往事,臣弟受宠若惊。” 该办的事办完了,特使不再逗留,又说了几句话便转身便告别:“那您赶紧回房休息,在下这就走了。”骑着快马沿着大街奔出。 厢房的门一关上,谢镜疏挺直的脊梁便瞬间松垮下来,幸亏有王义在一旁搀扶,险些瘫软在地。 厚重的大氅和棉衣早已被冷汗浸透,他脸上那层厚厚的白粉颜色发暗,似乎特使再晚走片刻,便会有汗液流下将白粉冲开,将伪装暴露在特使眼里。 “这是何必呢,瞧您这汗出的,我帮您把衣服脱了。”王义扶他坐下,将他身上大氅,棉衣棉鞋全部脱掉。又唤来侍从端来一盆冰水,将浸在里面的丝巾拧干,将他脸上那层被汗液冲洗的白粉擦掉。 谢镜疏此时脸色与那白粉差不多,苍白没有血色,只在双颊上浮现出道不自然的红潮。 嘴唇干裂,即便用水润过,也还是透着病态。 他用一只手捂住额头柱在桌上,整个身体凭那一点支撑勉强坐正。 王义看出他的疲惫,便轻声询问:“王爷,此处坐着不舒服,我带您回去休息吧。” 谢镜疏沉默着,就这样坐了片刻,才修养出几分开口的力气:“王义,你说我能瞒过皇兄吗?” 王义忙道:“王爷您放心吧,我一直在观察那特使,他一看到您身上衣服,头上就开始出汗,想必是感同身受,对您重病这事深信不疑。” “特使相信是一回事,皇兄好不好相信又是另一回事。” 王义叹气道:“您说的是。” 谢镜疏捏着鼻梁,额头间汗**,问:“特使带来的那盒子在哪?” “在您手边。” “你替我打开它。” “是。”王义小心将包裹在外面的绸缎一层层揭开,取出一只花纹繁复的紫檀木小盒,打开盒子,里面便有一张加盖朱批的信封,信封的正面写着“王弟亲启”这几个字。 他请示问:“王爷,信封上的字是叫您亲自打开呢。” 谢镜疏斩钉截铁道:“不必理会。” 小心启开信封,取出里面一张写满字的宣纸,对着字面吹了口气,将信展平。 听见纸张展开的声响,谢镜疏不由得苦笑:“这封信内容我不必听,都知道是什么内容。表明上无非是兄友弟恭那一套,可字里行间都是掩饰不住的算计和猜疑。” 王义也是双眉倒竖,愤愤不平道:“您现在无权无势,就连齐梁霄都敢挑衅,为何他就不能放您一条生路?” “生路?只怕是越来越没有生路。” 王义将信窝成一团,仿佛那不是当今皇帝的亲笔信,而是随随便便一张废稿:“那这封信不读了,您也不用费心听了。” “我知你也恨他,”谢镜疏责怪他道:“但不可意气用事,你念吧,念完我也好写回信。” 王义又将纸团徐徐展开,吹平,不情不愿地从头开始念起—— “贤弟镜疏,听闻你身体抱恙,朕心甚为关切,特遣使臣前去探望。你的病情如何?北庭偏远可有良医?若有任何需要,可直接上奏与朕……” “……此外,朕想到一法,或对你有益。民间素有冲喜之说,虽不可全信,但府中添一桩喜事,可能对病情恢复有益处。你可考虑在宗室或者良家中,挑选一位贤淑女子,纳为妃嫔。此事由你自行斟酌,若你有意,朕可亲自下旨为你赐婚。若你觉得不妥,不必勉强,专心调养身体为首要。望你安心静养,早日痊愈……” 王义将信念完,脸上愤懑更甚:“黄鼠狼给鸡拜年,信上说的话比唱的都好听,什么甚为关心,实际上巴不得盼着您死。他又问是否纳妃,他这是什么意思,他不是最忌惮您开枝散叶吗,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王义想到什么,惊叹说:“难道,圣上想以纳妃为名,往您的身边安插眼线不成?” 谢镜疏突然笑了,那笑容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脆弱,“不是眼线。他这是试探,试探我是否有联姻结盟,积蓄势力的心思。若是我应下,皇兄便会认为我有谋逆之心,接下来的手段只会更难应付。但若我拒绝,他又会觉得我故意疏远,心生芥蒂。” 王义将手中信纸掐紧,忐忑道:“怎样选择都不行,那我们该如何回信?” “切不可应下,只能继续以病体沉疴为由拒绝。” “可是这样,他会不会以为您是在以病推脱,反而疑心更重?” “他会疑心,但他暂时没有理由找出破绽。”谢镜疏的声音低沉下去,耗尽最后一点力气,艰难道,“我需要更多的时间,仅凭我一人,还是不足以抗衡皇帝。我只能尽最大努力活下去,保全府中所有人的性命。” 他的话逐渐微弱,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王义连忙扔下信纸,上前扶住他,触手一片冷汗。 他惊觉,王爷这是中暑了。 “快!快扶王爷回寝殿,把冰盆准备好一同端过来!”王义的声音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指挥着侍从。 一行人簇拥着谢镜疏,几乎是跑着回到了寝殿。 侍从在一旁为他打着扇子,用丝巾沾着冰水擦拭他的身体降温。殿内依次摆上几个冰盆,驱赶走热气,将闷热的殿内带来一丝凉意。 谢镜疏靠在塌上,胸口缓慢起伏,双眼紧闭,嘴唇干裂。 王义跪在塌边,将手背轻轻贴在他的额头上,滚烫的温度几乎叫他跳起:“王爷,您坚持住,我马上叫胡先生过来!” 谢镜疏气若游丝,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动了动眼皮,连带着纤细的睫毛微微颤动。 不过半盏茶时间,胡云方已背着药箱,急急奔跑进进王府。在他身后还跟着一名陌生男子,那人却是不急,缓缓迈着步履,神态悠然。 侍卫见他是与胡先生一同而来的,便没有拦住他,放他进去了。见到第一面,大家不知怎么的对这位生面孔生出些莫名的好感,忍不住回头瞥他一眼,复又收回眼神,继续站岗。 王义拉着他,两人一同进了寝宫。 “方才王爷穿的太多许是中暑,你快过来看看。” 侍从搬来一把椅子,胡云方先是摸了摸谢镜疏裸露在外的皮肤,便已将眉头夹得极深,随后马上坐在椅子上为他诊脉。 王义站在塌边心急如焚,又不敢打扰他诊病,见胡云方诊完脉,将那只手放回榻上时,便忍不住询问:“胡先生,怎么样?” 胡云方瞪他一眼,取来纸笔快速写下药方,交给他说:“按照这付方子熬药,快点熬,熬完立刻端上来,片刻不得耽误!” 王义一听他语气,便知谢镜疏病情严重。也煞白了脸,拿着那方子,匆匆跑到厨房,没叫任何人帮忙,自己亲手熬好了汤药,送到寝宫。 此时,胡云方已将一根根针灸收于布包之中,示意他将汤药放在塌边几案。 塌上的纱幔应是在胡云方医治时放下的,隔着半透明的细纱,王义看出谢镜疏脸色还是有些苍白,脸颊不正常的绯红已消下去,嘴唇微微有了血色。 他顿感心安,欣慰道:“您可真是医术高明,王爷他看起来好多了。”他端着药碗,一手把持汤匙,“胡先生请您让让,好让我喂王爷喝药。” 胡云方只说:“王总管,你把碗放下就行,喂药这种简单的小事就不必劳烦你了。一个连主子都照顾不好的内侍,我怎能放心将活交给他?” 王义搅动汤药的手顿住了,他红着眼眶自责:“这件事确实责任在我,是我没有劝阻王爷,让王爷遭了这么大的罪……” 身边有人趁着他说话的功夫,已将他手中药碗转移到自己手里,王义怔然转过头望去。 只见那人俊美绝伦,身材欣长,内搭白色道袍,外披一件赤红色比甲,正眉目含笑地看着自己。 王义愕然,“你是何人,如何进来的?”在他面上看来看去,虽不认识他,却总觉得有种熟悉的感觉。 那人答道:“在下晏凤辞,听闻王爷身体有恙,便随叔父一同前来。” “胡先生,你有侄子?”王义还在疑惑,胡云方招手叫晏凤辞赶紧过来,他拾起汤勺置于谢镜疏唇上:“有什么话待会再说,别耽误王爷喝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御笔信关切藏杀机 第18章 凤鸣岐山辞采华茂 药液顺着双唇间的缝隙流进口中,喉咙反射性地上下吞咽将积蓄在口中的液体咽下,溢出的药液顺着嘴角滑下,留下一道浅褐色水痕,胡云方拿出手帕将那道痕赶在滴到榻上前擦掉。 他一只手持汤勺喂药的姿势不太方便,便起身让晏凤辞坐在榻前一勺一勺喂谢镜疏喝药。 晏凤辞撩开纱幔,深深看过谢镜疏一眼,故意将小勺盛满汤药,不吹一下,便将冒着热气的勺子送到他嘴边。 胡云方两指捏住勺柄,硬生生将小勺稳稳地放回碗里,用眼神警告晏凤辞:“你也不会吹一吹,哪有人将刚熬好的汤药直接喂给人喝的?” “我这就吹凉再喂给王爷喝。”晏凤辞粲然微笑,又舀出一勺,放在嘴边吹凉,递到谢镜疏唇边。 不过刚送到嘴边,晏凤辞便抬手一挥,大有一起将药液尽数倒入他口中的意思,转头看到胡云方还在身旁,才逐渐抬起勺子,一点点将药液度到谢镜疏口中。 胡云方轻咳一声,“晏凤辞,你用心些。” “叔父放心。”他嘴上答应的好听,实际上干起来有不像他答应的那么好,总是在某个地方出问题。不是喂的药液太多溢出,就是药液太热将谢镜疏烫的直挑动眉毛。 “你走开,我来。”胡云方看不过去,上来就要拿药碗,被晏凤辞闪躲过去。 晏凤辞护着碗,像是在护着什么宝物:“叔父您去歇着吧,我再仔细一点就是了。” 胡云方无奈地摇了摇头。 好在他这句话说完,便没再出现任何问题,开始认真喂起谢镜疏。 盛一勺适量的药液,放在嘴边细细吹凉,轻轻地将洁白的勺子搁置在他柔软的唇上,顶开一道浅缝,手中匀称发力,将那两片微有血色的唇肉染上浅褐色。 慢慢地,一碗药便差不多见底,将碗倾斜,倒出最后一勺。 谢镜疏喝了那最后一勺,眉毛微蹙,显然是被这一点药液底子苦到。 王义在后面看得也是十分焦急,恨不得自己上手,又恐遭到胡云方训斥,忍到喂完药,才将胡云方引到外面与他说话。 喝过汤药,谢镜疏状态好了很多,呼吸逐渐平稳,苍白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红润起来,体温也不似方才那般热。 为了方便擦汗,眼前白纱已摘取下来,放置在一旁几案上。 他不带眼纱的模样真是少见,晏凤辞身体向他前倾,饶有兴趣地观察他双眼。 眼周那一圈皮肤即便藏于纱下,与脸上其他部位的皮肤颜色一致,没有被烈日晒出一道滑稽的印子。 也对,谢镜疏没有特殊情况,一般不出门,太阳自然也就晒不到他。 晏凤辞正盯着他的双眼,忽然发觉他的睫毛一阵阵颤抖,仿佛折了翅膀的蝶在死命挣扎。他好像要醒来了。 正常人从昏迷中醒来,一般首先会睁开双眼,然后打量四周。但对于谢镜疏这个盲人,他醒来也会同常人一般睁开那双眼睛吗?或是干脆逼着眼睛仅凭双耳探查周围声响? 晏凤辞突然很好奇,视线一刻不离他脸间,追寻那两只忽闪的睫羽,几乎看得入迷。 “胡先生,王爷他状况如何?” “喝过药便无大碍。” 胡云方瞥向他,语气骤变,带着怒气道:“若我再晚来片刻,便是神仙也救不了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王爷好端端的会中暑?” 王义听闻倒吸一口凉气,面露难色说:“胡先生,这件事本来不应该和您说的,不过您待王爷极好,又是太后亲自安排在身边的良医,我便如实交代给您。” 胡云方神色凝重,问道:“什么事这样严重,可与王爷患上暑症有关系?” 王义点头,将特使传皇帝书信的事,还有王爷穿冬衣在特使面前称病的事一五一十全部与他说了。 胡云方听后,才知是他错怪王义,躬身赔罪:“原来是这样患上的暑证,先前我说你照顾不周是我失言了。” “胡先生,您这是干什么?您救了王爷,不但是王爷的恩人,而且还是整个王府的恩人,您快请起,我受不起如此大礼。” 王义连忙扶起他,两人将要回到殿内时,看见塌前那人低头注视王爷,便问胡云方道:“那人真是你的侄子?” 王义中觉得胡先生周身沉稳的气质与那个人浑身透出的狡猾之感不搭调。 “我为何要骗你?”胡先生踏上台阶,悬于檐廊上的铜铃发出脆响。 “不瞒您说,我总觉得我好像在哪见过他,但是仔细回想过,又没有人能与他的长相对上号。” 胡云方脚步微顿,便知王义所说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他身为狐族,能够在府中第一时间发现赤狐的气息,而王义身为一介凡人,不知那赤狐就是晏凤辞,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实属正常。 他解释说:“家侄本与犬子一同在京城贵人家中做事,前几日忽然回来说是要向我学习医术,我便答应他,一有诊疗就将他带在身边。所以王总管,你身在北庭王府,是不可能见过家侄的。” 王义没怀疑他的话,思量片刻说:“可能确实是我记错了。”也跟着胡云方走进殿内。 晏凤辞没能亲眼看见谢镜疏醒来,他一听见铃响,立即从椅子上站起,便见到王义和胡云方进来。他声音悠扬悦耳,尾音上扬叫道:“叔父,王爷他好像要醒了。” 果然,伴随他的话音刚落,床榻上传来一声充满疑惑的鼻音。 “是谁在说话?王义在哪?”谢镜疏从昏迷中醒来,说话声仍很虚弱。 他紧闭双眼,伸出一只胳膊胡乱在空中挥舞,抓住放下的纱幔,就要借力坐起。 “王爷,我在这!”王义即答,忙小步跑上前,扶住他的胳膊,帮他躺回床榻,“您方才中暑很严重,全仰赖胡先生医术高明,才将您救回来。方才说话的正是胡先生的侄子。这回您刚醒身子虚弱,再多休息一会吧。” 谢镜疏转动头颅,不知在对哪个方向说话:“胡先生在吗?” 胡云方和蔼说:“王爷,我在。” 他不顾王义阻拦,撑起半个身体,对着胡云方的方向作一揖,“多谢先生相救,我不便下地亲自为先生道谢,只好略施薄礼。” “不敢当。都是些我该做的,您如有需要,我随时候命。”胡云方回礼。 “王义,临走前给先生拿些银两。” “是。” 胡云方摆手推拒道:“哎,要不得,要不得……” 王义也劝说他:“你就拿着吧。” “要不得……” …… 晏凤辞见他们左一句右一句说客套话,听的头都大了,干脆插嘴道:“叔父,您拿着吧,这银子是王爷对您医术的认可,莫要辜负王爷一片好意。” 胡云方瞪他一眼,语气严肃:“晏凤辞,你不要管,我自有打算。” 谢镜疏捕捉到他的名字,重复道:“晏凤辞……”这三个字说的极慢,似乎在慢慢品味名字背后蕴藏的含义,“凤鸣岐山,辞采华茂。好名字。” 晏凤辞愣在原地,略有恍惚,他仿佛回到与二皇子相识的那一场晚宴上。 谢镜疏当年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后也是这般……甚至连含义都说的一模一样。 胡云方见他不说话,便替他回答:“您言重了。家侄能得您赏识,是他的荣幸。” 晏凤辞的思绪从过往飘回来,作揖谢礼道:“在下晏凤辞,谢王爷夸赞。” 谢镜疏沉声道:“胡先生,不要再推脱了,您救了我,这些银子本该是您的报酬。” 胡云方不甚感激:“多谢王爷!” 谢镜疏问晏凤辞:“你是胡先生的侄儿,可懂医术?” 晏凤辞回答:“回王爷,在下……略懂,正同叔父学习呢。” “不错。”谢镜疏点点头。 王义看时候差不多了,便领着两人出去,合上门扉后,转头说道:“胡先生,您慢走。” 他从侍从手中接过一个沉甸甸的红布包,“自王爷来到北庭,便多受您照顾,这一百两银子不成敬意。” 胡云方不太想拿,但他方才答应过,便不能食言,将红布包放置置于药箱中,缓步走出王府。晏凤辞跟在他身后。 王义停留在原地,望着胡云方远去的挺拔背影,从心底里佩服他的傲然风骨,不自觉肃然起敬。 慢慢回过神来,他忽然觉得今日府中清净,像是缺了点什么,比如一条赤红色的小东西。 他一拍脑门,蓦然想起确实一天没看见丹奴了,从早上它跑出寝宫,便不见身影。 这狐狸平时嚣张跋扈惯了,怎么突然消停了? 它能去哪?王义头脑里产生了个不好的念头,该不会是掉进井里,出不来了吧? 这该如何交代? “你们今日看见丹奴了吗!”那侍从在他身边站的好好的,被他突然大声吼吓得一抖。 侍从思考片刻,颤巍巍回道:“回王总管,没看见。” “快快快!”王义眼睛睁得如铜铃一般大,“再找些人,你们快去寻丹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凤鸣岐山辞采华茂 第19章 狡丹奴衔信布迷局 在王义焦头烂额满王府寻找丹奴时,谁也不曾注意到案几上那张由特使带来的书信已经不翼而飞。 晏凤辞跟随胡云方回到医馆,坐在长凳上在衣袖中掏出一团纸。 “唰——” 一张皱皱巴巴的宣纸在手中抖开,晏凤辞仔细抚平褶皱,从头开始默读。 然而才看第一个字,晏凤辞便轻“嗯”一声,凝神细看那笔墨走势,心中疑云渐起。 这字笔力遒劲,风骨内蕴,一股桀骜清韵透纸而出,绝非寻常人所能书写。 虽说当今天子自非凡俗,但晏凤辞曾见过他写下的字,与这纸上的字迹相比,非但毫无相似,简直是天差地别。 而这纸上的字体,总叫他有种熟悉之感,仿佛就在眼前划过。 他细细回想,忽然发觉这张纸上的字体不就是名满京城,大名鼎鼎的“子书体”吗? 子书体,源于翰林学士,书法大家子书筹。 当年晏凤辞也曾慕名登门,求过他几幅墨宝珍藏。 看来,这封信根本就不是皇帝亲手写的,而是找子书筹代笔的。 晏凤辞明白了,皇帝就是仗着谢镜疏看不见,身边的内侍不懂书法,随便找个人糊弄一下他罢了。 他不由得轻笑,这帝王家的兄弟情谊,可真是不值钱。 抖了抖信纸,继续向下看去,更加确定这封信就是出自子书筹的手笔,虽然他故意伪装了笔锋走势,还是难掩风韵。 至于信中内容,他读过后,便觉得皇帝还算有两把刷子,因为这是一条典型的阳谋。 无论谢镜疏作何选择,结局都不会好过。皇帝总有借口压制他,正如阳谋之所以难解,在于它摆在明处,却令人进退两难。谢镜疏最多只能择其轻者暂缓危机,却绝无可能彻底打消皇帝的念头。 读完最后一个字,晏凤辞已经想到对策,轻轻抖了抖宣纸,唇角微微一笑。 将宣纸折好,当空一抛。 纸页翩然落下的刹那,晏凤辞已化作一只赤狐,灵巧跃起,衔住信纸,随后摇着尾巴,旁若无人地踱出了医馆。 胡云方将院中晾晒的草药堆叠在一起,转头便看见它嘴里叼着东西走出来。 “你嘴里是什么东西?” “皇帝的亲笔信。” “你就这么叼着,不会被人看出端倪?” “我就是要让别人看出这封信被人动过。” 胡云方手中动作一顿,面露不解:“这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何要这么做?” “胡先生,我正想请教,”赤狐口不能言,意念却清晰传来,“靖王府中所有侍从皆是内监,可他们为何都穿着寻常侍从的服饰?” 胡云方摇头道:“我也不是非常清楚,自我认识王爷起,他的身边便是如此安排。” “哦。”晏凤辞甩了甩尾巴,若有所思。 胡云方反问:“怎么,这有什么问题?” “您不觉得靖王府中有些过于安静了吗?” “你怀疑府中有探子?” 晏凤辞一口咬定:“不是怀疑,是肯定有探子。” “侍从们各个忠心耿耿,守口如瓶,若是真有探子,为何皇帝还要亲自写信询问病情,这人为何不直接戳破?” “也许他还在摇摆。” 胡云方道:“你要何时入局?” “现在还不是时候,如果我此时以谋士自荐,必定会被探子报给朝廷。” 胡云方点头:“现在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王义扒着水井的边缘,向里面仔细张望,半个身子几乎要探进去。一旁两个人拉住他,生怕他真的掉进去。 “王总管,找到了,它在这呢!” “在哪呢?”王义闻言,急忙朝他的方向跑过来。 侍从指向东门一处生长着茂盛草木的角落,“丹奴就藏在里面,可它不肯出来。” “不出来,这可不像它的性子。”王义慢慢靠近草丛,伏下身子,向里面一看,果然看见一条拖在地上的尾巴。 他嘬唇发出逗弄的声响,试图吸引丹奴的注意。 果然,丹奴调转方向,从草丛中探出半个鼻子,在空气中轻轻嗅了嗅,却又钻进草丛里面,这下连它的尾巴也看不见了。 王义有心下生疑,回头扫视一眼身后的侍从们,问道:“你们是不是欺负它了?怎么它一见你们就躲?” “没有啊,属下也不清楚。我们看到它时,它就躲在里面。” 王义不打算问那么多,既然丹奴已经找到,没掉到井中或是坑里,那便是万幸。 他轻轻呼唤丹奴的名字,一边走近,轻手轻脚地拨开草丛,将它抓了出来。 “咦?”王义发现丹奴口中叼着东西,伸手取下那张皱皱巴巴的纸张,展开来看,顿时神情一凛,急忙将信折好收起。 “这是你们谁干的?”他双目圆睁,将面前侍从扫视一遍,厉声道,“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侍从们低头看地,鸦雀无声。 “这是皇上的亲笔书信,你们也敢偷!” 侍从们面面相觑,脸上尽是困惑表情,“我们没有偷啊,丹奴一直躲在里面,我们毫不知情它还叼着东西。” “那这是什么?”王义猛然一甩袖子。 众侍从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封信明显被人叠整齐,难道是丹奴叠的?它有手吗?” 众人目光不约而同望向一旁赤狐,瞅了瞅它两只纤细的前爪,纷纷摇了摇头。 “回王总管,丹奴没有手。” “这不就对了!是你们谁干的,赶紧站出来,我还可以给你们一次机会。待会到了王爷那里,就别指望我会替你们求情了。”王义的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巡睃,希望看出一点蛛丝马迹。 所有人都垂下头,神色恭谨,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谁也不承认是吧!” 王义怒哼一声,脚下生风,将他们抛在脑后,径直向寝宫走去。 丹奴迈着轻盈的步伐,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 谢镜疏斜倚在榻上,面色微微有了血色,他接过那张纸,在褶皱处轻轻摩挲。 王义候在一旁道:“不知道是哪个胆大包天,手脚不干净的蠢贼偷走圣上的亲笔信,还仔细叠好让丹奴叼了去。” 谢镜疏眉头紧皱,似乎不太相信:“王府中全部内侍都是我带来的人,忠心耿耿,别无二心,怎么会有人偷东西,偷的还是一封信?” “按理说不会发生这种事,可我确实在丹奴口中找到这封信,信上甚至还有没完全压实的折痕。” 谢镜疏沉思道:“是谁干的?” “我刚才盘问过,没有一个人承认。” “王义,”他声音虚弱,“你说有人偷了信,那人为何不带走,反而要叠好塞给一只狐狸?他难道不怕事情败露?” 王义一愣,想了想道:“也许是他想要归还时,不知如何归还才把偷信栽赃给一只狐狸。” 谢镜疏摇摇头,将信纸凑到鼻尖轻闻,有股淡淡的苦味,“他本就不是要偷信,他是要告诉我,这封信他看过了。” 王义倒吸一口凉气:“您是说……这个人是故意将信塞给丹奴的?” “有这个可能,但不清楚他为何要这么做,为何不能明说,难道是为了避开什么人的耳目吗?”谢镜疏暂时分析不出什么,将信纸交于王义,让他叠好收起,吩咐道,“去查查今日谁靠近过寝殿。” 王义立刻领命离去。 丹奴跪坐在地上,抬起小脑袋望向榻上的谢镜疏,他仍旧是倚靠在榻上,面色阴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它张口叫了几声,谢镜疏才略微动了动,张开双臂,呼唤它:“丹奴你回来了,快上来。” 丹奴等的就是这句话,跑到床榻边沿,灵巧一跳便上了床,在谢镜疏脚边来回徘徊。 “过来。”谢镜疏说。 丹奴很听话的朝着他跑去,落入一个有些潮湿的温暖怀抱。 谢镜疏将手插进赤狐颈间温暖的绒毛里,那股淡淡地草药味萦绕不散。他问:“你身上怎么一股药味,你今日去哪里了?” 丹奴无法回答,只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拱,喉咙里发出舒适的咕噜声,用脑袋蹭了蹭他的下巴。 痒痒的。 王义的排查毫无结果,今日进出过寝殿的人,除了每日固定伺候的侍从,就是胡云方叔侄。 侍从们皆是由他精心挑选,背景干净之人,而且全程在他眼皮子底下,绝无可能偷信。 而胡先生,他救了王爷的命,更不可能做这等鬼祟之事。 倒是那位新出现的晏凤辞疑点很大。 王义皱着眉回来复命:“王爷,查遍了,无人靠近过存放信件的案几。”他的目光落在谢镜疏怀中的赤狐身上,“除非是丹奴自己叼走的。”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 谢镜疏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狐狸,缓缓开口道:“王义,你觉得胡先生今日带来的那位侄子如何?” 王义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想了想答道:“容貌极盛,气度不凡,不像是寻常人家出身。因他与胡先生气质不同,方才我还询问胡先生有关他侄子的事呢,胡先生的态度又不像是有假……”他迟疑道,“难道王爷是怀疑他?” “不是怀疑,”谢镜疏捧着小狐狸,淡淡道,“只是觉得,他出现的时候未免太巧了些。”前脚特使刚走,他后脚就随着胡先生入府,紧接着就发生了信件失窃的事。 而且还有一件事,就是那侍从口中忽然消失的红衣人,这人消失后,皇帝便以书信询问纳妃之事。 若说是巧合,未免太过牵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狡丹奴衔信布迷局 第20章 晏公子周旋北庭王 谢镜疏沉思片刻,吩咐王义把晏凤辞找来,想要细细盘问他的可疑之处。 殊不知此时他轻轻顺着毛,窝在他怀中,支起耳朵光明正大偷听的狐狸就是晏凤辞变的。 晏凤辞刚由人变成狐狸,这回如果派人来寻他,就又要变回人,谈话过后,又要再次变成狐狸。 且不说短时间内能否变化这么多次,就是在王府与医馆间来回穿梭,躲避护卫与侍从也是相当疲倦。 如何打消谢镜疏的念头,晏凤辞立刻就想到对策之计。只不过,这计策执行下来,他需要牺牲一下脸面来撒娇。 事关他能否成功留在王府,乃至将来的筹谋。在大局面前,晏凤辞顾不得多想。一咬牙,一蹬腿,立马在他怀中躺倒,翻来覆去地滚,谢镜疏暑症脱力差一点抱不住它,连对王义说的话也被打断。 王义躬身听了一半便没了下文,抬头望向榻上,就见丹奴又在捣乱,上前把住它的两只小腿,试图将它作乱的行为控制住。 谢镜疏却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撤开手,随后猛抓了一把来回摇动的蓬松尾巴,轻轻一挠,丹奴像是被搔到痒处,身体立刻僵住了。 王义讪讪收回手,揉了揉被拍那处:“王爷,让我把丹奴带出去,它恐怕会影响您休息。” 谢镜疏没有戴眼纱,他此时眉眼弯弯,纵容丹奴在他怀里胡闹,看得出来他心情不错,“你不必担心,我身体已无大碍。丹奴难得亲近我,就让它留下,你明日再去请晏凤辞过来。” 目的虽然是达到了,但为取悦他,丹奴可谓是使出浑身解数。浑身上下被他摸了个遍,晏凤辞思忖,再让他这般摸下去,怕是狐狸毛都要被他摸秃了。 翌日清晨,晏凤辞前脚急忙赶回药局,王府的侍从后脚便到了。 小侍从虽然十分年轻,但也认识胡云方,见他晨起打扫,便问:“胡先生,令侄可在家?王爷命我来请他过去一趟。” 胡云方也不知晏凤辞回来没有,向着医馆内扫视一圈,看见一只赤狐正对他点头。 “凤辞,王爷有请,还不快点洗漱出来。” “早就准备好了。”晏凤辞朗声回答,缓步踏出。他一身赤红比甲,仿佛一簇熊熊燃烧的火焰,绚丽夺目,令人无法忽视。 小侍从不由愣住看了半天,直到晏凤辞走到面前,问候道:“可是现在动身?” 他这才反应过来,慌张地转过身子带路,脸上早已染上飞霞,嗫喏着回了话。 进入寝殿,谢镜疏经过一夜休息,脸色恢复如常,只是那眼纱又重新戴回脸上,看不见他眼间景色。 “王爷,晏公子已带到。” “进来。” “草民晏凤辞,见过王爷。”晏凤辞依礼跪拜。 “不必多礼,起来吧。” “谢王爷。”晏凤辞起身,抬眼在他面上转了一圈。谢镜疏面对他,双眼被眼纱蒙住,却仿佛有沉沉视线落在脸上,好像一种被人仔细审视的感觉。 许久,谢镜疏都未开口,寝宫内寂静无声,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晏凤辞不自在地轻蹭了鼻子,收回目光,打破宁静问道:“王爷您脸色如常,看来暑症已经完全消失,不知今日为何要我过来。” 谢镜疏不答,只示意他坐到对面的椅子上:“请坐。” 既然他都说了,晏凤辞也不客气,上前几步,便坦然地往紫檀木椅上一坐。 谢镜疏没想到他真的那么听话,叫他坐就坐,若是换做旁人,虽然心里十分想坐下,但顾及地位尊卑,应该还要推阻几轮,才肯心安理得的坐下,他倒是与别人不同。 他早就看出谢镜疏想要耍什么花招,不过是故意用王爷架子压他,试探他会不会露怯,以此拿捏他。 不过,若是寻常百姓见过王爷如此对待,定会诚惶诚恐,连大气不敢出,可不巧的是,谢镜疏面对的人是晏凤辞,这个在朝堂上摸爬滚打的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谢王爷赐座。”晏凤辞这句话明面上是在道谢,听起来倒是有种心安理得的意味。 谢镜疏听出他不是那种喜欢推诿的人,便直截了当问:“晏公子,昨日你与胡先生走后,府中为寻圣上亲笔信闹得人仰马翻,最终还是丹奴将那封信叼了回来。” 晏凤辞装作不知道,疑惑道:“原来还有这种事,不知那丹奴是……” 谢镜疏答道:“是本王身边的一只赤狐,这小东西极通人性,有时本王甚至认为它就是人幻化的。”提到丹奴,他的态度顿时温和下来,语气话中藏不住对丹奴的喜爱。 “狐狸毕竟是狐狸,纵使灵性过人,终究不能与人相比。”晏凤辞语气淡然。 谢镜疏话锋微转:“说来也奇,那信上多了几道褶皱,竟被人仔细抚平过,一只狐狸应当没有这般细致周全的心思。” 晏凤辞听出他的试探之意,心头一凛,面上却绽开一个惊讶的笑容,像是听到趣事般道:“王爷明鉴,野兽顽皮,叼走玩物是常有的事。至于抚平褶皱确实非狐狸的能力能够做到。” 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哪怕谢镜疏话中已将偷信那人指向他,他也能态度坦然地将事实轻轻推回,让人挑不出错处。 谢镜疏沉默片刻,压低声音问:“如此说来,公子莫非是想告诉本王,府中出了手脚不干净之人?” 晏凤辞见他隐有愠色,却不慌不忙,只悠悠回道:“在下只是一介布衣,见识浅薄,岂敢妄议府中事。只是诸多巧合发生,按照常理而言,首先应该调查身边亲信之人,肃清内务,方能图谋后续。” 谢镜疏像是捕捉到什么关键点,忽然声线微沉,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问道:“晏公子,你方才说到巧合,是哪些巧合,可否与本王逐一说来?” 晏凤辞心底一沉。 他竟然忘了这茬,红衣人与亲笔信中的纳妃巧合也好,还是田猎泄密也好,都是他在狐狸状态下,作为丹奴听到的,晏凤辞本身作为局外人是不可能清晰地感知到这些巧合。若是他将这些都讲给谢镜疏听,现在最有问题的人便是自己,怕不是要被谢镜疏立刻拖出去处置了。 就在他思考对策时,谢镜疏也察觉到他的迟疑,手指一下下轻叩桌面,发出沉闷响声,挑眉听他如何应对。 那道道叩击声,虽是敲在桌案上,却像是敲在他的心头,扰得他心乱如麻。 晏凤辞不禁感叹,谢镜疏果然一点没变,故意不给他思考的时间,就是想逼他出错,如同前世般心狠手辣。 他的愤怒无溢于言表,双手在桌面上一拍,倏然起身,绕过桌案,甩开袖子沉步走到谢镜疏身侧站定。 谢镜疏耳中听见他奔向自己而来的沉闷脚步声,面前有微风拂过,带来淡淡药香。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谢镜疏却隐约感到一股威胁,摸上腰间一把开过刃的匕首,警惕问:“晏公子,你到本王身侧做什么,你为何不回我的话?” 话音刚落,只觉得耳廓碰触到一团温热的气息,晏凤辞俯身凑近他,开口将声线压得极低。 那声音清冽,因低声说话而沙哑,夹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怒气,却悠扬动听如琴弦撩拨在心尖上:“王爷……您若是觉得我的身份可疑,直说便可,何必弄这么些弯弯绕绕。” 谢镜疏浑身一僵,晏凤辞已按着他的胳膊将那半出鞘的匕首重新收回,目光沉沉在他脑后的系带上流连,“您可以不信我,难道您还不信叔父吗?” 过分动人的嗓音钻进耳膜中,一股陌生的酥麻自耳根窜起,迅速蔓延至颈侧,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耳垂正在不受控制地发烫。 谢镜疏想斥责他放肆,话到嘴边,却发觉自己被这声音搅得心神荡漾,一时说不出来话。 晏凤辞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低声笑过,继续说道:“方才草民的话说的已经很清楚了,要想解圣上之局,便必须清除身边潜伏的耳目。至于如何破解圣上的谋略,草民自有计谋。” 半晌,谢镜疏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细微的暗哑:“你……退开些说话。” 晏凤辞从善如流地直起身,面上浅浅笑着,温良恭谦,仿佛方才那个附耳说话的人不是他一般,“是草民失礼了。” 谢镜疏深吸一口气,耳根还是那样的热,语气却不像之前那般冷硬:“我竟不知道胡先生还有这样一位有能耐的侄子。” “王爷谬赞了,草民不过是在京城多听了些故事罢了。” “嗯。”谢镜疏淡淡应了一声道,“你与胡先生,医术尚可。本王的暑症,你们调理得不错。” “王爷洪福,草民与叔父不过是尽了该尽的本分。” 晏凤辞哪里懂医术,他不过是喂了几口药,还有那么几口不安好心,也厚着脸皮,心安理得接受了夸奖。 待到他走出王府,已临近晌午。 回头望了一眼那写着“靖王府”的牌匾,才长出一口气,没想到这身子的嗓音会救自己一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晏公子周旋北庭王 第21章 叔侄俩昼食隐机锋 回到医馆,空气中隐约飘荡饭菜香味,晏凤辞为自己倒了一杯凉水喝了下去,脑海里还在盘算如何说服谢镜疏。 胡云方从书中探出头,随口问了一句:“如何了?” 晏凤辞摇头道:“王爷还是对我有所怀疑,不肯接受提议。” “这是自然,凭空冒出个人来,换做是谁都会防备,更何况是位地位特殊的王爷。”胡云方语气平淡,好似早有预料。 晏凤辞察觉到他话中意味,放下水杯问道:“原来您早就知道我此行不会顺利?” 胡云方轻轻地嗯了一声:“我只是想知道以你的能力,能做到哪种程度。” 晏凤辞脸上已有愠色,没想到这个看似只懂医术的大夫,心思也是如此深沉。果然,能够留在谢镜疏身边的人,个个都不简单。 他语气转冷:“您就不怕我触怒王爷,连累这副您儿子的肉身都保不住吗?” 胡云方看完一页书,不紧不慢地翻过书页,“我知道你不会轻易送命,保全自己的本事,你还是有的。” 晏凤辞干笑一声,也不知是夸奖还是嘲讽,“胡先生真是好眼光。” 胡云方并不计较,只是指着后厨对他说道:“去盛两碗饭,菜在锅里热着,一起端来。” 难怪一进来医馆就闻到饭菜香气,原来是胡云方早就做好饭等他。在王府吃多了生肉,久未曾吃过熟食饭菜,晏凤辞满心期待,但一听见他叫自己亲手端菜盛饭,素来习惯被人服侍的前首辅还是心有不满。 “让我来?”晏凤辞有些诧异。自从他入仕以来,身边仆从只多不少,虽不及王爷尊贵,起居饮食却从不必亲自动手。 “难道是我端?”胡云方抬眼,“名义上你是我的侄儿,本该由你掌勺。如今只让你端菜盛饭,就不情愿了吗?” 水杯中映出胡羡鱼那张昳丽的面容,晏凤辞心中一阵惭愧,自知亏欠他良多却无法回报,连忙应承下来,语气还是那般执拗,态度已软了下来:“我也不是没做过,有什么情愿的?” 转身步入后厨,灶台尚有余温,香气愈加浓郁。晏凤辞深深吸了一口气,期待起胡云方的手艺,好奇锅中究竟是什么样的美味佳肴。 揭开锅盖一看,他却傻了眼,铁锅里面全是些青菜,别说是肉腥,连油水也看不到一点。 晏凤辞大吃一惊,走出厨房问道:“胡先生,锅内的怎么都是素菜?您身为狐族,不该是以荤食为主吗?” 胡云方收起书籍,拿起抹布将桌面擦拭干净,瞥眼看他:“我修行百年,从来不沾荤腥。再说顿顿吃肉,哪里来那么多银两?” “您竟修行有百年之久!”晏凤辞不禁暗暗思考胡云方的年龄,又想到他百年来都吃素,低声喃喃道,“真的不会营养不良么?” 胡云方进了后厨,取来两双干净的筷子,见他还愣在一旁,眼底略过几分深意:“王府不是日日供应肉糜?你若不喜素,化为原型回去寻王爷讨食便是了,何必在此抱怨?” 听到他说让自己回去向谢镜疏讨食,晏凤辞想起一个多月来的屈辱气就不打一处来,强压着怒气,冷静问道:“您怎知他一定会给我肉糜?” 胡云方淡然一笑,却有些别样的意思:“有什么看不出的,王爷虽然喜怒不形于色,却还是个年轻人,他对你这狐狸颇为上心。正如唐昭宗与孙供奉,只是不知你这狐狸是否与那御猴一般护主。” 晏凤辞冷冷一笑,也就是看不出他真面目的人才会这样想。唐昭宗对那猴子宠爱就加,不仅赐给它绯袍,还封它为“孙供奉”。有这般以真心换真心,孙供奉才会在朱温篡位后,誓死为主报仇。 上辈子他不是没想过与谢镜疏好好相处,可惜谢镜疏没有给他机会,也怨不得今生他不留情面。将谢镜疏与唐昭宗比,他也配? 晏凤辞眼中燃起怒火,迅速平复心绪后,才慢慢说:“王府提供的都是生食,想来还是熟食更符合我的胃口。” 胡云方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自己去端了饭菜放在桌面上,邀他坐下,“那便别挑三拣四,坐下吃饭,一会饭菜都凉了。” 夹起一筷头青菜送入口中,晏凤辞细细品味。味道还可以,不能说是美味佳肴也不算太难吃,毕竟没有油水,能做到这种水平,厨艺已经是很好了。 他出身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相较于贫农也还算富裕,平时也能买得起书籍,家中每日吃的也是这般不加油水的青菜。 如今再吃,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不由得停下筷子,回忆起少年时光。 胡云方见他盯着饭碗发愣,便语气严厉道:“你看什么,还不快吃?” 晏凤辞回过神来,嫣然一笑:“许久未曾吃过这等朴素的餐食,想起一些旧事罢了。” “吃饭便是吃饭。”胡云方狠狠瞪他,手上筷子夹了菜送入他碗内,“你不知,以前羡鱼幼时性子野,总喜欢在饭桌上打闹,我为了板正他的性子,看见他闹一次就打一次手板,终是将他性子改正过来。” 晏凤辞笑道:“莫非胡先生也想打我的手板?” 胡云方给自己夹了菜,“他性子没有你这般倔,打一次就长了记性,我看若是想要板正你的性子,怕不是要打断几根板子。” “我的性子不是打断一两个板子就能改的。”晏凤辞沉沉说道,“有些事,有些情早已刻骨铭心,就是将我挫骨扬灰,也改不了。” 胡云方闻言紧紧盯着他,语气不再和煦,“你这是什么意思?” 放心,我答应您的事绝不会食言。”晏凤辞放下碗筷,正色道,“胡先生您我知您有百年修为,神通广大,甘愿在王爷身边做一名小小的医者,我不清楚是何方神圣能让您如此听从,但涉及我的个人恩怨,还请你不要插手。” “不可能。”胡云方继续说,“我的确是受人所托守在王爷身边,至于是何人所托,你现在还没资格知道。我这一脉被赋予了这等使命,吾儿本应也守同样的使命,不过他却偏要跑去京城落得这等下场,还救了一个有违使命的人。你既然重生继承了吾儿的肉身,也应该执行守护王爷身边的使命。” 没有立刻杀了他就算大度,还要守护在他身边? 晏凤辞听得火冒三丈,赶紧拿过水杯猛灌了一口凉水,降降火气。 “胡羡鱼不也舍弃使命去往京城?只要我不从命不就行了?” 胡云方向他投去一个异想天开眼神:“吾儿确实离开北庭了,但是他将生机留给了你,你就背负了这份使命。” “什么?你怎么不早说?”晏凤辞坐在长凳上一阵恍惚,“所以我那晚去找你,你才答应的那么痛快。” 胡云方看他一眼,平日医者仁心形象的医者此刻的眼神竟流露出一股戏谑,“先吃饭吧。” “哎!”晏凤辞被人摆了一道,暗骂这只老狐狸,仍不依不饶追问,“胡先生,您说清楚啊!” 胡云方不理他,自顾自吃着饭菜,晏凤辞碰了一鼻子灰,怒气冲冲往嘴里塞着菜,那张漂亮脸庞气的扭曲。 “你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他?”晏凤辞阴森森地问,因眼神锐利如刀,整个人都散发出凄艳之感。 “我怕什么?怕的人应该是你吧。”胡云方从容道。 晏凤辞被他说中痛点,顿时羞愤难当,这顿饭看来是吃不下了。他闭上眼睛,想默念口诀变成狐狸离开医馆,就算去到王府做只狐狸也比在这受气强。 正在此时,外面却传来大声呼救。 “救命啊!胡先生,救命啊!” 两人闻声望去,一名精壮男子背上驮着一名头部流血的男人。那名精壮男子皮肤黝黑,正是晏凤辞之前见过的朱十七。 他背上那名男人面白如纸,脸上头上都是血,甚至连衣服上也染上了血迹。他虽然睁着眼睛,大口喘气,但瞳孔在缓慢扩散,显然撑不了多久。 胡云方撂下筷子,帮朱十七将背上的伤者轻轻放到床上,查看他的伤势。 朱十七擦掉脑门上的热汗,心急如焚问道:“胡先生,他怎么样了?” “失血过多。”胡云方按住伤者头部动脉,神色凝重:“先止血,若是血能够止住,便还有救。” 他回头对晏凤辞喊道:“快把止血药拿来,再将针烧红消毒,准备好桑皮针和纱布。若是血止不住,就只能将伤口缝合。” “是,叔父!”晏凤辞应声而起,迅速将装着止血药的小瓶递到胡云方手中。 经过半柱香的医治,终是将血止住了。胡云方已是累的满头大汗,坐在一旁休息,晏凤辞则在为伤者一圈圈缠着纱布。 看到床上的人昏沉睡去,朱十七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带着试探的语气问:“表哥?” “十七兄。”晏凤辞系好纱布,迎上他的视线,“他为何伤的这般严重?” 朱十七垂下眼皮,回想起街上情形,义愤填膺道:“是衙门的人把他打成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