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阴暗的地底,湿气极重,犹如坠入冰窟一般,柳玄却像察觉不到冷似的,身体发抖,只是因为兴奋。
谢尘缘脚踩在石阶上,嗅着这湿冷的寒气。
这地下的冷,是断断比不上寒渊的。
但恰恰是因为拥有和寒渊一样的特质,阴冷,潮湿,刺骨的寒,谢尘缘刹时停在原地。
他的目光望向石阶尽头那处巨大的寒潭,中央盘腿坐着一位身着青衣的故人。
故人眉头紧锁,周身萦绕淡淡的白光,但肉眼可见的灵气稀薄。
玉衡子的修为不剩多少了,外貌也肉眼可见的衰老。
只剩下那双眉眼,即便紧锁,也看不出狠意,大概能从这些蛛丝马迹中依稀能看得出些旧时的影子。
柳玄不比谢尘缘冷静。
他从进入到寒潭时,体温便骤降,动作也变得麻木,僵硬,几乎无法爬行。
尽管他不停的催动妖力来抵御严寒,但这就像是杯水车薪,消耗巨大但收效甚微。
可柳玄还是那样做了。
柳玄化作人形,一步一步,慢慢走进寒潭边缘,却撞上一层屏障。
屏障或许是玉衡子闭关之初设立的,三百年过去,依旧坚韧。
它犹如一道天堑一般,将玉衡子和两人彻底隔开。
柳玄张了张口,却崩溃的的发现,因为环境的压迫和极大的喜悦冲击下,他竟无法再张口说话了!
可他想吐露的想念太过珍重,繁杂,柳玄迫不及待,却无能为力。
他的头垂下去,脸颊贴在透明的屏障前,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寒潭中央的玉衡子。
再见还是会格外地喜欢,心跳依旧为他一人搏动。
千年前感受到的充斥胸腔的爱意和接踵而来地无力再次袭击了他,柳玄眼角滑出一滴晶莹的泪水。
在极寒的地方,时间也快要被冻结,流速缓慢。
那滴泪留下的瞬间,在空中结冰,“叮咚——”一声,砸进三百年再无波澜的寒潭之中。
泛起涟漪。
无限的寂静中,柳玄无声的开口,似乎这样,玉衡子便能张开眼,看看他。
他声音沁着血,沙哑地喊:“宋山,宋山......”
可是没有,无论柳玄满怀着期冀,呼喊多少遍,寒潭中的男人却始终没有动静。
他仍旧紧闭着眉眼,安静地打坐。
青蔼峰地底源源不断地灵脉,滋养着山中万物,滋养着玉衡子最引以为傲的茶芽。
或许玉衡子闭关时,根本没有想过这一关便是三百年时光。
他从未想过用千年修为去滋养一座山对一个修仙者而言是多么致命的打击。
更没有想过再醒来时他的修为散尽,青蔼峰也会彻底变成一座被邪祟袭击的荒山,恢复千年前那无人敢靠近的场景。
他只是简单怀抱着和谢尘缘一样所谓救世的想法和抱负,便义无反顾的留在地底。
只为了营造出即便谢尘缘抛弃了青蔼峰,他身为峰主,也能担起这个沉重的担子。
或许是感受到什么,谢尘缘手中紧握的枯荣发出挣动。
他顿了顿,低头看过去,枯容却散开,再不见剑形,化作密密麻麻的细小针尖,霎时将整座屏障包围。
满座透明的屏障被针尖填满,散发着森森银光。
柳玄被针尖逼退,不可置信的看向谢尘缘,怒喝道:“你做什么!这里的屏障代表着柳玄的最后一道保护,你要杀了他么!你要杀了忠诚跟了你千年的属下么!他为你卖命,为你独身一人撑起整座青蔼峰,净世,你究竟有没有心!”
谢尘缘沉默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浑身冰凉,心如针扎一般地痛,却不做辩解:“柳玄,我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柳玄死死盯着他,似是早有预料,但仍旧难以置信谢尘缘真的会说出这般冷血的话。
“你活该死!活该成为这三界万人诟病的魔物!”
柳玄胸腔起伏,此时声音已完全好了!甚至带着声如洪钟的气势,带着满腔的愤懑,和无尽的憎恨:“净世,你为何还不死,为何还不去死!”
话音落下的瞬间,“砰——”,屏障破碎爆发出震天的声响,柳玄身形闪过,他清晰地看到谢尘缘因为屏障破裂的冲击,腰弯下去,背靠石壁,面色苍白。
可不过须臾,柳玄便被一道人影禁锢。
那人满脸是血,一身青衣也染上星星点点的血迹,玉衡子的眼堪堪张开,目光落在身前对仙尊口出狂言的男子身上,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
玉衡子不说话,但默默尝试着,睁开眼,拼命地想要看清他是谁,却依旧认不出面前人究竟是谁。
他手中的白绫锁住柳玄的喉颈,叫柳玄一动不敢再动。
玉衡子道:“在我的地盘,你想要谁死?”
玉衡子问出的话平缓,甚至他对着想杀害谢尘缘的歹人,还能说出这般慰问似的话,已经算他脾气好了。
但柳玄听到的,却是冰冷,带着杀意的。
是啊,对他说出如此冰冷话语的人,不是宋山,是玉衡子。
宋山说话,向来会满眼爱意,说话的语调都柔和至极,满心满眼都是他,又怎会发出这般质问的声调。
哈、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不消多问,这是净世仙尊亲手造成的。
柳玄鼻头一酸,涌上铺天盖地的酸涩。
他想回过头去,看一看他的宋山。
却被那白绫紧紧勒住,无法回头看他逝去的爱人。
于是,满腔的爱被推至万丈深渊,砸下去的瞬间,血浆肆意流淌,碎成渣碎,留在表面的,只剩下了无尽的恨。
只对面前的净世。
“我恨他!我恨他!”
柳玄撕心裂肺的喊,却迟迟不动手。他的声音渐哑去,却是从内心最深处吼出:“玉衡子,我恨他啊!”
可是柳玄再恨,就是做不到,做不到杀了谢尘缘。
做不到转过身,看见玉衡子眼中毫无爱意,如死水一潭。
做不到转过身,挣扎开玉衡子的枷锁,若他真的那样做了,玉衡子又要受伤了。
明明他是修为至深,明明他才是那个无所畏惧的妖怪,却甘愿沦为情爱的阶下囚。
“你为何恨他?”
玉衡子质问,似乎是觉得不可理喻。
这世间,怎会有人恨仙尊。
他为天地,为三界,为众生。凡尘俗世,六道轮回,敬他,爱他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有人恨他?
“因为......”
柳玄身体颤抖着,僵硬麻木。
他觉得自己身体中的血液已经停止了,冷血动物避寒,应是本能。
因为你。
因为我爱你。因为我对你爱的无任何保留。因为我捧出一颗完全赤诚的心给你。所以便对只用一个举动,就将我的真心碾碎在深渊的他恨之入骨。
柳玄张了张嘴,却发现他连解释的资格都被面前的谢尘缘剥夺了。
于是,恨意更浓。
好像陷入一个死循环。
玉衡子想解决这件事,可玉衡子每每开口,每每问出一个问题,柳玄便会无止境的加深这份恨。于是解释变成了恨意的根源,理智昏了头,只剩下本能的恨与恶驱使人做事。
可是柳玄想,无论人还是妖,魔还是仙,当它真正遇到爱时,理智会昏了头。
像他一样可笑,像谢尘缘一样可恨。
他究竟想说什么呢?
为什么恨呢?
明明理由盘桓在他的脑海中千百年,但现在真的到了这个时间,柳玄却只想说:因为你想不起你爱过我了。
可我支持你,是柳玄亲口所言。
可人间修士最是薄情,柳玄一直都知道的。
“宋山。”谢尘缘声音缓慢:“他没想害我。”
此话一出,柳玄蛇瞳有了反应。
宋山?
净世为何叫他宋山,而不是玉衡子?
玉衡子没再说话了,他只是收回自己手中的白绫,看着面前模糊的虚影,转过身。
一个站的远些,身着白衣,是仙尊,面前这个,要离他更近些,很熟悉,却记不起是谁。
面前的虚影似乎变得清晰了,冷雾凝在玉衡子的眼前,又散开。冰冷的手触上他的脸颊,声音发颤,依旧喊他:“宋山,你流血了。”
血?玉衡子伸手,试图擦去溢出血的唇角,却碰到了那双冰凉的手。
凉的叫人心惊。
玉衡子听见自己说到:“你的身体很凉,要不要先离开这?”
但是话音刚落,面前的人便如同疲软的蛇一般,瘫倒在他的怀里。玉衡子吓了一跳,紧忙接住,又听见谢尘缘道:“他是蛇,你不要怕。”
是蛇......
玉衡子心下打了个颤,青蔼峰怎么会有蛇妖,还能化作人形。
他的眼睛终于能看清东西了,谢尘缘却要转身离去。
玉衡子顾不上自己怕蛇,打横抱起身上渐渐长出蛇鳞的柳玄,抬腿便跟了上去。
石阶每往上走一阶,光就凉一份,怀中的冷血动物体温也在慢慢回升。
玉衡子问:“仙尊,是您么?”
谢尘缘没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只道:“宋山,你都想起来了吧。”
想起来什么?
玉衡子更是疑惑,他听见自己说道:“仙尊,您在说什么?”
此时已经快走到镇邪殿的出口处,谢尘缘停下脚步,身形顿住:“宋山,你还记得青蔼峰的半山腰的那座庙吗?”
玉衡子一顿:“或许记得,或许之前去过几次。”
“那便带路吧。”谢尘缘道:“带我去那瞧瞧。”
玉衡子还想再问些什么,却察觉到谢尘缘罕见地沉默,也跟着缄口不言了。
山上的引魂雾不知何时又浓重了些,下山的路也格外不好走。
一路上,潮湿的水汽黏连,叫玉衡子恍然生出一种他竟真的踏出镇邪殿的不真实感。
在他被困入地底时,意识恍惚间,他感受到青蔼峰灵脉断了,像是被人压制,阻塞不通。
于是玉衡子输送出去的修为也淡了,慢慢地,抽离许久,游荡在寒潭中的灵魂回归于肉身。
再后来,他恍惚听到震动,听到脚步渐缓,还有哽咽,再之后,便是石破天惊,撕心裂肺的争吵。
玉衡子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所设立地屏障正被突破,却意外的,没有察觉自己被冲击。
至于为何会咳血,大概是因为屏障被冲破的一瞬间,寒潭内的灵气挤压,这才让他受伤。
但伤势不大,他也才能好好地站在此处。
究竟是谁在帮他,才叫他堪堪躲过了这一击。
思及此处,玉衡子走在前方的脚步停下。
他回过身,看见大亮的天光,雾霭朦胧的不远处,白衣仙人面色惨淡,唇无血色,依旧不急不缓的走着。
此情此景,又叫玉衡子凉了的心,又重新被扔进沸水里,千万般翻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