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之处绽放冰花,寒霜逐渐把它冻得严实,蜡烛的光亮卷曲于阴影中,梅菲斯特·维尔太熟悉这样的意象了,这通常意味着,老板要来了。
并非天气征兆,而是某种更深层规则的显化——当杜弗尔将视线投向此地,周遭的现实便会凝滞、收缩,如同畏惧般覆上一层冰冷的薄膜。梅菲斯特喜欢这种变化,这让他感觉自己正置身于某个巨大生物缓慢跳动的心脏旁,寒冷,却无比真实。
他本人,便是这寒冷与真实之间的一道薄纱。人们总因他金色的头发、过于灿烂的笑容和轻快的语调而放松警惕,将他视为一个幸运的、或许有些油嘴滑舌的年轻人。梅菲斯特乐于维持这种表象,这让他能像夜行的飞蛾一样,无声无息地滑入任何缝隙,窥见那些被光亮照耀、也更被阴影掩盖的事物。他的思维很少沿直线奔跑,更常是被某种直觉、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一段突兀的旋律牵引着,无意识地“飘”向被他人忽略的答案。这种天赋让他成为了杜弗尔手中最灵敏的探针,专门探测那些隐藏在谎言、记忆和日常噪音下的“真实”。
“清算人”并非一个□□或企业,它仅仅是杜弗尔延伸出去的触须,是他用以从这个世界汲取某种养分(或是执行某种更深奥、梅菲斯特尚不能完全理解的目的)的工具。但梅菲斯特为自己能成为这工具中最被信赖、最锋利的一件而自豪。
冰花已缀满窗棂。他整理了一下衣领,脸上那灿烂的、毫无阴霾的笑容重新浮现,眼底却燃烧着专注与期待的火苗。殷勤地迎了上去。
“老板!梅菲斯特向您致以最热情的问候!哎呀呀,可算见到您了!这几天怎么都联系不上您,我的心都快碎了~差点以为您终于厌倦与人打交道,决定金盆洗手,带着我们这些年辛辛苦苦攒下的‘养老金’跑去里维埃拉享受阳光沙滩了~”
杜弗尔没有回应他的玩笑,直接切入主题,声音平稳无波:“通知你一件事。布鲁克林的据点废弃,不再使用。所有关于‘岁月’的买卖,从今日起,彻底终止。”
梅菲斯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如同被冰水泼了个透心凉。那灿烂的表情碎裂开来,露出底下真实的恐慌和难以置信。他下意识地上前半步,声音尖利起来,失去了所有刻意的轻快:
“…什么?老板…您…您这是什么意思?”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指节泛白,“您要去哪里?您不能…您不能就这样…”声音开始发抖,混杂着被抛弃的恐惧和一丝濒临崩溃的疯狂,“您不能丢下我…们。组织怎么办?我们怎么办?”他急切地追问,目光死死锁住杜弗尔,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艾克赛知道吗?还是说…您要带他一起走?”最后那个名字,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带着灼人的嫉妒。
杜弗尔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他情绪的巨大波动,只是直接陈述下一个事实:“艾克赛已经独立,他需要有自己的道路。并且,过去的记忆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必要之物。”
梅菲斯特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踉跄着后退了一小步,撞在了沙发扶手上。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杜弗尔,长达十几秒的沉默里,他脸上的恐慌和绝望如同被无形的刷子抹去,一种极力压抑却几乎要冲破躯壳的狂喜震颤取而代之。
“独立了?记忆…没了?”他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梦呓,每一个音节都浸泡在一种扭曲的、不敢置信的喜悦中,“…彻底…忘了?噢,这真是…这真是太突然了!”他的声音重新变得“活泼”起来,但这次却是一种近乎癫狂的如释重负,他甚至忍不住低低地笑了一声,连忙用手背抵住嘴,试图掩饰那过分外露的情绪。“我是说,这真是个重大的决定!我完全支持您!那么您现在有什么新计划?需要我为您做什么?无论去哪里,做什么,您都知道的,我永远……”
杜弗尔打断了他明显开始失控的表忠心:“有新的任务。停止所有旧业务,动用一切资源,开始搜集世界各地出现的‘异常’事件报告。尤其是涉及超自然力量、未知生物、无法解释现象的情报。越详细越好。”
年轻人的狂喜稍微收敛,他微微歪头,带上了一丝真正的疑惑:“异常?老板,您是指涉及‘漫宿’那边的事情?可您以前一直严禁我们深入探查那边,说那不属于我们的业务范围。”
杜弗尔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去看看新的美国地图,梅菲斯特。仔细看。告诉我,你认为我们现在所处的,还是不是原来那个世界。”
梅菲斯特立刻转身,几乎是扑到墙边那张巨大的情报板上,急切地划过贴在上面的美国地图。他的目光贪婪地扫过那些州界和城市名,随即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响亮的吸气声。
“哥谭?大都会?中心城?…这些是什么鬼地方?”他猛地回头看向杜弗尔,眼睛因惊愕和一种被巨大谜题瞬间点燃的兴奋而睁得溜圆,“它们什么时候…老天,这个世界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多‘有趣’的标注?我明白了…老板!我完全明白了!”他的语气瞬间变得无比亢奋,之前的个人情绪已被巨大的好奇和一种“唯有我理解了老板深意”的优越感所取代。“所以规则变了!舞台更大了!而您打算…”
“去搜集情报。”杜弗尔重复道,没有解释更多。
“立刻就去!老板!这太有趣了!”梅菲斯特的声音因兴奋而微微颤抖,但他立刻想到了更多,语气变得狡猾而贴心,“哦,对了,老板~既然艾克赛少爷已经‘独立’远行,而且岁月买卖这古老的行当也停了,那以前那些和咱们做过交易的‘尊贵客户’们,他们的记忆是不是有点…太冗余了?留着也是隐患,对吧?
还有组织里那些层级较低、嘴巴可能不牢的成员,我只是担心…组织里的规矩您最清楚,对于‘离开’的人,底下人难免会有各种难听的猜测,甚至会把他当成叛徒看待。这对他以后的新生活恐怕不太好。需要我去帮您‘整理’一下吗?保证干净利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毕竟,新时代需要新气象,旧账本…最好烧掉,您说呢?这样对大家都好。”
他主动提出,语气轻松得像是在提议修剪掉多余的花枝。
杜弗尔沉默了片刻,似乎觉得这个提议很有效率,符合当前需求。“可以。做得干净点。”
“保证让您满意,老板!”梅菲斯特的脸上立刻绽放出光彩,仿佛得到了莫大的奖赏。但他立刻又想起杜弗尔是突然出现在这里的,显然有更直接的目的。“您亲自过来,是还有别的要紧事?”他试探着问,身体微微前倾,表现出十足的专注。
“我需要去两个地方。”杜弗尔直接说道,“首先,在美国。附近哪里‘冬’的影响最为浓烈?那些被彻底遗忘、静默吞噬一切的地方。”
“老板!您真是问对人了。在美国的遗忘之地?”梅菲斯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仿佛在分享一个只有他懂的笑话。“这个自诩为新罗马、上帝之城的地方?当然有,而且浓得化不开,就埋在他们辉煌明日的根基之下,只是大多数人都选择视而不见,或者干脆忘记了。”
他走到桌边,快速抽出几张档案纸和地图复印件,用笔在上面圈点着,语调变得清晰而冰冷,如同一个介绍景点的导游:“要说规模大、意味足…您得去看看那些‘学校’的旧址。不是教字母和算术的那种,是曾经专门为‘教化’原住民孩子设立的寄宿学校。联邦政府自己都承认有过四百多所呢。具体地点?哦,很多,比如南达科他州的卡莱尔印第安工业学校旧址——虽然主要墓地在宾夕法尼亚,但它的影响和模式遍布各地;或者俄克拉荷马州的奇洛科印第安农业学校;还有堪萨斯州的哈斯克尔印第安工业学校……名单很长。”他将标记好的纸张递给杜弗尔。
杜弗尔接过纸张,扫了一眼上面的坐标和备注,点了点头。“另一个地方。蜕衣俱乐部,如今还在运作吗?”
“蜕衣俱乐部?”梅菲斯特的语气里多了几分探究和玩味,“那个充斥着廉价香水味、虚幻**和试图用金钱购买片刻慰藉之徒的巢穴?他稍作停顿,语气变得略显暧昧:“我知道…您过去常去那里谈‘生意’。那位阿摩伐舍女士…据说很有手段。”
“只是需要确认一些过去的线索。”杜弗尔的回答依旧简洁,隔绝了任何进一步的打探。但他随即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却意味深长:“不要试图去针对或利用她,梅菲斯特。苏洛恰那·阿摩伐舍不是你能够操控或算计的对象。”这是一种明确的警告。
梅菲斯特立刻举起双手,做出一个投降的姿势,脸上挂着乖巧无害的笑容:“当然,老板!我明白分寸。我对她只有最崇高的敬意。”但他闪烁的眼神表明,这份“敬意”之下埋藏着更深的好奇与算计。
然而,杜弗尔的下一句话,却让梅菲斯特的呼吸几乎瞬间停滞。
“但是,”杜弗尔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如果你如今的追求,不再是凡俗的乐趣或权力,而是渴望真正的‘飞升’那么,或许你可以去找她。”
“飞…飞升?”梅菲斯特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骤然燃起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渴望。
“司辰之位空缺着。”杜弗尔的声音冰冷而直接,如同将一颗核弹投入梅菲斯特的心湖,“道路已经打开。升至最高处,并非全无可能。而她掌握着一些古老的路径。”
房间里只能听到梅菲斯特粗重而急促的呼吸声。飞升?司辰?最高的存在?这是他梦中都不敢轻易描绘的图景!
“我…我…”他罕见地语无伦次起来,巨大的野心和狂喜冲击着他,“老板…您是说…我…我有机会…”
“你有这方面的天赋,但一切取决于你自己的选择。”杜弗尔打断了他,语气重新变得务实,“提供蜕衣俱乐部的地址。做好我交代你的事。”
“明白!老板!”梅菲斯特的声音因极度兴奋而颤抖,几乎破音。他猛地转身,几乎是扑到情报柜前,以最快的速度翻找出一个标记着特殊符号的文件夹,抽出一张精致的黑色卡片,双手递给杜弗尔,指尖都在发颤。“地址!这是最近的安全入口和…一些注意事项。所有任务都会完美完成!我…我不会让您失望的!”他的眼神炽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决心和狂热。
警告言犹在耳,但此刻在他听来,却更像是一种考验和指引。不能“操控和算计”,但如果是去“寻求道路”呢?
老板又一次拒绝了他提议的留下过夜的建议,然后离开了。
他收起失落的表情,脸上重新绽开一个巨大、灿烂、却毫无温度的笑容。快步走到情报板前,哼着轻快的小曲,手指却精准而迅速地将所有标记着“艾克赛”,便签、文件和照片一一扯下,揉成一团,扔进了旁边的壁炉,划燃一根火柴丢了进去。
火焰跳跃起来,映照着他兴奋发亮的眼睛和冰冷带笑的脸庞。“好了,亲爱的朋友们,”他对着燃烧的纸团低声说,声音里充满了愉悦的恶意,“开始工作~首先,是时候忘记一些不愉快的小事了…尤其是关于那个总是挡路的少爷的。毕竟,未来能陪在老板身边的,只能是最‘有用’的人,不是吗?”
梅菲斯特转身拿起钢笔,开始在一张全新的便签上飞快地写下第一个词:“蜕衣俱乐部?”,笔迹轻快得像是在计划一场冒险。
……
杜弗尔站在南达科他州荒原上一片破败的建筑群前。枯萎的野草,灰暗的天空,风也绕行过这里,声音在此沉寂下来。这里是梅菲斯特提供的地址之一,曾经名为“石河印第安工业学校”的地方。断裂的篱笆、坍塌的校舍、以及远处一个被忽视的小山包——那是一片无名的墓地,只有简陋的石头标记,许多甚至没有名字,只有编号。
空气中弥漫的“冬”之气息,与古老战场或自然死亡的感觉截然不同。这里的“静默”是被强行施加的,充满了恐惧、困惑、以及被连根拔起的文化所带来的巨大虚无。幼小生灵没有来及明事,便已经逝去的悲切。
杜弗尔步入废墟。没有点燃蜡烛,也没有绘制仪式,只是完全放开了自身对“冬”之准则的感知,沉入这片土地记忆中最冰冷、最黑暗的层面。
瞬间,低语声取代空茫。
“想回家…”
“为什么不准我说话…”
“冷…好冷…”
“老师说我们是恶魔,痛苦是应该的…”
“他们把我们埋在这里,这里太黑,看不见星星和月亮。妈妈,你如今在哪……”
无数细微的、破碎的意念,属于孩童的意念,如同冰凌般没入他的感知。不是愤怒的战士之魂,是迷途羔羊般的哀伤、恐惧和最深切的迷茫。它们的“不尽然逝去”并非出于强大的执念,而是因为连“安息”的道路都已被剥夺。
杜弗尔平静地接纳了这一切,感受到了那纯粹的、由无辜者苦难凝聚而成的疼痛。他并未试图安抚,也未作评判,只是如同一个记录员,将这些冰冷的回响汲取、凝聚。
一段高度浓缩的、蕴含着无数被抹去童年和被迫静默的冬之影响——在牌桌上成型。它比从战场获得的冬之影响更令人窒息,带着一种天真被扼杀的极致寒意。
[严寒的气场 10冬]
[冬季穿透了衣物,穿透了皮肤,宿居在血管里。]
就在影响成型的刹那,杜弗尔能感觉到,这片土地上徘徊的细小亡魂们,似乎感知到了某种“被见证”的意味。它们的低语变得更加清晰,那累积了数十年的悲伤和困惑,开始转化为一种冰冷的、指向明确的渴望——不是针对杜弗尔,而是针对那些造成这一切、却早已逝去或依然逍遥的具体形象:打压者、伤害者、制定政策的官员…那些面孔在集体意识的痛苦记忆中浮现。
杜弗尔理解了它们的诉求。
“请说话吧,为了你们自己。”
[分裂之铃]
[12冬]
[先由此铃发声,而后一无所响。]
以墓地为中心,一次无形的、极寒的铃声扩散开来。这不是物理上的寒冷,而是一种追溯性的审判寒意。
然后,在无人可见的层面,复仇以“冬”的方式降临。
那些早已死去、或许正安息在其他墓地的施害者的灵魂,在这一刻,于永恒的沉睡中,被无数冰冷的手拉扯、撕碎,被迫一遍又一遍地体验他们曾施加于这些孩童身上的恐惧、痛苦和剥离之苦。安息被彻底打破,陷入了由自己罪行所化的、无止境的寒冷梦魇。
而那些仍然在世的、年迈的相关者,无论他们身在何处,都在同一时刻,于睡梦中或短暂的失神中,猛地感到一阵彻骨的、无法解释的寒意袭来,冬季降临,穿透一切,将灵魂冻结,封于永寂。
在亡者发出第一声呼喊后,杜弗尔感觉到,周围那原本粘稠、痛苦、无法散去的“冬”之气息,开始发生了变化。那无数细小的低语声中,尖锐的痛苦和迷茫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仿佛终于平息的宁静。
冰冷的能量并未消失,但其中的怨愤已被导引、消耗。亡魂们得到了某种形式的“答案”或“结算”。
细微的、光点般的灵性碎片,如同被风吹起的蒲公英,缓缓从地面、从残垣断壁中飘起,带着一丝终于获得的解脱感,消散在空气之中。
孩童幼小的心尚可以通过复仇而安息,而其他的呢?
他眼前闪过无数个类似的痛苦凝结之处——西部的保留地、南方的种植园、东部的血汗工厂、北方的工业废城……每一处都沉积着数代人的不甘、屈辱与被强行抹去的记忆,还有二战,多少人死去,多少人满怀不甘。没有天堂,没有地狱,没有归处,亡者绝不会安息。
混乱、探索、对“异常”的承认与渴求……这将为准则的全面复苏提供最肥沃的土壤。人们的集体潜意识将开始相信“不可能之事”,而相信,正是一切神秘得以显化的基石。
而国家会不惜一切代价寻找“神秘”,这种更加强大的暴力。
分裂之铃已经摇响,冬的准则轻易地在此世蔓延而开,不同于还要费劲心思去寻找,更需要复苏的心之准则。
该去蜕衣俱乐部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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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