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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作者:walkill120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教堂在冬夜里散发着松木和蜡烛燃烧时的温暖气息,彩窗玻璃将外界风雪隔绝,只透入朦胧而安宁的光。长椅上的人们——农夫、矿工、带着孩子的寡妇——脸上的疲惫被烛光柔化,暂时忘却了外界的经济萧条与战争阴云。这座庇护所,每年稳定分发着水果食物,从大萧条最初时期就开始了。


    杜弗尔坐在后排阴影处,仿佛一尊被偶然放置在此的古典雕塑,白鸽在他身侧,此时他又变化为覆羽的鸟类形象。


    白鸽在基督教中是圣灵的象征,没有人会在教堂里驱赶一只鸽子。


    圣歌暂歇,分发礼物的时刻到来。教堂司事的女儿艾琳,一个约莫七八岁、穿着整洁但肘部磨得起毛的深色连衣裙的小女孩,抱着一个小篮子轻快地走来。她认得后排这位沉默的先生——母亲说过,他是教堂的恩人。


    真好看呀,小姑娘心想,这位先生像教堂彩窗上走下来的圣像,眼睛看着远处,颜色淡得像冬天结冰的湖,透彻地像是她最喜欢的那个瓷娃娃。


    他真漂亮,但也让她有点不敢把苹果递过去。


    但她还是小心地挑出篮子里最红最亮的苹果,走到杜弗尔面前,仰起脸,露出混合着尊敬与亲切的笑容。


    “晚上好,先生!圣诞快乐!”她的声音清亮,打破了后排的沉寂,“妈妈说,今年的苹果长得特别好,这颗是最好的。祝您生活顺利!”她熟稔地说出祝福,这是每年此时固定的仪式。


    杜弗尔垂下视线,看着那只被小女孩双手捧着的、象征平安与顺遂的果实。他伸出手,动作平稳精准,接过了那只微凉的苹果。


    “谢谢你,艾琳。”他的声音听不出波澜,但至少符合了这场合的预期。


    女孩高兴地微微屈膝,像只小鸟一样轻快地飞走了,继续她的分发工作。


    杜弗尔将苹果放在身侧的长椅上,那抹鲜艳的红色在昏黄光线下像一颗不再跃动的心脏。


    白鸽的眼睛泛起近乎调侃的涟漪。


    “不懂得拒绝可不是好事。我说的不是苹果,而是不久前……在画廊里,梅斯菲特,或者说,飞蛾。”


    午夜零时,受邀而来的客人前来造访画廊,然后餍足地离开了那里。


    骨白鸽的意念中清晰地回放着不久前的画面:梅斯菲特那看似脆弱实则步步紧逼的姿态,以及杜弗尔那近乎纵容的、最终给出的有条件应允。


    “他正在用自己的方式编织一张网,像飞蛾过去做的那事一样。”白鸽有着细微的、不容忽视的忧虑,“每一次让步,无论多么微小,都是在加固那网络的丝线。你允诺的‘同行度假’,便是一个危险的线头。我想他要的远不止是一次休假。”


    “你过虑了,白鸽。”杜弗尔说道,“那只是他惯常的方式。完成一件困难的任务,然后来寻求奖励。激烈的情绪,戏剧化的表达,从小到大,他都喜爱这样做。这次不过是奖励的内容换成了一次同行休假。本质上,与想要一件新武器或一处安全屋的权限,并无不同。”


    祂的眼睛一眨不眨,一股清晰的、带着“你没救了”的无奈情绪传递过来。


    “你总是这样……”祂摇了摇头,“底线就是这样一退再退的。”


    梅斯菲特的话题暂时搁置,骨白鸽黑色的圆眼睛望向教堂前方那简陋的圣坛,似乎穿透了时间。


    “说起来,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在一座教堂。虽然破败得多,几乎只剩断壁残垣,但那里依然残存着某种……寻求慰藉的痕迹。”骨白鸽轻轻拂过苹果,“但你从不信仰上帝,甚至任何神,不是吗?那时不信,现在亦然。”


    “为何持续做着这些?提供庇护,分发食物,这些看似充满了‘信仰’的行为。如果并非为了某个神祇,那又是为了什么?”


    杜弗尔没有立刻回答。他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只苹果上,又仿佛透过它,看到了更遥远的景象。


    “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杜弗尔终于开口,带有罕见的温情。


    他微微向后靠向硬木长椅,教堂的阴影落在轮廓分明的脸上。


    “我的母亲,”他开始了叙述,“是来自意大利古老家族的虔诚信徒,她的世界由圣徒传记、玫瑰经和永不熄灭的慈悲心火构成。我的父亲,则是一位深受启蒙精神浸染、血液里流淌着共和与变革理想的法国绅士,他认为社会的痼疾必须通过理性与行动来根除。”


    “他们看似处于天平的两端,却在‘慈善’一事上达成了惊人的、或许是唯一的共识。尽管动机截然不同——她为救赎灵魂,他为改造社会。”


    他的话语将骨白鸽,也将他自己,带回了十九世纪后半叶的法国。


    “我是次子。按照《拿破仑法典》,家族的头衔、土地、以及绝大部分‘世袭财产’,都将由我那位……才智远不及其傲慢的长兄继承。”提及兄长,他的语气没有变化,如同提及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具。


    “但我的父母,他们尤为偏爱于我。他们认为我继承了母亲的敏锐感知与父亲的冷酷智慧。决心要为我创造一个不依赖长子名分的、真正‘光辉’的未来。”


    “于是,他们成了我最早的导师。”


    “母亲利用她意大利嫁妆的法律模糊性及其外国身份巧妙地规避了《法典》对‘动产’处置的严苛限制。她将她名下的珠宝、有价证券、以及在奥尔图基奥的一小片橄榄树林,通过生前赠与和符合意大利法律的遗嘱,早早地、合法地转移到了我的名下。”


    “我的父亲则蔑视那些僵化的土地遗产。他将目光投向未来——铁路债券、苏伊士运河公司的股票、新兴的工业投资。他用他的‘革命’人脉,为我铺就了进入高等财政部门的道路。他带我去巴黎的交易所,告诉我,记住,孩子,真正的力量在于流动的资本和精准的信息,而非凝固的土地。”


    “而带领我亲身参与各种‘慈善’实践,则是他们共同选定的、塑造我人格的方式。去巴黎的贫民区发放食物和药品,母亲在为他们祈祷,父亲则冷静地分析着贫困的成因与解决之道;资助有才华的贫困生,我的母亲目睹的是被拯救的灵魂,父亲会看到的是对未来精英的早期投资;出资修缮乡村学校的校舍,母亲感到的是虔敬的满足,父亲则认为是在为共和国培养有知识的公民。”


    “他们教会了我如何建立和管理一个慈善基金,如何甄别真正的需求与欺诈,如何让每一分钱都产生最大的‘效用’——尽管他们对‘效用’的定义截然不同。”


    他沉默了片刻,远处传来孩子们收到礼物的小声欢呼。


    “他们成功了,也失败了。”杜弗尔总结道,语气恢复了一贯的绝对冷静,之前的细微波澜消失无踪,“他们成功地将这套行为模式刻入了我的本能。我精通于此,如同我精通其他形式的资源管理。但我并未继承他们任何一方的信仰或激情。”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只苹果,这时候苹果又鲜红像是凝固的血液。


    他们怎么会要求他继承这些信仰呢,在二者因为这些理念的分歧大到无法调解,此生此世已经没有出路后。


    他们选择了极端的道路——选择用黑夜遮避自己的双眼,通过共同的消亡,让这场争论彻底落幕。


    “维持这个小教堂,分发这些苹果,救济和慈善。这与维持一个高效运转的清算人据点,在本质上并无不同。它能提供一定的社会稳定性,减少不可预测的混乱,偶尔还能获取一些有价值的信息。这是一种习惯,白鸽。仅此而已。只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刻在骨头里的习惯。”


    教堂内最后一位信徒——一位裹着旧头巾的老妇人——在胸口划完十字,颤巍巍地走出大门。神父整理好圣坛,走到后排,对杜弗尔微微躬身。


    “愿平安与您同在,先生。再次感谢您为这里所做的一切。”神父的声音温和而真诚。


    神父似乎早已习惯杜弗尔的沉默,恭敬地退入了后堂。厚重的大门吱呀一声关上,将外界风雪的最后一丝呜咽也隔绝在外。教堂内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无数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无边无际的、风雪嚎叫的声响。


    “这里让我想起了还在修道院的日子。”祂的声音不再飘忽,而是带着一种沉静的怀念,如同深谷回音。“那时我还被称作哥伦巴,每日与经文、钟声和内心的微光为伴。”


    “既然今夜是圣诞,唱一曲《奇异恩典》吧。不是为了谁,只是为了纪念。”


    没有等待杜弗尔回应——悼歌诗人知道祂这位朋友并不会反对。


    恩慈的歌声便悄然响起。那声音通过空气振动传播,也直接回荡在聆听者的心灵深处,纯净、悲悯,蕴含着无数被时光冲刷过的记忆与救赎。


    “Amazing grace! How sweet the sound...


    [奇异恩典,何等甘甜]


    That saved a wretch like me!


    [我罪已得赦免]


    杜弗尔静坐着,没有加入吟唱,只是安静地听着。眼眸映着跳动的烛火,看着有着朦胧光晕的白鸽。


    I once was lost, but now am found;


    [前我失丧,今被寻回]


    Was blind, but now I see.”


    [瞎眼今得看见]


    随着歌声流淌,某种微妙的变化正在发生。


    首先改变的是声音——窗外那持续了几天的、如同哀嚎般的风雪呜咽声,陡然降低了音调。呼啸的狂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平,从咆哮变为低语,再从低语变为彻底的寂静。


    紧接着,是光的变化。被翻滚雪云遮蔽得严严实实的、令人压抑的漆黑天幕,颜色开始变浅,如同墨汁被缓缓稀释。浓重的云层仿佛舞台幕布般,庄严地向两侧滑开,露出其后深邃无垠的、墨蓝色的穹顶。


    而在那穹顶正中,启明星——长夜的信使,黎明的誓言——骤然亮起。它的光芒没有太阳的炽烈,但清冽如冰泉却又温润无比的辉光,如瀑布般无声倾泻而下,洗净了夜晚的污浊,将雪原、冰棱、教堂的尖顶乃至每一片雪花都镀上了一层超凡脱俗的、圣洁的银边。


    银色的星辉悄悄拖着尾巴爬进了窗户,微光盈盈,万物明净若水,蜡烛熄灭了光亮,暗处的圣母像也悄悄隐去了面容。


    这神圣的寂静并未持续太久。


    “砰!”


    教堂侧后方一扇原本锁着的小门,猛地被人从外面撞开!刺骨的冷空气瞬间涌入。


    一个身影踉跄着跌入教堂,随即用尽全力将那扇门重新顶上。他浑身裹着破旧的深色大衣,上面沾满了泥泞和雪水,狼狈不堪。他剧烈地喘息着,白色的气在寒冷的空气中一团团散开。脸上有擦伤,眼神里充满了被追猎的惊恐、精疲力竭,以及最后一搏的决绝。


    ——霍华德·斯塔克。


    他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显然没有立刻察觉到教堂深处还有别人。一只手紧紧捂着另一侧手臂,指缝间有暗红色的血液渗出。


    他在洛杉矶展出了斯塔克工业非洲分公司找到的吸音振金,准备来纽约再办一次展览会,却莫名地遭受一伙不明人士的刺杀。


    几乎就在不速之客闯入后的几秒钟,教堂外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和搜寻声。几道刺目的车灯白光蛮横地划过教堂的彩窗,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这片突然变得清晰的雪地。


    斯塔克咒骂了一声,声音压抑而绝望。他没想到风雪的骤然停息,让他如此迅速地暴露在追兵的眼皮底下。这间偶然发现的教堂,成了绝望中唯一能想到的、暂时的避难所。


    温暖的教堂,此刻成了风暴眼中短暂而脆弱的宁静孤岛。星光依旧冰冷地照耀着,照亮了雪地上九头蛇迅速接近的车辙和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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