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月的上空滚着黑云,风急压树倒,有雷无声。岸上崖尖那立了一个人,打伞穿雨衣,伸手把身后狮尾拧干了水,望到退了潮的远海滩上,人影没有一个。
“我的个撒旦啊,这个故事发展可不太妙。”
“维特·斯佩克特!”崖下有人喊,“*的,赶紧下来接我!”一听便匆匆跑下崖去,手中伞拽他朝前又往后,而他欢呼应道:
“我就来接你!肖——站那别动!”
一到崖底,就扔了破伞迎上那蓬头垢面的男人,又脱下雨衣给人披上:“再怎么逃亡也不能委屈自己呀,瞧你这一身,就不怕被浪卷去吗?”
肖骂:
“还不是该死的格里耶?逼得我有家不能回……”
维特轻拍着肖的背,说着安慰间往远方那么一指:树林中一房影。
“瞧,给你的住所安全得很。有那些魔阵在,连我都进不去。”
肖缩在维特怀里打了个喷嚏,嘀咕起:“可你的报酬……”
“我喜欢你的故事,”维特拉过肖把眼望到眼,一对狼瞳诚如犬眸,“独一无二,世间难寻。我理解并支持你一切行为的动机。活下去,再把成功的结局告诉我,好吗?”
肖喜极而泣了,被维特搀着,拐进了林中的那高瘦房子。雷光一闪照亮反十字的主窗。肖已成了窗中人了。
屋外的维特望到肖的身影,嗤笑说:
“观众口味真变了,连尸体都配有台词了。”
“脏器罐子进去了吗?”从林中走出一人说。
维特迎上他:
“史迪,你终于来啦!这呢,后门钥匙给你。还打扮得这么庄重啊?喂,别走这么急啊。喂!一定要把成功的结局带给大家啊——”
史迪已进了屋了。
盘羊头,人身,钩尾;穿礼服式长衣、长裤,鞋底有钉。左爪执一三叉长戟,右爪握一十字木杖。立于门窗前,雷光闪过瞬影,瘦长似枯树。
房子像迎回了自己的主人,壁画中人、方桌上烛台、地缝中老鼠……无不负起了职责为他引路。于是,画中人抬手,烛焰无风自偏头,老鼠连尾,一路带他到了厨房门口,又四散而逃。
灶台锅前,肖两手忙乱往嘴里塞肉吃。老鼠响动声使他回头一望,门口却空无一人,便安了心又伸手进锅抓——
忽地被叉横穿了胳膊,大嚎大叫抓起大锅就冲史迪挥去。待史迪抹净脸上的汤后,手中叉轻了,早不知肖已连滚带爬去何处了。但,去听,正门有撞门声咣咣,再又响在后门,气急败坏的一句:
“我*你*的维特!”
楼梯被踩得咚咚吵。那一面墙上的儿童画哇哇笑。史迪上楼时,又全安静了。
“迎见我吧,肖,”史迪手握叉和杖,在走廊里踱向前,对着那接连去拧两边门的把手却接连惹门发笑,回头看他一眼又跌撞奔逃的颓人说,“我会洗去你的罪业,剥去你的皮,红的脏器奉给天,红的恶血流到地,助你成为一只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尸体,像那圣子……”
“滚啊!该死的是你!有罪的也是你!”肖边吼边后退去,脸越惊恐声越厉:“谁不知道你天生就有罪该死?我真是恨死了你装两脚人的死样子!”退无可退的肖撞上墙滑到地,面对逼近的史迪,忽然开怀大笑了:
“瞧你现在比我还穷了,还在装,还在装,哈哈哈!”
史迪低望到肖,羊脸看不出表情。“原来你也是这么看我的吗?”三叉戟被他高高举起,“明明我为你付出了整整三年,把你这个鞋匠的儿子送进了艺术学院当老师。”
肖怪笑:
“你情我愿的契约,谁让你自己太廉价。”
三叉戟停在半空。
“你当初投了我去死。”
“它们说你有罪。”
“可你是个人类,撒旦的死活……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有票权,就有权决定——?!”
史迪一扬叉,肖就被吓倒在地,因吃痛去摸雨衣兜,竟抓出来一柄匕首,当即滚立起身同史迪厮斗起来。十字长杖在前抗下几刀,史迪一扬戟把肖的小腿叉透,听他一声尖叫,却又趁机拽下了史迪腰带上的后门钥匙吞住。
“尽管逃。”史迪拔出一叉又落一叉,地上的肖爬爬停停,血流成行。“瞧瞧你!投票的时候就没想过今天吗?”史迪执叉杖跟在肖之后,像驱赶一条一戳一蹦跶的爬虫,越发兴奋了。屋外的狂风终于唤来了猛雨,把这座老屋抽打得叮咣怪叫。夺出那匕首后,史迪蹲在肖身边,借着雷光稍瞬剥起了肖的皮:闪着白的,照出红的;轰隆隆隆,咿呀呀呀,老天和两脚羊哭哭啼啼。
“我不是为我,”史迪的声音同握刀拽皮的手一齐抖着,可羊唇分明弯着呢,自言自语呢喃起:“我是为了阿尔,为了西莉娅……我从不杀生,和那帮畜牲不一样……”
说着,割断了一巴掌脸皮,舒服地喟叹。
肖躺在地上,像脱出香蕉留下皮。
史迪立起身,把刀背到身后,好奇地盯到这蜕了皮的人,在血泊里踩来踩去,闭了眼去细听,好像踩雨似的有趣。心儿怦怦怦,为这极端天气,为这报复成功?——总归不可能是为了,杀戮本身?生为魔鬼,他连鱼都没杀过!
正思索间,地上那红人竟一爬起身向楼下跑去。史迪来不及思考,捡起十字杖欢欢跟上,大衣太重被他一把脱下,领结太勒被他一把扔下,满屋的壁画一齐笑,满屋的柜门一齐响,史迪被生命中最庞大的欢愉驱使着,直奔向那前方!
后门当前,肖紧忙备出钥匙,却见门开了,一缝维特对他笑。欣喜若狂奔到门,忽地被踹倒在地。还来不及喊骂,史迪已从天而降——不再茫然不再犹豫,被本能驾驭,倒举十字杖高喊:
“我流着撒旦的血!——吾即为撒旦!”
扎穿了肖的喉咙。
那句“格里耶,你输了”被扎默。
之后,脏器摆到反五芒星的角,中央人皮盖白骨,念过了咒灭了魂,一切便了却了。
大雨过了,夜色被洗白,天角泛红亮。要起霞了。
观浪崖上,并坐了一只黑羊一头狮鹫,在风里浸着,都把目光望到那海天一线亮,任风说静默。
“抽烟吗?”狮鹫说。
“酒,”黑羊颤颤地说,“给我啤酒……”细看,身子也打着颤。
“我只有枫草烟,不要就算了。”
黑羊吸了一口烟,被呛得直咳嗽,就把烟吐了奔到崖边干呕一气,却因为仪式绝食了三天,什么也没吐出来,跪坐崖角,模样萎靡。
“至于吗?”狮鹫跟过来说,“真以为自己是撒旦能宽恕一切了?宰了只人而已。”
“可我不是,真的有罪了吗?他们的公投便是合理的——”
“哈哈!”狮鹫乐得扬爪,“有罪是你,无罪也是你;裁决者是你,受刑者是你,刽子手也是你。”
黑羊沉默了。
“比起这些,你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我想见阿尔。”
“见了他,然后呢?”
“我想被他杀死。”
“被他杀死,然后呢?”
“然后,他就成了罪人,为我的死亡抱憾终身。”
“哈哈!”狮鹫乐到直立,“真是个臭结局,但足够幽默!”
黑羊没有说的是,正因为阿尔的最后一票让他活,如今又遭受了这一切,被打击至理智和感情,都以为死是最好的出路时,就连死也“理应”被阿尔作出。他希望自己的死亡,能成就他的高尚,永不被人遗忘。却因为梅尔茨的契约,唯一还可能记得他死过的人,也只剩下阿尔。
“我需要阿尔,”史迪想,“欠我的解释、偿还、未来,都该他来弥补。”
史迪又入职了一家报社,规模小到连梅尔茨的契约都不计这份收入为“财富”,主要产出:知名人物的花边新闻、夸大其词的道听途说、□□阴谋论……一切有悖于客观真实的西东。再无关理想,却能带他见阿尔。
“正常根本预约不上,好在主编路子广,打听到《小艺术人》约了他在学校采访。咱们在门口等,人家一出来就蹭上去,”助手说,“到时候你问我记。”
记者史迪说好。
他们守在后门。史迪从缝中窥到教室中央是阿尔,跷腿抱膝地坐着。一眨眼,就和他对住了视线。“特纳……”刚说出口,阿尔就移开眼了。
里面问着:
“请问您的《地狱里的圣母》的灵感来源是?”
“我母亲。她应该在天堂,但我没去过天堂,画不出来。”
“选择地狱为题材是因为?”
“熟悉。”
“有评论家以为这背后是社会性的考量,您的意见是?”
阿尔笑:“很有见解。”
外面,史迪捏着提问卡片,焦虑得腿抖。阿尔的右眼无光,阿尔对采访装也不装,完全回避了自己的帮助……正想着,猛地被助手一推:
“他出来了,你快上啊!”
史迪赶紧理平大衣,向正门口的阿尔走去:
“你好,这里是《花报》。”
“我们预约过吗?”
助手讪笑:“没想多加打扰,借用您五分钟就好。”
阿尔说:“没预约怎么能随便接受采访呢?你们这报纸我听都没听过。”
助手说:“我们是《花报》,地区发行量前五十。”猛杵一下史迪:“你也说句话啊!”
史迪低头面对提问卡片不吭声。
阿尔绕过了这两人,在走廊中远去。史迪一着急,忙喊:
“特纳!”
阿尔寻声回了头,冷眼与史迪对视上。
“只是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
“可以。”
“快照着问!”助手举起了本预备记。
“你……”
史迪盯紧了卡片,有汗流到眼睛里,上面写着“第一次恋爱是在几岁,和谁?”“在没有灵感时,是否使用特殊的药物激励?”“是否还是处子之身?”
史迪说:
“你的左眼还好吗?”
助手愣住,阿尔也愣住,眯眼盯到史迪的色彩,一会后说:“还能看见,不用您担心了。”
“你最近还在画画吗?”
“别问废话。”
史迪深叹一口气,把自从听闻阿尔的失明后,便困在心底的问题终于说出口:
“你眼中的世界,如今是什么样子的?还和以前一样吗?”
助手摔了本子,“老天啊,你问的这都是什么啊?!”
史迪忙找补去问:“你第一次恋……”却见阿尔朝他飞出张名片,赶紧跑去接住,又听他说:
“多余的问题,换个场合再问吧。”说完,就走远了。
上面写着地址。助手凑过来一看,也笑了:
“还是你手段高明——独家报道私人采访!”
……
史迪·格里耶决定今晚去死。
墓志铭已定:“此处长眠着一位被审判终生,却依然高洁如圣的灵魂。”
明天一早,他的大名就会荣登头版头条,随之陨落的,是一位才冉冉升起,前途一片光明的艺术新星,阿尔弗雷德·特纳。
多自私?多无私!——这可是一场牺牲……
午夜,史迪捧怀一束鸢尾花,对照名片去看眼前别墅的门牌,确是同一地址。站到这华美的房前,感到阿尔所得到的,正是自己所失去的,便把门愤愤敲响,却迟迟不得应。伸手一推,门已开了。
屋中昏暗,回响史迪一人的步声。一路走着,一路望见沿路的屋檐雕墙、精裱彩画、实木桌柜、水晶烛台,近乎要愤起去砸。等上了露台,望见月光下画布前的阿尔时,却又怒不出了。
“你来了。”阿尔说,只是不回头。
“我来了,来向你忏悔,”史迪向他走近,“我听说你和梅尔茨的契约了,想特地来对你说声谢谢。我生自罪孽,是你洗涤了我,让我虽失去了一切,却比雪更白。”
“骗子说废话。”
“阿尔,我是真心的,”史迪将那束花递到前,“这是献给西莉娅们的花,真抱歉来迟了。我很羡慕你……至少还有母亲陪伴的日子,可却因为我,你们被分开了。所以,你对我做的一切,以及你觉得不够解恨,想对我做的任何事,我都该去接受。”
阿尔叹了口气,落了笔把花接过,一抱间却忽然倾掉地上一大片花脑袋,惊得站起身,原来这一整束花,早都被从脖剪断了,断面躺着一把刀,刃有红字:“不抱歉”。在旁的史迪已经高高兴兴笑上了:
“可惜可惜真可惜啊--都是假的!我一点也没后悔过。其实你也能理解我的,阿尔,像你捏死虫——唔!”腹侧猛然吃了一刀,史迪倒地不急反笑,拽住阿尔的手腕直往自己肚里送,同那只愤恨的眼对上,在那眼下抹一道自己的血:
“对!看这——笑一个!咔嚓。”
阿尔喘着气站起身,居高临下面对两脚间抽动着的长了钩子尾巴的畜牲。他狠踹出一脚,一抹脸上的汗站着欣赏了一会这幅画,却听底下微微弱弱一声:
“我爱你。”
阿尔说:“我也爱你。”
这一句却使地上的尸体有了生气,强撑起了身说:“不可能,咳咳……别想骗我。”
阿尔笑:
“对,第一次见面我就喜欢上史迪先生了。我从没见过你这么优秀的人,把一切事都做到了最好,事事有见解,聪明又能干,连孤独都只因为世人不配你,谁见了能不向往呢?——当然是假的。”
史迪没听见最后一句似的,在地上蜷身抱肚,脸上是安详的微笑。他迎望见白光,一切轻而飘然,濒死却使他认定是被爱,让他觉不出痛,永不再有恨地,温暖、舒适、祥和。
阿尔蹲在旁,一把按住史迪的身子,撕了他的衣服给他包扎。手中人却激烈地挣扎起来,推推搡搡间高喊:
“别救我!就让我死在现在!”
阿尔直接屈膝压住史迪,又嫌恶又怜悯地:“带刀来不就是想被我捅吗?但谁说你能就这么死了?”又拽起史迪的头发说,“睁大你的瞎羊眼好好瞧瞧,一无所有的未来在等着你呢。”
史迪再没了挣扎的力气,任其摆弄。被裹住了的伤口,接连裂开,比挨刺时疼得更厉害。
史迪说:“我恨你。”
“我也是。”阿尔立刻答。
“肖死了。”
“知道了,谢谢。”
“算……咳咳……算你有良心。”
月光惶惶。等那预备好的助手,为大新闻而来,偷爬上阿尔家的露台时,当即被一地的血,和画布前相依偎的一人一黑羊,吓出满身冷汗。只见那人跪坐在地,摸了一把怀中安睡的羊的硕壮盘角,对记者笑说:
“去报道吧,就说史迪·格里耶死了,被这大怪羊给吃了。”