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玄面容清隽,但眉目却是无法掩饰的恶意,视线如冰凉的蛇信子,细细地看过来时,让人汗毛直立。
“嗬。” 柳玄声音低沉而平静,一字一句都从舌尖缓缓滑出:“我实在不知,仙尊您究竟如何平心静气说出这些与您毫不相干的事。”
“如果您爱他,又怎么忍心看着他失忆,怎么忍心亲自送他离开,怎么忍心放弃他?” 柳玄撕开嘴角,露出危险的笑:“其实您根本不懂悲悯,不懂众生所求为何,更何谈那些虚无缥缈的爱。”
“......”谢尘缘沉默半晌:“所以你恨我,还有这个原因。”
“不是只有我恨您,是这世间,有太多人恨您。”柳玄道:“仙盟百家,凡尘俗世,无一人不恨您。”
“仙盟百家,因我一人死伤千万,恨得好;凡尘俗世,因我一人贪欲不满,恨得好;你与兰玉,因我一人此生无成,恨得好......空有慈悲心,却做不到拯救这世间,他们该恨我。”
谢尘缘细细数落,但却被柳玄打断。
因着情绪激动,柳玄脸上缓缓显出蛇的纹鳞,愈发狰狞。语调攀升至顶峰,爆发出石破天惊的动静,山林间鸦雀哄作一团,顿散。
柳玄怒道:“错!您错了!”
谢尘缘愣了,柳玄上前两步,怒目:“我们恨您,是因为您所谓的拯救,从头至尾都是强加于我们身上的。您从来没问过我们愿不愿意被拯救,从没问过我们这些因果需不需要被斩断。”
“我现在告诉您,”柳玄呼吸不稳,蛇瞳竖起:“千年前,我和宋山活的便很好。这青蔼峰所建,不过宋山为了成全您的一己之私,他接任峰主,也从来都不是自愿的。是您,亲手将他推至高位,又不管不问,随他死活。现如今他要为了延续青蔼峰所谓的灵脉,为了保住青蔼峰在仙盟的地位,千百倍透支身体,永远的被禁锢于镇魂殿之中。”
啪嗒——
一滴晶莹的泪砸下,砸在谢尘缘的袖袍上,慢慢洇出湿痕,散开,又淡去。
谢尘缘愣愣看着,下意识抬手,想抹去他的泪,却被柳玄一掌挥开。他听见柳玄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强调每句后两个字:“净世,我和宋山从不需要你的怜悯,世人也从不需要你的怜悯。”
“......”谢尘缘张了张口,却只道:“是我的错。”
是我的错。
谢尘缘好像只会说这一句话,好像他真的欠这世间太多,好像他做错了一样。
柳玄闻言,却觉得心里憋了一口气,不上不下,堵的难受。
明明他想听到的就是这些,想听到的便是谢尘缘认错,认命,但是当谢尘缘真的说出这句话,柳玄却觉得更恨了。
他茫然起来,不知还要再骂些什么,来表达自己的怒气和浓烈地恨。
他在迷茫什么?
或许是他表达失误。
实际上他并不觉得谢尘缘做错了,而是单纯的为他分开自己和宋山找一个情绪上的发泄口。
只是把这个原因说得更伟大,更冠冕堂皇一些。
或许是他太恨了。
千百年过去,恨意已经永远刻进他的骨子里,所以他要颠倒黑白,要谢尘缘愧疚,让谢尘缘永远背负着世人的血海深仇,让他即便重生,也要痛苦地活着。
用这些来让谢尘缘偿还,偿还他曾经亲手将自己的爱人宋山,变成那个对众人都笑意盈盈,却唯独不记得自己的玉衡子。
但是......
又为什么,自己也会感觉到难过呢?
柳玄痛苦地想。
而每当痛苦时,他的身上便显露出更明显的痕迹,蛇鳞从他的皮肤下钻出,脸变得扭曲,隐约可见巨蟒的外貌。
“我会为了我所犯下的错误赎罪,更何况如今 我也正在这样做。”谢尘缘缓缓道:“但是柳玄,我做错的事情,和兰玉无关。”
柳玄愣住,又听他道:“你和宋山分离,皆是我一人所为,请不要怪罪于他。”
请不要怪罪于他。
这话说的多好听啊。
他和宋山被迫分开始时,宋山也是这样说的。
宋山乞求自己,不要怪罪净世,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可是那之后,宋山就变成了玉衡子。
他们拥有相同的外貌,才华横溢,待人做事都温柔,从不逾矩。
唯一的区别是,宋山记得他,玉衡子却不记得。
柳玄愤恨地想,你都忘了我们的诺言,我又凭何还要记得你嘱咐我的事。
可说到底,柳玄呆在蓬莱墟,和一众凶兽厮杀最为惨烈地那段时间,也没恨过谢尘缘。
他仍怀抱着一种隐秘的期望,期望等有一天,谢尘缘放他回到青蔼峰,他和玉衡子再续前缘。
柳玄始终没等到那一天。
他被丹青从蓬莱墟带出,回到青蔼峰,却得知谢尘缘死了,无人再护青蔼峰灵脉,于是玉衡子闭关,以己身千年修为,供养整山灵脉不损,试图逆天行事。
这一切,归根究底,只是因为谢尘缘。
“无关?”柳玄冷笑:“仙尊,您不是最信因果了么?你的孽怨,反馈在兰玉身上也不过因果罢了。您为何会天真地以为与他无关呢?”
谢尘缘看人的眼神常常是柔和的,哪怕柳玄说恨他,他眼神中也无情绪波动。
可这句话落下,那双平静的眸子里,渐渐透出一丝怒意。
一身素衣的仙人呼吸淡下去,身后高崖万丈,只间淡淡的薄雾中,一道寒光破空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卷起风,闪着寒光的剑尖擦过谢尘缘脸颊,停在柳玄那双竖起的蛇瞳前。
柳玄来不及反应,蛇瞳来不及收缩,便感受到从面前铺天盖地涌上的杀意。
谢尘缘温和的眸子敛起,暴露在外面的是不加掩饰的烦躁。
他说出口的字句毫无情绪,却让人下意识感到恐惧:“柳玄,是我好脸色给多了,你才觉得你有本事拿兰玉威胁我,是么?”
柳玄这才蠢笨地想起蓬莱墟的场景。
三五百年的时光将这些回忆盖上一层血色的光,不论是人还是妖,都会下意识逃避最黑暗的那段时间,柳玄也不例外。
他想起蓬莱墟那遍地血污的场景,所有凶兽皆奄奄一息,不知生死,歪七倒八的叠在一起,从最黑的深渊尽头,走出的衣不染尘,面无表情的净世仙尊。
彼时,柳玄也奄奄一息,蜷缩在碎石旁,他是亲眼所见过谢尘缘从头到尾收敛不住的狠戾杀意,活脱脱像一个从深渊走出的恶魔。
却在离开蓬莱墟前,不发一言,沉默地弄干净自己的衣服,刹那间,披上一层最温柔的外衣,眉目柔和。
哪怕他几乎要亲手屠尽整个蓬莱墟,哪怕这世间再无一人成为他的对手,哪怕他手中拎着的枯荣还在滴着粘稠的血,他还是在离开蓬莱墟前最后一秒,变得笑意盈盈。
蓬莱墟内凶兽千百只,却无一兽不知,蓬莱墟外,有个小祖宗。
如花似玉的年龄,起了个花名,跟女孩似的,叫兰玉,实际上却是个不爱说话的男孩。
这位祖宗平生最厌血腥气。
他年纪小,若谢尘缘浑身杀气,带着血污出去,吃软不吃硬的祖宗若是被吓到,怕了,哄不好了,谢尘缘也会跟着变回魔头,蓬莱墟内就该又是一阵血雨腥风。
此时此刻,这句话彻底将柳玄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勾起。
他的大脑被过往惨烈的画面无尽吞噬殆尽,眼前闪过一帧又一帧,似乎在警告他,你惹了不该惹的人。
净世仙尊是魔物,是披着羊皮的狼,是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怪物。
于是,柳玄身体完全的长出蛇鳞片。
白净光滑的皮肤变得崎岖不堪,少年的干净消失殆尽,只剩下一条蛇头如巨石般,身长堪比百丈悬崖高的巨蟒,横空出世。
他巨物般的蛇尾堆在摇摇欲坠的高台上,蛇头俯冲,和谢尘缘平视。柳玄声音低沉:“既然我被从蓬莱墟放出,本不是仙尊所愿,那您此番前来,便是想杀了我的。我该说的都说尽了,想做的也都做了,那我们便在宋山的殿前,做个了结罢了。”
谢尘缘却是不会这样做的。
兰玉此时还受蛇毒困扰,卧病在床,若是拿不到解药,谢尘缘就算掀了镇邪殿,也要将玉衡子拉出来,请柳玄亲眼看着,若兰玉死了,他必要整个青蔼峰,跟着偿命。
“了结?”
谢尘缘手握枯荣,隐约可见目露凶光,他身体最深处的能量,一直在被压制。
重生归来,肉身不稳,贸然泄露神力,于他而言只会百害而无一利。
可他本就是疯起来不要命的二流仙人,一念成神一念成魔,未达目的绝不善罢甘休。
枯荣在手,眼看谢尘缘便要亲手杀蛇,取其妖丹,救兰玉性命。
忽地,针锋相对的一人一妖察觉一阵地动山摇,声音从更深的地底传来,又或许是从镇邪殿深处传来。
柳玄不可置信的望向镇邪殿殿门。
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镇邪殿殿中央巨大的石像一分为二,缓慢的,又发出震天的响动。
紧接着,出现一条蜿蜒的石路。
阶梯往下,通向深邃的,幽深的地底。
这是柳玄守在此处,第一次见到这般场景。下面是什么?走进去又能见到谁?这似乎是显而易见的。那里面是他的宋山,是他的爱人啊!
石阶下,浓密的黑透不出一丝光,却让柳玄急不可耐,完全忘了身前的谢尘缘,也再不关心自己是否会腹背受敌。
他主动将身形变小,恰巧能通过石阶留下的空间,灵活的钻了进去。
谢尘缘见状,望了眼渐渐阴云密布的青蔼峰,又想起还在床榻上修养的谢尘缘,提着枯荣,不假思索,也疾速跟上,直到身影彻底消失在阴暗的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