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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青蔼峰 十三

作者:上蹿下跳的猫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是仙尊替他挡下这致命一击。那他呢?为何不肯说,为何要一言不发?


    玉衡子察觉到久违的乏力,无奈。


    他一直都知道的,净世仙尊生来最不爱的便是解释。


    他觉得,解释自己为何要做某件事,是此世最浪费时间的事。


    柳玄觉得他无情,也是这个原因。


    玉衡子永远记得,净世便站在面前的这座破庙前,沉默良久后,回应过这个玉衡子思虑已久的问题。


    他说,做一件事,无愧于心就好了。


    苍白无力的辩解不重要,也无人在意,众人只会看到他们想看到的那一面,当他们心中已认定这件事,你再出来,如跳梁小丑一般上蹿下跳,如叽喳雀鸟一般喋喋不休,这便显得你的解释,越发的可笑。


    凡人之心最是薄情,也最是顽固。


    谢尘缘常常游走于三界边缘,看惯了人心,也就愈发懂得了和一个道理。


    满堂尽坐的无知宵小,若他们有心,流言蜚语能将你压死,剑影刀光可以肆无忌惮的刺穿你的身躯。过往一切善缘,最后都会变成荆棘的牢笼,任你头破血流,也无法再钻出这座名为“流言”的牢笼。


    所以不辩解,不解释,成了谢尘缘行走于世恪守的箴规。


    就像现在一样,哪怕化作万针攻破玉衡子施下的禁制是枯荣所为,哪怕柳玄觉得谢尘缘心狠手辣,哪怕谢尘缘选择一言不发便替玉衡子承受这些,也不会辩解一句。


    玉衡子唤道:“仙尊,您还好么?”


    无人回应,但谢尘缘却身体力行的快步走上前,淡淡落下一句:“这该是我要问你的。”


    你的身体怎么样,还能不能坚持下去?


    千年修为散尽,只为了弥补我犯下的过错,你还好么?


    谢尘缘没说出口的话,借着玉衡子问出来了。


    二人相顾无言,谢尘缘默声,挥一挥衣袖,朝着破庙的方向又走了几步。他看见不远处的庙门,本是半掩着,风一吹,便又敞开大半。


    谢尘缘踏上台阶,竟才发觉,他和兰玉进来时丝毫未曾注意这座佛像。


    庙中装潢一如往昔,不出意外的破落,大仙牌位光秃秃的叠在神龛中,帷幔只剩下一个叫,窗户支零破碎,却仍旧顽强的用窗框支起。供桌上落满的香灰无人在意,地上掉落的柴火,似乎是像他和谢兰玉一样被困在此处的过往行客遗留的。


    至于那一直未曾仔细观察过的神像,如今在谢尘缘的眼中,也越发的清晰。


    神像金身早已斑驳脱落,近似泥塑的神佛,摇摇欲坠的立在风雨飘零中。


    那神像一身素锦纱衣,手中持剑,剑身长约四尺二寸,剑柄上雕刻的东西已看不大清,但隐约分辨得出那剑是由寒玉一般剔透,剑尖却乌黑锐利。


    再说那神像容貌,约莫等比例放大,脊梁挺拔,彻底分辨不出人脸五官,但依稀能辨认出那悲天悯人的表情。


    “仙尊,您在看什么。”玉衡子将柳玄放下,替他掩好衣物,看谢尘缘一言不发,仰头望着空荡荡的庙宇,一时有些好奇。


    “我在看我。”谢尘缘回过头,笑着对玉衡子道:“那里站着我。”


    玉衡子看向谢尘缘手指的方向,那里哪有什么另一个净世?玉衡子沉默片刻,想起上一世贵为国相的谢尘缘,凡人百姓为他建起一座座庙宇,供奉香火,以为谢尘缘是回想起了过往时光。


    但下一瞬,谢尘缘踉跄一步,不假思索,伸手挥开面前的神龛。


    玉衡子不仅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更是被那神龛下钻出的青蛇吓到。


    谢尘缘神色冷了下去,也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


    咬伤谢兰玉的青蛇不是柳玄,本是五毒,至于为什么会致幻,想来应该和自己所看到的东西有关。


    他独自一人进入这座庙,看到的千年前风光无限的国相大人,被打入泥地。


    他和兰玉一起进入这座庙,却经历了情热,沉沦。


    这一切不过是幻境罢了。进入这座庙,人类就要被迫面的他们心中最恐惧的事情,要被迫去做他们最不愿去做的事情。


    依旧是庙。


    这和百蝶镇疯了的白松又有何关系?


    难不成白松也是在神智不清的情况下被迫和邪祟做了交易?


    更重要的是,他要替谢兰玉解蛇毒,听起来便更像一个笑话了。


    没人中毒。


    这个世界上,根本无人中毒。


    也无人需要救赎,这一切不过是谢尘缘自作多情罢了。


    谢尘缘意识到这件事,便挥开神龛,他冷漠的,沉静的看那青蛇如一日前一样,慌忙逃窜的模样。


    等一切安静下来,谢尘缘才终于目光聚焦,看清楚眼前的画面。


    玉衡子站在不远处,满怀关切和担忧,柳玄眉头紧皱,似是陷在水深火热中,无法脱逃。


    谢尘缘冷静一瞬,卷起桌上摆放着的残卷,香灰慢慢散开,成了落入泥地的灰。他伸手,将残卷交付给玉衡子,目光一瞬不瞬,道:“打开它。”


    玉衡子不知这画卷中究竟是何物,但依言照做,缓慢接过,看尽画面内容的刹那,他瞳孔骤缩,声音中也带了些颤抖:“仙尊,这是......”


    “你和柳玄。”谢尘缘淡淡问道:“所以你现在想起了么?你是宋山。”


    玉衡子看到画面的一瞬间,呼吸不畅。


    他的手指触着画卷,从边缘,一直到画面中央,画卷卷中央是名安静看书的男子,身着青衣,安静的坐在石桌旁。


    似是早预料到有人在画他,便一直掩嘴,笑的格外宠溺,画中人的眼神似乎要透过画卷,直勾勾的盯着玉衡子,盯着作画的人。


    玉衡子认出,那笑意盈盈的男子正是如今已经昏倒的柳玄,身形,容貌,以及宋山留下的署名,字迹,根本无法造假。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玉衡子有些胆寒,他不敢想这件事情究竟是何时发生的,他又经历了什么,忘记了什么。


    毕竟未知的经历最为可怕。


    “如果真的好奇的话,不妨出门看看吧。青蔼峰的雾是活的,走进去,便什么就都知道了。”谢尘缘道:“我很抱歉,现在才赶回来,才让你和柳玄相聚。”


    玉衡子闻言一愣:“仙尊,您怎么知道?”


    “我看到了。”谢尘缘缓缓道:“就在外面,站着另一个你,是另一个宋山。”


    另一个宋山?玉衡子循着他的目光向外看去,这次不再像刚刚一样,他的确看到了谢尘缘口中的另外一个“宋山。”


    —


    宋山踩着湿滑的青苔石阶往上走的时候,满天大雾正从青蔼峰的崖岩中渗出来,漫天的薄雾,沾上他的靴子,如同无数冰凉的蛇,吐着芯子,将他牢牢的缠缚。


    进士放榜那天,他在红榜前,站了三个时辰,从榜首找到榜尾,也没能瞧见他的名字。


    后来才得到消息,有不少人的名字都被贵族人家的公子顶替了去,连带着那封早该寄往家乡的报喜信,也石沉大海。


    “罢了。”


    宋山扯了扯自己洗的发白的长衫,背着破旧的行囊往家里走。


    他早已将满腔的悲愤咽入肚子里,他学了十几年的圣人大儒,本来以为自己早应看惯这世间太多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但最后还是发现,他依旧在意。


    途经青蔼峰的时候,他晕头转向的,就走进了那条小路。


    暴雨倾盆,无处避雨,于是宋山便只能拐进半山腰的那座破庙,稍作修整一番,再继续赶路。


    推开门时扬起的不知是灰尘还是香灰,呛得他直咳嗽,他总算静下心来,去环视四周打量这庙里面的景致,物件。


    这里的一切都看起来格外的破旧,神龛里的泥塑头早没了,除了工作上摆着的半幅画卷,一半被推开,安安静静的躺在供桌的中央,像是刚被人放下不久。


    都说好奇心害死猫,好奇心也确实害惨了宋山。


    他自幼念书,学习书法,也对书画颇有些研究,虽然算不得大家,但是还是略懂几分笔墨。


    见了画卷,自然是如痴如醉,急不可耐,更何况四下无人,他又要躲雨,不知要在这所破庙里度过多少无聊的时光。


    于是他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展开画卷,这才看到了那画卷上的内容。


    画卷上是青蔼峰的景致,墨色氤氲,烟染如沙,山岚青葱。


    可是在画卷的右下角,却缺了一块,将这完美的画,瞬间撇入泥地。


    宋山此生,没看过美人落难,但却见过不少书画字迹,清逸绝尘,却无人追捧。


    而他自己也是这样的。


    所以他便格外的痛恨,憎恶。


    眼前的画作,很显然,出自高人之手,缺了这一角,便如同美人断眉,实在叫人心生遗憾。


    可惜可惜,但是宋山却没有说出口。


    因为他瞧见了那供桌的角落,竟然还剩下半截残墨,烟台中盛着些积水。


    剩的不多,但大概是能够将这幅画补全的。


    宋山有些鬼使神差的拿起笔,不由自主的沾了沾的墨水,他抬起头,看下风雨飘摇的窗外。


    那窗子早已零落不堪,几欲要被风吹断,但仍然顽强的支撑着。


    于是,宋山便透过那窗外,隐约可见的景色,细细的开始补全其那缺失的一角。


    笔落生烟,墨色突然活了似的。


    在宋山落笔的瞬间,像是被人注入了灵魂。静止的山川嫣然突然开始流动,青山的轮廓不再静默,而是泛起涟漪,连画面最中央的那颗歪脖子老松树都开始颤动。


    宋山放下笔之前,还没意识到这画真的活了,等到庙外的雨声渐渐的急迫起来,风卷着雨丝彻底的打在破窗上,噼里啪啦发出响动,宋山这才被吓了一跳。


    他看见那画卷上突然腾起白雾,连带着雨丝也活起来。


    刚刚落下的画中墨色,如同潮水一般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又似活物缓缓流淌,渐渐聚成一道纤细人影,逃离出画卷。


    那人穿着一身素衣,如瀑的长发半挽,肤色白的像雪,几乎要透出身下的血管。


    素衣男子立在供桌之前,唯有一双眸子幽深如潭,似含无尽哀怨,似极其寒凉的墨色。


    望过来的时候,让人半管血都凉透了。


    宋山吓坏了。


    他就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书生,哪遇见过这幅大场面?


    之前书里常说,这山上有妖,要吃人,害命,碰见了就得跑,跑不掉,这辈子就栽到这了。


    宋山也怕,他的家乡还有他的老母亲。


    哪怕没有取得功名,也不能将这烂命一条葬送在此。


    宋山打着寒颤,往后退了半步,撞到身后的神龛。


    那玩意儿哐当的一声掉在地上,伴随着宋山发出的质问,高高的扬起,又轻轻的砸下。


    “你……你是何人?”


    或许是那妖怪,尚且还有几分良心在,看在宋山补全了画作的份上,没立即吃掉他。


    于是此时,也看起来脾气颇好,他抬了抬手,低眉,指尖轻轻的划过画卷上,直勾勾的盯着那被补全的一角,眸色格外的沉。


    忽然,他开口了,说话的声音像是蛇吐着信子,带着颤,又融进风雨里,那男子说:“我叫......柳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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