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清缓无波,又如同天籁一般的老童生声响起,炸开三朵不算小的水花。
三人循声望去,一个仙风道骨,周身仙气萦绕佝偻老头,步伐矫健。
他鬓发如霜,白胡子一颤一颤的,身着青玄色布衫,算不上干净,看得出风尘仆仆,老头修为高深,眼光清明,两步并作三步走,但并不显慌张,反倒游刃有余,到了三人面前。
先叫人的是弄樟,见来人,他眉目舒展,肉眼可见的喜色。
鸾栎也瞧见了来人,又想起刚刚自己那番言论,像是被人闷头泼了一盆冷水,神色倏然僵滞,僵在原地,不得动弹。
他提心吊胆,七上八下地打着算盘,最后发现事已至此,只能认命,于是收敛了那副混世魔王的派头,尊敬道:“丹青长老。”
他们不过是青玄阁长老,说好听点就只是教习功法的。
真正管事的,一个在闭关,另外一个,许久才回宗门一趟。
丹青身份地位摆在那,玉衡子不在,他便是宗门大掌门,自然没了鸾栎说话的地方。
若是见了丹青,鸾栎还能再闹,一是他本人便不知好歹。
二来,若是鸾栎真的敢胡来,青蔼峰是真要离拍屁股解散宗门不远了。
只不过,丹青远游在外,许久没回来,这次怎么突然返程?
竟然还是赶在谢尘缘即将进入镇邪殿之前,难不成真的是提前预判青海蔼有事发生?
可丹青并未搭理二人,甚至连一句简短地回应都无。
丹青先是轻轻整理一下衣襟,而后双手拢进袖中,在弄樟和鸾栎不可置信的目光下,腰身缓缓下弯,动作虽慢,却极稳。
丹青姿态极低,连带着声音都放轻几分。
“老朽,见过仙尊。”
仙尊?
谁?
面前这人吗?
面前这个,难道不就是一个无依无靠的散修么?
怎么可能会让丹青如此尊敬的对待?
鸾栎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还愣在原地,弄樟心中已经开始盘算起退路。
他扫过鸾栎面容,微微叹了一口气,不过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有的时候,终究是不懂凡人之间的人情世故。
弄樟插话:“原来道友竟是前辈高人,刚刚是我与鸾栎有眼不识泰山。”
话音落下,久久没有回应,弄樟心里有些打鼓,生怕那位道友记恨上鸾栎。
他抬头,却只见面前的道友蹙起眉头,又很快松开。
谢尘缘面带疑惑,道:“您在说什么?莫不是认错人了。”
谢尘缘没成想丹青会在这出现,差点好心办了坏事,说是为他解围,实则捅了大篓子。
净世死而复生,这个消息若是传出去,定是一阵鸡飞狗跳。
刚刚丹青态度恭敬,怕是已经引起了弄樟和鸾栎的疑心。
更何况净世仙尊的身份,早就该尘封,谢尘缘从未想过再拿过去的身份狐假虎威。
但当他再一次陷入和白蝶的因果,和青蔼峰的因果,才突然意识到,这不是他所能就决定的。
有人忘了他,也定会有人记得。
记忆不死,那位名声显赫的净世仙尊就不会死。
他轮回千转,以为世世更迭,过去的事很少能在影响他,于是便把每一次轮回,看作整个人的新生。但所行之事如刻石,勿论是大是小。遇者终是遇过,踪迹难消,事情终已发声,定局难改。任凭自己巧言,然青史落笔,虚妄皆无处遁形,更遑论过往真章。
丹青闻言,神色一凝,于是,他终于肯施舍鸾栎和弄樟二人一个眼神,示意他们离开。
虽然丹青这副做派,颇显高傲。可他说话又带着笑,叫人心里不上不下的。
弄樟和鸾栎似乎早已习惯,依言退下。
待人退下,只剩他们二人,丹青这才开口:“净世仙尊......您真的不认得我了?”
谢尘缘见此状,心底叹了口气。
他初见丹青时,便是如此,傲然,骄矜,唯一所善,不过是擅种草药。
彼时,丹青住在破落的村庄,竹楼挂满草药,每逢雨天,他便坐在屋檐下,用毛笔蘸着 自制的草药汁,字里行间皆是药理,却不许旁人点评。
谢尘缘便是那个被他臭骂一通的云游道士。
清冷仙尊表达一番见解,却被人堵的一句话说不出来。
不见恼怒,取而代之的是两三分手足无措。
更多的,似是不解。
不解风情,不解人性,不解天命。
他骨子里面残留着神明俯瞰众生的惯性,哪怕入了轮回,也难以摒弃。
太多人对净世仙尊施加滤镜,于是说话做事也多见恭敬。也慢慢助长了他看人做事要站在高位的气焰。
不过,哪怕世间主调是权势为尊,谄媚为基调,谢尘缘也见过脾气硬的。
但没见过像丹青这样,连你夸奖他,都要怼你两句的。
玉衡子随行,见状,只是哈哈一笑,打趣:“仙尊竟也会被骂的哑口无言。”
但他知道,谢尘缘对于此事,向来很少有解释,被骂了,被埋怨了,也只会笑一笑,并不辩解。
于是作为好友,他便时常主动站出来,替他说出想说的话。
丹青看着两人,蹙眉:“你们懂什么?这墨里可是加了千年灵芝,寻常人看一眼都算僭越。”
玉衡子闻言,笑道:“千年灵芝?也甚是常见嘛。”
常见?
可对于丹青来说,千年灵芝需要寻觅良久才能得一株。
至于为何要拿这于他而言千年难遇的灵芝研墨,那便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丹青气急败坏,挥着袖子便要将两人赶走:“去去,别在这影响我。你们懂什么?”
是啊,特立独行的人。
烦杂无聊的凡人哪能懂他们呢?
玉衡子闻言,也不恼,向前行了一步,这回略带几分恭敬:“道友,若我说,能给你一处园圃,种尽你想种的草药,给你寻来世间罕见的药材,您是否愿意随我开宗立派?”
开宗立派?
丹青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瞬间支楞起来,眼神恶狠狠的:“什么狗屁修仙,又是博爱众生那套,最后落得凄凄惨惨的结局,我才不要当你们的刀。快滚开,快滚!”
这副样子,仿佛是被修仙的人踩着尾巴扇过巴掌,恨得咬牙切齿。
肉眼可见的,丹青看不惯众生。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谢尘缘转身便走了。
好意别人不领,那便没什么再坚持的必要。
他做事,不看过程,只看结局。
若隐若现的结局,若是不可得,那便换一种解决方法。
谢尘缘都以为这件事不会成了。
但玉衡子还未放弃,三顾竹楼,依旧不肯放弃。
后来,等镇邪殿阵法设立好,谢尘缘决定离开,回到青冥崖休息一段时间。
却看见玉衡子带着丹青进门,有说有笑。
气焰嚣张的丹青身后还跟着那个药童,怯生生地一个小姑娘,反差鲜明。
不清楚究竟是怎么样的,也不笑。
谢尘缘又想起谢兰玉,轻轻咳嗽了声。
老大不说老二。
他家徒弟,也这个高贵冷言的混样。
但归根究底,还是不一样的。
能感觉得到。
见谢尘缘的身影,玉衡子喊住他,声音很大,丹青也意识到什么,跟着看过去。
玉衡子道:“仙尊,您要走了?”
谢尘缘唇角极轻弯了下,眉宇间也隐约可见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嗯,兰玉还在等我,蓬莱墟凶兽甚多,我也该回去看一看。我走后,青蔼峰便交给你了。”
玉衡子语气欣喜:“仙尊,是交给我和丹青,有我们二人,青蔼峰宗门辉煌,不过早晚,也算是不给仙尊丢脸。”
玉衡子欣喜之余,又逢仙尊离别之愁,哪里还想起解释他是如何说服丹青的。
玉衡子不说,丹青也不乐意提,谢尘缘更不会主动问。
于是,事到如今,谢尘缘还是不知为何丹青决定加入青蔼峰。
他对丹青的记忆,便也停留在那时。
按理来说,短短两面,丹青自然也不会记得他,但是现在看来,却不尽然。
他似乎记得格外清楚。
谢尘缘却想装聋作哑,活脱脱要装疯卖傻,摆明了不认净世这个尊号:“丹长老,您认错了。我并不认识您口中的净世仙尊。”
丹青蓦然静默。
他的目光带着怀疑,又重上到下的打量谢尘缘一趟。
百年前记忆的人影与面前的谢尘缘重合,又慢慢分隔开,虚影散尽,只剩下了面前的白衣道士。
这人身上,没有净世仙尊身上的傲气,反而带了些闪躲。
或许......真的是自己认错了。
可丹青无论如何是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
他白胡子一颤一颤的,带着不容反驳的意味:“我没认错。”
谢尘缘心下又一咯噔,寻思丹青和谢兰玉可能是从一窝里面爬出来的,都倔。
谢尘缘讪讪一笑:“那长老便随意吧。”
丹青冷声一笑:“随意?何来的随意?是您拒绝承认我殷勤的相认随意?还是您徒弟的命足够随意?”
谢尘缘蹙眉,却又听丹青道:“那小子,叫兰玉对吧?”
谢尘缘不答,丹青又厉声道:“仙尊,我认出您来了,您不必再瞒着了!柳玄认出了您,我亦是!您又何苦瞒着呢!”
“柳玄。”谢尘缘抬起眼,定定看向丹青:“他在哪?”
“您来镇魂殿找,不就是来寻他的么?又怎会不知他在哪。”
丹青冷笑一声,欺身逼近,道:“可是仙尊,我真的好奇极了。您又怎会愿意再见柳玄呢?明明是您亲手将他从玉峰主的身边带走,拆散他们,叫他们永不再相见!您将他关进蓬莱墟,阻挠他回到青蔼峰,叫您不愿再见棒打鸳鸯一样的戏码再次上演!叫柳玄再见不到宋山!仙尊,您何敢有脸再回来寻他!”
谢尘缘垂眸,敛眉:“是柳玄告诉你的么?”
丹青神色一僵,忽地意识到什么,压低声音,慌忙地辩解:“不,他与我关系并不好。”
谢尘缘闻言,倏然一笑:“是么?那又为什么在我死后,你要将它接回青蔼峰?”
丹青一愣:“难道不是仙尊给我留下讯息,让我带柳玄回宗......”
“撒谎成性。”谢尘缘的声音骤然变冷:“柳玄,你以为你化作丹青容貌,便能瞒天过海?”
“你骗得了弄樟,骗得了鸾栎,却骗不过我。”谢尘缘说:“柳玄,丹青从始至终,都不曾知晓玉衡子叫做宋山。”
“丹青”身躯一震,不可置信的抬头,望向谢尘缘的眼,却见不到任何名为怜悯的情绪。
谢尘缘道:“我很久前就告诉过你,恨我,就杀了我,不要伤害他人。”
柳玄被人揭露身份,也不再隐藏。
一个眨眼间,身形变换,竖瞳眯起,像是泛着冷光的利刃,说话时,隐约能察觉到蛇吐出芯子的嘶嘶声。
他怒道:“狗屁! 净世,你恨我,却不杀了我,要我和玉衡子再也不见!你好狠的心。既然如此,那我也让你尝一尝这般心如刀割的滋味,叫你永生永世不得见他!”
谢尘缘打断柳玄:“心如刀绞的滋味,不必你多说。我早已千般、万般体会过。”
柳玄气血上涌:“那你还不够爱,你不爱兰玉,你只把他当狗崽子,养在身边,随时随地逗个乐,这与我和宋山不同!”
是这样吗?
要怪就怪柳玄说的太冠冕堂皇,掷地有声,仿佛已经看透了他们两个人的心,现如今,隔着一层寒冰,谁也看不透,摸不着。
好似千百年前,他真的只把谢兰玉当成狗崽子养在自己身边。
可他最初地打算是什么样的呢?
初见谢兰玉时,他的眼瞎了,身上穿着的衣服破烂,沾满了入夜时寒山的雨水,可是骨子里却是倔的。
小屁孩往那一站,脊梁邦硬,头也不肯低,话也不会说,可真是跟野狗没什么区别。
谢尘缘那个时候虽然心底冷血,但还是披着博爱众生的狼皮。
世人皆道他温柔,他便不可狠利。
于是,他把心底最深处的那点卑劣想法压下。
因着那一丝施舍,带谢兰玉回了家,回了那间破的茅草屋。
那时,院里的玉兰花还没开,光秃秃的枝芽,迎着寒水,颤颤巍巍的在风里,跟那小崽子一样。
可能后来给他起兰玉这个名字,也是因为那天恰是春初。
寒风白茫一片,谢兰玉孤零零的站着。
和他所立之处,身后不远的秃枝玉兰一样。
后来,可能是谢尘缘装得太久,温柔也慢吞吞的刻进了骨子里。
尽管偶尔谢尘缘也会想,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但又不算很坏。
小崽子遇到温柔的语气,那股子愣头青的劲儿,瞬间就会收敛了七七八八。
谢尘缘就跟拿捏到什么似的。
那些时日,他只和兰玉待在一起,逗一逗他,倒也觉得甚是有趣。
后来,世事变迁,人死又复生,他们又到了青冥崖。
平缓的日子好像让人上瘾,又像是裹着蜜糖的毒药,慢悠悠的。
再也忘不掉,割舍不断。
所以其实柳玄,说的并不错。
他最初的时候,真的只是放不下心中的戒备,随手捡了个狗崽子带回家罢了。
但是,他说得又不完全对。
谢尘缘不知想到了什么,淡然一笑:“柳玄,你猜对了,我和兰玉的感情,的确不同与你爱玉衡子。”
你与玉衡子,爱的固然轰轰烈烈。
谢尘缘想:可我也不差,兰玉要什么,我便给他最好的。
谢兰玉的名字是我取的,人是我养大的。
换而言之,他整个人,都曾是我的。
世间所有的晦色,我都拦在身后,不曾让他看见。
凡尘争名逐利,我却早已将名利捧在他面前。
世间千千万万人逐我,我只逐兰玉一人。
谢尘缘道:“我对兰玉的感情,这世间再无一人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