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是冰冷的雾气,是抓不住的流水。
前方,一个熟悉的背影正毫不留恋地大步远去,融入一片苍茫的白光之中。那背影——他知道那对他意味着一切,没有回头,没有停顿,每一步都拉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这个景象带给他一种撕心裂肺的恐慌。他想呼喊,喉咙却像被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想要追赶,双腿却沉重如铅,只能在原地徒劳地看着那身影越来越淡,最终被光芒彻底吞没。
只留下一片虚无,和一种心脏被生生掏空、碾碎的剧痛。
“不——!”
艾克赛猛地惊醒,冷汗浸透了粗糙的布料。剧烈的喘息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心脏狂跳不止,那梦中的剧痛如此真实,甚至穿透了梦境,化作胸腔里一阵阵沉闷的抽搐。
他忘了。
他知道自己忘了什么极其重要、重要到足以定义他存在的东西。离去的人是谁?名字、面容、关系……一切都被夺走,模糊不清,只剩下一种蚀骨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失落感和尖锐的痛苦。
为什么这么痛?他到底失去了什么?
没有任何答案。只有火车车轮碾压铁轨发出的单调而持续的“哐当”声,规律地敲打着他的耳膜,他正身处一个移动的、未知的旅途之中。
他缓缓坐起身,环顾四周。这是一个老式的火车包厢,装饰着深色的木材,略显陈旧。空气里混合着皮革、灰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烟草气味。窗外,风景飞速向后掠去,昏暗的田野和树林,天际泛着一种不祥的、工业化的微光。
我是谁?我要去哪?
这些问题浮现在脑海,得到的只有一片空白和那挥之不去的、因遗忘而生的剧痛。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陌生又熟悉。
记忆是空的,但身体似乎还记得另一种语言,生存以及评估威胁。
他抬起双手,仔细审视。手掌宽大,指节粗壮有力,指腹和虎口覆盖着一层坚硬的、分布不均的老茧。他慢慢握紧拳头,感受到肌肉记忆般的力量在臂膀中涌动,一种足以造成严重伤害的力量隐藏其下。这双手属于一个习惯于使用暴力,或者说,习惯于掌控力量的人。
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高领衫,质地柔软却异常坚韧,颜色低调,几乎能融入阴影。一条同样颜色的长裤,剪裁合身,不妨碍活动。脚上是系带的长筒皮靴,皮革厚实耐磨,鞋底沾着干涸的泥点和某种深色的、不易辨认的污渍。这身打扮实用、昂贵却不显眼,是为了行动、隐匿和长途跋涉准备的。身上没有多余的饰品,没有任何能表明身份或个人喜好的东西。
包厢轻微地摇晃着,光线忽明忽暗。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车门内侧,那里镶嵌着一面长方形的、有些许水银剥落的旧镜子,原本是供乘客整理仪容用的。
镜子里映出一张陌生的脸。
他下意识地绷紧身体,如同遭遇潜在的威胁,警惕地审视着镜中的影像。
那是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大约二十岁左右。黑色的头发略显凌乱,几缕不驯服地垂落在额前。还有绿色的眼睛,此刻正因为震惊、警惕而显得锐利无比。
面部骨骼的结构清晰而有力,眉毛浓密,其下是高耸的眉骨,在深邃的眼窝上投下阴影,鼻梁挺拔,线条利落。
他能从这脸上模糊地看到一些痕迹:某种南欧式的浪漫轮廓与另一种更神秘、更热烈的异域风情激烈碰撞后的结果。
他的指尖上移,轻轻拉开了深色高领衫的领口。皮肤光滑,肌肉线条清晰,但一道细长的、愈合已久的疤痕沿着锁骨的线条蜿蜒而下,像一道白色的闪电。旁边还有几处更淡的、圆形或点状的微小痕迹,如同散落的苍白星芒。这身体被照顾得很好,营养充足,但显然也承受过不止一次的暴力。
他抬起手,镜中的人也抬起手。指尖触碰冰凉的镜面,仿佛想确认那影像的真实性。这就是他。
“一个混血儿,”他对着镜中的自己无声地说,“一个有秘密的人。”这些结论没有带来确定,只勾勒出一个更复杂的情况。为什么失忆?他是谁的产物?为何会流落至此?
他的目光落在包厢角落那个棕褐色的旧手提箱上。它是这里唯一可能属于他的、蕴含着信息的物体。
他把它拎到膝上,手感沉重。黄铜锁扣冰凉。尝试性地拨动数字盘——无效。他深吸一口气,指尖以一种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本能熟练度,在锁芯附近轻轻按压、摸索,感受着内部细微的机括变化。几乎没费什么劲,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咔哒声,锁扣弹开了。
箱盖掀起。
里面的东西摆放得一丝不苟,透着一种整洁的秩序感,艾克赛感到心安了一点。
最上面是黑色车票,几件折叠整齐的备用衣物,衣服与他身上所穿类似,都是深色、实用、高品质的面料。衣物下面,东西的性质变了。
一把手枪,钢铁部件泛着保养良好的冷光,旁边是压满子弹的备用弹匣。一把毫无装饰、纯粹为杀戮而生的淬硬钢匕首,插在磨损的皮鞘里。
他的摸索着冰冷的钢铁和皮革,一种熟悉的、令人安心的触感从指尖传回,仿佛这些杀人工具和违禁品才是他真正的母语。他是干这个的。一个结论无声地在空白的脑海里形成。
然后,他的手指碰到了一叠用厚橡皮筋捆着的文件。
他抽出来。最上面那张纸略显陈旧,格式古怪:
债务凭证
债务人:阿道夫·希特勒
住址:慕尼黑,巴伐利亚
债务金额:一百年,三个十年,五个一年
债权人:______(名字被粗暴地涂抹掉,只剩一个诡异的符号)
日期:1924年12月24日
希特勒?这个名字带来一丝极其微弱的、令人不快的熟悉感,像隔着浓雾听到的噪音。但被涂抹的部分给他带来一阵剧烈的、生理性的心悸。难以定义的激烈情绪翻涌一瞬,又迅速被遗忘的淤泥吞没,只留下剧烈的不适。
他快速翻看下面的文件。戈林、戈培尔、希姆莱、鲁登道夫、富兰克林、温斯顿……更多陌生的名字,同样的债务格式,同样的债权人涂抹,同样的灰色符号。这是一堆奇怪的账簿,他正携带着它。
为什么?
在这些冰冷诡异的债务文件之下,压着一个扁平的、以某种暗淡无光的深灰色金属为封面的簿子。它看起来比那些债务凭证更加古老和异常。封面上没有任何文字,只蚀刻着一个与债务凭证上相似的、但更加复杂精密的符号,符号中心仿佛有一点永不熄灭的余烬在极其缓慢地明灭。
他拿起它。入手的感觉很奇怪,既轻得仿佛没有重量,又沉重得像是承载了某种无形的东西。他翻开它。
里面是一页页薄如蝉翼、色如死灰的奇特纸张。大部分页面都已经变成了彻底的、一触即碎的纯白色灰烬,仿佛被某种无形的火焰从内部烧透,只留下纸张的脆弱形骸。只有最后寥寥几页还保持着那种暗淡的灰色,上面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仿佛由微小光点构成的奇异文字记录着一些信息。他能模糊感觉到,那似乎与心跳、某种本质的流逝有关。
在最后一页的底部,那些光点文字凝聚成一个清晰的数字:
LXXVII
七十七。
箱底,最后一件被黑色丝绸仔细包裹的长条物体吸引了他的注意。丝绸质地古老。
他解开它。
一把剑。一把造型古朴、剑身带着一道巨大缺口的剑。当他的手指握住那残缺的剑柄时,一种深入骨髓的熟悉感和一种冰冷的、令人安心的重量瞬间传递全身。他轻轻触碰那冰冷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刃口,一个名字无声地浮现在脑海——艾布雷赫。
这是他的剑。
冰冷的金属和皮革触感尚存指尖,但一种更紧迫的、源于生存本能的警觉压过了对过去遗物的探究。火车规律的“哐当”声正在变调,速度明显减缓,拉开窗帘,窗外掠过更多的铁轨、信号灯和穿着制服的身影。站台的轮廓在工业微光中逼近,其上灰色军大衣的宪兵(Feldgendarmerie)和穿着标志性深色皮革风衣的秘密国家警察(Gestapo)官员如同雕塑般矗立,他们的目光是冰冷的扫描仪。
车厢内空气绷紧,旅客们窸窣起身,不安地预备着。列车员拉开门,平板的声音宣告:下一站,慕尼黑总站。请准备好旅行证件和身份证件。
证件检查。
必须得做点什么,他没有身份,没有护照,没有车票,那黑色车票绝对不是这趟车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在此。
他的身体先于混乱的思绪行动了起来。手指没有伸向那些危险的武器或诡异的账簿,而是仿佛拥有自己的记忆般,精准地探入他身上衣服的隐秘口袋,一个通常用于存放最重要物品的位置。指尖触碰到一块硬挺的、质地优良的纸张。
他将其抽出。
那是一封信,和一个与之配套的、略小一些的硬质卡片。
信是厚实的奶油色高级纸张,触感细腻。信封已经不在,或许早已被处理掉,只留下折叠好的信纸本身。
信中的笔迹精准而锐利,信纸散发出淡淡的消毒水、皮革与干燥烟草混合的气息,一种熟悉的味道。
致艾克赛
希望这封信能在你在布鲁克林无聊到完全变野,或者陷入一场不必要的刀斗之前送到你手上。这里的空气呼吸起来更沉重了。慕尼黑从来都是一个充满激情的地方,但如今这激情常让人感觉像是发热,而非生机。这是一个承受撕裂考验的时代——对国家如此,我恐怕,对儿子们和他们的父亲们也是如此。
我不知晓你与你父亲之间那纽带的细节,也不想知晓。但我深知那种处于一个同时评判又看穿你的目光之下的感觉。尊重无法强求,艾克赛。唯有疏离。而有时,疏离才是走向平等的第一步。
至于外面那个大世界,那个奥地利鼓手和他的乌合之众在高谈血统与荣耀,却正在廉价出卖这个国家真正的灵魂。他们煽动,他们咆哮,他们分裂。这是一场可悲的闹剧,并且正朝着任何一个有理性的人都不愿见到的方向发展。
在这些喧嚣和拙劣的口号背后,潜伏着另一些、更危险的东西。你了解我对粗俗神话的厌恶,但他们给自己取的名字却异常贴切:九头蛇(Hydra)。“史上最伟大的战争领袖”似乎也对他们的“研究”异常着迷,正动用国家力量为他们寻找一些本不该被触碰的东西。传说、遗迹、拥有非凡力量的人或物。这已经超出了政治狂热,如果真被他们找到了,我不敢想象,这个国家的未来将会变成什么样。
我所在的俱乐部,你知道的,我们一向只对决斗、艺术这类东西感兴趣。但最近,有“外面”的目光投向了我们。我怀疑九头蛇已经注意到我们俱乐部可能接触到的某些“资源”,或者他们认为我们拥有通往那些资源的钥匙。
我需要你,老朋友。我需要你的眼睛,你的力量,更需要你解决问题时的那种决绝。
如果九头蛇真的像传说中那样砍掉一个头长出两个,那最好在他们变得无法控制之前,就让他们明白,有些头,是不该长的。来慕尼黑吧。在这里磨砺你的意志,而不仅仅是你的刀锋。保有自己的一颗心和一份理智。而在斩断这些烦人的九头蛇头颅的过程中,或许你也能找到一条路,去获得那些本该合法属于你的东西,然后独立于他之外。
期待你的到来,不用担心证件问题,我已经安排好了。
戈特洛布·冯·雅宁斯①
邀请函则是一张简洁的硬质白色卡片,边缘烫着细细的金线。上面用优雅的字体印着:
[马穆拉俱乐部]
慕尼黑,卡尔广场拱廊下,对面有悲伤天使雕像的喷泉
仅限会员及受邀嘉宾
他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但他知晓自己还需要些保障。
艾克赛抓起那把他之前检查过的匕首。没有将其塞进口袋或背后——那太慢,且容易被搜身发现。而是顺势将手垂下,将小巧的匕首精准地滑入右腿长筒皮靴的靴筒内侧。粗糙的皮革和内衬瞬间包裹住了冰冷的金属,匕首顶端恰好卡在靴筒边缘之下,一个需要特定角度和力道才能快速抽出的位置,但对他来说,肌肉记忆早已刻入骨髓。
然后,将箱子的位置用脚轻轻挪到沙发座椅下方,靠近过道的一侧。这样既不会在第一时间引起注意,又能在需要时一脚踢开箱盖,伸手可得。艾布雷赫和手枪都不太方便杀人,这是一个妥协,但必要的妥协。
很快,沉重的靴子声在车厢过道响起。检查开始了。
先是一位表情严肃的铁路官员核查了隔壁包厢几位旅客的车票和证件,问了几句关于旅行目的和行李的例行问题。
然后,轮到艾克赛的包厢门被拉开。刚才那位铁路官员侧身让开,他身后站着两个人。一个同样是铁路官员,负责记录。另一个则截然不同——穿着便衣,但外面套着一件标志性的深色皮革风,眼神冷峻,带着一种审视和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毫无疑问,这是刚刚见过的那些盖世太保中的一员。
“日安。您的证件,请。”铁路官员公式化地开口。
艾克赛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那张白色的、印有剑与心脏火漆印的邀请函递了过去。
铁路官员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是这么一份东西。他接过,瞥了一眼内容和他不认识的徽记,眉头皱了起来,下意识地转向旁边的盖世太保官员。
盖世太保面无表情地伸出手。铁路官员立刻将邀请函递给他。
包厢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信纸被翻动的细微声响和窗外月台的嘈杂。探员的目光扫过邀请函上的内容——戈特洛布·冯·雅宁斯伯爵的名字、马穆拉俱乐部的名字、并在落款的徽记上停留了片刻。
盖世太保的脸上的肌肉似乎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他抬起眼,更加仔细地、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艾克赛。
他没有问任何问题。无论是证件,行李,还是旅行目的。只是将邀请函递回给艾克赛。
“一切都没问题。”他对铁路官员简短地说,语气不容置疑。然后,他甚至还对着艾克赛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姿态,而不是致意。
“祝您接下来旅途愉快,先生。”铁路官员立刻跟着说了一句,语气恭敬了不少。
包厢门被关上,沉重的靴声移向了下一个包厢。
艾克赛缓缓呼出一口他都没意识到自己屏住的气。低头看着手中这封看似普通的信函,它刚刚无声地击退了纳粹德国严密的安保检查。雅宁斯的名字和那个俱乐部徽记所代表的含义和影响力,远比他想象的更要强大有效。
火车完全停稳在了慕尼黑总站的月台。艾克赛拿起自己简单的行李,随着人流走下火车。混合着煤烟、蒸汽,一种隐约的紧张感的空气扑面而来。
①雅宁斯:我们的好伯爵,密教模拟器中的一位赞助人,他会向玩家提出心相与刃相的委托。 全名戈特洛布·雅宁斯,外科医生、决斗家和**解剖家。同时也是流亡者DLC的心相同伙。
杜弗尔:“带着灰烬账簿,武器,还有没收回的债务滚出去!以后自负营生。没有记忆,他应该也找不到我了。”
(拾滩鸦偷偷摸摸祝福)
(雅宁斯向艾克赛发来一条邀请)
杜弗尔:“失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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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