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在血腥味中蔓延。再进行质问?二十年了。他太清楚了。质问、哭诉、发泄情绪,在科伦特·杜弗尔面前,都是徒劳无功的噪音。这个男人一旦做出决定,就如同宇宙运行的铁律那样,不可撼动,不可更改。
“打一场吧,如果你真想从我这得到些什么,或许肢体胜过言语。”
在杜弗尔话音落下的瞬间,艾克赛眼睛刺痛,世界猛地扭曲,在他面前失去了色彩。
不是现在,是更早的时候。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汗水的味道。训练场冰冷粗糙的地面硌着他年幼的膝盖。眼前的男人同样高大,带着一种令人生畏的平静,但那双眼睛注视着他时,里面总是有点别的东西?专注?期待?
“握紧。”低沉的声音没有波澜,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大手包裹住孩童手腕,不容抗拒地引导他握住冰冷的匕首柄。力量透过皮肤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让他本能地恐惧,却又被一种更深的东西攫住。
“对准这里。”杜弗尔用另一只手指点着训练假人咽喉下方一个精确的位置。“犹豫和仁慈会害死你,只有精准和决心能让你活下去。”
小艾克赛咬着下唇,用尽全身力气刺出。匕首歪斜地扎在假人肩胛骨上,发出一声金铁碰撞的响声。他的手臂酸痛得发抖,汗水刺得眼睛生疼。
“错了。”杜弗尔的声音毫无起伏,轻易地卸掉他手中的武器。没有责备,只有冰冷的陈述。
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汗水模糊了视线。每一次失败后,那只手会再次覆盖上来,调整角度,施加压力,或者在他瘫软时,沉默地拎着后颈的衣服,将他提起。
无数个提起来的瞬间,艾克赛的视线撞进了那双俯视他的眼睛里。如此近的距离。那绿色……清澈得惊人,却又深不见底。像初春时节高山之巅融雪汇成的溪流,在阳光下折射出冰冷、纯粹、令人心悸的绿意。美丽得让他心脏骤停,却又冰冷得让他骨髓生寒。
为什么这双眼睛如此明亮,如此吸引他,却又如此平淡地注视着他的挣扎和痛苦?无数次这双眼睛看向他时,他既感到被穿透灵魂的恐惧,又产生一种近乎窒息的、想要被这目光吞噬、被它倒映的渴望?
孩童的他自然不会懂这种几乎撕裂灵魂的复杂感觉。只觉得心口那个被攥紧的感觉越来越厉害,砰砰砰地跳得又急又重,像有只坏掉的鼓在里面疯狂敲打。同时,一股奇怪的、陌生的热意从脖子根迅速蔓延到脸颊和耳朵,脑袋也开始晕乎乎的,像是发了高烧。身体一会儿冷一会儿热,难受极了。他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不适而微微颤抖,手心也冒出了冷汗。不是训练后的累,是更可怕,更陌生的一种感觉。
我生病了吗?很重很重的病?这个念头像冰冷的虫子钻进他混沌的脑海。他记得有一次发烧,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浑身滚烫,难受得直哼哼。父亲只是远远地站在门口看了一眼,就从腰间抽出什么东西,匆匆离开了,那双冰绿色的眼睛像月光一样冷。现在,这种心慌、发热、头晕的感觉又来了,而且更厉害!不可避免的,他想到了死亡,就像他曾经在书房里看到被父亲手下搬出去的那个人。
死亡……就是再也感觉不到心跳加速,感觉不到发热发冷,感觉不到这双眼睛的注视了吗?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悲伤和绝望淹没了他,甚至压过了身体的不适。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热热的滑过滚烫的脸颊。他感觉腿一软,小小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瘫坐在地上,不是因为脱力,而是因为那个可怕的“认知”——他要离开父亲了。
艾克赛艰难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发热、糊满泪水的脸,望向那双依旧俯视着他、没有任何波澜的冰绿色眼睛。那双眼睛的主人只是陌生地看着他瘫坐、颤抖、哭泣,像在看一件出了故障的、他不能理解的东西。
如果我死了,父亲会记得我吗?
他会像有时看着那张蒙尘的照片那样,看着一个空荡荡的地方吗?
他会拥抱我吗?
自己可能要病死了,这很可怕。但如果他的死,可以让父亲这样做的话,那一切都不可怕了。混乱的心绪,找到了一丝诡异的支撑和安慰,于是他祈求父亲回应。
他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滚烫脸上的泪水,心脏还在狂跳,身体还在发热发抖。用尽最后的力气,带着哭腔和因为心慌气短而断断续续的声音,问出了那个盘旋在濒死感之上的、最重要的问题:
“如果我生病死掉了,你会难过吗?会有一点点难过吗?”
“我不会让你死去的。”
父亲单膝跪下,手背极其短暂地贴在了他汗湿滚烫的额头上,像是雪花短暂地停留然后融化。随即,他将手背贴在自己额头上比较了一下。
“没有发烧。”杜弗尔的声音毫无波澜,像在陈述今天吃什么,“没事,死不了。”
死不了……
如果死不了的话……
……那我就只能爱你了。
他抬起手,接过父亲递过来的匕首,年幼的大脑中模糊地闪过这思绪。
寒光呼啸而来,如天光破晓一样明丽璀璨,他同记忆中一样抬手,接住了那柄名为艾布雷赫(Ebrehel)的剑。
[残缺之剑艾布雷赫]
[12刃 12铸 12启 12冬覆画残迹]
[在其漫长的历史中,这件武器也被称为造门者、伤疤之剑和孤儿。据说它被铸造出来,就是为了佩于王者之身,在未知的季节对抗一座尚未落成的城市。然而它最终还是被用于其他目的,它仍然能毫无困难地击碎任何东西。饱饮超过半数司辰鲜血后,它被重铸,而丽姬亚诅咒了它。]
一股寒意顺着指尖窜上脊椎,这把剑很合适,他握着它,感觉它如同久别重逢的朋友,如同自己身体的延伸。
“如你所愿!”破空声撕裂沉默,他握住沉重的艾布雷赫,凝聚了在杜弗尔教导下的技巧——精准、迅捷、带着同归于尽般决绝的刺击,直指杜弗尔心脏。寻求答案,或者终结。
短刀乍现,形制古朴,黯淡无华。杜弗尔身体如被风吹动的芦苇般向侧面荡开一个精妙绝伦的微小弧度。同时,短刀并非格挡,而是如同画师最轻灵的一笔,自下而上,以刀身侧面极其精准地叩击在艾布雷赫那道巨大缺口的下沿边缘。
艾布雷赫剑身猛地一震,发出一阵低沉、痛苦、仿佛来自远古巨兽喉间的嗡鸣。他稳稳地抵住了这次攻击,但地板没有那么坚硬,就在地板崩塌、烟尘弥漫、重心因塌陷而微变的同一刹那,他没有因崩塌而慌乱,而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化作了反击的踏板。借着脚下塌陷产生的短暂失重感和烟尘的视觉遮蔽,他不再试图控制那依旧在痛苦嗡鸣的艾布雷赫进行复杂的变招,这些都由杜弗尔教过他,教他的人更知道如何规避这些变招,所以它不起效用。
艾克赛采取了最直接、最野蛮的反击方式——以剑为棍。
“我不记得教导过你这种没脑子的做法。”
短刀被杜弗尔投掷到艾布雷赫上,无数细小的、带着寒光的金属碎片如同被引爆的霰弹,向着四面八方激射而出!大部分碎片打破周围的窗户和墙壁,发出密集的“咄咄”声和碎裂声。
不远处传来鸟类尖锐的鸣叫和翅膀拍击声。
这没法伤害到在这里的任何人,但作为阻扰已经足够,因为横扫而门户大开的破绽虽然只存与一瞬,但足够被杜弗尔捕捉。
“你还有的学。”
太阳穴与拳头撞击的声音响起。
“能看到这一幕,真是值回票价了。”乌鸦愉快地啄开窗户碎片,白鸽和笑鸫先后从窗外露出头来。
杜弗尔用警告的目光看着那位骗子小偷,动作却丝毫未停,把被他打昏过去的艾克赛放在沙发上。然后扯下浸血的领巾,草草压住自己颈侧的咬痕,暗红的血渍在洁白的亚麻布上迅速洇开。那些软弱的情绪似乎已经离他远去。
“按我们约定好的来。”他走向书桌,无视身后沙发上儿子的身影,也仿佛没看见那三双闪烁着非人光芒的眼睛。
“作为你的朋友,杜弗尔,我们谈谈你的家庭事务。”白鸽挤开想要看好戏,并试图在破碎的书房找一些珍品的乌鸦。
“到了新世界后,没必要纠缠这些相对无关紧要的事,时间有限,除非你们喜爱家庭伦理剧胜过你们的生命。”
“我们都清楚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你总是锯了嘴般地沉默,不愿对他说任何事。”白鸽温和的说道。祂的温和之下是永恒的寂静,保留一切被忽略之事。“我在担忧,他会恨你的。血脉的锁链,比任何誓言都更坚韧,也比任何诅咒都更沉重。藉由力量诞生的力量,不是被源头取代复生,就是会吞噬其的源头。”
“月亮不会在新世界升起,这些年,我已经应付她太久,久到我找出办法来解决她带来的麻烦。至于你说的他恨我,我不在意,忘掉这些痛苦的记忆,他想恨都没有对象。”
“正是如此。历史是从不遗忘,所以它会在拐角处耐心等待,等待那个必然的、相似的节点。一个历史的杜弗尔与子嗣永无止境的斗争下去,另一个历史的杜弗尔被子嗣杀死,或者杀死子嗣。与其进行等待,让犹豫的选择招致最恶劣的后果,不如做出决定,执行下去。”笑鸫的翅膀有力地张开了一下,仿佛在斩断无形的绳索,“我已经将记忆蜇去,既然木已成舟,一刀两断,这是最有效的。”
终结之时已经到来。
火焰先于改变而来,他敲击了多年前带来的那个有着金色辉光的小石子,碰撞之间,无形的火焰开始燃烧,如果你看过火焰灼烧物体,能看见的是上方扭曲的空气,世界就是扭曲的空气。十年,百年,千年……岁月作为廉价的燃料投入火中,在火焰稳定燃烧的过程中,他找出多年前携带的黑色车票,放到艾克赛身上。
“永别。”
悼歌诗人叹息了一声,用鸟喙啄去自己身上的所有羽毛,血肉,以及内脏。当鸽子只剩下雪白的残骨时,祂将这一切交予杜弗尔,然后投身于火焰。
万籁俱寂,仿佛整个世界被投入了无垠的真空。鸟鸣、风声、城市遥远的嗡鸣、乃至血液在耳道里的奔流声——所有构成“醒时世界”背景音的声响,瞬间被抽离,只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纯粹的空洞。寂静本身化作了实体,沉重地压迫着每一寸尚存的空间。
紧接着,是色彩的溃败。天空不再是破晓的金红色调,褪成了一种病态的、毫无生气的苍白,如同蒙尘的旧相纸。大地上的绿色枯萎、凋零,化为齑粉;露出底下腐朽的、如同巨大骨骸般的结构。一切色彩都在飞速流失,汇入一片无边无际、吞噬所有光线的铅灰之中。世界正褪去它鲜活的画皮,露出其下冰冷、死寂的“基底”。
拾滩鸦偷偷摸摸放下黑色车票,“轮到我了。”好运与意外之喜,祂将这些留给艾克赛,希望这对父子在新世界能够遇上,那样一定很有趣。
祂肉疼地把自己的珍品一件件投入火焰,等到自己再也无法忍受失去宝物之后,大叫一声,扎进了火焰。
拾滩鸦的自我瓦解,撕下了世界最后一层遮羞布。维持醒时世界表皮的司辰已经死去多时的现在,那些被掩盖的裂痕、粉饰的腐朽、精心维持的幻象,瞬间失去了所有“欺骗”的支撑,以最**、最丑陋的姿态暴露出来。万物加速化为齑粉,不是因为燃烧,而是因为它们“本就不该存在”的真相被揭示。
“欺骗”概念的消失,意味着“真实”也失去了参照物。因果彻底崩溃。火焰瞬间冻结,然后又毫无理由地跳跃到另一个时空;裂开的墙壁在下一秒自行缝合,然后从内部长出扭曲的金属花朵。
“所有的一切麻烦你了。”游浪旅人的声音响起,祂的语调不再有之前的忧郁或戏谑,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接近“自由”的平静。祂看着拾滩鸦消散后留下的那片混乱场地,又看向那静静燃烧、吞噬着寂静与色彩的无形火焰,“这里所有的路,都走到尽头了。或者说,终于不用再走了。”祂展开双翼,并非为了飞翔,而是像在进行一个告别仪式。
然后,祂做了一件看似简单的事:祂停止了。停止了翅膀的微微颤动,停止了目光的流转,停止了那永恒存在于祂灵魂中的、对“别处”的向往。祂将自己固定在原地,如同化作一尊雕像。
游浪旅人的身影在绝对的静止中,开始变得透明、稀薄,如未干的露珠浅淡。但无数露珠折射出失落之色构成的彩虹,主动汇入了那吞噬一切的火焰之中。
游浪旅人的“静止”,彻底抹杀了所有的道路与可能性,为世界钉上了最后的棺材板。
于是狼①不再是模糊的剪影,而是清晰地、带着无可置疑的终结,从裂痕的源头踏入这濒死的世界。裂分之狼昂首,那由裂痕构成的、非口非鼻的部位,似乎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咆哮,祂叼起火焰,行走在刀尖之上,在燃烧世界的同时,裂狼也在撕裂自己。
最后的光景,是整个世界——连同其上所有的不同历史、记忆、爱与恨、辉煌与尘埃——如同被投入火焰的羊皮卷,在无声的、绝对的黑与白的撕扯中,剧烈地蜷曲、焦化、碎裂,最终化为无数闪烁着微弱余烬的、冰冷的黑色灰烬,飘浮在永恒的、再无“世界”可言的虚空深处。
新世界是什么样的,只能看这个世界的运气。一切重来,总不会比现在的更糟糕,杜弗尔想到。
该献祭自己了,他走入再诞之火中。
[结局:焚尘之狼]
[我不能说一切的开始是个错误,假如你点燃火,有些人会注视火焰燃烧殆尽,而我选择把一切变为灰烬。月亮决定总是平衡的,命运变化无常。我也不能否认曾经将心脏放上过天平,将一半灵魂交易,但对我和对祂来说,这都不是正确。所以,梦该醒了。即使行至最远的彼岸,我也会想要前进。]
[开启另一次降临]
①裂分之狼(The Wolf Divided)是现存的司辰之一。祂的代表数字是XVI,即下午4时。祂是一位血源之神,领域内的准则是冬与刃,在胜利之根基中,象征所谓“痛苦”。
狼象征着一种暴力的虚无主义,对毁灭的贪得无厌的渴求和对存在的永恒仇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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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